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43节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著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

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发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发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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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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