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96节

  基兰德赛一笑,说道:“我和大卫说了,正因为这场风波,我才更愿意来与你进行对话。我想,作家之间原本没有那么多成见,更不需要媒体在我们当中制造隔阂。

  昨晚我看了你的采访,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张潮有些意外,直接了当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冒犯了你吗?”

  基兰德赛叹了一口气道:“当然不。你点出了我长久以来的困惑虽然不够准确。”

  张潮:“哦?”

  基兰德赛解释道:“‘母语创作’其实是每一个作家的本能。但是在印度,像我这样家庭的孩子,往往会面临这样的问题英语,印地语,或者其他一种印度方言到底哪个才是‘母语’?

  它们几乎同时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在我开始系统地学习表达时,它们也是平行并进的关系。”

  张潮一愣,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基兰德赛继续道:“所以当我开始创作小说时,我确实面临这样的选择是使用印地语,还是使用英语?”

  张潮问道:“那什么促使你选择英语?”

  基兰德赛露出回忆的神色,说道:“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使用英语创作,我从小就读她的作品。所以即使我熟练掌握了印地语的一切秘密,但是对我来说,‘英语’作为‘小说的母语’,可能更为自然。”

  这让张潮有些尴尬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基兰德赛,不是自己的燕大师姐黎翊云。

  张潮感叹道:“所以你来是正确的,同样也启发了我。这世界上的生活确实千姿百态……”

  基兰德赛连忙道:“但其实你说的没错,你与‘黎’关于‘母语创作’的探讨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为什么我在写作当中,总会遇到一些特别的问题。”

  张潮想了想,问道:“是指那些用英语无法准确表达的‘移民’特有的感受吗?”

  基兰德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点头道:“是啊!张,你真是一个文学的奇才!你看过我的小说了?”

  张潮指了指身边的许蕊雅道:“虽然你的作品还没有中译本,但是她是一名出色的译者,为我翻译了一部分章节哦,我的英语只是对话还行,直接阅读你的原著,恐怕会错失比翻译更多的信息。”

  基兰德赛连忙伸手和许蕊雅的握了一下,道:“感谢你的工作。如果有可能,我想邀请你做我的小说的中文翻译。我相信张的眼光!”

  许蕊雅又惊又喜,连忙答应下来。

  张潮则微笑地看着两人。之前的两个嘉宾,斯蒂芬金在国内有合作多年的伙伴,黎翊云不愿意小说被翻译。现在遇上基兰德赛,机会不就来了

  虽然上一世她在国内没有什么名气,小说即使有中译本,销量估计也很寥落。

  但现在她和张潮“联袂”上演了一出“歧视-反歧视”的反转大戏,情况就不一样了。自己即使“离开”了潮汐文化,这样顺水推舟的事能做还是要尽量多做的。

  和许蕊雅简单交流过后,基兰德赛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张潮身上,她笑着问道:“你似乎对移民题材的小说,也有自己的看法?

  你写过《消失的爱人》这样的‘美国作品’,但是却是站在司空见惯的中产白人家庭视角,去阐述婚姻的危机与阴谋,并不是‘外来者’视角。”

  张潮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的下一部小说,可能会涉及到这方面,但不是全部。”

  基兰德赛道:“那你的构思非常宏大我很好奇,华人是美国最大的移民族裔之一,你是怎么看待移民题材的作品呢?”

  张潮坦诚地道:“我不是特别欣赏作家把创作精力聚焦在移民题材上的做法。我认为,在当今的欧美文坛,‘移民小说’已经被严重地‘景观化’了。

  这里的评论家,总是希冀看到移民作家去展现自己特有的困境与焦虑或者是在新国家遇到的,或者是在自己祖国遇到的。”

  基兰德赛没想到张潮会这么直接,但是仍然鼓足勇气问道:“你认为我们是在讨好吗?像我,像黎这样。”

  张潮摇摇头,道:“我觉得‘讨好’这个词太主观了。我认为这更像是一种‘暗示’,如果更严重一点,也许可以用‘驯化’来形容。

  通过奖项与赞美,让写作者潜移默化地认为‘应该这么写’或者‘应该写这些’。”

  基兰德赛陷入了沉默当中。

  张潮顿了顿,继续道:“我总觉得他们希望自己文化圈以外的作家,去写一种「世界性的文学」。”

  基兰德赛问道:“「世界性的文学」?”

  张潮梳理了一下思路,毕竟这也是他最近才琢磨出来的,还没有进行系统的整理与归纳,所以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我倒不认为这是他们在主观上的一种诱导,而是几百年来强势的文化本能促使他们这么去做,属于一种‘集体无意识’。”

  “「世界性的文学」让来自英美文化圈以外的异域作家想象中的读者,不再是那些去书店里买书看的普通人,而是各式各样的书评人与文学奖评委。”

  “他们希望这些作家写出属于某个群体的集体困境,将之形成一种「文化景观」,用以反讽与审视英美文化。”

  “所以他们希望在这些作品当中,看到一些很容易被标签化的「景观物」比如移民……因为这些更容易被理解和接纳。”

  “但文学的根本是语言。不同民族的语言中那些至为精微、复杂、幽暗的部分,他们并没有兴趣去理解。”

  “使用英语可以很快融入,但是英语又怎么能去精确地描述非英语人群的状态和心理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移民题材,因为它被「景观化」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用母语来创作……”

  ……

  列车在对话中缓缓行进,终于在下午4点50到达了纽约联合车站。

  车厢门打开,只见张潮送着基兰德赛下了车。这位女作家一脸的失魂落魄,连记者的采访都不回应,一头走进了通道当中。

  只留下张潮一脸蒙圈地看着迎接他的人群里,高高挂起的“Me Too!”标语大旗。

  自己啥时候惹上性骚扰了?

第307章 新小说《原乡》

  弄清楚“Me Too!”标语的含义以后,张潮才松了口气;不过也感叹了一下世道变幻莫测。同样的字眼,早十多年出现,内涵竟然和自己记忆里截然相反。

  应付了几句记者提问,张潮就穿过人群,跟着大卫米勒等人径直出了站厅,乘坐上出版社派来接他们的计程车,一路直奔酒店。

  得益于张潮一路来为新书发布做出的种种“正面贡献”,Simon&Schuster出版社为他们订了纽约的希尔顿中城酒店,这里距离Simon&Schuster出版社总部只需要步行5分钟。

  张潮住的是豪华套房,酒店房间的窗口,可以直接看到著名的洛克菲勒中心,还可以瞥见时代广场的一隅,属实是黄金地段了。

  新书发布会在3天以后,地点原本定在著名的巴诺书店的纽约旗舰店,但是随着张潮在美国影响力的发酵,临时又调整为纽约公共图书馆(NYPL)的主馆。

  这里的活动场地本来极难申请,至少要提前2-3个月。但是Simon&Schuster出版社和纽约公共图书馆一向合作关系紧密,这次恰巧有个艺术展临时撤展了,空出来的场地就给了张潮的新书发布会。

  不过时间也比原定的推迟了1天,给张潮等人留出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张潮刚刚洗漱完毕,想要好好休息一下毕竟连续几天睡在火车上,即使是豪华包厢,也让人精疲力尽。

  但是门很快就被敲响了,是许蕊雅。她给张潮送来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都是各种不同人物、机构希望和他见面、邀他晚宴,或者干脆直接请他捐款……

  有什么纽约艺术家联盟,全美平权运动委员会,还有唐人街某某华人总商会,甚至有动物保护协会请张潮跟随他们一起去海上阻挡日本的捕鲸船……

  “这不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吗?”张潮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把纸张又塞回给许蕊雅,对她道:“能推的就推掉,尤其是骗我上船这种……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授权由你来处理。

  除非是有关新书发布会的事,我不得不出面的。出版社那边开会,你能替我去的也替我去。”

  许蕊雅高兴极了,连忙应了一声:“好!”兴冲冲地离开张潮的房间。这份清单里,除了那些不太靠谱的邀请外,有不少是其他出版社以及作家相关事务。

  许蕊雅恰好可以通过这个机会,拓展「潮汐文化」在美国的业务,也为自己延展出更多的人脉。

  送走许蕊雅,张潮已经困意全无了,搬了张椅子跑到房间的阳台坐着,手里端着茶杯,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城市天际线,陷入了沉思当中。

  一部在旅途中酝酿,此刻终于初具雏形的新小说《原乡》正在他的脑海内反复洗炼。

  “原乡”,从字面上解释是“祖先迁移前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宗一姓血脉的根基所在,比“故乡”更为深邃和悠远。

  但是“原”这个字,不仅是“原本、原先”之意,它的本义是个动词,意思“探究根本”。

  所以,在张潮的构思里《原乡》这部小说,还有“探究何为「乡」,「乡」的根本是什么?”的意旨。

  张潮不是想写一部人们所熟知的“家族史小说”,例如《白鹿原》或者《百年孤独》这样。而是想从华人一百多年的异国迁徙历史当中,去寻找「中国人乡土情结的根源」;

  以及这份根源如何深刻影响了这些迁徙者和迁徙者的家人。

  这份灵感最初来源于许蕊雅、苏珊向他解说的19世纪美国华工的移民史、奋斗史,引发了他对“华人迁徙者”身份的思考

  张潮是福海人,福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向外迁徙的大省。从明清两代举家,甚至举族“下南洋”;到近几十年坐渔船到日本福冈冲滩;再到挤在集装箱里远渡重洋去美国……

  “妈祖一拜,全球免签”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基本也如实反应了福海人超乎全国其他地区人民的那种“离家出走”的冲动心态。

  福海本地总人口不过3500多万,而有记录的海外华侨就超过了1700万。

  看起来,似乎这里的人们对「乡土」是没有执念的,随时都会离开这片土地。

  但好玩的是,这些人去往异国他乡以后,往往又表现出极其强烈的「乡土情结」,并付之行动。

  几乎在所有有华人聚集的国家,都会形成“唐人街”“中华街”或者“小中华”这样的街区,这些街区具有高度的文化封闭性,从习俗到日常生活用品与国内几乎无异。

  有些来此的老人家,甚至可以一句当地语言都不会,只靠福海话就生活一辈子。

  同时这些人也非常热衷用在国外赚到的钱回馈乡里。从洋务运动到抗日战争,下南洋募款者源源不绝,几乎都能得到丰厚的支援;

  抗日战争期间,无数南洋华侨子弟更是自带武装、钱粮,回到大陆投身战场,奋勇杀敌,将热血洒在神州大地之上。

  还有像陈嘉庚先生这样,建设祖国不惜破家舍财的华商更是比比皆是。

  即使不说这些大仁大义之辈,张潮所见到的那些普普通通在国外打工的乡亲,不论最后回不回来,赚到的第一份钱,总是要在乡里起一间大厝的哪怕一年都住不了三五天。

  如果说中国哪个地区的人群表现出来的「乡土情结」最浓烈,也最复杂,也最矛盾,那么福海可以说当仁不让。

  紧接着,张潮又从斯蒂芬金对小说题材“百无禁忌”的豁达态度,到黎翊云纠结、沉溺于祖国/母亲情结的不可自拔,再到由基兰德赛引发对“移民题材”的深入思考……

  一路上见到的风景、聊过的历史、见过的人、遭遇的风波、思考过的问题,终于凝练成张潮对《原乡》这部作品的构思

  他要展现福海一个普通家庭的三代人、绵延两个世纪对「故乡」的复杂纠葛。

  之前在听完许蕊雅讲述的华人淘金史以后,张潮的脑海中曾经萌生出这部小说的一个场景

  「依山傍海的沿海小镇上,一个母亲独自守着儿子过活。母亲谨守着百年来的传统,对远渡重洋的丈夫不敢有半点怨怼,只能翘首盼望;

  但儿子对父亲的情感则复杂得多。在他心中,父亲不是一个实在的人,而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把陌生的声音、一串变幻的数字……

  学校里的同学羡慕他有美国巧克力和变形金刚玩具,但是又嘲笑他“没爸爸”“妈妈是小的”……

  终于,在儿子结婚那一天,婚礼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男人……」

  这时候的人物关系还十分简单,场景也不复杂,张潮不过想要把它写成一部中篇小说的规模。

  但是一路上历经沉淀,他觉得可以挖掘的内涵远远不止这些,并且,他决定用“科幻小说”这个自己从来没有触碰过的体裁进行写作。

  这是斯蒂芬金的馈赠不要在乎什么纯文学、通俗文学,写出自己与读者都认同的好看的小说最重要。

  于是张潮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文档,写下了这部小说的开头

  【这是顾峰第二次见到林小海。与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满脸皱纹深如沟壑,眼神如污水般浑浊的林小海不同眼前这个林小海才二十二岁,应该是青春最盛的年纪。

  但是他脸上化着煞白的浓妆,偏偏嘴唇又抹得通红,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蹩脚的白色西装,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简直会以为他是一片纸人。

  这是林小海的婚礼。但是这个年轻人却没有半点喜悦,脸色严肃,木偶一般在长辈的牵引下一步一步完成仪式。顾峰注意到,在给双方家长磕头的时候,林小海母亲身边的座位是空,只摆着一顶老式的绅装帽。

  ……

  照例到了新郎和新娘挨着桌子敬酒的环节。林小海的母亲和两个舅舅,一边为新人的酒杯添酒,一边为新人介绍桌上的亲朋是谁。

  林小海在他二十二岁的人生里都没有离开过小镇附近10公里的范围,母亲和舅舅认识所有他认识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同学。但是看到顾峰时,大家显然都愣住了。

  没有人认识他,但也没有人觉得他是在混吃混喝。

  因为顾峰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这个渔港小镇的居民,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是一副18世纪的油画的一角,被悄悄画上了一个20世纪装扮的人物,乍看之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旦被注意到了,就会像钉子那样扎在视线上,难以忽略。

  时间在这里定格。

  林小海的大舅舅正在往新人的杯子里倒酒,酒液就这么悬停在半空中;林小海的母亲似乎要问什么,嘴唇微掀、牙齿半露;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的小孩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正要接过老人家递来的糖果……

  顾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在身前轻轻一挥,整个场景像融化的油画一样从他身边流淌、消逝,最终只剩下一片虚空。

  顾峰对着这片虚空开口道:“档案号0001,情绪判定为负面,暂时屏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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