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静秋吧,我是孙建新的父亲,我知道我儿子在等你,你赶紧跟他告个别吧!”
他沙哑的喉音压得极低,眼睑下方两块松弛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将司令员的铁血面具撕开一道裂缝。
张一谋紧张地盯住了刘伊妃的表情,湿发黏在苍白的颧骨上,雨渍在粗布裤脚晕染出深灰的纹路。
人群纷纷让开,她却裹足不前,像被无形的绳索缚住脚踝,这一动一静的对比凸显了人物内心的煎熬。
这是路宽提醒的“悬停式爆发”,用肌肉冻结替代情绪宣泄。
一根箭在什么时候对敌人的威胁最大?
弓满弦,未射出的时候。
对于演员来说也是这样,要通过精准的肢体控制来制造戏剧张力,而非直接释放情绪。
只是对于大多数演员来讲,即便知道要这么演,也没有足够的肢体和肌肉控制能力。
很显然,在人艺沉淀了一年的刘伊妃,在表演上更加成熟和游刃有余了,这种进步在监视器前的张一谋看来尤为明显,因为他能够捕捉到更多细节:
死死钉在原地的双脚昭示着内心的恐惧,微微前倾的脖颈却暴露了想要冲上前的本能。
不像身材娇小的小黄鸭,一米七的刘伊妃此刻在镜头前,反倒呈现出一种极具戏剧张力的反差感。
她修长的身形本该赋予角色坚韧的力量感,却在静秋这个角色身上化作了更令人心碎的脆弱:
微微佝偻的肩背让身高缩成了保护性的弧度,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白桦;
那双本可以飒爽迈开的长腿,此刻却像生了根般死死钉在原地,在粗布裤管下显出僵直的线条。
身高原本是她演这段戏的劣势,但这个裹足不前的动作和其他细节,却成为了情绪放大器。
包括现场的其他演员,他们按照自己的走位站在外围,虽然看不清这位女演员这段设计的意图,但也深深地沉浸在这无言的伤痛中。
这种忍,的确要比哭更能带动情绪。
鲍国安看着刘伊妃的背影,感慨后生可畏。
她终于动了,慢慢接近了病床上的路宽,后者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像一捧随时会化开的雪。
刘伊妃穿着藏红色的灯芯绒翻领外套,内搭的确良白衬衫领子翻出,肘部还有轻微的起球磨损。
红与白的对比强烈,室外的张一谋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本能地拿起对讲:“两个备用机位,35mm镜头近距离给静秋,拍藏红色外套在逆光中的剪影那种感觉。”
“小钉你亲自拿85mm长焦,压缩景深,病床白布与惨白脸色以及老三的轮廓,用阴影强调一下。”
主机位不动的情况下,其他摄影师迅速响应,知道这是导演的临时起意。
张一谋在做什么?
他在做“人工P图”。
即在一开始的拍摄中,就通过不同的摄像机角度给静秋、老三两个色彩对比度鲜明的情侣做图层的分割。
整个画面中,除了白,就是静秋的红。
这种分层处理,实质上是张一谋对“生者与濒死者的时空错位”的具象化,在刘伊妃背对着镜头时,用这种色彩上的视觉压迫,给观众制造心理压力。
这和《返老还童》里李明和父亲李雪建病房前的光暗对比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是通过色彩,路宽是通过光线。
刘伊妃走到了主机位中心,映入他眼帘的是奄奄一息的老三,却不可避免地被代入了路宽。
所幸这段戏到了此处,拉满弦的弓也是时候射出了。
小刘看着床上的“丈夫”: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处用油彩勾勒出青灰色的阴影,仿佛生命正在皮下一点点消逝。
嘴唇干裂起皮,化妆师特意在嘴角点染了暗红色的血渍,这是白血病晚期患者常见的口腔出血症状。
半睁着的眼皮下,瞳孔微微上翻,只露出少许眼白,这种“濒死凝视”的表演是路宽研究真实病例后设计的。
刘伊妃的视线落在他插着输液管的手腕上,突然一阵恍惚。
那若隐若现的血管走向,叫她想起了现实中路宽熬夜工作时,在台灯下显露的青筋纹路,这个细节让她瞬间分不清戏里戏外,仿佛眼前躺着的既是虚构的老三,又是可能随时离她而去的丈夫。
监视器前的张一谋看着小刘的特写,暗叫不好,对讲通知群演提前说出台词打断她。
围观的护士出声:“静秋,快说自己的名字呀,他听得见。”
“我是静秋。”小刘已经进入似真似假的梦幻中,泪水逐渐模糊,连叫了几声:
“我是静秋,我是静秋啊。”
“你不是答应我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回来吗?你不是说我穿红色衣服很好看吗?”
“我穿着它来了,我穿着它来看你了,我穿着它来看你了。。。”
此前所有的人物体态、表情、动作的情感铺垫,在此刻如同拉满的弯弓骤然松弦,刘伊妃积蓄已久的情感化作一支离弦之箭,带着破空之势直击人心。
三声“我是静秋”逐渐坍缩成为气音,字句在抽泣中破碎,宛若箭矢没入靶心的闷响。
周围扮演护士、家长的群演配角们都不知不觉地掉泪了,鲍国安也轻轻回过身,不忍看这一幕。
他们这一刻根本没有觉得刘伊妃是在演戏,似乎她看到的确实是自己濒死的丈夫。
只有小刘眼里还回荡着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2004年的水磨镇车祸以后,他也是这么躺在华西医院的床上,生死未知。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这道在她心里镌刻出深刻印迹的魂灵,已经往前世走了一遭,再回到这个世界的躯壳。(263章)
刘伊妃最终跪倒在在病床前,手指悬在路宽枯槁的面颊上方颤抖,渴望与恐惧在毫厘间角力,最终抚上他的侧脸。
床上的路宽算是得了“信号”,一滴泪从他干涸的眼角渗出,蜿蜒流过太阳穴的紫斑,没入鬓角,可似乎在挣扎朝天上看。
刘伊妃看着他的眼神朝天花板望去,那里竟然贴着一张二人的合照!
濒死的他躺在床上,也要用唯一可用的眼睛,固执地望着扎着麻花辫的女孩。
浑浊的瞳孔,用尽最后的生命力完成这个仰望的姿势,仿佛要将这张定格在1974年夏天的影像,与眼前这个红衣的静秋重叠成永恒。
“老三!呜呜呜。。。”
配合着这个极致的催泪镜头语言,从隐忍到啜泣,到此刻的崩溃大哭,刘伊妃完整地走完了三个渐进的情绪层次。
她的喉头滚动,像是在吞咽一场永远无法兑现的春天。
春天里有山楂树开的花,有他们埋在树下的爱情。
此刻电影的拍摄已然结束,但眼眶泛红的副导演张沫没有指挥停机。
所有人陪着仍旧在痛哭的刘伊妃,一时间也分不大清,她究竟是静秋,还是自己。
大家耳畔只萦绕着此前路宽饰演的老三的一句台词:
你活着,我就活着;
你死了,我就真的死了。
。。。
良久,小刘的哭泣声渐熄,只是俯身趴在路宽身上没有动。
张沫等着老爹发话,老谋子没有拿对讲,只是起身走到片场,咧着嘴笑道:
“《山楂树之恋》,杀青!”
“过了!活了!活了!”
欢呼的掌声瞬间迸发,最后这场戏实在是太压抑了,从今天一整天的表演过程到最后的完美演绎,皆感同身受。
此刻,尽情释放。
这两声“活了”是剧组规矩,给扮演死者的演员去去晦气,别叫角色的因果沾染。
躺在床上的路老板一直闭着眼,这会儿才赶紧坐直了身子,连带插在他手臂上的输液管都跟着晃荡。
他拍了拍红衣女孩的俏脸:“下班了!还哭呢?”
“给你发多少钱啊这么卖力?”
看着跟僵尸似的老公龇着牙冲自己玩笑,刘伊妃瞬间破涕为笑,一个晶莹的鼻涕泡“噗”地从鼻尖冒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抓住路宽的病号服前襟,想往鼻子上抹,却被男子按住肩膀:
“大家都来看嘿,小刘冒鼻涕泡了!”
“张沫,快快快来给她拍下来,我要发微博!”
“路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刚刚眼泪都白流了!”
刘伊妃抬手就捶洗衣机,整个剧组顿时笑浪翻滚,张沫笑着走过来,拿纸巾给刘伊妃擦净了脸。
老谋子摘了鸭舌帽走过来,递上一个红包:“老规矩。”
跟刚刚喊“活了”一样,这也是给扮演死者的演员去晦气用的,张沫事先准备好的688元,象征“买命钱”,消解刚刚的死亡剧情。
这还没完,刘晓丽拿着一把剪刀过来。
“小路你赶紧起来,床单都要剪掉烧掉的。”丈母娘急匆匆地拉着她起身,又命令闺女:“给他身上衣服也赶紧换下来,待会儿也要烧掉。”
“哦,好!”
小刘也使坏,不由分说地去扒洗衣机的病号服,当众大喊:“都来看啊,内地首富光膀子照片,都拍下来去发微博去。”
“我给你们做主,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刚刚递过红包的张一谋第一个起哄,掏出手机就“咔嚓咔嚓”。
这两位本来在剧组也没有过什么架子,导演都带头了,这回敢应和的就多了。
“都让让!专业设备来了!”摄影师扛着斯坦尼康健步冲来,镜头几乎贴上路宽胸口。
刘伊妃已经功成身退,就剩一个光膀子的大汉站在屋子中间双手抱胸。
张沫笑得手抖,站在他旁边:“茜茜,帮我跟路导合个影,杀青打卡啦。”
“可以啊!”小刘掏出手机,又招呼其他剧组人员:“想照的都来,每次合影收一块钱啊,不能叫我们家路宽白卖肉了。”
剧组瞬间化作一片欢乐的海洋,现场洋溢着轻松诙谐的杀青氛围。
这场即兴狂欢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直到场务提醒要补拍一个日落镜头才结束。
最后所有人拍了张大合影
站在张一谋身边,照片里的洗衣机仍旧光着膀子,饿了两个月的身材精瘦匀称,线条紧致。
刘伊妃搂着他的脖子,还没卸妆的静秋版小刘,挂在身上偷笑。
温情脉脉,其乐融融。
30号晚,这张照片和下午的剧组欢乐实况被演职员们刷屏式发布:
张沫发了九宫格配文“《山楂树之恋》の幕后宝藏”;
赵苯山转发路宽光膀子照调侃“影帝的自我修养”;
童丽娅上传刘伊妃收观赏费的视频,标注“史上最具性价比合影”。
鲍安、溪美娟等老戏骨们也开通了微博,用自己的方式来庆祝这次愉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