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给你留着吧,明天吃。”白小霜把鸭蛋又放回了盘子,说:“鸭蛋就是给你买的。”
陆铮拿起那个鸭蛋,把空头敲碎,递给白小霜:“叫你吃就吃,我就不信,你就好吃咸菜。”
白小霜默默接过,在陆铮鼓励的目光示意下,她终于用筷子轻轻夹了一小块,却没有往嘴里放,低着头,突然说:“铮子哥,你是不是认识我妈妈?”
陆铮怔了下,“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白小霜耷拉着小脑袋,说:“我猜的,你出钱给我爸,就是为了叫我去读书,又给我买衣服,对我这么好。所以,我猜,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听人说,我妈新找的男人,在外面发大财了,你是做生意的,这么有钱,是不是,你也认识我妈妈,我妈妈请你照顾我的?”
陆铮呆了呆,实在想不到白小霜的小脑袋瓜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不过想想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年,何况马上白小霜就15了,应该是很懂事的年纪了,自己百般照顾她,她自然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她也自然会想,这是为什么。
小孩子都喜欢幻想,尤其是,妈妈跟人跑了,在她小心思里,妈妈还是很想她很疼她的,她应该一直就在等着妈妈突然回来,一家三口继续过上以前幸福的日子。而自己是她妈妈委托的使者,是她妈妈请来救她出苦海的,既是她小脑袋瓜里的幻想,也是她的期盼吧?
她很希望,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不认识你妈妈。”虽然看到白小霜小脸明显一黯,陆铮却也狠着心继续说下去:“你妈妈以后或许会回来看你,但我,肯定是不认识你妈妈的。”
琢磨着,陆铮又缓声说:“不过,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特别好的朋友,她是个很优秀的医生,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有主见,有魅力,你,你很像她……”说着话,心里微微有些酸楚。
“那这个姐姐现在在哪里?”白小霜略有些好奇的问。
“不在了。”陆铮笑了笑,说:“所以啊,有时候,我就有种错觉,觉得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我怎么配?”白小霜耷拉下了小脑袋,有些泄气,只觉得压力挺大的,铮子哥怎么会认为自己和一个漂亮的医生姐姐很像呢?
“好了,多吃几个咸鸭蛋,你就比她漂亮了。”陆铮笑笑,低头,慢慢地喝粥。
……
1986年的元旦,中央五巨头中的一位少壮派巨头在西沙群岛和守备部队共度新年的新闻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
看到这条新闻,陆铮想起了虎子,想起了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们,战争,对人总归是一种创伤,但时间可以抚平一切,或许,是时候和战友们聚聚了。
元旦过后,马卫国等人终于回来了青龙,同时,带来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省委、市委都同意了对青龙高尔夫球场建设项目进行评估,过些日子,省里便会有评估组下来。
而马卫国回到青龙的当天下午,便踱步来到了陆铮的办公室。
其时陆铮,正同副县长王泥浜议事,见到马卫国进来,王泥浜便寻个借口,离开了县长办公室。
坐在沙发上,马卫国接过陆铮递来的水,笑呵呵的道:“听说,这段时间修路的事你一直没搁置?方案都出来了?还从北京请了专家测量规划?这就很好嘛,我就说,咱俩一条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青龙,也会发展的越来越好!”
陆铮笑了笑,说:“我觉得,不管祝明泽投资不投资,路总是要修的,我看,年后就可以开始施工,祝明泽的资金不能到位的话,我就先从银行搞些贷款,实在不行,就从昌明借些钱。”
听陆铮这话,马卫国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喝了几口水,马卫国问道:“凃盘石呢?他怎么回事?”不等陆铮回答,便道:“不管怎么说,盘石我还是了解的,很有能力的一个干部,现在是我们青龙发展的关键期,需要我们团结起来,携手前进,有能力的干部,我们还是要挽救为主嘛,要以大局为重,陆铮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马卫国说着话,目光炯炯,盯着陆铮。
陆铮微微点头,说:“卫国书记的意见我很赞同。”
马卫国就愉悦的笑了,说:“这么着,马头营那个赵平凡,明天咱们常委会讨论一下,下个正式任命,你推荐的干部,我是放心的。”
现在赵平凡只是主持马头营乡党委日常工作,对他的职务还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
马卫国主动提出把赵平凡扶正,自是因为在凃盘石的事情上,陆铮表态做出了让步。
尽管如此,马卫国表现的也相当大度了,陆铮能感觉到,马卫国在有意缓和两人的关系。显然,现在在他心里,高尔夫球场项目能顺利进行高于一切,是以,现在青龙班子的稳定也高于一切。马卫国不希望因为班子内讧而令高尔夫球场项目出现意外甚至流产,市委书记段中原曾经的紧急叫停便是前车之鉴。
不过马头营乡党委书记,现今也委实是个烫手山芋,合并后的马头营乡,原马头营公社和青坨公社至少六个大队要求继续走集体农业模式。当这个乡的书记,干得好、干不好都可能出娄子,因为这不仅仅是执政能力的问题,而是在将来,万一被牵涉进党内思想交锋,那么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只怕肯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或许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直与这些大队有着密切联系而又不怕承担后果的赵平凡才能干好这个党委书记。
马卫国话里一再强调赵平凡是陆铮推荐的干部,用意也在于此,以后赵平凡出了问题,你陆铮自然是第一责任人。
第014章 论剑
1986年1月20日。
在县委办公楼四楼会议室,陆铮主持召开了学习中央一号文件精神的青龙县政府党组会议。
参加会议的县政府党组成员有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谭悟思,县政府党组副书记、副县长王泥浜,县政府党组副书记、副县长、县计经委主任王旋风,县政府党组成员、副县长王明、张国文、王书文、霍晓静,县政府党组成员、县公安局局长高志凯,县政府党组成员、政府办主任汪嘉宾等。
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仍旧是涉农文件,即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的《关于一九八六年农村工作的部署》,文件肯定了农村改革的方针政策是正确的,指出:我国农村已开始走上有计划发展商品经济的轨道。农业和农村工业必须协调发展,把“无工不富”与“无农不稳”有机地结合起来。1986年农村工作总的要求是:落实政策,深入改革,改善农业生产条件,组织产前产后服务,推动农村经济持续稳定协调发展。为达到这一总要求,必须进一步摆正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坚定不移地把以农业为基础作为一个长期的战略方针;依靠科学,增加投入,保持农业稳定增长;深入进行农村经济改革;切实帮助贫困地区逐步改变面貌;加强和改进对农村工作的领导。
马头营乡乡党委书记、代乡长赵平凡列席会议,他也是唯一一个与会的非县政府党组成员,显然,这位乡党委书记成了陆铮县长面前的新贵,而陆铮,也毫不掩饰对他的偏爱。
“平凡,你说说,你们乡那个小公社怎么搞?我看倒是和1号文件遥相呼应嘛,深入进行农村经济改革的一个探索,我认为很有意义。”陆铮笑着看向赵平凡。
第一次参加县政府党组会议,更被陆铮点名发言,赵平凡心里微微有些紧张。
但他知道,陆铮县长提拔他,是顶着很大压力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工作做好,不能令陆铮县长坐蜡。
古人说知遇之恩,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深刻理解这种会令人产生“不惜一死已报君恩”的感情。
从受排挤靠边站的副职干部到现今领导一乡水土,管理全乡上万农户的吃喝拉撒,责任虽大,却能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
这些,都是陆铮县长给予他的,赵平凡心里,很清楚。
所以,虽然是第一次在这许多县领导面前发言,虽然微微有些紧张,赵平凡却仍然固执的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他一向不喜欢照本宣科,虽然,拿着稿子念可能更稳妥些。
“首先,我认为,集体农业经济并没有消亡,而是在蓬勃发展。”赵平凡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会议室里的干部有的交头接耳议论几句,有些觉得赵平凡不知所云,也有人饶有趣味的准备往下聆听。
高志凯心下冷笑,真不愧是陆铮的嫡传弟子,最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调调,这师徒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赵平凡继续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咱们的村办企业、大队企业,当然,现在称为乡镇企业,从全国来说,很多这种企业都迸发出了勃勃生机。缺乏明确私有产权的乡镇集体企业却有非同一般的实际表现。这说明,当竞争打破预算软约束从而改变了经营者的激励结构时,即使不具备主流经济学所强调的私有产权,同样可以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率。”
“农业经济,实则是同样的道理。”
“过去,我们的农村合作经济会垮掉,原因很多了,陆铮县长发表在市内参刊物《红星》的文章相信各位领导都有阅读,也定然有很深刻的体会,现在,很多桎梏,很多制约我们农业发展的因素都已经不复存在,农村合作经济的最大问题,现在主要便是如何调动社员劳动的积极性。”
“对于农村合作组织的生存能力和效率,有学者认为,只要保留农民的退出权,从而使勤劳的成员可以凭借退出行为,而对具有偷懒动机的成员形成有效威胁,即可达成不同成员之间的有效合作并提高农民合作社的效率。”
“但通过我在农村工作的经验,我觉得,实际上单个农民不可能因为惧怕由于勤劳农民的退出使合作组织散伙而不敢偷懒。”
“提高农村合作组织内个体成员的效率,我认为,还是应该学习乡镇企业,引入竞争机制,比如工分制,我们可以进行改革,实现真正的按劳分配;还有一种模式,就是实现大集体下的小承包,每家每户承包大队一定的责任田,最后按田地收成等等取酬,但整个小公社的田地布局,由几个大队统一安排,这样,既可以降低小农经济下的农耗成本,又可以提高个体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
陆铮做个手势,说:“我插一嘴。”琢磨着说:“平凡,你还有一点没考虑到,就是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比如将来,我们实行农业机械化了,那么,分地单干,就远远不如集体农业更有效率。”
“而且,农业经济,不仅仅是五谷杂粮,很多地区都有比较有特色的经济作物,比如我们青龙吧?青龙桃?是不是?整个北方的早桃,有比我们青龙桃甜香脆的吗?这本来是一种优势,但整个青龙,种植桃树的农户也不超过五十户吧?这样,一来很难吸引外地老客来我们青龙收桃,二来便是偶尔来了几个老客,价格也任由人家说了算,咱们的农户,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如果是走集体经济呢?我们全县一半的土地都栽了桃木,再把青龙桃的名气打出去,那么,到了桃子丰收时,必然客似云来,这时候我们就占了主导权,尤其是,我们这个集体经济,就好像一个企业,他老客是没办法和单个社员进行交易的,这也避免了我们村民之间的恶性价格竞争,而是以一种统一对外的态势同他们谈判,为我们的产品争取最有利的价格。”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陆铮说着话,拿起茶杯喝了几口。
有的干部不禁点头,委实,陆铮县长和赵平凡一唱一和,但讲的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这个宏伟的蓝图,好像有些飘渺。
赵平凡等了会儿,见陆铮没什么补充的,沉思了一会儿,说:“嗯,看来我考虑的还是不全面,回去会认真思考。”
陆铮说:“还是要从实践中摸索。”又做个手势,示意赵平凡继续。
赵平凡,接着,便讲了讲马头营乡的具体情况,讲了讲对学习中央1号文件精神的具体心得体会,最后,说道:“总之农村合作经济体制,我们需要进一步探索,但我相信,这是一种更高级的经济形式,终究比小农经济更先进、更有生命力!”
在场有对高层政治比较敏感的干部,突然就意识到,按照陆铮县长和赵平凡的路子走下去,青龙,很可能就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被抛上高层思想碰撞的风口浪尖,陆铮县长,难道看不到这一点?还是,他本就是中央某一派系的排头兵,下来基层,便是来搞试点的?甚至,便是要借此为将来大鸣大放做准备,为掀起惊天骇浪做准备,为翻了这修正主义的天做准备?
对公社念念不忘的那些人物,本就最善于进行理论斗争了,不是么?
……
汪嘉宾跟着陆铮回了办公室,虽然纪委结束了对原办公室主任凃盘石的调查,但受了党内警告处分的凃盘石被调离了县委大院,而汪嘉宾在前几天被扶正,被正式任命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
“怎么样,会后干部们都怎么说?”陆铮笑呵呵的问。
汪嘉宾正要说话,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汪嘉宾忙去开门,却见在外面站着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年轻干部,应该是宣传口的人,汪嘉宾隐隐记得他姓郭,郭科长。
“伟松!”陆铮就笑了,快步走过去,和郭伟松握手,幼年的玩伴,“红动”的参谋长之一,现在,却又要一起共事了。
郭伟松笑了笑,说:“陆县长。”
“你呀,这里没外人,叫我铮子就行了!”陆铮用力拍了拍郭伟松肩膀。
汪嘉宾听到这话,便知道来人竟然是同陆县长挺亲密的朋友,忙给两人倒水,然后,退了出去。
郭伟松看着陆铮,一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初在广宁,陆铮干上了公安局长就够令他吃惊了,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陆铮竟然一跃成为本县之长,他和陆铮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甚至他这辈子,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希望退休时,能有个副处的待遇就好,县长?他想也没想过,如果没有特别好的机遇,这种手握一方权柄的地方大员实在不是他这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农村出身可以觊觎的。
原本,郭伟松对陆铮,从心里是隐隐不服气的,这种心态从幼时便存在,不然他也不会两次和陆铮打架争夺“红动总司令”的位子,但现在,他还能说什么呢?
郭伟松心里深深叹着气,好半天,终于找到了句话:“你过年回家不?”
陆铮点点头:“回家。”
郭伟松笑了笑:“那一起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配合您的时间。”话语间,不知不觉,便有了那种下属对待上司的意味。
陆铮说回家,是说回自己北京的家,显见郭伟松理解错了,加之突然就感觉到了郭伟松的小心翼翼,陆铮怔了怔,随即点点头说:“再看吧。”
拿起茶杯喝水,陆铮拍了拍郭伟松的手,没再多说什么。
第015章 一匣深藏初露锋
“什么?跟你回家?”明灿灿灯光下,卫香秀美眸惊讶地睁大,精致翘起的睫毛一根根的就好似涂了光泽乌黑的睫毛膏,散发着妖魅冷艳的迷人气息。
“嗯。”陆铮点点头,“明天早上,叫小焦送咱俩过去。”
这里是乌山陆铮家里,陆铮刚刚从青龙赶过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和卫香秀喝着咖啡,陆铮突然便说明天回家要带卫香秀一起去。
明天是大年二十八,后天二十九,大后天除夕,陆铮好久没回家,便多安排了两天假期,年前,本来县委大院就进入了过年状态,基本就是慰问团拜会之类的活动,除了一些必要的活动之外,陆铮便全推给了马卫国。
“我不去。”卫香秀拒绝的很干脆,甚至,根本没用考虑。
陆铮好似没听到她说什么,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明天早上先送你去请假,完了咱直接走。不过,你现在请假不请假的都无所谓了。”
卫香秀一怔,诧异地看着陆铮:“你知道了?”
陆铮微微点头,笑道:“你的事,能瞒得过我么?”
前阵子,在卫香秀可能提副局的关键期,卫香秀和何大彪私下签了分居离婚协议的事情突然被爆了出来,市局领导极为震惊,副政委亲自出面做卫香秀的工作,谁知道卫香秀眼见瞒不住,干脆就和何大彪去了民政局申请离婚。
市局领导、民政局协调员轮番上阵调解,卫香秀还是坚持离了婚。
市局领导由震惊变为震怒,卫香秀上分局副局长的事基本泡汤,而且,听说机场路派出所所长的位子也多半保不住,很有可能在近期就被发配到郊区所儿干指导员甚至副指导员去,前途看起来一片黯淡。
这些事卫香秀一个字都没跟陆铮提,是陆铮无意中打听到的。
“那我也不去。”卫香秀斩钉截铁的。
陆铮还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伸个懒腰站起,打着哈欠说:“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困了,洗澡睡觉,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咱都得早点起。”
“哎,你这人……”卫香秀无奈地看着陆铮背影,看着他走进浴室,本来俏脸挂着笑意,嘀咕了句:“什么人啊!”可旋即,脸色突然便是一黯,慢慢坐到了沙发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
黑色轿车平稳的行驶在宽阔公路上。
“这是去哪儿?”一大早便被强拉上车的卫香秀,突然发现好像轿车不是走回广宁的路。
“北京。”陆铮说,“我家是北京的,父母、爷爷、外公都在北京。”
卫香秀微怔,“啊?叔叔婶婶的不都是在广宁吗?我好像还见过呢。”
“那是我养父养母,在北京的,是我亲生父母。”陆铮说着话,自嘲的笑了笑,“我呀,就是亲戚多。”
卫香秀呆了呆,便低下头,不吭声了。
焦磊也不知道陆铮家里的事,但他作为司机,心里虽然好奇,却绝不多说多问。
“陆铮,我真不能跟你去你家。”卫香秀,突然幽幽地说。
陆铮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你还是送我回去吧。”卫香秀侧头看着陆铮,美眸露出哀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