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西真武宫容不下太多道士,无奈之下,监院张云兆只得来了个大搬家,西真武宫全体道士移出了道宫,整体迁移到一旁的龙安府衙,直接在府衙上挂了个“西真武宫配院”的牌匾。而原来的龙安府官署,则占了平武县衙门,至于平武县阖县官吏,只能将就着周边客栈酒楼办事了。
府衙二门东跨院内,原推官署厅,西真武宫都管景致摩正在和于致远叙话。于致远此番被景致摩专程招到府衙,是为送别的。就在三天前,西真武宫再下诏令,征调于致远前往白马山大营听用,景致摩在其中做了不小的努力,但这却有违景致摩的本意,他始终不愿意自己这个儿时好友再赴险地。
但很显然,于致远没有听劝。
“……或者你可再多考量考量,无极院知客职司虽说还是低微了些,但有我替你留意,再有几位师叔师伯们照应,几年之内稳稳妥妥往上迁转,丝毫没有问题,何苦非要去白马山冒险?若是有了半点差池,你叫我怎么交代?”景致摩苦口婆心地劝诫着,他知晓这番劝诫恐怕起不了分毫作用,但仍是忍不住为于致远担忧。
于致远微笑:“你知道我志不在此,否则当年也不会去无极院了。”
“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与我分说?”
于致远避过景致摩的目光,怔怔望向院中那一方天空上的白云。
景致摩脸上变色,急道:“你还想着修仙之事?”
于致远收回目光,默默不语。
“你我资质皆为凡俗,为何始终不死心呢?此乃命中注定,非人力可以挽回!你都试了两次散骨丹了,结果怎样?”
“我想再试一次……”
“你不要命了?再试一次你就得死!”
“元大炼师说,他会从旁襄助。”
“……既如此,那也不用去白马山,我找人求告大炼师,请他将丹药送来……”
“大炼师说,必于生死之间体悟,在那一线之中寻觅用药良机,否则仍是无用。”
“这……”
于致远笑了,拍拍景致摩的肩膀,道:“不用担心,我会小心在意的,没那么容易死……”忽而轻声道:“如果真死了,也算解脱了……”
景致摩嘀咕:“你还是忘不了小蝉。”
于致远再次默然,随即道:“她已是馆阁中人,我忘不了又怎样,她眼中哪里还有我?不说了,午后我便随军出发,此去一别,恐怕又是数月,回来后再看望你。”
景致摩叹了口气,揉着额头道:“真不应该帮你,还不知如何向师叔师伯他们交代。”
于致远笑道:“不用交代什么,这是我的意愿。”
想了想,景致摩只得息了再劝的心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递给于致远道:“你看看这个……你们院里那个刘致广呈上来的,他想接任高功,如何?”
“无极院里能与我说话的人不多,刘师兄算一个,但说起来,是与我的交情,不是与你,你自己掂量。当然,若是好办的话,看我情分上,便帮他一把……”于致远接过单子,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细看,话语忽然顿住,奇道:“怎会如此?单子上开列这许多要求,刘致广逾越了……这……只说他的事便好,怎么牵扯到这么多人?”
景致摩苦笑:“我也不知究竟,只好问你。其他人都还罢了,只说这蒋宋二人……蒋致标是白腾鸣的人,宋致元走的是张云兆的路子,据说由你们院里那位老方丈牵的线。我估摸着,白都讲和张监院也收到了这份单子。”
于致远凝眉思索,道:“也就是说,西真武宫召集三都议事的时候,张监院和白都讲都会赞同,若是再加上你,这张单子通过的机会很大……哪怕廖都厨有异议,也无济于事?”
景致摩道:“廖都厨恐怕也不会反对,张致环也在单子里,喏,想转寮房巡照,他和廖都厨的有些渊源……而且,我听刘致广说,这份单子是玉皇阁楚大炼师首肯过的……”
于致远皱眉摇头:“怎么可能?子孙庙不干涉十方丛林的俗事,这是庐山总观定下的规矩,楚大炼师又一向持身甚正…”
景致摩嗤笑道:“规矩是规矩,施行是施行,你就是在下面道院里待得久了,人都待傻了。照我看,你就该当早些上调宫观才是。”
于致远默然,随即失笑道:“我操这份闲心作甚,你们只管自去,都与我无干,何必又来问我?”
景致摩道:“让你参详参详,是要你琢磨琢磨,哪些人安排在哪些位置,对你有利?若是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对其中哪些人不太满意,我可以帮你把这事压下来——”
于致远笑道:“我知道了,你常说过的嘛,‘成事不容易,坏事很简单’。但这次不用,好意我领了,我志在修道,若是这次能有机缘……何苦坏他人好事?罢了,你这里诸事繁忙,便不叨扰了,待我回来后再相聚吧。”
景致摩叹了口气,无奈地将于致远送了出去,望着于致远离去的背影,他倚在月洞处怔怔不语。
不知何时,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他身旁,笑着唤道:“景师侄?”
景致摩转身,连忙稽首,口称方丈。
方丈微笑,向景致摩道:“来西真武宫已近半月,却始终没有机会和景师侄叙话,不知今日可有空暇?”
景致摩恭敬道:“现为多事之秋,师侄不敢叨扰方丈,这是师侄之过。方丈有事吩咐,师侄努力去办就是。”
“景师侄不必见外,我虽忝为师叔,又是方丈,但与你年岁相仿,咱们平常相交就是。来,若是方便的话,去你那里讨杯茶水?”
景致摩暗道:你若真不见外,为何又把什么“方丈”、“师叔”挂在嘴边?口中却道:“不敢,方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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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方丈和监院
景致摩微笑着将方丈送出了推官署厅,二人含笑道别。一扭脸,方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咬着后槽牙转身离去,而景致摩也神色不豫,拂袖回房。
刚才的一番谈话并不愉快,方丈希望景致摩在明日的议事中支持他,在商讨无极院监院职司时,以号房执事董致坤接任无极院监院,却被景致摩闪烁其词间巧妙的回避开去,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承诺。
在大明道门之中,方丈虽然贵为道院之主,名义上的话事人,但能不能真正做得了主,却并非那么简单的。道门明文规定,掌管十方丛林各级道观、道宫、道院一应事务的,是监院一职,方丈则在大事不决时才发挥作用,用后世的话来说,“投出关键性一票”。
也就是说,方丈在日常中是不管具体事务的,只有在整个道观高层对于某件大事出现严重分歧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手,做出最后的决定。遇到强势一些的监院,或者说对“三都”和“八大执事”的掌控力度很强的监院,方丈就会沦为纯粹的摆设,每日里只需享受清贵,悠游林泉即可。
要想不当摆设,想要充分享受权力的滋味,那就必须看个人的本事了,要么来头大、靠山硬,要么资历深、能力强,总之必须能够“服众”,稍微差一点的,都只好乖乖在方丈屋里猫着,不要去过多考虑权势,对人指手画脚,否则很容易碰得头破血流。前者如无极院的那位老方丈,后者类似这位西真武宫的杜方丈。
杜方丈虽然年岁不大,但入道院的时候正好赶上道门“腾”字辈和“致”字辈变更的时机,是以比景致摩大不了几岁,辈分上却尊为师叔。绝大多数身为方丈的道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摆设,杜腾会也同样如此。他能够调来西真武宫当方丈,来头当然很大、靠山也必然过硬,但可惜才入西真武宫半个多月,能力上看不出有多强,至少资历上却浅得很。
除了因资历上的问题不能服众外,景致摩对杜方丈的“不懂规矩”也相当恼火,另外还有几分不屑。西真武宫的方丈历来就不是好当的,景致摩进入西真武宫的九年中,西真武宫已经更换了七位方丈,杜腾会是第八个,如果这位方丈秉持这样的行事风格,景致摩相信第九任方丈很快就要到来了。
一切,只因为西真武宫有一位极其强势的监院!
西真武宫监院张云兆,虚岁五十八,是西真武宫唯一的“云”字辈道人,是掌握宫中实权的“腾”字辈道人们的师叔,是景致摩这些“致”字辈道人的师叔祖。
三十年前,道门在夔州雅山关与佛门妖僧大战了一场,那一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道门正一教和全真教联手,出动了一位大天师、一位大真人、三位真人和十多位大炼师设伏,将吐蕃国师禄喜僧——一位开了六意识境的活佛打落尘埃,成就了道门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一次奇功伟业。
当时夔州新宁县紫阳院的道士们出了大力,得道门庐山总观的超擢奖赏,张云兆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师兄弟们如今也纷纷居于高位,几乎掌控了整个川省的十方丛林——四川省玄元观的监院李云河,就是张云兆的师兄。
有这样一位强势监院存在,景致摩对新到任的杜方丈不假辞色,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但方丈毕竟是方丈,景致摩将杜方丈软磨硬顶给送了出去,心下还是有些忐忑的,为求稳妥,他还是决定求见张云兆。
张云兆听了景致摩的禀告,心下冷笑,口中道:“杜师侄是湖北来的,由庐山总观任命,虽说资历浅了些,但听说还是有能力可任事的,前途不可限量。身为宫中方丈,关心一下各县道院的职司任免,这也属平常——你们几个也要多帮衬帮衬才是,为我道门培育更多的英才,不使后继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