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钟嘿嘿一下,点头表示收下。
张老道摇了摇头,道:“唉有两句话如鲠在喉,实在是想说道说道。”
“恭领大真人圣训!”
“什么狗屁圣训?算了,这是你们真师堂议事,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合适!”
“还请大真人说一说,也好为我等解惑。”
“解什么惑?狗屁!不想说!”
开什么玩笑,通微显化大真人想要说几句话,谁敢拦着不让他说?哪怕任他矫情两句,这圣训也得恭恭敬敬领下来!更何况听他这意思,必定是动了真火了,这一刻更不能行差踏错!于是紫宸殿中,一大排真人、天师们,齐齐向着张老道躬身:“请大真人指教!”
张老道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便说两句。本来呢,这也不干我的事,但刚才看了以后,觉得心里不舒服,堵得慌,堵得慌啊!其中的是非对错我不管,只说一件事。你说我们这些修行中人,自己好好的修行,碍着谁了?一个修士,不停的向一个俗道,恩,一个典造院左殿主哀求,甚至要下跪,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可居然换不来这位大殿主的原谅。而且这位殿主还千方百计刺探各种消息,这......试问,我们修的什么道?这简寂观下观,还是我道门的简寂观么?”
这话一出口,顿时就令张阳明和沈云敬二人跪拜了下来,两人将头上的嗣教天师冠和嗣教真人冠摘了下来,放到一旁,汗流如注,颤声道:“我等管束无方,还请大真人治罪。”
张老道笑了笑,道:“这与是否管束有方,关系不大。最根本的原因,其实还是在我们这些修道的人身上。六百年前,无数先辈祖师们经过艰难的斗争,付出了多少生命,洒了多少热血,才将我们的道统布洒于天下,他们将这份基业传给了后世子孙,一代又一代,直至传到了我们手中,传到了你们手中。”
“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了,我们修行中人已经忘了当年祖师们奋斗的艰辛,忘记了道门的责任,悠游于林泉之下,隐居在深山之中。将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十方丛林,交给了朝廷官府,自己愉快的享受着他们敬献的一切,一门心思吐纳悟道、炼器炼丹,对外界不管不问。从此以后,上下分隔,山外和山内如同两个世界。时间久了,能不出问题么?”
张云意和王常宇带领诸位真师齐声叩首:“都是我等之错!”
张老道摆摆手:“也不用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咱们道门的这个坏习气,不是一天两天行成的,自我思量,我老张当年怕是也有一些责任的。”
顿了顿,回忆道:“九年前,我遇到一个小朋友,他跟我说了四个字,知行合一,我觉得说得很好啊。后来我游历之时,和一个道友谈到这四个字,他跟我说了这么几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如何去知,如何去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理解以后才是自己的道。关于这一点,我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或许会干扰到你们的大道修行。之所以讲这些,是想提醒一下诸位,要注意修道与行世之间的关联。闭门造车毕竟不是良法,很多时候,还是要下山走动走动的。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时间久了,难免出现今日这样的事端。”
说到这里,张老道忽然问赵然:“小道士,关于今日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没有?”
赵然道:“这个当着那么多前辈的面,哪里有小道我说话的地方?大真人您饶了我吧。”
张老道瞪眼:“我们平日里高高在上习惯了,就想听听你们这些小辈的想法,更何况你做了那么多事,为我道门立下那么多殊勋,有什么不可说的?让你说你就说!”
赵然沉吟片刻,道:“既然您老让我说,那我就说两句好了,说得不对之处,诸位前辈就当没听见。今日的事情,正如大真人所言,的确是馆阁和十方丛林疏远得太久了,相互之间起了隔阂。隔阂的产生,既有十方丛林同道们的原因,也有我们馆阁修士自身的原因。”
“十方丛林的同道们忘记了他们的初心,他们认为,将我辈修士所需的资源交上来,供奉我等修行,这就足够了,剩下的所有事务,都是他们事,和馆阁无关。他们完全没有想起来,或者说没有认识到,他们也是三清道尊坐下的弟子,同样要侍奉道尊。这些年我在十方丛林中担任道职,深刻感受到一点,我们的经堂道课,我们的斋醮科仪,都是样子货,完全没有一点效果,甚至说得难听一些,就是糊弄百姓。不瞒诸位前辈,我在未入修行之时,自己就糊弄过许多次。”
“说完了十方丛林,再说咱们馆阁。小道斗胆,说几句想法,请诸位前辈不要见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十方丛林俗道们的过失吗?显然不是,小道认为,我们馆阁中人同样有错。我们忘了自己的职责,这个职责,就是道门对大明的守护之责!诸位前辈可能要说,我们馆阁修士在前方和佛门妖僧流血战斗,这不就是守护大明吗?这的确是守护大明,但并不是守护的全部意义。”
许云璈是雷霄阁坐堂天师,对守护这个词眼很敏感,当即问道:“那你认为,守护大明的全部意义还有哪些?”
赵然立刻回答:“守护大明,不仅是守护疆土,还要守护百姓。我道门既然占下了繁华中原,以这片肥沃的土地奉养自己,那么同样要守护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守护他们平安的生活不被打扰,守护他们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守护他们有房可住、有地可耕,守护他们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这是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关系,我们修士享受了权利,就必须尽到义务,这是我们修士与生带来的使命和职责!”
第六十六章一点小小的改革
关于修士的使命和职责,赵然认为,馆阁修士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享受到了权利,而没有尽到义务,或者说仅仅尽到了部分义务。
“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司马天师问道。
“我去西夏呆了一年半,看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回到大明之后,我渐渐接触了我道门上层的许多架构设计,了解到了馆阁、十方丛林和官府之间的关系,懂得了我道门最重要的信力。在我看来,我大明的信力吸纳,是远远不够的,或者说无法与我大明的人口规模相适应。”
“以嘉靖二十年为例,信力簿上记载的全年信力吸纳值是十二个亿。我听龙虎山的王梧森道长谈起过,西夏的信力吸纳值大概在两亿两千万,吐蕃则是一亿八千万。我初步推算过,大明的人口约在一亿一千万,算下来的话,相当于人均十一圭;西夏人口大概在一千五百万,人均近十五圭,吐蕃人口八百万,人均近二十二圭。”
“由此推算,其实大明的信力吸纳值还可以有很大幅度的提升空间。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距,问题出在哪里呢?以我看来,有很大原因是因为布道体制的不同。”
宋天师忍不住插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佛门寺庙的布道方式更好?”
赵然笑道:“宋天师稍待,我慢慢解释。我道门布道的主体是十方丛林,但我刚才已经说过,十方丛林的俗道们出去布道,假的比真的要多,说得比唱的好听,我自己就造过很多次假。试问,长年累月下来,老百姓都知道,道门的斋醮科仪是没有用处的,如此一来,他还会信你么?哪怕表面上信,内心中呢?所以在我看来,我们道门的公信力正在渐渐丧失……”
讲到这里,赵然给大家片刻时间消化,然后举例道:“如今困扰我们的很多莫名其妙的教派,如八仙教、摩尼教之流,是怎么出现的?我以为,正是因为我们的失职,才导致了他们的存在。阵地就在那里,我们不去占领,必然被别人占领!”
一众真师们品味着他关于“阵地”的话认真思索,赵然则继续道:“反观西夏和吐蕃,他们的佛寺之中,存在大量的修行僧侣,他们举办佛门仪轨,面对普罗大众宣讲说法的时候,往往‘妙谛俱现’,显圣于人前而人愈信之。他们的仪轨,不能说全部,至少十次里面有一到两次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这就足够了!”
“刚才宋天师问我应该怎么办?我的建议,其实这很好办,简单一条,学习佛门!”
这话一出,有几个真师就不太乐意了,眉头微皱。
赵然解释道:“诸位真师放心,我说的学习,并不是通盘拿过来照搬,更不是要打破现有的馆阁和十方丛林的布道体制,因为压根儿不需要打破。我们当前施行的这套体制运行了六百年,保我大明一直国运昌盛,令我道门一直立足中原而不败,就说明这套体制是有很多优点的,总体而言是适合的。因此,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将十方丛林馆阁中的一个在我看来十分鸡肋的道职拿出来,让愿意出来做事的修士去担任,这就足够了。”
九州阁的宋天师追问:“是哪个道职?”九州阁专门掌管天下信力,对于任何提升信力值的事情都极为关注,此刻听赵然谈到这个问题,忍不住追问。
赵然笑道:“正是小道如今担任的方丈一职。”
很显然,宋天师对此非常感兴趣,催促道:“你继续说。”
赵然道:“小道我在谷阳县历任过静主、方主、庙祝、都管乃至方丈,对十方丛林的决策体制感受颇深。在我看来,这套体制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方丈和监院之间权责的不明晰。”
“三都议事是十方丛林的决策机制,由监院带领三都共同议决大事,如果议决时无法通过,则提交方丈裁夺。实际上,在监院威望不够的情况下,很难议决大事,因为监院加三都一共有四票,很容易形成二比二的对峙,如此一来,就成了方丈一言而决。而在监院掌控力很强的情况下,方丈又往往成了摆设,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三都议事时决定了,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方丈来裁决。正是因为这一体制的存在,很多十方丛林宫院之中,方丈和监院严重不合,内斗十分厉害,内耗极为严重。”
“所以,我的想法是,明确方丈和监院的职司,赋予方丈新的职责,由方丈来主导重大斋醮科仪,维持我道门在世人心中的神圣地位,恢复百姓对道门的信念,由此增加信力值的吸纳。而其余俗务,则仍由监院负责。”
“同时,仿照总观例,三都议事时将方丈也算入其中,这样就有五票,三比二,遇到大事时很容易决断出来,方丈和监院都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赵然谈完,宋天师大点其头,并要求立刻就这一策略在真师堂议决通过。
赵然不禁汗颜,心道自己只不过说了大致思路而已,肯定还要经过调研、反馈、汇总、斟酌、草拟等等诸多环节,形成具备可cāo作xìng的具体措施,如此才好提交真师堂议决吧?这位宋天师还真是急xìng子啊。
宋天师也醒悟过来,明白自己cāo之过急,便不再多说。
赵然讲完之后,一众真师堂的真师们各自凝神思索,仔细回味。
过了片刻,张云意道:“大真人,您老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致然的思路,很有启发xìng,我们回去就想想办法,争取不令大真人失望。关于景致摩一事的罪责,应该如何处置,还请大真人示下。”
张老道摆了摆手,道:“真师堂的事情,我已经快一百年没有打理过了,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若是说重了,也请你们见谅。老道我刚才就是随便吐吐心里话,说过就忘,还有张阳明和沈云敬,你们两个也别在意,不要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
二人忙道:“不敢!不敢!”
“行了,把帽子戴上吧。我也就是发发牢sāo,下观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我记得老道我当年退出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嘛,真是令人不省心。”
“是,请大真人恕罪!”
“景致摩这件事情怎么处置,还有下观怎么整顿,最终还是得你们来决定。回头你们自己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行了,把姓景的小子抬出去吧,还有赵致然,你也先出去,真师堂的两件事议完了,下面该轮到老道我的事情了。”
第六十七章 转圜
紫宸殿中依旧在议事,但赵然没有参与的资格,所以只能在元福宫外等候。他没法离开,因为张老道发话了,让他“等”,那他就只能在外面乖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