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师赞道:“致然聪慧!所以我们想要放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想要收的时候,必须大张旗鼓,否则收也收不上来,放也放不下去,那就是三个字——瞎折腾。以重树天子威德为例,这就是属于放了,我们眼下就必须放得开一些、大一点,才能保证威德的树立不因为人为干扰而打了折扣,如果这时候提议限制宗室修行,对天子威德的挫伤,会远远大过我们的想象,甚至还有违背初衷的可能。目前先让天子树立威德,这是最重要的,哪怕其中存在一些看不过眼的现象,也只能小心翼翼的逐一纠正,而不能从明面上严禁。其中的分寸如何把握,是定策者需要认真斟酌的。“
赵然叹道:”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古今中外,这八个字不知难倒了多少杰出之士……”
陈天师颔首同意:“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如此。”
赵然听出来了,陈天师说了那么多,实际上也在从另一个角度向赵然解释他在秀庵一事上不惜代价,力保上三宫不发生大规模动荡的原因,他始终不愿在威德莲花成形之前,向皇帝在修行界中最重要的支柱——上三宫动手。
你说他绥靖也好、放纵也罢,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威德莲花于陈天师而言,比宝经阁坐堂天师的职权都重要,凡是会影响威德莲花成形的所有可能因素,陈天师都要想方设法消除,这是赵然无法撼动的意志。
事实上,陈天师愿意跟他花时间解释,这已经不错了,想想自己这边,那么大的利益交换,几位真师都将他瞒得死死的,念及于此,赵然都有些心冷和不甘。或许是因为许真人和武天师生怕他会出来找事,也知道他有找事的能耐?又或许人家是真忙,不认为需要向他解释?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吧……
和陈天师在玉虚殿丹房中聊了许久,他长居高位所具备的见识和经验是赵然没有的,所以赵然自感大有所获。
其后,陈天师又谈到一个问题,就是秀女宫变一事:“苏川药等秀女为情势所迫而致宫变,先抛开其中的是非对错不谈——致然不要误会,我以为苏川药她们是值得同情的。我们从皇宫守卫的角度来看,这却不是好现象。以前我们可以不用过多考虑,但今后,防止修士行刺皇帝的事情就必须提上议事安排了。”
“陈天师想加强宫中宿卫?”
“是,我虽然辞去了真师之职,但还是元福宫卫道高士,依旧统摄上三宫。朱先见他们提议,为防此类宫变或者行刺案的发生,需要抽调上三宫修士入值大内,我认为是必要的。皇帝虽然已经结丹,但毫无斗法经验,恐怕来个边地经常斗法的黄冠,就能把皇帝给杀了。如今宫中加上陈胤在内,有修行的宿卫也不出两手之数,实在太少了,所以朱先见打算从上三宫抽调二十名修士入宫,备领关防,我同意了。因为你是玄坛宫的方丈,所以提前知会你,到时候莫要起了误会。”
赵然叹了口气,道:“陈天师,您一门心思想着上三宫,可曾考虑过小道我的安危?”
“什么意思?”
“朝天宫里有个叫朱隆禧的供奉,从今年二月起,便纠结人手,图谋杀我,单是我知道的,就已经筹划了不止六、七次了,好在小道有些防身之术,运气也不错,否则此刻您就见不到小道了。”
“有这回事?”
“他们敢动手灭口顾可学师徒,难道就不敢打我的主意?若是陈天师你老人家不信,下回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争取抓一个活口,送去上三宫给您老过目。”
陈天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了。”
和陈天师一直谈了足足快两个时辰,赵然才告辞出来,回转云水堂。陈天师则没有了边收拾边回忆的心情,迅速将东西收好,向郭弘经简单道了个别,径直出了金鸡峰洞天。
回到应天,得了消息的黎大隐已经候在元福宫门口,见了老师之后,百般滋味杂陈。
陈天师道:“我退出真师堂一事已定,大隐不必再劝我,劝了我也没有用。”
黎大隐道:“我也不劝说老师了,我知道现在再劝也没用处了,弟子只想问一句,上三宫真的值得老师付出那么多吗?”
陈天师道:“不是上三宫值得为师付出,而是大道,另一条可选择的大道,你师祖飞升的唯一希望。”
黎大隐暗自叹了口气:“弟子明白。”
陈天师又道:“我今日赶回来,是要问朱先见他们几句话,他们从庐山回来了没有?”
黎大隐道:“刚回来,半个时辰前,齐王飞符与我,说是想请弟子吃酒。弟子听说了老师的事,哪有心思应约……”
陈天师打断道:“去把他们三个都叫来,快去!”
没过多久,朱先见、蓝道行和段朝用都赶到了元福宫,上前拜见陈天师,陈天师张口就问:“你们和赵致然有什么解不开的大仇,非要置他于死地?”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由朱先见回答:“天师是从哪里得知我等要杀赵致然?”
“你不要管我是从哪里得知,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蓝道行没敢吭声,朱先见和段朝用同时答复:
朱先见:“有的。”
段朝用:“没有的事!”
第一百八十章 绥靖
听到自相矛盾的两种回答,陈天师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端坐不动,衣袂轻轻飘起,一道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段朝用脸上。
段朝用不敢抵挡,左脸立时红肿起来。
朱先见苦笑道“天师容禀,此事段师弟或许不知,是我一手操办。”
段朝用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看向朱先见。
陈天师这才开口“你愿意揽下来也行,那我问你,你不知道赵致然是我请来京城的么?你居然敢向他下手,你置我于何地?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何况赵致然是堂堂应天府方丈,你暗杀一府方丈,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十多年前,龙安府监院张云兆遇刺,至今没有破案,但涉嫌的景致摩已经在孤云夹道关了八年,你们是不是也想进去试试?”
蓝道行和段朝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朱先见却不慌不忙解释道“当时赵致然揪着秀庵一事不放,出于无奈,只得出此下策,一切都是为了天子威德,还请天师谅解。眼下既然已无此顾虑,自是不会再去找他的麻烦,除非他主动挑衅。”
陈天师静默良久,三人都等待着他的处置,整个紫宸殿中鸦雀无声。
朱先见一动不动,蓝道行和段朝用都汗流浃背。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陈天师才终于开口,眯着眼睛道“不管以前如何,今后断然不许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你们和赵致然之间再有什么冲突,直接找我,我来处理,听懂了么?”
朱先见、蓝道行和段朝用伏首“但听天师安排。”
“出去吧!”
黎大隐当先引路,将三人送出元福宫,段朝用笑着向黎大隐道“黎院使今日有暇否……”
黎大隐理也没理,袍袖一甩,当先返回宫门。段朝用黑着脸,面颊上青筋暴起。
下了紫金山,蓝道行心有余悸道“天师之威,当真令人震恐,我不知何时才能到此境界。”
段朝用也道“现在回想起来,头上还在冒汗……齐王,咱们还是收手吧,不要杀赵致然了,赵致然是陈天师的逆鳞,杀不得啊。”
朱先见轻笑一声,悠悠道“孤却不这么看,这两个月咱们行事所说凶险,但孤却也看明白了,道门离不开我等,上三宫才是道门真正的逆鳞!”
“殿下此言何解?“
“秀庵一案,两阁耗费无数精力,以数年之功方得告破,可谓惊天大案。诸位还记得当年两阁准备强闯上三宫搜检的一幕么?说实话,孤差点吓死!按说如此大案。必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孤去庐山之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呢?杀了个盛端明……哈哈……笑死个人!当然,段师弟也受了委屈,免了显灵宫的宫院使……”
见段朝用脸上有不甘之色,朱先见又安抚道“回头让德王先代段兄管一段日子,等事情消停了,你再重新出山便是。就算管,德王也是名分上的,显灵宫还是段师弟说了算。”
段朝用这才笑颜重开“殿下说的不错,还有陈胤师侄,他杀了那么多人,也不过是免了左都督之职。”
蓝道行刚才一直很是惶恐,听了朱先见的分析,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也跟着大点其头。
说着说着,朱先见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仅惩处如此之轻,真师堂还送了咱们一份大礼,今后皇帝可以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