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奇怪,如果是普通的木轴或是鎏金轴,配不上那三条青绫。
最后,林思成抠了点断茬裱缝中的浆糊尝了尝:小麦面加了明矾防蛀,又掺了少量蜂蜜和糖,既能增强黏性,又便于揭裱修复……这种配方,也是元代才有的。
所以,绫也罢,托纸也罢,轴头也罢,以及粘裱用料、乃至于装池风格,无一不指向元代中后期。
且整体风格统一,年代特征明显,没有任何现代仿制和伪造的痕迹。
用俗话说,就是哪哪都像。
但话说回来,这幅字如果真的出自元代名家,保力绝没有不收的道理。
照这么想,画心有问题?
林思成转着念头,打开手电。
内容为《心经》,全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标准的梵文种子字体,在密宗教义中,种子字是佛与菩萨的“心印”,象征宇宙本源。
说通俗点:自带法力。
写的也极好:即有梵文幽古神秘之感,亦不失汉楷结构严谨,格局分明的特点。
难得的是博众家之长,圆劲遒丽,气韵贯通。且隐约间透着几丝外柔内刚,透逸中含的韵味……
看到这里,林思成下意识的皱起眉头:用笔精妙,章法和谐只是一方面,关键的是,这笔法,这字势……怎么这么熟悉?
但话说回来,纯梵文的《心经》,自己才看过几篇?
稍一回忆,林思成的瞳孔霎时一缩:珍藏于台北故宫,元代赵孟手书《心经》梵汉双文册页?
闭上眼睛,再猛的睁开,双眸中泛起了光:两篇心经,笔迹几乎一模一样……
第86章 名家
林思成目不转睛,几乎是一个字挨着一个字的看。
越看越像,越看越像……但怎么可能?
赵孟是赵匡胤十一世孙,南宋灭亡后降了元,后世风评其差,称其为“书奴”、“贱媚”。
但既便如此,赵孟仍旧排在古代书法家前十之列。所以他的作品,已不足以用“珍贵”来形容。
再数一数:加国外、国内的博物馆,以及私人收藏,确定为真迹的不到二十幅。
但反过说,如果让他凭笔迹判断,这一幅与台北故宫的那一幅有什么区别,林思成真判断不出来。
因为像只是一方面,还在于笔势、笔意、法度、骨力。
说人话:哪怕是仿的,这也是笔力不输于赵孟的名家仿的。而且保准是抱着台北故宫的那一幅,临摹了不下百遍才下的笔。
所以,这就离了个大谱:元以后,笔力能和赵孟相比肩的,能有几位?
越看越迷糊,林思成索性跳过字体,看起了画心的纸质。
画纸明显有氧化褪色的痕迹,但仍旧能看出是元代上好的桑皮纸:颜色仍旧鲜亮,纸质仍旧光滑。
用强光手电一照,字里行间隐现金箔,以及若有若无的泥金龙云纹。
桑皮为基,染黄为底,云龙为纹,洒金增辉?
林思成直接愣住,“哈”的一声:明仁殿纸?
这个称呼是乾隆时才有的,指最初生产这种纸的元代宫廷明仁殿。
而不管是元代的正品,还是清代的仿品,都只有三个作用:写圣旨,供皇帝画画写字抄佛经,给皇帝画画写字抄佛经……
但这只是其次,关键的是,这玩意早绝了代。
迄今为止,就只有故宫博物院珍藏有一张:乾隆仿明仁殿画金如意云纹粉蜡纸。
没错,全世界就这一张,其它也不管是画还是字,更或是佛经乃至圣旨,统统没有。等于故宫这一张是正儿八经,独一无二的孤品。
而且这还是乾隆时仿的,正宗的元明仁殿纸,连乾隆都没见过。
但这儿,却冒出来了一张?
再加上笔迹,装池……哈哈,元帝敕制,赵孟真迹……送省级博物馆能镇馆的信不信?
见鬼的是,他越看越真,越看越真……
但逻辑讲不通:如果是真品,这位马老师没必要在这里耍赖。
如果是真品,保力绝对已经开始宣传:元代宫廷敕制赵孟《梵文种子字心经》专场……
哪怕现在才是2007年,起拍价最少千万以上。十年后,价格要是下了亿,林思成敢磕一百个头。
所以,肯定哪里不对。
他一手强光手电,一手放大镜,几乎是一寸挨着一寸的看。
先是色:黄蘖染色,表面砑光。再看画纸边缘:比一般的纸要厚一倍以上。
元王恽《秋涧集》:色黄而厚如板,两面砑光……对上了?
林思成把手电打了个斜角:
金箔星星点点,其下云龙若隐若隐……元《至正直记》卷三《内府纸》:饰泥金云龙纹,洒金其间……又对上了?
咦,不对……哪对上了?
《内府纸》记载的是“洒金于龙纹间”,这一张,却是“金箔在上,龙纹在下?”
精神一振,林思成把手电照到了侧面。霎时,眼前闪过一抹光。
不是金箔和泥金龙纹的金光,而是那种灯光照在了玻璃上,又反射了回来的光感。
问题是,从哪来的?
再用高倍镜,同样对准侧面,林思成细瞅了两眼。然后,眼睛慢慢睁大:金箔与云纹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膜?
极薄,似有似无,微乎其微……
林思成眼皮一跳,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纸是仿的!
绝对是仿的。
真正的元代内府纸,肯定是金箔在哪一层,龙纹就在哪一层,绝不会出现箔与纹隔开的现像。
如果隔开,那肯定就是仿纸。
说简单点,内府纸有极高的技术门槛:为了把金箔粘到纸上,必须在素纸上涂蜡。但蜡质抗水,为免降低着墨能力,必须反复用玉石砑光纸面,使蜡质融入纸质之中。
但仿品没这个技术,做不到既能使蜡膜粘住金箔,还能不抗水。说白了:龙纹画不上去。
没办法,就只能另辟蹊径:先在素纸上勾出龙纹,再涂蜡,然后洒金箔,最后再砑光。
这样做出来的纸,就会在箔与纹之间形成一层蜡膜。
再看纸色:纸边泛褐,纤维呈絮状断裂……大概推断一下,应该在四百到五百年左右,约摸明中晚时期。
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明代的仿家用明仿的内府纸,仿的赵孟的真迹,又套了元代的装池?
甚至于,字迹足足仿到了九成像?
别说古代,哪怕放在现在,仅凭眼力,有几个鉴定师能看的出来?
但保力就能。
林思成很想竖个大线指: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也是因此保力才不收,因为这东西被当作仿品拍走之后,百分百会被当作赵孟的真迹卖出去。
别说马老师耍赖,她就是吊死在这,保力也不可能砸自己招牌。
但问题又来了,叶安宁为什么还要坚持?
因为字!
俗话说的好,画皮画虎难画骨,指的就是临摹。
凡书法伪作,能将原作的字迹仿到五成形似,就能称之为行家,仿到七成,那必然是高手。
但再是高,也只是形似,仿的也只是皮。
这幅却不一样:无论是笔势、笔意、骨力、内蕴,竟然都仿到了八九成?
让原作者自己再写一遍,估计也就这个水准。也由此说明,仿者的书法造诣,一点儿都不比赵孟低。
更关键在于,既便是仿作,竟也能仿得自有章法。这样的名家,从元到明有几个?
所以,叶安宁才觉得不甘心。
林思成也不甘心:这样的名家,绝不会超过两只手。只需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闭上眼睛,将有印象的明代的书法家回忆了一遍。
精于赵楷,笔法遒劲,形神俱备。
继赵体端雅之风,又融唐之刚劲,晋之古朴。
且只蕴风骨,自成一派……
“叮”,脑海中仿佛亮起了一盏灯:俞和,陆深,金琮,沈度……乃至,文徵明,董其昌?
林思成猛的睁开眼睛。
第87章 都刚楼
满打满算,将将六位。
而其中的哪一位,不是书坛称圣,名留史册?
而常言字如其人,再是仿作,也必然会在字里行间留下个人的书写习惯,以及风格。
反过来再看字,林思成就如拔云见日,茅塞顿开:
笔法虚和萧散,线条圆润流畅,行距疏朗,结体灵动。
笔意自然而生动,简静而素雅,看似柔和,实则筋骨洞达,外层俊美,内层浑实,字字刚柔尽备。
而观字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既便是伪作,也有高低之分。
像眼前这幅:
仿笔与真迹如出一辄:端赵孟面前他可能都得犹豫一下,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幅字。
以及,不掺一点假的元代宫廷装池,几近能以假乱真的元代内府纸……
不说拼的天衣无缝,只是找,只是能把这些配件凑齐,就绝非常人所能。
最关键还在于,仿笔之人必有如今珍藏在台北故宫的那幅赵孟的《心经》真迹,且临摹过上百遍,不然绝对仿不了这么像。
再结合“清中晚”这个时间节点,林思成的眼中泛起了光:一个硕大的“项”字“嗖”一下就冒了出来,在脑海里晃荡。
霎时间,那六位名家中的前五位不翼而飞,独留最后一位:董其昌。
因为脑海中冒出的那个“项”字:明晚项元汴,字墨林。
他是明中晚时期最顶尖的鉴定家,收藏家。以及最大,最专业的古玩商和赝品制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