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常数学家的思维模式,是真的完全无法想明白一个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十五岁孩子为什么能一晚上就读懂彼得舒尔茨的论文。
毕竟其中涉及到的数学知识很杂,最基础的线性代数、抽象代数、实分析与复分析;代数几何方面需要深入学习射影几何、仿射几何,代数簇与概形理论,同调代数;
还有更进阶的p进数与p进分析,代数数论中的类域论,伽罗瓦表示,局部域与全局域的基础,经典霍奇理论跟p进霍奇理论,完备同余空间,同调与导出范畴。
对了,还有范畴论。
彼得舒尔茨的论文张树文当然也研究过,其中大篇幅使用了范畴论的语言,范畴、函子、自然变换等概念是理解其研究不可或缺的。
“当然,他只是下载了五篇,并没有看那么多,我中午跟他聊过,他暂时只看2011那一篇而已。”田言真又解释了句。
手机还给了田言真,张树文没有在说话,只是在本能驱使下向前走着,不多时,燕北大学东门已经在眼前,张树文突然停下了脚步,田言真也跟着停了下来。
“跟这样的学生比起来,你这个导师差了点意思!”张树文很中肯的说道。
田言真笑而不语。
如果两人交换位置,此时他在华清参加完类似的研讨会,他也会说同样的话。张树文又补充了句:“当然,我也差了点。不过有一点你没错,这个孩子值得被悉心培养,等会我把私人邮箱发给你,如果他未来在数论领域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发邮件讨论,当然你也可以把我的私人电话留给他。”
“好!”田言真言简意赅的应道。
不需要再强调其他的了,数学也讲究一个衣钵传承。不只是华夏,全世界都是如此。东欧派,苏派,荷兰派,法国派,瑞派,美派……该有的,都有。甚至还能分的更细。
张树文的这个表态,跟乔喻之间即便没有师生之名,但已经有了师生之谊。有时候师生之谊,甚至比师生之名更牢靠。
学生未来真被欺负了,当老师的哪有不出面维护的道理?
谁还没个护短心理了?自家的天才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当然有权力批评,但你们也配?
达成一致之际,张树文又忍不住问了句:“不会最后他请教的问题,都要从你这里转一道才会发给我吧?”
田言真笑了,自信的说道:“不至于,他已经是我的学生了。”
“再见。”张树文言简意赅道。
“不送。”田言真点了点头。
辞别了张树文,田言真心满意足的转身朝着研究中心走去,乔喻还在等着他呢。
目的全部达到了,既炫耀了自己发现的天才学生,还让对方心甘情愿免费辅导自家学生,顺便为乔喻的未来保驾护航。
……
张树文回到华清大学,本想直接回酒店冷静一下,却接到了老人微信发来的一条信息,询问研讨会是否结束。思考了片刻,他干脆还是先来到了老人的办公室。
没办法,当年许多事,他得承这位老人的情。
“回来了。”
“嗯。”
“真有那样的学生?”显然,老人也很好奇。
再璀璨的人生,也经不过时间的打磨。
为什么菲尔兹奖只颁发给四十岁以下的数学?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人在四十岁之前才是精力最充沛,大脑最为活跃的时候。过了四十岁,哪怕身体依然健康,但脑力却开始衰减的厉害。
所以四十岁之前没有什么大成果,四十之后,就很难了。
六十之后渐渐步入老年后更是如此,经过时间沉淀之后剩下的只有经验,这时候搞科研不止是脑力跟不上,精力更是跟不上了。大概也只能把希望放在能继承衣钵的弟子身上。
一个优秀的学生,自然会让大佬们见猎心喜。
张树文当然知道这种心理,因为他也一样,所以选择回来,当面解惑。
“是的,天赋惊人!我一路思考到底什么样的天赋,能在之前没有接触太多相关背景知识的前提下,一晚上就读懂舒尔茨的论文,而且他才十五岁。”
老人果断说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你被骗了。我的学生我了解,在作假这方面他很有经验。”
张树文也很感慨,这师门传承……
反正眼前的老人跟对面那位田教授,最后都跟自家导师关系处得奇差无比。最让人唏嘘的是,这两人都是各自导师成就最高的学生。如果看成一个派系,这传承过程中,最优秀的弟子跟导师反目快被搞成传统了……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肯定的说道:“是不是被骗我能分辨出来,我相信如果您去了,也会有相同的结论。而且即便是作假,对方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知道,他的数学推导过程极为严谨。
而且在我指出一些错漏并进行简单讲解之后,他马上就能迅速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并立刻对原推导过程做出修正跟简化。如果您要说这是作假的话……那只能说这孩子的天赋更高了!”
老人愣住了,然后问道:“是什么问题,给我讲讲,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做到立刻修正的。”
张树文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没在微信上直接回消息的原因,因为他就知道,当他如实肯定那个叫乔喻的天赋,最后肯定会要来这一遭的。
于是他把乔喻的那些猜想,跟演示的证明过程,大概写了下来。
“……这里他没有用定理,而是引入常数硬推出结果,我只是简单了告诉他定理的内容,他就做了如下修改……”
“这是现场修改?”
“对,现场修改,我的讲解不超过三分钟。”
老人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冷静的说道:“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他对舒尔茨这套理论的理解,并不是那些技巧层面,而是领悟到了一些数学本质上的东西。他懂了,其实也没懂,或者说并不是完全理解。”
这句话很玄乎,但张树文听懂了,因为数学的本质就有这么玄乎。
不过张树文并不确定,只是点点头,应道:“也许吧,我们看不到那孩子脑子里的东西,但有不管他懂不懂,都足以证明他的数学天赋,最少我能确定,这孩子的天赋起码不会比舒尔茨差。”
老人很认可的点了点头,深深的叹了口气斗志盎然的睁大了眼睛,大声且坚定的说道:“树文,这样的学生,他田言真有何德何能去教?他又怎么能教得好?他不配教啊!你说对不对?”
张树文深吸了口气……
好家伙,这话让他怎么回答?
不过他也能理解老人,一辈子带了有七、八十个博士生了,跟当时成就最高的学生反目也就罢了,偏偏到现在也还没培养出一个成就超越了对方的学生。
换了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甘心。
当然如果就这样一辈子也就罢了,但数学江湖终究也是要讲实力的。
如果自己关系最不好弟子的学生,未来拿了菲尔兹奖,成了未来数学界新一代的领军人物,等未来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历史会怎么评价两人的功过是非?
普通人不会考虑这些,因为没那个资格,可这位老人是真有资格考虑。
至于配不配教,那也都已经是人家的学生了,总不能硬抢吧?
于是张树文选择保持沉默,说起来这属于人家那一脉的家务事,算下来,乔喻还能算是眼前这位老者的徒孙,他自然不会做任何评价。
“你没问那个孩子的联系方式?”老人又追问了句。
挺好,这个问题可以答,不过这是真想抢学生了?!
不过张树文也只能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也不方便。不过我给田言真留了我的私人邮箱,也承诺了,如果那个乔喻以后研究数论方面有问题,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哎,你糊涂啊!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对了,他从哪发现的这孩子?”
张树文想了想,这大概也不会是什么秘密,便开口答道:“CMO里发掘出来的,回来的时候我查了一下,是今年CMO排名第一,唯二的两个满分选手之一。”
“叫乔喻对吧?行,我去问问。”
“那正心先生,我先回酒店了。”
“去吧,你先好好休息。”
……
街的另一边,燕北大学,田言真回到了办公室。
一进门便看到乔喻正蜷在沙发上安静的看着书,看到他进来,连忙跳了起来。
虽然田言真一般不太喜欢坐姿不规范的学生,但他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毕竟才十五岁嘛,有点小缺点才是正常的,正所谓人无完人。
好吧,说白了人都是爱屋及乌的。
这是人性,如果换了一个讨厌的人,一个坐姿也许就能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田导,您回来了。”乔喻主动的,热情的打起了招呼。
“嗯,在看什么书?”
“额……”乔喻又拿起书看了眼封面才说道:“是尼达姆的《可视化微分几何和形式》。”
“这本书做为微分几何的入门读物非常不错,你等会带走吧。”田言真笑着说道。
“谢谢田导。”乔喻连忙道了声谢,然后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您喝水不?我去给您倒水。”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
“哦,好的。”说完,乔喻规规矩矩的坐在田言真的对面。
有人在的时候,他还是不会那么放肆的。
“今天张教授在研讨会上跟你说的那些话没打击到你吧?”田言真问了句。
“没有啊,我觉得张教授说的很对。如果结果太复杂了,的确没什么大用。”乔喻认真的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就像我中午跟你说的那样,推导过程中你所做的思考,其实都是很宝贵的财富。数学研究发展到现在,不是所有命题都像微积分那样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的。
就好像一些数学成果,可能短时间内,我们都看不到有什么用。但也许几百年后,它就是一个标准事实,一个习题。对于数学家本人而言,证明的结果就好像买椟还珠里的那个精美盒子,证明方法则是才是里面的珠子。
对他人来说却正好相反,这也是数学最具魅力的地方,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气馁,明白吗?”田言真耐心的教导道。
“放心吧,田导,我心态稳定的很,反正我就是数学新人,我怕啥,对吧?再说了,我的目标是,我以后的成果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那颗珠子!数学或许不那么简单,但我认为也没有难到会让我感受到绝望的程度!”
乔喻信心十足的说道。
初生牛犊本就不该不怕虎,跟他藏在心里的目标比起来,这才到哪啊!
如果连在数学界呼风唤雨的大数学家都当不上,乔喻并不认为他未来能有机会实现他的愿望。
毕竟任何行业都只有做到了极致才可能大富大贵。
而乔喻这良好的心态明显让田言真老怀大慰,脸上不由自主挂上了笑容:“你能有这个态度很不错。另外,今天你也感觉到了,数学各方面的基础知识也很重要。
虽然我跟薛教授都觉得不需要给你框定课程,但这块你还是要补足,这是我昨晚参考燕北大学图书馆的藏书目录给你拟定的一份书单,以后你每天安排好学习的时间,论文要看,这些书也必须要看。”
说完,田言真从桌上拿起两张打印好的书单递给了乔喻。
“谢谢田导。”乔喻接过书单看了眼,好家伙,打印了密密麻麻满满两大页,还都是国外的著作,直接写的英文名,都不是译本的,不由下意识的嘟囔了句:“这么多啊?”
“不需要你所有都看完。这份书单有两个阶段,列入第一阶段的书,属于基础类的,不管你是否感兴趣,都必须全部读完,第二阶段那些书,你就可以选择感兴趣的领域深读。
这样最多一年后,你应该就明白自己对数学哪个领域更有兴趣,你也不能总这样东一下,西一下的。你这个年纪正是最适合潜心学习的时候,哪怕半年时间也不能浪费。”
说到这里,田言真也严肃起来。
乔喻则眼珠一转,立刻答应道:“放心吧,田导,这些书我明天就开始看。不过说到节省时间了,我有个事想求您,看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我们师徒之间有什么求不求的?只要你觉得对你的学习有益处,有什么需要尽管提。”田言真爽快的答道。
“您看,这不是下个月IMO一阶段的特训就要开始了嘛,这段时间我想多抽出时间来思考一下这个命题,您看能不能干脆特训就直接在燕北大学办算了,免得我还要耽误时间到处跑。”
乔喻立刻把早就想要的要求提了出来。
说实话,这也的确不算很过分的要求。
但田言真想了想,问道:“你想参加IMO吗?其实以你目前的情况,是否参加IMO并没有那么重要。”
乔喻连忙摇了摇头,说道:“别啊,田导,当初您可是说了让我参加IMO的,而且我们星铁一中之前还从没出过IMO的金牌选手,我也答应了我的母校一定要实现这个零的突破。”
田言真笑了笑,说道:“行,这的确是正事,我会去向数学学会建议一下。但先说好,我只是去提个建议。至于能不能成,我现在可不敢给你打包票,万一特训地点已经确定了无法更改,我也没办法。”
“您能帮我提个建议就很好了,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对了,那既然您总是要给数学学会提建议的,不如顺便再提个建议,三月下旬的特训干脆就在星城挑一个学校办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