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如此命令安排自己的无非是国兵司的澹台父子,眼下他们要插手后宫之事,是想尽快摆脱江可茵这个有风险的因素?
“先前……太书阁也带了话,要您尽快到悬日门去,澹台大人在等您。”
韩东文沉思了片刻,直奔寝殿外而去。
小红豆愣了愣,正要跟他上前,就被韩东文止住了。
“你先留下,今日休班,顺便帮我留意一下池雅宫的当值。”
星舟。
星舟是一条极大的船,却并不航行在水路上,反而是悬在空中的。
这条很大的船,通体乌木鎏金,顺着龙骨点着八八六十四颗上好的聚风石,行在夜空中如天上飞星,这船无桨无帆,能容百十兵卒,内有库房、伙房、乃至最高规格的舱房主间,这座泗蒙之王的天上离宫,眼下正浮在悬日门内。
甲板称得上广阔,几十位国兵司的护卫披着整齐划一的黑色甲胄守在甲板船沿,正当中站着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澹台复和文永行。
“殿下他近日操劳,来的有些晚了,还望总司大人能理解。”
文永行拢手鞠躬。
澹台复并不言语,只是看了看脚下的星舟甲板:“文大人,照你以为,此次殿下为何需要出访西亚公国?”
文永行并未抬头看他,仍是低着头回答道:“已经入冬,年关也近了,莫非是与西亚公国的岁贡又要加?”
这不是个好消息,泗蒙已经有了塔卡这个大债主,眼下给西亚公国按约出货的布匹、稻米等也是极低的价格,若是再加,恐怕泗蒙的大小宗门会有所怨言。
澹台复看了看文永行,也未回答他说的正确与否,只是抬头淡淡道:“看来殿下终于是醒了。”
“圣上到!”
韩东文终于是到了。
这是他第二次见澹台复,但这次他总算是多了一丝底气。
不说能与对方抗衡,但最起码,他多少明白了一些对方行动的逻辑,也知道了一些对方的意图。
他还知道,面前这个人手下的军队长堤中,在白兰山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有着细小的漏洞。
“殿下。”
此处不比上次没有旁人的太书阁,澹台复看了看被士兵搀扶着拾级而上的韩东文,略微并拢双腿,微微颔首。
韩东文连忙示意免礼,一面前后仔细观察着这星舟,一面在心里啧啧称奇地走上前来。
“澹台大人,文大人。”
他用只有近处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候。
天子在人前对臣子只当以卿相称,但澹台复肯定不会很喜欢。
“殿下,臣此次求见,是为了殿下出访西亚公国一事。”
澹台复示意韩东文移步到甲板一侧,以星舟的高度,几乎可以俯瞰到花街一侧。
“澹台大人,我……我何时要出访?”
韩东文有些窘迫,这是瘟君之前定好的安排,还是突发的事件?
他该不该知道时间?
“殿下,皋皇子殿下希望您最迟十日后动身。”澹台复略微低头沉声答道。
韩东文松了口气,想来也是,这些东西他本来就不应该能记得很清楚,左耳进右耳出才是应该的。
但是皋皇子是谁?他凭什么指挥我?
西亚公国的元首不是叫大公吗?难道那位女大公已经有孩子了?
但大公的孩子也不该叫皇子吧?
这一点应该和韩东文自己的记忆没有太大出入,西亚公国的大公也是出现在宣传PV里的,这么大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掉。
“大公和皋皇子……关系如何了最近?”
韩东文斟酌着词句,想打听一下这可能的母子关系,却看见文永行神情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皋皇子殿下……想必仍旧对大公青眼有加,殿下在出访之时可千万勿要做些非分之想,再让塔卡心生愤懑。”
我?
做非分之想?
对谁,对大公吗?
韩东文猛地想起了先前看过的宣传PV,西亚公国的大公在冰天雪地中替商队阻拦风雪,也有人跟帖回复,叫她白头发那女的……
皋皇子不是她儿子,而是对她或者对西亚很有所图的,来自塔卡的皇子!
是了,怪不得这位皋皇子说什么自己就得听什么。
人家说的话,那就是塔卡说的话。
泗蒙和西亚绑在一块儿,都不够塔卡打的!
“不、不会,眼下这几位妃子已经很够了,那……”
韩东文尴尬地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那,这次是塔卡要我去西亚的?”
这不是泗蒙与西亚的会谈,而是在塔卡监督下的,泗蒙与西亚的博弈?
拿什么博?说肤浅点,人家的王子喜欢美貌的女大公,可并不喜欢韩东文啊。
这不就是在塔卡监督下,再年复一年地把好处让度给西亚公国?
澹台复看了他两眼:“正是,还请殿下尽早做好准备。”
他表情有些凝重,走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了韩东文的手腕:“此次事关泗蒙与西亚在塔卡面前的表现,希望殿下务必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澹台复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方才这句更是压着嗓子几乎警告一般,韩东文咽了口唾沫:“澹台大人,我……我要做些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
一旁的文永行忽然开了口。
“殿下是我国的天子,对我们研究后能接受的交易,殿下应当替国民接受,如此方能保全泗蒙基业江山。”
他的话只说了半句,对那些不能接受的交易,韩东文难道还能不接受?
077 内耗与外敌
国法司与国兵司的争斗,韩东文目前选择独善其身,是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的。
那就是不论哪边倒台,哪边得势,为的都是能够统治和管理泗蒙。
如果有人争权是为了之后拱手送给西亚或是塔卡,那么这权力游戏的性质就变了。
他能接受为夺权而造反,澹台复何尝不是已经反了?
韩东文只要活命就行,这却肯定不能容忍有人为卖国而造反的。
若是连国都能卖了,韩东文这样用过的工具又哪里有半点可能会留得下来?
韩东文站在星舟上,眺望着澹台复转身离开的方向,心杂陈。
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只看得见国内的二虎相争,却全然忘了还有勾结外国这种可能。
倘若国法司或国兵司都已经成为塔卡的、西亚的傀儡?
韩东文咬了咬牙根。
文永行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边,垂手静立。
“老师。”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在文永行的面前再没有伪装的必要,况且,如果不通过文永行这个窗口,他实在等不到能掌握更多情报的时候了。
“我很危险了,是吗?”
文永行沉默了半晌:“殿下的意思是……?”
“于内,国兵司明面上保我,实则将我作为他们大义的牌面,国法司早就与他们看不过眼,两边在后宫比的就是江可茵能不能有我的骨肉。”
他顿了顿,接着道:“于外,塔卡这等强权重压之下,我泗蒙与西亚摩擦不断中逐渐落于下风,若是输了这一场局部的较量,想必塔卡会直接支持西亚并下泗蒙,来作为他们控制这片区域的媒介。”
塔卡这等强国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一般,放牧着西亚与泗蒙这样的小国,而羊里能够拔得头筹、或是让塔卡青睐的,就能从羊变成牧羊犬,在塔卡的指挥下间接管辖多如牛毛的小国。
“而一旦泗蒙弱势于西亚……”
韩东文眯着眼睛望向澹台复离开的方向:“到时候,作为签下卖国条约,让泗蒙今后仰西亚鼻息的这一国之主,朕毫无疑问就是众矢之的,名副其实的病夫瘟君!”
“殿下!”
文永行诚惶诚恐地深深鞠躬,半晌不敢言语。
“泗、泗蒙是殿下的王土,万民是殿下的子民,怎会……”
他说到一半,也不说了。
韩东文显然并不糊涂,这番自欺欺人的话能骗得了谁?
他看得清楚了?他何时看得如此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过后,韩东文的声音听上去深沉了许多:“泗蒙属不属于朕,不重要。”
“泗蒙属于他澹台也好,属于法司江家也好,哪有圣治千年的好事,那是梦话,不管哪家登上这王座,无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更迭的历史罢了。”
“但要是泗蒙之外的人把手伸到了这泗杨都城,伸向了这皇宫,那便不叫历史,该叫耻辱。”
他抬手扶过面前星舟的缆木,轻轻将拳头握了起来。
“殿下说的很对,您眼下如同在大风大浪中行舟,已经是百般凶险了。”
文永行苍老的声音里,隐约有了一丝颤动。
“倘若此次西亚要泗蒙再让出城邑,或是上加岁贡,恐怕定将发展成民怨难抑,国兵司也不得不将您推到台前代受其罪的局面,若是有人在这时造反,恐怕会……”
文永行说到这里,忽然迟疑了片刻:“殿下,您……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要国兵国法两司追赏揭发造反之举的?”
可是殿下是今天才知道要出访西亚的啊,莫非是根据这般判断,已经想到了西亚公国会主动发难……
韩东文没有作声,文永行凝重地朝他望去,短叹了一口气。
“老师。”
韩东文忽然轻声开了口。
“……臣在。”
文永行只恍惚迟疑了片刻。
“学生请您务必解惑,国法、国兵两司当中,可有勾结外敌,屈降卖国的一边?”
如果他马上要被推到台前,起码现在还有选边的余地。
文永行低头躬身,沉默了许久,忽然张开了双手。
袍袖从他张开的双臂上垂了下来,像一只立在枝头振翅的大鹏一般,文永行后腿一撤,两手一扬,袖袍舒展开来,双章再合拜在额前,整个投地跪拜在地。
这是极正式,极重的大礼。
什么时候会要行这样大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