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182节

一寸一寸、钻心蚀骨的痛。仿佛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硬生生撕裂,绞成碎片血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彻底打散,连意识也被硬生生扯了出来,无依无靠,脆弱而不堪一击地漂浮在天地间。然后,他被焚烧,被滚烫的火焰从内到外燃烧。他想要尖叫,疼得想要满地乱滚,可是他的身体在哪里?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去放弃——复仇。

他记得柳玉生告诉他的话,如果他有任何一丝抗拒,便会魂飞魄散,回归虚无。如果他死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师父的天人、那些拆散了他们的畜生,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论他师父在无数次转生中受尽了多少苦楚,不论他们这些小小的鬼差为了能够平静的活下去要出生入死多少次,不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和师父在一起,都将化为尘土,再也不会有人在意,再也不会有人记住那些挣扎和渴望,那些一个个相依偎的夜晚,那一首师父哼唱给他的歌……

他不想让师父就此消亡,至少要有一人记住,永远地记住。

这寰宇间,有过一个那样温柔的青鳞鬼。

为着这个愿望,他痛苦地嘶喊着,舒展开自己的一切。任由那炙热的东西焚烧自己,吞噬自己,将他的意识也撕成碎片。他拥抱那种超越感知的痛,那种存在本身的痛,只要一想这样的痛或许是师父经年累月在地狱和人间的轮替中承受的万分之一,他便能够接受。

然后,所有痛苦忽然消失了。

一种奇异的温暖,还有前所未有的圆满感觉,如母亲的怀抱般填满了他的周身。

母亲……

母亲……

那几轮圆月下飞舞的仙袂、如乌云般浓密的高髻、还有美丽端庄的笑靥。她轻轻地拥住自己,告诉他那些圆月是还未出生的天,告诉他有一天那些死寂干涸的土地或许也会孕育出一个更加美丽而生机盎然的世界。

他想起了他的养母,想起那美丽而强大的九天娘娘。也想起了她那无可逆转的可怖死亡。

紧接着,他想起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入侵了自己的头脑,也不觉得难以应对,甚至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那些记忆仿佛本来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来将它们翻开。

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地狱,想起自己去听佛陀讲道,想起自己去求孟婆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在地狱,想起看到那些在地狱火汤中挣扎的恶鬼,也想起自己联想到九天娘娘很可能就是在那火汤中被烫得全身焦烂的恶鬼之一时,痛哭失声。他没有办法知道谁是他的母亲,于是看着每一个被开膛破肚、皮开肉绽的恶鬼都是他的母亲。每一道火焰、每一轮寒冰、每一下刀割,仿佛都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开始乔装打扮成一般的鬼差去孽镜台,看那些青无常和红无常映照自己的前世。原本他想的是,或许他能看到母亲。但是后来,他看了那么多的前世,也看到有那么多人根本就不应该沦入地狱道。其中有一个青麟鬼的前世他记得很清楚,原本一个济世救人的医者,救了一城被瘟疫所困的人。可是那些愚蠢的人不但不感激他,反而因为他的一点点叛离世俗礼法的行为而视他如肮脏之物,而且愚昧轻信,害死了他那个心系百姓义胆忠肝的爱人,另那太守连完整的尸骨都留不下。在仇恨的淹煎中,那医者决定收回他曾经赠与那些人的生命,并且为自己的爱人报仇,终于毒杀全城的人,连敌军和那些负了他的百姓一起。

纵然屠城是错,可是为自己讨回公道又有什么错?报仇又有什么错?

难道真的要向所谓天道鼓吹的那样,任由他人作践自己,而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来世去惩罚他们?就算那些人真的会在来世得到惩罚,又有什么意义?他们早就忘记了自己做过了什么事,又如何为了自己的罪孽而恐惧忏悔?

明明憎恨,却不肯为了讨回公道而努力,只知道寄希望于来世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吧?

更何况,难道医者从前救过人的那些善业加起来的重量,还抵不掉他为了复仇杀一人的恶业吗?

波旬开始质疑他曾经以为理所应当的天道。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所谓秩序,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六道的运作。而阿须云则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作为药仙的他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他告诉他,如果给予相同的地气和环境,六道中最强大的种族并非天人,而是恶鬼。

为了能够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存活下来,恶鬼们不断努力适应。他们的骨骼变得如钢铁般强硬,愈合能力惊人,肌肉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相反,大多数天人们由于常年贪图享乐,修为和福报早已停滞不前。

恶鬼们根本没有享乐的时间,所有时间都用来挣扎着生存。可是有时候在这个弱肉强食资源和地气极度匮乏的地狱,生存就意味着造作更多恶业,杀死别人保存自己这样事再普遍不过。所以有句古话便是:一入地狱,万劫不复。入了地狱的人几乎生生世世轮回都不能再出去。然而造作堕入地狱的恶业实在太容易了,就算你十世中一条性命都没有伤过,但是每天做一件类似骂人或说谎这样的不合天道的小事,甚至只是有一些阴暗的想法,最后也会堕入地狱。

这也就意味着,地狱中的恶鬼数量在不断增加。甚至有些悲观的神仙测算,要不了一千劫,或许寰宇之间超过九成以上的生灵都会堕入地狱。

那时候波旬便觉得,所谓天道中规定的条条框框太过严苛,甚至到了不可能遵循的地步。世上有光明就会有黑暗,每一个生灵努力想要向善,但也不可避免会有一些黑暗的想法。生而为人,又怎么可能不犯错误。这些规矩猛一看好像有道理,可是再仔细去看,便觉得与其说是为了维护秩序稳定,不如说是为了将每一道的众生封死在各自那一道,不让他们有向善道转世的可能。

再加上,他开始发现,天庭也并非一方净土。那些整日寻欢作乐的神仙有时候太无聊了,便开始去人间和三恶道“找乐子”。他们将比他们弱小的生灵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人们花费巨资去给他们建造神庙,供奉香火。他们设下圈套,去”考验“所谓人性。他们随意杀害那些不听他们“教诲”的生灵,还恐吓他们不听便会下地狱。而当下五道遇到了灾难祈求帮助的时候,他们却忽然都变成了笼子哑巴,置之不理,甚至还抱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死状。之后还要降下所谓神谕,说天灾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人们不听他们的劝告。

他下定决心要改变这已经腐烂的秩序。他不想让他的母亲,不想让任何和他母亲一样的生灵在地狱中受苦。他学着佛陀那样,来到了地狱之中的旧神宫殿的废墟中,独自闭关静修。地狱中的时间流逝飞快,他用了五百年时间,终于悟出六道归一之法。

以他一人之力自然是不可能办到。就算他再强大,也无法撼动整个天庭。于是他去找阿须云,请他帮助自己。

阿须云成了他的军师,他教给他如何将他看到的东西去告诉所有被六道秩序蒙蔽了双眼的受苦生灵,教给他如何用简单易懂的语言传递他的理想,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愿意帮助他。波旬学得很快,远远超出阿须云的预期。

波旬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他在地狱中的影响越来越大,名声如日中天。然而那毕竟只是夜摩天一天而已,而且还是最不受重视的一天,所以离恨天最初并没有在意他的崛起。直到……第六天的所有天人都选择效忠波旬,就连其他天也有不少天人受到了波旬的影响,这才终于惊动了紫微上帝。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十分迅速了。从涅槃塔开始建造到天庭借和谈契机重创波旬天魂地魂,在人间算也不过才数十年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一次重创之后,波旬的世界再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人间流传着不少迷信,其中之一便是所有天人命中都会有一道坎,如果迈不过去,便会就此陨落。波旬从前不相信,但是后来他开始相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等待他的竟然是……他从未想过的情劫。

希瓦摩罗在为他献祭死亡的一霎那,释放出的强大执念融进了他的天魂和地魂之中。不过是一瞬,但是在那一瞬中,波旬经历了另一个寻香鬼的一生。

充斥着罪恶、眷恋、悲哀、悔恨和牺牲的一生。

第142章 旧神囚牢 (2)

希瓦最初选择愆那, 是因为他在成为红无常之前看到过自己的前世, 所以在孽镜台前看到愆那的前世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个青鳞鬼之所以会转世在地狱, 多半是因为他的前世的所作所为。虽然透过孽镜台看到的前世和确实拥有前世记忆有很大差别,前者并不会带来情绪上的波动, 更多像是在看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故事, 但希瓦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愧疚。

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愆那成为他的青无常。他想要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想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愆那, 让他在地狱里也能获得片刻安宁幸福的生活。

与他成为搭档的愆那对他尚且存有戒备, 若非必要甚至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这也可以理解,刚刚从地狱出来的鬼都有这种倾向, 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释出善意。

几天后愆那和其他的新任青无常一起去转轮王的圣殿, 献祭命魂来铸剑。希瓦早已将自己的命魂制成了渡厄伞和引魂铃,知道那个过程有多么痛苦。他们要首先在重重叠叠的法阵中心割破自己的手腕, 让血顺着法阵中的凹槽流淌,然后要诵读一段誓言,表明自己愿意放弃永恒的命魂, 换来此生的长生不老。然后他们的三条魂魄变会被硬生生撕开,命魂会被吸入法阵中心的铸剑炉, 与铜浆融合在一起。而鲜血淋漓的天魂和地魂则会被转轮王的法器草草缝补在一起,注入原来的躯体中。

在命魂落入滚烫的铜浆的瞬间, 他们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热度,好似整个身体都被浸入岩浆, 滚烫的液体灌入口鼻,烧烂了眼睛和内脏。

刚刚完成葬魂仪式的青红无常通常会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好像整个人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是又说不清楚到底少了什么。那种空虚感会侵蚀他们的内心,令他们陷入忐忑不安的惶恐和焦虑。他们中有些会变得敏感忧郁,有些则会暴躁不堪,还有些严重的甚至会去自残。

担心愆那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希瓦便去愆那的居处探望。青无常的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开灯,像没有人的样子。希瓦却有种直觉,那青鳞鬼就在屋子里。

“愆那,是我,希瓦。”

里面没有回应。

“愆那,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一次里面终于有声音了,愆那似乎就站在门后,“有事”

希瓦道,“葬魂还顺利么?”

“嗯。”

“可以让我进来吗?”

“我很累,有事明天再说吧。”他的声音平稳,没有情绪,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希瓦沉默了一会儿,把手贴在门上,“让我看一眼你的情况,我马上就走。”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阴影中的青麟鬼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白发有些凌乱地垂下,遮住了那总是冷厉而谨慎的黄色眼睛。愆那瞟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情愿地稍稍让开,允许希瓦进入他的房间。

希瓦环视那简陋到连最基本的铺盖都缺少的房间之中,空空荡荡,似乎还弥漫着从青莲地狱中带出的寒气。桌子上凌乱地堆着一些动物的骨头,上面还带着血,显然青鳞鬼还没有习惯吃酆都烧熟的食物,大约只是直接抓着生着的肉便吞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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