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没有客套和世故的。他们不会因为张潮19岁写出《少年如你》《少年的巴比伦》,20岁写出《消失的爱人》,21岁写出《大医》……而对他有任何滤镜或者敬意。
张潮所有的名声和成就在这个小山村里都归了零。
在他木木讷讷讲不出一个新鲜的故事时,他就是孩子眼中“不会讲故事的叔叔”,而不是什么“著名青年作家”“互联网意见领袖”。
儿童文学,尤其是面向10岁以下低龄儿童的作品,是要用最简单的词汇、最简洁的表达,在近乎“无技巧”的状态下,创作出一个富有童真童趣,让孩子不仅爱看,而且爱听的故事。
爱听又比爱看的要求高了一层,容不得一点佶屈聱牙,甚至连稍长一点的句子写起来都要谨慎。
所以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实际上比顶尖的文学家更要稀缺。因为童真童趣是一个太容易被丢掉,却很难找回来的心理状态。
张潮想着想着,忍不住困意,就这么睡了过去……
“笃-笃-笃。”沉闷的敲门声惊醒了张潮。
他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天已经大亮。敲门的是村长,他在门外道:“小张,你的电话。”
张潮来什雷村住下以后,发现手机没信号,就通过村委会的座机告诉给了很有限的几个人自己在哪儿,免得大家担心。不过也交代了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别找他。
他只想躲开忙碌的生活一阵,又不是要修仙。
张潮披了件外套就下楼了,拿起话筒,刚说了一声“喂”,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黄杰夫有些兴奋的声音:“Boss,你知道我们的电影票房多少了吗?已经……”
“不想知道。”张潮用莫得感情的声调说道。
“……Boss,华宜的王仲军联系我了,他提出……”
“也不想知道你做主就行。”
“……Boss,华纳兄弟把《消失的爱人》剧本发过来,你要……”
“不想看。”
“……《大医》第一部的版税……《三晋风流》的收视率……邢小姐的小说……《三体》第二部……”
“……你看着办……差不了……你让老马处理……大刘自己会写……”
一句赶一句,堵得黄杰夫听得直翻白眼。之前张潮虽然是甩手掌柜,但是对“潮汐文化”的发展方向与关键节点,尤其是媒体宣传方面,还是亲力亲为的。
现在张潮好像真不在意这个凝聚他许多心血的集体了。黄杰夫这次给张潮打电话,其实并不是有处理不了的急务一定要请示张潮,而是想说动张潮早点回燕京。
毕竟有张潮在的时候,“潮汐文化”在宣传和营销上,几乎都在碾压竞争对手。这让黄杰夫在商业上的拓展也无往不利,这种配合无间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张潮一“休养”,黄杰夫都能明显感觉到合作伙伴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自己独当一面虽然没问题,但谁不想更顺利些呢?
张潮也听出了黄杰夫的沮丧,温言道:“我状态其实并不好,未必都能做出正确的决策。等我调整好了,就回去了。
没有我,你们一样能干的很好!好了,如果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我先挂了,我还要去帮忙做饭。”
电话那头,身在燕京办公室的黄杰夫颓然放下电话,然后瘫坐在椅子里。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会放弃享受敌人屈身求和的快乐,放弃享受财富一夜暴涨的快乐,放弃站在山巅俯视众生的快乐。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块钱的钞票,递给了旁边的马伯慵和双学涛,叹口气道:“我输了。”
马伯慵麻溜地把钱塞进口袋,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地道:“我说的没错吧?他短期内肯定不会回来。”
双学涛点头同意道:“说到底,张潮骨子里还是一个作家。”
黄杰夫哀怨地看了两人一眼,道:“行行行,你们作家清高、你们作家了不起,就我庸俗,就我爱钱……”
马伯慵无奈地道:“学涛,你和他解释解释吧。我去忙《狂宠……》出版的事了。”虽然自己已经帮着邢大小姐改了小半年小说了,但是说起书名,他的牙齿还是会发酸,赶紧略过。
双学涛还是更稳重点,语重心长地对黄杰夫道:“不是清不清高的问题你想想,张潮短短2年多,走了别人多少年的路……”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长福县张潮的父母之间。知道儿子突然跑到云贵大山里去“隐居”,张潮母亲差点就要带上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跟着去“陪读”。
还是同为中文系出身的张卫国能理解张潮目前的状态,连忙安抚了老婆的焦虑:“儿子长大了,又遇到了这么多事,觉得累也很正常。他这是在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你别拦着他。
等他找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张潮母亲狠狠剜了一眼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觉得累,怎么就非要去那穷乡僻壤的,回家不好吗?”
张卫国嘴巴上说:“我们作家的事,你不懂!”心里却想着儿子要回来,岂不是连三姑妈的大女婿的表舅的理发店开业,张潮都要去剪彩?躲出去好,躲出去好。
知夫莫若妻,老婆一句话就差点让张卫国破防:“‘我们作家’,我们家还有第二个作家?我怎么不知道?”
张卫国闻言只能把墙上的一幅“忍”字书法作品看了又看,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书房继续写他的《我教儿子写作文》了。
张潮并不想费心思去猜远在燕京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人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眼下只想烧好眼前的这口灶台。
虽然付了钱,他也不想每天耷拉着俩爪就往人家火塘前一坐就开始干饭。能够参与到过程里,才能让每顿饭吃得更香甜一些。
所以他提前来了今天的“食主”家里帮忙。灶头上的蒸炒烹炸他自然插不上手,所以被打发来做简单的烧火。
说是“烧火”,其实灶膛里早已经点燃了熊熊火焰,他只用负责往里添柴、用风筒吹风,让火力不要减弱就好。这活儿张潮小时候就干过,不过那时候家里的灶膛边上还有一个小鼓风机,不用风筒。
灶台烧火也是有技巧的,不是只管塞柴火就行。而是要用铁棍或者火钳,不时拨动堆在一起燃烧的柴条,才能物尽其用,让它们燃烧得更加充分。
选柴条也有技巧。灶膛里只需要有一根硬柴做“主力”;在“主力”被“消灭”前,只需要往里面添枯柴和细枝。这样既可以保证灶膛的火力不会过旺,也能节约柴火的消耗。
看着张潮吹风筒、拨柴堆、添柴条的动作越来越娴熟,女主人虽然也不会说普通话,但还是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随着温度的上升,蒸屉下的清水开始沸腾,不一会儿白蒙蒙的蒸汽就从烟囱里钻出去,与别家的炊烟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什雷村都氤氲在祥和和安宁当中。
吃过午饭,张潮又想帮忙洗碗,可是主人家怎么也不让,他也只好作罢。
回到村委会睡了个午觉,张潮又跑去找了韦广利家的小孩哥韦恩泽,让他带着自己去附近的林子里捡菌子。
韦恩泽本来正在愁眉苦脸地写作业,一听张潮要捡菌子,高兴地把作业一飞,朝着屋子里喊了一句,也不等有人回应,就拎上篮子带着张潮出发了。
等走到村子的边缘,韦恩泽还回头看了看自家,发现母亲没有追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张潮道:“快冬天了,菌子捡不了几天了,也捡不了几种了。”
张潮笑道:“那你教我认一认,哪些菌子有毒,哪些菌子能吃。”
韦恩泽仿佛得了莫大的认可,带着张潮就钻进了林子里,一边还说道:“菌子嘛,我也认不全,所以一般只摘爷爷教我的那几种。
其实有毒没有毒,吃一次就知道了嘛!有好几种,我一直想尝尝看。”
张潮:“……”好想回去怎么办……
但是来都来了,张潮默唱着:“红伞伞、白杆杆……”
不过小孩哥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冒险冲动,只带张潮摘了最常见的几种蘑菇,大多数长相朴实憨厚,既没有妖艳的红伞伞,也没有诱惑的白杆杆。
吃过晚饭后,张潮看到孩子们都往村委会跑,也就跟了过去。
原来是每到周末晚上,村长都会把办公室的电视摆到外面,让村民一起看。虽然也有村民家里已经买了电视,但毫无疑问,大家还是更喜欢围坐在一起看节目的热闹感觉。
6点的电视剧,7点的新闻联播,7点半的焦点访谈这三个节目是雷打不动的,但孩子们多半看得直打哈欠,或者在互相打闹。大人们也多在自顾自地聊天。
只有不多的几个听得懂普通话的大人看得仔细些。
8点钟,村长把电视调到了CCTV-10。张潮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音乐,然后就是熟悉的解说词
【踏遍三晋大地,尽数风流人物。欢迎大家收看大型文化行旅纪录片「三晋风流」。这一期节目,我们来到了承东启西、贯通南北、辐射中原的YC市。……】
村长调完台,看到张潮愣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们能收到的台不多。最近看电视,就觉得这个节目不错。能让大家看到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你要是有要看的节目,可以自己调。”说罢就把遥控递了过来。
张潮连忙摆手拒绝,表示和大家一起看就好。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三晋风流」的成片,排期是早就和CCTV10谈好的,只是自己忙完了而已。
很快,山西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貌特征就吸引了几个孩子的注意,尤其是大片大片的平原,让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二里平地的他们感到震撼。
韦恩泽悄悄拽了下张潮的衣摆,张潮看向他,他小声问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张潮想了想,大概和他描述了一下两地的距离和交通。但是“一千多公里”“隔着三个省”“坐火车几天几夜才能到”,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尤其是张潮最后补充了一句:“我从县城来到这里,一共40公里。”
县城韦恩泽去过,一路上走路、拖拉机、三轮车、公交车,花了大半天才到。而这个“运城”,竟然比县城还要远上几十倍。
以前他也看电视,但是只注意了里面的高楼大厦和花花绿绿的衣服,却并没有人能给他解释这些陌生的事物。学校的老师虽然讲了“祖国幅员辽阔”,但是他对此没有具体的概念。
张潮的话,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眼睛里浮现出茫然和向往两种神色。
张潮笑问道:“想去?”
韦恩泽点点头,道:“想去……可是很远。”
张潮道:“想去的话,其实不远。我来的地方,比‘运城’还要远。但是我想来,也就来了;你想去,也一定能去。”
韦恩泽摇摇头,不再说话。
张潮也不再说话,和他们一起静静看着电视。
什雷村的夜晚依旧黑得像墨,寥寥几盏灯光,和电视屏幕的荧光,并没能照亮这里的夜空。
晚上9点,村长关了电视,众人也各自散了回家。
张潮上了二楼,拿出纸笔,在新的一页写下了一个新的开头:
「今天,韦小亮突然问了张老师一个问题,可把他难倒了“老师,我听电视里说要下流星雨了;那下完流星雨,天上的星星是不是都落到了地上,再也看不见了?”……」
第254章 这是你的房间?我要了
张潮为什么要突然写下这个关于孩子和流星的故事,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梁细妹、韦恩泽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触动了他,也许是什雷村星辰满布的夜空给了他灵感。流星在不同的文化当中,有着不同的含义。
最流行的是两种,一是死亡,二是希望。
那这个故事里是哪种呢?
【张老师不知道什么是“流星雨”,所以也不知道下过流星雨以后,天上还会不会有星星,他只能说:“也许……还有吧。”
韦小亮看起来有些失望,张老师已经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了,连他都不确定,那想必问别人也没有用。
张老师被他看得心里有些慌,于是问韦小亮:“你不希望天上还有星星吗?”
韦小亮说:“梁小阳说天上每掉下一颗星星,地上就要有一个人死掉,去到天上,变成新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要是下成了雨,那地上有多少人要去到天上啊?”
张老师沉默了,他知道韦小亮的妈妈正在生病,病了很久,也病得很重,据说随时会死。
韦小亮接着问他:“张老师,流星雨下完了,真的会有很多很多人变成新的星星,挂到天上去吗?”】
“叔叔,天上真的会下流星雨吗?”韦恩泽听到这里,忽然问张潮道。
张潮答道:“说了几次啦,叫哥哥当然会下。在有流星雨的夜晚,你抬起头看天空,每隔一小会儿,就会一颗流星坠下来。一个晚上,你会看到几百颗流星,就像一场雨一样。”
韦恩泽眼里露出向往的神色。云贵多云雾,但同样拥有最暗的星空。天气晴朗的夜晚,他是见过流星划过天边的样子的。
只是没有想到流星能下成雨。而流星,又有这样特别的含义。
韦恩泽迫不及待地道:“那后来呢?真的下流星雨了吗?”
张潮微笑着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这个问题,张老师同样回答不上来。谁让他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呢?能教会孩子们朗诵课文和四则运算,就已经是他全部的学问了。
韦小亮又问道:“张老师,那有没有办法不让天上下起流星雨呢?它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偶尔才掉一颗吗?”
张老师更慌啦,他想自己连阻止天上下雨的本事都没有,又怎么能让天上不下流星雨呢?只是他不想让韦小亮难过,于是对他说:“这样吧,我要去镇上问问王老师。王老师懂得比我更多,也许他知道怎么才能让天上不下流星雨。”
韦小亮高兴起来,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去镇上问王老师?能带我一起去吗?”
张老师摇摇头说:“到镇上要先翻半天的山梁,然后再坐半天的拖拉机。回来又要坐半天的拖拉机,翻半天的山梁。路上还要在山里过夜。所以只有大人能去,小孩子不行。”
韦小亮知道张老师说的是实话,只好说:“那老师你早点回来。还有七天就下流星雨了。”
张老师其实是担心镇上的王老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天上不下流星雨,也担心王老师对韦小亮说天上掉下一颗星星地上就要有人补上去是真的。】
“韦小亮的村子离镇上真远啊。”韦恩泽感叹道。什雷村的孩子去镇上上学也远,但没有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