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娘一怔:“不饿。”
赵然起身:“问完了,告辞。”
信步鸡鸣山间,赵然琢磨着找谁打听比较合适,他想问的问题太大,也太高了,连老师江腾鹤都不知道,所以只能求教几位认识的真师,但这么飞符过去硬邦邦的提问这些极为高大上甚至可能是道门最重大的问题,总感觉不太合适,还是自己身份和境界太低的缘故啊。
一个飞符发往陆西星:“师兄最近还好么?”
陆西星回复:“正在赶章节,读者催更。致然何事?”
赵然忍不住有些想笑,这位师兄也快成了文字的奴隶了,也不知是否会耽误他的修行,于是问:“许真人最近有空么?想咨询些事情。”
陆西星道:“听说致然在京城?是参加那个什么讲法堂么?我家师祖过几天从山东回来,路过京城可能会在京城别邺停留一两日,如果不急的话,致然到时候可以和我老师面谈,回头我跟我老师禀告一下。”
这可真是好消息啊!鹤林阁在京城有一处别邺,许真人每次路过南直隶的时候都会过去住两日,赵然也曾在那里待过几天,帮着许真人打理出来一片修行球场,地方还是很熟悉的,就在莫愁湖畔。
于是赵然耐下心来等候许真人,同时开始了讲法堂的学习。
从七月的第二天开始,讲法堂进入了埋头苦修之中,摆在众修士面前的,是发下来的一大堆道经。
府宫方丈班和道院甲、乙班合在一起听课,将鸡鸣观临时改建的经堂挤得满满当当。大部头的《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是主修课程,讲课的是来自简寂观下观经堂的留经主,一个俗道,据说来自三洞法师冲靖先生的后裔,名留致言。
“我是一名没有修行天赋的俗道。”留经主在正前方的台子上开门见山:“按理说我是没有资格给诸位授课的,但观里还是将我派来了。我当时很惊讶,问了成高功,又问了盛大都讲,他们跟我说,虽然诸位都是我道门修士,但大多数人真的不懂斋醮科仪,他们说如果你不信的话就去问一问,看看他们究竟会不会。”
顿了顿,留经主将书案上的第一卷大斋立成仪举在手中:“所以我今天想问一下,诸位有没有人能够将大斋立成仪当堂背诵下来的?如果有,我的课,你可以不用听。”
百余名修士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应答。
赵然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能够背诵的,他十五年前在无极院时就背的滚瓜烂熟,或许多年以后,会有某些章节的个别句子和字词记忆模糊,但应该能够达到留经主的要求。
只不过他肯定不会如同愣头青一样当堂背诵,他不想削这位经主的面子。因为他也认可对方的判断——大部分修士是背诵不出来的。
堂中无人应答,留经主又道:“如果谁能背诵第一卷,头七天我的课,也可以不来。”
还是一片沉默,留经主叹了口气:“我刚才所提的要求,是每一个十方丛林经堂道士们必修的功课,没有这点本事,我们是做不了道士的。身为一个没有资质根骨的俗道,我有时候会想,我道门的现状,是不是颠倒过来了?做不了法的道士们苦心钻研着斋醮和学问,而有能力做法的修士,却又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很多人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
随着留经主的一声叹息,堂上的一百余位修士们,也个个开始深思。
忽听留经主提高了语调,大声道:“但今日我要在诸位仙师、诸位方丈们面前斗胆说上一句,小道我虽然修不了仙,但却知道一点,随着修为的增加,随着境界的提升,诸位迟早有一天会明白,你们过去看不上眼,觉着无用的斋醮科仪,对于修士有多么重要,没有它,诸位不仅受不了箓职,甚至根本无法飞升!或许有人会说,这关我什么事?等将来我受箓、我飞升时,自有旁人为此操心,我等着就好了。可我要告诉诸位,如果每一个人都在等别人操心,那么当轮到你的时候,你也就真的无心可操了!”
留经主停顿了片刻,等大家都反思了一会儿,又道:“嘉靖二十年,当时我还是一位刚从玄元观经堂出来的提科道士,我听到了四个字——不忘初心,当时听到之后,我认真的思考了很久很久。这四个字是诸位在座方丈的其中一位在叶雪关讲出来的,他大声的质问当时参加大议事的所有道士,他说,你们忘记了自己当年在三清道尊座下发出的誓言了么?于此,我也想在今日将这四个字与诸位方丈共勉!”
赵然有些惊异的看着讲堂上的留致言,对他的好感瞬间陡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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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请杨慎吃鸡腿
留经主掷地有声,讲完之后不再赘述,抄起黄箓大斋仪的第一卷,道“今日,我与诸位方丈重温科仪!”他虽手中持卷,目光却没有瞄在书页上,而是凝视着堂下的一百余位修士,口中不假思索的背诵起来
“序斋第一。灵宝十部飞天妙书,三十六卷,生於元始之先、空洞之中。天地未根,日月未光。幽幽冥冥,无祖无宗。灵图革运,玄象推迁。真文玉字,元始登命……”
他诵一句,下面就跟读一句,起初只是赵然等寥寥数人跟读,然后被带动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人、几十人,再到上百人。第一个月的功课都是大课,高修班和普修班一起上课,上百名修士集中在一起,讲法堂中声音越来越洪亮清越、越来越肃穆庄严。
总观第一期讲法堂就在一片诵读声中开启,上午是学习斋醮科仪,其中主要的《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由留致言主讲,讲得细致人微,大受好评;《戒律仪范》由方堂的一位执法堂头主讲,此君与赵然曾有一面之缘,是当年赵然奉调上庐山接受询问时执纪的苏致中。
下午,功课改为典章与制度。
方丈们入了十方丛林,就必须懂得最基本的公文写作方法和诏令流转规范,学会与十方丛林和朝廷的对接方式。整个十方丛林和朝廷官府已经形成了数百年固定的庶务处置规范,这些流程和规范是经过千锤百炼而来,所以方丈们只能去适应这套制度,而不能由着性子来,否则闹出笑话来都是小事,耽误了政策的施行就是大错了。
道录司已将公文的主要类别,包括诏令奏表书策等在内的主要文体示范文本搜集了不少名篇出来,汇总在一起,发到了进修方丈们的手上,此时便由朝中名家前来讲解。
通过讲解这些范文,可以给大家顺道理清国家处事的制度和流程,以实例说明应对具体事件的措施。
朝中派来的是大才子杨慎。这个名字赵然非常熟悉,如今终于见到了真人。不过此真人是否为彼真人,赵然自家也说不清。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是已故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于嘉靖三年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二十五年来,一直在翰林院供职,如今任侍讲学士,充经筵官。
在发给进修方丈们的范文里,就有三篇出自杨慎之笔。
下午的课讲完之后,杨慎回答了进修方丈们的几个问题,便宣布今日的功课到此结束。但结束之后他却没走,来到赵然面前,施礼道“是不是天鹤宫赵方丈当面?”
赵然一听他刻意用了川音,知道是来认老乡了,于是回礼道“就是贫道了,听闻杨学士是都府人?”
杨慎笑道“都府新都人,已经有十多年没得回去了,至今想念家乡的山水、想念都府的口味。”
赵然一听就笑了,他储物扳指中带着屠夫和沈财主炮制的火腿和鸡腿,都是四川风味,还有玉皇阁秘制的凤香三茶糕,更是青城山的出产,于是邀请杨慎去自家住的景阳楼相聚,杨慎欣然前往。
九姑娘和裴中泽不知去了何处,还没有回来,只有赵然和杨慎二人,于是赵然在景阳楼前的平台上摆出桌椅,将吃食取出,对着湖景饮酒闲谈。
杨慎咬一口火腿赞叹一声,啃一口鸡腿回味一番,等见到凤香三茶糕,毫无形象的往嘴里大塞了几块,塞的满足鼓胀,都合不拢了。
赵然提醒道“都是修行的小吃,虽是故乡的味道,却也不要多吃,吃多了伤身,浅尝辄止就好。”
杨慎却不答,咀嚼着满嘴的糕点,忽而怔怔流下泪来。
赵然叹了口气,离家久了,思乡之情难免。
只听杨慎哽咽道“这凤香三茶糕,是下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记得那时大概七八岁,第一次尝到这点心,夜晚偷偷爬起来,把一盘子都吃了个精光,结果闹肚子,疼得都快死了,挺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可是不长教训,还是闹着要吃,家父当时还在都府任官,舍下面子向人求肯,每年过年都能给我带回一篮。”
赵然安抚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听闻杨大人高寿七十,也是古稀之年……”
却见杨慎摇头道“方丈说的是人之常情,可家父却非如此。他老人家六十之后,身子骨越发硬朗。家父故世前一个月,还与我往来家书,说是准备走动走动,将四川名山都走上一遍,以慰当年之憾。”
赵然不好说什么了,静听下文。
“……哪里想到,不久之后,竟是天人永隔。我得讯之后,心如刀绞,丁忧回乡,于家父坟头祭拜之时,听母亲说,害死他的,就是叶云轩!”
赵然顿时怔住了“叶云轩?”
“正是。”杨慎起身,向赵然行大礼拜谢“下官打听过,叶贼之案,方丈出力甚多,故此特来拜谢。”
赵然忙道“叶云轩贪弊,是他咎由自取,贫道所为不过参与办案,杨学士何必谢我?要谢当谢云楼监院……”
杨慎道“方丈何必过谦?玄元观赵监院那边,我已经专程去拜谢过了,但方丈于此案中出了大力,也是杨某恩人。下官听赵监院说,案子中的许多关节处,都是方丈的手尾…”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是赵云楼把自己“交代”了出来。以赵云楼的性子,如果杨慎是怀着恶意逼问幕后之人,赵云楼或许理都不会理他,但如果涉及恩情,恐怕就会实话实说了,故此也只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