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20节

“钱。”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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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练歷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临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书,不搅糊你了。”

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死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但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麼有钱,怎麼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麼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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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麼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麼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麼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麼?”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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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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