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一边上山采药一边给人家做工,不要工钱,只要书,疯了似的,工头们见一两本就能打发他,格外喜欢用他,毕竟人人家里都有那么两本书附庸风雅,随手翻了翻,就拿去垫了桌角,唯有他如获至宝。
白日他忙里偷闲翻两页,晚上则披着外衣去别人墙角下借光,就这样读了一本又一本,一本又一本。
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因此认识了一位私塾老师,是位从京都辞官回来的老学究,他怜悯他一片拳拳求学之心,借阅了他所有藏书,还教他做文章。
后来,老母亲病逝,一颗心就此冷寂,他平静料理了她的丧事,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往京都。
他想见见她。
将她的银锞子还给她。
大抵老天怜见,上元灯会热闹长街,他再次看见了她,如同长夜中的一尾鱼,鲜亮活泼,给他死寂的心注入了一丝温度,尽管她身侧有良人相伴,他亦万分欣喜。
他向旁人打听,几番求证,生怕弄错了,才知她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养尊处优,天之骄女,连昔日忠义侯的儿子都不堪给她做配。
她姓燕,叫燕怀枳。
春试在即,京都之中寸土寸金,他住不起客栈最次的房间,于是睡在马厩里,放榜那天他驻足在告示栏前,发现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后来才知监考官收受贿赂将他的试卷换给了别人,那篇天子大臣交口称赞的文章本该是他的。
仕途黑暗,出师未捷,他终是无法挺直背脊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那袋银锞子也终是无法还回去。
回乡前一天,他摘了一束鲜花放在燕府门口,怎料只步未出京都,便听人说燕府办起了丧事。
燕府大小姐燕怀枳……没了。
燕府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一场葬礼,将其潦草下葬,他随至抬棺人的身后,听他们说:“哎呀真可怜,女儿就是不比男儿娇贵,如今燕府上下都在欢庆迎接五台山学艺归来的公子,谁还记得自家有个小姐,年纪轻轻丢了命。”
“那燕大小姐容貌尽毁,许是天冷的时候床前无人侍奉,一不小心栽进了炭盆里,怪不得燕府子嗣稀薄,都是因果报应。”
“听说燕大小姐生前就很不好过,燕家没有男丁,就捡忠义侯的儿子当亲儿子养,吃穿用度皆比燕大小姐高一等,没人看顾她再正常不过。”
……
他们怎么敢!
他又悲又怒,不止一遍的想,如果他有权有势,在入京第一天就能将她从府里接出来,好好照顾,她怎会落得这般结局,如果他有权有势,他现在就可以找上燕家的门,为她索要一个公道。
一夜过后,世上少了一个淡泊名利的采药郎,多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宋子淮。
听闻琅寰公主喜好美色,他送上门去自荐枕席,甘愿践踏自己的尊严,换取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惜,琅寰公主并非传说中的那么风流,一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拒绝了他的侍奉,她欣赏他的才华和痴情,将他荐入太书院,然后他在太书院里,看到了那个同心上人有九分相似的少年,意气风发,不胜风流……他笑了。
人人都知他是燕家的命根子,如同眼珠子一般护着,而他要亲手将这颗眼珠子挖出。
采药郎单纯善良,宋子淮却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日夜相处,甜蜜温柔,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少年很快坠入情网之中,他却算计好了如何一步步摧毁他,让燕家看看他们不屑一顾的女儿换来了个什么样儿的废物儿子,他原想娶了他,冷待他,折磨他,让他一辈子深陷痛苦漩涡之中,然而低估了自己对温暖的渴求。
他于凛冽冬雪中蹒跚前行,穿着褴褛的衣衫,满手冻疮,却有人不嫌他狼狈丑陋,将那双手置于唇边替他呵热,少年不经意抬眸一笑的那一瞬间,黑夜中好像生出无数萤火。
他心软了。
拒了婚。
就此抽身。
他跪在燕怀枳的坟茔前,祈求她的原谅,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辜负的一个人,做错的一件事。
……
宋意缓缓闭上眼,将《昀风本纪》放了回去。
这是个巧合。
一定是。
燕家的书断没有燕挽一个人看的道理,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书,哪里都能买到。
宋意大步走出了仓库,让管事将仓库锁了起来,如无必要,不要再打开。
……
燕挽拿到了彩线,便跟画莺学起了刺绣。
画莺手艺精巧,帕子上的兰草跟真的似的。
她问:“公子,您想在香囊上绣个什么?”
这问题燕挽早早想过,干脆的答:“绣几朵祥云,云生是个男子,简单些就很好。”
画莺便教他一针一线的绣,不一会儿,燕挽的指头上就多了好几个针孔。
“哎呀公子真笨,应该这样,再这样。”
“好姐姐,你可别再取笑我了。”
……
二人钻研得火热之时,忽有婢女来禀:“公子,姑爷来了。”
燕挽顿时一喜,站起身来,急切道:“云生来了,他在哪儿?”
婢女说:“姑爷候在外头。”
燕挽连忙大步出去,早将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的习俗忘到了脑后,祁云生却没忘,不肯进府,只肯隔着一面墙跟他说话。
燕挽在墙这边,祁云生在墙那头。
两人多日不见,气氛自是热络,祁云生想燕挽想得厉害,尽表相思之情,浑然不知燕挽那边,高大挺拔的男人身后跟着小厮走过,闻到动静戛然停步,目光投去,薄唇紧抿。
春风拂过柳树,曼妙的枝条悠悠晃动,燕挽如芒在背,似有所觉,缓缓回过头去。
他唤了一声“兄长”,问:“兄长要出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