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甲子号的监牢大门打开,空荡荡的甲子号监牢中,只有一个犯人被关在这里。王一提着酒菜,夹着报纸,看着不远处在昏暗灯光中,坐在监牢里等着最后时刻到来的身影,看向了一旁的高进。
“王兄,我在外面等你,莫要行不智之事。”
高进很识时务将牢房的钥匙递给王一,最后叮嘱了王一一句,就招呼着把守的士兵跟自己离开了。王一颔首,轻声关上牢门,就这么朝着那道身影的牢房走去,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只有王一的脚步声在这个甲子号监牢区内回响。
而那道关在牢房的身影听到动静,也从背对着窗户方向转了过来,就看到王一的身影在昏暗灯光下若隐若现,看不正切。倒是王一,他没有这方面的阻碍,将这位为这个国家未来取来星星火种的先驱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隔着牢房对视了良久,王一这边才开口。
“您比照片上的更有气势。”
“是谁。”
“为您送行的后生。”
“能在这时候自由进出这里,你这个后生能耐不小,如果只是为我送行的话,这份情我受了,只是我现在身无长物,没法给你什么。但若是借这个机会来让我开口,我也无话可说。”
“可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您为何要回京,我已经托人告诉您了,多事之秋,莫要回京。”
“原来当初是你这后生托人给我传的话啊,话我确实收到了,虽然我也知晓是多事之秋,但也抱了一点侥幸心理,我先把跟着我的那些同志遣散了,让他们藏起来,我自己先进大使馆确认情况,只是没想到那姓张的真敢兵围大使馆”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未来这条路怎么走,总得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去试,外人再好,终究是外人。”
“总要我们一点一点去试好!没想到异人里也有你这般清醒的后生。”
“谈不上清醒,只是有人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道理很浅显易懂,只是我太理想化了,总觉得他们会站在我这边。”
“到底是人,是一个大国,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理想和主义,与现实是有很大出入的。”
“作为一名异人,你好像很认同我的主张?”
“天下大同,谁不喜欢。”
在功德林的另一处房间里,先前离开的高进带着耳机,通过提前安装在牢房里的窃听器,听着王一与那位被张大帅打上政治犯标签的犯人之间谈话,时不时眉头皱起。
因为他没从王一与那位犯人的谈话里提取到什么关键信息,王一表现的就是那种很正常的寒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单纯为了给这位践行。
甲子号监牢区,王一也通过磁场感应到这里装有窃听器,通过磁场雷达也能探测到先前离去的高进在另一处监听着自己与这位的谈话。但以他的手段,要想这位听不到什么关键信息太简单了,真运转,稍稍扰动了周围的电磁场,反馈到高进他们监听那边,耳机里就传来时断时续的沙沙声,让其无法继续监听下去。
而在监牢区内原本昏暗的灯光,也在这时变得更亮了些。
看着眼前这奇怪的变化,监牢内那道身影倒也没有惊慌,异人的手段嘛,他又不是没见过。
接着王一就将自己这段时间准备好的报纸递了过去,送到这位面前,报纸按照日期依次排好,上面也用红笔圈好了重点。看着王一这般操作,这位也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坐在那里读起了报纸,王一也在牢房外站着,静等下文。
牢房内,只有这位的读报声和翻阅报纸的声音在响。
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全在报纸上看了一遍,这位也是血气上涌。
“他们这是在卖国!在破坏这次北伐!”
“确实如此,而我们的人这时候还想妥协,退让,想着把枪交出去。”
“他糊涂!交了枪,就连最后的谈判资本都没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最后还不是由这些反动分子说了算!”
“就像您说的那样,人总有局限性,那位过于想当然,理想化了。需要有人来斧正他,让大家明白枪不能交,而且北伐其实并没有算被破坏,至少明面上的目标确实达到了,事实上到明年年底,二次北伐在形式上完成了全国的统一,由那位张少帅通电全国,改旗易帜作为北伐的落幕。”
一番话语,让牢房中的这位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王一的语气很笃定,就像在说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可在这话语中却有几处让他疑惑。
形式上的统一他可以预见,古代出兵打仗都得讲究个师出有名。
反动分子掀起这么大的杀戮,最后要是选择在应天偏安一隅,停止北伐,那这无疑是复刻近千年前的南宋。在如今这个时代复刻南宋往事,只怕是他们这边前脚话刚说完,后脚就得被手下这些军阀和士兵送上刑场打靶。
但是王一却能具体到年月和当事人,就确实让他疑惑了,尤其是这个当事人竟然是关外的那位少帅来奠定,而不是这个即将把他送上刑场的老帅,就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你是异人中的术士?不对,术士可以自己占卜未来,但将占卜未来的具体结果告知他人是有反噬的。”
这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甚至对异人圈的流派都有所了解,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测。可王一这般笃定的话语,又让他觉得王一说的是事实。
“我不是术士,只是有着一些作弊的手段,能够跟术士一样未卜先知,而且术士将占卜未来的结果告知他人并不一定会遭到反噬,得看那被告知的那个人与这个结果之间是否有关联。”
“所以是因为我明日将死,这个未来的结果就是跟我说了,我一个已死之人也无法对未来做出些什么,你才这般坦然。”
“您可以这么理解。”
“那就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说说,为什么是少帅通电全国,不是老帅,他出了意外。”
话语中没有疑惑,毕竟这种大事以那位老帅的性格也不可能让自己儿子来通电全国,但他也想知道老帅出了什么意外。
“嗯,差不多是明年这个时候的前后,老帅见大势已去,通电全国奉军将退至关外后,就先搭乘京奉专列返奉,在经过皇姑屯时,被日本人预埋在那里的炸药炸死,当日便不治身亡,少帅灵前继位。”
王一言简意赅说着那位老帅的结局,这个结局倒是让这位有些意外,毕竟算一算二者之间的死亡时间,说上一句前后脚功夫也不为过。
“呵,没想到这老帅死的这么突然,少帅灵前继位,虽说这也合理。老帅这些年一直在给自己这个大儿子铺路,死的又是这么突然,如果继承人不是少帅,恐怕他们自己就能先打起来。但这个少帅跟他父亲相比,无论是手段还是处事方面,都太稚嫩,他能管好老帅给他留下的地盘吗?”
“他管不好,所以在民国二十年,日军犯边,关外沦陷。”
王一冷漠的说出这个残酷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也让这位坐不住了,站起身,看着此刻看不得真切面目的王一,他也忍不住质问。
“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一提着装着酒菜的篮子,打开牢门,朝着这位走来,同时也是一字一句的回道。
“后世之人王一,见过李先生。”
第134章 送行
“后世之人王一,见过先生。”
这是王一第一次向他人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必须得向这位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有这样,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些事,真的需要这位最后出一份力。
“你就是王一?那个京城第一人的王一,还是后世之人?”
这位被捕入狱,明日即将赴死的先驱此刻还没有从王一这个坦白中反应过来,这年头异人他知道,异人中有术士占卜未来他也知道,但是穿越?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就算明白存在即合理,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接受王一这个现身说法。
“正是,我来自百年后的中华。”
王一继续袒露心声,但这位先驱好似没有被震到,还反问着王一。
“你说你来自百年后?民国一百一十五年?”
“先生,民国就持续了三十八年,后面我们都用公元纪年,而且从民国变成了共和国,人民共和国,至于前缀,我想先生应该知道是哪两个字。”
看着眼前这位疑惑但还保持淡定的模样,王一莫名有种挫败感。自己这般爆出惊人消息,您老人家多少给点意料之内的反应好吧,这疑惑和好奇之外,没有一点震惊是闹哪样哦,陪我玩?
“中华,人民,共和国?很不错,很朗朗上口,所以我们胜利了。”
“是的,我们胜利了,而且之后就再也没输过。”
“所以你真是来自百年后的中华?”
“先生你刚才是在配合我演出吗。”
王一没绷住,敢情您老人家没信我啊。
“不是配合,是合理的怀疑。你们异人的手段就是现在都没法用科学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尤其是术士,占卜,推演未来,盗取天机,但连我都知道术士盗取天机是有代价的,你说你来自百年后,可你这样子可不像是付出代价的模样。但你刚才也说了,你有作弊的手段能让你像术士那般盗取天机,来自未来确实是一种作弊的手段,可这个说法我没法相信,你要是说你是其他同志派来给我送行的,我都觉得合理,就是这个嘛”
听到人家这般回答,王一也不恼,只是伸手示意这位坐下,自己也随之席地而坐,将自己篮子里备好的酒菜一一拆开,用牛皮纸,荷叶铺好,放在这位面前。
“漫漫长夜,先生,我们边吃边聊吧。”
“也好,这段日子我虽被捕入狱,但他们对我也没有严刑拷打,一日三餐虽少了油水,但勉强管饱,想来应该是你给那老帅打过招呼。但要是凭这点让我相信你是未来之人,不够。”
这位拿起筷子,刚夹上一块肉,王一就将自己于民国十年见证的那个历史时刻说了出来,顺带还附加了高中历史课本对这一时刻的总结,那可是必考的,他记得贼清楚。
“先生,这个理由可以说服你吗?”
夹肉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嘴里塞了一块,品尝了一下,摇头道,“不够。”
王一沉吟了半晌,这才继续说道:“那先生,你就当听一个故事,一个自你死后的故事如何?”
“可以,漫漫长夜,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听到一个描绘未来的故事而赴死,听起来也不错。”
“那先生你吃,我讲。”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自己吃食的动作,而王一也很配合给这位倒上一杯之后,就在那自顾自讲着他所记住,所了解的一个大概历史走向。
王一没有办法给这位讲的很细致,因为关于这几十年的点点滴滴,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大多数人就只能从学生时期的历史课本还有互联网上去了解,而这中间就会有一些时间上的出入,例如王一刚才说的嘉兴南湖,这是第一次大会最后落幕的地点,七月二十一只是召开的时间,不是在这里开会的时间,王一虽然记岔了,但并没有影响到结果。
他只能以这种不太连贯的方式讲述从当下民国十六年到民国三十八年的历史,其中,他说到了这次合作破裂的原因。
说到了关外沦陷,说到了那场无奈被迫转移的漫长征途,说到了炮轰宛平城,说到了那场金陵惨案,说到了胜利,说到了内战,说到了那场一挑十七个堂口的立国之战。
说到了之后的治世,从一个饿殍遍野的落后农业国变成了有着一整套体系的工业国,仅仅用了三十年左右的光景。
说到了后三十年,说到了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现代,那些在这个时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无法得到具体画面的21世纪,那场奥运会,那场世博会
王一说的断断续续,故事也不连贯,但都尽可能说的仔细,说的认真。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与王一对视而坐的李先生,也在王一这断断续续的故事中,逐渐没了吃饭的心思,也沉浸在王一这并不出色的故事中。
因为他这回真的相信王一是未来之人了,因为故事里面的很多事件,有些是可以预见的,但有些如果不是有了解,或者亲眼所见,是无法说的这般具体,这般详细,编故事也得有个蓝本不是。但王一故事里面的很多东西,在他看来却是无中生有,但又确切会在未来实现的。
“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穿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埔,直筑对岸的浦东。”
这是在清宣统二年(1910),由上海小说家陆士谔所著的幻想小说里,对百年后上海世博会的畅想,亦或者说是对百年后的畅想。
可能连这位都没想到,他所畅想的未来百年,比他所想的还要具体,还要夸张。而那些更具体的,更夸张的,则是由王一这个从百年之后穿越回来的年轻人讲述给眼前这位为了这个畅想而奋斗的先驱。
这位先驱博览全书,自然也看过这本可能几万字不到的幻想小说,他也是为幻想小说中的未来而奋斗着,而现在,王一告诉自己,他的这个理想实现了。
“呼,所以你真是来自百年之后啊。”
深呼吸了几口,这位先驱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回他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多听听王一讲述关于未来的模样。
“绝无虚言!”
“那就再跟我讲讲21世纪的未来吧,我很想听。”
“先生!难道您就不想活下去吗?以我的手段李代桃僵轻而易举。”
看着这位一点都没有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的模样,王一不解,我说了这么多未来之事,不是让你在这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活下去,说不定有很多事变得不那么悲剧了!
但这位此刻却是面色平静,看着眼前为自己生死着急的王一,像是在看一个晚辈,他笑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终归是李代桃僵,我活着就得以真面目示人,一个活着的我,会对这段已知的历史有多少变动?”
“再怎么变动,我不相信会比原来的要差。”
“你说的没错,但也不一定会有多好。你想的很好,但很多事是没有假如的,你是修行人,你应该明白自知者难明这个道理,你能将未来的结局告诉我,这就足够了,既然历史上我是今日赴死之人,那我就做今日赴死之事,明天的事,留给明天的人来做。”
“那我阴差阳错回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又在哪?想救的人不能救,该杀的人不能杀。”
“所以你才来见我,因为你知道我能给你回答,你才会将未来之事告知于我。”
被这位李先生说中了心中所想,王一也没否认。
“你身上带有纸笔吧。”
“嗯。”
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一沓信纸和钢笔,显然王一也是有备而来。同时,右手一抬,这位席地而坐的李先生就感觉自己身子凭空高了几分,宛若坐在一张无形的椅子上,而在自己前方还有一张无形的桌子。
“无形造物?你这手段确实称得上京城第一人。”
有了纸笔,还有这番适合写作的环境,这位也是直接伏案,奋笔疾书,很快的,一封写好的书信就被他递到王一面前,看着上面的内容,王一愕然。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你想要的?不,这只是一封家书,我不会去做什么多余的事,因为你这个后世之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一种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你,我,都无法注意到,也不需要去注意,顺势而为就成,莫做多余的事,还是那句话,大势不可改,不能改,也无需改,希望你能记住我这段话。”
“先生!”
李先生抬手阻止了王一的下文,示意让王一撤去手段,继续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