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牧不死心,又问道:“那你在哪里上班?”
小张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在银座,好像叫什么「三爱大厦」。”然后又道:“我上班的话……大概是在三天后的下午。”
李小牧一愣,三天后的下午是什么意思?哪家餐馆可以这么上班?
不过来不及多问,小张就挥手走远了,李小牧看着他宽肩细腰的背影消失在人流当中,不由自主“啧”了一声,喃喃道:“天赋异禀……天赋异禀!”
这时候他身后贴上来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贱兮兮地问道:“老大,这是谁啊?”
李小牧道:“一个刚从国内来的小兄弟,我看他资质不错,想介绍他入行。”
男人诧异地道:“有这么好吗?可是我看他的样子平平无奇……”
李小牧瞥了男人一眼,男人就不敢说话了,李小牧“哼”了一声后道:“气质,主要是气质不一样。好了,今晚不是还有一单客人吗,你带他们去哪里了……”
遇见小张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在李小牧心里萦绕多久,他很快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他来日本快20年了,下飞机的那天就住在歌舞伎町,从打扫垃圾的小工,一直做到歌舞伎町最成功的“案内人”,可以说是阅人无数。
实际上李小牧现在也在转型,他有不错的写作能力,同时在给日本和中国的六七家报纸、杂志写专栏,还出版了一本自传,也算是名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文质彬彬的小张站在歌舞伎町巨大灯牌的下面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就有种亲近感……
这么好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当牛郎呢!暴殄天物!
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天。这天,李小牧照例在中午才醒来,吃饭、洗漱过后,本来要去店里整理近期的账目,但不知道为何脑海里又浮现出“小张”的模样。
“他不是说今天下午是他上班……不知道是哪家店啊,也没说清楚呢。去看看吧,也许问一问就问到了。就算没找到,逛一逛也好。”
揣着这样的心思,李小牧揣上钱包,换好衣服就出发了。
新宿到银座坐地铁是最便捷的,乘丸之内线经过8站即可到达,全程只要16分钟,李小牧当然不会花那个冤枉钱打车。
在地铁里晃荡了一会儿,钻出车厢,在通道如蜘蛛网般复杂的地铁站内穿行了几分钟,找到对应的出站口,再踏上20多级台阶,就重新站到了太阳底下。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三爱大厦」了。李小牧知道这里,是一栋建于70年代的老商场,也算是地标性的建筑,除了名品店以外,还有很多餐厅以及俱乐部、活动中心。
这时候他有些后悔,“小张”这种刚刚偷渡过来的年轻人,多半是在后厨打黑工,负责刷刷碗、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自己贸然去未必有空见自己,而且店里也未必乐意说。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眼前的一幕打消了,只见「三爱大厦」外立面的巨大广告屏幕上,“小张”那张年轻而充满书卷气的脸占据了大部分,嘴巴一张一合正在说什么。
屏幕下方是“小张”的介绍「帝国の执笔者张潮」
满脑子懵圈过后,李小牧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厦底下,只听门口的音箱里传出张潮的声音:
“我绝对不认同石原知事说日本文坛是中国人的‘小老婆’这种对双方都充满羞辱性的说法。但石原知事本人,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男公关」的气质呢
这是前几天在新宿,一位中国人朋友为我介绍这个职业以后,就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石原知事……”
李小牧张大了嘴巴、仰着脑袋,意识里只剩一片空白……
第353章 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
张潮站在「三爱大厦」顶层的文化活动中心的演讲台上,台下是五十多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作家,以及20多个新闻媒体的记者。
这次「世界文学里的东京」是日本文化比较重要的年度活动之一,所以受到的关注颇高。
张潮是这次活动的特邀嘉宾,第三个上台演讲。他演讲的主题是《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
台下的记者因为张潮将石原比喻为「男公关」,出现了一点骚动,就连其他年轻作家也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名赫赫的同龄人,突然开始攻击东京都的执政者。
张潮毫不意外大家有这种反应或者说,这种反应正合他意他身边站的是角川社特地请的翻译,口译水平极高,十分职业,张潮并不担心他会曲解自己的发言。
等台下的骚动稍稍平息了些,他才继续说道:“可能有人会感到疑惑,今天不是一个文学论坛吗,为什么要提到一个政治人物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出版过不少作品的小说家。
城市是人的集合,上千万人居住在东京,塑造了这个城市独有的风格与气质但不可否认的是,不同的人,影响城市的权重各有不同。
石原知事从90年代末期开始就一直连任东京都知事这个职位,这自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一个文学家,却握有世界最繁荣城市里最大的权柄,所以在讨论「世界文学里的东京」时,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绕过的角色。”
张潮的理由赢得了不少人的认同,他在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许多人在点头。
等翻译翻完这段话以后,张潮忽然笑了起来:“当然,我之所以会关注到石原知事,确实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私人恩怨’,但是大家放心,我绝对会谨守今天的活动主题,让这次演讲远不至于‘私人恩怨’。
不过,如果活动的主办方觉得我不可以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评价一位本土的政客、作家,可以随时掐掉我的话筒。”
说罢,还向着主办方席位的方向摊了摊手,意思是:“看你们的了……”
顺着张潮手势的方向,记者、参会作家的目光和直播镜头也都对准了席位上的几个年龄至少也在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他们有的脸色不快,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平静如水。
张潮自然不会等这些人表态或者回应,而是直接往下说道:“石原知事24岁就夺得了芥川奖,到今天一共出版过37部作品,又以其极具个人风格的执政方式,掌控了东京市近10年。
这可能是‘文学’留给这个城市最深的烙印。
所以当我们谈论‘世界文学里的东京’时,究竟在谈论什么?是村上春树爵士酒吧里的孤独隐喻?还是三岛由纪夫切腹前的最后一瞥?
不,是一个「政治牛郎」用意淫和咆哮,让东京成为日本人永远无法抵达、又永远无法离开的‘故乡’。”
又一阵骚动如电流般掠过会场。后排的《朝日新闻》记者猛地抬头,德国作家侧身与同伴低语:“这人疯了?在石原的地盘挑衅?”
张潮的余光瞥见主办方席位几位白发老者中,有人攥紧了茶杯,有人嘴角抽搐,而角川历彦正闭目揉着太阳穴。
他继续道:“千万不要误会昨晚我一位新认识的朋友,一位在歌舞伎町享有盛名的「无料案内人」对我说过,「牛郎」,或者日语叫「男公关」的从业者
哦,可能还有其他国家的朋友并不了解什么是「男公关」,它指的是在专门招待女性客户的风俗店中工作的男性,以陪酒和提供情感陪伴服务,赚取丰厚的佣金。”
台下的外国作家们一阵哄笑,其中一人用英语喊出了一句话:“Oh,He is a Gigolo?”Gigolo原本是个法语词,英语也经常借用来指那些与富有的女性保持亲密关系以获取经济利益的男妓。
现场的空气都快活了起来。
张潮在台上用严肃的语气道:“我那位朋友说了,在现在的东京,「男公关」并不受歧视,甚至有许多人羡慕他们丰厚的收入和自由自在、豪华奢靡的生活。
所以用这个词形容石原先生,似乎并不是一种贬低?当然,既然石原先生一生都那么热爱用性与暴力作为自己语言的基本修辞,想必也不会介意别人用这些词汇来形容他吧。”
台下响起一阵轻笑,主要来自于日本记者。石原出了名的出口成脏,热爱贬低女性,甚至曾说出“失去生育能力的女性活着是罪孽”这种话。
现在被张潮戴上「男公关」的帽子,显然是报应。不过这种事也只能张潮来做,日本文坛上的不少人虽然也厌恶石原,但是摄于他的势力,通常也只能私下里过过嘴瘾。
能在这种正式场合公然开大嘲讽的,张潮是第一个。
而且张潮这番为石原“辩白”的话也充满了语言艺术“在现在的东京,「男公关」并不受歧视”那说明以前是受歧视的?多久以前,石原担任东京都知事前?
日本记者当然知晓不是这么回事,但显然现场的外国作家们都误会了,现在又没办法向他们解释。
所以只能听台上的张潮继续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形容?因为石原对美国对中国的姿态,实在太像我那位朋友形容的银座牛郎的待客之道
表面冷峻强硬,实则依附成性;嘴上高喊‘独立自主’,身体却诚实地蜷缩在霸权主义的金主膝下。
石原知事的文学之路,堪称一场精心策划的媚俗表演。24岁那年,他凭借《太阳的季节》拿下日本文坛最高荣誉芥川奖。
这部充斥着暴力、滥交与虚无主义的‘风俗小说’,被评委佐藤春夫痛批为‘最低级的文学垃圾’因为它既不探讨人性,也不反思战争,只是将战后青年的堕落包装成‘太阳族’,以此迎合市场猎奇心理。
从《挑战》到《日本零年》,石原笔下的‘开拓者’永远在重复同一套叙事:用肉体征服女人,用枪炮征服亚洲,用死亡美学包装殖民暴行。
这种将性暴力掩盖军事扩张野心的写法,与其说是文学创作,不如说是为军国主义招魂的春药。”
骚动如瘟疫蔓延。意大利作家捂住嘴,NHK记者差点碰翻摄像机,所有人都涌动着、窃窃私语着,几个在主办方席的老人更是蠢蠢欲动,想要做点什么。
但角川历彦和其中一个耳语了一句,那位老人就伸手阻止了其他人。看来角川历彦说石原有很多反对者,确实不是谎言。
张潮于是接着说道:“他早就把文字当作了政治调情的工具。当《产经新闻》需要攻击中国的枪手时,他立刻奉上‘中国威胁论’;当军国主义遗老需要美化侵略的历史时,他马上抛出‘亚洲解放论’。
这种精准投喂金主需求的职业素养,让最顶级的牛郎都自愧不如。”
这时候一个记者忍不住问道:“请问这和‘东京’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你的人身攻击!”
张潮笑道:“当然有关如果不把这位以‘诗人’身份掌控东京的政客深入剖析,又怎么能说清楚过去十年他塑造了一个怎样的东京,又在将来会让东京在世界文学呈现怎样的面貌呢?”
记者哑口无言,只能颓然坐回座位里去。这时候台下的作家们反而兴奋起来,这个活动本来就是走过场而已,大家上台也都是说一些场面话。
张潮的出现,顿时激发了所有人看热闹的兴趣张潮对石原的攻击越犀利,现场就越热闹、越兴奋。
张潮见记者不再说话,于是接着分析道:“现在让我们继续正题,为何说石原知事是东京最顶级的‘政治牛郎’?牛郎的第一法则是制造幻觉让客人相信自己是唯一被爱的对象。石原知事对此驾轻就熟。
他一边用‘支那’这个词来贬称中国,一边又把正常的中日文学交流比喻成日本文坛做了中国的‘小老婆’;
一边要扮演在嘴上口口声声‘对美国说不’的硬汉,一边身体却始终紧贴美国的‘肌肉’;
一面鼓吹‘日本应拥有核武器’,一面又对驻日美军基地视若无睹
这种精神分裂式的表演,恰似牛郎一边对客人说‘我才不在乎你的钱’,一边悄悄计算着酒水提成。
更可笑的是,当他声称‘日本要在一年内造出核弹’时,连防卫省都懒得搭理毕竟谁会把陪酒男的醉话当真呢?”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人身攻击不攻击的另说,张潮这张嘴实在是太损了不过这才是最有新闻效果的发言,不像前面几位,说得人昏昏欲睡。
台上张潮的妙语连珠还没有结束:“这就是所有牛郎都懂得制造的‘专属感’,石原更是此道高手,这种刻意制造危机感的把戏,和牛郎恐吓客人‘你再不来店里我就要被其他客人抢走了’何其相似!
其实这一切,都能从他的文学创作当中找到根源”
张潮拿出一本《太阳的季节》向台下展示了一下,说道:“这本书很多人都看过,相信也能读出其中石原知事所迷恋的‘阳刚’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把这些藏得很深。
在石原的价值体系里,性别歧视、性别压迫与民族主义从来是一体两面。这种病态迷恋,就像牛郎必须用阿玛尼西装掩盖陪笑本质,他也试图通过歧视弱者来伪装强大。
本质上这是在推销一种精神伟哥:用历史虚无主义刺激民族自卑感,再用极端言论制造虚假勃起。
可惜再多的政治春药,也治不好他骨子里的依附性人格毕竟真正的男子汉从不需要靠否认屠杀来证明雄风。”
张潮忽然一捶桌子,震动了一下台下的众人,他把目光投向日本的记者,沉痛地说道:“难道你们现在还没有看清楚他的伎俩吗?
这就是牛郎攻略女客的技巧啊!先制造恐慌‘你的灵魂脏了’,再兜售赎罪券‘买我的书或者听我的话就能净化!’
成天说自己是‘男子汉’,但是一旦有一丁点的威胁出现在他面前比如1973年他担任环境大臣时,‘水俣病’患者希望见他一面,他不仅拒绝了,而且当天就坐直升飞机飞到神奈川去打高尔夫球。
跑得比歌舞伎町的非法牛郎、妓女见了警察还快!”
台下终于爆发大笑,整整一分多钟都没有停下来,一位拉美作家笑得呛住,旁边的记者趁机抓拍了这荒诞一幕。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张潮才开口,他的语气依旧沉重:“现在我来正式回答那个问题这与「世界文学里的东京」有什么关系
任何一个大都市,都不止属于它自己,它还属于整个世界。唐代的长安城,古罗马帝国的罗马城,太阳王时代的巴黎,今日美国的纽约……
还有,曾经的东京。
当一个文学起家的「政治牛郎」,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掌控者,他正在用自己的意志把这座世界性的都市,变成野心家的娼馆。
他资助拍摄《吾为君亡》等电影,将神风特攻队赴死场景美化为‘樱花殉道’,一笔抹杀了美国二战牺牲者的价值;他推动东京都教育委员会删改历史教科书,淡化侵略史实,无视了亚洲几千万冤魂的咆哮;
他还用自己的政治力量迫使如吉田修一等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转向私人化写作,间接导致21世纪初期日本文学出现‘去政治化’倾向。
这样的东京,至少让我‘望而却步’。我并不反感这里的人民,但是这个城市的已经被打下了深深的‘石原烙印’,我并不喜欢。
那,你们喜欢吗?”说这句话时,张潮望着台下的其他青年作家,又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张潮道:“村上春树笔下的东京曾是孤独者寻找自我的迷宫;三岛在《金阁寺》中通过纵火犯沟口的独白,将东京视为‘必须焚毁的俗世象征’;吉田修一在《恶人》中解剖了东京的阶层断层,是一份生动的现代都市病理报告。
当然,作为85年出生的中国年轻人,东京还是《东京爱情故事》里浪漫的东京,是《GTO》里鬼冢英吉狂飙摩托拯救学生的东京哦,还有新海城动画《你的名字》天空蓝得像一个梦的东京。
这些文艺作品中的东京,无论好坏,都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生命力。即使最厌恶它的三岛,也不得不认为它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脓疮’。
但石原知事时代的东京,逐渐被刻画为‘军国主义幽灵游荡的巨型装置’这种转变使东京丧失了作为现代性隐喻的普世价值,呆板、无趣、混乱。
今天讨论的主题是「世界文学里的东京」,而我恰恰认为,「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
说到这里,张潮停了下来,他瞥见文化中心侧面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眉毛粗浓、头发灰白的老者,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记者们也注意到了,纷纷起身将镜头对准了他。
张潮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谁,虽然有些诧异,但他丝毫不惧,反而侧过身去,有意面对着那人道:“最后,请允许我篡改石原知事的名言
不是日本可以说不(石原出过一本书叫《日本可以说不》),而是文学必须说不对粉饰暴力的美学说不,对寄生在文字里的幽灵说不,对把城市变成巨型牛郎店的权力游戏”
他把面前的讲稿潇洒地往身前一洒,“说不。”
纸张像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在地面上铺成了一个满是裂痕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