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不由自主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张潮用一个精妙的比喻,调动了现场所有人的情绪,尤其让那些喜欢他的读者感同身受。
接下来就是记者的提问时间了。大卫米勒作为主持人,优先点出了几位事先安排过的记者,提了一下关于《大医II》这部小说的常规问题,无非就是主题、手法、主角、思想……和中学阅读题似的。
对这些程式化的问题,张潮的准备自然很充分,很圆满地就回答过了。
但一本新书的发布会显然不能这么无趣,在既定问题回答完以后,才是媒体们真正的自由发挥时间。
首先来自《大西洋月刊》的记者杰弗里古德伯格问道:“我参加过《大医II》的文学媒体内部试读会,我对这部小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对人物复杂处理,让他们显得真实又富有浪漫主义。
但这仍然是一种将人物‘英雄化’的处理方式,他们在面对‘大义’与‘个人’的抉择时,几乎没有犹豫过。这让我感到困惑。
他们在面对道德困境时展现出的矛盾和挣扎不够充分。您是否认为在当代社会,我们仍然能够依赖传统的英雄模型,而不是去应该拥抱一种更加复杂、模糊的英雄观?”
这个问题有深度!张潮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作为作家,我更倾向于探索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我认为‘英雄’的定义在现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英雄不再是单纯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存在。
他们往往身陷道德的两难和生活的困境,在面对重大选择时无法完全遵从‘对与错’的简单划分但是这是在美国的文化语境下的阐释,不能完全套用到中国身上。
打完南北战争以后,美国本土就几乎没有遭受过战火的洗礼,你们的人民也没有体验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生活。
而《大医》这部小说的背景是恰恰是在中国陷于内忧外患、山河破碎、家国倾覆的危机当中。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就有培养‘舍身取义’的牺牲式的英雄人格的传统。(这句够不够英语化)
《大医》的三位主角,从职业层面上学习的是现代医学,但仍然深受这种英雄主义教育的影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君子’君子,同时是‘知识分子’和‘英雄’两种身份结合的最高表现的载体。
所以,在危机关头他们‘没有犹豫’和‘不够挣扎’,才是中国式英雄的真实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英雄确实是我们理想化的投射,与我们一样,是有缺陷、有挣扎的普通人。
但在紧要关头,‘还在犹豫’‘还在挣扎’,是不是有点太像好莱坞电影了?”
最后这句话,引发了一片笑声;精彩的回答,也让提问的杰弗里古德伯格十分满意。
紧接着《纽约时报》文化版的记者艾玛霍普金斯接过话筒,语气犀利地道:“艾丽丝梅休女士多次提到这本书涉及到‘文化适应性’和‘文化再造’。
但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似乎太过于‘中国化’了,而忽略了它与全球化文化的冲突。我的问题是,您认为《大医II》是否成功地架起了一座文化的桥梁,还是仅仅加深了文化的隔阂?”
“这……”张潮有些无语,不愧是《纽约时报》,看问题的角度都这么清奇,但是人家问了,自己不能不答。于是道:“如果你看过《大医》的第一部就知道,它可太‘全球冲突’了中国都快被外国侵略者毁灭了。”
艾玛霍普金斯:“……”连忙道:“我说的‘全球冲突’不是指……”
张潮不客气地打断道:“还有什么‘冲突’比战争更加惨烈和充满悲剧性?不要和我说那些文化或者语言上的摩擦、分歧,与真正的‘血与火’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在一个国家、民族兴衰存亡的宏大叙事下,些许‘冲突’并不值得我去考虑。我更没有想要通过我的作品去解释或者消弭这些冲突,这不是《大医》这部小说需要完成的使命。”
艾玛霍普金斯显然有些尴尬,但她并没有放弃,而是接着问道:“我当然看过《大医》。从阅读性上来说,它确实是不错的消遣读物,也能引发美国读者对遥远东方国度的一些兴趣。
但是我注意到这部小说的三位主角,其中两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这样的性别比例安排是否是刻意为之?性别平等,就是当代语境下不同文化‘全球冲突’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一名男性作家,你是否在潜意识里认为男性角色比女性角色更加重要?”
张潮在台上都听乐了,心想这才叫“图穷匕见”吧,不过他还是笑着回答:“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女主角姚英子的泼辣、大方、细腻与敏感,太富有角色魅力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安排两个男性主角来衬托她的形象。”
艾玛霍普金斯急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张潮没有理会她的愤怒,而是道:“下一个吧哦,对了,霍普金斯女士,你可以在你的报道里控诉我‘歧视女性’了但要想好哦,一定要想好。”
具体要想好什么,张潮没有说,不过足以让现场所有人浮想联翩。
又回答了几个“自由提问”后,记者采访环节就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问题是《哈珀杂志》的专栏作家刘易斯兰帕姆提出来的:“您作为一位在中国与美国都广有声誉的作家,你是否觉得这部作品中的‘英雄医者’形象有过度推广‘中国式完美’的意图?”
《哈珀杂志》是美国一本以推介新书为主旨的刊物,涵盖了文学、政治、文化、艺术诸多方面。刘易斯兰帕姆长期以来,都以其锋锐的政治观点而著称。
通常来说他不会太关注文学方面新书,这次会来张潮的新书发布会,主要还是因为之前张潮触及了美国非常敏感的社会神经,让他觉得有必要来会一会这个年轻作家。
这个问题是今天所有提问里最简短,但也是陷阱最隐蔽的一个。
美国作为全世界文化输出最强势的国家,同样对不同意识形态的文化输入最为敏感。外国文化元素作为圣诞树上的装饰点缀是可以接受的,一旦涉及文化主体,就会引起强烈的反弹。
而美国文化输出最核心的部分是什么?“美国梦”!这是一种基于美国文化的理想社会或者叫“完美社会”,其中包括经济的高度繁荣、遍地的成的机会。以及更重要的
强烈的向上流动性。“美国梦”下的人们相信通过自己的工作勤奋、勇气、创意、和决心迈向富裕,而非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和他人的援助。
这个蓬勃向上的社会集体意识形成的“美国梦”,几十年来吸引了全世界无数优秀人才远渡重洋,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曾几何时,漂洋过海的异乡人看到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是会脱下帽子高高抛起,然后集体欢呼的。
其他任何国家,都无力挑战这种“软实力”的巨大壁垒!
但今天不一样,刘易斯兰帕姆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潮创作的《大医》与以往以书写苦难、控诉遭遇、反思传统的中国翻译作品不同,张潮竟然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近代历史当中提炼出了某种能在认知层面上影响美国读者的特质。
就像他刚刚讲的,“知识分子”与“英雄主义”高度结合的“君子”。
这不是李小龙的拳脚或者日本的忍者,或者欧洲的帅哥美女,这是实实在在的思想输出!
如果张潮简单地回答“不是”或者“没有”,固然可以避免有心人的过度解读,但是不免被认为是不真诚,甚至是怯懦的。
但张潮回答“是”呢?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这下就连台下的大卫米勒与艾丽丝梅休都替他紧张起来了。
第311章 不好,被张潮偷家了!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当中,张潮从容地道:“兰帕姆先生,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恕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哈珀杂志》作为全美最权威的新书推荐刊物,你们希望自己的读者从推荐的书目当中汲取什么呢?”
刘易斯兰帕姆略一思考,回答道:“《哈珀杂志》创刊150年以来,一直注重文学中那些深度的文化和社会分析,见证并参与了许多历史性事件的讨论。
所以《哈珀杂志》的读者往往是那些希望从我们推荐的新书当中听到那些追求独立思考的声音,以及对传统以及现代价值观的深刻反思与辩论。”
张潮认真听完了兰帕姆的话,然后道:“那很可惜,也许《大医II》这部小说并不适合成为《哈珀杂志》的推荐书籍。
当然,是否推荐它是杂志和你的权力,作为作者,我无力‘反抗’。”
刘易斯兰帕姆一时无语,但仍然紧抓重点不放:“我想,你应该回到正题你是否觉得这部作品中的‘英雄医者’形象有过度推广‘中国式完美’的意图?”
张潮笑道:“我的答案当然是远远不止于此!”
场上响起了一阵讨论声,张潮回答“是”或者“否”,然后附上长长的一段解释说明,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怯懦”或者“野心勃勃”,都是大家能接受的回答方式。
但“远远不止于此”是个什么鬼?
刘易斯兰帕姆忍不住追问道:“这个答案……嗯,很有趣,你对它有进一步的阐述吗?”
张潮道:“我的回答已经完毕了啊我希望通过《大医II》在美国推广的远远不止是‘中国式完美’这么浅薄的东西。”
刘易斯兰帕姆一愣,继续问道:“‘中国式完美’浅薄?”
张潮点点头道:“是的,你的这个总结确实不够有深度。我真正想让中国的读者和美国的读者看到的是,苦难中的中国人民是如何反抗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歧视、不公和压迫的。”
刘易斯兰帕姆忽然想到了什么,正想打断张潮,但是张潮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你说《哈珀杂志》的读者希望‘听到独立思考的声音’‘对不同价值观的反思和辩论’这显然是高度精英化的群体。
《大医II》任何一个角色都没有纠结于什么是‘独立思考’,而是在对自己民族的高度使命感的驱使下,一次次去付诸行动。
他们从不会等待那些压迫自己同胞的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从内部良心发现,通过某些‘恩赐’来改善整个族群的命运。
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投身救国救亡的运动中去,而不是等‘精英们’经过‘独立思考’以后大发慈悲。
对价值观的反思与辩论,用中国古人的一句话话说就是‘纸上谈兵’也就是‘Theory without practice’。
不要沉迷于辩论,100年前的中国人只要走出家门,睁眼看看就能见到一个‘悲惨世界’。今天的美国人民也一样
只要走出家门,就能看到因为房产税流离失所的同胞,就能看到因为纵容止痛药而变成行尸走肉的瘾君子,就能看到因为社区阶级差异而朝不保夕的孩子,就能看到因为学贷破产的穷学生。
这需要任何反思或者辩论吗?
有些人总是‘说的太多、做的太少’,却还希望其他人和他们一样热衷于‘独立思考’‘反思、辩论’。拜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Rheya,你帮我翻译下这句话。”
趁着许蕊雅接过话筒,说出“The revolution is not a dinner party”的时候,张潮趁机喝了口水,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悄悄和苏珊沟通了一点什么
刘易斯兰帕姆喃喃道:“所以,所以你不是想要推广‘中国式的完美’……”
张潮回到话筒前,点点头,邪魅一笑,道:“既然你非要问我是不是借小说在美国推广‘中国式完美’的话,那么我只能讲,这不是‘中国式完美’,而是‘中国式反抗’。
主角在救死扶伤的过程当中,见证了各种各样的反抗方式。这种反抗精神,就是中国人从有‘皇帝’的时候就有的传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及遇到压迫,就要‘揭竿而起’!
不要相信某些精英的鬼话。受到歧视、诬陷、压迫的人群,先要‘揭竿而起’,不要玩文字游戏!”
大卫米勒和艾丽丝梅休,在台下听得脸色煞白刚刚他们是替张潮担心,现在,他们还是替张潮担心……只不过担心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张潮这是准备干什么,把《大医》的发布会变成美国平权运动的宣言吗?他真要当“马丁路德张”?
这时候苏珊从台下走到张潮身边,往张潮手上塞了一块布,又匆匆下去了。
张潮低头把布展开,确认无误以后,双手高高举起,在所有人面前亮出了上面的图案
正是一面“Me Too!”口号加张潮头像的海报。
张潮刚刚在讲台上的时候,就注意到台下有读者高举这张海报,于是刚刚让苏珊到台下把这张海报借来了。
张潮只展示了一小会儿就放了下来,说道:“我希望在今天以后,「Me Too!」有新的含义那就是‘曾经有些英雄们用自己的行动反抗过压迫我也是!’”
然后对台下已经目瞪口呆的刘易斯兰帕姆道:“这样的答案,你接受吗?”
接着又对所有的记者问道:“你们接受吗?”
刘易斯兰帕姆和所有的记者们都沉默不语。今天能来发布会的记者不管服务的报刊、媒体立场是偏左还是偏右,但总体都代表美国文化界精英阶层发声。
张潮的表态显然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年老的记者依稀梦回嬉皮士运动,年轻的记者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哪有这么“破罐子破摔”的作家。
他还想不想在美国卖书了?
与记者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后半部分的内场读者们则反应过来了,开始高声欢呼起来,不少人高喊口号:
“让我们行动起来!”
“让那些该死的精英去死!”
“救救美国!”
还有直接现学现卖的“The revolution is not a dinner party!”
……当然还少不了响亮的“流氓哨”的尖啸声。
场外还在排队的读者都懵了,不知道为什么里头突然变得这么热闹,这是咋回事?难道是张潮在朗诵书中的片段,引发了大家的共鸣这倒是常有的事。
一下让等待的读者们更加期待了。
此刻纽约公共图书馆外的人龙已经超过3百米,加上内场等候的读者,总人数已经接近千人,还有从纽约各处源源不断赶来的读者。
其中很多都是从「Me Too!」才开始认识到这位中国青年作家。他们来,不是因为对张潮的小说感兴趣,单纯就是想支持一下这位敢于向“滥用种族歧视”开炮的勇士!
这种热度,在美国本土的畅销书作家当中也是比较罕见的。不得不说,张潮身上的“争议体质”让他无论在哪片土地上都备受关注。
台下的艾丽丝梅休和大卫米勒绝望地捂住了眼睛,张潮这是彻底让这场“闹剧”奔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去了。
他们都能想象,今天之后美国的文化舆论界会乱成怎样一锅粥。而且看现场的读者反应,八成还会有现在时兴的“个人社交媒体”下场搅局。
这对一向保守经营立场的Simon&Schuster出版社来说,是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转机很快出现了
挑起这场“战争”的刘易斯兰帕姆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再次发言道:“先生,恐怕你误会了我刚刚的问题的意思,可以容许我解释一下吗?”
张潮当然无有不可,同意道:“没问题,你可以再说一遍。”
刘易斯兰帕姆深吸一口气,道:“我那个问题的意思其实是你创作《大医II》这部小说,是为了促进中国和美国的读者相互了解彼此的文化;
尤其是让美国读者懂得‘中国式完美’在中国摆脱苦难历程当中,起到的精神象征作用是这样吗?”
话刚落地,后排的读者中就响起了嘲讽的怪笑声,还有人大声喝着倒彩:“好样的!兰帕姆先生!”
张潮则满意地点点头这位老哥还是很灵活的嘛道:“你说得太对了,我的目的就是这样。我在一开始就说了,文学一叶孤舟,让世界上的人们可以彼此联系。
我想兰帕姆先生对《大医》这部小说的理解,是深刻而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