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噜嫂 第2节

一米七四个头,是老大上初中选飞行员体检时得知。如此个头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算是高个。体魄健硕的老大,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铁块一般的坚硬。徒手扳倒一头公牛,对老大来说不过是想不想干的事。

由于老大的祖先与建洲女真人努尔哈赤同宗同族,因此体内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满洲贵族血脉。满族乃通古斯人种,(东北亚含俄罗斯远东地区的族群,皆属通古斯人种。)致使老大鼻梁挺直毛发微卷,两眼近而深邃,看上去多少沾点洋味。又由于老大的长相酷似罗马尼亚故事片《背叛》里的老大——凯利姆,所以众人皆喜欢称其为“老大”。

遥望行将落下的太阳,老大再清楚不过,这家伙早已失去正午时分的耐心,转眼便会钻入大山的背后。因此老大啪地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一跃而起……

呼拦哈达山脚下,离苏克素护河较近的地方,居住着六、七十户人家,称阿哈伙洛(满语:阿哈,汉语意为奴隶、奴仆。伙洛,汉语意为沟)的堡子。堡子里百分之七、八十皆满族人。

老大的家就住在阿哈伙洛。

远远俯眺,如血残阳笼罩下的阿哈伙络,家家户户的泥草房上炊烟袅袅。老大知道那里该是多么祥和的一派气象啊!

远处串串散养的黄牛,仿佛一对对漫步的情侣,踏着夕阳悠闲地向堡子方向踱去。那一刻老大有些为黄牛没有多少悠闲的日子而担忧,因为春耕的劳苦正向它们迫来。迎着早春拂过的一丝凉意,老大没有像黄牛那样散漫,而是迈着欢快的脚步,往下走……

走了一截,老大突然止住了脚步。止住脚步是因为老大发现,山道旁边的沟塘子对面有两个人在晃动。直觉告诉老大,这两个人绝非堡子里张三、李四、车五、王六……等哪位!许是处于好奇,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老大鬼使神差般靠近沟沿悄然坐下。

令老大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就这一坐可不打紧,使他今后的人生面临着血与火的洗礼!

坐稳后老大瞧清,一条赤着脊背的汉子,正用半截铁锹头在铲土。仔细看过汉子的身量和模样,老大敢断定,此人乃十几天前傍晚在堡子里讨饭之人,绝不会错!

那汉子身旁蹲作一团,一把一把薅着刚刚抽绿蒿草的,定是那女人了啦!看罢,老大的心訇然一动,立刻将诧异的目光凝在女人身上。老大在想,如果没记错的话,女人该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呀!而眼前这个瘦弱得团成一团的女人,实是令人费解。当“生啦!”的信号在老大脑子里一闪,禁不住老大的心猛地又颤了一下,“唉哟!女人还没有满月啊!”。

目光顺着老大的思路在四处搜寻女人的孩子,以确定自己的判断。可最终老大未能找出答案,只是发现女人身后,塑料布上用旧棉被围的包裹。包裹是什么,老大不清楚。

一台两侧挂有箩筐的侉车,是较之那日唯一多出的家当。那天不见侉车,定是提前藏于暗处,否则推着侉车讨饭岂不把人吓着,老大想。

想想那天傍晚他们远去的身影,老大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过路讨饭的。可他们缘何未走?这些天他们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呢!今天又何以转悠到这山下来?他们想干什么?是想住在这里?暂无其解。

可有一点老大是清楚的,这几年委实有不少山东逃荒者,拖儿带女来到深山。深山老林的沟壑里溪水旁,时常会见到他们支起三块石头“埋锅造饭”时的情景。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一则无住房,二则没口粮,在这深山老林里,将如何存活且不说,还库哧库哧地生儿育女!

面对此情此景,老大忽然觉得苦难中的人,一如山里奔跑的动物不二,都在为存活而疲于奔命两者最大区别,莫过一件裹体的衣服罢了。动物是弱肉强食,而现在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人在搞掉你时,手段更卑鄙可耻而不讲法则……

想到这一种人的本能趋使着老大,只见他陡地站起将屁股下的锹镐向他们掷去。

“喂!哥们!拿去用吧——”

突如其来的喊声,定是把汉子和女人吓着了。他们活像两条受惊的巴狗,双双扬起脸用惊恐的目光视着老大,不响;而后女人又本能地向男人身后匍匍,似乎在等待灾难的降临。

瞧女人瑟瑟的样子,老大顿为自己的卤莽而后悔不迭,遂将话语放软了说道,

“哥们,还愣着干啥,拿去用吧……另外,你们可从左面下去,再往上走几步那里有个旧房框,可以避风……”

汉子怔了半天,最后大概是判定老大确无恶意,方操一口浓重的山东话小心说道,

“哎呀,这太好啦!谢谢你!谢谢!”

……

血色黄昏终未挺多久,就被幽暗的夜色所替代。举目眺望西方目所能及之处,隐隐约约有几朵黑云悄然向这边滚来。

怀着沉重的心情,空着手老大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一路上,老大如同一个永远也操不完心的慈父一样,为他们担忧着。心下老大在想,今晚他们吃什么,又住哪里?残垣断壁的房框,冬天用它避避风寒尚可,下雨呢?

不知是处于怜悯或是好奇,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老大惦记他们。

次日清晨一睁开眼,老大便从炕上一跃而起,然后一伸胳膊套上领口带拉链,半新不旧绛色秋衣。粗滚滚的大腿,被一条劳动布工作服裤子裹着。宽大的脚把一双高腰农田鞋塞得满满的。最扎眼莫过老大头上那顶时髦的绿色军帽。那时若拥有一顶军帽,对于男青年来讲绝不亚于时下屁股下的奔驰车那样令人羡慕。

跟条饿狼似的,老大三下两下吞罢早饭;在从炕上蹦到地下时,顺手将两个苞米水面饽饽,卷入怀里。接着老大又使眼偷偷扫了一下妈妈。趁妈妈不注意老大抽冷钻入哈什(满语:仓房)。从哈什的笸箩里,摸出七个仅有的鸡蛋,也装入怀中。

瞧老大伸长脖子朝鸡窝里探望的样子,大概是嫌鸡蛋太少。那会鸡窝里正有一只脸憋得通红的母鸡临产。瞅了一会,老大估计这家伙一时半会完不了,便摇了摇脑袋,抓起镰刀别入腰间,又将铁锹悠至肩上,就风急风火地朝山下奔。

清晨的雾大势弥漫,整个世界白蒙蒙一片,跟进了蒸汽房差不多。空气也仿佛被水滤过一般的清新凉爽,呼吸起来似乎还有细微的颗粒沁入心肺,令人倍觉舒畅,难免心扉为之一开。神清气爽的老大活动一下腰腿,觉得身体特利落。

不一会,老大就来到山下。当老大再度见到汉子和女人时,眼前的一切不觉讶然。对面长满蒿草灌木的斜坡已被铲平,且开出一块几十平方米的平地。平地中间汉子正用铁锹,挖出一个半米多深长方形的坑。看罢眼前的一切,老大估计他们可能是一宿没睡觉!

一口没了耳朵的生铁锅被几块石头支着,这是老大轻轻跳过沟塘的溪水时看见的。生铁锅下柴火正旺,且有微微青烟扶摇直上。生铁锅里,咕嘟咕嘟作响,看样里面煮着刚刚从野地里采来的柳蒿、汲汲菜之类的山野菜。生铁锅剥落的红锈和着野菜的青绿,恰好合成标准的靛蓝色。锅中尚有一丝白亮亮的东西混杂其间。“那大概就是草根抑或树皮吧!” 老大在想。

女人一直将头埋在胸间,垂下的短发将她大部分的脸庞遮掩。方才女人见老大到来,就好像自己整洁干净的家里有件羞于见人的异物似的,忙抓起一把树枝将生铁锅掩上,转而又去干活。看样子,女人不大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辛酸。当女人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老大在心底为女人起码的一丝尊严而感动着。

走近铁锅老大俯下身,从怀中掏出三个鸡蛋塞入锅中,然后又将剩余的鸡蛋,悄然放到铁锅旁边的搪瓷茶缸里,接着又拾起树枝,将锅里裸露的鸡蛋,往山野菜下面按了按。

恰在老大丢掉手中树枝欲直起腰的那一刻,女人刚好从他身旁走过。无意中他窥视到女人那双赤脚丫。老大惊奇地发现,那该是一双令人砰然心动的脚丫!它长脱脱,扁生生,肉呼呼地踩在地上。几个脚趾如同工艺品一般的精美,且匀称排列。二母脚趾略微长些,与大母脚趾间有道稍大一点的缝隙。赤脚丫虽沾有泥土,但决掩饰不住它的秀美。

霎时间,老大的心突突跳起,一股强烈的想追上去抚摩一下的欲望,在纠缠着自己……

然而老大那贪婪的目光,只能在那双美丽的小脚丫掠上一掠便不得不慌乱移开。老大清楚,如果不那样的话,弄不好会落下个偷窥之嫌。这时老大甚觉心里发燥,故狠狠吞了一口唾沫,竭力把那颗驰骋的心收回,遂将目光调向汉子说,

“哥们,是不是要盖‘地窨子’?”

“地窨子”乃是东北满族人最原始住房的一种。房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主要功能是御寒。

“对!对呀,我说!多亏了你的锹镐……”

汉子一边迭声地谢着,一边停下手中的活,同时呈现出一脸感激之状。对于汉子或多或少,带有点奴仆对主子感恩戴德的情态中,老大觉出苦难中人的那种悲凉与无奈。

看上去汉子体格很单薄,浑身上下灰土土跟刚刚出土的木乃伊一样,无一丝光泽。如同铁锈一般,薄薄的皮肤,裹着一凛凛一块快极不明显的肌肉。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泥土和草末。

汗液从汉子头发里流出,在脖颈上刻下道道污迹。仔细端详,你会从汉子棱角整齐的方脸,尚能捕捉到他昨日的英俊。一条更生布的便服裤子满是补丁,白裤腰朝外翻卷。未见他的鞋和褂子,老大想一定是放在罗筐里了吧?

“这锹你用吧!我又给你带来一把镰刀……”

老大对汉子说。说完后老大将镰刀递给汉子。和汉子说完话时,老大仍旧未忘记,破解自己心中的疑团。于是他将目光落到旧麻花棉被上,当老大瞧清棉被里的一切后不免松了一口气。因为老大瞧见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他断定里面一定是孩子。当老大确信无疑后心顿时又提溜起来,在为这个小家伙的存活而担忧。

对于小家伙的事老大不敢再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因此他和汉子打声招呼,转身到上面去干活。临离开时,老大未忘记瞟上女人一眼。

大雾已过,可谁也说不清雾是散了还是没散;是晴天还是阴天,总之一天都不见太阳,整个天宇一直被铅白色的雾霭封着。

虎急急的老大,一天几乎干完两天的活。明眼人皆知,你小子是想把自己的活抢在前面,余下的时间好去帮助他们。一整天,老大的心里就像是起了化学反应似的,在滋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兴奋之余,禁不住总有唱上一曲的冲动,可几度抻长脖子所弄出的声音,实在不是那回事,不免一笑,甩甩耳朵作罢……

按说,老大不该整日非人般的劳作,但他别无选择。老大家原本是B市的,因那年月,组织号召党外人士为其提意见,以利整风。故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帮党整风!其父对此如何晓得,此乃暗伏杀机的“温柔”陷阱一个,便中肯地如此这般。情急之中且捶胸顿足,尚挤出几滴眼泪来,大有不把党风搞好而誓不罢休之雄心壮志。孰料,一夜间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其父躲闪不及便大祸临头。一顶右派帽子自是扣上,事至如此其父方傻了眼,知道自己比驴子还蠢。不久将他们全家流放到这出门山碰鼻子的老家。

老大乃68届老初一毕业生,曲指一算还乡务农已近三年啦!由于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在生产队里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敢乱说乱动。无论老大如何努力,也只能像小女孩一样,挣三等工分。

晚饭后,小队部(就是饲养所)南北大炕上装满了男女社员。按大队革委会的指示,关队长组织社员收听有关“一打三反”运动的最高指示。

“一打三反”运动正如火如荼,全国抓了多少人,判了多少人,恐怖啊!

另外,人已劳累一天啦,晚上也不让消停!老大有些反感。整日不是最高指示,就是阶级斗争,要不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心下老大暗想,这最高指示和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以及三呼万岁,这算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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