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离开的时候才觉得这里也有可以回味的地方。
“我刚搬过来那会，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用不了多久就能脱离这个垃圾堆，呃，地狱般的旅馆，谁知道，一住就十个月，哪怕搬到了圣米歇尔街，我应该也会经常想起下楼就能抵达的小酒吧，想起让我又清醒又沉醉的苦艾酒，想起硫磺的刺鼻味道，想起那些可恶的臭虫，想起一片黑暗中给予我光芒的那些人，萨法莉小姐，查理，以及，你。”
加布里埃尔说话的同时，停了下来，伸手触碰起报纸脱落处显露出来的墙壁裂缝。
“你们作家是不是就喜欢突然抒情，长篇大论？”卢米安嘲讽了一句。
加布里埃尔讪讪笑道：
“我不知道别的作家会不会这样，我是偶尔会。
“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看到不少租客或突然消失，或急匆匆离开，或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第二天，不，也许只是过了一个小时，就会有新的租客为了追逐特里尔的繁华，为了追逐心里的梦想到来，住进他们留下的房间。他们之中绝大部分都失败了，就像尘埃一样消失，但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到来，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成功。
“这就是《追光者》剧本的灵感来源。”
“你算是成功的那个。”卢米安想起了唱着“这是欢乐之都，这是永恒的特里尔”歌词上吊死去的米歇尔太太，没有了嘲讽加布里埃尔的心情。
“希望。”加布里埃尔脸上洋溢起期待的神色。
他重新迈开脚步，上到了二楼，但他没有停止，似乎要继续往上。
“你去？”卢米安大概能猜到答案，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了问。
加布里埃尔指了指楼上：
“去和萨法莉小姐告别，感谢她一直鼓励我。”
卢米安露出揶揄的笑容，用手捏住嘴唇，吹了声口哨：
“祝你有个梦幻的夜晚！”
“我没有！”加布里埃尔下意识否认。
卢米安转过身体，走向207房间，挥了挥手道：
“一个人难道就不能有梦幻的夜晚？”
加布里埃尔哑口无言。
目送夏尔进入房间后，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走向三楼。
途中，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包括第一次遇见人体模特萨法莉，第一次和她聊起创作，第一次得到鼓励……
他知道，人体模特是一个收入很低的职业，最受欢迎的男性模特也才八九十费尔金一个月，普通的可能就六七十，相当于旅馆的见习侍者，而女性模特更是只有四十费尔金左右，根本没法养活自己，只能作为一个兼职，不存在谁是因为懒惰，贪图享受，才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体，成为画家的模特。
萨法莉同样如此，忍受非议只是为了多赚一点钱，为了改变当前的处境。
加布里埃尔停在了309房间外面，轻轻敲响了那扇门。
“请进。”萨法莉略显空洞的声音传了出来。
加布里埃尔推开了房门，看见萨法莉站在窗口木桌前，湖水蓝色的长裙从她身上滑落，堆到了地上。
绯红的月光照耀下，萨法莉褐眸飘忽，棕发披散，白皙的身上镶嵌着一张又一张人类的脸孔。
它们有的艳丽，有的狰狞，有的俊美，有的阴毒，眼睛都同时望向了加布里埃尔。
加布里埃尔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
“有什么事吗？”萨法莉有着强烈抽离感的声音再次响起。
加布里埃尔猛然回神，发现那一张张脸孔只是近乎真实的油画，画布就是萨法莉的身体。
想到对方的职业是人体模特，加布里埃尔没有多问，吐了口气道：
“我明天要搬走了，感谢你这几个月的鼓励。”
他话刚说完，萨法莉就伸出了右手，眼神变得迷离。
加布里埃尔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半个小时后，加布里埃尔躺在床上，抱着萨法莉，真诚说道：
“和我一起去圣米歇尔街吧。”
萨法莉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也要搬走了，去别的地方。”
加布里埃尔追问道：
“去哪里？”
“去一个叫‘旅舍’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萨法莉的嗓音重新带上了点空洞。
加布里埃尔一次又一次劝说，但都被这位人体模特拒绝了。
他只好黯然离开，萨法莉赤裸着身体下床，目送他走向门口。
此时，红月被遮住，房间内异常黑暗，萨法莉体表那一张张油画人脸突然像是活了过来，纷纷对着加布里埃尔的背影张开了嘴巴。
它们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加布里埃尔礼貌地关上了房门。
…………
翌日上午，卢米安像往常一样，跑步练拳，寻觅早餐。
回到金鸡旅馆后，他看见隔壁加布里埃尔的房间已经敞开，没有了人影，也没有了行李。
卢米安好奇地上至三楼，发现309房间同样如此。
他顿时“啧啧”出声，笑着走回了207房间。
没多久，“玩偶”信使出现，将折成方块的信纸和一张银白色的面具丢到了木桌上。
“正义”女士的报酬来了？卢米安心中一喜。
第九十九章 谎言
卢米安没立刻去触碰银白色的面具，打开信纸，阅读起那不同于“魔术师”女士的优美字体：
“这是承诺的报酬。
“‘谎言’：
“能让你真实地变化自己的样子，在一定范围内调整形体，改变身高。
“同时，它还能让你像‘魔术师’一样操纵火焰、转移伤害，并具备不错的危险直觉，提升你的平衡和敏捷。
“它的外形能随意更改，可以是你希望的任何模样。
“当你佩戴它时，你的情绪会被放大，你必须懂得控制自己，否则会有不小的问题。
“另外，请记住：
“不要迷失在谎言里。”
“居然可以随身携带不受影响？”卢米安看完信的内容，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谎言”的作用契合他的需求，而是惊叹这件神奇物品的负面效果弱得超乎他想象。
必须佩戴才会被放大情绪！
也就是说，卢米安可以将它装在袋子钱包等容器内，一直带在身上，无需承受任何副作用。
和“谎言”相比，“体面”得沉在烈酒里，取用保管都相当麻烦，“拷打”只要携带，就必然会受到影响。
感叹完，卢米安忍不住自嘲了两句：
“怎么又是影响情绪的负面效果？
“这么组合起来，就算是‘托钵僧侣’，也会当场爆炸吧……”
来自契约生物的阴暗侵蚀，源于“拷打”的欲望波动，被“血皇帝”亚利斯塔.图铎给予的“馈赠”，最终都会影响到情绪，再加上“谎言”，那绝对是“1+1+1+1”大于“4”的效果。
本来就有过去创伤和痛苦回忆，刚刚才结束心理治疗恢复较正常状态的卢米安觉得自己要是不想体验或者说展示真正的疯狂，走向失控的深渊，最好不要让“拷打”拳套和“谎言”同时发挥作用。
“‘谎言’是用来参加‘卷毛狒狒研究会’的，那以聚会交流为主，用不上‘拷打’，其他时候，我有‘尼瑟之脸’代替‘谎言’……”卢米安思索了一阵，将装着“拷打”拳套的挎包丢到了床上。
做完这件事情，他才拿起银白色的“谎言”面具，将它覆盖于脸上。
那面具忽然融化，水银一样渗透入了卢米安的皮肤，包裹住了他的脑袋。
转瞬之间，一切开始重组，卢米安的轮廓线条和五官细节飞快做起调整。
没多久，银白的液体像是被完全吸收，又仿佛自行蒸发，卢米安的肤色变得正常，比他以往偏白了不少。
然后，他身体骤然矮了一些，白色衬衫被凸起的胸部撑得很紧。
卢米安低下脑袋，审视了几秒，无声自语道：
“变矮和增高都只能在10厘米范围内……
“我以前1米76，只比奥萝尔高8厘米，但现在都1米81了，嗯，3厘米的差距倒是还好，一般人看不出来，而且，不管男的，还是女的，找特殊的鞋让自己显得高一点，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声音也能模仿，这属于真实变化自己样子的一部分……”
卢米安拖着松垮的裤子，顶着很紧的衬衣，出了207房间，走入盥洗室内，将目光投向了那里的镜子。
镜中映出一位美貌的女郎，她有着长而厚的金发、浅蓝含光的眼眸、高挺秀气的鼻子和不厚不薄的红唇，明艳如同上午的阳光。
她的五官细节，她的脸庞线条，还在不断地微调，过了好几十秒才彻底定型。
卢米安怔怔望着镜中的女郎，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嘴角微微翘起。
隔了几秒，他低声笑道：
“好久不见，奥萝尔。”
…………
从泉水街返回的芙兰卡脚步轻盈地打开了601公寓的房门。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
偏亚麻色的马尾、明亮带笑的湖水色眼眸、飞入鬓角的棕色眉毛、红润偏薄的嘴唇……
芙兰卡的精神一下紧绷，脱口而出道：
“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
那个芙兰卡也指着她道：
“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
芙兰卡气极反笑，将刚才说话时悄然放出去的“蛛丝”层层缠绕向那个假冒伪劣产品。
腾的一下，赤红的火光冒出，点燃了周围的无形丝线。
芙兰卡顿时有所明悟，指着那个假芙兰卡道：
“好你个六耳猕猴，竟然来假扮我！”
那个假芙兰卡的脸庞一阵蠕动，变回了卢米安的样子。
他的身体随之拔高了不少。
取下作为耳饰的“谎言”后，卢米安好奇问道：
“什么是长了六只耳朵的猕猴？”
芙兰卡支吾着想要遮掩，可转念就想起卢米安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点小细节根本没必要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