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潮最近没出现是在山里隐居呢?”
“哇,哪里的山?”
“听说是贵州,那里都没有路的。”
“他为什么要隐居啊?”
“大概是厌倦了纸醉金迷的生活,要寻找真正的自我吧?”
“好高级的样子。”
“真的是张潮会做出来的事呢!”
“这才是作家吧!太有个性了。”
“不过他这次讲座主题好无聊啊,估计又是励志鸡汤。”
“管他讲什么呢,主要后面会不会给我们签名啊。”
“是啊是啊,我让我妈给我送了一本《少年如你》和一本《你的名字》呢!”
“我也是这两本!”
“是吧,我就说这两本最好看……”
这显然是女生的对话,主题明确,但是跳跃性强。
操场的广播开始播放音乐了,并不是常见的《运动员进行曲》,而是当年由张潮写词、宋诗语演唱的《你的答案》,也算是一种特别的致敬。
这一直是三中的保留曲目,尤其在高考前会拿出来给高三学生励志。
随着“黎明的那道光,会越过黑暗,打破一切恐惧我能,找到答案”的旋律传到大家的耳朵里,学生的讨论又变了
“诶,你们说张潮为什么就写了这首歌啊?”
“是哦,后来就没听过他写的其他歌了。”
“大概是写歌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吧。”
“写歌才能赚多少钱?还不到他小说的零头吧。”
“那也不是。主要是他写歌被读者骂惨了!后面就不敢写了!”
“哪有读者骂?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是你们这些读者,是另外一批,可厉害了!说他写歌的套路都过时十年了!”
“是吗?这首歌明明挺好听的,也挺新颖的啊,哪儿就过时十年了?”
“唉,你们说好听不管用……”
“诶?你谁啊,不是我们班的吧。”聊天的同学发现不对劲了,插话的高个子男生他们不认识,长得黑黢黢、精瘦精瘦的,留着贴着头皮的板寸,嘴唇周围一圈胡茬,还戴着一副眼镜。
“哦,我艺体班的。”“黑瘦高”解释道。
“你练体育的吧?你也看张潮?”同学显然有些讶异。
“黑瘦高”显然不乐意了,道:“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我们练体育的怎么就不能看他了?”
质疑的同学慌乱了一下,生怕自己得罪了体育生,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训练这么累,应该没空看小说吧。”
“黑瘦高”道:“放松身心嘛。再说,他写的也没那么好。”
听到这话,立刻有人不高兴了,也不怕得罪体育生了,不满地说道:“你看懂了吗你,就说张潮写得不好?他写得不好,那谁写得好?小四、韩涵?”
“黑瘦高”委屈地道:“小四、韩涵不如他好,不等于他一定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怎么还不许人说他不好了?”
同学“嘿嘿”怪笑道:“其他地方的人我不管,在三中说张潮不好,你可能是第一个。”
“黑瘦高”道:“不好就是不好嘛。你们不觉得张潮出的几本小说,技巧痕迹都太重了吗?他写通俗小说,就各种巧合、各种煽情;写严肃文学,就各种炫技、各种故弄玄虚。
总结起来,就是创作的时候要么偶像包袱太重,要么老琢磨着怎么迎合市场,创作状态不够放松、不够自然,太卖弄、太雕琢。”
一番话说完,其他人都惊讶起来,想不到这个体育生对文学还颇有见解。
维护张潮的同学不服气了,连忙辩驳道:“难道技巧用得多就不好吗?那是……那是人家会这些技巧,会了不用像什么话?就好像老师教你公式,你做题的时候会不用吗?”
这位同学显然文学修养非常一般,吭吭哧哧半天,词不达意地说了点皮毛。
“黑瘦高”道:“会技巧当然不是不好,但是会技巧不等于创作的时候就一定要都用出来。写考卷的时候,你看到一道题有三种解法,你会都写上去吗?”
一句话把对面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恨恨地道:“你等着,我去把文学社的邱雪叫过来,让她喷死你。”说罢就跑去搬救兵了。
“黑瘦高”也没有阻止,只是含笑看着他匆匆离去,又匆匆拉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女生。
“就是他,就是他诋毁张潮,说张潮写的小说不好,都在卖弄技巧。”男同学指着“黑瘦高”,忿忿不平地道。
邱雪眉头一皱,问道:“你没添油加醋吧?你真是这么认为的?”第二句话,问的正是“黑瘦高”。
“黑瘦高”点点头道:“大差不差吧。我还认为张潮的创作态度不够端正,喜欢讨巧。他经常利用自己对读者口味的精准把控,顺着读者的期待写东西。
读者是普罗大众和青少年的时候,和读者是文学爱好者、专家、同行的时候,他的作品呈现的精神面貌往往不同。有人可能会赞赏这种‘专业性’,但缺乏连贯的写作人格,长久来看也许会是伤害。”
“黑瘦高”这番话对邱雪这个三中“晨钟社”社长来说,都有些“超纲”。她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但又不愿意让人这么贬低心中的偶像,只能绞尽脑汁来辩驳:
“你,你这么说其实对张潮来说完全不公平,太苛刻了。虽然很多文学家都追求‘无技巧’,但实际上‘无技巧’也是一种技巧,是一种被更高明的技巧掩饰了的技巧。
张潮小说讲究技巧,可能恰恰是他通往‘无技巧’的一条道路。就像大作家汪曾祺,他早期的小说《复仇》就运用了许多意识流的技巧。但是后来他再写《受戒》的时候,明明技巧更高超了,却让人看不出痕迹来。
我们不能要求张潮在20岁的时候,就达到汪曾祺他老人家60岁、70岁才达到的境界……”
邱雪的语速很慢,她是第一次这么系统地进行文学性阐述,虽然在高中生已经算佼佼者了,但是仍然十分吃力。
而她越说,就越对面前笑得很温和的“黑瘦高”感到好奇,自己这几年在长福的中学文学圈子里,也算是“风云人物”,甚至还在《东南晨报》的作文园地里开辟了一个小专栏,人人夸她以后有希望也像张潮一样成为作家。
张潮成名以后,长福县的中学文学爱好者圈子就异常活跃,不仅各个学校的文学社都挤破了头,“民间”也成立了不少小社团,甚至还有自己办文学报纸的虽然只坚持了一期就“破产”了。
别说三中了,整个长福县爱好写作的同龄人,她几乎都认识,但是眼前这个“黑瘦高”,却……却……
却越看越眼熟!还不是亲眼见过的那种眼熟。
如果把这个人头发变长些、皮肤变白些、脸颊变圆润些,再把那些邋遢的胡茬给剃了,那不就是、那不就是……
这时候《你的答案》音乐停下来了,广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
“请全体同学带上椅子,马上到操场集中!请全体同学带上椅子,马上到操场集中!”
演讲要开始了,所有人呼啦啦地站起身来,拎着椅子就往操场走去。
邱雪却已经在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愣住了,小嘴也不再“叭叭叭”地往下说。
“黑瘦高”温言道:“你讲的其实挺好的!张潮确实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好,他还年轻,还有进步空间。”
带邱雪过来的男同学以为“黑瘦高”真被说服,得意地道:“我就说,只要邱雪出马,没有搞不定的文学问题!”
邱雪尴尬地想找条缝钻进去,想说什么,却见“黑瘦高”轻轻摇摇头,只好又闭了嘴。
男同学拎着椅子,道:“走吧,赶集集合了咦,你怎么没带椅子,要不要借你一把?”
“黑瘦高”也转身往操场走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谢了,我等会都是站着,用不着椅子。”
留下一头雾水的男生,和一脸激动地邱雪。
等到“黑瘦高”走远,邱雪才狠狠拍了一下男生的脑袋:“你……你……你……”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因为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谢他。
男生“哇哇”喊疼道:“本来就不聪明,你这一打影响我一模怎么办?”
20分钟后,男生终于知道邱雪为什么拍自己脑袋了只见那个“黑瘦高”已经摘掉了眼镜,在众星拱月下走上了操场的主席台,站到了演讲台后,开始自我介绍道:
“大家好,我是张潮……”
男生脑袋“嗡”的一下,立刻就不清醒了。转头看去,看到刚刚其他在旁边的同学也是一脸懵圈和震惊,才放下心来。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清讲台上张潮的话:
“听说下周高三的同学就要参加一模了。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懂一模!”一句话,让整个操场都笑翻了天。
谁都知道,张潮之所以走上今天的文学道路,就是“冲冠一怒为一模”。至今,他那份145分的一模语文答题卡,还用透明亚克力板封装好了,陈列在校史馆里。
几乎所有三中的同学都瞻仰过这份答题卡。
张潮接着道:“今天学校本来给我定的主题是「写作改变人生青春自当奋发」,但我临时决定讲点别的,所以今天的主题是
「学好数理化啥时写作都不怕」!”
台下的周校长,脸色呼啦一下就白了。
第262章 自杀式批评
“大家是不是觉得一个数学只考了8分的文科生,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活跃气氛?”张潮微笑地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他们一个个都仰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注视着讲台上的自己。
“其实我们从小就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大学者钱锺书考清华大学数学得了零分,照样破格录取。我不敢自比钱老,但是我们的经历确实有相似之处。”
“我不知道钱老怎么看待这种特殊的优待,但在我看来,这既是一种幸运,却也是一个诅咒!”张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了令全场哗然的一句话。
操场上的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笼罩着无限光环的学长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否定,难道是为了后面来个大转折?嗯,张潮这方面被媒体公开报道的前科记录就不少……
领导们则更多的是紧张“诅咒”这个词,怎么能出现在面对中学生的演讲场合里呢?这不散播封建迷信吗。但是现在总不能上去赶张潮下来吧?只能忍耐着继续听下去。
张潮的目光逡巡了全场的听众,似乎对这种反应早有预料。等到大家的躁动平息了一些,他才继续开口道:“文学虽然服务于人类的精神世界,但它的诞生却要根植在物质世界当中。”
“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共同构成人类文明,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我数学只能考8分,就意味着一件事我对这个世界物质层面的认知,注定不够深刻。”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避的重大缺陷,它会反过来制约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和呈现而这,又是文学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张潮的这段话,对高中生来说有点超纲,但又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尤其是许多高三的学生,已经在课堂上学了一些基础的哲学概念,对此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知。
反而是坐在主席台的大部分领导,完全无法理解张潮讲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只是庆幸张潮没有再蹦出什么虎狼之词。
张潮接着说道:“大家看我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作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篇,都存在两个很大的缺陷我写的每个故事,无论技巧上多么华丽,但精神层面上,总是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我塑造的每个人物,无论多么让人印象深刻,但却都被拘束在故事当中,缺乏抵抗现实与时间侵蚀的穿透力。”
看众人面露不解之色,他用了一个更通俗的说法:“也就是说,我已经出版那些的故事与人物,既缺乏独创性,也缺乏超越性,无论它们曾经创造了多么辉煌的销量,或者带给大家多么美好的回忆,都会很快在时光里速朽。”
这句话像一颗震撼弹一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炸了个晕头转向。现场的记者们也惊呆了,他们以为张潮就是来给大家喂点心灵鸡汤而已,没想到竟然能听到一个知名作家用这么决绝的方式否定自己以往的创作。
这哪是自我批评,简直就是自杀式批评!
记者很多都是文字工作出身,今天派来采访张潮的更是精选了文学功底比较强的一批,听完张潮的“自我批评”以后,一个个运笔如飞,在笔记本上都划出火星来了
这是大瓜啊!
台下的领导也回过味儿来了,周校长更是连忙朝着张潮使眼色,可惜他位置太靠边,要想让张潮看见,除非张潮的眼睛是严重的斜视。
张潮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就是偏科的惨痛教训啊,同学们!它影响的不只是考试,其实也在影响你的人生。刚刚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一模,其实也没有人比我更懂偏科。”
“因为我对物质世界认识不深刻,现实经历又不够丰富……总之,种种缺陷吧,也就注定我对基于物质的社会的运行规律认知浅薄,所以我写的基本都是‘特殊化’的故事。
《少年的巴比伦》,关注的是小县城的边缘人物;《少年如你》,写的是校园霸凌;《你的名字》,是一个奇幻故事;《蜗居》,我让女主角偶遇了高官;《大医》,三个医生总是卷入重大历史事件当中;《刑警荣耀》,程队长从警察沦为阶下囚……”
“大家发现了吗?我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底色是‘平凡’的故事。我总是要让人物置于与众不同的困境或者传奇当中,这样才能充分运用我的技巧,来掩盖我的作品在对物质世界认识上的贫瘠,和塑造精神世界上的盲区。”
随着张潮深入浅出的讲解,在场的领导们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是看过张潮作品的学生们,已经有些明白了虽然张潮这么说,可他的小说还是很精彩啊……
操场上,三中“晨钟社”文学社几个要好的成员,已经趁着老师们都听入神的间隙,偷偷聚到了社长邱雪的身边。
听到张潮竟然这么严厉地否定自己的作品,这些文学爱好者们都惊呆了,其中一个低声道:“他,他是不是在‘欲扬先抑’?”
另一个显然对张潮研究颇深,不可置信地道:“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要开始装逼了啊……怎么还不装呢……”、
邱雪摇摇头道:“你们可能都误会了,学长这次是在真诚地做自我批评,不是为了装……那个啥。好了,认真听,不要错过了。这是我们学习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