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噜嫂 第34节

愤愤然的老大打断高高的话!高高依旧说着。

“老大,你不要误会,我决没有轻视他们的理由。不过是今天我看你那劲头,才发现你对娃噜嫂是那么好。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堡子里那些漫天飞的流言蜚语,绝非空穴来风。”

说到这,高高碰了老大一下,还是不管不顾地说,

“前几天,我在你家吃饭。肇婶在外面抱柴火时,偷偷对我说,白旗沟刘四老婆家有个堂妹说要介绍给你,可你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就一口给回绝了。这与娃噜嫂有关吗?”

星光下,老大扭头又看了高高一眼,然后也仰起头,凝望空寂浩淼的夜空,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老大将高高拉进柳树趟子里,坐到河边的水牛上,(防止河床滚动,砌起的石头墙,像牛头一样,向河里探去。)把自己和娃噜嫂的事,统统告诉了高高。

说完后,老大有些感激高高,因为憋在心底的话,自己不可能对除了高高以外的任何人讲。今天高高给自己一个倾诉的机会,因此老大觉得心里畅快,舒服极了。那会,老大忽然觉得,把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对人的身心是多么有益。这或许就是女人长寿的秘诀吧,因为,女人有话大都愿意得咕出来,从不憋在心里。

“老大,我能理解你和娃噜嫂的情感,可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

……

黑暗中,高高燃起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高高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路上高高在问老大的同时,也在思念着自己心中的女孩。那天他们坐在水牛上,高高也对老大讲述了,他和自己女同学之间的故事。

高高那个女同学叫黄雪梅。雪梅家也是省政府大院的,文革一开始她父亲也身陷囹圄。高高和雪梅从小在一个院长大。他们一起上小学,又一块读初中,实属青梅竹马那种。记得,上初二时,高高就偷偷爱上了雪梅。后来他们一起破四旧,一起搞大串联,再后来他们又一起被清理出红卫兵队伍。可不知何故,雪梅中途转校,故下乡去了开原,从此孔雀便东南飞了!

就在他们即将要奔赴各自战场的那天晚上,高高告诉雪梅“我爱你!”时,雪梅就投进了他的怀抱。当时,高高紧紧地拥抱了她,又疯狂地吻了她。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定下了海誓山盟,尔后书信如同雪片一样,飞来飞去。每次回沈阳,他们总是要相约而行。高高深深爱着雪梅……

事情发生在一次回沈阳的下午,那天高高从青年点回到沈阳后,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去往雪梅家。当他走到雪梅家胡同口时,发现那里围着许多人,还有口号声迭起。看样,是在开批斗会。

那个年代,类似这样的场面,太多了!每当见到这场面,高高一准会联想起自己父母被揪斗时的情景。因此,高高加快了脚步,欲离开此地。可无意中,他往台上瞥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高高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一击,接着就突突地跳个不停。因为,一幅极其醒目的会标,横空而出,“永红街道永红战斗队批判修正主义分子黄绍波现场大会”闯进高高的视线。

黄绍波就是雪梅的爸爸,这高高是知道的。于是他停住了脚步,悄然躲在人群后面,翘脚看去。当高高将目光投向批斗会台上时,脑子轰地一下炸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足足半天才醒过神来。高高看得清楚,台上长条凳上跪的是——黄绍波,而手持红宝书站在他身边发言的,竟是他女儿——雪梅。

“黄绍波!你这个修正主义分子,我问你,你在家里有没有说过,红卫兵竟瞎胡闹,不让当咱就不当了。有没有对我说过,学知识不是白专,是红专这话。你还逼着我学习数学、语文,说这些是不是让我走白专道路,背叛人民……”

雪梅发言的声音脆弱而颤抖。实在看不下去了!高高扭头跑开。回家后,高高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整个人有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感觉,特累!静下心,高高想想,省城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所以,第二天他告别了姑姑(爸爸妈妈进了劳改农场,他就寄居在姑姑家里。)踏上了返回青年点的路。

高高没有买火车票搭乘从北京至通化的列车。当高高在南杂木火车站(杂木满语,汉语意为刺玫)下了火车的时侯,暮色已浓重。

那时的知青,就好像是共和国的功臣一般,他们坐车住宿从来不花钱。男生多了,就抖了抖了,菜刀那玩意;女生多了,就放赖,死缠乱打任凭你怎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说穿了,他们就像美国西部一贫如洗的牛仔一样,剩下唯一一条命和一把力气,“天上老大,地下老二”无人敢惹。他们认为,共和国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他们如是说,“我们曾经坚定地捍卫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毛主席曾六次接见过我们,“资产阶级司令部”也被我们打倒,咋现在将我们甩啦?姥姥!”

其实他们只说对一半。重要的是,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有孩子上山下乡,无论是火车、汽车还是各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从内心里同情这帮孩子。横竖是国家的钱,因此都睁一眼闭一眼暗地里帮助他们罢了!

下了火车还要换乘汽车,那个地方每天通往县城只有一趟公共汽车,此时早以是无车可坐。要想回去,只能拦截运输的卡车喽!知青拦截卡车有一套本领。

倘若你提着行李站在路边冲卡车司机挥手,那你就老外了不是!任凭你把手臂挥断,休想司机给你停下。那么,你只有背起行李,远远冲卡车司机招手,然后你就直奔卡车走,它往哪拐你就朝哪走,直至把它迫停为止。车停下后,切莫跟司机打招呼说小话!就直接翻身上车,赖着不下来或冲司机抖一下那玩意,就行!司机奈不过你,最后一准会将你送到目的地。

到那时,你再冲司机挥挥手且留下一句,“有事找哥们!”。孰不知你能办啥事?

高高那天搭的就是运输的卡车,在夜色浓重的时候,回到阿哈伙洛。

回到阿哈伙洛以后,没几天高高就收到了来自开原雪梅的信。高高没有给雪梅回信。后来,雪梅又给高高写了第二封信。信中雪梅向高高哭诉,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雪梅告诉高高,她是提前两天回到沈阳的。到家后的第二天深夜,街道造反派的人突然闯进她家。造反派告诉她妈妈,明天要从牛棚里将她爸爸“借”出来,对其进行批斗。原因是,他爸爸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以副市长的身份说过,“我们国家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就要求我们勒紧腰带度过难关,每人每月供应三两豆油!”

三两豆油的供应标准,就这样实行开来了。有一阵子,确有人管她爸爸叫“黄三两”之说。可这陈芝麻烂谷子之事,却被一个造反派头头给抓住,且又上纲上线。这个造反派头头,原来乃雪梅家不错的邻居。这个“邻居”确信她爸爸已倒台,而永无复兴之日。甚觉往日对她家点头哈腰的这笔帐,要重新清算一番,一雪昔日之耻。造反派将雪梅和她妈妈圈了一宿,逼迫她娘俩检举揭发其夫其父之罪行,并勒令与其划清界限,否则定没她爸爸好果子吃(暗示皮肉之苦)。只要雪梅和妈妈能“大义灭亲”站出来检举揭发,革命群众定会“从轻”处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那天雪梅和妈妈均揭发批判了爸爸的“罪行”。由于她和妈妈的诚意,造反派人等果然未过分为难她的爸爸……

虽然如此,高高还是未给雪梅回信,雪梅也就再也未来信。其实高高早已陷入困惑中,一会,自己和雪梅两人手拉手,徜徉于河畔公园时的情景,出现在脑海里;一会,批判会现场雪梅的瘦弱身影,又浮现在自己眼前。自己心中的芥蒂,高高无法消除,只是不愿过多去想此事……

讲完自己的故事后,高高将烟头按到一块石头上,拧来拧去直至把它碾成烟末才罢手,然后他又长长地,呼出一口叹息……

老大无语,只是在心里默念莎士比亚的一句话,“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真诚的爱情永不是一条平坦的道路。”

第二天晚上,仍是高高帮老大打的埋伏,去医院替换娃噜哥。当老大匆匆赶到医院,已是掌灯时分。推开病房门,老大发现娃噜哥不在,是关爷坐在病床边,和娃噜嫂津津有味地说着什么。

冬天在雪地里和关爷发生“殴斗”的那件事以后,老大惊喜地发现,关爷再见到娃噜嫂时,那种火光四射而又色咪咪的眼神不见了,和娃噜嫂说话时也不再是粘粘糊糊的了。对此老大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每当见到关爷,老大总是冲关爷先笑一下,就算是感激吧!关爷见到老大立刻站起,与他打了招呼。

“来吧,老大!我在这里坐了半天了,你咋才来。操——”

走到关爷身边,老大冲他笑了一下,不语。这时关爷又把手重重放到老大肩上接着说,

“臭小子,一定要照顾好病人,否则我找你算帐。”

说完,关爷拍拍老大的肩膀,又冲娃噜嫂摆了一下手,转身离去了。就在关爷冲娃噜嫂摆手时,老大看到已有泪珠挂在娃噜嫂眼角上。老大把关爷送到门外,直注视着关爷那坚实的背影,完全融入黑夜里,他才返回。

回来后,老大发现挂在娃噜嫂眼角的泪珠已不见。较之昨日现在的娃噜嫂,看上去可精神多了。尤其是她那红红的嘴唇,好像打过唇膏似的,喜兴人!注视着娃噜嫂,那极赋诱惑而又性感嘴唇,老大搞不懂,是因为她的脸色过于苍白,而衬托出嘴唇越发红润呢,还是自己的血液在她体内所起的作用。

边看老大边想,她那嘴唇一定是暖暖的、甜甜的、润润的。因此老大几欲俯下身去轻轻地亲吻她。然而老大未能如此这般,因为对面病床的被子里,正缩瑟着一个干枯的老太太。老太太就像被人弄上岸的鱼一般,在被子里一口口地倒气。刚才迈进病房时,老大就发现老太太那骷髅似的脑袋,正在顽强抬起,可仅仅支撑了片刻,就无力又垂了下去。老太太的晚辈们,也同老太太一样,把目光都落在老大身上。看样子,老太太就像一个熟透了的瓜一样,随时随地都有与瓜秧脱落的可能。

想到背后一双双眼睛,老大只好拖过一把凳子坐至娃噜嫂身旁。

见到老大,娃噜嫂勉强将头欠了一下,又冲他甜甜一笑后,眼睛立刻就湿了。毋庸置疑,那一准是幸福的泪花。一个男人若能体会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对你流露出她那无尽而又甜蜜的幸福是由于你的存在,这个男人该多么豪迈啊!

真应了车尔尼雪夫斯基那句话,“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这当中得到快乐。”

“怎么样,觉得好点吗?宝贝……”

在唤宝贝两个字时,老大把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只有他和娃噜嫂才能听见。娃噜嫂深情地凝视着老大,然后把嘴角向上一翘,合了一下眼睫毛,娇娇地说

“好多了,就是觉得有些乏,而且口渴得厉害,可大夫不让喝水哦。”

“没关系,我们少喝点,润润嗓子、嘴唇总该可以吧。”

说着老大便扭过身去,端起茶几上的茶缸后,舀了半匙水轻轻抹到娃噜嫂微微起皮的嘴唇上。娃噜嫂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冲老大腼腆笑了。就在娃噜嫂花一样绽开笑容时,老大有意回头扫了一眼干柴一般的老太太。老大发现老太太仍旧顽强地抬起骷髅般的脑袋,面目狰狞地视着这里……

回过头老大见到病床下一网兜吃的东西,便问娃噜嫂。

“这东西是关爷拿来的吧?我看你们唠得挺热乎,在说啥?”

“在说你呗,关队长竟说你的好话了……他还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让我一定好好的待你……”

随着娃噜嫂缓缓流出的话语,她的泪水也扑扑簌簌流下……

老大未替她去擦拭流泪,只是一任它流出,因为老大在那一刻,在内心感叹着关爷“多么好的男人!”……他们沉静了许久,后来他为了让娃噜嫂开心,老大对她说,

“娃噜嫂,我最近做了件大事,你愿意听吗?”

娃噜嫂使劲点了点头。接下来老大把在永陵镇二中摔跤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娃噜嫂听。老大本以为娃噜嫂一定会为自己的“壮举”而喝彩,然而他却发现,娃噜嫂边听边拧起眉头。于是老大不得不打住话语,伸手去为她抹去挂在眼角残余的泪珠,知趣地说,

“好啦!咱不讲这些了,行吗!”

首节上一节34/84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