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钟礼林看了看他,平淡说道:“殿下,文大人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您好生在后宫享福,莫要再铸些其他的错了。”
文永行听了,赶忙转过头瞪了钟礼林一眼,示意他住口。
这话已经十分的带刺,十分的挑衅。
钟礼林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见过韩东文给澹台复写的圣旨印玺,实在太清楚这个皇帝的有名无实。
虽然四下无人,但他这样讲,总是会让韩东文不高兴的。
而钟礼林自己毕竟没有什么靠山,不得不说,此番言论除了排解怒意,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韩东文听了,却也没有发怒。
他只是微微垂下双手,叹息一声:“学生明白过去自己做了许多荒唐事,但出宫一趟,让学生有所明悟,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希望老师还能认我这个学生,做些自己能做之事。”
文永行听完沉默了良久,放才开口:“你要这仙礼做何用?”
“学生不能说,但定然不会亵玩仙礼,还请老师相信学生。若是老师为难,不能再为学生传道解惑,那便只答应这仙礼一条就是了。”
文永行轻轻闭上了眼睛,转过头看了看韩东文,缓缓开口:
“这并没有什么为难的,殿下有心向学,老臣自当倾囊相守。”
说这句话仿佛废了他极大的力气,韩东文听了自然很高兴。
而一旁的钟礼林只是坐在原地,并未出声。
“至于这仙礼,若是殿下一定要请回后宫也并无不可,只是,希望殿下能先回答老臣的问题。”
韩东文点了点头说:“学生先谢过老师,不知道老师想问的是什么问题呢?”
文勇行竖起了三根手指:“有三个问题,希望殿下好生思考。”
“第一个问题是,泗蒙这国家是谁的?
这国家是谁的?
韩东文在脑子里飞快地毙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答案,他当然不会像瘟君一样说这国家就是朕的。
那么这个问题是何用意呢?
是要考查韩东文是否对这个国家的真正权力结构有所了解吗?看他有没有清醒过来?
这个国家是澹台父子的?还是国法司的?
韩东文正想这么回答,一边的钟礼林已经开口:“当今皇权已散,权力分归于三司所有,而是三司背后又有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所支持,因此眼下的国家应当就是这些世家门派的。”
文永行听完未置可否,转过身来看了看韩东文。
那这些应当也不是问题的用意。
一位老臣,一个老师,会希望自己的君主,自己的学生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韩东文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这国家并非学生的财产,更不是三司的所有物,亦与三司背后的世家无关。”
文永行挑了挑眉毛:“哦?那么在你看来是什么呢?”
“是人。”
韩东文坚定地说:“国家国土自然都是百姓的,而百姓也自然都是国家的。没有农户耕种,兵士入伍,商贩营生,自然也无世家,无三司,更无泗蒙。”
“人……”
文永行显然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边的钟礼林若有所思,略有深意地看了韩东文一眼。
“那么第二个问题。”
韩东文和钟礼林都坐直了身子,仿佛想要把这个问题听得真切一些。
“既然国家为百姓为人民所有,为何百姓又要听从于三司,听从于皇权?”
040 取剑
为何不让人民自己管自己,却仍旧需要皇权?
这个问题很尖锐。
韩东文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文永行一定要将内阁的下人屏退之后才问他们这样的问题。
是啊,既然国家为人民所有,那为何不让人民自己管理自己?
韩东文几乎要脱口而出。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管不好呗!
但这个问题的意图恐怕不是一句管不好能回答的。
“学生眼下并不能即答此问。”
他琢磨了一番,诚实地回答道。
旁边的钟礼林听完开了口:“殿下,臣倒有一番愚见。”
“钟大人请说。”
钟礼林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韩东文:“其实很简单,殿下与臣在此高谈阔论,所提不过人民百姓这简单的四个字而已,但人民百姓乃是泱泱万民,绝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存在这世上。”
“钟大人的意思是即便百姓内部也有不同?”
“没错。”
钟礼林点了点头,“这世间的大多数事情,只要对一些人有所裨益,就一定会损害另外一些人。若无权力的结构,就只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耗当中。”
文永行听完,转头来问韩东文:“殿下觉得如何?”
韩东文抱着手,思索片刻开口道:“钟大人讲得不无道理,但恐怕还是想得太好了些。”
“殿下的意思是?”
文永行开口问道。
韩东文清了清嗓子:“正比如方才钟大人所说,寻常人的本性总是自私的,少数人的自私会阻碍大多数的福祉,但这还远不是自私最坏的地方。”
他看了看钟礼林,又说:“无人不可成国,若是因为自私阻碍好事,那尚且可以解决,仍旧是一国之内的事。但国之外亦有国,唯独需要担心的却是有人因为自私,非但阻碍,甚至还勾结外人以损害自己人图利,若如此纵容,国将不国。”
所谓政,便是要在内部解决问题。
而为了一己之利,勾结外部损害内部,即是为女干!
文永行听完,倒也并不多评论,只是朝着韩东文望了许久,然后微微低下头来,郑重地说:“老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本不该问,只希望殿下能略微思考一二即可。”
韩东文连忙谦逊道:“老师但说无妨。”
文永行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便是,殿下以为有人方能为国,又以为王政使万民齐心,那么……”
他踌躇了片刻,有些大义凛然地开口:“殿下以为,为何自己得做这一国之君?”
话音如无声处惊雷,震动着阁中几人的耳朵。
文永行的拳头已经捏得有些紧。
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这几乎是在说这一国之君也并非韩东文才能做。
他也本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偏偏又是韩东文先前的两答,让他在这个昔日的弟子身上重新又看见了一线光明。
若瘟君仍是瘟君,如此言论怎么能容得下?
若瘟君不是瘟君,文永行的所思所图才有一线希望。
他已经很老了,并不能再多教几个人,多做些什么事。
身子老了,骨头也就老了,自认也并不能在当今暗潮汹涌的乱世中随波逐流,折下骨头弯下腰来,那除了守着这名不副实的太书阁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上书过许多次想辞官归田,给韩东文,给澹台复,甚至江宁蕴。
但除了韩东文并不在意,其他人都知道,一个没有背景的老学究应当是最省心的太书阁招牌。
若开了这口,太书阁换上了对家的棋子,总会搅乱棋局。
而换上自家的人手,又难免昭然若揭。
文永行就如同一株老藤在太书阁中枯坐,一眼就能望见自己的腐朽。
“老师。”
韩东文沉默半晌,缓缓抬起头来与文永行对视。
他要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
文永行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拉扯着他树皮般苍老的皮肤。
韩东文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学生不能回答。”
不是答不上来,也不是会答错。
因为答案很简单韩东文运好投了这个胎罢了。
他并非开国之君,手有兵权服众,亦非强国贤圣,有过人之才,他能做皇帝,只因为他投了这个胎,而他能一直做皇帝,只因为他无为。
但这种话,韩东文不能自己说出口。
文永行看了看韩东文的眼睛,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韩东文轻轻抬手制止了。
“老师问了便罢了,答案也并不该说。”
他只想活下来,于是就应当做点什么以破局。
他现在也并没有什么治国强国的幻梦,只想从傀儡中脱身。
文永行意识到,韩东文已经答出了这一问。
知道何以为王,总是变了第一步。
往往就是这最盼不到的第一步。
“请殿下容老臣请仙礼。”
文永行缓缓地鞠躬,起身,走出了太书阁。
韩东文坐在原地,并未走动。
静。
静得有些让人深思。
半晌,他目视前方,望着文永行那把空椅子开口:
“钟大人,这许多年对朕有无怨言?”
他指的自然是颁圣旨将钟晟派往海洲一事。
经此变故,钟礼林自己也被休部除名,斩断灵根,“发配”到这太书阁中。
钟礼林点点头,又摇头道:“臣本自有过不敬之心,到了这太书阁中后,却也知道了殿下的难处,如今只求尽好这阁监的责任。”
那调派钟晟的圣旨,如今看来,韩东文岂非只加了个玺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