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76节

此时的回廊里只有他们二人, 天边幽幽暮色染着颜非额角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反射着廊下红枣灯笼那幽幽的光。两人一时相顾却无言。

颜非道, “师父, 您怎么来了?”

愆那道,“我不能来?”

“当然能来!我巴不得您天天来!不, 最好是住在我这儿, 或者我住在您那里也行啊!”颜非嬉皮笑脸的,看得愆那刚才那点莫名而来的气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于是转过身来, 正视着颜非道,“我来, 是想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第三场试炼与前两场不同, 我没办法护着你了。”

颜非道,“师父,都到了这一步, 你还不相信我的决心么?”

愆那看着自己的徒弟。他其实知道自己说什么颜非都不会改变主意,到了现在若是他还不明白, 他就太傻了。

他认真地看着颜非,这么多年来, 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当年那个小孩终于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勇敢执着而极富魅力的年轻人。颜非只要静静站在这里, 身上就仿佛会发出光芒一般,吸引周围的一切生灵。

可以想见,未来的颜非将会是多么耀眼灼目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孩子,却为了自己飞蛾扑火一般冲入了地狱。

他这样一个恶鬼,一个没有命魂连自己的红无常都留不住的恶鬼,一条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生命,怎么配得上这样一条炙热如火的灵魂?如果不是自己捡到他,他可会看得见自己?

师父那平静的表情下涌动着的淡淡哀伤和彷徨瞒不过颜非的眼睛,毕竟他已经太了解他的师父了,“师父,你怎么了?”

愆那叹道,“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该怎么办。”

“后悔?我怎么可能后悔?师父,你果然还是不信我吗?”颜非急急地往前走了一步,表情几乎已经有些受伤了。

愆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颜非的面颊,那般罕见的温柔,另颜非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值得你如此。”

“师父,在我心里,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颜非专注地凝望着他。他想要抓住师父的手,想要去吻那双寂寞的眼睛,可是他不敢僭越了。他害怕师父又丢下他。

愆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不好奇我为何会下地狱么?”

颜非确实有想过,师父是因为什么下的地狱。可是他从来都不敢问。他知道这种事在青红无常之间是敏感话题。不在乎的会拿自己的前世来开玩笑,在乎的却会因为贸然提出这种事而翻脸。

“您想告诉我的时候会告诉我的。”颜非道,“而且一个人前世做过什么,与这一世又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师父,只是这一世的师父。”

“我屠了一座城。”愆那静静地说道。

颜非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不到一个月的婴儿,我一个都没有放过。我前世杀的人,比你那个叫丹祝的朋友还要多十倍。”愆那的声音低沉干涩,平静到冷酷的地步。

颜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支吾半晌,才问道,“为……为什么?”

“或许没有为什么,或许我前世就是个嗜血的恶魔,所以这一世我才要在地狱里煎熬。而我又受不住,于是献祭了命魂当天庭的’走狗’。颜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这一世连一个好鬼都算不上。”

颜非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吃力地消化着愆那告诉他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把愆那和一个会残杀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恶魔联系起来。

看颜非惊呆的样子,愆那心中那种熟悉的、迟钝而绵长的疼痛复又蔓延开来。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初献祭命魂之前看到自己在孽镜中那可怕的命魂,看到自己满身鲜血的狰狞模样,愆那也无法相信那就是真正的自己。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在地狱里,也是罕见的了。

愆那想,自己在地狱中的寿命应该是五千年而不是五百年这么短。不,他应该彻底地烂在地狱里,不论什么原因。

最难接受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前世的愆那与柳玉生的职业相同,是一名大夫,名叫秦桑。那时候他的梦想是炼出长生不老药,把人类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后来长生不老药虽然没成功,却也研制出了不少可以强身健体甚至为人续命的仙丹妙药,在桐庐山一带很有名气。

早年的他四处游历悬壶济世,几年后在桐庐山中茅庐之内暂且定居,山下便是一座挺繁华的小城,名为桐庐城。那些年正是乱世,王室式微、军阀混战。桐庐城老太守却偏偏在这会儿得急病过世了,继承他位子的是他的大儿子——窦纶。这桐庐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虽然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处却尚且安宁。

秦桑走江湖久了,也学过一些防身的武功。但是真正遇到了别的地方流窜来的山贼,还是有些狼狈。也算他命大,被当时听闻山里出现了山贼因而亲自带兵出来捉贼的窦纶碰倒了,便出手救了他。

那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勤勉政事爱民如子的新任太守。窦纶飞身下马长戟如虹的姿态把他看呆了,他没想到太守原来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英姿飒爽的身影,配上一张如玉般俊秀的面容。

窦纶收拾完了流寇山贼,转头看向秦桑,见他仍然静静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是被吓呆了,便冲他亲切一笑,问他有没有受伤。

秦桑其实平时话不多,人也有些闷,对待病人态度也不够温柔。所以面对着这样的笑容,他虽然心跳加速,却也只是略略红了脸,有些僵硬地道了谢而已。

第二次见他,是因为窦纶受了伤,他去帮忙医治。

战火已经渐渐蔓延到了桐庐城附近,尤其是近日那皇帝宣布让位给当朝丞相,结束了这名存实亡的王朝,有不少军阀都公然反了。日前有一只反贼军队逼近,为首的似乎原本也是一名朝廷将军,用兵与之前遇到过的流寇山贼十分不同。窦纶缺乏战场上的经验,中了圈套,腿上中了毒箭。

这种毒对于秦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亲自悉心照料了窦纶几日,说是要报答当日太守的救命之恩。窦纶清醒后,见到是他,便又露出了那种如阳光般美好的笑容。

“又见面了。”

秦桑和窦纶因此成了好友,两人时常相约喝酒聊天,有时候窦纶在他的茅庐里呆得太久,便干脆在他家过夜了。秦桑发现窦纶的知识惊人的渊博,他们的共同语言多到说不完的地步,有时候自己说了上半句,窦纶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围炉夜话、青梅煮酒,仿佛外界的杀伐混乱都不存在了一样。

然后桐庐城内爆发了瘟疫。

秦桑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研制救命之方,而窦纶也数日不曾合眼。他们一方面安抚百姓,一方面将现出染病征兆的病人安置到特定的区域控制传染。城中一度爆发了恐慌和□□,有些出现征兆的病人竟直接被害怕被传染的家人杀害。还有一些染了病的百姓害怕被扔进隔离区等死,想要连夜逃离桐庐城。好在窦纶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很快控制住了局面。

为了不让恐惧中的人们做出蠢事,秦桑承诺五天内一定找到解救之方。

从十八岁以后他还没有这么拼命过,脑子像是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连吃放都忘记了。而窦纶也陪着他一起不吃不喝,他需要什么草药,窦纶都立刻命人去找。如此在第五天,他的方子终于另一个病人的病情稳定住了。那一刻他心一松,两眼一黑,便倒在了窦纶怀里。

后来他被整个桐庐城成为神医,自此后的每一天都有百姓送来感谢的礼物,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而他和窦纶相爱,也是在这段时间。

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到之前二十几年独自一人的人生都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能够忍受那么久的孤独,不能想象没有窦纶的生命。世界充满了美丽奇妙的色彩,就连山间的一朵野花也会令他快乐。

然而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

先是他们的关系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大概是他们太不小心了。太守竟然和一名男子行龌龊之事的传言愈演愈烈,很快如奇闻怪谈一般传遍了大街小巷。

忽然间,他从人人称道的神医,变成了喜欢被男人玩的淫|人。

他到城里去采买米肉,却发现给他装米的伙计悄悄地在他的米袋里吐口水。他到路边的小酒馆吃饭,却被小二赶了出来,说他们不接待不男不女的妖人。走在路上,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管男女都在用那种可以掩藏的声音窃笑。

窦纶的声望也急转直下,城里出现了不少不服管教的混混。

窦纶眉心皱起了就一直没再松开过,他觉得让秦桑受委屈了,心中不忍,又没有办法。秦桑却觉得从他知道自己喜欢男子更胜女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这些恶意,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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