但杨一清也在不停提醒着自己,切莫沉迷于权位之中,必须本着最有利于大明、最不偏不倚的立场处置事务。票拟时需要仔细斟酌用词,勿使一字一句产生歧义、造成偏差。
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尤其最让他关注的,莫过于北地。
任职礼部之前,杨一清在陕西督办马政,马政在陕西属于军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也因此而得以接触三边军镇。为了抵挡北元骑兵的南扰,杨一清殚精竭虑,为三边总督刘大夏的北地方略出谋划策。几年中,弹劾总兵郑宏贪渎、截留削减镇守太监用度、为三边将士补饷、筹资重修堡寨,令北地军务为之大振,他本人也由此而为刘大夏竭力保奏,升右副都御史,晋礼部侍郎,乃至加尚书衔,后来居上,将本部尚书毛阶、户部尚书甘书同挤到身后,成为天下瞩目的内阁辅臣。
也正是这段始终无法忘怀的经历,令他每日里魂牵梦绕的都是边地号角,心里记挂的全是堡寨连营。严嵩知道他的心思,只要是北地发来的奏折,尽数转给他票拟,让他短短时间便对三边形势重新了若指掌。
忙了一天,杨一清和严嵩、徐阶告辞,回到府上,还没坐定,最为倚重的幕宾就找了过来,将《皇城内外》递了过来:“东主请看。”
杨一清看罢,顿时头皮炸裂,拍案而起:“《皇城内外》竟敢信口开河,污蔑朝廷重臣,真是岂有此理!拿我的片子,你去应天府汪宗伊......不,直接去刑部方尚书府上,问问他,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那幕宾问:“东主打算让方尚书如何处置?”
“让他……”杨一清为之语塞。愤怒归愤怒,他却尚未失了理智。《皇城内外》是道门的刊物,谁都知道,创办者黎大隐,掌舵的是赵致然,这样一份刊物,你让刑部怎么管?道门的确将庶政还给了朝廷,但也没有说朝廷就能主动去找道门的茬。
“莫非道门就能造谣中伤内阁辅臣吗?这不是干政是什么?我要去元福宫,请陈天师出来管管!”
“东主稍待。这些文章,我已经琢磨很久了,初看时,和东主也一样,着实愤怒。但后来仔细斟酌,人家是以通达赌坊事件起的头,通达赌坊涉嫌以修行球胜负开盘,违了元福宫去年一而再再而三所下的规矩,论起来,玄坛宫倒也勉强能管……”
“那要照你这么说,《皇城内外》污我清白,我还只能干受着?若不尽快刹住这股风潮,用不了两天,弹章就能把我淹了,我也就只能如夏言那般告病请辞了!不行,我要去元福宫找陈天师,和黎大隐、赵致然对质,让陈天师管!陈天师不管,我就去总观!”
幕宾摇头道:“无论是找元福宫陈天师,还是干脆闹到总观真师堂,这都是后话,学生以为,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东主怎么考虑你和太子的关系。”
杨一清皱眉问:“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幕宾道:“东主,我下午的时候也在纳闷呢,为何《皇城内外》会拿这么一个和东主毫无关联的屎盆子扣在东主头上,他们怎么就敢?后来找人一打听,前不久,黎大隐和赵致然确实亲自带人查封了一家通达赌坊,这家通达赌坊就在清凉山下,正是太子为景王时私下开办的。”
杨一清立时醒悟:“他们不敢明着动太子,想借我之力?”
幕宾道:“很有可能,通达赌坊是一个多月前查封的,为何当时不说,等景王被立为太子后才大张旗鼓的宣扬?”
杨一清不说话了,来来回回踱步思考,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之策,问幕宾有什么破解之道,那幕宾也拿不出好办法。对方这招确实毒,他若不抗辩,屎盆子就扣在了自己头上,如果要自证清白,势必会将太子扯进来,当真是进退两难。
“太子真是……”杨一清想骂人,堂堂天家贵胄,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开设赌坊,开赌坊你偷偷开也行,非要去跟修行彩票抢银子,你不知道这是元福宫的禁脔么?不知道这是连道门总观和朝廷内阁都紧盯着的金蛋么?你居然也敢伸手?你就这么缺银子?
但他却最终没能骂出来,他知道景王供养了一批修士,知道景王拉拢了大批五军营、锦衣卫等京中禁军,也知道景王正骨之后需要修炼。无论哪一项,都需要流水般的花钱。
更何况,他去年四处奔波,想要筹措银子为刘大夏修建深入草原的靖远堡时,景王给过他五千两银子……
幕宾试着道:“要不,东主别反对修桥了?他们愿意修,就让他们修去吧?学生以为,玄坛宫赵方丈之所以和东主为难,恐怕正是为此。学生愿意出面,连夜拜见赵方丈……”
话没说完,就被杨一清喝止:“修桥之事,劳民伤财,乃是暴秦之政,我是绝不同意的!”
幕宾叹了口气道:“如此,怕是很难了,唯有报知严格老和太子了,看看他们怎么定夺。”
别的小事也就算了,以他如今的地位,帮太子挡挡小灾、避避小祸也未尝不可,但开设堵坊,便如操办清楼,他决计不肯背上这个骂名的,若因此而遭弹劾下台,必将“留名青史”,他杨一清可不能背这个名声,死了都不安稳!
既然自己拿不出两全之策,那就把难题交给严嵩和太子,让他们去头疼。他们若是不理这一出,那也就别怪自己“追求真相”了。
想罢,当即提笔,修书两封,一送东宫,二送严府。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太子
太子拜在了段朝用门下修道,今日正在修炼,其实他很想拜自家王伯、宗室第一的朱先见为师,但朱先见不收他,理由是:自古修行为苦事,他们之间为伯侄之亲,他这个做堂伯的向来心软,很难狠下心来调教侄儿,如此一来,反倒是害了他。
不教就不教吧,太子虽是遗憾,但也没有遗憾到要死要活的境地,段朝用同样是大炼师,跟着他修行,也是“得遇明师”。
一天的修行下来,体内又通了一处穴窍,按照段朝用的话来说,就是距形成气海再进一步,等体内三百六十处穴窍全部贯通,形成了气海,就真正踏入修行门槛,可授道士箓职了。
正待再请教对面的段朝用几个问题,东宫属官送上一封书信,书信后还附带着本新出的《皇城内外》。太子先拆开信,看完之后立刻将《皇城内外》翻开,单看前几篇的文章题目,心里那股火气就已经嗖嗖往上直窜了,再扫过文章,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太子感到眼前一黑,脑中晕眩,险些没有站稳。
段朝用往他背上拍了一记,这才缓解过来。段朝用皱眉道:“早跟你说过,收功要缓,静心长息之后方可起身。”
太子将信递过去:“老师请看,黎大隐和赵致然欺人太甚!”
段朝用看罢,问:“赌坊是你开的?”
太子坦承:“不错,但那是孤为景王之时,而且也被他们查封了!之后孤就没有再重开过,孤已经不做这个了,可他们却穷追猛打,不仅不退赔孤被抢去的银子,还得寸进尺,拿这件事大肆宣扬,他们眼里还有朝廷吗?还有孤这个太子吗?”
段朝用问:“杨一清会帮你认下这件事吗?”
太子沮丧道:“他若是愿意认下这件事,就不会给孤写信了。”又恨恨道:“杨一清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孤平日里没少拿银子喂他,还答允他,去了北直隶后请陛下名,调他出任边关,节制三边和辽东军务,可他倒好,连一点名声都不愿意舍弃,他也不想想,没有孤,能有他的今日?”
段朝用又问:“那殿下想怎么做?”
太子心乱如麻,道:“老师,父皇会不会将孤的太子之位废掉?”
段朝用心下好笑,却一脸严肃道:“极有可能!太子经营赌坊,千古未有之奇闻,当真捅破出来,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太子解释道:“可孤经营这赌坊是八年前,那时候皇兄还在,孤根本想不到会有机会入主东宫,孤以为自己也将择日封国......”
段朝用道:“可谁会在乎你是之前还是之后?他们只会盯着眼下。”
太子彷徨无计,忽然发狠道:“孤和陈指挥交情莫逆,他是支持孤的,干脆孤请他出面,把《皇城内外》封禁了!污蔑大臣、构陷东宫,如此煽风点火的期刊,就不应该存于世上!”
段朝用问:“有赵致然在,你封禁得了《皇城内外》?期刊可是玄坛宫在编撰经营,他能让你说封就封?”
太子想了想,道:“那......不如杀了赵致然?再查封《皇城内外》?”
段朝用低头道:“此非人臣所能建言,当由殿下自决。我这个身为老师的,也只能说一句,无论殿下做什么,我都会鼎力支持。”
段朝用说到做到,当即给予太子大力支持,朱隆禧很快就赶到了东宫叩见太子:“段院使吩咐微臣前来拜见千岁,但有何事,便请千岁示下。”
太子盯着朱隆禧问:“我能信任你么?”
朱隆禧叩首道:“微臣肝脑涂地,愿为殿下效死力!”
太子赞许道:“果然是板荡识忠臣!有爱卿在,孤可高枕无忧矣!听闻爱卿是我朱氏远亲?”
朱隆禧当即道了族谱,一算下来,当为太子族叔,太子立刻该口,称其为“叔父”,朱隆禧连道“不敢当”!
一番拉拢之后,眼见朱隆禧几乎感激涕零,太子自觉御下之术越发精进,当下满意的将刺杀玄坛宫方丈赵致然一事交代了下去,道:“听我老师说,三位金丹法师可力敌一位大法师,赵致然是大法师境,我东宫潜邸供奉了五位金丹、八名黄冠,如今一并交给叔父,这就是六位金丹了,以两倍之力出手,请叔父带他们诛除赵致然此獠!惜乎以前还请得一位高手,可惜......”
朱隆禧忙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妄言带领东宫供奉?微臣愿附各位法师之骥尾,一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