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者已经睡下了,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极其苍白,神情也萎靡得很,不少家属都围在这里,情绪激动,见杨树林过来,立即将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骂开了,有的甚至有点推推攘攘。
此时的杨树林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随着推攘东倒西歪,不过他的情绪倒是很稳定,林小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将杨树林护在身后,耐心地道:“大家冷静点,杨书记也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就赶到医院了,能不能听杨书记说两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赔钱,把打人的交出来。”人群里有人喝道。
杨树林沉声道:“打人的人一定会被处理,伤者也一定会得到赔偿,县委县政府很重视这件事情,也已经成立了调查组,就昨晚发生的事情进行调查,请你们放心。”
林小冬留了下来,做伤者及其家属的安抚工作,当然,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杨树林离去的背影,林小冬忽然觉得他挺无助的。
这段时间在县委办,了解到的情况比较多,杨树林虽然是县委书记,但是在县里尽管没有被仇永压得死死的,却很难发出自已的声音,出了这件事,仇永江也只是在电话里简单地向他汇报了一下情况,也邀请他参加紧急会议,可是林小冬感觉得到仇永江对他的蔑视。
——事情是发生在昨天夜里的,一直到今天早上杨树林才得到消息,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些林小冬暂时都顾不上,苦口婆心地说了好一阵子,伤者家属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说出了当时的事发经过。
过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一户正是林小冬上次去同兴村看到的两层小楼的那一户,评估的价格他们很难接受,工作组的人员上门下了最后通碟,说一切都是按照拆迁法进行的,三天之内如果不拆迁,会进行强拆,当时户主也就是受伤的男子情绪很激动,说了一些“有种你就来拆,看我不打死你们”之类的过激之言。
他们没想到真的会强拆,当几十号人冲进他家时,他就懵了,下意识地进行了反抗,可是他们一家哪里架得住那么多少,情急之下,他冲进厨房拿了菜刀,被人夺了下来,就是一阵好打,女人为了护他,扑在他的身上也挨了几脚,随后两口子被人拉出了家门,看着自已家里的东西被搬出来,挖掘机的大爪子拍下,将他们的房子拍成了一片瓦砾废墟,等他们的亲戚赶过来的时候,拆迁队早已一散而去了。
林小冬将他们所说的情况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表示县委县政府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是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的。拆迁户确实会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但是就这一户的情况来看,无论他们有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强拆就是违法。他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郎正波的个人行为,还是拆迁工作领导小组的集体决定,在他们的脑袋里,难道就没有“法律”这个词,难道就没有“百姓”这个词?
回到县里,林小冬径直去了杨树林的办公室,杨树林的脸阴沉得可怕。
从医院回来之后,杨树林就找到仇永江,问起这件事的情况。他那边得到的与医院里伤者家属所说的截然不同,说是拆迁户已经同意了拆迁,并且表示,他们自已没有拆除能力,所以让拆迁组进行拆除,没想到拆迁人员到现场的时候,他们临时变卦了,说拆迁价格过低,要求追加补偿,还拿出刀来与拆迁人员对峙。
为了自卫,拆迁人员与其搏斗,这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要不是拆迁人员控制住情绪,事情的后果要比现在严重得多。
林小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这完全是两个走向,这样的结果肯定是拆迁户所不能接受的,这也意味着事情有可能会闹得更大,而且从另一个侧面也证明了杨树林在玉林县的掌控力严重不足。
不知道为什么,林小冬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杨树林以前是搞组织工作的,真正到了一把手位置上,经验不足,实在太嫩了。
林小冬看着杨树林不说话,他的位置也决定了他的立场:“杨书记,这个调查伤者很难接受,现在怎么办?”
杨树林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仇县长说他会安排。”
林小冬微微有些失望,这句话既是杨树林的不负责任,也是他无奈的一种体现,照这样下去的话,他还能做什么?一切都还不是被仇永江牵着走?
回办公室的时候,林小冬有些奇怪于自已的想法,怎么突然间有些同情起杨树林了?
杨树林接受了这样的调查结果,按理说,林小冬也没有再过问的必要,不过他向这家人作了承诺的,不能有始无终,所以下午下班的时候,他又去了一趟县医院。
病房里的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伤者和他老婆,只不过他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的愤怒和激动已经完全不见,与之相反的是,看向林小冬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畏惧。
林小冬很奇怪这个变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那女人畏畏缩缩地说:“我们错了,一定不闹事了。”
林小冬惊讶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林主任,等我家男人好一点我们就出院,保证不乱说话。”女人结结巴巴地表明自已的态度。
林小冬觉得这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由道:“你们怎么了?”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垂下了头,在垂下头的那一刻,林小冬明显看到她的眼睛里沁出了委屈的泪水。
“嫂子,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们了?”林小冬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种时候,他们不可能退让,唯有威胁才能令他们如此。
“没,没有。”女人吓得连忙摇头,一脸惧色。
林小冬低声道:“嫂子,你不用怕,有什么话就跟我说。”
202.闲是闲非休要管
女人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拼命的摇头。
林小冬不再追问,出来的时候,夕阳洒在他的身上,却是让他莫名的感到一阵寒意,很显然,这家人受到了威胁。他不由看了看天,这还是百姓的天下吗?
自从到县委办任职之后,林小冬就很少回家,住的地方也是以前沈碧茹在的时候租的房子,一直没有退掉。
林小冬的心情有些压抑,所以没兴趣自已做饭,索性停好车,踱着步子一边散心一边找个饭馆对付一口。刚锁上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五位的政务网短号,虽然没有存,林小冬也知道这是县长仇永江的电话。
“仇县长您好。”林小冬接通电话。
“小冬,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过来吧,一起,悦君二号厅。”仇永江笑眯眯地挂断了电话。
“你们先出去吧。”挂断电话,仇永江向眼前的两人道,“对了,再关注一下,别出什么妖蛾子,正波,以后做事多动动脑子,你现在可是副处,作风还这么粗鲁,以后怎么做更高的领导?”
“是,是,仇县长,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郎正波满脸推笑,和常务副县长郭晓云一起出了去。
林小冬到的时候,仇永江正在品茶,那是真正的品茶,面前一张桌子上摆着个茶壶,几个小杯子一字排开。
“来了,坐,喝茶。”仇永江此时有种睥睨天下的磅礴之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小冬坐了下来,注意到还有两个残留着半杯茶的杯子放在桌子的一侧。
仇永江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杯子,轻呷了一口,缓缓道:“小冬,来任职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约你,不会有意见吧?”
林小冬笑道:“仇县长,您是领导,忙得很,您这么说,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仇永江的眼皮子微微一抬,笑了笑道:“心情浮躁才会坐立不安,喝茶,静心。”
林小冬端起那小杯子,一饮而尽,仇永江失笑道:“你这是鲸吞牛饮,哪里是品茶啊。”
林小冬笑着道:“我就是一不懂风雅的俗人,让我品茶,那是暴殄天物。”
“很多事情不是与生俱来的,天才也不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很多事情是需要用心去看、去听、去揣摩的。”仇永江拎起茶壶,眼睛都不抬一下,淡淡道。
看着仇永江故作风雅的样子,装逼这两个字第一时间闪现在了林小冬的脑海里,不过他想的更多的却是仇永江所说的话,他这番话说的自然大有深意,如果说是教育,上面还有个市委组织部长柳爱东,恐怕也轮不到他,难道说的是自已跟杨树林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立场问题?
其实对于自已的职务调整,林小冬一直有些糊涂,在黄阳的时候,他对县委县政府里面的东西并不清楚,所以杨树林是不是有话语权更是一无所知,虽然知道杨树林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默默地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说句实话,进入县委办任副主任,虽然级别一样,但从机构来说,多少有点跳级了。
“仇县长,我对县委办的工作还处于一个适应期,前一阵子柳部长让我多向您请教,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冒昧请教,您可别置疑我的诚意。”林小冬斟酌着说出了这句话。
仇永江呵呵一笑,道:“你做的很好嘛,县办委的职责你也领会得很清楚。小冬啊,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以乡镇副书记的身份,进入县委办任副主任,玉林的历史上还没开过这个先例。”
林小冬豁然开朗,他一直都在疑惑这事,从今天的事件可以看出,杨树林的掌控力严重不足,那么这么一个没有先例的任职怎么会得到通过,现在他明白了,如果换了是别人的话,仇永江势必会阻击,而让他没有阻挠反而极力推动的唯一原因就是柳爱东。
仇永江说完这句话一直在看着林小冬,林小冬笑了笑:“县委办职责所在,我这个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也是如履薄冰,怕好了这个,又恼了那个。”
仇永江笑了笑:“这个世上,最让人生厌的不是对手,而是墙头草,尤其是那种左右逢源的圆滑之辈,小冬,你不是这种性格。”
林小冬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知道仇永江是在点醒他,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仇永江接着道:“柳部长是玉林的老书记,对玉林的发展很关心,我这个县长加老部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啊,小冬,要想干出成绩,光是坐办公室是不行的。古语有云,人择明君而臣,禽择良木而栖,没有了老书记的领导,压力很大啊。”
林小冬微微一凛,仇永江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不过那种吾愿臣服的话他却是说不出口,那也不是林小冬的个性,换言之,你跟柳叔攀交情,跟我又没交情。林小冬的心头猛然升起了一丝厌恶之感,不仅仅是因为他所说的那些话,还有他的为官宗旨。杨树林虽然差了些,虽然市侩了些,但至少他能亲自到医院去探望伤者,那仇永江呢?
“仇县长,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林小冬含糊着说了一句,心中却是一动,随即道,“仇县长,前几天天下滋味的投资商来找过我,埋怨我招来项目就撂挑子了。”
仇永江笑了笑:“正常的职务调整,没有了你,难道就没有人替项目服务了?照他这么说,柳部长还要回来替一些企业服务呢。”
林小冬也笑了笑,道:“我听说昨晚的动静搞的有点大,上午我跟杨书记去了趟医院,探望了伤者,情绪很激动。”
仇永江又垂下眼睑倒了一杯茶,淡淡地念了句诗:“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
林小冬闭上了嘴,看来那俩口子集体失声,这事仇永江是知情的。
仇永江微笑着道:“小冬,你是明白人,用不着我说得太多,你应该能领悟,来,吃饭吧。”
203.谁要弄死谁
饭是便饭,菜不多,三个,精致得很。仇永江吃得很香,林小冬却味如嚼蜡。
吃完饭之后,仇永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林小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留下了一句话:“人往高处走,你的路还很长,最重要的是看清形势。”
林小冬诧异地看了仇永江一眼,回去的途中一直在咀嚼消化着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但是林小冬无法理解的是他说这句话的底气来自于哪里。上一次柳爱东来的时候,仇永江可不是这个态度,姿态极低,然而此刻却似乎有些高高在上手握铡刀的感觉。
站在窗前,屋子里早已没有了沈碧茹的气息,不过里面的陈设没有丝毫的改变,林小冬出了会神,仿佛沈碧茹还在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不大,却很密,将窗前的竹叶砸得沙沙作响。
点了一根烟,推开了窗子,风雨一下子就涌了进来,林小冬被风吹雨淋,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不由觉得好笑,我就是我,又何必在意仇永江的话?之前还跟陈春荣说过,但求无愧于心,自已现在怎么就着相了呢?
想通了这些,林小冬顿时心明如镜,也放弃了打电话给柳爱东的念头,却是不由想起了被强拆的两口子目光中的屈辱、畏惧和恐慌,想到这些,林小冬的心就有些抽搐。
严格说来,这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在想,如果这事发生在自已家人的身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林小冬有些坐不住了,雨还在下,林小冬径直出了门,向着县医院开了过去。
病房里静悄悄的,林小冬过去敲了敲门,里面立马传来了一个类似于哭泣般的声音:“求求你们别再来了,我们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林小冬愣了一下,低声道:“是我,林小冬。”
门打开,露出女人那张憔悴的脸,胡乱的抹着眼泪,林小冬不由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开了门,不说话,男人更是闭着眼睛,不过他们俩微微颤抖的身躯却是证明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林小冬看得清楚,不由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们都懂,我也不说太多了,如果你们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就当我只是来探望你们一下,以后我不会再来。”
说完这句话,林小冬看了一下两人,没什么反应,心头微微一叹,转身就要离开,这时,那女人忽然道:“林主任,请等一下。”
林小冬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那男人厉声道:“你干什么?不许乱说。”
女人叹了一口气,道:“铁柱,我们都被欺负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不信,他们真的能对小天怎么样。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家了,错又不在我们,好不容易有干部过问这个事,你真的就这么熊吗?”
林小冬道:“罪是你们在受,是不是?如果连你们自已都放弃了,别人又怎么帮你?”
在这种情形下,女人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上午林小冬他们走后,又有人过来,来的人自称是县政府的,说他们如果硬撑下去没好果子吃,并且说知道他们有个女儿在读高中,不怕出事尽管向上捅。如果他们按照他设计的剧本走,拆迁合同上的钱可以全给,然后还可以再赔偿他们一笔钱。总之一句话,拿钱铺路,用一个词来形容,威逼利诱最为妥帖。
林小冬沉默半晌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女人还要说话,男人不容置疑地开了口:“大兄弟,很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斗?我们就是小虫子,人家伸手一捏,是让我疼还是让我死,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求求你,不要再给我们惹麻烦了。”
听着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林小冬的鼻子就有点酸,心里也是一阵阵地绞痛,如果是他自已,遇到这事会怎么办?弱势群体,绝对的弱势群体啊。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林小冬回过头,进来的赫然是玉城镇党委书记郎正波。
在他进来的一瞬间,这两口子都不说话了,神情极其畏惧。
“林主任,你也在啊。”郎正波微微一笑,上前两步,到了病床前,“两位,林主任可是菩萨心肠,如果觉得不满意,可以向他提要求。”
“满意满意。”两口子赶紧端正态度。
林小冬的眉头微微一皱,郎正波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好好休息,有个好身体才能好好生活嘛,孩子还在读书,将来还要读大学,指望你们呢。”
“是,是。”
林小冬有些听不下去了,起身就向外走,郎正波笑着跟了上来,低声道:“林主任,很闲啊,没事聊几句?不耽误你时间。”
林小冬停下了脚步,淡淡地看着郎正波,冷冷道:“郎书记有什么指示?”
郎正波一搂林小冬的脖子,收敛起了笑容,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林主任,我要是你就不要多管闲事。别以为老杨罩着你就觉得自已能上天了,弄死你,分分钟的事,明白吗?”
林小冬侧过头,伸出一只手按在郎正波的肩膀上缓缓推开:“如果我不知道你郎正波的身份,我还以为是哪个流氓在跟我说话。”
郎正波拍了拍林小冬按在自已肩膀上的手:“小伙子,你还嫩着,别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林小冬指了一下外面的天:“人在作,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回去翻翻字典。拿开你的臭手,很恶心。”
郎正波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小子,走着瞧,看我不弄死你。”
林小冬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淡淡道:“我有点等不及了,要不你现在就弄死我得了。”
郎正波的脸铁青着,在迈过林小冬身边的时候,听到林小冬在说:“我真不明白,你这种人渣怎么做的书记。”
204.沧州日报
经历了与郎正波的相遇,林小冬的心里真的如同吃了只绿头苍蝇般恶心,由此他也对仇永江失去了好感,他不相信仇永江不知道郎正波的所作所为。忽然间,他想起了柳爱东曾经跟他说过的话,选人之道,当需德字为先。德才兼备,先看德,然后再看才,若是无德有才,危害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