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原本就是文综大手子,毕业以后也保持了对相关学科话题、新闻的关注,所以许多题目依靠常识和经验就能解答,但是大量必须依赖记忆的硬核知识点就无能为力了。唯一欣慰的是材料分析题基本能做出来,分数应该不会太难看。
一模考完,所有人都像虚脱了一样。周二晚上的自习,大家都懒洋洋的,看闲书的看闲书,聊天的聊天。坐班老师也不管,跑去另一个教室和其他老师说话去了。
张潮盘算着这次的分数,因为英语和数学拖了后腿,文综也功力大失,总分大概只能估300来分。记忆中福海今年的本科线在490多分,自己原来考上的学校分数线则是500出头。自己目前差了接近200分。
200分。6个月。
张潮知道自己不可能在6个月里,填上这200分的窟窿。6个月,能把史政地三科大综合提升到以前的水平已经谢天谢地了,这也不过70-80分。还有至少120分,而无论是数学还是英语,以自己的渣底子,都不可能在半年里上涨大几十分。
张潮的重生没有外挂,没有系统,脑子还是过去那个脑子,并没有变得更加聪明或者过目不忘。这两天考试看到数学和英语卷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涌起的那股巨大困意,也告诉自己想在这两科上有大突破是异想天开。
不能上个本科学校,看来已成定局。张潮家里无权无势,母亲是国企职工,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不可能为他找到什么后门。
应该怎么破局?
至少,至少要能上个本科。至于是哪里的,二本还是三本,就不计较了。想精确控制自己上原来的大学,这个微操还是别想了。
正想着,张潮发现自己被一个阴影笼罩了。抬头一看,是个个头高高、头发长长、不修边幅的男生。正是班上的真学霸,申明。
张潮问道:“有啥事么?”他对申明印象不坏。申明对学习以外的事情几乎毫不关心,为人有些疏淡,却并不冷漠。让张潮印象很深的是,高二时班上一个同学得了红斑狼疮。学校组织同学爱心捐款,大部分人都是10块、5块,多的也不过50,但是申明却一下捐了200。
申明的家庭其实并不富裕,200几乎是他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后来他米饭配榨菜吃了一个月。
申明说道:“考试的时候,我坐你后面。”
“嗯?我们座号离得那么近,又刚好都是单号,每次不都坐得很近么?”
“这次你不太一样。你这次语文卷子只写了1小时50分钟。以往你基本都是压着2个半小时写的。”
“哦,可能是这次的题简单吧。”
“这次的题,比我们平时的月考难不少。你做得这么快,而且考完可以看出来,你很自信。你语文能力又提高了?怎么做到的?”
“我很自信?怎么看出来的?”
“和你下午考完数学以后的样子对比出来的”
“……”张潮心里吐槽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句。
“说说看,你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分数一定就高?说不定考砸了呢。”
“你的卷子被收起来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卷面漂亮极了,书写工整有序,没有涂改。肯定是高分。就算得分没有超过以往,你速度提高这么多,也值得我学。”
“呃……那等分数出来以后再说吧……万一我考砸了,教你不是害你吗?”
申明失望地回去位置。他科科都好,就连公认最“玄学”的语文,也基本保持在125分左右。但是张潮的语文成绩一直隐隐压申明一线,每次总比他多个几分,是申明唯一没有在班级拿过第一名的学科。
没想到申明这么在意语文成绩,竟然连张潮的考试习惯都记了下来。
申明这一举动,让张潮一下成为了班级的焦点,不少同学都在小声议论。张潮作为班上的“瘸腿(偏科)王”,虽然语文成绩很高,但总成绩只能压着二本线,并不引人关注。
现在“瘸腿王”要升级成“天残脚”了?
张潮心里苦笑,估计这次他的成绩出来以后,会把老王气疯,也能把自己爹妈气死。
不过申明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自己最大的优势,不就是语文吗?得益于同样是语文老师又毕业于厦大中文系的父亲,张潮从小就浸泡在几千册的中文专业书籍和各类名著当中,鉴赏和文字功底打得颇为扎实。导致他在语文上没花什么时间,连题都不刷,但就是能考到130上下。
后来考上了师大的中文系,出来后又当了语文老师,业余发表过不少散文、小说,也在平台上连载过一些扑街的小说。文笔不算出类拔萃,也没成什么名,但已经是他目前除了20年的记忆以外,拥有的最大资本了。
张潮知道无论任何时代,要想成功,都要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出发,贴着能力的上限做事。
如果自己能通过写作,在高考前博得足够高的社会关注,那么也许会有大学向自己伸出橄榄枝。这在中国的高考历史上,不乏案例。
可这是2004年,对于擅长写作的张潮而言,恰恰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段。
上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是特殊历史时代结束后的文学井喷期,但也是泥沙俱下。许多暴得大名的作家、诗人,早期发表的作品以今天的眼光看待,水准都一言难尽。
像刘新武的《班主任》,从文学角度看,就是高中生文笔加几个比较脸谱化的人物,着实一般。但胜在其情节、立意,可谓打响了文学界批判那四个人的第一枪,结果不仅登上了《人民文学》,而且风靡一时,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之作。
刘新武作为一个文坛新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出手就敢拿着竹竿子捅破天。而那些成名作家,许多刚从斗争中解脱出来,畏首畏尾,结果让新人占了鳌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当然,当年这些冒出头的新锐作家也非浪得虚名。限制他们水平的主要原因,还是被特殊时代耽误了学习与阅读。而等到80年代进一步开放,中国新一代的作家们,默言、于华、舒童、迟莉、池子健、石铁生……都以惊人的速度成熟起来,毫不逊于其他文学发达国家的同行。
张潮自问虽然对各种文学流派和作家、作品都很熟悉,但也仅限于专业范畴知识性的熟悉而已,要想写严肃文学并达到他们的水平,完全是痴人说梦。顶级作家那种对人类生活本质的洞察,以及对文字的把控能力近乎于天生,张潮自问没有这个天赋。
那搞通俗文学成不成呢?
也不乐观。从90年代初开始,严肃文学的影响力迅速衰退,以王硕、海言等人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站到了舞台中央,不仅作品大卖,而且影视化也很成功。同时港台武侠、言情在青少年阅读市场上更是横扫一片,所向披靡。
但进入世纪之交,就连通俗文学,都开始逐渐边缘化了。越来越丰富的文娱生活,重构了国人的阅读和文化消费习惯。文学家、作家、诗人……这些头衔不再神圣,甚至开始成为某种具有嘲讽意味的称呼。
穷就直说,干嘛叫自己诗人呢!
此时的网络文学刚刚完成内容分化。前网络文学时代的大神痞子蔡、慕容雪村那种接近传统文学、只是选择在网络平台发表的作品,开始逐渐淡出。而以起点、龙空、幻剑为代表的真网文则方兴未艾,不过仍旧不登大雅之堂。
连载型的网文,即使再好,也需要时间累积来发酵影响力,半年根本不够。关键是,2004年,个人电脑还远未普及到千家万户,张潮家也没有,他想码字都没辙。
而高中生依靠一篇作文,就收到名校录取通知书的机会,又恰巧与张潮擦肩而过。
1999年开始,由《新芽》杂志牵头举办的“新理念作文大赛”横空出世,北大、复旦、华东师大、南大……等国内顶级学府都为一等奖得主敞开了大门,给予免试录取的优待条件。一时间轰动全国。“新理念作文大赛”成为全中国中学校园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圣殿。
张潮也不例外。他从初中开始就是“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拥趸,前几届的作文选都买了。他也曾想投稿,但是因为对自己写出的文章始终无法满意而放弃。
如果想要破局,通过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并获奖,几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但是这个比赛时间是在每年5月份开始征稿,截稿期是11月下旬,次年1月份复赛。他已经完美错过了。
可能就在张潮埋头于一模的时候,已经有上百个同龄人在上海的新理念作文大赛赛场上奋笔疾书。其中有十多个幸运儿,在比赛结束以后,一步登天,绕过高考这道天堑,直接进入一流学府。
这时候张潮有点恨自己当初看走马灯时伸手伸早了,如果再等等,点中了更前面的几帧画面,重生到更早时候,他的机会会好很多。
眼前的几条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就连以高中生身份批判体制、臧否人物这种近乎于哗众取宠的路线,都有一个从新理念大赛出来的中二少年韩涵珠玉在前,自己再用这招博眼球只能算拾人牙慧。
文坛如丛林,生态位的高度越高,宽度就越窄。尤其在自媒体还未大行其道的2004年,媒体资源十分稀缺,根本不会把关注度倾注到一个跟随者身上。
所以不能做下一个谁,只能是第一个自己。
真的没有路了吗?
张潮望向黑板上方的那面石英钟:新理念作文大赛,这场世纪初最盛大的青春文学盛宴,怎么能少得了我?谁说错过了时间,就不能参赛了?
第4章 《新芽》杂志,你为什么不谢罪
下了晚自习,张潮向陈欢使了个眼色,陈欢心领神会,和张潮去了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
陈欢看周围没人了,兴奋地一巴掌拍在张潮肩膀上,道:“前几天真是多亏你了,我才没着了那阴boy的道。你咋能那么冷静,尤其倒那一下……”
张潮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陈欢噤声,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陈欢大大咧咧地道:“都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听说你有学校微机室的钥匙?”张潮试探问道。
陈欢慌张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我,我没有……”
张潮心里暗笑。陈欢之前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偷偷复制了一把微机室的钥匙,经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宿舍,跑去微机室上网、打游戏。
舍友只当他去别的宿舍打牌了,从没有问过这事。直到有一回玩的太晚,他竟然在微机室一觉睡到上课,这才被发现。最后吃了一个记大过处分。不过那是 3月份的事了。
张潮微笑不语,只看得陈欢心里发毛,连忙道:“有,有,有。不过你千万别说出去。”
张潮道:“你把钥匙借我,我今晚要用。”
陈欢这次没犹豫,很爽快地掏出了钥匙,递给张潮,并且提醒道:“保安一般十一点会巡逻一次那层楼。你等他们巡逻过了再溜进去。选最后那排靠门的机子,这样窗户上基本没反光。”
张潮接过钥匙:“谢了。”
“你……你要是被抓了怎么办?”
“放心,不会连累你。”
“那你小心点。”张潮一向言而有信,陈欢放心了一些。
两人商议完,就回了宿舍。洗漱、点名、熄灯。等过了 11点,张潮爬下床,嘟囔了一句:“睡不着,去遛遛。”径直出了宿舍。
俯身低头从打瞌睡的宿管室门口溜过,再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学校的花园和绿植中穿行,悄悄抹入教学楼的侧门,轻手轻脚地上了六楼,尽头的那间大教室就是微机室了。
张潮掏出陈欢给的钥匙,捅进大门钥匙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门开了。
按照陈欢的提醒,他选了角落靠门的那台电脑,开机,果然是经典的windows xp系统。张潮看着那熟悉的绿山丘、蓝天空的壁纸有些感慨。
但不管啥系统,能上网就行。张潮打开百度,迅速找到了目标博客中华。
博客中华是国内最早运营的博客平台,创始人是东方兴。作为互联网最早的个人媒体平台。博客在米国 911事件和后续的沙漠战争中,表现出了远超传统媒体的及时性和公正性,逐渐进入了主流舆论界的舞台
而在 2004年,中国的博客数量达到 300万个,而同期网民数量则是 9000万也就是说每 30个网民中就有1个博客。
不同于 2024年任何人拿起手机就能做自媒体人、up主,现在能稳定更新博客,或者在论坛等网络平台上持续发表意见的网民,几乎都是精英或者准精英。
而 2003年到 2004年,恰好处于中国互联网舆论的关键节点第一代网红纷纷登上舞台。其中,网名慕子美的一名女专栏作家,开始在个人博客上连载自己和不同男性打扑克的日记,轰动一时,成为引爆国内博客影响力的一颗炸弹。
没有重生常见外挂的张潮,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影响力开始指数级增长的互联网,来帮助自己破局。
飞快地注册好账号,打开上传界面,张潮用王码五笔,有些生疏地打下了自己第一篇博客的标题:
是“新理念”还是“新应试”?《新芽》杂志,请向中国文学谢罪!
是的,张潮参与“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方法就是,在舆论上对它进行最猛烈的鞭挞。
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第一届和第二届,确实以其全新的、自由的作文理念,赢得了巨大的成功,也捧出了像郭小四、韩涵这样明星作者。
但随着比赛的影响力爆炸式增长,从
中国的学生什么最在行?应试啊!
只要把“新理念作文大赛”看成是一场考试,以过去作者、作品的成功经验为复习材料,自然可以批量生产出符合其口味的应试作文来。
这种情况终于愈演愈烈,导致小四式的“明媚的忧伤”与韩涵式的尖酸刻薄大行其道,反而淹没一些真正的好作者。事实也证明,第一届、第二届以后,这个比赛就没有再捧出任何一个可以和小四、韩涵相媲美的写作明星。
而讽刺的是,小四、韩涵后来也都远离的文学领域,成了商人、车手、导演……就是没有好好写作。
而“新理念作文大赛”举办了二十多届,产生了数百名获奖者,竟然没有一个能成为国内文学的中坚力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以比赛为跳板而已。实际上,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后来看有些揠苗助长的比赛,这些参赛者中的很多人,能够在生活中沉淀得更丰富,谁说不能冒出默言、于华这样的大作家呢?
不过现在是 2004年,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正是这个比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期。投稿量再破记录,达到 40万份;并且有更多大学参与进来,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但是张潮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谓物极必反,新理念作文的弊端已经有不少人看出来了,也发出了批评之声。但是相比新理念的巨大影响力,显得微不足道。
原时空当中,恰在本届以后,新理念作文大赛就开始走下坡路。从第七届开始,大学不再免试录取一等奖得主,只给降分录取的优待,直接让比赛的吸引力下降了几个档次。
许多偏科学生,就指望新理念作文大赛那不到千分之一的机会来博取上一流大学的机会。降分录取,能降几分?至少也得考到重点线。有考重点线实力的,有几个会分心去准备参加这个比赛?
所以无论张潮写不写这篇文章,新理念作文大赛这场青春文学盛宴走向衰弱,都是一件注定的事。他不过是提前把它往坑里推了一把而已。
随着写作的深入,张潮打字越来越顺畅,一篇3000多字的文章两个多小时就写完了。文章的最后部分直刺人心:
“当‘新理念’沦为一种新的应试,这场盛宴的主人也从热爱文学、渴望自由的文学少年,变成一群世故油腻的文坛中老年。他们的评选标准成为另外一把收割梦想的镰刀,留下了汲汲于捷径、低头俯首的投机者,斩杀了有文学品格、昂首站立的追梦者。新理念作文大赛已成一个巨大的谋杀现场,死去的是中国文学的未来,而凶手却还在狂欢。
《新芽》杂志,你为什么不谢罪?”
敲完最后一个字,张潮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篇文章从标题到内容,其实都有些危言耸听了。但是从流量时代重生到现在的他,深知如果自己写的是一篇温吞水,那毫无疑问会泯然于众。
只有把观点推到极致,才能引起注意。当然,张潮也注意在行文中回避了对具体某个个人的评价,而是把火力集中在杂志社和比赛上。
又检查了一遍错别字,张潮才落下了自己的署名:午夜潮汐。最后点击发送。
看着简陋……简洁的博客页面呈现出来的文章,张潮又思考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博客中华虽然是国内博客第一平台,但是整体影响力和后来的心浪博客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尽快发酵这篇文章的影响力,张潮又注册了目前最有影响的网络文学论坛“大榕树”,以及“东祠胡同”“天崖论坛”等平台,用“午夜潮汐”的网名把这篇文章都发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