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29节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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