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海军平静笑道：“你替秦正刚出头，这是好事，说明你有义气、有血性，从家里人的角度，爸很欣赏你的做法，因为你这种惩恶扬善的品行越发证明你值得托付，我女儿这辈子跟你会很幸福！”
这话虽是夸赞，但林骁知道后面有转折，所以并不敢沾沾自喜。
“但从为官的角度，你替秦正刚出头这件事，做得有失考量，太仓促、太莽撞、太意气用事了！”
韩海军语气稍稍严厉了一些，放下茶杯，声色郑重道，“我事后仔细了解了一下前因后果，理解你替秦正刚出头的心理动机，甚至认同你这样做。
“哪怕你私底下来找我，我都可以替你解决，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在秦正刚的病房里，当着市、县两级领导班子都在场的时候，说那些话！”
韩海军只是稍稍一点，林骁便立马意识到，自己的“义举”到底哪里有问题了。
他眼神闪了闪。
韩海军叹了口气，笑道：“当然爸也知道，你之所以选择在那个场合告状，而不是私底下找我，不是莽撞，而是完完全全在替我考虑。”
这话叫林骁神色不变，却叫韩希希疑惑起来。
“爸，这话怎么说？”希希问。
“傻闺女，你想啊，小林要是私底下找我告状，说自己正直勤恳的上级要被处分，而且还是替别人背锅，让我主持公道，你说我会不会答应？”
韩海军一脸宠溺地问，语气像是在逗一个小孩。
希希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笑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你于情于理都得答应吧！”
韩海军笑道：“就是说啊！于情，这是我女婿第一次为工作上的事向我张口，我肯定得答应，于理，抓班子带队伍是我的主业主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事情，我更得管，就算不为了小林我也得出手！”
希希听老爸这么说，更不解了。
“既然爸爸你肯定会同意，那为什么刚才还说，林骁不找你求助，是在替你考虑呢？”
“这个嘛……你问问他。”
韩海军笑盈盈地看着女婿。
希希果然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老公。
林骁被这父女俩看得有点尴尬，挠着头道：“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爸虽然是市长，级别远远高过马永强，想要调查他、处理他，从工作程序上来说是合情合理可以办的。但是，可以办和好办，是两个概念。
“我瞎说啊！爸刚到宜州任职也才半年，手下的班子成员都不见得摸清了。
“我到爸那儿去告状，很容易，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可是爸要动马永强，会不会引发班子成员不满……这些都是不可控的。”
林骁说得有些忐忑。
毕竟自己一个副镇长，去替市长老丈人操这份心，说得好听是为岳父着想，说得不好听就是僭越了。
不过说这番话时，林骁一直在观察老丈人的表情。
见他神色不恼，反而眼神颇有赞赏之意。
他这才放宽心。
一番话说完，韩海军开怀大笑起来。
韩希希在一旁听得也是恍然大悟。
她虽然是体制内家庭长大，很多门道都是一点就透，但终究做不到无师自通。
关键的，还在于那“一点”！
林骁点拨完，她立马就理解了爸爸的难处和老公的苦心，第一反应却是跳脱出事件本身，为老爸和老公相互考虑而觉得自己特别幸福，看向自家老公的眼神也愈发多了几分爱意。
不过随即，她又疑惑起来。
“哎，不对啊！”
“哪里不对？”
“哥哥刚才说，不私底下找我爸，是怕给我爸添麻烦！”
希希又歪着头问，“可是你在秦镇的病房里，当着那么多领导的面公开告状，最后不还得我爸出面来调查这个马副县长吗？这两种告状方式，有什么区别？”
林骁认真道：“当然有区别了！我私底下找爸，是把整件事的责任、难处，一股脑都推到了他头上，案件调查起来会遇到多少阻力，也只能由爸一人来承担。
“但是我在那么多领导面前发疯，情况就不一样了。秦正刚住着院，这时候又是网红镇长又是英雄镇长，说是‘黄袍加身’都不为过，谁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老婆你要知道，体制内想培养出一个群众认可的‘好干部’典型，是很困难的，一个省能找出一个像秦正刚这种知名度和话题度的，整个宣传系统就都算立了大功了。
“有这么一尊大佛在面前，我公开告状，告诉领导们咱们的英雄镇长受了委屈，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韩希希愣了愣神，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公开告状，等于把领导们都架在那儿了，不管他们是马永强的靠山也好、对头也罢，或者不认识也罢，听了你的话都不能无动于衷，离开病房后都会去调查这件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责任从爸爸一个人身上，摊派到了整个领导班子头上……我这么理解对吧？”
林骁摸了摸老婆的头，笑得宠溺：“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是有点冒失了！”
韩海军笑道：“冒失谈不上，反而可以算得上是有勇有谋！”
“就是！！”希希非常捧场，响亮接话。
“但是！”
韩海军神色又清冷了下来，“你这法子虽然很好，既减轻了我的压力，又把整件事情从暗处摆到了明面上，让有关部门不得不处理，让马永强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他这话虽是表扬，但表情却始终严肃。
顿了顿，韩海军又道：“但是这法子坏就坏在，替秦正刚出了头，却为你树了敌！”
林骁表情平静，一言不发。
老丈人点拨至此，他已然明白自己在整件事里到底犯了什么错。
不过能让坏人得到惩罚，他也认了。
韩海军继续道：“当时病房里那么多领导。
“虽然你这一告黑状，让在场领导都不得不直面此事，组织、宣传、纪检，这几个直接关联部门的领导想装聋作哑都不行，毕竟我也在现场，你告的状我都听到了，他们得考虑自己毫无动作我会不会大发雷霆！
“从你告状开始，马永强和乔旭阳被处理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是你料定了的结果。但是，你同时也应该想到的是，你在病房里的仗义执言，已经得罪了人。
“即便是跟这两个人无关的领导，也会觉得你这个副镇长太跳脱、太野蛮、太不懂规矩，从而对你心有芥蒂。这时候，你再拿了防汛先进个人、基层优秀公务员、先锋模范这些荣誉称号……你想想，得多少人在背地里恨你恨得牙根痒痒？”
韩海军说到后面，语气越来越严厉。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可能会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算是得罪了人也没事。但你要记得，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犯错，没有人可以走在河边不湿鞋的！
“就拿你们那个镇长秦正刚来说。在你们安阳县内部的说法，他被调查处理，是被拉去给马永强背锅。但组织处理干部是要讲证据讲事实的，他要是真的工作上一点漏洞没有，一点差错不出，就算别人想让他背锅，也做不到啊？”
这话一说，林骁有点急了。
“爸，这件事……”
他慌忙要替秦正刚解释。
然而刚开口，就被韩海军抬手打断：“你放心，我说这些不是要给秦正刚追责，像你说的，他现在都黄袍加身了，只要不是犯原则性错误，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而从我的角度，他工作及生活上的那点错漏，根本算不得什么，一个为人民谋福利的好镇长，一个为孩子谋前程的好父亲，即便是方式方法上有些不妥，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干部、好爸爸！”
林骁听岳父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然而韩海军话锋一转，却又道：“我举秦正刚的例子是想告诉你，我们这份工作其实很危险，一旦工作中留下把柄就容易被别人盯上。
“就好比洪水爆发期间，你所在的潮白镇周家村发生了圩堤决口险情，面对上级领导作出的转移群众的决策，你一力主张发动村民抢险救灾……”
韩海军说着，突然冷眼扫向林骁，不怒自威的神色看得他呼吸一顿。
“你的这个行为，往小了说是干扰抗洪工作、不服从组织指挥，往大了说就是置上千村民的生命安全于不顾！”
韩海军下意识敲起了桌子，语气越发严厉起来，“这是现在没出事，大家才说你胆识过人、当机立断！可要是出事呢？
“洪水那么急，河道水位已经上涨到几乎与圩堤持平，如果村民在扛沙袋的过程中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你猜他生还的几率有多大？！”
一声质问，问得林骁面红耳赤。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虽然现在云淡风轻地坐在这里，但其实才刚刚走完一段高空钢丝。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爸，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林骁想起来问。
“你们镇里给你写的防汛先进个人事迹，你不知道吗？”
“……”
林骁摇了摇头，他真没看。
因为评先进是党务口的事，这项工作归涂辉负责，而他又是代镇长，自然也不需要向其他副镇长沟通这些细节。
当然，会上倒是通报过的。
只不过林骁和贾明路都为了避嫌，并没有过多关注。
林骁倒不觉得，涂辉给自己把优秀事迹写得这么详细是在挖坑，他也是真心想把自己的成绩展现出来。
只不过同样的内容，不同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旁人可能觉得林副镇长当机立断、力挽狂澜。
可韩海军看到后，却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赶紧把女婿从优秀名单里撤了出来。
林骁虽然一早便知道，岳父这么做，必有他自己的理由。
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了老丈人的良苦用心，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毕竟有人替你未雨绸缪，这种感觉真的很不赖。
“爸，这件事是我太冲动了，谢谢您替我考虑这些……”
林骁认真道。
韩海军脸色和缓了一些，他最欣赏自家女婿的一点，就是踏实稳重又不失胆色，勇猛激进却又识得好歹。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了，于是笑道：“优秀虽然给你拿下了，但你也别灰心。你的本职分工是经济发展，不是防汛抗旱，所以防汛工作上的先进，你拿或不拿差别不大。”
林骁点点头：“嗯，我知道。”
韩海军笑道：“你真正要抢的，是自己在本职岗位上的成绩，那才是你的主责主业。潮白镇的乡村旅游发展工程也推进了大半年了，再有半个月就是国庆长假，你那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骁如实汇报：“温泉酒店的建设工期得两年，现在肯定是不行，不过老鸭山的改造已经完成了，能让游客们登高尽兴。至于其他配套旅游设施，两个重点村的改造项目都差不多了，古村游、陶瓷民俗体验游，还有板栗采摘园、米酒酿造作坊……这些项目都已经接近尾声，赶在国庆节前正式迎客，没有太大问题！”
韩海军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将茶杯轻轻放下道：“好！现在的潮白镇，又有明星打卡的新闻，又有网红镇长的热度，说是全国关注也不夸张。这次国庆节，相当于是对潮白镇乡村旅游事业的全面检验，这才是你真正的主战场。
“这场战打赢了，比一百个优秀都管用，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能看到你的能力和成绩。再加上有爸给你把着关，你以后的前程和发展……不可限量！”
韩海军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林骁听着，脸色还没如何振奋欣喜，韩海军自己倒是目光炯炯、满面红光。
林骁能看得出来，老丈人现在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了。
之前他还是有所保留的。
如今女儿怀孕，第一个孩子要继承自己的姓氏，他自然感受到了女婿的诚意和尊重，开始有意将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的资源和人脉向他身上倾斜。
林骁其实对这方面真没什么太大的追求。
但他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面对老丈人的高瞻远瞩和苦心孤诣，谁听了都会心窝暖暖的。
于是林骁主动举起茶杯，示意道：“谢谢爸！”
韩海军不语，只是笑得洒脱自然，端起茶杯朝女婿一顿，随即悠悠品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