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自家在屋里闷闷不乐,其实他选错了比较目标,若是选择一个正常的念经道童来比较的话,其学习成就绝对是呈碾压态势的。至少来说,在经堂已经九年的马致礼就几乎快被赵然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马致礼自四年前开始,就一直稳居第一等次头把交椅,可眼看着这一年来,诸蒙和赵然两人双双爆发的月考成绩,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尤其是从这个月起,得知二人开始答写甲等试卷,马致礼都快疯了。
按照无极院的规则和惯例,马致礼在经堂一众念经道童中,是职司迁转的第一顺位候补者。四年前出了一个圊头职缺,马致礼不愿意去,去的是倒霉蛋周致秀;两年前又出了一个客堂门头的职缺,这个职司发展前景比较明朗,他是很想去的,可惜却被后台扎实且月考岁考成绩比他仅仅略逊半分的于致远抢去。
好吧,没能转迁客堂门头,马致礼很遗憾,不过他对这个结果也能接受,于致远走了之后,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有一个“五主十八头”之类的职司空缺,他就能以头名成绩顺利上位。可谁知今年竟然冒出诸致蒙和赵致然这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生猛,次次月考都在一等!诸致蒙还好说,人家骨骼精奇,注定了是要去馆阁修道的人,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可赵致然就不一样了,这小子上升的架势太过彪悍,这才刚刚十个月,居然就参加了甲等试卷的考核,而且听说蒋高功在面询之后,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
马致礼感到了巨大的惶恐——莫非老天注定了自己就没有往上攀爬的命么?莫非自己下一次还得将迁转的机会拱手让人?真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的马致礼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一早,他就头一个赶到经堂,去看经堂外贴出来的十月月考等次。自己位居第一,这个暂时没有悬念,然后……他在自己名字的后面,看到了赵致然和诸致蒙这两个名字……马致礼瞬间脸色苍白,他觉得天都快塌了,一上午的早课和晚课都神不守舍。
赵然不知道马致礼的小心思,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关心,他的心情比昨天要稍微好上几分,因为他的名字排在了诸蒙的前面!
早课和晚课结束之后,赵然和诸蒙双双留了下来,两人互相斗了几句口,就被刘经主唤了过去。
“诸致蒙师弟就不用说了,前几年我带过一个师弟,与你相同,都是有修道根骨之人,但他一年之后离去时,尚未学到斋醮科仪,你却提前了三个月,而且拿到了一等名次。听说那位师弟如今修道有成,在华云馆中也是数得上的年青弟子。”刘经主感叹了一番,续道:“明年你到了华云馆,只需勤奋不辍,想必成就定会更高一筹!”
得了刘经主赞誉,诸蒙瞟了瞟赵然,满眼的傲骄。
夸完诸蒙,刘经主又转向赵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却弄得赵然心中很是不自在。
“你二人已然读通了《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对斋醮科仪算是有了认知,遵蒋师兄嘱托,我便在这里告知你二人斋醮时的实用法门。蒋师兄对你二人很是期待……呃,诸师弟也就罢了,赵致然师弟,你却须更加用心才是。”
赵然越听越觉得别扭,本来因为名字列在诸蒙之前的一丁点喜悦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心里也随着刘经主的话而渐渐感伤,心中暗骂了一声“该死的根骨!”
刘经主开始讲授斋醮之法。
《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中记载了斋醮的所有流程,需要准备什么物件,开始怎么设坛,中间怎么拜祭,后面如何打醮,故此刘经主并未就此多说,只是让二人、尤其是让赵然照着书中所述来做就好。他教导的关键是在斋醮中的动作要领,这些动作要领又分为几个部分,包括手诀、步罡、法器的使用、念咒的要领等等,他今日便从手诀讲起。
手诀是道法的基础要领之一,非常繁杂,并非随便摆个手势就可以的。人体是与天道相合的,故此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与天象相应,手掌同样如此。手掌之上各个部位分别对应了天罡北斗、十二时辰、九宫八卦等。
刘经主先让二人将手掌摊开伸平,然后一一指点各个部位相对应的寓意。
比如五指十五个节纹就代表了多种含义。若是算九宫八卦的话,中指中节纹对应中宫,上下节纹与食指、无名指的各三个节纹即代表八卦的八个方位,其中,从无名指下节纹开始(顺时针方向围绕中宫旋转),依次为乾、巽、坎、艮、坤、震、离、兑。
若是算十二时辰的话,自食指上节纹依次向下,顺序向后,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北斗七星和二十八宿也同样有详细的对应之处,这些都是必须牢牢记住的。
通过将天象、方位和时辰全数纳入手掌,便可“掌中弘演宇宙”,即所谓“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按照刘经主的解释,手诀是斋醮中的重要环节,以手诀配合步罡、念咒,才能令诸天仙神通灵降法。
当然,如今的赵然已经在无极院中呆了不少日子,他对此持怀疑态度。怀疑的并非是这套东西——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对此怀疑了,他怀疑的是,对于十方丛林庙中的俗世道士来说,这些方法是否正确?究竟能不能起到作用?亦或是还需要别的法门相配合?可惜他无缘得入道门隐秘之地的馆阁之中,自身也没有修道的根骨和资质,所以暂时无法解惑。
而所谓掐诀,就是以大拇指掐在代表不同含义的其余手掌部位,比如掐“乾文”,就是大拇指掐在无名指下节纹上。这是手诀中最简单的单诀,诸蒙和赵然二人,一个是有天赋的,一个是开了金手指的,所以刘经主传授得很快。二人不久便熟记了下来,甚至不耽搁午后的休息。
单诀比较简单,只需记住手掌各处所代表的含义即可,真正复杂繁复的是由单文组合而成的复合文,以及由复合文连续演化的组合文。比如在超度亡灵的炼度仪中,需要请太乙救苦天尊下凡,便须掐复合文:双手手掌交叉搭在一起,左手大姆指屈向掌内,剩余九指皆露于外,寓意九只狮子头,故此又名“狮子诀”——太乙救苦天尊他老人家的坐骑便是九头狮。
在诀文之中,越是本事高强的大拿,手诀越是简单,越是下等的神将,手诀便越复杂,到了天兵天将、天丁力士一流,就需要组合文套组合文了。赵然就问,那我就学会掐简单诀文就好了,手诀简单,请下来的又是本事强大的,何乐而不为呢?
按照刘经主的解释,理论上是这么回事,但实际上行不通。越是本事高强的大拿,人家眼界就越高——祭品太少,而且事情也更多——没工夫搭理你,所以很难请得动。反而是那些小神,虽说手诀复杂,但基本上还是能请下凡间的。
接下来,刘经主每日晚课结束之后,花上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将复合文、组合文依次按照专门《诀目》向二人传授。待传授完《诀目》后,又将步罡、念咒、法器等相关内容一一讲解。
在诸蒙和赵然于第十一个月的月考上再次取得一等名次之后的当天,蒋高功便知会二人做好准备,要带他二人下山帮办斋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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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斋醮潜规则
十一月二十九日,甲辰日,冲狗、煞南,宜祭祀、开光、出行、入宅、移徙。
天未亮时,蒋高功便带领五名连续三月月考一等的念经道童,顶着初雪的寒气下了无极山。
山脚下停了两驾马车,谷阳县主簿董方临的内弟已经恭候多时,当下将蒋高功迎入第一驾车内,自己陪同着,又将包括马致礼、诸蒙和赵然在内的五名道童安排在后面的车上。车夫扬起马鞭,在空中炸了一记清脆的响音,车轮轱轱启动,压着薄薄的积雪,沿官道向县城而去。
车厢内极为宽敞,准备了衾被等物,不觉寒冷,可见主人十分心细。赵然昨夜在藏经楼熬夜看经,睡眠不足,随着马车的上下颠簸,忍不住困意上涌,便靠在厢壁上不知不觉间迷糊了过去。
回笼觉最是香甜,赵然正舒舒服服酣睡之时,冷不防鼻子痒痒,忍不住就是一个喷嚏。却原来坐在他身旁的诸蒙也挡不住困意,歪着脑袋枕在了他肩上睡觉,发梢刺进了赵然的鼻孔之内。
诸蒙被赵然的喷嚏震醒,耳鸣了半天,等他反应过来时,只觉脖颈间湿漉漉一片,也分不清是赵然的鼻涕还是哈喇子,恶心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不迭以袍袖不停擦拭,同时向着赵然怒目而视。
赵然很无辜的摊了摊手:“诸师弟,我这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凑过来的。”
“你……”诸蒙无语,愤愤然向旁边挪了挪,以示和赵然划分距离。
马车倏然而止,却已经到了终点。马致礼俨然众道童之首——也确实是经堂弟子之首,吩咐大伙儿下车,又将车后载着的一口大木箱搬了下来,那里面装着开坛所用的各色器具。
谷阳县主簿董方临整治老宅,将邻户的两进院子也买了下来,修了花园亭台,今日便要回迁。按照斋醮科仪,需开坛祭拜,布设安土镇宅禳镇仪。在斋醮科仪中有很多坛法都适合迁屋之用,董方临家是谷阳县高门豪强,故此蒋高功便准备布设这套最“奢华”的大坛,以赵然的理解,这套斋醮之法真可谓复杂繁复,观赏起来真是杠杠的,收起钱来同样也是杠杠的。
蒋高功被董主簿请入内堂喝茶,马致礼便指挥众道童布设坛口。坛口设在正堂之前,设内坛、中坛、外坛,各坛均设十门,以示十方之意。光是用红丝绦结坛门,就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其间赵然出了个小错,系丝绦的结法稍有不对,却被眼光毒辣的马致礼一眼看了出来,当即大声斥责了赵然一通。
赵然被马致礼骂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老子可没招惹过你啊,你今天是犯了什么冲了么?不过赵然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既然错在己身,他也不去抗辩,只是赶紧更改了结法,请马致礼师兄重新检视无误,方才继续做别的准备。
诸蒙在一旁边干活边抿着嘴偷乐,赵然瞪眼过去,,他便反瞪之,毫不示弱。马致礼训斥完赵然,转身离开时,也为自己毫没来由的怒火感到惭愧,打了如意决,暗自念了几声“道祖恕罪则个”。可目光中瞟见赵然时,又忍不住心态不平,这纯属本能中的危机感发作,由不得他理智对待。
三坛布置停当,又设二十八宿方位,贴上符纸,再点燃六甲十直灯,布于三坛四周,一切准备妥当,已经耗去一个时辰。
整个法坛丝绦满空、符纸遍梁、法灯林立,真是好一座大坛!赵然看着自己几人辛苦之后的劳动成果,不禁欢喜赞叹。不过他却有些疑惑不解,安土镇宅禳镇仪布设三坛十门是常理,可以符纸镇二十八宿方位就有点过了,六甲十直灯也与仪式中列明的要求不符,正确的布设方法,应该是镇九宫方位、燃象征土地的五岳灯。
赵然向马致礼询问缘由,却吃了马致礼一声“休得聒噪,安心守坛”。马致礼再起如意决,暗诵“道祖恕罪则个”不提,赵然却有些怒了,当然表面上是显不出怒意来的——穿越前从科员一路爬至正处级办公室主任,能在秩序中规规矩矩了十多年,没有点涵养和城府哪行?
倒是身旁的另一位师兄方致和凑过头来,小声提点一句:“不如此,显不出咱们的重视和工夫来。”
赵然还在琢磨这句话,方致和又进一步解释:“镇九宫才贴几张符?五岳灯能有几盏?哪像现在这般阔气?这还算少了,前年六月之时,县中巨贾张大富购置宅院,燃的可是天罡地煞灯!那是何等景象,何等豪气?”
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合起来就是一百零八盏灯,赵然光是想上一想,头脑中都感觉发晕,这下子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低声问方致和:“董主簿给的簿仪是多少?张大富呢?”
方致和偷笑:“董主簿给一百两,张大富是五百两!”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要不都说再好的理论在实践中都会变味呢?
正堂前人越聚越多,前来观礼恭贺的人也陆续到齐,县丞、县尉、教谕、六曹司吏、谷阳缙绅、城中大富,到最后,连县尊都亲自赶到,可见董主簿在谷阳县里的分量。
马致礼开始分发法器,人手一件。他拿了个铜铃,给方致和一面木鼓,另一个师弟掌拂尘,诸蒙得了个铜镜,赵然接过的则是一方净瓶。马致礼又叮嘱众人,届时随蒋高功走阴阳八卦步。
这下子,赵然已经彻底无语了。按照安土镇宅禳镇仪的科仪规定,步罡踏斗时当走四象步,以镇四方之位,连同蒋高功在内,一共需四人进行,四人各自手持法器也仅为灵牌、拂尘、铜铃和铜镜,并无木鼓和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