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 作者:墨书白 柳玉茹为了嫁给一个好夫婿,当了十五年的模范闺秀,却在订婚前夕,被逼嫁给了名满扬州的纨绔顾九思。 嫁了这么一人,算是毁了这辈子, 尤其是嫁过去之后才知道,这人也是被逼娶的她。 柳玉茹心死如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后,她悟了。 嫁了这样的纨绔,还当什么闺秀。 于是成婚第三天,这位出了名温婉的闺秀抖着手、提着刀、用尽毕生勇气上了青楼, 同烂醉如泥的顾九思说了一句—— 起来。 之后顾九思一生大起大落, 从落魄纨绔到官居一品,都是这女人站在他身边, 用娇弱又单薄的身子扶着他,同他说:“起来。” 于是哪怕他被人碎骨削肉,也要从泥泞中挣扎而起,咬牙背起她,走过这一生。 而对于柳玉茹而言,前十五年,她以为活着是为了找个好男人。 直到遇见顾九思,她才明白,一个好的男人会让你知道,你活着,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愿以此身血肉遮风挡雨,护她衣裙无尘,鬓角无霜。 第1章 楔子 梦里漆黑的长夜,她摸索在路上,提着一盏灯,走得很急。 月光落在羊肠小道上,映着她纤瘦的影子和摇晃的灯光,仿若幽冥使者,提灯夜行。 不远处,小巷尽头,灯火通明,有许多人站在那里,议论声中夹着哭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似如地狱被拖到了人间,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走出小巷,混入人群,心跳得又快又急,只听旁人议论着道:“顾家这是犯了什么罪啊?” “哪里是犯了罪?”围观的人道:“不过是王大人缺了粮饷,宰头肥羊罢了。” 她侧目看去,说话的人是城东说书的一位先生,消息极为灵通,他叹了口气道:“梁王谋反后,范轩领兵入东都,说是清君侧,却在一夜间杀完了所有李姓子孙,而后挟持太后百官拥他为帝。他不过只是一个幽州节度使,就敢自称天子,其他各方英雄谁能服气?于是各地节度使打着灭反贼的名义都自立为王,乱世来了,咱们王大人,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不过也怪这顾家,”说书先生扇子一指,所有人把目光落在那朱红大门之前,大门前有一个女子,正被官兵抓着头发拖出来,她叫得声嘶力竭,然而众人却是十分冷漠,听着那说书先生道,“他家本就富庶,当年仗着与梁王沾亲带故,就在扬州横行霸道。他那儿子顾九思,向来是个不成气的,整日赌钱生事,若非当年他打折了王大人长子的腿,今日这场灾祸,或许还轮不到他们。” “是啊,”说起顾九思,所有人立刻附和起来,忙道,“他当初不仅打折了王大人的腿,我还听说,他还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了九生他娘呢。” 这一开头,所有人都议论起来,不过顷刻之间,柳玉茹就清楚听到,原本不过只是一个喜欢打架赌钱的纨绔子弟,突然就变成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 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情绪,她只是清楚的知道,那九生他娘,本就是个讹钱为生的,平日里所有人都对她骂骂咧咧,现在却成了一个纯良孤苦的老妇人。 而他们说那王大人的儿子,才是个真正的色中饿鬼,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好姑娘,只是仗着家大势大,所有人拿他没有办法。 她静静看着一切,捏紧了手里的灯笼,然后她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拖了出来,随后一个男人嘶吼出声追了出来,大吼道:“娘!” 追出来的青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玉冠早已歪斜,如绸墨发凌乱散开,衣衫上沾染了血迹,他脸上全是眼泪和愤怒,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折损他容貌分毫。 他眼若桃花,眉如远山,整个人生得极为秀雅,但因他长得极为高瘦,眉宇间又带着疏朗之气,哪怕五官十分精致,却也不显得阴气,反而只是让人觉得,清隽俊雅,如松如竹。 在他出现那一瞬间,原本议论着的人顿时止住了声音,所有人看过去,而拖着他母亲的那人转过头去,将手搭在他母亲肩头,笑着道:“顾九思,你不是挺能耐的吗?现在就知道哭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整个人微微颤抖,可他还是道:“王荣,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开我娘。” “你这是什么话?”王荣笑起来,手里轻轻甩着鞭子,“你们顾家跟随梁王谋逆,这罪是你一人能当的?你放心吧,你娘不会死的,我父亲向来宽厚,你们家的小孩儿,女人,我们都会留下,哦,对了,你还没有儿子是吧?” 说着,王荣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道:“唉,你也没娶个妻妾,家里也就剩下你娘和你爹那几个妾室能卖了,不过她们年老朱黄,也只能卖到最下等的暗窑去,可惜了。” “王荣!” 顾九思怒吼出声,王荣看见他的模样,大笑起来:“这样不正好吗?有人好好照顾你娘,你和你爹走得也没牵挂。” 顾九思没说话了。 他捏紧了拳头,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旁边都是女人的尖叫声,他们府中的男子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于是一个个都持剑当在女子身前,似乎想要护住妻儿。 顾九思静静看着王荣,他目光绝望又悲戚,像一只被囚于绝地的孤鹤,高傲中带着决绝。 他终于道:“王荣,你要怎样,才愿意放了我娘?” “怎样?”王荣笑起来,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要不,你给我磕三个头,从今后当我的干儿子吧?当了我的干儿子,你也算我爹的孙子了,说不定会放你们顾家一马呢?” 听到这话,顾九思睫毛微颤。 柳玉茹静静看着,周边雨越来越大,打湿了她手里提着的灯。围观的人因着这大雨,也陆陆续续离开,就只有柳玉茹站在那里,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好久后,她听见顾九思低声道:“好。” 说着,他颤抖着身子,低了头,弯了膝盖。 也就是那一瞬间,王荣身边的女子骤然从袖中抽出利刃,猛地捅进了王荣的腹间。旁边侍卫反应得极快,在女子抽刀那片刻就挥刀砍了过去,顾九思高喝一声,猛地扑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刀剑,母子二人当场被十几把刀剑贯穿了身体。 “我儿……” 女子微微颤抖,她抬起染血的手,覆在顾九思面容之上,喘息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轮回路上,莫要走错了路……” 顾九思没有动,他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呕出来,女人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单膝跪在地上,低声应了句:“孩儿……遵命。” 而后他从自己身上抽出了刀,慢慢站了起来,雨水混着他的鲜血一路蔓延,落到了她脚下,他提着刀转身,电闪雷鸣间,男子浑身染血,似若修罗。 众人惊得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而那人却是提着刀,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救我……” 他沙哑出声,目光死死盯住了她:“柳玉茹,”他叫出她的名字,“救我!” 第2章 第一章 柳玉茹是被鸡鸣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时,已是晨时,太阳刚刚出来,光温柔的落在房间里,丫鬟印红捧了刚从院子里采摘的凤仙回来,插入花瓶中,笑着看向柳玉茹道:“小姐醒了?” 柳玉茹轻轻喘息着,没有回话,她满脑子都是那双绝望又痛苦的眼睛,印红皱了皱眉头,走到柳玉茹身前,不由得道:“小姐可是魇住了?” 印红的话让柳玉茹慢慢回神,等她反应过来,她轻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叹息道:“是做了个噩梦。” 不仅是噩梦,还有些荒唐。 她不仅梦到了和她素昧平生的顾九思,还居然梦到了梁王谋反,天下大乱。 众人皆知梁王乃西南忠心耿耿的异姓王,梁王手握重兵,曾数次救天子危难,为了让天子放心,还把自己一家老小全都送到了东都,作为人质安抚众人的揣测。他若是要反,大约早就反了,还等着现在? 幽州节度使如今虽然不知道具体名谁,但也知是姓赵,绝不是她梦里那个范轩。 而顾九思和王荣…… 他们两家一直交好,虽然不怎么听闻王荣和顾九思往来,但想必关系也不差,怎么会有他把王荣打断腿一说? 一番细想下来,柳玉茹顿觉可笑,她竟然被这样的梦境给吓住了。 怎么会梦到顾九思呢? 她不由得想,觉得自己也是太过奇怪了。 她和顾九思其实根本八竿子打不到边,顾九思是这扬州城最有权有势的富豪家中的嫡子,而她只是一个小小布商之家不受宠的嫡女。之所以知道顾九思,也无非是因为这位少爷平日在扬州城里日日闹个不停,走哪儿都听闻罢了。 今日听说他在春风楼一掷千金博花魁娘子一笑,明日听闻他在赌坊豪赌万两白银一夜输光。偶尔她上集市,也会遇见顾九思,这公子哥儿十分显眼,常常就是身着白衣,手里拿个折扇,提着个鸟笼,一张姣好的脸上笑得春风得意,眼角眉梢俱是傲慢轻蔑。 人长得太好,做事儿又如此招摇,想认不出都难。 她不知道顾九思认不认识她,她想也可能认识,毕竟她在扬州城,也颇有点名声,但这名声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原因无他,她的名声就是:出了名的艰难。 她家在扬州,勉强挤进富商之列,以丝绸布料为营生。她父亲柳宣生性风流,而母亲苏婉则是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虽然是正室,却不受宠爱,加之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个女儿,反倒是妾室张月儿,生了两男一女。 没有一个儿子,于这个时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错,于是苏婉虽为正妻,家中却是由张月儿掌管中馈,有名无权,那自然过得也不甚如意,于是整个扬州城都知道,柳宣宠妾灭妻,对苏婉和柳玉茹十分同情。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柳玉茹便学会了时时守着规矩,懂时务,知进退,见谁都有三分人缘,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为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找个妥妥当当的人,体体面面嫁了,安安分分过上一辈子,这就是她一生的规划。 她是个极有目标和执行力的人,为了走好这一生,她很早就定了,她想嫁给叶家的大公子,叶世安。 叶家与他们这些商户不同,乃士族出身,早先叶家就住在柳家对门,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柳玉茹与叶家大小姐叶韵交好,常去叶家串门子,她早早看出来,叶家家风正,家里不是个嫌贫爱富的,老太太也喜欢她,而叶世安这位公子,早些年还未去白鹭书院时她见过几次,那时还小,不大看得出相貌,但人也长得算端正,虽然不大爱说话,做事却很踏实,小的时候就是一干童生里功课最好的,日后或许也能挣个功名。叶世安人不错,叶家也好,嫁过去,差不多就是能满足她这“安安稳稳”过一生的目标的。 为了嫁给叶世安,她常去叶家找叶韵,然后就陪着叶韵一起照顾叶老太太,哄着叶老太太开心,这么一照顾,就是七八年,叶老太太也就对她上了心。与其让孙儿娶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倒不如娶一个知根知底又贴心的柳玉茹。 于是她前日及笄礼,叶老太太亲自上门来当了她的宾客,私下里同她道:“过些时日,我便再单独来找你父母聊聊。” 得了这话,她自是明白了叶老太太的意思,便一直等着。 等到了今日,她用水清洗了脸,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便听印红高兴道:“小姐,叶老太太来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飞快跳起来。 她很想上前厅去听一下,叶老太太是如何说的,可她晚辈,未经召唤过去,始终是不妥,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人过来,让柳玉茹上前厅去,柳玉茹已经梳洗完毕,她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侍女到了前厅。 厅里坐了三个人,叶老太太坐在正上方左手边的椅子上,柳宣坐在右手边,而张月儿则是笑意盈盈坐在柳宣身旁最近的椅子上,同叶老太太说着话。 柳玉茹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低下头来,遮住了那一丝不悦的情绪。 叶老太太见她进来了,高兴道:“来来,玉茹,坐过来说话。” 柳玉茹抬头朝着叶老太太笑了笑,却还是恭恭敬敬先行了礼,随后得了柳宣的应许,才来到叶老太太身边坐下。叶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笑着道:“玉茹啊,真是我见过最乖巧有礼的姑娘了。我以前就想着,柳家的家教这样好,竟能教出这样好的姑娘来,若这姑娘是我孙女,那就太好了。” “老夫人哪里的话,”柳宣给叶老太太倒了茶,笑着道,“玉茹还是因为常在你身侧,您教导的好。叶家书香门第,让我们玉茹也沾染了些墨香。” 双方互相恭维了一番后,柳宣才终于给柳玉茹说了正事儿,轻咳了一声道:“玉茹啊,今天老夫人上门来,是和我们商议你的婚事。她希望你能和叶家大公子结秦晋之好,我们便叫你过来问问,你怎么想?” 听了这话,柳玉茹压着冲动,温和道:“玉茹听爹娘的。” 大伙儿笑了起来,柳宣道:“那便定下了。不过大公子如今似乎正在参加乡试,不知提亲得到何时了?” 说着,柳宣似乎是有些忧虑道:“我听说顾家那位大公子也到了年纪,他母亲正给他到处想看,前阵子才上了刘家的门。老夫人,”柳宣转过头去,同叶老太太道,“得抓紧些。” 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柳宣的意思,顾九思是扬州出了名的霸王,但家大势大,他父母自然想让他娶扬州城最好的姑娘。只是这扬州凡是好一点的姑娘,也都看不上他,怕就怕他退而求其次,来求娶柳玉茹这样,姑娘拔尖、家世一般的,到时候仗着家世逼着人,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只是顾九思既然去了刘家,应当也不会来柳家,毕竟刘家姑娘刘雨思的背景,比柳玉茹更好一些。柳宣如今说起来,也不过就是给柳玉茹添点面子而已。 而柳玉茹听到“刘家”,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心里有了几分不安。刘雨思是她的手帕交,与她情谊深厚,顾九思居然去了她家? 她垂眼琢磨着,等一会儿得去见见刘雨思。 而叶老太太听了柳宣的话,也没多想,只是道:“您放心,等乡试完毕,我立刻让我儿带着世安上门提亲。” “那不若让叶老爷先来提亲吧?”张月儿适时开口,“这事儿本也是长辈的事儿,大公子回不回来,倒也无妨,先定下来,以免后面再生变故。” “这怕是不行,”叶老太太摇了摇头,“我儿一个朋友出任幽州节度使,他赶去庆贺,还未归来。” 听到“幽州节度使”,柳玉茹下意识道:“可是姓范?” 所有人看向了她,柳玉茹愣了愣,她自己都没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一句。 或许是早上的梦境一直让她有些恍惚,然而话已经问了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假作懵懂道:“新任的幽州节度使大人,可是姓范名轩?” “你怎的知道?”叶老太太有些诧异,柳玉茹心里猛地一惊,犹如受到了当头一棒,然而她面上不显,只是道,“听朋友提起,之前我还不信,节度使这样的位置,岂是说换就换的?” “原是如此,”叶老太太笑起来,“你说得是,不过这范轩在幽州已经任职十三年,根基深厚,上一任节度使病去,临死之前举荐了他,这才让他当上了节度使。” 听到这话,柳宣点着头,感慨道:“人生际遇啊……” 亲事差不多说完,叶老太太闲聊了一阵,便起身离去。 等叶老太太走后,柳玉茹回到屋里,将印红叫了下去,整个人便焦躁起来。 她来到书桌前,开始拼命写着梦里的信息。 “幽州节度使,范轩。” “顾九思,王荣” “梁王” …… 她把梦里所有事都写了一遍,看着上面的字,脑海里浮现出了顾九思那双眼。 “救我……” 她慢慢闭上眼睛。 范轩……到底是巧合,还是预知? 或许是巧合吧? 柳玉茹拼了命说服自己,或许她过去就听过这个消息,只是忘了…… 她找着无数理由。然而过了许久,她还是忍不住,站起身道:“去帮我同月姨娘说一声,我要去刘家一趟,请她应允。” 第3章 第二章 如今张月儿掌着后院的事儿,柳玉茹要出门,需得张月儿的允许。 印红不解柳玉茹为什么这样吩咐,只能提醒道:“是不是该先同夫人说一声婚事?”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当同母亲说一声才是。” 说着,她便提步去了苏婉的房里。苏婉房里常年带着药味,她躺在榻上,正低头看着一本话册。 柳玉茹走了进来,仔细检查了屋内摆设,确认下人没有怠慢苏婉之后,才坐到苏婉身边,同苏婉道:“母亲,你可听说今日叶老太太上门了?” “听说了,”苏婉轻咳着,笑着道,“你父亲让人来请我,可我病着,不好见客,便让月姨娘过去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并没有揭穿苏婉的谎言。她知道苏婉是为了让她心里舒服一些,否则亲生女儿的亲事,不让她出面,却让一个妾室去接客,真的太过耻辱。 柳玉茹觉得心里微酸,面上却也没有揭穿,笑着从旁端了茶,给苏婉喝了,便细细同苏婉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叶家的聘礼应当给得丰厚,所以月姨娘和父亲着急,就怕他们悔了这门亲事,催促着定下。”柳玉茹笑着道,“母亲你放心,我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然而听得这话,苏婉却是皱紧了眉头。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叹息了一声,无奈道:“你父亲这样不妥,会让人看轻的。” 柳玉茹心中苦楚,她如何不知道呢?可是她也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哭诉,毕竟苏婉也做不来什么,说起来也不过徒增她伤心。于是柳玉茹假作什么都不懂道:“母亲你多想了,叶家老夫人可疼我了。” 看到女儿这傻乐的样子,苏婉也不知该担心还是该庆幸,最后只能长叹了一声,嘱咐了柳玉茹几句,一定要规规矩矩之后,她也疲了,便躺下睡了。 从苏婉这里走出来,柳玉茹叹了口气,她看着院子围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心里盘算着,以后嫁到了叶家,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常回来看望苏婉。想了片刻后,她终于提步,同张月儿请示过后,急急去了刘府。 路上她提前让人去刘府给刘思雨下了拜帖,她来时刘思雨早有准备,然而刚一进屋,柳玉茹却也知道,刘思雨这应当是刚哭过不久的样子。 她走上前去,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拉过刘思雨,同她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肿着眼来见我?” 一听这话,刘思雨眼睛立刻就红了。柳玉茹给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让丫鬟退了下去,便单独拉着刘思雨步入了园子,同刘思雨道:“你且先哭着,我拉着你逛逛园子,等心情舒畅些,再同我说话?” 听得这话,刘思雨吸了吸鼻子,似是要笑起来,然而最终却还是笑不起来,强行扬了几次嘴角后,终于道:“算了,在你这儿我也不强颜欢笑了。” “到底是怎么了,且说出来听听?” “顾家老爷,来了我家一趟。” 刘思雨艰涩开口:“就前两日,顾家老爷夫人一起来的,把我叫到了正堂去,看了几眼,夸了一夸,给了我一个玉镯子,就让我退下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皱起眉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爹娘琢磨着,”刘思雨一说起来,顿时又要哭了,“他们怕是来给顾九思说亲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让柳玉茹叹了口气,她脑海里闪过梦里顾九思的一双眼,心里琢磨着,且不说这梦是真还是假,这个亲是不能结的。 柳玉茹和刘思雨见面的时候,三个青年穿着刘家下人的衣服,低着头走在花园里。 三个人旁边两个稍矮一些,唯独中间那个个头高上许多,于是走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典型的“山”字型。 他们三个虽然穿着下人衣服,看上去神色僵硬,但举手投足间,却并不显胆怯,明显不是下人的模样。尤其是走在中间那个,走着走着,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扇子,轻轻戳了戳前面的青年道:“陈寻,你到底搞什么鬼?”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走在前面的陈寻道:“九思,你别着急。” “你说这话说了大半天了。”顾九思不满道,“在外面时候说混进刘府告诉我,现在混进刘府了你还不说,你是不是讨打?” “我来替他说,”走在最后的杨文昌忍不住了,有些兴奋道,“我们这是带你来看你媳妇儿的!” “我媳妇儿?!” 顾九思猛地顿住了步子,杨文昌差一点撞在他身上,他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害怕道:“对啊。” “我哪儿来的媳妇儿?”顾九思皱起眉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爹娘前两天上刘府了,”杨文昌小心翼翼道,“你不知道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深吸一口气,捏了扇子就要走。旁边杨文昌和陈寻立刻拉住他,小声道:“别走别走,都来这儿了,好歹看一眼再走,先确定长的怎么样。” “长成天仙也不成!” 顾九思低喝出声,陈寻还要再说,就被杨文昌往假山后面一推,用又急又低的声音道:“有人来了!” 三个大男人惊慌失措,赶紧躲进了假山洞里,山洞里有些挤,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顾九思还不忘用扇子戳陈寻。陈寻咬着牙不说话,捏住顾九思扇子,两人在山洞里默默对视,用眼神厮杀纠缠。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却是两个少女在交谈。 三人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刘思雨,而且人家不想嫁给顾九思,正为此哭得伤心欲绝。 而从称呼上看,另外一位说着话的少女,就是这扬州城那家宠妾灭妻出了名的柳家的嫡女,柳玉茹了。 于是三个人也不打闹了,开始认真听着两个少女聊天。就听刘思雨聊到动情之处,哭着道:“玉茹,顾家家大业大,我真怕我爹为了钱就这么应承了,真嫁给了他,你让我怎么活?” 柳玉茹闻言,她叹了口气,握住了刘思雨的手,温和道:“我明白,你的苦我都理解,若换做是我要嫁给他,我便是立刻投了这湖的心都有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脸色不太好看了,他两位兄弟都看着他,顾九思故作淡定张开了扇子,假装什么没听到,轻轻摇着扇子。杨文昌默默抬手,按住了这总是试图打他脸的扇子。 然后三个人开始聚精会神听着对话,就听见柳玉茹给刘思雨出着主意:“不若这样,我们去打听一下他具体的为人,到时候与他的喜好反着来,逼着他来退亲。” “逼着他来退亲?”刘思雨愣了,柳玉茹点点头,继续道,“比如说,我听闻顾九思至今未曾婚配,主要是他对妻子要求甚高。他讨厌遵守繁文缛节的大家闺秀,尤其讨厌张口圣人经典的。你今日回去,便将四书五经好好读一读,尤其是劝人言行的,好好记下来,改日见了他,便时时刻刻劝诫他。” 听到这话,陈寻和杨文昌都看着顾九思,朝他竖起大拇指,用眼神赞叹:“这姑娘厉害啊。” 顾九思没说话,眼里呆了几分鄙夷。 接着他又听柳玉茹道:“我还听闻,他厌恶矫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主动靠近他的,他更是讨厌,你日后若是见了他,需得捏了嗓子说话,他若说得一句重话,你就哭,说话千万别太有条理像个正常人,一定要说不清楚话,做不清楚事儿,就知道和他要钱。” “这……”刘思雨犹豫道,“这不大好吧……” “你莫做得太明显。”柳玉茹笑了笑,“人前便不要同他有什么正面接触了,你私下偶遇他几次,恶心他几次便好。他名声这样,他就算说你的不是,大家也会觉得是他诋毁你之言。” “好。”刘思雨下了决心,“你说得对,若我不恶心他,他就得找我麻烦了。” “还有,”柳玉茹认真想了想,“他从不参加春花宴,有一日叶家摆酒,他来之后,有一侍女靠近他,他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那侍女身上香囊是最次的浓香,用花瓣所制,他或许不喜浓烈的花味,甚至不喜欢花,我去替你找一个浓烈的香包,到时候见了他记得把味道弄在帕子上,在他面前多扇一扇。” 杨文昌和陈寻更同情顾九思了。 顾九思闻到太浓类的花味就容易打喷嚏,甚至满身起红疙瘩,这种事儿都被这姑娘观察出来了,若她真的去认认真真调查一下顾九思,或许顾九思还要遭遇更多的不幸。 顾九思听着两个姑娘计划着如何整治自己,以退掉自己这门亲事,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直到听到刘思雨担心道:“若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想娶我怎么办?” 顾九思再听不下去了。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于是他在陈寻杨文昌都没反应过来时,突然就冲出了山洞,提高了声道:“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娶你!” 柳玉茹和刘思雨同时回头,柳玉茹对上那张今早才在梦中出现过的脸,顿时就呆了,而刘思雨却是皱起眉道:“你说什么?你……你是哪个院的下人?你怎的会在这里?你……” 刘思雨有些反应不过来,断断续续问着,而柳玉茹看顾九思一挑眉,一张口,便知顾九思是要开口自报家门。 然而在这后院之中见着顾九思,刘家是万万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到时候传出去,吃亏的还是她和刘思雨。 于是柳玉茹也顾不得其他,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怒喝道:“哪里来的奴才,敢擅闯后院?!来人,给我拖下去,扔出府外!” 说完,她拉着刘思雨掉头就跑,顾九思被柳玉茹这么一吼,居然当场懵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和刚刚出了假山洞的杨文昌、陈寻三人,已经被不知道情况的家丁团团围住。 这是刘府家丁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偷入刘府的人,虽然搞不清楚是谁,但必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宵小,于是家丁们使出了十二分干劲,上前就要擒住三人。 然而三人平日在街上打架斗殴,尤其是顾九思,自幼学武,一身好武艺,在人群中左躲又窜,一手捞一个,三人被家丁追了一路,随后攀墙而出。 等三人甩开追兵,衣冠不整气喘吁吁靠在墙上时,陈寻终于道:“那姑娘胆子也忒小了,二话不说就喊人,真是跑死我了。” “她胆子小?”顾九思听到这话,嘲讽出声,“她那明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怕咱们坏了她们的名誉!柳玉茹这黑莲花,外表圣洁,内心怕是九曲回廊淤泥深沟,心机可比刘思雨深多了。” “怪不得,”听到这话,杨文昌喃喃道,“我说就她那样子,怎么能嫁给世安兄。” “你说她嫁给谁?”顾九思下意识回头,杨文昌一脸奇怪道:“就那个,白鹭书院的第一名,叶世安啊。听说叶家那老太太早就放话了,孙媳妇儿必须得是柳玉茹。这事儿你不知道?” 顾九思一脸懵逼,他脑子里闪过刚才那姑娘的模样。 看上去就普普通通一姑娘,家世普普通通,长得平凡无奇,性格循规蹈矩,除了心思多一点没有其他闪光点,就她那样的,配那个早就被大学士苏文收为关门弟子、所有人都知道前途无量、但是让他特别讨厌的伪君子叶世安? 顾九思想了想—— 可以!他同意这门婚事! 第4章 第三章 顾九思对于叶世安的印象,几乎来源于他爹顾朗华。 他爹虽然是个商人,却是个喜爱诗词的,一心指望他能好好读书,考个功名。 然而他对读书向来没什么兴趣,打小贪玩,为了激励他,顾朗华便常常以叶世安为榜样教育他,故而顾九思对叶世安的印象属于非常差系列。如今知道叶世安要娶柳玉茹这么个心思活络长得又普通的姑娘,他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 他勾了勾嘴角,转念一想,他便用扇子戳了戳陈寻,同陈寻道:“你找人给我盯着柳玉茹去。” “盯着她干嘛?”陈寻愣了愣,随后睁大了眼道,“九思,你不是看上柳玉茹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顾九思一扇子瞧在陈寻脑袋上,怒道,“我是这么没品位的人吗?我告诉你,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娶她!” “那你让陈寻盯着她一个姑娘做什么?” 杨文昌有些警惕,他总觉得顾九思什么都做得出来,顾九思挑了挑眉:“她今天这么收拾了我,我就算了?你们就算了?我和你说,她如今可是叶世安的未婚妻,叶世安欺压我们,她如今又这么打我们的脸,我们这样都不反击,还算得上个男人吗?” 杨文昌和陈寻一听,觉得颇有些道理。 叶世安是他们扬州城所有纨绔子弟最讨厌的对象,叶世安仗着学业好欺压他们,现在他未婚妻也欺压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必须反击! 三人迅速达成共识,陈寻立刻去找他街头小弟安排下去,蹲守在柳玉茹家,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三人在那边商量着要怎么对付柳玉茹,而这边,柳玉茹拉着刘雨思一路狂奔回了小院。 柳玉茹同刘雨思说明了情况,在刘家安抚了刘思雨一番,让刘思雨放下心去之后柳玉茹才回了家。 坐在马车上,她不免头疼起来。 这下子,刘雨思是不会嫁给顾九思了,按照顾九思那脾气,他绝对不会娶刘雨思,只要顾九思不同意,他家这样宠他,也不会勉强。只是顾九思和她的梁子,怕是就这样结下了。 她一贯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头一次冒失了些,就招惹了顾九思这样麻烦的人,好在她要嫁人了…… 柳玉茹想到这一点,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只要嫁给了叶世安,顾九思就算对她不满,也要看在叶家的面上,就这样做罢了吧? 顾家可以看不起经商的柳家,可士族出生的叶家,无论如何都是要给几分薄面的。而且,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顾九思一个大男人,应该也拉不下脸来找她麻烦。 然而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她便巴望着,叶世安能赶紧回来,将亲事定下来。 后续几日,柳玉茹一面盼着叶世安回来,打听着叶世安的消息,一面让人看着顾府的动态,隔了没两天,印红就笑着走进屋子来道:“小姐,你听说了吗,顾老爷昨个儿,气得追着顾大公子打到了大街上。” 听到顾九思的名字,柳玉茹的手颤了颤,她低头绣着花,假作无事道:“怎的了?” “听说是为了婚事。” 印红收整着桌子,闲聊道:“顾大公子满大街嚷嚷,说他的婚事他做主,他不答应,他爹娘去谁家提亲都做不得数。顾老爷气疯了,听说去家里提了根棍子就追着打了出来。” 说这事儿,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柳玉茹也忍不住笑了。 她脑子里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 顾九思这人其实算不上坏,平日也就是行事荒唐了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倒也没做过,反而是常在扬州城闹笑话。这样一个人,虽然讨厌了些,但是若真是梦中那样的下场,未免也太过凄惨。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一时也不知道梦中的事儿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思索了很久。旁边印红插好了花,见柳玉茹发着呆,便笑起来道:“小姐,可是觉得无趣了?不若上街买些胭脂吧?” 柳玉茹听到这话,回过神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的胭脂也用完了,而苏婉的房里也需得增添一些,想了想,她便起身道:“那出去逛逛吧。” 如今长大了,在府里待得日子是一日一日少下去,她便想多对苏婉好一些,能多给她买些东西,就多买些东西,也是她作为女儿的一番孝心。 她如此想着,同张月儿请示过后,便上了街。 她刚一出门,陈寻布置的小乞儿便赶紧去了去报了信,顾九思、陈寻、杨文昌正在赌场里赌着钱,顾九思一听柳玉茹出了门,顿时不赌了,拖着杨文昌和陈寻,就气势汹汹找柳玉茹去。 他们商量好了,柳玉茹怎么对付顾九思,顾九思就怎么对付她。 柳玉茹让刘思雨学着顾九思最讨厌的样子,顾九思这就去学着柳玉茹最讨厌的样子! 而柳玉茹最讨厌什么? 顾九思琢磨了一下,其他他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知道,柳玉茹,很讨厌他。 毕竟柳玉茹亲口说的——若换做是我要嫁给他,我便是立刻投了这湖的心都有了。 她既然这么讨厌他,他就要赶紧去恶心她! 三个纨绔子弟的思路非常简单,他们直奔了柳玉茹去的地方,他们到的时候,柳玉茹正在胭脂铺里挑着胭脂。她是这里的常客,店家知道,柳玉茹并不是个阔绰的,但她脾气好,为人和善,和那些骄纵的大家千金不一样,所以虽然她出手不算大方,但店家与她关系还算不错,便同她一面聊着,一面给她介绍着新款。 柳玉茹正看中一款最新的胭脂,她极为喜欢,但询问了价格后,柳玉茹便有些犹豫,正在思索间,她突然听见一声热情的呼唤,声音里仿佛含了蜜一样,大声从店外传来:“玉茹妹妹!” 一听到这声音,柳玉茹便僵了身子。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就看见水粉店门口,三个公子哥正提步跨了进来。为首的是顾九思,他一身正红金线绣云纹长袍,头戴衔珠金冠,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面上笑若桃花,艳色非常。而他身后杨文昌一袭蓝袍、陈寻一身青竹绿衣,都手中拿着折扇,跟着顾九思摇着扇子进来。 这本是女眷呆的地方,他们三个大男人却没有丝毫脸红的意思,其他女眷都吓得赶紧用团扇遮着脸躲开,柳玉茹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还是赶紧回神,转身就往胭脂店的后堂走去。 “玉茹妹妹!” 陈寻马上反应过来,大步一跨,就拦在了柳玉茹前面。 柳玉茹赶紧转身,杨文昌立刻又堵住了柳玉茹另一条去路,柳玉茹和丫鬟被三个大男人团团围住,顾九思整个人往旁边柜子上斜斜一靠,懒散道:“玉茹妹妹,买胭脂呢?” 顾九思有一副好皮囊。 他就这么随便一个动作,若是旁人做起来,大约就是没精打彩、软了骨头,他做出来,却是慵懒优雅,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艳色。 印红被这架势吓得瑟瑟发抖,柳玉茹也是强作镇定,赶忙转头同店家道:“掌柜的,男客到这儿来,不方便吧?” 听到这话,掌柜立刻反应过来,勉强笑着同顾九思道:“顾公子,这里是胭脂店,您看您过来,我这里的客人都……” “哦,没事,”顾九思抬眼,打断了掌柜的话,朝着掌柜抛了个“懂事点”的眼神,直接道,“今天你这儿的胭脂,我都买了,也不影响其他客人了。”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柳玉茹,放柔了声音道:“玉茹妹妹,你想要什么胭脂就拿,哥哥送你。” “顾公子,您说话注意分寸!” 印红终于爆发出来,颤抖着声道:“我们家小姐,是清清白白正经人家的姑娘,您这样,您这样……” “我怎样?”顾九思笑着询问,“小丫头,你说说,我怎样了?” “顾公子。” 柳玉茹露出委屈又害怕的表情,颇有些惶恐道:“我不知您今日寻玉茹是做什么,玉茹与您云泥之别,向来没什么交集,若是我兄弟家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见谅。” 柳玉茹想明白了,顾九思今天就是来找麻烦的。她躲不掉,当务之急,就是千万保住名誉,别让其他人以为她和顾九思有什么私下交往。所以她上来先撇清了关系,然后暗示大家,是其他人得罪了顾九思,她不过是受了牵连。 顾九思看见她这模样,顿时有些牙酸,还没开口,就听着柳玉茹继续道:“顾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便为我兄弟家人为您道歉,烦请您不要继续为难我了吧?” 说着,柳玉茹眼眶说红就红,旁人看来,完全是一副良家妇女被欺凌的模样。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顿时有些慌了,他们良心上有了谴责,竟就这么把人欺负哭了?他们是不是过分了点? 然而顾九思却是清楚知道柳玉茹那些小九九,他“嘶”了一声,忍不住感慨道:“你可真能装啊。” “顾公子……”柳玉茹一听这话,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 杨文昌慌乱道:“九思,要不算了……” 顾九思一看旁边的人倒戈,心里火蹭蹭就上来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使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绝招。他笑起来,脸上表情如春风化雨,温柔道:“玉茹妹妹,你哭什么啊。我不是为难你,我是喜欢你啊。” 柳玉茹听见这话,脑子顿时有些发蒙。 她呆呆抬眼,看着对面强作深情的男人,她有一种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的冲动,然而她还要故作娇羞茫然外加几分震惊:“顾公子,你切勿玩笑!” “玉茹妹妹,”顾九思上前了一步,柳玉茹后退了一步,顾九思看着对面那矫揉做作的姿态,忍住了把人扔到外面湖里的冲动,柔声道,“我哪里是玩笑?我是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柳玉茹:“……” 她感觉她输了。 论脸皮,她真的赢不了顾九思。 看着柳玉茹几乎伪装不下去的样子,顾九思忍不住,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柳玉茹看这样子,算是明白顾九思有多小气了。她沉默了片刻,知道再这样下去,顾九思怕是会追着她不放。 她叹了口气,干脆小声道:“顾公子,上次的事,我同你道歉。那也是无奈之举,女子闺中名誉重要,是我不是。今日您找了我麻烦,也算还回来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可否?”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皮笑肉不笑:“不是说嫁我就跳湖么?我现在都和你求亲了,赶紧,时不我待啊玉茹妹妹。” 说着,他下巴扬了扬,小声道:“护城河就在你后面,去跳。” 柳玉茹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压着火气道:“顾公子,你一定要我跳了这河,才肯罢休?” 顾九思想了想。 其实看见柳玉茹被他气得发抖,然后和他认认真真认错,他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那么生气,他也失去了戏弄柳玉茹的意思,于是他琢磨了片刻后,露出一抹笑,摸了摸下巴道:“也不是,但你得说一句,叶世安是个大混蛋,不如顾九思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这些都是以前他爹夸叶世安的。 听到这话,柳玉茹有些懵,她张了张口,磕磕巴巴,努力回忆着刚才的词语,小声道:“顾公子说的是,叶……叶公子是个大混蛋,不……不如您玉树临风、英俊……” “潇洒。”顾九思提醒她。 “对,”柳玉茹点点头,继续磕巴道,“英俊潇洒、才思敏捷、人品……” “端正。” “嗯,端正。”柳玉茹继续点头,赶忙道,“您乃正人君子,品行高洁,断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的。” 顾九思听到这话,“啧”了一声,随后道:“你这人还怪会说话的。行了,”他抓着胭脂盒在手里抛着道,“走吧。”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如蒙大赦,赶紧就要离开。 然而提着裙子才往外走了几步,顾九思就叫住了她:“等一下。” 说着,顾九思抬眼看向内堂里正用扇子遮着脸的姑娘们道:“大家一人挑一盒胭脂吧,记我账上。” 听到这话,姑娘们对视了一眼,随后想了想,有几个大着胆子,就走了上来。 有了人开头,大家就都去挑挑拣拣,顾九思也不说话,提着扇子,同自个儿小厮吩咐了一声留着给钱后,就招呼着杨文昌和陈寻走了。走到柳玉茹身边,他上下朝着柳玉茹一打量,扬了扬下巴道:“站着做什么?去选啊。”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挑眉:“瞧不起我?” “不敢,只是……” 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将一盒胭脂扔给了她:“拿着,再挑几盒。以后嫁给叶世安,”他压低了声音,漂亮的眼里带着光彩,认真道,“给我好好收拾他,嗯?” 说完,他便大笑着,带着人走了。 柳玉茹愣在原地,她捧着手里的胭脂,呆呆想着顾九思最后那一挑眉的样子。 这盒胭脂,正是她方才舍不得买的那盒。 而顾九思走出店去,杨文昌有些奇怪道:“你送她们胭脂做什么?” “怪不容易的。”顾九思摇着扇子。 陈寻有些奇怪:“什么怪不容易的?” 顾九思叹了口气,有些怜悯道:“就是刚才她突然一转口气,和我道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姑娘也没这么讨厌。” 说着,他抬手翻过扇子,遮住头顶的阳光,抬头看向春风楼翘起的屋檐下挂着的风铃,皱着眉道:“我才想起来,这么欺负她,好像有点不厚道。毕竟,”顾九思抿了抿唇,“她也活得怪不容易的。” 第5章 第四章 柳玉茹拿着那盒胭脂,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店里的姑娘都忙着挑选胭脂,倒也没人发现顾九思和她的交谈,印红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玉茹手里拿着胭脂,笑着道:“小姐,您不再选一盒吗?” “嗯。” 柳玉茹垂下眼帘,如今店里的姑娘都在挑胭脂,她若不挑,倒显得异样了。 她悄悄将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选了几盒,掌柜看着她,笑着道:“柳小姐,顾公子就是这个脾气,您别介意,他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定是你兄弟在赌场上赢了他,他来找你出口气,忍一忍就罢了,也没什么的。您瞧,他出了气,便拿银子买高兴了。” “您说的是。”柳玉茹叹了口气,“让姐姐看笑话了。” 柳玉茹在店铺里挑着胭脂,顾九思又回了赌场继续赌钱。两人的对话却就迅速传回了顾家。顾朗华正在厅里和自己夫人骂着顾九思,他怒气冲冲道:“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为我给他定亲是为什么?还不是怕他亲舅舅给他拖到宫里去举荐,他长成这样,万一真让哪个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这气吗?” “你也别气了。” 顾夫人江柔叹了口气:“九思说得也对,毕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你这么稀里糊涂给他定了亲,取个不喜欢的人,终究是不妥当。” “那什么算妥当?去尚公主就妥当了?!” 两人正争执着,管家就急急忙忙从外面赶了过来。 “老爷!夫人!”管家高兴道,“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顾朗华和江柔都有些奇怪,管家高兴道,“少爷的意中人啊!” 听到这话,江柔首先出声,提高了声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的不和我们说?” 对比江柔,顾朗华则更沉稳些,先道:“你怎么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将侍卫带回来的话说了一边,高兴道:“少爷都说了,除了这个姑娘就不娶了,这不是意中人是什么?老爷,这姑娘我知道,现在也派人打听着,是个好人家的姑娘,脾气是顶好的,模样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可娶妻娶贤,少爷喜欢,那最重要不过了。” “管家说得是。”江柔缓过神来,忙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再打听打听姑娘的情况,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爷上门提亲。” 管家得了吩咐,赶紧退了下去。顾朗华回想着刚才管家的话,转头同江柔道:“夫人,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叹了口气,“九思向来什么都同我说的,如今有个喜欢的姑娘,却未曾同我提起过,还是这么普通一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朗华没说话,他仔细琢磨着,想了想,他同江柔道:“提亲的事儿,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这姑娘是他自己说了非她不娶的,我们先把亲事定下来,这次绝不能让他瞎闹腾了。” “这……”江柔有些犹豫,“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同他说……不太好吧?” “无妨。”顾朗华摆了摆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要让九思入京,咱们推拒就晚了。” 听到这话,江柔便明白了。顾朗华也已经不想管顾九思是因为什么说这话了,总之顾九思说了这话,到时候他也就有了理由和儿子争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她的过去普普通通,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管家隔日就带了画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来,顾家夫妇十分满意,对于自己那不靠谱的儿子,能找个这么靠谱的姑娘,他们觉得再好不过了。 “不过有一个传言,”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叶家的老夫人十分钟意柳小姐,两家的婚事,私下大概是定下了。” 一听这话,江柔顿时急了:“那是定了?” “没有。”管家赶忙道,“都是传言。” “这样吧,”顾朗华想了想,沉稳道,“我们亲自上柳家大门去,把情况问清楚。若是两家定下了,那自然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没定下,总该是柳家选的。” 管家明白了顾朗华的意思,隔日便同江柔拟出了聘礼的清单,带着人直接上了柳家大门。 顾家夫妇到柳玉茹家里时,柳玉茹还在屋中照顾苏婉。 江柔和顾朗华过来,谁都没曾想他们是来提亲的,于是柳宣也就没有召柳玉茹出来。 顾家在扬州家大业大,张月儿和柳宣都有些忐忑,一面揣摩着顾朗华的来意,一面同顾朗华闲聊,聊了一会儿后,顾朗华笑着道:“前些时日听说贵府有了喜事,似乎是柳大小姐和叶家定了亲,可有此事?” 听了这话,柳宣同张月儿对视了一眼,张月儿脑子活络,瞬间便明白了顾朗华的来意。 她说今日顾家怎么会上门,原来是冲着柳玉茹来的。 柳玉茹是苏婉的女儿,张月儿对她一贯也不大喜爱,但面子上得过得去。她看出来柳玉茹对自己婚事的经营,明白柳玉茹是想嫁个好人家。 她嫁了好人家,聘礼就多,聘礼进了柳家大门,日后都是留给她儿子的,于是张月儿也乐得让柳玉茹经营,原先叶家来,她已经很是满意,叶家的聘礼不菲,所以她急着将柳玉茹嫁过去。可是同顾家比起来,叶家的身家又算得上什么? 张月儿想得极快,在柳宣犹豫之时,便笑起来道:“这都是谣言,我们月茹同叶家大小姐乃闺中密友,所以同叶家走得近些,但婚嫁之事是全然未曾提过的。如今叶家的大公子还在赶考,哪里有时间说这些?” 柳宣听着张月儿睁眼说瞎话,颇有些不安,但话已经说出去,他也不好驳了张月儿的脸面,只能点头道:“未曾定亲。” 江柔和顾朗华对视一眼,两人都舒了一口气,江柔也没有转弯,开门见山就说了来意:“实不相瞒,今日我们上门来,是想为小儿九思求娶柳大小姐。” 说着,江柔就将柳玉茹夸赞了一通,又将顾九思夸了一通,最后终于说了重点,同她身旁的侍女挥了挥手,转头同柳宣道:“我们顾家是直爽人家,做事儿都得讲诚心,若是二位同意,这是顾家下聘的礼单,明日我们便会过来正式下聘。若是二位觉得有什么不妥,都可以同我们说一声,我们能做到的,都会做到。” 听到这话,张月儿眼睛亮起来,她面上笑意盈盈,看着柳宣接了礼单。那礼单从长度上来看,已经十分惊人,而其中的数额,对于柳家这样的普通商户来说,更是一笔巨额之数。张月儿看着柳宣的表情,哪怕柳宣已经尽量故作镇定,可他的眼神仍旧出卖了他。于是张月儿心中便有了数。 柳宣看完礼单,将礼单交给了张月儿,张月儿看着上面的数额,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可她还是轻咳了一声,面上故作惋惜道:“我虽不是玉茹生母,但玉茹是我们家嫡女,我也是当成亲生女儿看大,钱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顾公子那边,是不是诚心。” 江柔来之前,便已经将柳家摸了个透彻,自然是十分清楚张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明白所谓的“诚心”是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朗华,笑了笑道:“我们家人不大会说话,也说不出个花来,故而只能用金银表达诚意,却万万没有辱没小姐的意思。人这一辈子,唯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握在手里的,您看是吧?” “这样吧,”顾朗华轻咳了一声,“东街那边我们还有五个铺面,都归到这份聘礼里,您看如何?” 东街是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铺面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五个! 哪怕是顾家,这也是出手阔绰了。 张月儿知道见好就收,她看了一眼柳宣,压抑着激动道:“老爷,顾公子本就是青年才俊,能看上玉茹,是玉茹的福分,您看?” 柳宣听着张月儿的话,他目光落在礼单上,他一面担忧着柳玉茹的未来,一面又舍不得这些真金白银。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道:“敢问,顾公子对这门婚事怎么看?” 顾家夫妇他接触了,是好相与的,柳玉茹嫁过去,应当不会受累。顾九思虽然……虽然荒唐了些,但一个女人活得好不好,重要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喜不喜欢她。 听到这话,江柔笑起来:“若不是我儿倾慕柳大小姐,我们又如何会如此大费周折?” 柳宣舒了一口气,他就说顾家这样的人家,就算低娶,也该先去刘家才是。 柳宣笑起来,他正打算说去问问柳玉茹,就听张月儿道:“那便是天作之合,月老钦点了好姻缘了!我们玉茹以前也曾说过,顾公子相貌堂堂,古道热肠,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柳宣脸色变了变,然而这时江柔便将话接了过去:“柳小姐当真是如此说的?” “是啊。”张月儿同江柔攀谈起来,“我们玉茹与顾公子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对顾公子也是赞赏有加。” “那太好了,”江柔转头看着柳宣道,“柳老爷,那明日我们便来正式下聘,就这样说定了吧?” 柳宣被两人这一唱一和,话都说到这里,他也反对不了了。认真想了一下后,他觉着,婚姻这事儿,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玉茹向来温婉乖巧,不管是嫁给叶世安还顾九思,对于她来说,应当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柳宣点了点头,笑起来道:“那明日柳某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柳宣起身来,同张月儿一起送走了顾朗华和江柔之后,柳宣叹了口气,回身道:“这事儿你去同玉茹说一声吧,你们女子说这些话,也方便些。” 张月儿笑着应下,抬手挽着柳宣的手,同柳宣道:“放心吧,老爷,顾家这样的人家,比叶家好多了,叶家规矩多,顾家人好说话,家中有权有势,又只有顾九思一个独子,顾九思虽然性子荒唐些,可这世上哪又十全十美的人?只要顾九思喜欢咱们家月茹,月茹就能过得好。” “你说得是。”柳宣舒了口气,“还是你思虑得周到。” “您别担心了,我去同玉茹说说,”张月儿温柔道,“玉茹年纪小,婚事这样重大的决定,还是我们老的替她相看好才是。” 张月儿安抚了柳宣一番,柳宣放下心来,便重新去忙生意上的事儿了。等柳宣离开后,张月儿招人来打听了一下柳玉茹和顾九思的事儿,便听说了胭脂铺的事儿。 张月儿听着笑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同旁边侍女道:“苏婉是个没本事的,她这女儿倒是招人。行吧,你就拿着这个由头过去,同她说,她行为不检,禁足半月,先把婚事定下来。让下人管好了嘴,订婚前谁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事儿,我就给他发卖出去!” 侍女明白张月儿是动了真格,忙道:“您放心,绝不会有人嘴碎的。” 张月儿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道:“说话好听些,她现在还巴巴等着叶世安回来定亲,你多哄哄她,等和顾家亲事定下了,我再去劝她。” “明白。”侍女笑着道,“您放心吧,奴一定把事儿办得妥帖,毕竟是未来的顾少奶奶,不会得罪的。” “可惜了,”张月儿叹了口气,“我也没个合适出嫁女儿,雪儿年纪太小了,不然,叶家也不错。” “这柳玉茹啊,”张月儿低头看了看礼单,嘲讽一笑,“可真值钱。” 第6章 第五章 柳玉茹得了张月儿让她禁足的消息时,颇有些意外。 张月儿对她算不上好,但为了讨柳宣的欢心,她一向是一副慈母姿态,虽然是个妾室,但是为人处世,却也不落正室风度半分。这些年来,她虽然从不培养她,但也向来不拘着她,为了顾九思一桩戏弄禁足于她,便让柳玉茹有些诧异了。 来传华的侍女桂香看出柳玉茹的疑惑,笑了笑,解惑道:“大小姐也别怪月姨娘,姨娘说了,您如今和以前不同,她禁您的足,也是为了传出去说我们柳家家教森严,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还望您见谅。” 桂香这番话合情合理,若非柳玉茹深知张月儿的品性,几乎都要觉得,张月儿真是再好不过的姨娘了。 然而她清楚知道张月儿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她突然这么为她着想,柳玉茹不由得有些不安。不过她面上不显,老老实实接了这个禁足的惩罚,送走了桂香后,她从房里拿了针线,便带着印红在小院里坐着绣花。 印红是个直率的,有些疑惑道:“您说月姨娘这是怎么突然转性了,都开始真心实意为着您着想了?” 柳玉茹绣着花的手顿了顿,想了想后,她终于道:“大约是怕我和叶家的婚事出什么变故吧。” 毕竟,她的婚事对于张月儿而言,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她没有兄弟,日后这柳家的家产都是张月儿的儿子继承,所以这些年来,她在外想要谋求一门好的婚事,张月儿心知肚明,也从不阻止。 因为没有核心利益冲突,甚至还类似于盟友的关系,所以这些年来,柳府内宅一向和睦。而柳玉茹清楚的知道,在自己母亲没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能让母亲过得好的唯一办法,就是她嫁得好。 她能嫁得好,张月儿就算看在她的脸面上,也要好好对待苏婉。 于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投胎,决定了婚前的命运。那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决定了一生的命运。柳玉茹相信这个道理,所以她从懂事以来,日日夜夜,费尽心机,就为求一门好姻缘。而如今她终于求到了,或许也是因此,张月儿改变了态度吧? 柳玉茹想着,心里放心了不少。 她绣好了一对鸳鸯,觉得眼睛有些疼,便放下了针线,起身去了屋里。 “小姐,”印红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免有些奇怪,“又读书啊?”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将一本《小石山记》拿了出来,柔声道:“上次去叶府,阿韵同我说,叶公子之前读过这本书,十分喜欢。我须得跟上,日后同他才好有些话说。” 印红听到这话,叹了口气:“小姐,您可想得太远了。为了和叶公子说得上话,您都快成个才女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笑笑,却也没多说。 她低下头去,翻阅着这本《小石山记》。 从她决定嫁给叶世安起,她就一直在和叶韵打听他的情况。叶韵知道她的心思,作为闺蜜,也从不遮掩。叶世安看过什么书,喜欢什么东西,她都一清二楚。这些年来,为了日后能同叶世安好好相处,她读过叶世安读过的书,也学会了琴棋书画,能写几首上得了台面的诗,还临了一手和叶世安极为相似的小楷。 她默默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等着有一天能嫁给叶世安。一个人努力得久了,付出得多了,难免就有了一些错觉,她同叶世安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叶世安打从十三岁就去了白鹭书院,她对他的印象都在十三岁以前,可就这样,她心底却就会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是喜欢叶世安的。 她从没想过嫁给其他人。 她看着《小石山记》,心底里想象着叶世安翻看这本书的模样,猜想着他会想什么,等看完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印红,有些苦恼道:“你说叶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放心吧。”印红笑着道,“叶公子很快就回来了。” 说着,印红压低了声,小声道:“很快就回来娶您了!” “别瞎说!”柳玉茹推了她一把,却笑意不减。她私下会放纵一些性子,印红也知道。两人玩闹了一阵,柳玉茹才洗漱睡下,睡前她睁着眼,看着旁边的书,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叶公子,你要快点回来,我这辈子,可就靠你了。” 说着,她就将书抱进了怀里,仿佛抱紧了自己所有的期望。 第二天清晨,柳玉茹照常起身,她先是临摹了几幅字帖,不久后,就听到了外面喧闹之声。她有些奇怪,便同印红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印红应了声,然而她出去没片刻,便折回来道:“小姐,守在外面的侍卫说您被禁足了,我也不能出入,他找人去看了,等一会儿回我们的话。” 柳玉茹点了点头,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后,外面送了早饭过来,柳玉茹同来送饭的侍女道:“劳烦您去同月姨娘说一声,便说我想去见见母亲,问她可否。” 侍女应声下去,柳玉茹等在屋中,印红同她道:“小姐,要不您先吃点东西,等吃完了,再去看看。” 柳玉茹知道印红说得也是,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没搞清楚,就先慌了。于是她故作镇定用了早饭,然后等着人来。 然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双眼有些困顿,这样突如其来的强烈困意让她有些不适,她忍不住道:“印红,我怎得这样困?” “困?”印红有些疑惑,“小姐要不睡一睡?” 柳玉茹有些迷糊了,她困得不行,含糊着点了头,便由印红扶着上了床。印红笑着道:“小姐可是昨夜没睡好,今天困成这样?” 柳玉茹没说话,她头一沾在枕巾上,便彻底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绵长,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印红轻轻唤着她:“小姐,小姐。” 柳玉茹愣了愣,印红忙道:“小姐,起来了,月姨娘来了,说是有话要同你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忙起身来。 她头有些疼,这种不自然的不适感让她内心警戒起来。可她仍旧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是撑着起身,梳洗过后,到了外堂。 张月儿已经等候了一会儿了,看见柳玉茹进来,她面上露出了几分哀愁:“玉茹……” 柳玉茹看见张月儿的表情,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张月儿叹了口气道:“玉茹,我今日来,是要同给你说一件事儿。今日,”张月儿犹豫着道,“今日,顾家来下聘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然而她却也不明白。 顾家来下聘了。 顾家怎么会来下聘?! 柳玉茹身形晃了晃,旁边印红也连忙扶住了她。印红整个人都慌了,她清楚知道柳玉茹多想嫁给叶世安,也知道柳玉茹在日日等着叶世安,怎么就……怎么就会有顾家来下聘呢? “父亲,”柳玉茹由印红撑着,艰难道,“父亲……怎么说?” “老爷他已经应下了。” 张月儿惋惜出声,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张月儿站起身来,握住柳玉茹的手,柔和道:“玉茹,这事儿,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你父亲也是为你好。” 柳玉茹轻轻颤抖,她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张月儿拉着她坐下,同她语重心长道:“原先你要嫁入叶家,其实你父亲就有顾虑,叶家书香门第,规矩森严,我们商户之家,你嫁过去,别人怕多会轻贱于你。而且叶世安如今已去科举,未来前途无量,若去了东都为官,日后怕是又有其他际遇,万一当了陈世美,你成了糟糠妻,倒时你的日子就难了。” 说着,张月儿又露出几分难过来:“而且真到了东都,山高水远,日后父女难以相见,你父亲心里也十分难受。正巧顾家上门提亲。你父亲想着,顾九思这人,虽然不学无术了一些,性子也放荡了一点,但顾家家大势大,顾夫人的兄弟在东都担任高管,顾老爷又是扬州的首富,而顾九思没什么建树,日后也不会去东都,你就可以留在扬州,金山银山吃上一辈子。而且我们也同顾家谈过了,顾老爷和顾夫人十分看重你,日后嫁过去,你就是稳稳的正室大夫人,家中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日子攥在手里,顾九思那性子,就随他去好了。” 柳玉茹不说话,她在张月儿的话语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家来提亲了,以顾家的财力,必然许下重金,重金面前,嫁个女儿算什么?得罪叶家算什么?能把钱攥在手里,那才是最重要的。 张月儿为什么禁踏足?今天早上她为什么吃了早饭就困顿?那都是张月儿为了定下这门亲事做的铺垫,就怕她出来闹,怕她不答应这件事! 可她怎么甘心? 柳玉茹几乎是咬碎了银牙。 她花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叶世安。 她将自己一辈子的期许都给了叶世安。 到头来却告诉她,要嫁给顾九思?! 这个扬州城所有大户千金都避之不及、闻之色变、人人都骂是混世魔王的顾九思?! 说什么为了她好,说什么日后她坐吃金山银山,若是真的也就罢了,可若是那个梦是真的呢?! 如今幽州节度使已经是范轩,若是那个梦是真的,嫁给顾九思,她赔上的不仅是一辈子,还是一条命啊! 她固然不畏死,可她死了,她母亲怎么办? 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一个无子的女人,在家中随时面临着被休弃的危险,若是她死了,谁来给她母亲撑腰?谁来照顾她母亲? 而且,她若真的没了,她母亲还能活得下去吗? 柳玉茹心里想着,整个人都冷了下去。 张月儿见柳玉茹不说话,她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温柔道:“玉茹啊,你别想不开。你若嫁进了顾家,夫人也会过得好的。且不说其他的,就说夫人的病吧,以前大夫就说了,夫人这病啊,就得靠一些名贵药材养着,只是咱们家没这本事,找不到夫人要用的药,你若嫁进了顾家,这天下什么天材地宝找不过来?玉茹,”张月儿半似劝导、半似威胁,眼里满是担忧道,“为你母亲想想,嗯?” 柳玉茹没说话了,她张开了眼睛。 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了,她静静看着张月儿,被这样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张月儿心里突然有些发寒,她觉得柳玉茹似乎是看明白了她所有的想法,可又觉得不大可能。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能明白什么? 她心中的顾虑一闪而逝,片刻后,她就看见柳玉茹低下头,有些难过道:“我……我可否同母亲商量一下?” “傻孩子,”张月儿温和道,“你父亲已经决定了,聘礼也收下了,你还有回头路吗?” “你要是退了亲,月茹,你便再也找不到顾家这样的人家了。” 这一点张月儿没说错,如果她真去退了亲,她这辈子,或许就只能往下嫁一些贫寒子弟,屠夫商贩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做出认命的姿态,继续道:“既然父亲和月姨娘已经定下了,那便定下吧。但叶家那边……总该有个说辞。” “这个你放心,”张月儿立刻道,“我已经派人去同叶老夫人说过了,顾家这么突然下聘,谁都没想到,顾家家大势大,我们也不敢得罪,叶老夫人会理解的。” 柳玉茹说不出话了。张月儿谋算着一切,没有给她留半点余地。 这一刻,她很想撕破脸,和面前这个女人同归于尽。 然而理智克制住了她。 她没有,她甚至还含着眼泪,低着头,哑着声道:“姨娘做事如此周全,月茹也放心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柔声道:“姨娘,今日也到了我母亲用药的时间,我心里放心不下,想去照顾一下,不知可否?” 张月儿沉默了片刻,她心里琢磨着,柳玉茹终究是要嫁给顾家的,能不结仇就不要结仇。现在柳玉茹看上去似乎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继续当个好姨娘,未来才能钓大鱼。 于是她柔声道:“若你不嫌累,便去看看,多照顾照顾你母亲。如今你也定亲了,咱们也不用做给外人看,这禁足令便免了。” “谢姨娘。” 得了允许,柳玉茹感谢了一番,张月儿心满意足走了。 等她离开后,柳玉茹抬起头来,她捏着拳头,神色冰冷。 “小姐……”印红有些害怕道,“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柳玉茹没说话,她只是同印红道:“你把外院的芸芸叫来,让她跟我一起找我娘去。” 印红不明白柳玉茹要做什么,只是应声下去了。 等印红走了,柳玉茹坐在椅子上,她咬着牙关,终于低下头去,让眼泪肆意流了出来。 完了。 她清楚知道。 不管她报复再多,做再多,她这辈子,已经完了。 第7章 第六章 印红很快把那个叫“芸芸”的姑娘带了过来,这时候柳玉茹已经哭完了。 她在印红来之前,用水清洗过自己的脸,面上镇定平静,若不是那双有些泛红泛着水汽的脸,根本看不出她哭过。 来得姑娘身段苗条,长得清丽温婉,往那里一站,看上去便似弱柳迎风,让人十分疼惜。柳玉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随后道:“芸芸,你母亲可好些了?” 听得柳玉茹问话,芸芸忙道:“谢过大小姐帮携,我母亲好多了。” “芸芸,”柳玉茹叹了口气,“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想问问你,我不久就将出嫁,日后在柳府,你可能帮扶我母亲一二?” 芸芸愣了愣,柳玉茹忙道:“我只是问问你,你若愿意,那就留下,你不愿意,也不用勉强。” 芸芸听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她笑起来:“小姐说笑了,奴婢家贫,又生成这模样,寻常人家去不得,大户人家进去,要么当着歌姬,要么就是陪床,能成为大夫人开脸的妾室便是福分,又怎会不愿意?” “我是怕委屈了你。”柳玉茹迟疑着道,“你毕竟这个年纪……” “小姐,”芸芸叹了口气,“奴想得明白。其实能荣华富贵过一辈子,奴觉得没什么不好。况且大小姐对芸芸恩同再造,芸芸心中愧疚,能帮着小姐照顾夫人,芸芸也觉得高兴。”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终于放下心来,她拍了拍芸芸的手,和芸芸吩咐了两句后,便让人给芸芸洗漱,换上了衣服,去了苏婉的房里。 苏婉还在房中熟睡,她本就病弱,大半时间都觉得困顿虚弱,一日之中常在睡着。柳玉茹不敢打扰,侯了一会儿后,苏婉慢慢醒来,柳玉茹忙上前去,服侍着苏婉起身。苏婉用茶净口,被柳玉茹扶着到了饭桌前,柔声道:“今日我听外面十分热闹,是不是叶家来下聘了?”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僵了,苏婉未曾觉得有异,拿了筷子,同柳玉茹继续道:“叶家来下完聘,这事儿也就算定下大半,叶公子我特意让人去打听过,是个好儿郎,日后你嫁了他,我也就不担心了。” “母亲……”柳玉茹犹豫着开口,苏婉回过头来,看着柳玉茹,有些疑惑:“嗯?” “不是叶家。”柳玉茹终于出声,苏婉微微一愣,眼中带着不解。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苏婉,认真道:“来下聘的,不是叶家,是顾家。” 苏婉面露惊色,她握着筷子,忙出声道:“哪个顾家?” “顾九思。”柳玉茹几乎是咬出了这个名字,苏婉整个人都呆了。 “顾九思……”她猛地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整日赌钱斗殴、不思进取、仗着家里为非作歹的顾九思?!” 全场没有人说话,柳玉茹低垂下眉眼,苏婉喘息起来,柳玉茹见苏婉情况不好,忙去扶她,然而在触碰到苏婉那一瞬间,苏婉却是猛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印红惊叫起来,柳玉茹忙让人去唤大夫,硬扶着苏婉在床上躺下,苏婉挣扎着要起身,一向柔和的面容上带了愤怒:“我要去找你父亲……我要去找他!他这是连最后一点廉耻都不要了……这门亲事不能定,不能定!” “母亲!”柳玉茹一把按住苏婉,大吼出声,“没用了!” 苏婉整个人呆住了,柳玉茹红了眼,她低声道:“聘礼已经下了,哪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家,都不可能娶一个退过婚的女子。母亲,”柳玉茹沙哑出声,“我没得选了。” 苏婉没说话,她呆呆看着床顶,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绝望来。 “玉茹……”好久后,她沙哑出声,“是我没用啊。” 生不出一个儿子,时时刻刻都惊怕丈夫休了她,若她被休了,那就是苏家的奇耻大辱,她除了一条白绫挂在横梁上,没得半点选择。 她这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就想给柳玉茹能有个好出路。谁知道走到最后,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知道柳玉茹为了嫁入叶家付出了多少努力,而这么多年的付出,就因为顾家白花花的银子,被她父亲亲手葬送。 她恨啊。 苏婉捏紧了拳头,她恨不得拉着柳宣、张月儿、这柳家上下一起去死。可她又不能,若她真的做下什么,柳玉茹的名声怎么办?顾九思或许都不会娶柳玉茹了,那她这女儿的一辈子,还要不要过了? 她深陷在绝望里无所适从,柳玉茹看着苏婉的模样,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忙道:“娘,你别乱想。我是愿意的。” 苏婉缓缓看过来,眼里全是了然。 “你愿意什么啊?”她沙哑出声,“这些年来,你总是报喜不报忧,总说你过得好。可你过得好不好,心里怎么想,娘怎么不知道?可娘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你受着委屈,给张月儿讨巧卖乖,希望她能看在我们母女识相的份上,对你好一些。” “可如今呢?”苏婉眼泪落下来,“她这是把你卖了啊。” “娘,没有,”柳玉茹笑起来,她擦着眼泪,“真的,我愿意的。其实顾九思人特别好,顾家会来提亲,也是因为我和他先认识了,他帮过我,我们觉得对方人都挺好的。” 说着,柳玉茹忙把自己和顾九思相遇给胡编乱造了一通,生生说成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又给顾九思加了许多没有的事儿,把他一个纨绔子弟说成了一个赤子之心、但就是稍爱惹事的青年。 “上次给你买那胭脂,就是他送我的。他见我舍不得买,又怕单独送我对我名声不好,就买下了一个胭脂店的胭脂,每个人都送了。其实就是为了送我。” “他对我好,真的,嫁给他我不会受气的。” 柳玉茹半真半假的说着,苏婉一时竟也听不出来真假了。她只能是扑簌落着眼泪,拉着女儿的手,埋怨着自己的无能。 柳玉茹见苏婉稳定下来,大夫也来了,给苏婉看了病之后,确认她是怒极攻心,气血逆行,开了几幅方子,又给苏婉施针之后,这才离开。等大夫走后,柳玉茹见苏婉缓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拉住了苏婉的手,柔声道:“母亲,我与顾九思定亲已是定局,您也别多想了。当务之急,得是另一件事。” 苏婉转过头,看着柳玉茹冷静的表情:“顾家此番下聘数额必然不少,否则父亲不会冒着得罪叶家的风险和顾家结亲。以张月儿的性子,我的嫁妆怕是不多,倒时若让人笑话,我在顾家,真的就抬不起头了。” 听到这话,苏婉认真起来,她应声道:“你说得是,我得为你去争这嫁妆……” “母亲,先别提这事。”柳玉茹平静道,“顾家才下聘,离成亲还有一些时日,您与父亲感情向来算不上好,张月儿得宠,你此刻与她争,没有胜算。” “那如何是好?” “芸芸。”柳玉茹出声,芸芸从印红身边走出来,给苏婉和柳玉茹行了个礼,柔声道,“见过大夫人。” “母亲,”柳玉茹握着苏婉的手,沉声道,“我出嫁之后,芸芸会替我照顾您。” 苏婉看着走出来的姑娘,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清丽非常,柳玉茹给她稍作打扮,看上去立刻便像哪户大家千金一般。 苏婉呆呆看着芸芸,几乎是看见姑娘面容的片刻,便想起了柳宣书房中一幅画。 柳宣是真心实意爱过一个姑娘的,只是听闻那姑娘去得早,刚过及笄便身患恶疾去世,柳宣念了一辈子。 她也好,张月儿也好,都与那画中人极为相似,而这芸芸,更是有了一张像足了那女子的脸。 苏婉立刻明白过来柳玉茹的意思。 “母亲,之前我将芸芸打发在外院,一来是不想和张月儿结仇,这么些年,我们也相安无事过着,二来也是怕你难过。可今非昔比,我如今要走了,您一个人在府中,我放心不下。” “我明白。”苏婉应声开口,若放在以前,她心中或许还有几分难过,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女儿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柳玉茹的手,应声道:“我都明白。你就将她留在我这儿,明日我会装病让你父亲来看看我。” 三人商量了一阵子,等到夜深,柳玉茹这才走出房门。她走到庭院中,想了想后,她终于道:“印红,你等一会儿去打听一下,今日聘礼到底有哪些东西。” 像顾家这样的人家,下聘时会有人专门念报礼单上的内容,只要在院中就能听见。印红应了声,便找人打听了一下,等夜深些,她便回来同柳玉茹报了内容,柳玉茹听完后,抿了抿唇,立刻道:“印红,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立刻去赌场找顾九思,若是找到了,就给我传个信。信我写给你,让他把地契改成我的名字。” 地契的转让需要得到官府的红印,顾九思家下聘来得太快,不可能这么快拿到官府红印,应当只是将铺面写入了下聘礼单,这是这份聘礼中唯一还没拿到柳家、又极为值钱的东西。为了防止顾家把地契的主人写成柳宣,她需得赶紧。 印红得了这话,有些犹豫:“小姐,这样做,会不会让顾家看不起?” “你以为顾家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儿吗?这扬州城谁不知道?你看,叶夫人也好,顾夫人也好,来了谁又问过我母亲一句?不就是都知道,柳家妻不如妾,我母亲根本说不上话吗?”柳玉茹苦笑起来,“我早就是个笑话,又怕什么丢脸?” “小姐……” “你也别担心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让你传话,便是我有把握,顾九思本性不坏。” 哪怕看上去张扬跋扈了些,可是他送她胭脂这事儿,她就知道,这是个好人。他是个护短的人,心里也没个什么规矩,既然他让顾家来求娶,必然也是对她有几分心意的,这话告诉他,他顶多不过日后笑笑她罢了。 印红想了想,觉得柳玉茹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等柳玉茹写了信,她连夜使唤了几个熟识的家丁出去找人,清晨时分,家丁就把人找到了。 这时候顾九思已经在赌场里赌了一天一夜,他输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踏着晨光打着哈欠往家里走。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顾九思有些莫名,上下打量了那家丁一眼,打着哈欠道:“你今日若说不出个拦着我的由头,就别怪我打你。” “顾公子,”家丁把信交给了顾九思,认认真真重复印红的话,“我家小姐说了,既然有心成为夫妻,就劳烦公子多护着她些。” 顾九思听得莫名其妙,他展开信,一面看信,一面皱着眉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找错人了?爷是顾九思,什么夫妻不夫妻的……” 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察觉有些不妙,他看了看信的内容,又想起来自家老爹的作风,立刻抬头道:“你家小姐是谁?” “柳家大小姐……” “柳玉茹?!”顾九思提高了声调,家丁看着顾九思的反应,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咬牙道,“好……好得很。” 说着,他就要往家里冲,家丁忙拦住他,着急道:“顾公子,地契……” “地什么契!这种婚事都答应,你家小姐脑子有病啊?!” 说着,顾九思一把推开他:“再拦着我,爷就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一喝,家丁也不敢再拦了,只能看着顾九思气势汹汹往回家的方向冲,一面冲一面道:“这个糟老头子,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吗?!” 家丁是在搞不清顾九思的意思,只能一路回了柳家。印红守在家门口,见家丁回来了,忙同家丁道:“怎么样?顾公子怎么说?” 家丁涨红了脸,没好说话,印红焦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公子……顾公子说,”家丁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脑子有病……” 印红将这家丁的话原原本本送到了柳玉茹的耳朵里。 柳玉茹喝着茶,气得手抖。 印红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看着柳玉茹,有些慌乱道:“小姐,您也别把自己气坏了,先想想其他办法。顾公子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要是夫人这边没把您嫁妆抢到手,到时候嫁到顾家,您怎么办?” “有病……”柳玉茹颤抖着手,咬牙出声,印红有些迷茫:“小姐?” 柳玉茹终于忍不住了,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和风度,猛地将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喝出声:“顾九思他全家都有病!” 她算是搞明白了。 顾家这一家子,老的没搞清楚情况就敢来下聘; 小的瞎说话惹事,整天就知道赌钱,婚姻大事一无所知。 拿着别人的婚姻当儿戏,上上下下没一个靠谱。 有病,全家都有病! 第8章 第七章 柳玉茹生平没恨过几个人。 便就是张月儿,她也不过就是大家利益不同,谁也算不上个好人。 然而这一刻,她却是真真切切记恨上了顾九思。 听了家丁说顾九思的态度,联合着顾家近来的动向,她大概能猜测出,应当是顾家打算给顾九思找一个合适的人,结果顾九思自个儿不乐意,然后他放话要娶她被人传到了顾家的耳朵里,于是顾家人干脆先斩后奏把亲给定了。她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就因为顾九思一句话,全毁了! 柳玉茹觉得有无尽的委屈涌上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她深切感受到,所谓命若蝼蚁的感觉。 她的一生,在顾九思、顾家眼里,也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她不知道顾九思会不会帮她,甚至于她猜想着,在顾九思的想法里,或许她还是攀龙附凤嫁到他家的。 而事实上,顾九思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明白柳玉茹为什么会突然同他定亲,就算他父母上门提亲,她也大可拒绝,怎么就同意了呢? 她不是要跳湖么? 她这样有心计的女人…… 想到这里,顾九思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不由得猜想,柳玉茹不是看上了他家,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算着来的吧? 若真是如此,顾九思也毫不意外,他对于柳玉茹的心机,没有半点轻视。 他气势汹汹回了家,直接冲到了自家房门前,怒道:“爹!顾朗华!糟老头子!你给我出来!” 顾朗华和江柔才刚刚起床,便听见自家宝贝儿子在外大吵大闹,顾朗华气得从床边立刻找出了棍子,怒道:“小兔崽子又无法无天了!” 说着,他冲出大门,怒吼了一声:“你还敢回来!” “柳玉茹怎么回事!” 看着顾朗华的棍子,这次顾九思半点不虚,他手里拿着柳玉茹的信,没有半点退让道:“你们去柳家定亲了?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说一声?你是我儿子!”顾朗华气得口不择言,全然忘了最初的打算,怒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让你娶谁就娶谁,你还要造反?!”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吗,”顾九思当即大喝出声来,“我不同意的亲事谁都不能勉强!除非我说要娶,不然就算你是我爹,我也绝对不会屈服!” “可是,”江柔看见父子两针锋相对,有些犹豫道,“这姑娘不是你要娶的吗?” “我什么时候要娶了?”顾九思一脸莫名其妙,旁边管家赶紧出来提醒他:“公子,就是在胭脂铺的时候呢,许多人都听到了。” “是啊是啊,”站在江柔身后的侍女赶紧出来补充,“全城人都知道了。” 顾九思懵了,他想起来了,片刻后,他有些气弱道:“我,我那是玩笑话,这也能当真?!” “婚姻大事岂容玩笑!”顾朗华摆出姿态来,叱喝道,“说了话就要负责,不然你这不是败坏别人名誉吗?你平日小打小闹我可以不管你,你要真败坏了姑娘名誉,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她嫁给我不是一辈子的事儿?”顾九思顿时反驳,随后他摆手道,“我不管,赶紧去把婚事退了,她马上就叫嫁给叶世安了,你们胡闹些什么?!” “你是担心这个啊,”江柔顿时善解人意起来,她以为儿子是因为柳玉茹要嫁给叶世安、不愿仗势欺人所以按压住自己的心意,于是她忙解释道,“我们提亲的时候打听过的,没有这回事,柳家说了,柳小姐心仪的是你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感觉像是有天雷轰过他脑子一样。 柳玉茹喜欢他? 柳玉茹不喜欢那个前途无量君子端方的叶世安,反过头来喜欢他这个不学无术赌钱闹事的纨绔子弟? 脑子坏掉了吧! 但很快,顾九思就反应过来。 柳玉茹脑子没坏。 毕竟,比起叶世安来说,他们顾家更有钱,规矩更少,而且他是独子,又总是让父母操心,嫁给他之后,他娘一定会把生意和中馈交给她来把持。 柳玉茹嫁给他,从钱这件事上来说,可真是一点都不吃亏。而他虽然爱玩一些,可是除了爱玩,也没其他毛病,如果就是冲着钱,嫁给他比嫁给叶世安好太多了。 一瞬之间,顾九思突然觉得柳玉茹这女人真是让他恶心透了。他顿时觉得,或许柳玉茹要嫁给叶世安这个消息都是她故意放出来迷惑他的,就是为了接近他,让他关注她,给他下套! 他一想就怒火中烧,立刻道:“我不管怎么样,这门婚事我不要,我不娶她!” “胡闹!”这次顾朗华拿出了从未有过的威严,怒道,“亲已经定了,你要是把人家亲事退了,你让柳小姐怎么办?你这就是毁了柳小姐一辈子!” “是她毁了我一辈子!”顾九思怒喝出声,“我要娶也要娶个我喜欢的,我凭什么被她这么算计着、被你们这么逼着娶她?” “我逼你?”顾朗华冷笑出声,“非她不娶是不是你说的?” 这句话让顾九思哽住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话也能信?!”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就敢做,做不到就不要说。你说非她不娶,我们如今给你娶回来了,你若要退婚,你可要想好了,这姑娘的一辈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顾九思完全不能理解,“她该找个喜欢的人,该做喜欢的事儿,退了婚就退了婚,退了婚她还能白绫一条短剑一把抹了脖子?她一辈子除了嫁人就没其他事儿了?!你们简直是莫名其妙!” “九思!”这一次,便是一贯宠爱他的江柔都忍不住了,她皱起眉头,训诫他,“女子与男子终究不同,你若退了她的亲,你要别人怎么看她?别人怎么说她?谁又会娶她?九思,难道你会娶一个退过婚的女人?” “我若喜欢她我怎么不会?!”顾九思顿时出声,顾朗华和江柔都愣了,这一刻,他们彻底明白,自己这个儿子,在他们一贯放纵宠爱的培养下,一直有着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想法。 他离经叛道,自然会觉得一切与他不同的人,都是懦弱无能。 江柔无法与他辩解什么,许久后,她只能无奈道:“九思,玉茹与你不同,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没有你这样的勇气,或许你今日退婚,明日她就会因羞愧自尽。”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这么着急定亲?”顾九思冷冷看着江柔,江柔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温和道:“你舅舅之前便已来信,要带你入东都,给你安排个位置,看有没有机会被公主殿下看上。可尚公主这事儿,便是毁了你半生前途,驸马就是听着好听,但一辈子不能有实权,只能指望着公主脸色过日子,过得憋屈。你舅舅的性子你不了解,他提了这个要求,等他真的过来,我们也拦不住他带你走。所以他来之前,我们得帮你把亲事办了。你一直以来也没个看上的姑娘,好不容易看上了,我们只想着赶紧先定下来。” “胡说八道!我不走,舅舅还能逼我?” 顾九思神色桀骜,江柔苦涩笑了。 “九思,人一辈子,总是有许多迫不得已。哪怕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权势面前,也只能是迫不得已。” 顾九思冷笑出声:“借口!” 顾朗华看出顾九思是听不进去了,他也不和他多说,直接道:“你要是听不明白,就给我滚回房间里去思过,你也不用想了,就老老实实等着成亲!” “我不成亲!”顾九思立刻道,“我要退婚,我这就去……” “来人,给我压下!”顾朗华大喝一声,庭院里的侍卫顿时朝着顾九思冲了过去,顾九思在人群中左躲右闪,整个顾府的侍卫都涌了过来,闹腾了许久,才终于把顾九思压住,捆了个严严实实。 “把他给我关房里去,成亲之前就给我关着!谁都不能把他放出来!” 所有人都看出顾朗华是气急了,就看见顾九思被人压着,东踹一脚西打一头被压了回去。 顾九思在房间里,骂了一个早上,他嗓子都骂哑了,终于才停下来,他拿着柳玉茹的信,闲着没事儿,看着柳玉茹信上的内容。 不得不说,柳玉茹这信写得倒是挺好的,言辞恳切,一副小女儿家姿态说了自己在家里的委屈,然后请他帮忙搞定地契的事儿。 他看着这信,气得笑了,觉得柳玉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但是气了一会儿后,理智让他分辨出来,柳玉茹这信里,有八成的确也是真的。 柳家那乱糟糟的一家子,大家都清楚,他也不傻,他家上去提亲,给这么多钱,柳家肯定要争疯了。 他是看不上柳玉茹,可他更看不上柳家,一想到白花花银子要给那宠妾灭妻的柳宣和那上不了台面的妾室,他就不高兴。他想了一会儿,让人把江柔叫了过来。 江柔过来时,看着顾九思盘腿坐在床上,他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令江柔顿时心疼的不行,忙道:“儿啊,我让人给你炖雪梨汤去。” “那个,娘,”顾九思坐在床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有件事儿,要拜托你。” “你说。” “那个,”顾九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特坦荡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他不敢看江柔,故作不在意道,“既然成亲这事儿改不了,那个柳玉茹,也算半个顾家人了,他们家你也知道,这些聘礼估计都得落在那个什么小妾手里,我想着怪恶心的。你……” “我明白,”听着顾九思说这话,江柔顿时笑起来,她心里颇为宽慰,觉得顾九思终于知道心疼人了。虽然嘴上说不愿意,但实际上还是关照柳玉茹的。于是她忙道:“这事儿我想过了,所以这次聘礼里最贵重的就是那几亩田和东街的铺面,但这些我都落了她的名儿,等地契盖了红印,我还得送过去,等到时候我会再敲打一下他家嫁妆的事儿,指名要柳小姐的亲娘来操持这事儿。” 听到这话,顾九思放心了不少。 他还觉得有些别扭,撇撇嘴道:“就随便照看一下,她家那小妾太恶心,我没有其他意思的。” “是是是。”江柔抿着笑,“我明白呢。” 顾九思和江柔的打算,柳玉茹是不知道的。 她搞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后,也不再指望顾九思。就让她母亲安排了芸芸在房里侍奉,结果当天晚上,柳宣就留宿在了苏婉这边。 苏婉亲自安排了芸芸,照着柳玉茹的话,没立刻抬了芸芸的身份,就让柳宣日日到苏婉这边来找芸芸。柳宣心中有鬼,也不敢同张月儿说,就日日借着找苏婉的名头,跑来找芸芸。 芸芸是个嘴甜的,哄得柳宣全然不知了天南海北,而苏婉也放下了过往的架子,显得异常端庄大方。柳宣不由得对苏婉有了怜惜之情,觉得自己过往对苏婉太过了些。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柳家和顾家都忙着筹办婚事。顾九思被他爹关着,柳玉茹就每日练着字,求个平心静气。 半个月后,江柔上门来,将田契地契亲手交过来。 上门送钱的,柳宣自然盛情接待,江柔和张月儿、柳宣说了一会儿话后,突然道:“如今过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柳夫人和大小姐呢。” 听到这话,张月儿面上一僵,若放在以往,柳宣就以苏婉身体不好为由打发了。然而近来他对苏婉心里存着几分愧疚怜爱,他心知苏婉定想亲自操持柳玉茹的婚事,于是他轻咳了一声,在张月儿诧异的目光下,同下人道:“将夫人小姐请过来。” 张月儿心下有些慌乱,没多久,柳玉茹就扶着苏婉进门来。 江柔这才看见柳玉茹。 大家都说柳玉茹生得平常,但江柔却看出来,柳玉茹其实脸骨生得极好,只是脸蛋尚未张开,看上去带着写稚气,五官没有立出来,便显得平常。若是她日后眉眼长开了,那也是个清雅美人。 柳玉茹扶着苏婉进来,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规矩,虽然是生在柳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却不逊色她在京都见过的大家闺秀半分。 这都是柳玉茹在叶家刻意学来的,叶家清贵门第,对孩子的教养都极好。 柳玉茹感觉到江柔在打量她,她没有抬眼,规规矩矩立在苏婉身后。 江柔笑着和苏婉寒暄了一阵,随后才道:“这都快忘了,今日我是将聘礼中的田契和地契送来的,本来按理说,聘礼是要下到柳家,本该留给玉茹的兄弟,但玉茹也没个亲兄弟。再加上,我们又想着,这次我们家给的聘礼数额太大,玉茹的嫁妆你们也难凑,于是便干脆将这些铺面良田都落在了玉茹的名字上,你们在随便陪嫁些金银,便也就罢了。” “什么?!”听到这话,张月儿猛地抬头,诧异出声,“你们将田契地契的名字落成了玉茹的?!” 别说张月儿,柳宣的脸色也不太好。 江柔面色不变,而苏婉和柳玉茹则是全都呆了。 好半天,张月儿先反应过来,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江夫人说笑了,玉茹还有两个弟弟,怎么能说是没有兄弟呢?” “弟弟?”江柔有些诧异,她露出愧疚的表情来,“那是我没搞清楚了,之前听说大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名下也未抚养其他孩子,原来大夫人还有其他孩子……” “未曾。”这次苏婉开口了,她不是个会转弯的,虽然无子这事儿是她心头的伤,可此刻却也觉得,江柔说得对极了。她面色不改,平静道,“我名下没有其他孩子。” 江柔面露疑惑,看向张月儿,柳宣轻咳了一声:“那个,我两位儿子,都是月姨娘所出。” 听到这话,江柔低下头,用帕子轻轻捂了一下嘴,似乎是笑了,又生生克制住。她这一副模样,看得在座的人心里都有些微妙,尤其是张月儿,更是莫名觉得,江柔似乎是在笑话自己。 而柳宣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江柔什么都没说,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是闹了个大笑话。 “咳……柳老爷,”江柔抿唇,笑着抬头道,“嫡庶有别,哪个大户人家,会用庶子继承位置的?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怕正房无子,也是要正房从妾室名下挑选出一个孩子来,过继到自己名下,然后作为嫡子抚养长大。这个……玉茹是嫡女,身份不一样。” 江柔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家的情况,外人都知道,只是大家从来不说,毕竟,谁闲着没事管其他人家的事儿?顶多私下议论一下。 这么明着打脸的,还是头一次。可打了又怎么样?这是顾夫人,是扬州首府顾家,他们又能怎样? 柳玉茹低下头,憋住了笑,她头一次觉得,嫁给顾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头一次遇见一个女人,能这么气定神闲喝着茶,把她爹和姨娘的脸,打得啪啪啪作响。 苏婉的手微微颤抖,她感觉有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而这时张月儿反应了过来,她忙道:“那,就算不落玉茹的兄弟,也该落在我们老爷名下啊!你们下了聘礼,落在玉茹名下,不是又带回去了吗?!” “月夫人,”江柔听了张月儿的话,笑眯眯道,“这就是我考虑的第二点了。我们顾府若将田契地契落在了柳老爷名下,不知道柳府的嫁妆,打算给多少呢?” 第9章 第八章 这话说出来,大家脸色就变了。只有柳玉茹神色平静,镇定如初。 苏婉是又担心又害怕,不知道江柔是敌是友。而柳宣和张月儿则是彻底黑了脸,觉得江柔太过分了些。 张月儿原本想着,聘礼入了柳家,她找些看上去好听、其实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当成柳玉茹的嫁妆带回去就可以了。顾家财大气粗,听闻顾朗华也是个心善手散的,想着顾家既然一开始没谈嫁妆的事儿,自然不会再谈,谁曾想,如今亲事定了,他们却来谈嫁妆了? 柳宣同张月儿想法差不多,但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的理智提醒了他,再如何惦记着顾家的聘礼,也不能丢了台面。于是他轻咳了一声,反问江柔道:“顾夫人以为怎样合适?” “柳老爷说笑了,”江柔笑了笑,神色柔和,“我也不过就是问问,具体怎样,还是你们顾家的事儿。我们也不是贪图姑娘嫁妆的人家,只是嫁妆是新娘子的脸面,我怕大夫人没有经验,所以特意来问问。” 这么一句话,就直接把嫁妆的事儿安排给了苏婉,张月儿迅速反应了过来,忙道:“这事儿不劳姐姐费心,顾夫人问我就好。” 江柔听着,将目光落到柳宣身上,似笑非笑道:“所以,如今这柳家,不是大夫人在管,是一个妾室在管吗?” 柳宣没说话,他想着刚才江柔刺他的话,脸有些疼,若此刻再承认张月儿管家,脸就更疼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婉,只见苏婉也没说话,扭头看着一边,死死捏着扶手,眼里含了眼泪,明显是受极了委屈的样子。 柳宣涌现出几分愧疚出来,正想开口,就张月儿道:“顾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夫人身子骨不好,平日就让我帮衬着。” “所以亲生女儿的嫁妆,也是你帮衬咯?” 江柔笑着询问,眼里已经全是安耐不住的笑意。柳宣忍不住了,突然低喝出声:“顾夫人说话,有你什么说话的余地?” 听到这话,张月儿整个人都呆了,她从未想过柳宣会这样同他说话,她突然联想到柳宣近来总忘苏婉那里跑,她顿时觉着,柳宣与苏婉之间,似乎有了些不可告人的亲密。 她在柳府顺风顺水十几年,也习惯了,她咬了牙关,扭过头去,干脆不说话了。 柳宣见她不说话,也乐得清静,轻咳了一声道:“夫人,嫁妆这事儿既然是你管,你就同顾夫人多说几句吧。” 听了这话,苏婉应了声,她规规矩矩说了声“谢老爷后”,就同江柔商量起来。 苏婉不是个得寸进尺的,她估摸着顾家给的钱财,又给了个数,这笔数不算大数目,但搭上顾家给的田契地契,这一份假装也算体面。江柔得了话,高高兴兴走了。等江柔一走,张月儿顿时闹了起来,愤怒道:“她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给吗?咱们还要倒贴嫁妆过去,这到底是嫁女儿还是送银子?” “你别闹了,”柳宣被张月儿吵得头疼,张月儿这些年来越发嚣张,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和芸芸根本没法比,甚至于一贯安静的苏婉都比她强些。 柳宣心中不由自主有了对比,但他对张月儿还是有些感情,又想起顾家的钱来,便同苏婉不满道:“夫人,不是我说你,这些钱你该同她争一争。” “老爷,”苏婉叹了口气,“争一笔钱,只是一笔钱,可是丢掉的,却是我们整个柳家的面子。老爷您还有前途,不能为这种蝇头小利,留下一生污点。这钱财的事儿,您也别担心,我会从我嫁妆里拿出钱来贴补玉茹。” 一个为钱吵吵闹闹,一个想着丈夫一生前途还要自个儿拿钱补贴,高下立判。 柳宣突然觉得,自个儿以前是瞎了眼吗? 他有些烦躁了。 当天晚上,柳宣又歇在苏婉这里,苏婉安排了芸芸侍奉,柳宣酒足饭饱,抱着芸芸,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人,怎么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呢?” 芸芸柔声道:“若是心慕郎君,自然事事为郎君着想。” 芸芸话点到即止,柳宣却是听明白了。若是心不在自个儿身上,不是事事为自个儿着想吗? 他突然反应过来,张月儿哪是为了柳家争这钱啊?这明明是为了她自个儿和自个儿儿子! 柳宣心中愤愤,等第二天醒来,他瞧着苏婉病弱的样子,愧疚铺天盖地,他叹了口气,同苏婉道:“婉儿,玉茹的嫁妆,也不必你补贴了,柳家也不缺这点银子,我原本就给玉茹备了嫁妆,你送去就好。” 苏婉听到这话,连忙推辞再三,她越推辞,柳宣越愧疚,等最后,苏婉终于应了,柳宣虽然心疼,但看着苏婉感激的眼神,他又觉得,也行吧,反正,顾家下聘的银钱也不少。怎么算,柳家也都赚了。 于是一番折腾,柳玉茹的嫁妆终于定了下来,而这时候婚期也近了。 顾九思在自个儿房里已经关了好几天,他感觉自己已经关疯了,每天就是坐在门边,一下一下敲打着门,有气无力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而柳玉茹也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因为她怕自己在外面再溜达溜达,会忍不住逃婚。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她当然也是不敢的。 顾家聘礼收了,婚期定了,她鸳鸯戏水的床单被套也绣好了。这时候,哪里还容得她反悔? 只是一想到嫁给顾九思,想到那个梦,柳玉茹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成婚前一天,柳玉茹夜里浅眠,她迷迷糊糊又做了顾家被抄家那个梦,只是这次梦里她不再是旁观者,她被人拉扯着,从门口拖了出去,她听见王荣的声音,用恶心至极的语调道:“以前老子要你,你给老子装清高,现在还不是卖到勾栏院的命?” 柳玉茹惊叫着从梦中醒过来,一身冷汗涔涔。 她在夜里看着床单,对于嫁给顾九思这件事,产生了无尽的恐惧。 而这时外面已经开始点灯了,大伙儿忙着开始张贴喜字。 印红从外面走过进来,笑着道:“还没叫小姐,小姐就自己起了。” 说着,印红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奇怪道:“小姐怎么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柳玉茹动了动眼珠,这时候她缓过来了。 是做梦。 她清楚知道,安抚着自己,只是一个梦罢了。 可她还是害怕。 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是这梦太真实,难免让人难以心安。 印红看出柳玉茹的呆滞,不由得笑道:“小姐不是太过紧张了吧?” “无妨。” 柳玉茹摇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嫁给顾九思是无法逆转的事了,她不能为了这么一个梦,去毁了这门已经定下的亲事。 她没有这么荒唐。 于是她直起身来,在侍女的侍奉下,起身换上了喜服。 她的喜服是早早备下的,上面的绣品,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绣这些图样时,她想的是,如果能嫁给叶世安,到时候或许他会夸夸她心灵手巧。 叶世安……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骤然就有了几分心酸委屈。 她感觉这不是一个名字,这是自己的七年。 从她八岁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得嫁一个人,她心里想着的,就是叶世安。 或许是因为盘算,也许是合适,但多多少少,是带了几分少女情怀的。纵然她和叶世安说话不过是年少时那么几句,叶世安打从十三岁去白鹭书院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叶世安,还是自己心里那份期盼。可是无论如何说,这都是她生命里,坚持都最久,也是最认真的人。 而如今,她却要放弃了。 这份放弃来得猝不及防,当她此刻真真切切意识到时,便忍不住觉得眼泪盈涌上来,说不清是怎么感觉,就是莫名的,就扑簌落了泪。 苏婉早早起来,替她梳头发,看见女儿坐在镜子前,咬着牙关,一言不发的哭着,苏婉心里顿时如刀割一般。 她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道:“你的苦我明白……都明白……” 一心一意想要嫁给叶世安,付出了这般多的努力,到头来却都付之一空,转头要嫁给一个她生平最看不上的男人。 这样的委屈绝望,她作为母亲,自然清楚知晓。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若柳玉茹是个儿子,那退婚便退了。可是,她再如何要强,也只是个姑娘家啊。 苏婉抱着柳玉茹,却是哭得比柳玉茹还要伤怀几分。柳玉茹忙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苏婉的手道:“娘,没事的,你别难过。人家说出嫁的时候都要哭一哭才吉利,我就是随便哭一下。” 说着,柳玉茹忙抹了眼泪,强笑道:“来,上妆吧,无妨的。” 看着柳玉茹的模样,苏婉心里更难受了。她握住了柳玉茹的手,反复道:“我明白的……” 她明白的。 她的女儿这样乖巧懂事,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怕她操心。 于是其他人都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时候,柳玉茹就学会了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她怕苏婉发现,怕苏婉担心。 而如今她长大了,便是这样委屈一辈子的事儿,她也得打掉了牙往肚里吞,强颜欢笑,怕苏婉担心。 可她是她生下来的血肉,她怎么会不明白?于是她拉着柳玉茹的手,沙哑着声道:“娘帮不了你什么,你别担心娘,娘也不担心你。你想哭就尽情哭出来,娘不会担心你。” 柳玉茹没说话,她笑着道:“娘,出嫁呢,我也没什么好哭的了,就是图个吉利哭一哭而已。” 母女两说着话,柳玉茹上了妆,穿上喜服,带上凤冠,然后便盖上盖头,等着顾九思来迎亲。 然而等了许久,却听外面道:“来了来了。” 柳玉茹有些紧张,她绞着手帕,没片刻,就听大门“砰”的一下,被人一脚踹开。随后就听见顾九思压带着愤怒的声音道:“赶紧起来走了。” 柳玉茹:“……” 不知道她还以为这是催她赶路的。 柳玉茹不动,顾九思顿时就要发火,随后就听顾朗华冷着声音道:“九思。” 这一声九思,顿时让顾九思想起今天早上在他房间里劈头盖脸那一顿乱揍,以及现在还被吊在家里的小厮。 他痛苦闭上眼,走到柳玉茹面前,将红绸一段递给柳玉茹,僵硬着声道:“抓着,跟我走。” 柳玉茹不说话,她知道顾朗华和江柔应该在,她愿意给江柔这个面子,于是握住红绸,站起身来,跟着顾九思跨出门去。 顾九思走在前面,他虽然不太愿意,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柳玉茹盖着盖头,估计不太好行走,他想着一个姑娘家,若是出嫁时候摔下去,估计要成全城的笑话。 不管怎么样,这人也要成他夫人了,虽然他不认,可不妨碍别人觉得她是。 于是顾九思有些不满哼了一声,随后低声道:“前面有个坎子。”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抿唇笑了笑,突然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坐到了轿子里,顾九思放下轿帘,这才上马。 轿子抬起来,周边吹吹打打,柳玉茹坐在花轿里,感觉周边一片喧闹。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一分钟清醒认知到,她过去作为柳小姐的人生结束,她另一段人生,即将开启。 只是当时她以为她开启的只是顾夫人的人生,却不曾想过,她开启的,是一段传奇。 那时候,十五岁的柳玉茹,她只是坐在轿子里,一面担忧着自己的未来,一面缅怀着自己的过去。然后她就听见喧闹的声音中,有一声“大公子,你慢着点!” 这扬州城能被称为“大公子”的有很多。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心跳骤然加快。 她颤抖着手,她突然很想掀开自己的盖头,她特别想看一眼,外面这个大公子,是不是她日思夜想过的那一个。 她十三初有少女模样,十五成人,而叶世安走时,她刚刚十二岁,牙都还没换完。她从未以一个少女的身份见过叶世安,而这个人却是她少女时的全部。 她一生规规矩矩,未曾离经叛道,然而在那一刻,她突然涌出了一丝力量,她在一片鲜红中掀起了自己的盖头,然后悄悄拉开轿帘一条缝。 也就是这一刻,有人打马而过,公子玉冠白衫,广袖卷起一股梅花清香,从她鼻尖缭绕而过。她清晰看见对方的面容,哪怕五年未见,她却依旧从那轮廓分明、眼落星辰的面容上清楚辨认出—— 这是叶世安。 在她出嫁这一日,叶世安,回来了! 第10章 第九章 柳玉茹整个人愣在花轿里,她掀开盖头时,其实并没有想过叶世安会真的回来。她算过时间,这个人刚刚参加完乡试,按理来说,应当还要休息几日,才会回来。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让她脑子里有些乱。 他为什么提前回来? 会不会是……会不会…… 柳玉茹脑海里突然划过了那么一丝不可能的想法,然而她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想法。她惯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如今这个念头太过危险,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个想法生生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眸,盖着盖头,在一片吹吹打打之间,到了顾府门前。 她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从顾九思手里接过红绸,跟着顾九思走了进去。周边是礼官唱喝之声,是鞭炮声,是许多来顾府门口讨红包的人的恭喜声,她在吹吹打打之间跨过了顾家的门槛,然后同到了礼堂。 然后她和顾九思拜了天地。 没有什么预想中的羞涩紧张,和她过去所期盼的婚礼全然不同,此时此刻,她内心平静又茫然,感觉这个的确就是个仪式,她也没什么好想。 两人拜过堂,便有人扶着她进了新房,她一个人等在新房里,规规矩矩盖着盖头,一动不动。 屋里就留下印红守着,外面的喧闹和新房里的安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对比,印红取了些点心,同柳玉茹道:“小姐,你早上什么都没吃,要不吃些东西吧?” “不了。”柳玉茹应了声,同印红道,“盖头要等郎君来取,若不慎弄掉了,不吉利。” 听到柳玉茹这话,印红愣了愣,她放下了盘子,叹了口气。 她是跟着柳玉茹长大的,自然知道柳玉茹放弃了些什么,此刻听着柳玉茹就对这段婚姻低了头,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难过。 “今个儿我在外面,”印红犹豫着道,“瞧见叶大公子了,你赶路赶得急,你说他是不是……” “慎言。” 柳玉茹出声,提醒印红。 然而印红的话落在她心里,别说印红,她自个儿也是起了波澜的。 只是理智克制了她,她平静道:“如今我嫁到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昨日种种便如昨日死,莫要再提,若让人听见,恐惹是非。” 印红知道柳玉茹说的是道理,她不甘愿应了声“是”,也就没再说话。 酒席一路办到了夜里,顾九思迟迟不归,外面倒是传来了脚步声,没了一会儿,柳玉茹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随后便是叶韵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其他人道:“顾夫人让我来陪陪新娘子,你们下去吧。” 听见叶韵来,柳玉茹不免有些诧异,然而她面上不动,便听周边人都下去了之后,叶韵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她坐到了柳玉茹身边,叹了口气道:“如今也没个其他人,我来陪陪你,你便把盖头取了吧,等一会儿盖上就行了。” “规矩不可废。”柳玉茹答得恭敬,“咱们就这么说话,也是无妨的。” “你啊,”叶韵有些无奈,她也没勉强,坐下来道,“张口闭口总是说个规矩规矩,心里却比谁都野,你这样心口不一,日后要吃苦头的。” 柳玉茹听着叶韵说话,感觉仿佛是还未出嫁的时候,她突然心里就涌现了几分难过。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和叶韵打听一下叶世安的消息,然而她又知道不妥,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前面酒席里吃着酒呢,”叶韵解释道,“是顾夫人来找我,说你一个人在房里等得久了,怕你无趣,让我来陪陪你。”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有些暖意。江柔是个好婆婆,她对她的好,她是记在心里的。 “顾夫人有心了。” “那可不是吗?”叶韵嗑着瓜子,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嫁进顾家是好还是不好,我奶奶吧,她虽然喜欢你,可她的确是做不到顾夫人这样好的。我娘就更别说了,不找你麻烦就是好的了。只是你向来规矩,她估计也找不了什么。” 其实叶韵如今说这些话有些不妥,可柳玉茹却没拦着她。她素来知道叶韵的脾气,便由她说着,叶韵随口道:“哦,我哥回来了,你知道吧?” 柳玉茹愣了愣,她沉默了片刻,许久后,回了声:“不是说还有一阵子吗?怎的回来了。” “你和顾家定亲的消息传过去了,我哥就提前回来了。” 叶韵说了这话,迟疑了片刻,终于道:“玉茹,这事儿你别怪我哥。” 柳玉茹听着这话,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叶韵慢慢说着:“还没及笄时候,奶奶就给我哥去了信,问他同你定亲的事儿,我哥说听家里安排。后来顾家上门求了亲,我奶奶……也就罢了。毕竟顾家不是好相与的人家,我奶奶的性子你也知道……” 叶韵没有明说,柳玉茹却是知道的。 叶家这种高门大户,对名声看得这样重,且不说顾家先定亲,他们绝不会让自家大公子娶一个定过亲的女人,就算真的要和顾家争,要争,也绝不会是为了一个平凡无奇的柳玉茹。 柳玉茹心里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寄希望于叶家过。 而叶韵似乎是怕她记恨上叶世安,接着解释道:“可我哥不是这样想,他知道你和顾家定亲的消息,就给家里来信了,说顾九思不是个好归属,既然已经早早和你说好了,君子守诺,叶家就该上门同顾家把事情说清楚。顾老爷是个讲道理的,不会仗势欺人。所以他这次特意赶回来……” “但也晚了。”柳玉茹平静出声。 她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可她自个儿却知道,喜帕之下,她的眼泪早已停不住了。 她突然很庆幸没有取下盖头,让叶韵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叶韵虽然不知道柳玉茹已经哭了,却也知道此刻柳玉茹绝对不会高兴,她叹了口气,安慰着柳玉茹道:“事已至此,嫁给顾九思其实也未必不好。至少顾九思喜欢你,比我哥要强一些。我哥只是看着不错,但其实为人冷心冷情,一心一意就在他的仕途上,当他妻子很辛苦的。” “顾九思好啊,虽然他不着调,可他家有权有势,挥霍一辈子也没事儿。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你,心疼你,你看,他愿意为了给你送一盒胭脂买了整个胭脂铺的胭脂,这事儿大家可都羡慕极了。玉茹,”叶韵拉着柳玉茹的手,柔声道,“别恨我哥,也别难过,以后你会过得好的,嗯?”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压抑着声音,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想得明白的。” “那就好。” 叶韵松了口气,她忙道:“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为了这件事,我几乎都睡不着了。我怕你恨我家,恨我哥,也怕你过得不好,怕你不搭理我了。咱们一块长大,你比我那些个姐妹都亲,你千万别因为这事儿和我疏远了。” “不会的。”柳玉茹叹了口气,她柔声道,“阿韵,我有些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好好好,”叶韵忙道,“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叶韵同她告别出去,柳玉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终于克制不住,小声呜咽出来。 如果从未曾得到,那或许还没什么。可原来她最想要的那个人曾经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同她在一起,原来叶大公子也想娶她,她怎么能甘心?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起起伏伏,她恨顾家毁了她半生心血,恨顾九思幼稚妄为,但是她由不得不承认,面对江柔的好,顾九思那偶尔的贴心,她又不能真正恨个彻彻底底。她不知自己的命运该怪在谁身上,只能自己躲在喜帕之下,无声咽泪。 她哭了许久,终于停了,她趁着没有人,起身来给自己补了妆,重新坐回了床上,等到了人声都散去,她听见外面的喧闹声,随后就听见门“砰”的被人踹开,随后就有人摔在屋子里,然后门就被“哐”一下关上。 紧接着,她就听见顾九思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放我出去!顾朗华,你有种就放我出去!亲我成了,你还干嘛?你还要逼着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不成?!” “闭嘴!” 外面传来顾朗华愤怒的声音:“给我把窗户也锁死,今天他敢出房门,就打断他的腿!” “我呸!”顾九思朝着顾朗华怒骂,“你这个老骗子,说好成了亲就算的,你关我又是怎么回事儿?你不讲信用!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和你没完!” 这次顾朗华不说话了,他让人直接定死了窗户和门,留了侍卫在院子外面,就带着人走了。 顾九思就坐在门边骂,柳玉茹就坐在床边,顶着个喜帕静静听着。 顾九思骂了一会儿,骂累了,他自个儿从地上起来,找了水喝了一口,喝完了才发现柳玉茹还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当场被吓得退了一步,随后缓过神来,带了几许被吓到后的结巴道:“你……你顶个帕子坐那儿干什么?你没睡啊?” “您没回来,”柳玉茹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用恭敬的声音麻木道,“喜帕未揭,玉茹不敢入睡。” “你不会自己揭啊?”顾九思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走过去,一把掀开了柳玉茹的喜帕,然后端着水杯,走回了桌子边上。 柳玉茹神色平静坐在床上,顾九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动不动,皱起眉来:“盖头掀了,你一动不动挺在那儿装死尸?大半夜别吓唬人了,赶紧洗洗睡了。” “郎君还未同我喝交杯酒。” 听到这话,顾九思吓得手抖了抖。 他睁着眼,回头看向床上坐着的柳玉茹,柳玉茹神色看不出喜怒,似如一潭死水,死气沉沉,没有半分当初初见的灵动。 他静静注视了她片刻,好久后,他突然道:“你当真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吗?” 柳玉茹没说话,她抬眼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握着酒杯,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其实我也知道,扬州城的大家闺秀没一个看得上我的,我除了有钱和有脸,什么都没有,大家看不上我也正常。我也没想要人看得上。我这辈子,就想娶个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的姑娘,我和她和和睦睦过一辈子。” “所以呢?” 柳玉茹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她就看顾九思想了想,他倒了杯茶,讨好跑过来,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给她递了一杯茶。 柳玉茹捧着茶,一言不发,随后就听顾九思满脸谄媚道:“柳小姐,我知道,其实你是个心思通透,十分聪明的女人。” 柳玉茹抬眼看他,让他继续。 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所以我想和你打个商量,我知道你喜欢的也不是我这个人,要不这样,以后呢,家给你管,你也可以拿着我家的钱去挣钱,等你有了立身之本,自个儿挣了很多很多钱以后,你要是看上了谁,或者我看上了谁,咱们就和离,怎么样?”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惊恐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美好设想里,他认真规划着:“我想过了,你们女人之所以在意名声,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嫁个好人家,是为了过得好。那如果你自己就能让自己过得好,你就可以不用嫁个好人家,不用嫁个好人家,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白白在这世上走一遭。柳小姐,以后你成为一代女富商,然后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他若真心爱你,自然会娶你,同喜欢你的人过一辈子,那才叫一辈子。若不爱你,自个儿一个人过,也没什么。” “而我呢,我也会遇到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当然,遇不到就算了,我自个儿一个人斗蛐蛐斗一辈子也挺好的。但如果遇到了,我想同她好好过。我既然喜欢她,断不能委屈了她,所以我想过了,早晚咱们得分道扬镳。因为我没这么伟大,没办法为了你一辈子,搭上我一辈子。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可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咱们有很长时间,你慢慢想,等想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这个法子,真的挺不错的。” 柳玉茹没说话,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人。她牙关都在打颤,内心里全是惶恐,咬着牙道:“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娶我?” “这该我问你啊,”顾九思一脸莫名其妙,“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嫁我?” “你答应了婚事,搞得咱们都进退两难。我不娶你,你要去死。可我娶了你,我得葬送我这辈子。我不能坐以待毙啊。咱们好好商量,”顾九思满脸认真,“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接受我和离这个想……” 话没说完,柳玉茹忍无可忍,“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顾九思脸上。 顾九思整个人都被打蒙了,随后他就听到柳玉茹爆发式的哭声。 “滚!你给我滚!” 第11章 第十章 顾九思整个人都是傻的,他呆呆捂着脸,好久回不过神来,柳玉茹直接扑在床上,再也克制不住,嚎啕痛苦。 她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人…… 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人! 纨绔子弟也就罢了,没个正经也就罢了,若真像叶韵说的那样对她有几分心还好,可他却是对她全然无意的!不仅无意,还当她是为了顾家钱财谋算着过来,一心一意想着给她钱和他和离。 他说那些邪门歪道,听着好听,若真做起来,怕是他刚同她和离,她就要被众人用唾沫星子淹死过去! 她不知道顾九思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想法,想来想去也就觉得,怕是他不满自己被逼着娶了她,故意羞辱她的。 她也无力解释了,就算顾九思真知道她是被逼着出嫁的又怎么样?如他所说,谁有会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赔上自个儿的幸福?顾九思若真的是存了和她和离的心思,早晚是要休了她的,就算不休了她,也绝不会让她过得好。若没有丈夫的怜爱,哪怕是正室,一辈子过得怎么样她不清楚吗? 她娘亲苏婉就是前车之鉴,柳宣之所以没有休了苏婉,一来是因为苏婉忍气吞声,二来也是因为张月儿上不了台面,而苏婉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千金。可柳玉茹呢?对于顾家而言,柳家绝对不是他们考量的范围,而她也没有个兄弟让柳家更上一层楼,顾九思若真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为了柳家而不休她! 柳玉茹越想越绝望,一想到她只差一点就嫁给自己谋划多年的叶世安,她更觉得已经没了什么盼头。她整个人失了控,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顾九思被她哭蒙了,好半天,他慢慢反应过来,捂着脸道:“被打的是我吧?”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哭声。 顾九思感觉这哭声哭得他一个头比两个大,他赶紧道:“别哭了别哭了,我不说了。你哭得我头疼。唉,算了,你吃东西没?” 柳玉茹不说话,继续哭,顾九思肚子咕咕叫,他从早上起来被他爹打,然后打着出去结亲,接着就一直在外面被拉着喝酒,饭没怎么吃,酒喝了一堆,他起身来,到了桌子边上,捻了分点心,倒了杯茶,一面吃一面观察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哭,顾九思就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哭成这样子。 他端了糕点过去,叹了口气道:“别哭了,吃吃东西吧,吃点东西,人会高兴很多的。” “滚开!” 柳玉茹回了声,顾九思也来了脾气,他看着柳玉茹的眼泪,烦躁道:“你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好心当驴肝肺啊?我不就是和你商讨一下未来的规划吗?你不是喜欢叶世安吗?怎么给你指条明路你还哭个没完了?” 顾九思一面说着,一面斜靠在旁边柱子上,吊儿郎当吃着糕点,含糊不清嘀咕道:“我和你说你别哭了啊,随便哭一下就行了,我这个人脾气很不好的。” 然而柳玉茹不为所动,那啜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顾九思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声道:“你到底哭个什么啊?!” 他放下盘子,气势汹汹:“不就是说未来可能休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我肯定会给你安排好出路的你怕个什么啊?你喜欢的不是叶……”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顿住了,他仿佛骤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诧异看着柳玉茹,“你不是喜欢我吧?!” 一听这话,柳玉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喜欢他?她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人! 然而顾九思却仿佛是找到了一切的核心,他又惊又怕,看着床上的柳玉茹,一时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喜欢他,他感到了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羞涩和别扭。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放柔了声音,态度好了许多,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可是,我的确是不能回应你的,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款儿,你别把心放在我心上。如果你要钱,这个是小事儿,我们顾家有得是钱。可是你要是要我的心,这就太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眼里带了怜悯。 之前想着柳玉茹千辛万苦盘算着嫁进他们家是为了钱,那时候他真的是又气又烦,如今知道柳玉茹居然是为了喜欢他,他心里真是有些替她可悲了。 他不喜欢这款的。 他喜欢的女人,应当是自带风流、闪闪发光,和这个世界全然不一样,让人一眼就能被吸引的那种。 而柳玉茹,普通,太普通;规矩,太规矩了。 一想到这将是一段无法回应的感情,而柳玉茹又牺牲了这么多,顾九思就有些愧疚了,他也不大声和她说话了,就放低了声音,小声哄着她。 “别哭了,未来日子还长,你还有时间慢慢想。虽然我不喜欢你,可你既然嫁进来,我娘也会对你好的。我爹娘人都很好,你别担心。” 她又不是嫁给他爹娘! 柳玉茹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她不想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悲哀。而顾九思就在一旁伏低做小的劝:“不哭了不哭了,我给你说笑话。来吃点东西,饿坏了多不好。柳小姐啊,情爱伤身,你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你以后要往钱看,真金白银,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想不透这个理呢?” “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你休息好了,明天我带你去花钱。等你大把大把银子花出去的时候,你就会感受到,人世间如果有什么痛苦无法痊愈,一定是因为你的钱不够多。” “来,”说着,顾九思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他最后一招了,以往只要拿出银票,谁都能对他笑脸,但他不确定这能不能管用,他将银票放到柳玉茹怀里,认真道,“你也哭累了,抱着这张银票,好好睡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是真的哭累了,她被顾九思扶到床上,顾九思给她卸下凤冠,脱了鞋,小心翼翼盖了被子。柳玉茹就蜷缩着,抱着银票,在床上抽噎。 顾九思靠着床坐在地上,听见柳玉茹终于不哭了,身后传来熟睡的呼吸声,顾九思叹了口气。 他的心好累,好疲惫。 他一个纨绔子弟,为什么要面临这么复杂又沉重的感情羁绊? 他在感慨之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再一次肯定,人真的要多带点钱在身上,当一张银票没法解决的时候,你还能有另一张。 第12章 第十一章 柳玉茹睡了一夜,她抱着银票醒了。 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内心麻木平静,什么都不想。 在经历过彻底的宣泄后,那些痛苦和愤怒倾泻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对为来的绝望和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要如何走下去。 再如何聪慧机敏,她始终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怕十五岁已经及笄,可对于这漫长的人生来说,十五年,远不够一个人内心的成长。 你可以通过十五年熟读四书五经,可却无法通过十五年得到一颗面对世事都能冷静坦然的内心。 她不想再抗争了,就彻底放弃,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什么都不想。 而顾九思也没敢招惹他,在下人把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跑了出去。 他想了一晚上,他想好了,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他要反抗顾朗华!要让柳玉茹熄了对他的心思! 他要用行动表达他的叛逆! 于是他夜里从新房里掏出了自己藏着的私房钱,换好了衣服,在下人开门的瞬间一路狂奔出了顾府。顾府的下人被自家少爷逃跑的速度给惊到了,面面相觑片刻后赶紧报告了顾朗华,顾朗华和江柔刚起身,顾朗华听见顾九思跑了,摆了摆手道:“跑了就跑了,儿媳妇儿呢?儿媳妇儿还好吧?她没跑吧?” 来禀报的管家愣了愣,有些茫然道:“没跑。” 不关心儿子,这么关心儿媳妇儿的吗? 听到柳玉茹没跑,江柔和顾朗华都松了口气,江柔道:“儿媳妇儿还在就好,九思跑了就跑了吧。” 管家:“……” 这儿子大概不是亲生的。 江柔和顾朗华的宽容顾九思是不知道的,他拼了命跑出了顾府,根本没敢停,一路狂奔到了自己常去的酒楼,在酒楼里上了包间,派人给杨文昌和陈寻送了信,接着喝了口小酒,总算觉得有了几分安全感。 然后他就在酒楼里等着杨文昌和陈寻,等了半个时辰,两个公子哥儿衣衫不整的跑着来了,关上门后,三兄弟面面相觑,短暂沉默后,杨文昌拱手道:“恭喜恭喜……” “别恭喜了,”顾九思痛苦捂着额头,“我感觉我的头都炸了。” “炸什么啊?”陈寻走到桌边,倒了杯酒,劝慰道,“就娶个女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柳玉茹不就是贪图顾夫人的身份吗?给了她就是了,以后咱们该怎么玩怎么玩,你也别担心。” “不,”顾九思痛苦出声,“她要是只是贪图钱就好了,问题就是,我昨晚才知道,她不是冲着钱来的。” “那她是冲着什么来的?”杨文昌有些懵,他们三个早就一致想明白了,柳玉茹就是冲着钱来的,没有其他可能。 顾九思抬起头,叹了口气,有几分怜悯道:“她,是冲着我来的。” “她想报复你?”杨文昌第一个反应,惊讶道,“这个代价有点大吧?” “不,”顾九思认真道,“她喜欢我。” 话刚出口,陈寻一口酒就喷了出来,喷了对面杨文昌一脸。 陈寻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太震惊了。” 杨文昌面无表情让陈寻擦着脸,转头看向顾九思:“我也太震惊了。” “谁不是呢?”顾九思喝了口酒,“人这辈子,就是感情债最难还,她要钱还好,要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你想让她死心?”杨文昌明白过来顾九思的意思,顾九思点了点头:“早点死心,早点放弃,免得越陷越深,我也难办。” “这好办,”陈寻刚忙道,“让一个女人死心太简单了。” “怎么办?” 顾九思看过来,陈寻意味深长笑了笑:“春风楼上睡上三天,保证她就死心了。” 顾九思沉默了。 扬州最有名的风月之地春风楼,也是顾九思以前常去的地方。只是以前去,都是陪着杨文昌和陈寻,他不太爱这种地方,比起春风楼,他更喜欢赌坊和酒楼。 吃喝嫖赌,除了嫖,他都喜欢。 但他有钱,去过的地方,都是那里的贵宾,当年春风楼花魁初夜拍价,他为了给杨文昌庆生,也曾一掷千金,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丈夫成婚后第二天就去青楼的打击更大? 而对于顾朗华来说,什么比成婚第二天就上青楼更气他? 顾九思只是稍微一想,便点了头,同陈寻道:“好,咱们去春风楼!” 说完,顾九思便带着陈寻和杨文昌,高高兴兴上了春风楼。 去了春风楼后,楼里的管事把姑娘带过来,一排一排站好,然后走到顾九思面前来,恭恭敬敬询问他:“不知大公子可有什么偏好?我们这里的姑娘各有所长,唱曲、跳舞、弹琴、吟诗、投壶……您若有什么喜欢,奴才可给您推荐几位。” 顾九思听了,认真想了想,随后抬头:“有会打叶子牌的吗?” 管事愣了愣,下意识发出一声:“啊?” 顾九思接着道:“有会赌钱吗?” 管事:“……” 这是上来叫姑娘的还是来赌钱的? 然而毕竟是贵客,管事很快叫了平日里喜欢打牌喝酒摇骰子的姑娘上来,顾九思兴高采烈立刻让人架起了赌桌,在一片吹拉弹唱之中,高兴赌起钱来。 顾九思找到了玩乐之处时,柳玉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顾九思离开了,她不想问顾九思去了哪儿,她也不想问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反正日子已经这样,她也没有了任何经营的心思。 至于什么规矩不规矩,她也没法想了。 她像一只躲在了龟壳里的乌龟,不愿意再去看这世界任何一点变化。 印红见她久久不起身,便进去看了一眼,看她面色麻木看着床边一动不动,印红不由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推了推她道:“小姐?” 柳玉茹没说话,印红关上门,忙走到床边来,同柳玉茹说着话道:“小姐,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小姐,您说句话,”印红拉着她的手,焦急道,“昨晚姑爷怎么您了?您怎么还穿着喜袍啊?你们……” 说着,印红就愣了,小声道:“你们,没圆房啊?” 柳玉茹垂下眼眸,印红见她有了回应,赶紧道:“小姐,你回我一声,我害怕。” “印红……”柳玉茹干涩出声,“他要休了我……” “什么?!”印红惊诧出声,她看见柳玉茹蜷缩在床上,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沙哑道,“他说了,他不喜欢我,他以后会有喜欢的人,他要对那人好,所以早晚会休了我。” “他让我早做打算……” “印红……”柳玉茹身子微微颤抖,“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她若被休了,她这一生该怎么办? 她在顾家不得宠爱,她母亲又该怎么办? 这次她母亲亲自操办她的嫁妆,她带了那么多钱财过来,如果顾家不给她撑腰,等柳宣反应过来,等张月儿重新得势,她母亲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柳玉茹一想到这些、想到未来,她就感觉绝望。 印红也是慌了,她看着柳玉茹,好半天,才终于道:“小姐,姑爷……姑爷肯定是胡说的!您别难过,亲是他们家提的,顾夫人很好的,她对您很满意,而且她也不会不管顾公子,您别怕,您别难过,啊?顾公子现在是不知道您的好,等他知道了,爱您疼您还来不及,怎么会休了您?” 柳玉茹没说话,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印红说的是安慰还是真的,她心里比谁都有数。 她已经哭过了,也不想再哭了,可是未来她能做什么,该怎么办,她却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印红劝着她,想让她吃点东西,柳玉茹却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半分变化,似是完全死了心。印红叹了口气,接着道:“您就算不吃东西,也该起来给顾夫人和顾老爷敬茶,您才刚来,总该有点规矩,不然咱们会被笑话的。” 柳玉茹不说话,她垂下眼眸。 “就说我病了吧。” 她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已经很累了。” 印红不敢再逼柳玉茹,便出去给柳玉茹带了话,江柔和顾朗华得了消息,两人对视了一眼,印红在一遍站着,一动不动。顾朗华有些尴尬,片刻后,他轻咳了一声:“既然玉茹身体不适,那先休息好就来。我今天让九思去办点事儿,所以他早上才走了,让玉茹别放在心上。” 话刚说完,一个小厮就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气道:“老爷,不好了,大少爷去了春风楼!” 顾朗华、江柔:“……” 顾朗华脸色难看至极,江柔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印红则暗中捏紧了拳头。 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楼……这个姑爷,纵然是纨绔子弟,也……也太荒唐了! 顾朗华在反应过来后,他也不多话,果断从旁边提了棍子,便怒气冲冲要出去打顾九思,然而江柔却伸出手,拦住了顾朗华,温和道:“老爷,总不能打他一辈子。他如今也是成亲的人了,总不能一直像个孩子一样让您管教。” “这个兔崽子!我不管他,他岂不是要飞?!”顾朗华气得大骂。江柔拉着他坐下,笑着道,“老爷,这次我来管吧,您也别气了。这两年,您打他的次数少吗?他做事虽然没个章法,但也不会乱来,这次会跑到青楼去,还不是同您赌气。以往他没成亲,您这样打着也罢了,若今日您还要将他抓回来打,他和玉茹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顾朗华听到这话,稍稍迟疑了一下。江柔劝着道:“他本就对这门亲事心里介意着,觉得是玉茹和咱们合伙算计着他,您今日再帮玉茹出这个头,九思要怎么想玉茹?夫妻之间的事,外人要是插手,那就是一团乱麻,今天将他抓回来打一顿容易,可玉茹和九思是要结仇的啊。” 话说到这里,顾朗华终于才松了口,扭过头道:“那你去管,看看你倒是有什么法子。” “这事儿不在我们身上,”江柔笑着道,“在玉茹那边呢。” 得了这话,顾朗华才终于不再说话。 而江柔站起身来,她转头看向了印红,印红正等着江柔去找顾九思的麻烦,却听江柔温和道:“你家小姐,现在方便见客吗?” 印红愣了愣,随后江柔便道:“她既然不来见我,我便去见见她吧。” 说着,江柔便点了人,让人叫了大夫,随后直接就踏出房门去。 印红反应过来时,江柔已经到了门口,她也不敢说太多,只能跟在江柔身后,一起来到柳玉茹房中。 柳玉茹还躺在房中睡着,江柔带着人轻声进了屋中,怕吵着柳玉茹。她来到内室,看着柳玉茹背对着所有人,蜷缩着睡在床上,身上还是那件喜袍。 她当即便知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走到柳玉茹身前来。 柳玉茹感受到身后站了个人,她睁开眼,慢慢转过头来,便见到江柔温柔瞧着她。 “玉茹,”她关切道,“我听说你身子不适,我便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柳玉茹认出来的是江柔,她略略迟疑后,终究还是起身来,打算给江柔行礼。江柔赶忙按住她,同她道:“难受就先躺着吧,我们家没这么多礼数,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 柳玉茹是没什么事儿的,但她此刻内心一片麻木,也不想遮掩,便躺在床上,让江柔招呼了大夫来,给她诊了脉。 大夫细细诊断了一下,倒也没说她现在是怎么了,只说了一下她身体之前一些不大好的地方,说要调养。 江柔也没多说,点了点头,让大夫去开方子后,让人给她准备了吃的,然后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江柔的大丫鬟见状,便领着所有人出去,房间里也就剩下了婆媳两个人,江柔打量着柳玉茹,柳玉茹此刻的模样,绝对算不上好,哭了一夜,妆都哭花了,眼睛也哭肿了,看上去死气沉沉,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江柔叹了口气,给柳玉茹掖了掖被子,慢慢道:“昨夜你和九思,是怎么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并不出声,江柔猜测着道:“是九思同你说了胡话了吧?” 柳玉茹还是不言语,江柔看着柳玉茹的样子,却是笑了:“我去提亲前,同谁打听,别人都同我说你是个大家闺秀,守着规矩。怎么今日嫁到我家来,却不是这样呢?” “顾夫人,”柳玉茹终于出声了,她平静道,“我本是不愿嫁的。” 江柔愣了愣,她却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句的,好半天,她才回了神,有些迟疑道:“可……可我提亲时,你姨娘同我说,你心慕九思。” 柳玉茹嘲讽勾了勾嘴角:“江夫人又不是不知我家情况,我姨娘说的话,这也能信?” “但你爹就在旁边啊,”江柔整个人有些懵,“你家……你……” 她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了,她是知道柳家内宅不平,但是柳宣在外素来还算个懂事的人,她消息里,柳宣虽然宠着张月儿一些,但是对子女却是并不怠慢的。至少柳玉茹这些年来,吃穿用度,作为嫡女该培养的,都没落下过。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更何况柳玉茹还是嫡长女,父母对第一个孩子总是感情深一些,就像她将顾九思放在心尖尖上,怎么想都想不到,柳宣怎么会做出这事儿来? 放着妾室在女儿的婚事上浑说,都不阻拦一二的吗?! 江柔一时心里也有些动怒,她压了脾气,怕吓着柳玉茹,尽量温和道:“那我问你,你家与叶家,到底有没有结亲?” “是打算结亲的。”柳玉茹实话实说,神色麻木道,“叶老太太亲自上我家说了媒,家里也已经同意了,只等叶大公子乡试归来,便上门提亲。” “这简直是荒唐!” 江柔听得这话,忍不住怒喝出声来。 柳玉茹抬眼看了看她,江柔站起身来,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花了这么大工夫成的亲事,儿子不愿,姑娘不喜,还生生得罪了叶家。 江柔闭了眼睛,她深深吸气,算是明白柳玉茹如今的态度。她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克制着喝了口水。 缓了许久,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事儿已经发生了,小的怕是比他们还慌,她抬头看了一眼神色麻木的柳玉茹,心里有些怜悯。她犹豫了片刻,回到柳玉茹身前来,斟酌着用词,迟疑了半天,才瞧着柳玉茹,慢慢开口道:“柳姑娘,这事儿是我们顾家不够谨慎,没有及时查明你与叶家的婚事,这个错,我给你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柳玉茹没说话,她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可这样的情绪很淡,淡得她无法去为止产生任何波澜。她垂了眼眸,平淡道:“这样的私事,本也不足为外人说。夫人便算有心,也难以知道真相。当是我家告诉夫人事情,此事我并不责怪夫人。” 江柔瞧着她的样子,便明白也是个懂道理的姑娘。她虽恼恨柳宣,但却无法将此事迁怒道柳玉茹身上来。 她看着柳玉茹,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柳姑娘如何打算?” “我能如何打算?” 柳玉茹苦笑:“亲定了,婚成了,我难道还能让顾九思真把我休了不成?我来了顾家,便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我还有什么可以选?” 江柔沉默着,听着柳玉茹深吸了口气,似是说得极为艰难:“可是不是我不过,是顾九思他不过啊!” “顾夫人,”柳玉茹红了眼眶,“他新婚之夜便说要休了我,如今又不见了人影,你让我如何过下去?” “我本都认了命了,嫁给他这样的人,我这辈子也没有多指望什么,可是至少要让我把日子过下去,他若真的休了我,这便是逼着我去死啊!” 江柔静静听着,她揣摩着柳玉茹的话。 十几岁的小姑娘,那言语里的嫌弃都不带半分遮掩,江柔不由得苦笑:“所以,玉茹,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把顾九思找回来吗?” “找回来又做什么?”柳玉茹无奈,“找回来了,再跑一次,再找再跑,多来几次,我跟着他成着扬州城的笑话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江柔继续问着,柳玉茹摇着头。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什么都不想了。 “就这样吧,”她沙哑出声,“我认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顾夫人,您就让我留在顾家,多吃一口饭,就这样吧。我不想再算了,不想再理会了……” “我受不了了……”她低泣出声,“受不了了啊……” 一次次被命运捉弄,一次次反复无常。 她本以为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却骤然就跌进了深渊。 她小心谨慎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到头,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不想争,也不敢争了。 江柔看着趴在床边哭着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抬手轻拍着柳玉茹的背,并没有说话。 这种无声的安抚让柳玉茹哭声小下来,她慢慢抽噎着,过了好久后,听江柔道:“柳小姐,哭够了便停下,哭过了,当重新站起来才是。” 柳玉茹没有说话,江柔扶起她,让旁边人给她递了帕子,看她擦拭着眼泪,江柔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人跌倒了,要么站起来,要么躺下去。站起来难,但站起来了就能继续走,躺下去容易,可躺下去了,路也就走到头了。” “道理谁不知道呢?”柳玉茹自嘲,“可是顾夫人,这条路,我瞧不见啊。” 江柔沉默了片刻,好久后,她慢慢道:“我知道你对九思不满,觉得他纨绔子弟,一无是处,同叶世安比起来,他似乎的确不是个好丈夫的人选。” “我说这些话,并非偏袒我儿,只是你回不了头,顾家也回不了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希望这场婚事是结亲,不是结仇,所以你要是愿意,我便同你说说我的想法。” “夫人请说。” “我儿的确是纨绔子弟,不如叶大公子上进,但本性纯良,一直以来,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除了好赌,其他多有节制。他从不沾染女色,外界盛传他在青楼为花魁一掷千金,那也是他为好友所掷,他如今年仅十八,但其实感情上至纯至善。他想要的妻子,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比起当今许多男子来说,至少感情这件事上,他不会亏待妻子。” “感情真挚,于喜欢的人而言,那是蜜糖,于不喜欢的人而言,便是□□。他如今要休我,不就是因着感情真挚吗?”柳玉茹苦笑,“那我倒宁愿他能花心一些,至少留我一条生路。” “可感情这事儿,哪里有上来就喜欢不喜欢的呢?” 江柔笑了笑:“这世上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就是我,也是掀起盖头那刻,才得见老爷是个什么样。能在婚前便相知相许的,若非因缘际遇,便是逾越礼教,那么多夫妻,也是成了亲,日复一日相处着,才生了情谊。” “九思过往没有喜欢的女子,他甚至与女子都没有说上几句话。我们之所以觉得他喜欢你,便是你是他唯一说过喜欢要娶的姑娘,纵使这是误会,可感情这事上,你也比其他姑娘早了一截。” 柳玉茹垂了眼眸,江柔看出她不情愿,便道:“我不是让你去讨他欢心,我是希望你别为难自己。你先看看这个孩子,你得认可他,觉得他并非一无是处,你方才有走下去的路。若你心里想着他已经无药可救,你厌恶他,憎怨他,那你打算日后怎么办?当真就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过一辈子么?” “你若真这样做了,那是你自个儿为难自个儿。”江柔叹了口气,“你这样,你受的委屈不会结束,这辈子也就这样搭上了。” 柳玉茹眼泪无声,江柔有些无奈,她接着道:“我并不指望说你一定要与我儿互相喜欢,你不喜欢他,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希望,你来了顾府,就用心去过。能帮你的,我都会帮。今日九思去了春风楼,这是你与他第一桩矛盾,你今日如何选择,如何做,就是你们两婚事未来的路。你打算如何做,你可以告诉我。” 柳玉茹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春风楼…… 新婚第一日,他竟就去了春风楼!他将她的颜面置于何地?他这是要让她成全扬州的笑话! “顾夫人说你会帮我,那你要如何帮?” “这取决于你要我如何帮?” “我若要夫人此刻就去帮我把顾九思带回来,狠狠的罚呢?” “可以。”江柔神色间没有半分迟疑,柳玉茹唇微微一颤,江柔抬眼看她,“还有呢?” “顾夫人,”柳玉茹沙哑出声,“这是您儿子,您这样帮我,我不懂。” “玉茹,”江柔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我说过了,我想结亲,不想结仇。九思在这事儿上不对,我不会偏帮,顾府既然让你当了少夫人,不管是怎么回事,阴错阳差也好,骗婚也罢,你姑娘抬到了我家,我便会尽我所能让这段姻缘往好的地方走。人一生总会遇到不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遇见的时候,往好的地方走过去。” “其实说句实话,以我私心来说,你嫁入顾府,只会比叶家更好,不会更坏。只要你愿意好好过。我与你公公性格宽厚,你不需要有什么规矩,你日后想管理中馈、经商、读书,我都可以教你。九思的性子,他若不休你,就绝不会纳妾,后院必然安稳。而他性格纯良,会在成亲后上春风楼,一来也是他不知道你处境,只当你与他爹合谋骗他,二来他想找他爹麻烦,但他不懂你的苦处。可是你只要告诉他你的苦处,他便会承担这个责任,替你想办法。” “你不要断然否定这门婚事,”江柔淡然出声,“你至少试着去了解一下,九思是个怎样的人。” 第14章 第十三章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没有出声。江柔静静等着她,好久后,她却是道:“您刚嫁给顾老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啊?”江柔轻笑,“那时候也是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后来婚后三年,纳了好几个妾室。” 柳玉茹眼皮动了动,听着江柔道:“这本也是常事了,但那时我年轻,喜欢他,便想不开,日日同他闹。后来经历了许多,两人风雨同舟了许多年,终于走到现在了。他收了心,妾室都养在了后院,都是些可怜人,便留在院子里过日子,若找到合适的人家,便送她们一笔钱去了。” “哦,我并非让你也学我。”江柔突然想起来,这姑娘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忙道,“我过得不能算是顺遂,随口一说而已罢了。” 说着,江柔又说了些旧事,见柳玉茹情绪稳定,她便让她休息,自个儿起了身。临走前,她道:“可要我去把九思带回来?” 柳玉茹张了张口,终于道:“罢了……” 带回来,那顾九思与她,怕真的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江柔笑了笑,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等江柔走后,柳玉茹坐在房中,她呆呆坐着,一言不发。 印红走进来,低声道:“小姐……”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印红的话,她轻声道:“让我想一想。” 印红不敢开口了。她就看见柳玉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棋桌边上。 她以往很少对弈。她母亲虽然不拘着她,但总觉得,女儿家,还是以女红针线为根本。只是因为听说叶世安酷爱下棋,所以她才认真学过。此刻她需要什么让自己平复下来的事,于是就坐到了棋桌面前。 她神色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印红不敢打扰她,就让她静静坐着。 她记得当年柳玉茹第一次这样子,是张月儿刚刚进府,要让她和苏婉搬出主院,她到柳宣面前又哭又闹,结果却被柳宣打了一耳光回来。那天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等出来之后,她就会甜甜叫张月儿姨娘,从此进退有度,能说会道。然而在此之前,印红还记得,柳玉茹其实是个会爬树、喜欢玩弹弓、会护着苏婉和柳宣吵架的野丫头。 她不知道柳玉茹这一次会做什么,然而她清楚知道,柳玉茹一定会选出一条最好的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棋桌面前,她捻了棋子,静静和自己对弈。棋子落下时,她觉着自己的一切,仿佛都在经历着一场暴雨的清洗,放在火热的岩浆里滚灼,挫骨扬灰后,又重塑新生。 人之一生,最重要的能力,从来不是顺境时能有多聪明。而是逆境时,你有多坚韧。 她静静扣着棋子,慢慢思索着。 她自知,自己样样都算不上拔尖,就唯有在坚韧二字上,比常人要多那么几分。 能够快速调整心态,能够从迅速学习,适应周边环境。 就像当年张月儿来到柳家,她就能迅速把自己从大小姐变成一个普通小姐,收敛起对张月儿的敌意,同她讨巧卖乖,在柳宣和张月儿手下,也得到怜爱。 如何讨得别人喜欢,是她同张月儿学的;如何能成为一个让人称赞的闺秀,是她在叶家学的。 她有着超凡的学习能力,而今天遇见江柔,这是她生命里从未见过的女人的类型,她就在脑海里,把这个女人仔仔细细的剖开,去认真的思考着江柔的所有逻辑。 她站在江柔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 她嫁了一个不算喜欢的男人,这个男人甚至比顾九思更差,因为他风流多事,妾室许多。可她却不曾放弃,一步一步经营,让这个男人成为了今天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丈夫。 听闻早些年顾老爷并不算富裕,甚至有些浪荡,可如今的顾朗华却是长袖善舞,这或许也是江柔的功劳。 她花重金下聘,替自己的宝贝儿子迎娶了一个儿媳妇儿,她费尽心机,替儿媳妇儿挣来了嫁妆,结果这个儿媳妇儿,不仅对自己家心怀怨恨,还没半点规矩,与她对话毫无分寸,可她却仍旧能不恼不怒,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开导劝解,规划出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子。 若是其他人家,以顾家的权势,今日就她这样的所作所为,直接关起来收拾一番也好,或者是休弃回去也好,有的是法子磋磨她。可江柔却能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期盼着她能够真正收心在顾家。 柳玉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弃。 这份胸襟,是她少见的。 然而终究是意难平,道理她都明白,可情绪却难收敛。 可她已经知晓,这份情绪不能继续下去,一个人倒一次霉不要紧,怕的就是倒霉之后一直陷在情绪之中,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做错事。 于是她没有说话,她就是坐在棋桌前,反复对弈。 然后她让印红将过去侍奉顾九思的人都叫了过来,让他们细细说着顾九思的过去。 他怎么长大,他做过什么事儿,他是什么性子,他喜欢什么。 她就让对方说,她静静听,手中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她在落棋的声音中,在脑海中慢慢去勾勒出顾九思的过去,未来。 她大概能摸索清楚这一个人。 他心底柔软善良,喜欢猫猫狗狗,会给路边的野猫野狗喂食。 他有自己的责任心,他做事儿常嚷嚷的就是一人做事儿一人当,最怕的就是连累无辜。 他很讲义气,对自己兄弟从来都是两肋插刀。 他有一个大侠梦,常常梦想行走江湖…… 他想尽办法逃出顾府,挖狗洞、用梯子爬墙、甚至自己制作了许多攀墙工具;他还爱藏私房钱,房间里到处都是他藏的银票,防着他爹娘用金钱控制他;他武艺极好,原本他的师父,现在都要带着许多人才能制服他…… 柳玉茹拼命去寻找这个人的优点,试图客观的去评价这个男人,他的善和恶,他是真的无药可救,还是只是过于天真。 她听到第三天,该听的都听完了,而她内心里那些火,该灭的也灭完了。 她抬起眼,终于说了三天来第一句话。 “大公子在哪儿?” 听到这话,印红先是愣了愣,随后她反应过来,结巴道:“我……我这就找人打听。” 柳玉茹点点头,随后让印红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上妆。 她将最后一根头钗插入发丝中间时,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恭恭敬敬道:“少夫人,大公子现在还在春风楼。” 柳玉茹毫不意外,顾九思以往在赌场一赌一个月不回来都有,现在去了春风楼,也就三天没挪地方,算不得什么。 她点点头,起了身,随后便先去拜见了江柔和顾朗华。 江柔和顾朗华听见柳玉茹来了,顾朗华吓得手抖了抖,他咽了咽口水,也不逗自家的鹦鹉了,回头同江柔道:“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慌。” 江柔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小孩子的事儿,我们听听就好了,别管。” 没一会儿,柳玉茹就上门了,江柔和顾朗华坐在上位,柳玉茹恭恭敬敬行了礼,顾朗华赶紧让她起来,同她道:“我们顾家也没这么多规矩,你别太见外。” “玉茹是晚辈,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柳玉茹面色平和,妆容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好了许多,她抬起头来,温和道:“前些时日玉茹不适,没有来给公公婆婆敬茶,还望公公婆婆见谅。” “这不关你的事儿,”顾朗华一说起这事儿就来气,皱着眉道,“都怪九思那兔崽子。玉茹啊,你嫁过来,让你受委屈了,九思以前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就没敢下手管,长大了就来不及了,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混,你等着我把他抓回来,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公公说笑了,”柳玉茹神色平和,没有因为顾朗华的话开心,也没有什么不满,说话声音清晰平缓,听得人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慢慢道,“大公子一直是这个性子,天真烂漫,玉茹也是知道的。玉茹嫁到了顾家,也就是顾家的人,大公子能过得好,那便足够了。大公子喜欢出去玩,那便出去玩吧,也什么的。” 听着这话,江柔和顾朗华面面相觑,顾朗华心里更害怕了。 如果柳玉茹直接发火,他还没这么瘆得慌,现在柳玉茹说得这么好,直觉告诉他,要完。 柳玉茹不知道顾朗华的内心,她低着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继续道:“玉茹今日前来,一是同公公婆婆见礼,二是想来了解一下家中情况,想知道日后在顾家,可有什么需要玉茹注意的地方。” “其他倒也没有,”顾朗华斟酌着道,“只要你和九思能过得平稳顺遂,闲暇时候,再督促他上进些就好了。” 听这话,柳玉茹心中琢磨着,犹豫着开口道:“公公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读书上进?您这样的意思,以前同大公子说过吗?” 柳玉茹清楚顾朗华应当是没说过的。如果顾朗华早有这样的心思,以江柔和顾朗华的能力,能把顾九思管教成这样? “此一时彼一时,”不出柳玉茹所料,顾朗华也没遮掩,叹了口气,直接道,“以前觉得他一辈子高高兴兴过就是,所以从来也没要求过他上进读书。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如今还是希望他日后能够有些本事,哪怕家里护不住他,他也能自己护住自己。” “公公的意思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吗?” 柳玉茹将目光落到江柔身上,眼里带了疑惑。江柔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她也不同柳玉茹绕弯了,接过声道:“顾家虽是扬州的富商,但其实根在东都,我哥哥在东都任吏部尚书,如今东都政局不稳,陛下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了。我哥哥本想要九思入东都,然后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再将他举荐给公主殿下,以求前程。我们不愿九思卷入这些,所以才着急着给九思找一门亲事。” 江柔的话并不连贯,柳玉茹却是明白。皇帝三个月不上朝,很可能没有多少时候了,那接下自然会有一番皇位纷争。而顾九思的舅舅想要稳固位置,和某位有权的公主结亲。可是……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如今皇帝子嗣单薄,也早早定下了太子,怎么看,都不是会有夺嫡之争的模样,顾家怕些什么呢? 柳玉茹心思转了转,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梦来—— “梁王谋反后,范轩领兵入东都……” “当年仗着与梁王沾亲带故,就在扬州横行霸道……” 她心思一凛,沉住了心绪,假作随口道:“不知舅舅在东都,可有什么立场,与哪位王爷可有什么关系?” “站的,自然是天子的立场。”江柔抿了口茶,淡道,“与皇亲国戚的关系谈不上,只是我有一位侄女,是梁王的侧妃。” 柳玉茹听到这话,心砰砰跳起来。 第二次了。 梦里的事儿,第二次应验了!那真的只是个梦吗?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吗?! 柳玉茹克制着情绪,她端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去给自己思考的空间。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顾家还有多少时候?顾家如果倒了,她作为顾九思的妻子,还跑得了吗?! 她手中带汗,等放下茶杯后,她终于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如今既然家中有了变故,局势不比过去,大公子这性子,的确要改一改了。” “男儿家,不说荣华富贵英雄一世,也总该有些可以依仗的本事,公公婆婆觉得可是?” 第15章 第十四章 “那是自然,”顾朗华叹了口气,“过去我们想得不长远,就想着他高高兴兴生活就行。如今再管他,他根本不听劝,”说着,顾朗华抬头看向柳玉茹,“玉茹,你刚嫁进来,任何人日后怎么相处,都是看最初的规矩,规矩你得给他立起来,千万不能让他嚣张了。他不懂事,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你要好好管教他啊。” “公公,”柳玉茹露出为难的模样,“你们毕竟是大公子的父母,你们都无法管教,我作为妻子,怕是……” “不怕!”一听这话,顾朗华立刻知道柳玉茹在怕什么,他立刻道,“你去管,我给你撑腰,他绝对不敢对你怎么样。” “我毕竟是个女子,最多也就是劝说他一二,要是他不听,走了我也没办法……” “这个你别担心,”顾朗华立刻道,“我将院中最顶尖的高手二十人全交给你,专门用来给你管教他,他要不听劝,你就给他抓回来,要打要骂,你让他们给你打下手就好!” 柳玉茹愣了愣,她虽然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没想到顾朗华居然执行得这么彻底,她本来只是想要两个小厮的…… “玉茹也嫁过来了,”江柔跟在顾朗华后面,接着道,“我也该歇一歇了,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就交由玉茹代管,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来问我,等以后熟悉了,中馈一事就彻底交给玉茹吧。” 好了,小厮也有了。 柳玉茹心里有了底,江柔和顾朗华,怕是在管教顾九思这件事上,已经彻底无法了。于是直接放权,让她放手去干。 “有公公婆婆这样支持,玉茹就安心了。玉茹这就去找大公子,劝他回来读书。” “好好好,”一听‘读书’两个字,顾朗华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但想想,他又怕柳玉茹第一战就被打击,以后太过消极,于是嘱咐道,“劝一次劝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能带回来就行了。读书这事儿从长计议,要是没劝回来也没关系。不要怕失败,九思这孩子顽劣,一次失败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公婆婆放心,”柳玉茹像一个将军对皇帝许下‘必胜’的承诺一样,神色沉稳,言语间没有半分怀疑道,“我一定会把大公子带回来的。” 说完,她便道:“婆婆,我想先熟悉一下家中的人,不知可否派一个嬷嬷给我,帮着我熟悉情况?” “陈嬷嬷,”江柔知道柳玉茹要做什么,忙将身后的嬷嬷唤了过来,同陈嬷嬷道,“这些时日,你就跟着少夫人,帮她熟悉情况。” “王寿。”顾朗华也赶紧跟上,同身后侍卫道,“你把家中好手都清点出来,跟着少夫人,以后少夫人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千万别让少爷欺负了少夫人。” 陈嬷嬷和王寿都站了出来,应声之后,规规矩矩同柳玉茹行了礼,柳玉茹笑着点了头,而后同江柔顾朗华拜别。 柳玉茹领着陈嬷嬷和王寿到了院子里,让两人将家中人都叫了过来,所有侍从仆人一字排开,站满了院子,然后一个个给柳玉茹报了名字和差事。柳玉茹熟悉了情况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慢慢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少夫人了,未来在顾家,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所有人静静听着,没敢发声,柳玉茹温和说完这句,话锋一转,随后道:“婆婆将家中中馈交给了我,日后便是由我管事,我希望我的夫婿能好学向上,所以希望家中规矩一些,干净一些,免得干扰了大公子读书,你们可明白?” “明白明白。”跪着的人赶紧应声,柳玉茹站起身来,同所有人道,“七日后我会将新的家规发放下去,所有人按照家规行事。今天我便同所有人说第一条家规,我来后,第一条规矩便是,顾府上下所有人,都必须以帮助大公子读书上进为第一要务,不得帮助大公子做任何不利于学之事,大家可明白?” 这次没人敢说明白了,大家都沉默着。 柳玉茹平静道:“我现下就要去抓大公子回来,必要时候,还会做大公子做一些非常之事,若我令下,你们不得退后,不得违抗,你们需的记好,如今管着顾府,管着你们月银身契的是我,不是你们大公子!若有阳奉阴违、甚至公然违抗我令的,一律发卖出去,可都听得明白?!”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看向了柳玉茹身边的陈嬷嬷和王寿,陈嬷嬷和王寿两人面无表情,朝着柳玉茹行了礼,认真道:“全凭少夫人吩咐。” 得了这话,众人明白了,如今顾家掌权人的位置,的的确确是换了。 于是所有人咬了咬牙,低头大声喊了句:“明白!” 柳玉茹点了点头,起身开始吩咐人做事:“你们先去书房,将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这些读书人该有的书都买齐了,把大公子以前看的乱七八糟的书、玩乐用的东西、珍藏的酒,总之,所有会干扰读书的东西,全给我收起来,等我回来处置。” “还有,把以前大公子用来逃出府挖的洞全给我堵上,梯子全部搬走,翻墙工具也都扔了,再找几个工匠,把墙在砌高一些,确保他翻不出去。还有,印红,”柳玉茹叫了印红,印红赶紧上前,应声道,“是。” “去卧室里搜一圈,把大公子藏的银票全都找出来,确保他没有任何私房钱。然后准备好洗澡水、醒酒汤、还有一些吃的,再让裁缝准备三十套素色长衫,衣服不要有花纹,舒服即可无需款式,这些衣服专门给他用来读书。” “是!” 印红大声应下。 旁边人听着柳玉茹吩咐,都开始预感到,顾九思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了。 等吩咐完家中的事儿,确保把顾九思抓回来也跑不掉之后,柳玉茹转过身,她一回头,就看见房间里挂着的一把刀。 那把刀不大,柳玉茹提刚好。这是顾九思过去重金买下的,上面镶嵌着宝石,看上去十分漂亮,被他挂在房中,当成装饰品。 柳玉茹看着那剑,片刻后,她走上前去,从墙上取下了刀。 仆人看着柳玉茹拿下刀,顿时感觉有些不好。一向侍奉顾九思的小厮木南顿时开始心慌,有种想赶紧跑去通知顾九思大事不好的冲动。可是一想到现在管家做主的人是柳玉茹,又提不起这种勇气。 于是他混在人群里,听着柳玉茹道:“大公子是不是还在春风楼?” 王寿站出来,应道:“是。” 柳玉茹点点头,平和道:“点四十个人,随我去一趟吧。” 王寿没有迟疑,立刻点了四十个人,二十个顶尖好手,二十个普通侍卫,然后跟在柳玉茹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春风楼。 到春风楼的时候,顾九思还在睡觉,他一夜宿醉,尚还未醒。 柳玉茹轿子停在春风楼前,老鸨便知大事不好,赶紧去楼上想要叫醒顾九思。 而柳玉茹走下轿子,同王寿道:“将春风楼围起来,确保任何一道门,任何一扇窗都走不了人。” 王寿应是,随后柳玉茹一个人,提着手里的刀,站在春风楼门口,仰头看向春风楼的牌子。 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只要自己今日上了这春风楼,那一切就回不了头了。 一个会提着刀带着人上青楼堵自己丈夫的女人,永远要和善妒不端挂上勾,她过去所有对名声的经营,都将付诸一炬。所有曾经夸赞她的人或许都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而叶家或许也会庆幸,还好没有娶她这样的泼妇回来。 甚至于叶世安…… 柳玉茹心里微微一颤,她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难过。 所有人怎么看她,她都觉得还能忍受,一想到叶世安或许也觉得,她举止不端,不宜为妻,她就觉得内心像是针扎了一样。 那是她曾经向往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人,无论如何,都希望他觉得她很好。 可是这条路她必须要走。 她清楚告诉自己,她嫁给了顾九思,那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得为自己未来谋一条出路。 她不指望顾九思能够喜欢她,她已经从别人的口述中清楚知道,顾九思是一个多么看重感情的人。如果他是柳宣那样只贪图女子美貌温柔的人,她或许还能奢望自己能够通过努力让顾九思爱上她。可一个会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爱情于他太认真,也太重要了。 她自诩给不了顾九思要的爱情,所以她也不奢望他的爱情。 她要的,只是顾家少夫人、乃至大夫人的位置;她要的,是自己能够出人头地,让她母亲母凭子贵,一辈子安安稳稳,富贵荣华;她要的,是顾九思这辈子都不能休她,若有一日顾九思真要去寻求爱情,也必须是顾九思离开顾家! 所以她一定要逼着顾九思读书、入仕,只有当了官,才会有名声和律法约束着顾九思不能随便休弃她; 而顾九思当了官,有能力,才能让她当上诰命夫人,让她出人头地,让任何人都不能看轻她和她母亲半分! 柳玉茹捏紧了刀,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春风楼中。 外面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而春风楼二楼雅阁之中,叶世安正和朋友说着东都局势,突然就听到了喧闹之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小姑娘,身着白色素衣,蓝色绣花广袖长裙,手里提着一把刀,微微颤抖着走上了春风楼的台阶。 她神色坚定中又带了几分害怕,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像一朵顶开了石头盛开的花。 “呀,这不是柳家那个大小姐柳玉茹吗?”他耳畔有人响起惊讶之声。 “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来抓顾九思的吧?” 说到这,所有人大笑起来,有人摆手道:“不会,她是出了名的举止妥当,哪里会来这里……” 话没说完,就听三楼门被人“砰”的踹开,随后就听姑娘一声大喝:“顾九思,你给我站起来!” 第16章 第十五章 顾九思一夜宿醉,酒还没醒。老鸨就冲进他房里,焦急道:“顾大公子,您快醒醒,您家里来人了!” 顾九思睡得迷迷糊糊,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别吵我。” “您快醒醒吧,”老鸨看着顾九思这完全睡混了的模样,忍不住拍着床板道,“您家里人是提着刀来的,怕是来者不善,您快醒醒啊!” “吵死了!” 顾九思烦躁道:“万事我顶着,滚出去!” 老鸨被这么一吼,也不敢再说了,开门出去时,便看见柳玉茹提着刀上了第三楼,她赶紧用帕子遮着脸走了。柳玉茹到了门口,先是恭恭敬敬地敲了门:“郎君。” 顾九思没反应。 柳玉茹是让人确认过的,就是这间房,他没反应,要么就是睡糊涂了,要么就是跑了。 于是柳玉茹开始拍门:“顾九思。” 里面顾九思被吵得头疼,他用手捂住了耳朵,盖上了被子,侧过身,假装没听见。 柳玉茹怒了,她今日既然来了,也没打算要什么名声。于是她退了两步,随后猛地一脚,门震了震。 接着又一脚,门有些松动了。 最后她加速跑了几步,“哐”的一下,房门终于打开了! 然后她就看见顾九思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柳玉茹怒从中气,再也没忍住,怒吼了一声:“顾九思,你给我起来!” 这一声“顾九思”吼得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听见,顾九思自然也被震醒了。他有些迷糊,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直觉不好,下意识一侧,“哐”的一下,一把刀就直直贴着他的脸落在了他身侧。 他这次彻底清醒了! 柳玉茹冷冷看着他,顾九思心跳得飞快,他感觉到了柳玉茹这种不死不休的气势,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握住柳玉茹握着刀柄的手,声音有些发抖道:“冷静一点……有话……好……好好说……” “起来。” 柳玉茹神色冷漠。 顾九思飞快点头:“起来起来,这就起来。” 柳玉茹拔了刀,转身向后走去,将门关上。顾九思懒洋洋起了身,带着一身酒气坐到柳玉茹对面,打着哈欠道:“你来做什么啊?” “不知郎君何日归家,妾身特来迎接。” 柳玉茹答得恭敬,顾九思目光落在柳玉茹的刀上,轻嗤出声:“带着刀来迎接?你可真想得出来。” “郎君在外也已流连数日了,是该回去好好读书,争取一个好功名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用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柳玉茹:“你说什么?你让我回去做什么?” “读书。”柳玉茹吐字清晰,顾九思倒吸一口凉气,“你脑子没病吧?” “郎君,”柳玉茹认真开口,“您今年年近十八,再有两年就将弱冠,您得为您未来想想。您父亲已是扬州富商,就指望着您博得功名……” “停停停,”顾九思抬起扇子,面露痛苦之色,“打住打住,你这念经一样的话我听了千百遍了。我说,柳玉茹,”他盘着腿,看着面前跪坐着的女人,用着自个儿从未有过的正经和对方打着商量,“咱们这婚事儿,我也是受害者,我娶也把你娶了,名声也给了,钱也给了,你要什么给什么,咱们以后呢,就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你看行不行?” 柳玉茹抬眼看他,对于顾九思的话毫不意外。 顾九思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给自己到了口茶,言辞恳切:“你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生平就最烦你们这些讲大道理的。这些道理,你跑到私塾里去找那些秀才说,他们会听。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咱们现实一点,我爹是扬州首富,我舅舅是吏部尚书,我表姐是梁王侧妃,我这一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拿着我家田收租,拿着我家银子放贷,都够我吃一辈子。你说我这么苦去读什么书,干嘛啊?” 柳玉茹抿了口茶,听着顾九思给她算账:“我给你算啊,我们家钱庄,一年放贷,一本一利,每年利息翻一番。我家每年至少要借二十万两银子出去,一年净赚二十万。等以后我当家了,我好心,给他们减少一点利息,一年五成,那也是十万。除了钱庄,我们家还有地,有铺面,就算我家所有生意都垮了,咱们吃利息和租金也够一辈子,我说柳玉茹,你瞧不上我,是挺委屈的,可在钱这事儿上,你绝对不亏。咱们各玩各的,开开心心一辈子,行不?” “那要是没一辈子呢?”柳玉茹平静出声,顾九思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顾家为什么能放贷不被人赖账,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田不被人眼红,是因为你舅舅在朝中位居高官,若有一日时局变了,顾家靠山倒了,怀璧其罪,你觉得顾家会有什么下场?” 柳玉茹冷笑:“这么多银子,就凭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土财主,你守得住?” 顾九思愣了愣,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同他这么说。毕竟从来没有谁敢当面咒他舅舅倒了的。 然而一时间,他居然就明白,柳玉茹说这话完全有可能! 他心里有些慌,可面上还是不显,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那也没办法了。要真到那时候,就随遇而安吧。” “我呢?”柳玉茹冷冷出声,她盯着顾九思,“你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到时候两眼一闭就算了,我呢?!你父母呢?!你为我们想过吗?” “那都是命,”顾九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也别多想了,到时候我爹娘会想办法的。” 柳玉茹闭上眼睛,她捏紧了刀,她忍住了拔刀的冲动,深深呼吸。 顾九思轻咳了一声,给柳玉茹倒了茶,把茶推过去:“别气了,消消火。” “顾九思……”柳玉茹颤着声开口,“你可知,我本是可以嫁给叶世安的。” 顾九思微微一愣。 而这时候,叶世安刚刚走到房门前。 他听到柳玉茹踹了门,想了想,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叶家和柳家毕竟是世交,而柳玉茹又是叶韵的好友,还是他……可能曾经的未婚妻。顾九思这人性子太混,又是个爱打架闹事的小霸王,他怕顾九思真动了手,让柳玉茹吃亏,便打算上来看看。谁曾想刚到了门口,就听到了这话。 他愣了愣,一时有些尴尬,但还没来得及退,就听柳玉茹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了嫁进叶家,嫁给他,做了多少努力吗?” “我从我不到十岁,开始一直学着怎么成为叶家人喜欢的人。”她睁开眼,眼眶微红,顾九思呆呆看着柳玉茹,他看着面前这个眼泪簌簌而落,却依旧姿态优雅的姑娘,听着她道,“我每读过他读过的每一本书,我临过他寄给叶韵的每一封家书,我背完了叶家所有的家规,我偷学琴棋书画,我把自己装得像个大家闺秀,我花了那么多年努力,我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我会嫁一个如意郎君,我的人生,这一辈子,都会有一个好结果。” “我会和我的郎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痛哭出声:“可是你,你们顾家,毁了这一切!” “我……”顾九思出声来,柳玉茹出声打断:“我知道,你们无辜。” “我知道,我该恨我母亲软弱、妾室当权、父亲贪图钱财,你们顾家也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句娶我,是不是你说的。” 她盯着他,顾九思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是你说娶我,顾九思。” 她认认真真看着他:“你离经叛道,你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不在乎人言,可是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如果叶家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毁掉这门婚事;如果你家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找我下聘;如果其他人听到这句话,是不是会觉得我举止不检点。” “你就觉得只是玩笑一笑而过,可是你毁掉的,是我的一辈子。” 她咬牙开口,顾九思终于失去了一贯的笑意,他静静凝视着对面哭着的姑娘。 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活得这样苦苦挣扎的人。他想起自己以前听过的故事,皇帝对着百姓说“何不食肉糜?” “抱歉……”他垂眸出声,柳玉茹抬手,一巴掌猛地的扇在了顾九思脸上。 “道歉有用吗?!” 她大喝出声:“我那么多年的努力,我那么多年的经营,毁在你一句玩笑话上,你说一句抱歉,就够了吗?!” “你听好,”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脸,她的眼泪哭花了她的妆,但她整个人却像一只小豹子,眼神明亮又坚定,带着足以划破这世间所有险恶的勇气,“顾九思,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说了那句话,你顾家把我迎娶进门,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妻子,你就得为这件事负责。” “我这辈子既然和你绑在了一起,我本该得到的,你就都得给我!我要一个能够顶天立地、扛起家族大业的夫君,我要一个能一辈子护住我和我孩子的夫君,我要的,不是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遇到事就靠爹娘的孬货!” “叶世安能做到多好,你就得做到多好。我失去的,你都得还给我。从今天起,你给我回家去,你要是再敢来赌场、青楼这些杂七杂八的地方,”柳玉茹踩在桌子上,单手开了刀,一把抓着顾九思领子,另一只手将刀架在顾九思脖子上,“我宰不了你,我就拿着这把刀抹脖子死在你顾家大门口!你听明白了吗?!” “冷静……”顾九思看着已经彻底红了眼的柳玉茹,咽了咽口水,他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他只能颤抖着声,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道,“你……冷静。” 而站在门外的叶世安回过神来。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清楚知道,他得赶紧走。 这一段对话对于他而言,信息量太大,太可怕了。 他完全不需要担心他印象里那个柔弱的玉茹妹妹被顾九思打死,他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顾九思今日会不会血溅春风楼。 然后想想,顾九思血溅春风楼……那就溅吧。 被自己媳妇儿斩杀,那也是死得其所。 第17章 第十六章 柳玉茹静静看着面前似乎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顾九思,她神色很平静,哭过的眼里带说不出的冷静。然而正是这种冷静,让顾九思觉得有些害怕,颈上的刀是无所谓的,其实以柳玉茹的身手,在她动手前,他就能抢下这把刀,可是他害怕的,却是柳玉茹这样的状态。 顾九思是真的信,此刻的柳玉茹,是豁出性命在和他谈论这件事。 他不敢和她玩笑,他此刻清楚地知道,对于柳玉茹而言,嫁入他家,嫁给他,是多么绝望的事。 如果真如她所说…… 那么,她本该,是喜欢叶世安的吧? 顾九思脑子里划过了这么一丝念头,愧疚感疯狂涌了上来,他有些慌张无措。他想和她说,他愿意成全她和叶世安,却又怕自己又说错话,过了好久后,他才结巴着道:“你……你把刀收起来,我们慢慢聊。” “回家去聊。” 柳玉茹只有这一句,顾九思头痛道:“好好好,回家回家,这就回去。” 柳玉茹收了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顾九思拉了拉衣服,柳玉茹警惕看着他,见他要,像一个再温柔贤淑不过的妻子。顾九思伸了个懒腰,往内间走去,柳玉茹忙道:“你要去做什么?” “换套衣服。”顾九思叹了口气,柳玉茹立刻抓住了他的袖子,淡道:“不必了,家中备好了衣服,我们这就回去吧。” 她不确定以顾九思的性子,会不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就逃了。 说着,柳玉茹就拖着顾九思往外走,顾九思被她两只手拖着下楼,一面走一面叹气:“何必呢?就这么换套衣服的时间,有这个必要吗?”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感觉周边目光都看了过来。他有些尴尬,朝着看过来的人吼道:“看什么看?!不怕看瞎眼啊!” 大家压着笑,赶紧都转过头去,却又用余光瞟过来。 顾九思感觉自己多年的面子,都在这一天丢尽了。他和柳玉茹一起进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埋怨道:“你来找我就找我吧,我也不是个不听劝的,这么大阵仗,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 “你需要面子吗?” 柳玉茹抬眼看他。 顾九思莫名其妙:“我不要面子的吗?” “以后就不需要了。” 柳玉茹说着,将一本《论语》砸了过去给他,淡道:“看书,从今天开始你就别随便出门了,好好读书,等叶世安放榜,他考多少名,日后参加科举,你不能比他差。” “柳玉茹,”顾九思一听这话就急了,“你这个人就这么虚荣爱攀比的吗?他考多少名关我什么事?” 柳玉茹冷笑:“我若不嫁给你,我可就是叶夫人了。” 顾九思被这话噎了噎,他知道柳玉茹说的也是实话,但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将书一扔,不高兴道:“我不和他比。” “比不赢是吧?” 柳玉茹弯腰将书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没事儿,我也没指望你赢。” 顾九思不说话,他赌着气道:“我原本还有几分愧疚,现在听着你这话,我一丁点愧疚都没了!” 柳玉茹从旁捻了葡萄,垂眸拨着葡萄皮道:“没事,我也不稀罕你的愧疚。反正这书你读得读,不读也得读。” “我不读!” 顾九思大吼了一声:“我看你能把我怎么办,我要下车,我……” 话没说完,柳玉茹的刀就横在了前面。 “你下。” 柳玉茹冷笑着道:“你今日下了车,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的神色完全不似作伪,她虽然笑着,但眼里却不带半分温度:“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毁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咽了咽口水,过了半天,他有些烦闷回到了位置上,小声道:“整天死啊死的,你这个人说话太不吉利了。” 柳玉茹:“呵。” 一行人到了顾府,一进顾府,顾九思赶紧跳了下去。 他已经想好了,柳玉茹这边他是斗不赢她的,他心里愧疚,看着柳玉茹就矮了一截,所以他得去找他爹娘,他爹娘肯定有办法说服柳玉茹。 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顾朗华和江柔的房里,柳玉茹慢悠悠跟在后面,侍女捧着葡萄跟着,柳玉茹一路一面吃一面走,大老远就听着顾九思浮夸的哭声。 “爹!!娘!!我快被逼死了!!” “他平时就这么浮夸的吗?” 柳玉茹回头问了旁边的丫鬟。 旁边丫鬟憋着笑,小声道:“大公子一贯不着调的。” 顾九思不着调,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不着调这种事儿也会传染。 她心里一直觉得,江柔是女中豪杰,顾朗华也算老一辈中的风流人物,然而没想到她一踏进院子,就看见顾九思抱着顾朗华的腿,干嚎着求他们做主,而这两个之前明明看上正常的父母,居然也真就信了顾九思,江柔一脸心疼,顾朗华一脸为难。 柳玉茹心里沉了沉,突然就明白顾九思这脾气哪儿来的了。 她轻咳了一声,进了内堂,柔声道:“公公,婆婆。” 一听见柳玉茹的声音,顾九思嚎得更大:“娘!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不读书,我不想读书!我读书就头疼、肚子疼、全身疼!我难受啊!” “不读了不读了,”江柔赶紧道,“算了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婆婆,”柳玉茹温声道,“大公子如今也年近十八,还犹如稚子,为人父母,总得为孩子前程考虑,您说是吧?” 这话让江柔顿时清醒了几分,她有些为难看着顾九思,她瞧着顾九思那祈求的眼神,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柳玉茹站在顾九思背后,柔声道:“公公婆婆还是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夫君回去了,您二位就不用操心了。” “是啊。”顾朗华先出声,“柔儿,咱们既然说好了,就让玉茹管好了。” “爹!”顾九思震惊看着顾朗华,江柔不敢看顾九思,握着顾九思的手拍了拍,咬牙道,“九思,娘也是为了你好。” 说着,江柔便放开了顾九思,站起身来,顾九思更加震惊了,大喊了一声:“娘!” 江柔转过身,由顾朗华扶着,赶紧步入了内室。 柳玉茹站在顾九思身后,温柔道:“郎君,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这句话像魔音一样在顾九思耳边回荡,好半天,他才反应了过来,颤抖着声道:“你……你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郎君,”柳玉茹叹了口气,“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不不不,”顾九思摇着头道,“柳小姐,玉茹妹妹,柳仙子,是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我真的不适合读书,除了读书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从小身体不好,我不适合读书的,我读书会头疼……” “肚子疼,全身疼。” 柳玉茹帮他说了下去,顾九思拼命点头,柳玉茹微微一笑:“关我什么事?” “我只在意能不能当诰命夫人呀。” 柳玉茹说得十分坦然,顾九思脸色煞白,他咬着牙:“柳玉茹,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哦,”柳玉茹神色平淡,“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顾九思怒道,“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柳玉茹面色不动。 顾九思在大厅里乱窜,似乎在寻找什么,柳玉茹喝着茶,静静看着他,顾九思找不到他要找的纸笔,便转过头来,气势十足道:“我就休了你!”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内室的江柔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顾朗华立刻去提棍子,江柔按住了顾朗华,摇了摇头。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静道:“我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读书吗?” “我!不!读!” 顾九思答得气势十足。 柳玉茹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喝了一声:“王寿!把他给我关到书房去!” 顾九思听到这话,冷笑一声:“这可是我家……” 家字还没落音,他就看到侍卫鱼贯而入。 “大公子,得罪了。” 王寿抬手就向他攻来,顾九思十分悲愤:“王寿,连你都背叛我!” “这不叫背叛。”王寿神色平静,“我现在的主子是少夫人。” 顾九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去了一趟春风楼,柳玉茹不是那个憋着哭的柳玉茹了,他爹娘不是疼爱他的爹娘了,连他的小师父王寿都不是他的师父了! 顾九思一面和不断冲来的侍卫拆着招,试图冲出顾府,一面悲痛欲绝。 柳玉茹带着印红看着顾九思一个人在院子里和所有侍卫打斗,看他上蹿下跳,身手敏捷。 印红有些疑惑:“大公子不是说自个儿身体不好吗?” “他不是身体不好,”柳玉茹淡淡评价,“他是脑子不好。” 印红:“小姐言之有理。” 顾九思昏天暗地打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侍卫的车轮战中被扣下押送了书房。 顾九思被扔进书房时,感觉又冷又饿,全身都痛,然而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书!书!书! 他感觉自己头快炸了,他在冰冷的地面休息了一会儿,爬了起来,开始敲门。 “喂!关我就算了,给点吃的啊!” 回应他的是他以前小厮木南颤抖的声音。 “大公子……少夫人说了,背完论语第一篇,才准吃饭。” “滚他娘的,饿死我算了!”顾九思怒吼出声。 木南缩了缩脖子。 柳玉茹站在门口,转头同印红道:“今晚烤只羊吧。” 印红:“???” 柳玉茹吩咐道:“就在这院子里烤,再准备点美酒。” 印红笑了,高兴道:“好!” 顾九思在书房里睡了一觉。 他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羊肉的香味混合着美酒的清香飘入他的鼻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更饿了。 他听见了外面欢歌笑语。 他肚子咕咕作响。 好饿,真的好饿。 他撑不住了。 他艰难伸出手,在黑夜里点了灯,拿出了《论语》。 外面是所有人的兴高采烈,房间内是他一个人的痛苦不堪。他一面背,一面有些想哭。 其实他很聪明,小时候所有夫子都这么夸他,在饥饿的逼迫下,他背得更快了。 很快,他就开始拍门。 “柳玉茹!柳玉茹!你给我开门!” 柳玉茹和所有人正喝着酒吃着肉,听见顾九思急切的喊声:“留只腿骨给我,我会背了!” 第18章 第十七章 所有人对视了片刻,纷纷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轻咳了一声,将羊肉放下,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到了房间门前,温和道:“郎君可是饿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你说我饿不饿?”顾九思被她问得恼火,柳玉茹听着顾九思不高兴的声音,她心里居然莫名有些高兴,这几天来的烦郁随着顾九思的不开心减轻了许多,柳玉茹暗觉自己不对,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行为,她是不太赞成的。于是她克制住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欢乐,继续道:“那妾身这就放郎君出来,可郎君出来后需得老老实实将《学而》背完才能吃饭,郎君没有意见吧?” 顾九思本来想骂人,可是在骂人的前一刻,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这么争吵下去,只会无限制延长自己挨饿的时间。柳玉茹是吃饱喝足和他吵架的,他在这里嘴皮子再利索,也掩盖不了他被饿得头晕眼花的事实。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能屈能伸道:“行,赶紧!” 柳玉茹让人将顾九思放了出来,顾九思看见院子里烤好的羊肉眼睛就直了,直直就朝着羊肉扑了过去,柳玉茹正要出声阻止,就听见顾九思无比流畅的开始背书,一面语速极快的背着书,一面赶紧去给自己倒酒夹肉,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一面吃一面背。 等背完了,顾九思打了个嗝,他喝了口酒,终于缓了下来,抬眼看向柳玉茹,颇为得意道:“怎么样,爷厉害吧?崇拜吧?”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的样子,抿了笑,觉得面前这个人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刚刚做出点小成绩,就赶紧过来邀功。 她轻咳了一声,走到顾九思身前去,给他又推了两道凉菜。 顾九思吃饱喝足后,觉得人生满足了,他站起身来,摇了摇扇子道:“行了,爷睡了。” “郎君,”柳玉茹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顾九思抖了抖,他现在听见郎君两个字,就觉得害怕,果不其然,就听见柳玉茹道,“不如让妾身给您介绍一下您接下来的生活吧?” “不用,不需要,不可以,谢谢。” 顾九思语速极快,抬腿就想溜,柳玉茹坐在原地,温柔道:“妾身不想关您的。” 听到这句话,顾九思的步子僵在了空中,柳玉茹摇了摇茶杯里的茶,看着里面倒映着的月亮,温和道:“回来。”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当真就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柳玉茹先领着顾九思去洗了个澡,然后将提前准备好的衣服给顾九思换上,顾九思被迫穿上一身素色长衫,然后被逼着在脑袋上束上了一条写着“勤勉”的布带,接着跪坐到了柳玉茹的身前。 如今大厅这些有外人在的地方,或是书房这些有功用的房间多的是椅子凳子,其他私人场所内,还是以跪坐为主。 柳玉茹喝着茶,看着跪坐在面前,一脸悲愤、敢怒不敢言的顾九思,她满意地打量了他一下。 不得不说,顾九思这皮囊,长得是真不错。 人家都说叶世安清俊,似如梅花仙君。然而柳玉茹却觉得,只从皮相来看,顾九思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眉似远山,眼如桃花,哪怕穿着这样寡淡的衣衫,都遮不住那眉眼间艳丽的颜色。 他是生得有些偏女相的,但他骨骼棱角分明,便显出几分英俊来,带着一种如花如月的华丽轻奢之美。 柳玉茹静静打量着他,突然就觉得,其实若是往好的地方来想,顾九思荒唐虽是荒唐了些,但脾气好,长得好,又有钱,这门婚事,她倒也不算吃亏。 毕竟,她不过中人之姿、小门小户不受宠的千金,若不是这番阴差阳错,顾九思和她绝不能搭在一起。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说话,没好气抬眼道:“要说什么就快说吧,我累了,我想睡觉。” “哦,”柳玉茹收回思绪,“是这样,我同您以前的夫子聊过您读书的进度了,为此给您做了一个规划,日后您每日子时入睡,卯时晨起,我会为您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专门教您四书五经;一位先生,专门为您讲解当今天下局势;一位杂家,教您诸如算账、分辨粮食等生活日常;最后再由您父母亲自教导,教您经商往来。” 听到这些,顾九思倒吸了一口凉气,肯定道:“你这是打算逼死我!” 柳玉茹没理会他,继续道:“这是您的时间安排,每日我会定时叫您起床,然后陪您去上课,儒学讲学在每日上午,大约两个时辰;而时政与杂务每天下午一个时辰交错进行。等晚上我会陪您读书,完成白日里老师留下的功课。每隔五日,我会陪您一同去店里看公公婆婆如何打理商铺,每个月您会有三日休息时间,可自由安排,但不允许出没于青楼赌坊等地方。” “只有三天?”顾九思提了声,柳玉茹笑着道:“公子可是觉得时间太长,不利于您上进?要不改成一日?” “不不不,”顾九思赶忙挥手,“三日吧,三日挺好的。” 柳玉茹点点头,继续道:“这些时间里,郎君要戒酒、戒玩耍,您的拜帖我会替您审查,合适的不会阻拦,不合适的便一律推了。为了不影响郎君的心境,郎君出入的房间我会重新布置,衣衫也已经全部重新准备,过去那些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利于修心,日后郎君就穿今日这身衣服吧。” “不好吧……”顾九思艰难苦笑,“我一套衣服天天穿也不好。” “没事,”柳玉茹微笑,“妾身为您准备了三十套,您可以一天换一套,保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顾九思:“……” 很好,你够狠。 “郎君可有什么想说的吗?”柳玉茹看着顾九思愤恨的眼神,轻摇着手里的扇子。顾九思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后终于道,“柳玉茹,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折磨我出气?” 顾九思大着胆子说出声来:“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逼着我读书。” 柳玉茹没说话,她转动着手中的团扇,好久后,她才道:“郎君可知道,玉茹未来一生的荣辱,都系在郎君身上。” “日后郎君富贵飞黄腾达,玉茹便富贵;郎君落魄,玉茹便落魄。玉茹过往好友,都知道我与叶家的关系,如今我嫁给了郎君,她们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话。” 说着,柳玉茹转头看向顾九思,脸上带了苦笑:“若郎君比叶世安好,她们自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若郎君比叶世安差,她们的嘲笑与指点,那便免不了。我终究是个俗人,想活得风光漂亮些。所以我希望郎君能比叶世安好,能让我有风风光光不被嘲笑的一天。” 听到这话,顾九思有些诧异,他别扭道:“额……我可以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簪子……” “那些都没用。” 柳玉茹抿了口茶,淡道:“郎君有钱,可这些年,受到的嘲笑还少吗?”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的话,在他的心上划过一丝清浅的疼。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疼应该如何定义,他觉得或许该是很疼的,可是他自己已经麻木了。 小时候也曾想过当人上人,可是被比较、被嘲笑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得当个纨绔子弟,总比努力后再被人嘲笑要好。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打量着他道:“其实您很聪明,我说的话,您也听得明白。您本可成为俊杰,承担起重担,只是您不愿意而已。” “我不行……” 顾九思有些尴尬,鲜少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吹捧他,他赶忙道:“我读书真的不行。你换条路吧,换条路我帮你争面子。” “如今时局变了,您知道吧?”柳玉茹突然开口,“天子已经三月不曾临朝,您的舅舅急于和公主结盟,您的父母着急让您读书,郎君难道不曾察觉变化吗?” 顾九思没说话,他听着柳玉茹的话,心上有些沉闷,柳玉茹接着道:“公公婆婆终究是会老的,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他们,为我考虑一下。若日后他们被人欺辱,我被人欺凌,您就只能静静看着无能为力,您还觉得无所谓吗?” “你说的话,”顾九思斟酌着慢慢道,“我都明白。但不会有这么一天……” “因为您父母会规划好所有的路,是吗?”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没有说话,柳玉茹眼里含着笑,却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一般:“这话到底是您自己安慰自己,还是别人安慰您?您是不敢去面对现实,还是真的对现实一无所知?” 顾九思垂着眼眸,这一次,他终于失了声。 他人生这么多年,头一次没有玩笑,他静静看着眼前的水杯,听着女子道:“我之所以让郎君读书,其实不是走投无路,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我知道叶世安读书花了多少努力,我也知道你有多聪慧。” “叶世安能做到的,你都可以,只是你从来不去做。” “我不行。” “你可以。”柳玉茹断言,顾九思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柳玉茹的眼神没有半分退缩,她看着他,两人静静对视。 顾九思的眼神有些闪烁,柳玉茹突然道:“你若能赢过叶世安,当一个大官,替我挣一个诰命,我就原谅你。” 她似乎是清楚知道他的内心,知道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为什么一直忍让,一直虽然又闹又作但始终没有出格,甚至于在暗中对于她其实一直退步,就是在于,他内心清楚知道,这一场婚事,是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 他的愧疚让他无条件的后退,却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耍着小脾气挣扎。 他这样孩子气的善良与闹腾,她都清清楚楚知道。 顾九思有些错愕,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姑娘,比他爹娘,似乎都要更明白他几分。 他的眼神直愣愣的,没有半点遮掩,柳玉茹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跳加速,她没被男人这样直接看过,便轻咳了一声,错过眼神。 夜风夹杂着花香吹拂过来,姑娘的发丝轻轻落在她洁净的脸庞上。 她稳住了心神,终于再一次开口:“顾九思,就算是为了我,你努力一次,行么?” 第19章 第十八章 这话说出来,顾九思沉默着没出声。 后来柳玉茹想起来,其实这话是有些暧昧的。只是那时候他们两都没想到这些,他们于感情一事上,都没什么阅历,于是柳玉茹只是想着劝他对她心怀愧疚,而顾九思也只是想着,柳玉茹说的其实也对,他让人家失去的,总得给人家挣回来。 只是……超越叶世安,对于顾九思来说,有些太难了。 他打小就是在叶世安阴影下长大的。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在喝药,他学东西虽然快,但是看书稍微时间长些,就容易头疼。那时候扬州城大半公子在一起读书,每日晨间抽起来背书时,他看过的便能流利背出来,没看过的就一个字儿背不了。 但夫子是不会问你为什么没看过的,那是扬州城最好的私塾,最严格的夫子,他只会劈头盖脸骂他不上心。 叶世安坐在他后面,每每他出了丑,叶世安便站起来,流利背完接下来的。于是夫子上门来时,便要同他爹说上一二。 他爹娘不忍心骂他,但也时常会夸:“叶世安怎的这么聪明啊。” 他期初躲在被子里哭,江柔见他哭了,便心疼得不行,赶忙劝他:“宝贝不哭了,比不过就比不过了,咱们家也不靠读书吃饭,你高高兴兴的就是了。” 江柔觉得自己安慰孩子,但这些话去就落在了顾九思心里,成了他一直以来的遮羞布。 他是不敢去同叶世安比的,也不想比,反正他爹娘都说了,他高兴就好。 如今柳玉茹再如何夸着,他心里都有那么几分害怕。可是生平头一次有人肯定他,说他能比叶世安更好,他又不忍让她失望,于是憋了半天,他终于道:“我……我试试吧。” 说着,他慌忙起来道:“你先睡吧,我再去看会儿书。”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便离开了。印红进来扶起柳玉茹,柳玉茹起身吩咐道:“你让厨房给少爷炖碗吊梨汤,我听着他声音有些哑,让他润润喉。” “小姐对他这么好做什么?”印红有些不满,扶着她到了床边,“您就是太心善了些,要不是他,您现在可就是叶少夫人了,哪儿能在这儿操这个闲心?您这是嫁人啊?这明明是多了个儿子!” “净胡说!”柳玉茹用团扇轻轻敲了印红脑袋一下,她坐在床边,叹了口气道,“印红,以后就别叫小姐了,叫少夫人吧。” 印红嘟着嘴,不说话,柳玉茹抬眼看她,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可是人得往好的地方看。其实顾九思有一万种法子整治我,可顾家也好、顾九思也好,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反而是不断给我让步,这不是我多有能耐,而是他们让着我。他们之所以让着我,也是他们人好心。能走到今天,顾家谁都不是傻子,便就是顾九思,他在外面,你又见他让谁欺负过?” 印红静静听着,柳玉茹瞧着往外轻轻摇动的柳条:“这桩婚事,算起来也是张月儿使坏,我爹贪财,把所有气都撒在顾家,现在作威作福,但谁又能忍谁一辈子?过些时日,顾家见好好对待你,你也记恨他们,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你。不如把这些事儿且都先放下,好好过日子。既然当了顾家的少夫人,吃着顾家的米,穿着顾家的衣,就不要有其他太多心思。” 印红叹了口气,她脸上露出些许哀愁来:“是也是这个理,可是,我想想吧,还是替您难过。毕竟叶大公子……比姑爷,要好太多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柳玉茹听着,却是不免笑了。 “你别这样说。” 她柔声道:“叶大公子有叶大公子的好,但姑爷也有姑爷的好。其他我且不说,我便问你,若今日这事儿发生在叶世安身上,你觉得可能吗?” 若柳玉茹提刀去堵叶世安,叶世安回家怕就是一封休书,哪里还会坐下来委屈吧嗒的和她谈这些? 印红愣了愣,柳玉茹笑着道:“姑爷看着凶恶,其实脾气比叶大公子好了不知道多少。你瞧姑爷的身手,若是真下起手来,哪里会真跑不出去?他不过就是不想真的伤了院中的家丁,所以才收了手。而且呀,姑爷比你我想象都聪明多了,你想想,他花了多长时间背完的《学而》?一刻钟怕都没有,叶大公子都没这记性。他就是不上心,”柳玉茹摇着扇子,“若是上心,他怕比叶大公子聪明多了。” 他比叶世安聪明多了。 回来拿东西的顾九思愣在门口,他呆呆听着这句话,旁边木南瞧着他的模样,一时有些不明,小声道:“公子?” 顾九思抬起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从窗缝里悄悄看了里面一眼,里面灯光温柔,女子坐在床上,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的夜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的双眼。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直起身来,朝木南招了招手,便领着木南回了书房。 他点了灯,翻开了书,他静静翻看着书,他突然觉得——这一次,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勉强的,想要补偿柳玉茹。 她是个好姑娘。 他想,他总该让她过得好一些。 第二天柳玉茹醒的时候,已经是卯时。 柳玉茹起来后,询问旁边的印红道:“大公子昨个儿没回房来?” 印红给柳玉茹插着簪子:“大公子昨晚是在书房睡的。” “起了吗?” “没,”印红憋着笑,“木南一早在门外候着了,说叫不起来,让您过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便进了书房。 书房里,顾九思睡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呼吸深沉又绵长,看上去睡得香极了。 木南为难站在一边道:“少夫人,我叫了好几次了,公子都听不到……” “无妨。”柳玉茹微微一笑,“端盆水来。” 于是那一天清晨,顾九思知道了,什么叫醍醐灌顶。 他被水泼醒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他一抬眼,就迎面看见了柳玉茹的笑容。 “郎君,睡得好吗?” 顾九思下意识开口想骂人,但他又想起昨晚上姑娘坐在床边摇着扇子的样子,一口气憋在了口中,脸色千回百转。 周边所有人吓得瑟瑟发抖,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还好。” 说着,他站起身来,从旁边结果帕子,擦了把脸,然后换上了那一身素色长衫,用写着“勤勉”的袋带子,绑在了自己头上,信心满满道:“柳玉茹,我一定会考赢叶世安的!” 柳玉茹微微诧异,随后她忙道:“郎君有这样的想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柳玉茹,”顾九思认真看着她,“等我考赢了叶世安,帮你挣了诰命,那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互不亏欠,你可以寻找你的幸福,我也可以寻找我的幸福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嘴角含着笑,转动着扇子道:“那是自然。”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失去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挣回来!” 说着,顾九思满怀壮志,走出了房门。 他先是洗漱,然后用饭,因为老师的时间是定下的,他起晚了,只能一面赶着去上课,一面匆忙吃东西。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帮他算着时间。 早上两个时辰的儒学,上完之后,顾九思才喘息了片刻,柳玉茹赶紧让人将饭菜上上来,一面给顾九思夹菜,一面道:“郎君,你快多吃些,下午还有课,在这之前你先做点功课,不然晚上来不及。快吃,千万别饿着了。” 顾九思被逼着迅速吃了午饭,开始做功课。然后就迎来了下午的老师…… 一天过去,顾九思做完功课回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柳玉茹扶着他,精神奕奕道:“郎君再坚持一下,您还有论语一篇要背。” “背不了了……”顾九思几乎快哭出来了,“柳玉茹,你让我去睡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背不了了……” “顾九思,你清醒一点!”柳玉茹怒喝一声,顾九思瞬间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能背吗?”柳玉茹认真瞧着他,饥饿的恐惧涌上心头,顾九思疯狂点头:“能!” 顾九思是背着书睡着的。 柳玉茹听见“咚”的一声响,顾九思的头就砸在了桌上,她瞧着顾九思睡觉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孩子。他睫毛很长,在夜里微微颤动。 “烤羊腿……”他低喃了一声。 柳玉茹轻笑出声来,想着她关他那一次,给他的影响也太大了些。 她轻轻推了推他,温和道:“郎君,起身了。” “柳玉茹……”顾九思迷糊着开口,“对不起……”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一瞬之间,内心被柔软填满。 她突然觉得,嫁进顾家,嫁给这个男人,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顾九思固然纨绔无能,可对比叶世安,至少他有一点好。 他有心。 与叶世安相识这么多年,对于叶世安而言,她或许也不过就是一个世家交往的“玉茹妹妹”而已,了吧? 她轻笑着用扇子敲了敲顾九思,柔声道:“起了。” 扇子把顾九思敲疼了,他“嘶”了一声,捂着脑袋抬起头来,不满道:“你做什么?” “起来,去睡吧。” 顾九思揉着被她敲的地方,不高兴道:“还没背完呢。” “不背了。”柳玉茹站起身,“放你的假,去睡吧。”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亮了眼,他高兴起身,跟着柳玉茹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偷懒。” 柳玉茹笑着瞧了他一眼,看着他亮晶晶的眼,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嗔道:“瞧你这出息。” “喂,你别老是打我的脑袋啊,打傻了你就当不了诰命夫人了!” 柳玉茹没理他,招呼着他往前走,顾九思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后,他道:“我还是睡书房吧。” “嗯?”柳玉茹挑眉,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还是想着有一天他们会分开的,所以他想尽可能的不占她的便宜。她叹了口气:“郎君,你成亲头一个月就与我分居,我名声上过不去。” 顾九思被她说得皱起了眉头,他认真想了想,随后道:“那我打地铺。” 柳玉茹:“……” 说得她很想让他上床一样。 “行吧。” 柳玉茹淡道:“地上可大了,你想怎么睡怎么睡。” 当天晚上,顾九思高高兴兴打了个地铺,他一脸幸福睡在地上时,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很想对他动手。 她也没遮掩。 或许在顾九思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遮掩。 于是她就旁边,抓了一个枕头,猛地朝顾九思狠狠砸了过去。 枕头砸在顾九思脸上,顾九思一动不动,仿若挺尸。 柳玉茹冷哼了一声,躺到床上,盖起被子。 顾九思听到她睡了,才小心翼翼把脸上的枕头拉下来。 他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 女人的心情,果然阴晴不定,他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能有多难过了。 后面时日,顾九思每天重复着读书、读书、读书的悲惨生活。过得浑浑噩噩,他每天哭着喊着不读了,柳玉茹就鼓励他:“你要努力啊,郎君,一定要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这句话每日回响,顾九思就开始时时关注叶世安的成绩。 没了几天,乡试放榜,所有学子都赶着去看,顾九思没参加考试,却比参加考试的还要紧张,他大清早起来,就让木南去打听消息。柳玉茹只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在紧张个什么。 等中午时分,木南终于回来,顾九思看见木南回来,老远就到门口迎接,木南跑着过来,喘着粗气,顾九思急道:“怎么样?叶世安考得怎么样?” “解……解元……” 木南喘着粗气,顾九思脸色一白,木南怕他听不明白,再重复了一遍:“第一名,解元!” 听到这话,这十几天早起晚睡,每日发愁,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爆开,顾九思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周边所有人涌上来,大声道:“公子!你怎么了公子!” 顾九思浑浑噩噩,悲痛欲绝。 他怎么了? 他要死了。 第一名!! 乡试第一名,未来叶世安还可能考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第一第一,永远第一。 他拼了自己这条小命,怕也追不上啊…… 第20章 第十九章(三章合一) 顾九思一晕,整个府邸人仰马翻。 江柔和顾朗华赶紧赶了过来, 看着顾九思几天内瘦了一圈, 心疼得不行。 江柔寻了柳玉茹, 斟酌着道:“玉茹啊, 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我这孩子打小也没吃过什么苦, 你一下让他这样劳累, 会出事儿的啊。”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知道顾九思没吃过苦,却也没想到柔弱成这样的。看上去精神头这么好一人,说晕就晕,也实属罕见。她低头道:“婆婆说得是, 玉茹知错了。” 见柳玉茹让步,江柔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她观察着柳玉茹的神色, 却也是知道柳玉茹绝不会这样罢休的。她瞧着躺在床上的顾九思,心疼得不行,慢慢道:“玉茹啊, 其实人这辈子有许多路要走,也不一定就是要读书。九思不适合, 你也别逼他了……” “那他适合什么呢?”听见这话, 柳玉茹抬眼, 静静看着江柔。 江柔被问得噎了噎。 柳玉茹再次重复:“婆婆觉得, 郎君适合什么呢?” 江柔沉默了, 柳玉茹试探着道:“郎君武艺高强, 不若送到军中……” “不行不行,”听得这话,江柔立刻道,“我们家就九思一个孩子,这战场凶险,若有个三长两短……” “婆婆,”柳玉茹叹了口气,“您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怎么在郎君这事儿上,就看不开呢?” “习武的路子走不了,只能从文,无论是经商还是做官,哪里有不读书的?既然读了书,当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扬州城里,哪家哪户富商家中没有几个出仕的家族子弟?郎君没有亲兄弟,日后他若不去考个功名,就只能靠他的表亲堂兄弟去考,这些亲戚都在东都,你们远在扬州,到二位年迈,郎君撑起顾家时,他们还会卖九思这个面子吗?” 这话让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道:“就算卖这个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终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扬州首富,可舅舅要从东都来将郎君带走,你们也毫无办法,不是么?与其攀附他人,不如自立根生,您得为郎君未来着想。你得想着,他今日之所以要这般吃苦,就是因为年少时过得太过无忧无虑,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都是均等的,该吃的苦不吃,未来就会加倍还回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柔听着这话,许久后,她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声道,“郎君其实很聪明,这些时日来,我观郎君之才,不落于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后,不要再说郎君做不到什么,有什么不行。于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状元郎,我也觉得没什么奇怪。” 江柔静静瞧着柳玉茹,柳玉茹低头道:“儿媳一时心急,出言冒犯了。” “无妨,”江柔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得是,是我和朗华迷障了。你好好照顾他。” 说着,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柔和道:“你是个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心里微微一动。 她垂下眼眸,心里有那么几分欢喜。 毕竟只是十五岁的人,被长辈夸赞着,还是难免有些飘然。 只是她面上不显,恭恭敬敬送了江柔出去,到了门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身体好些了,陪你回门后,你也抽点时间,我带你去几个铺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顾家的产业太大,顾老爷一个人管不过来,所以有一部分产业是由江柔一手管着。这事儿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骇人听闻,居然有让妻子管着产业,还同外人谈生意的。可对于顾家来说,这再正常不过。 柳玉茹知道,让她去几个铺子看看,便就是打算让她接手生意的第一步。 江柔……竟要她也像她一样经商吗?! 柳玉茹心突突跳。 她面色沉稳应是,然后恭敬送走了江柔。 她压着心里的激动,折回内间来,便见顾九思醒着,他睁着眼,看着床顶,似乎是在发呆。 柳玉茹走到顾九思身边,坐到床边,摇着扇子道:“郎君可觉得好些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道:“我已无碍了,是不是要读书了?” “今日先休息吧。” 柳玉茹笑着道:“我陪你说说话好了。” “哦,”顾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说话。”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柳玉茹撑着头,靠在顾九思身边,顾九思被她的话逗笑了,笑着看她道:“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了。” “你娘让我陪她去铺子看看。” 柳玉茹压着心里激动,面上的笑容却是遮都遮不住。顾九思感觉到她的开心,转头道:“看看就看看,你高兴什么?” “我猜她是想让我陪着她做生意。”柳玉茹以为顾九思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顾九思“嗨”了一声,满不在意道:“不就是做生意么?你这么高兴吗?” 说着,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他便明白过来,他想了想,随后道:“我娘让你陪她去看看,估计就是想瞧瞧你是不是这块料。你不是想让我读书当官吗?以后我们家业总不能荒废,她估计就是想着,以后我当官,顾家的产业就全权交给你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睁大了眼:“你说……你说……” “顾家未来都是你的。”看着柳玉茹被震惊的样子,顾九思突然高兴起来,他给她让了位置,侧着身,头靠在手上,笑着道:“怎么,高兴傻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深呼吸了几下,有些忐忑道:“那你说,我成么?” 顾九思愣了愣,他头一次瞧见柳玉茹这忐忑样子,他骤然笑出声来。 柳玉茹被他笑得没头没脑,她有些不满,伸手推他:“你笑什么?” “柳玉茹,”他高兴道,“你也有今天啊?” 原来面对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顾九思,顾九思赶忙往床里退进去躲着她,叫喊着道:“哎呀,疼疼疼,饶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厉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掐他,顾九思躲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别掐了,我输了。” “放手!” 柳玉茹故作凶狠看着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 说着,顾九思放了她的手,柳玉茹“哼”了一声起床去,同他道:“你休息一下,这两天找个时间陪我回门。” 如今扬州里的风俗是满月回门,如今也到了回门的时间。 顾九思懒洋洋应了一声,看着柳玉茹坐在镜子前,他抬手撑起头,温和道:“你也别担心了。” 卸着头钗的柳玉茹动作顿了顿,顾九思打着哈欠:“你放心吧,就你这么厉害,我都能管,几个小商铺,你管得下来。” 听这话,柳玉茹才反应过来,顾九思是在说她接手生意的事。 她动作顿了顿,许久后,她垂下眼眸,应了一声:“嗯。” 顾九思这么些天来,终于睡了一觉好觉。等第二天起来,柳玉茹看着他精神头不错,便让人去柳家给了帖子,领着顾九思回门。 回家路上,柳玉茹一直在给顾九思吩咐:“到了我家,你少说话,就表现得对我好就行了。” 顾九思点着头,认真道:“放心吧,我保证给你挣脸。” “还有一件事……”柳玉茹皱着眉,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思索着道,“我想将张月儿那妾室最小的孩子过继到我母亲名下,你……” 说着,柳玉茹顿了顿,随后道:“算了。” 她想,这么复杂的事儿,顾九思也是做不了的。 而顾九思瞧了她一眼,却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撇了撇嘴,扭过头去,没有多话。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回门,刚到柳家大门,柳玉茹便看见柳宣领着苏婉站在门口,张月儿同芸芸一起站在两人后面。 这么多年了,苏婉第一次站回这个位置,柳玉茹一瞧见,便知道母亲这些时日过得不过。她眼眶微红,微微低头,随后就感觉顾九思握住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一脸关爱道:“夫人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柳玉茹:“……” 不,我不需要你这么虚伪做作的关爱。 但她不能拂了顾九思的面子,便勉强笑了笑,柔声道:“见到父母,喜极而泣罢了。” 说着,她便领着顾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给苏婉和柳宣行了礼。 顾九思行礼周正,让柳宣舒了一口气,他惯来听说顾九思行事张狂,本来就担心这么众目睽睽下顾九思打他脸,谁曾想顾九思居然这么给他面子,当即让他高兴许多,连忙招呼着顾九思进去。 于是顾九思陪着柳宣,柳玉茹扶着苏婉,一家人欢欢喜喜进了柳家大门。 顾九思一心想着给柳玉茹挣脸,于是一顿饭下来,一直给柳玉茹夹菜,嘘寒问暖,看得在桌人面面相觑,柳玉茹脸红了个通透,顾九思却浑然不觉,旁边下人有些忍不住抿了笑,张月儿心中不屑,觉得顾九思太没规矩,却又不得不去艳羡。而苏婉看见柳玉茹过得这样好,便低了头,不让人看她红了的眼。 等一顿饭吃完,顾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 大概是对顾九思期望太低,顾九思稍稍表现,柳宣便对他印象极好。而柳玉茹被苏婉带回房里,苏婉同她说着近些日子的情况:“如今张月儿心思一心一意在芸芸身上,同你父亲吵得厉害,你父亲看见她们头疼,便到我这里来得勤快了。” “我倒也不觉得什么,他来或者不来,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见他抬举我,对我便好上了许多。” “倒是你,”苏婉瞧着柳玉茹,关心道,“那顾大公子,对你……” “挺好的。”听到这话,柳玉茹便笑了,柔声道,“娘,九思人比外界传言好多了,对我很好。” “他在家,”苏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样么?” 柳玉茹红了脸,点了点头,小声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苏婉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女人能得到丈夫这般宠爱,一辈子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语。 以往她觉得苏婉说得不错,如今却已经无法认同,但她也知道苏婉这样想了一辈子,要转变太难了,于是她也只是笑着陪着苏婉说话。说了一阵后,她想起今天的来意,同苏婉道:“您如今和父亲感情也好了,趁着这个机会,也该为未来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您如今没有孩子,不妨过继一个。若是抢了芸芸的孩子,怕她会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满两岁,不如我今日同父亲提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 苏婉有些担忧,柳玉茹叹了口气:“总不能您来说。父亲如今之所以爱来您这里,就是觉得您性情淡泊,不争不抢,若是您开了这口,父亲怕会不喜。” 苏婉沉默着,没说话,柳玉茹想了想:“您别担心,九思在呢,父亲就算不高兴,也不敢说什么。” 苏婉和柳玉茹说了一下午的话,等到晚饭时,大家说着话,柳玉茹见张月儿抱着孩子,便笑着道:“荣弟如今也快两岁了吧?” 听到柳玉茹提到儿子,张月儿顿时有了几分底气,笑着道:“是呢,快两岁了。” “会说话了吗?” “还不大会,但会叫娘了。” 张月儿说着,催着柳荣道:“荣儿,来,叫个娘给大家听听。” 孩子叽哩哇啦说了一堆,也没吐出个完整的字音来,顾九思“噗”的笑出声来,张月儿瞧过来,顾九思低头道:“对不住,这孩子太好笑,我没忍住。” 众人:“……” 柳玉茹淡淡瞧了顾九思一样,顾九思立马收敛笑意,坐端正了。 就这么一个细节,苏婉这才真的放下心来。张月儿脸色有些难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别同他计较,九思孩子脾气。” “顾大公子天性率真,”张月儿勉强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好计较。” “月姨娘膝下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玉茹看着十分羡慕,玉茹总想着,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亲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父亲,您说是吧?” 说着,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张月儿抱着孩子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柳宣听着柳玉茹的话,点了点头,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道:“你说得是,你母亲膝下是该再有个孩子。” “不如这样吧,”柳宣直接道,“月儿,荣儿就交给夫人抚养吧。” “老爷!” 张月儿惊叫出声:“这……这……荣儿还小,”她脑子转得极快,忙道,“他若离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这话说得有意思了,”顾九思懒洋洋开口,“哪家男儿离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么软骨头,姨娘,孩子还是交给大夫人养,免得走了弯路。” 张月儿听得这话,便明白顾九思是在暗讽她没眼界,张月儿咬碎了牙,暗恨自己那些年还是对柳玉茹和苏婉好了些,才让她们有能力在今日来翻身。 她就该早早弄死苏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随便嫁个糟老头子做妾室,让她们母子一辈子翻不了身。 然而说这些都太晚,她只能是抱着孩子,开始哭哭啼啼闹起来。 柳宣见她在顾九思面前闹,顿时大火,让人将她拖了下去,随后便同苏婉说起过继这件事来,又留顾九思喝了一会儿酒,这才让柳玉茹和顾九思回去。 等到了马车上,柳玉茹便有些奇怪:“今日我父亲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原本想,要让柳荣过继这件事,是要闹一会儿的。顾九思用手撑着头,靠在窗户边上,含笑道:“这你得夸我。” 柳玉茹听到这话,转过头去,便看见公子红衣金冠,面色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肤上,带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他的笑容懒散中自带风流,竟让柳玉茹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见柳玉茹不说话,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发什么愣?夸我呀。” “夸你什么?” 柳玉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用团扇给自己扇着风。顾九思掸了掸衣服,颇为自豪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说起这事儿了。” “嗯?” 柳玉茹回头看他,好奇道:“你说什么了?” “我说呀,人家大户人家的妻子,都有个儿子,没有也要过继,你娘孤身一个人,我担心啊。” “我本来打算给我小舅子送好多东西的,可惜你也没个弟弟。把东西给个妾室的孩子,还打压着你娘,我心里多不高兴啊。” “就这样?”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样?” “你这样说话,会不会……”柳玉茹斟酌着道,“太直接了些?” “所以我说你呀,”顾九思用扇子轻轻戳了一下她额头,嘴角带了笑,“做事儿就是想太多。你以为你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休了你娘?” 柳玉茹皱起眉,犹豫着道:“因为休妻这事儿……传去不体面?” 顾九思叹了口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脸的人吗?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为你娘是苏州苏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哪儿再娶这么体面的女人?有那么得力的舅哥?所以啊,你爹会宠张月儿,可那也是在不得罪苏家的前提下。你娘要是早早就闹,你爹还敢这么宠张月儿吗?”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慢慢道:“男人家……也要这么算计着吗?” “男人也是人,”顾九思嗤笑,“是人就贪财,就好权。在你爹心里,女人算什么?如今他想要巴着顾家,所以自然会对你娘好,我提了要求,还明明白白告诉他,只要孩子过继到你娘名下,我就给他送东西,我们顾家送东西是随便送的吗?你爹心里算得清楚着呢。”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摇着扇子,等着柳玉茹夸他,等了一会儿,没见柳玉茹有反应,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九思,”柳玉茹这次没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品味过来,抬眼看着面前吊儿郎当的人,诧异道,“你……你挺厉害啊。” 至少在琢磨人心这件事上,顾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 他想人想得简单,每件事都往本质上想,绕开了规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每次都是直击要害。 对柳宣这样的人,顾九思手到擒来,只是对柳玉茹这种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思路上的行走牌坊,他才无从下手。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夸赞,挑了挑眉,手搭在窗户上,颇有些骄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听了话,高兴蹲到顾九思边上去,给他捶着腿,讨好道:“夫君,你太厉害了,你再给我说说张月儿,你说这人怎么样?” “茶。”顾九思听着柳玉茹这么讨好,心里顿时飘了起来,柳玉茹赶紧给他倒茶,巴巴看着他。顾九思喝了口茶,看着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 “柳玉茹,”他笑着道,“我发现你挺能屈能伸啊。”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须要有这种魄力。” 顾九思哈哈笑出声来,拉着她起来坐在他边上。 他醉后兴致高,就开始高谈阔论,柳玉茹问着问题,他就给她说着自己的见解。 从张月儿、芸芸、一路说到他认识的身边各个人。 这些时日,柳玉茹让夫子给他说了天下局势,他心里也有了底,柳玉茹见他大约是醉了,什么都说,便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梁王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顾九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冷笑道:“乱臣贼子,其后必反。” 柳玉茹心中骤然一惊,她还要再问什么,顾九思却是两眼一闭,靠在马车上,不高兴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后面无论柳玉茹再如何摇他,他都不肯再多说了。 然而这话却是刻在了柳玉茹心里。 柳玉茹一夜未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等第二天醒过来,柳玉茹早早就蹲在了顾九思的地铺边上,开始摇他:“顾九思,顾九思。” 顾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满喃喃:“不是说好给我放假吗?我好累,好疲惫,好困……”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睡。” 顾九思捂着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到,柳玉茹把他的手拉开,忙道:“你为什么说梁王会反?” “嗯?”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我说了?” “对,”柳玉茹肯定道,“你说了。” 顾九思艰难想了想,憋了半天,他终于道:“瞎说的吧……” 柳玉茹:“……” 看着柳玉茹的脸色,顾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来,痛苦道:“我就是个感觉,梁王这人太假了。你说他有兵有权,什么都给皇帝想好,还把自己家里人送去当人质,你要真这么忠心,把兵权交回来啊,你看他这两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仗,我觉得好几次都是可以追击一举歼灭的,但他就不,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就想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外敌他能打赢,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怀疑他,所以就已经开始琢磨着谋反了,只是现在时机还没到,所以他就装乖,然后故意让陈国出兵骚扰边境,通过这种打着玩一样的仗反复增兵给自己。” “你怎么知道他可以一举歼灭?”柳玉茹好奇,顾九思叹了口气,“以前在赌场,遇见过好多次梁王封地来的人,他们给我复述过那边的情况。我也是瞎猜的,做不得真。”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抬手抱着头,好久后,他抬眼看她:“你还有没有要问的?没有我想睡了。” “睡吧。” 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头按回了枕头。 顾九思头一沾枕头,立刻闭上了眼睛。 宿醉真的容易头疼。 柳玉茹琢磨着顾九思的话,经过这些时间的了解,她觉得顾九思说话大多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说他瞎猜,但柳玉茹却觉得,可能比许多人认认真真分析情报准得多。 毕竟情报可能是假的,但到赌场来随便说的话,却没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印红的声音道:“少夫人,大夫人叫您过去。” 柳玉茹回了神,忙应声洗漱,随后便去了大堂,江柔已经等在那里,见柳玉茹过来,她笑着道:“来,吃过早饭,我带你去铺子里看看。” 柳玉茹低头应声,同江柔一起吃过饭。江柔问了一下顾九思同她回娘家的情况,又问了之后的安排,随后道:“等九思习惯了读书,后面九思的功课,你也不用时时盯着,挪点时间到生意上来。” “听婆婆吩咐。” 江柔带着她用过了早饭,便领着她去了铺子,江柔将她介绍给铺子里所有人,细细给她讲了所有铺子的运作。 每个铺子的选址、盈利的方式、采购的来源…… 江柔毫无保留,都给柳玉茹说了,等去过她手下所有铺子之后,江柔取了一个账本,手把手教着柳玉茹看账,而后她同柳玉茹道:“如今刚好到了一年查账的时候,你便帮我将所有的账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知道这是江柔给她的考验,便没有推辞,虽然心里忐忑,却还是应了下来。 当天回了家里,顾九思并没在家,她询问了人后,才知道顾九思是出去玩了。 想着顾九思已经许久没去见他朋友,她也没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后,坐到了桌边,看着账本,最后忍不住倒头趴在书桌上睡了。 顾九思玩了一天,兴高采烈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柳玉茹倒在桌边,她手边是个账本,旁边是算盘,顾九思愣了愣,上前摇了摇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是困极了。 顾九思看见她眼神,叹了口气。他太能体会这种困到极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于是他干脆弯下腰,小心翼翼将柳玉茹打横抱起来。 柳玉茹比他想象中更轻,他抱着她走向床边,柳玉茹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顾九思的面容,小声道:“你回来啦?” 没骂他。 顾九思第一个想法,于是他高兴许多,应了一声,催促道:“别说话,赶紧睡吧。” 柳玉茹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她太困了,困得没法。 顾九思将柳玉茹放到床上,给她盖了被子,这才去隔壁洗漱,他洗着澡时,忍不住问木南道:“少夫人今天做什么了,怎么这么累?” “大夫人带少夫人去熟悉铺子了,”木南早猜到顾九思会问,提前打听好了消息:“听说大夫人把今年查账的事儿交给少夫人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账是他娘最忙的时候,不由得道:“这么大的事儿,就交给她啦?” “是啊。” 木南给顾九思搓着背道:“大家都说了,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后,家里的事儿说不定都是少夫人说了算了呢。” “现在不就是她说了算吗?”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但想了想,他还是道:“那她一边监督我读书,一边管账,岂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后柳玉茹每几天,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她没去管顾九思,顾九思倒也没给她找麻烦,乖乖读书,印红帮柳玉茹看着顾九思,说顾九思近来也还算努力,虽然偶尔开小差,但也尽量控制着自己,没真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柳玉茹点点头,也没再多管,说到底,她不能真管顾九思一辈子,她开了头,走不走得下去,还得看顾九思自己。 她一开始看账比较慢,后来就看得快了,每天算着账面上对不对,然后要去铺子里盘点,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便是大晚上。有时候回来还弄不完,就只能熬着夜的来做。顾九思常常就是睡在地铺上,看着屏风后的灯火一直亮着。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努力的人,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带着温暖的烛光,就这么慢慢的、慢慢的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时他浑然不觉。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熟悉起来的。 柳玉茹做多些,便熟悉了,江柔便教着她去谈生意,先带了几次,后来便放手让她自个儿去谈。 幽州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商人,想定一批布料,这恰好是柳玉茹的长处,她家本来也以布匹为主要货源,于是这件事就由她去谈。那天天气正好,她由木南和印红陪着,进了早就定好的包厢里。 对方叫周烨,据说他的养父在幽州军中任职,因此偶尔他会帮着军中来采购。比如这批布,就是为了幽州今年入冬所准备。 柳玉茹猜想着,这人应当已经上了年纪,否则不会被派来做这样大的事儿。因而进了包厢,见到里面是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时,柳玉茹还是愣了愣。 对方面容英俊,带着北方男子特有的结实,看上去带这一种英俊阳刚之美。 他见了柳玉茹,也是有些诧异,但他极好的掩饰了情绪,恭敬朝着柳玉茹行礼。柳玉茹压着心里的忐忑,同他介绍自己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板的儿媳。如今江氏商行暂且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来与您商谈。” “顾少夫人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对方机会说话,恭维着柳玉茹,而后坦荡请柳玉茹入座。 周烨说话善谈,脾气温和,和柳玉茹商谈着价格,两人都是实诚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 具体商量完了数量、价格、运送方式等东西后,双方便签了契约,而后寒暄了一番后,也到了回去的时间,周烨瞧了天色,礼貌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带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烨点了点头,但还是送着柳玉茹下了楼,刚走了没几步,柳玉茹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了一声大笑道:“哟,这是哪家小娘子啊,大白天的,怎么跟着其他男人一起从包厢走出来,还勾勾搭搭的?” 这一声叫唤出来,全场就安静了,所有人寻声回过头去,就看见走廊上立着一个男人。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却一声颓靡之气,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稳,双颊通红。 柳玉茹跟着大家回头,目光触及到那青年的瞬间,整个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没见过这人的,可是她对这张脸一点都不陌生。 是王荣。 她肯定的想起来,就是她梦里那个被顾九思打断了腿,然后怀恨在心杀了顾九思的王荣! 她呼吸一窒,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转过身便拉了身边人要走。 然而周烨却是立在了原地,他不知这人是谁,但他为人正直,仍旧道:“公子慎言,我与这位夫人只是洽谈生意,并无其他逾矩之处,家中长辈尽都知晓,公子切勿污言秽语。” “哦~”王荣意味深长开口,“是家里长辈让出来做这些的呀。” 他把“做这些”咬得极重,众人都听出中间的旖旎味道,周烨面色不善,柳玉茹小声提醒道:“周公子,这是官宦子弟,切勿起了冲突,清者自清,公子别招惹了麻烦。” 周烨冷哼了一声,全然不将“官宦子弟”四个字放在眼里。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烨似乎也是官宦出身。她抿了抿唇,同周烨道:“周公子,走吧,毕竟这是扬州。” 听得这话,周烨迟疑了片刻,终于才转过头去。 而这时王荣却是走了下来,大声道:“别走啊,小娘子,你伺候了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儿呗?” “王公子,”木南上前来,挡在柳玉茹面前,恭敬道,“我们夫人是顾家的少夫人,还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说是顾家就是顾家。”王荣冷笑一声,“怕不是冒充的吧?” 说着,王荣便上前去,端详着柳玉茹道:“看着是清白小菜,仔细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王荣用扇子去挑她下巴,柳玉茹捏紧了拳头,绷直了背,冷声道:“王公子,今日我身份已经说明了,你还要借酒装疯,那打的就是顾家的脸。你就算不想着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时候东都一封折子参上去,到不知王公子在家里板子挨不挨得起!” “你!”王荣抬着扇子就要抽过去,周烨一把抓住了扇子,厉声道:“王公子,既然身为官家子弟,便当严于律己当作表率,若你今日还要执意装疯买醉,可是真打算与顾家为敌了?” 王荣没说话,他死死盯着周烨,似乎是在衡量。 过了许久后,他冷哼了一声,突然抬手捂了头,露出头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瞧不清了,来人啊,扶我下去吧。” 等王荣走了,柳玉茹这才松了拳头。 她舒了口气,同周烨道歉道:“周公子,这次牵连到您,给您惹麻烦了。” “无妨。”周烨摆手道,“如此败类,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家在扬州家大势大,如今他拿我没办法,必会找您麻烦,您还是赶紧离开扬州为好。布料的事儿我会全权办妥,您放心就好了。” 柳玉茹带了几分歉意,周烨笑道:“无妨,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玉茹面露担忧,周烨看了看天色:“少夫人,还是我送您一路回去吧。” 周烨神色不容柳玉茹拒绝,柳玉茹无奈叹气,点了点头,便入了马车。 周烨驾马护着柳玉茹回了顾府,柳玉茹心里思索着,等一会儿要如何同江柔汇报此事。 她心里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委屈难受。她不知道江柔过去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但凡做生意,总是要出去谈的,可这生意场上总不能女人和女人谈,男人和男人谈。而大买卖总是机密,得私下单独谈,男女共处一室,哪怕有小厮丫鬟,也总会让人说闲话,不知道江柔是怎么处理。而且王荣这事,他为什么突然找上门来?而她这样威胁了王荣,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柳玉茹脑子里念头纷杂。马车正慢慢往顾家行去,临近顾家,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打马声。 柳玉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急促的喊着“驾”,她不由得赶紧掀开了车帘,随后就见顾九思穿着一身素衣,正巧从她马车边上打马而过。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急忙叫出声来:“顾九思!” 顾九思全然不停,背对着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懵了片刻,随后便看顾家家丁在后面驾马追着,柳玉茹忙拦下一个人来,焦急道:“大公子这是做什么去?!” “大……大公子听说王荣欺负了少夫人,”家丁喘着粗气,焦急道,“从家里抢了马,说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听这话,柳玉茹脸色煞白。 周烨在旁笑了笑:“原来这位就是顾大公子,当真少年意气。少夫人您也别担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随便说说,过去吵一架也就罢了。” “不,不是。” 柳玉茹缓过神来,忙道:“赶紧把大公子拦下来,快去!” 说着,她缓了口气,随后同周烨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谢谢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见。” 周烨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应了声,随后坐进马车,同车夫道:“赶紧去追大公子。” 追不上,王荣的腿就得真的折了。 第21章 第二十章 顾九思的马骑得飞快,家丁尚且跟不上, 更别提乘坐马车的柳玉茹了。 顾九思一路狂奔到了柳玉茹之前谈话的酒楼, 一把抓了招呼的小二, 怒道:“王荣在哪儿?” 小二哆哆嗦嗦指了三楼一个包厢的方向, 顾九思立刻三步作两步,冲上去后, 一脚踹开了包房门, 怒道:“王荣何在?!” 王荣喝酒喝得迷糊了,他抬起头来,看见顾九思,兴致高涨道:“哟,我说是谁呢?” 他说着, 端着酒,摇摇晃晃来到顾九思身前:“原来是顾大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顾九思一样, 笑起来:“顾大公子不是一向爱出风头吗,穿得这样素净,怎么, ”王荣凑过去,笑着道, “披麻戴孝啊?” 话刚说完, 就在大家一片惊叫声间, 顾九思抓着王荣的领子, 直接就给王荣摔了出去! 王荣从楼梯上一路滚下去, 酒楼内所有人都惊了, 随后就看顾九思冲出来,抓着王荣领子就道:“不是给我横吗?咱们就看看扬州城谁他妈最横!来,再给老子横一个。” “顾九思你疯了?!” 王荣这下清醒了,他愤怒道:“你这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顾九思嘲讽出声来,“我舅舅还不放过你爹呢!王荣你辱我顾家在前,我收拾你天经地义你爹要说什么?” “你胡说!”王荣忙道,“我怎么辱你顾家了?” “方才你找麻烦那个,是我顾家少夫人,是我媳妇儿,你说你没找我麻烦?” “哦,你说这个啊,”王荣露出讨好的笑容来,“九思,都是误会。我喝高了,不知道……” 话没说完,顾九思一巴掌抽在王荣脸上:“现在知道了?!” 王荣的侍卫都赶了过来,看着两人有些犹豫。王荣往旁边啐了一口,也是怒了,嘲讽道:“顾九思,你可不能怪我不知道。哪家大户人家的女人能这么抛头露面还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我没想到你家这么不要脸啊。” “我可去你妈的吧。” 顾九思直接道:“你全家女人活得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就见不得我娘子活得好?她爱做生意我让她做,她爱逛街我让她逛,老子宠她对她好,还轮得到你这畜生来说三道四?老子今天可就告诉你了,下次你见到她,给我退避三丈让路滚远点!” “顾九思,”王荣气笑了,“你可别给我耍横,不然以后我怕你哭。” “哈,”顾九思笑出声来,“那我现在就让你哭!” 话刚说完,顾九思一拳就朝着王荣砸了过去。他拳头出得又狠又快,王荣吓得连连后退,赶紧道:“来人!来人!” 旁边侍卫一拥而上,顾九思在人群中身手灵巧,左挪右拐,一把抓住了王荣,将他直接提了起来,腿压在楼梯上一脚就踩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王荣顿时尖叫出声来,痛得眼泪当场肆意横流。顾九思抓着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咽喉,将他挡在身前,朝着冲上来的人怒喝了一声:“谁敢再上来一步试试?!” 谁都不敢上来了,王荣哭着哀嚎,顾府家丁和柳玉茹一前一后赶到时,就看着这么一片狼藉的样子。 顾九思头发有几缕落在脸颊边上,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少有的狠厉,他一人对着十几个人,却毫无惧色,甚至还拍了拍王荣的脸,冷笑着道:“我说让你哭,没骗你吧?” 王荣哭着没说话,他疼得没法思考了。 顾九思抬眼看向所有人,面色冷峻:“我同你们说清楚,在我顾家,男人是人,女人更是人,我顾家的女人就要活得肆意妄为堂堂正正,男人能做什么,她们能做什么。以后若再让我听到谁在后面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谁说我就打断谁的狗腿!” 说着,顾九思抓了抓王荣的头发:“我之前的话,听懂了没?” “听懂了听懂了。”王荣忙道,“大公子,我错了,以后见着少夫人,我都退避三丈。” “还横吗?” “不横了。”王荣哭着道,“扬州城,您是爷,您最大。” 顾九思满意了,他甩开了王荣,王荣身边的侍卫赶紧上前去,给王荣查看情况。顾九思拍了拍手,从楼梯上走下来,这才注意到柳玉茹,他微微一愣,随后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让你回去吗?” 柳玉茹面色复杂极了,她看了看正在嚎哭着的王荣,又看了看面前一脸无所谓的少年,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无奈道:“回吧。”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想想后面了。 顾九思……终究还是打断了王荣的腿。 而那个梦,她再安慰自己只是一个梦,也太过勉强了。 回去的路,他们没有再乘坐马车,柳玉茹提了一盏灯,就静静走在前面。 顾九思跟在她后面,他明显感知到柳玉茹情绪不佳,他不敢多说什么,跟了半路,他终于低声道:“我就是气不过,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垂下眼眸,慢慢道:“你别操心了,我和他们打打没事儿的,他爹就一个扬州节度使,打断他一条腿,我舅舅在,不会有事。” 听得这话,柳玉茹叹了口气,终于顿住了步子,转头看他:“顾九思,”她声音里带着疲惫,“风水轮流转,人在盛极时,总该给自己留点后路。你这样……” 她忍了忍,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往前继续走。 夜风吹来,有些凉了,顾九思往前走了两步,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从她手里提了灯,和她并肩而行,不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是随便欺负人啊,他都欺负到你头上了,欺负到我们顾家头上了,我还不出这个头,我是男人吗?” 顾九思说得理直气壮:“跟在你身边的家丁,是我以前总带着的,他肯定认识,装着不认识来找你麻烦,那明显是来找事儿的。他会无缘无故找事儿吗?我就不信,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比如说我家不行了啊之类的。这种人,就算咱们现在让了,等咱们家真的倒了,他也不会放过咱们,只是看欺辱到哪个程度而已。他现在就是在试探,要是今天服了软,以后他就会一步一步变本加厉。今天给他打回床上躺着,咱们至少能安静三个月呢。” 柳玉茹没说话,她睫毛颤了颤。 她认真想着顾九思的话。 王荣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们麻烦的。他不算个聪明的公子哥儿,喜怒都形于色,顾九思说得没错,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柳玉茹披着顾九思的衣服,感觉突然就打了个寒蝉。顾九思注意到,皱了皱眉头道:“还冷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说不冷了,对方却就突然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肩头,用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的背,将她半拥在怀里。 柳玉茹呆呆瞧着面前人,顾九思脸上带了讨好的笑,一手提着灯,一手揽着她往前走,高兴道:“是不是不冷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就觉得心跳得有点快,她跟着他的脚步,听着他道:“以前我和杨文昌、陈寻两个人通宵赌钱,冷的时候挤一挤就不冷了。你别觉得我在占你便宜,我是当你好兄弟!” 柳玉茹哭笑不得,顺着他的话头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所以啊,你也别天天愁苦了。”他安慰着道,“你看,人遇见事儿,总会想办法。你冷了我给你加衣服,还冷我们就挤一挤。等事情发生,咱们就会有办法。你别想太多。” 说着,他语调里带了几分郑重:“咱们俩既然成了婚,虽说指不定以后会分道扬镳,但是你当着我夫人一日,我就会好好护着你,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儿。谁若欺负你……” “你就打断他的狗腿。”柳玉茹笑着接过话,顾九思认真点头,颇为赞成:“正是。” “顾九思,”柳玉茹低头看着他们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眼皮半垂,遮住了眼睛里的神色,她不敢瞧他,小声道:“之前你不挺讨厌我吗,我嫁给你,你不生气,不想着找我麻烦吗?” 怎么还想着……这样帮着她,护着她? 顾九思听着这话,“嗨”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你对我真心好,我心里知道的。你让我读书,逼着我戒赌上进,都是怕我未来出事儿。虽说你也是为你的诰命夫人,”顾九思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的脸,慢慢道,“可是你对我好的心,我知道啊。” “我这人吧,你对我好,我也不会对你坏。而且你终究是因为我的过失嫁到我家来,我就算怪,也是怪我爹娘,怪你爹娘,万万怪不到你的头上。不仅不该怪你,我还得护着你,让你不后悔嫁给我,这才是我该做的。”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听着,突然觉得有些酸楚。 顾九思这人太讲道理。 善恶是非,他心如明镜,都分辨得真真切切,谁的罪,谁该罚,他心里早已有数。 而这样的公正,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 头一次有人给她,就给得这么炙热真挚,张扬放肆。能当着所有的面,肆无忌惮宣称“老子宠她对她好”。 她的心因而柔软又酸楚,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道。 “顾九思。” “嗯?” “你真好。” “那不废话吗。”顾九思斜瞟了她一眼,得意道,“我早同你说过,我天下第一顶顶好。真的,嫁给我,”他语气认真,“你赚大了。” 柳玉茹:“……” 不能夸。 这个男人,真的夸不得。 不夸就已经上房揭瓦,夸完简直要上天揽月。活在这种极度爆棚的自信里,他一直所向披靡。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两人一起回了顾家,刚进门, 江柔便着急迎了上来。 看见柳玉茹, 她心里稍稍镇定些, 瞧了一眼顾九思, 她压着着急,看向柳玉茹道:“我听说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负你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 随后道:“也不知道是怎的, 他便突然让门来,故作不识得我的身份说些难听话。” 江柔听着,叹了口气:“女子在外走动,这是常事,你别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亲说说, 总该要出这口气。”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尴尬,她算着, 如今该是王家上门找顾家说说了。 江柔见得柳玉茹的神情,顿时心里有些发沉,斟酌着道:“可是九思动手了?” “动了。”顾九思果断开口, 毫不遮掩,“我说打断他的腿, 就打断他的腿。” “你!” 听得这话, 哪怕是一贯好脾气的江柔都忍不住提了声, 顾九思却毫不在意道:“娘你也别难做了, 明个儿我跟你上王府赔礼道歉, 你就当着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折了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打断腿, 我也要让这王八蛋知道,我顾家的人不是他随便招惹的!” “你啊你,”江柔听着顾九思说话,慢慢缓过神来,她有些无奈,自己儿子的脾气她是一贯知道的,柳玉茹一出事儿,便有家丁赶着回来告信了,以王荣那些话,她觉得打断了腿也不为过。可是今时不比往日,她只能道,“九思啊,你也该长大些了,有许多事儿不是要靠蛮力出头。王荣今日找玉茹的麻烦,也还要伪装成不认识顾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脸皮,你这就是打了王家的脸,原本有理,也被打得没理了。” 顾九思嗤笑:“什么有理没理,不过就是大家的遮羞布,我们顾家有权有势,他便一句话不敢说。若我们顾家失势,以他王家那小人德行,还不把我们扒皮抽筋给拨了?娘,”顾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说一声,让他想个法子,把王荣他爹调离了节度使的位置,这才是以绝后患。” “胡闹!”江柔冷声叱喝,她看着顾九思,觉得有些疲惫了,想了想,她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同你父亲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亲去王家道歉去。” 说着,她吩咐道:“将大公子关到佛堂去,九思啊,”江柔缓慢道,“你这性子,真当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来,要去拉顾九思。顾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个儿走着去。” 说着,顾九思就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瞧着,也不知道该跟着谁,江柔瞧了一眼柳玉茹,便道:“玉茹同我来吧。” 柳玉茹担忧看了一眼顾九思,跟着江柔去了屋中。 江柔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她抬手揉着头,似是有些疲惫。 柳玉茹给江柔倒了茶,小声劝慰道:“婆婆也别头疼了,这一次九思是冲动了些,但也不全无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们若是一言不发,便显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 江柔从柳玉茹手边接了茶,有些无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这样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只是今日……” 江柔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道:“本来这些事不该同你们这些小辈来说,让你们徒增烦忧,但是九思如今闹得这样大,我想总还是要同给你们说一下,至少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如今圣上……怕是对梁王有了戒心。”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微微一颤。江柔斟酌着道:“具体的消息,我也不确切,如今大家都在观望着。我兄长他在朝中虽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关系深厚。若圣上真对梁王起了心思,那我们便得小心谨慎,至少不漏什么把柄到京都去,成我兄长的拖累。”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我便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叹了口气。 “九思其实说得不错,如今结了怨,若能将王家调离扬州才是正经。可九思不明白,节度使一职与其他职位不同,节度使属军职,与军队关系密切,你要王家离开他的大本营,你让他调哪儿去?换一个地方,就等于把这个节度使所有权利全部给拔了,谁又肯干?如今我们又不宜做大动作,你舅舅他自顾不暇,哪里能腾出手来动王家?” 江柔这么一说,柳玉茹稍作想法,便已经明白了那梦境的来龙去脉。 皇帝如今病重,疑心梁王,想在死前为儿子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于是将梁王逼反,而王家必然如今已经知晓消息,就等着从顾九思身上下手,寻个给他舅舅降职的理由。顾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后来梁王又被幽州节度使范轩所杀,天下大乱,顾家富可敌国,自然成了王家眼馋的对象…… 柳玉茹暗中捏紧了拳头,江柔还在揉着额头,慢慢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惊慌,王家在东都没什么人,应当不会这么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们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必须当王家就是给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头看柳玉茹,柳玉茹急切道:“舅舅是顾家的靠山,无论如何都倒不得的。咱们不能把把柄送给王家送到东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给咱们下套,不会只是打断了腿,他们必然还有下一步动作,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上,说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经抬着王荣来顾府道歉了。若他真来顾府道歉,顾家蛮横之名就留定了!” 听到这话,江柔面色一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现在就得带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还要道得狠,道得所有人都见着,都服了气,不觉得偏颇。” 江柔一听这话,心疼得不行。然而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许久后,睁眼道:“你说得对,将九思叫来,我这就带他过去。” 柳玉茹应了声,忙去了佛堂,顾九思正盘腿在佛堂前吃着鸡腿,柳玉茹瞧见他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谁给你的鸡腿?” “木南啊。”顾九思毫不遮掩,从旁边侍从手里拿了帕子,优雅擦了擦嘴,随后道,“只说关我佛堂,又不是要饿着我。也就你这狠毒妇人,能对我下这种狠手。” 柳玉茹听着,抿了抿唇,瞧着顾九思那张狂的样子,她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就骤然有些难过。 顾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眼,直接道:“有事儿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边侍从一样,侍从赶紧就退下了,佛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柳玉茹走到顾九思身前,蹲下身来,静静瞧着他:“你娘要带着你去给王家道歉了。” “这么快?”顾九思有些诧异。 如今都已经入夜了,道歉也该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说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陛下如今疑心梁王了,王荣这事儿,怕是个套。” 柳玉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简洁了,顾九思怕是不明白的,她正打算再解释一下,便听顾九思道:“我不后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静静看着她,一双眼清明透彻:“其实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决定打他。这事儿不难解决,我同我母亲去道歉,当着大伙的面折我一只腿,这事儿再送到东都去,也不好追究了。” 说着,顾九思叹了口气,笑了笑,眼里却是带了苦:“看来,顾家是要有风雨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心里有些难过,她瞧着面前的人,感觉他似乎是突然长大了。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心思清明,只是过去有那个条件,他就放纵着自己,如今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想那些他从不愿意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的,初初是希望这个人能够上进成熟一些,当一个好男儿,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么几分成熟,她就觉得,人似乎还是永远像少年一样未经风雨,来得让人欢喜。 顾九思看着她的样子,不免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要断腿的人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顾九思……”她叹了口气,却是道,“你放心,我陪你去。腿若真断了,我给你背回来。” “哪儿轮得到你啊?”顾九思站起身来,同她一起出去,还如以往一样吊儿郎当笑着,“我们顾家还没没落到要少夫人背人吧?” “行了,”他捏了捏脸,“愁眉苦脸个什么,这事儿我早想好了,别愁。” 柳玉茹没说话,她走在顾九思身边,他们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感知到,顾九思的袖子似乎微微颤抖。 他终究是怕的。 那一刻,柳玉茹清晰意识到。 顾九思聪明,可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当他父母第一次展现软弱,他清楚意识到要他成长去面对风雨时,他终究有那么一丝软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表明。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的感觉到了这份不安,他们走在长廊上,柳玉茹情不自禁的,就握住了他的手。 顾九思诧异回头,柳玉茹静静看着他。 她的目光坚韧又温柔。 “你别怕,”她出声,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那一刻安抚了他,拥抱着他,他听她说,“我陪着你,我会扶着你起来,你不会丢脸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端详着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刻,他的手,没有再抖。 他勉强笑起来。 “行啊,”他说,“谢谢你了,我的少夫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顾九思跟着柳玉茹出来,江柔已经准备好站在了门口。 她看见顾九思来了, 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她也不多说, 直接道:“赶紧走吧。” 说着, 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辆马车,顾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后面一辆。顾九思撇撇嘴, 柳玉茹瞧见了, 小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娘肯定想着我准备大闹一场,”顾九思压低了声,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车,嘀咕道,“现在瞧见你来了, 指不定心里觉得你多厉害能管着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持着团扇, 朝着他轻轻一敲:“我不这管着你吗?” “这不是你管着我,”顾九思嗤笑,“这是老子乐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 你最厉害。 两人坐在马车里,柳玉茹同他聊着如今的局势。两个原本只是孩子家, 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后院一片天, 顾九思就是赌场、酒楼、家三点一线, 对这天下时局几乎没什么基础, 都是成婚后才开始恶补。甚至于因为顾九思系统的学着, 说起来还比柳玉茹头头是道些, 但柳玉茹在外面做着生意,听生意人谈得多,倒有些不同见解。 “天下分出来这十三州,淮南最为富庶,但论实权还是幽州兵力强盛,我听说那些北方大老爷们向来就瞧不起扬州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乱了,扬州怕是一块肥肉。” 顾九思吃着花生,叹息着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还能继续挥金如土,当个公子哥儿。” “我觉得北方的官爷倒也不是你说那样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着,斟酌着道,“近来我认识一个幽州来的公子,言谈来看,幽州是觊觎扬州富庶,但对扬州倒的确是十分慎重的,他说打仗这事儿,不是只要兵悍将勇即可,粮草、军备这些物资,也是战场关键。我听他这样说,若真是乱了,扬州固然是一块肥肉,但也不是谁都敢动的,毕竟,虽然将士不算骁勇……” “但是有钱啊。”顾九思笑着接过,随后抛着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说的话了吧?银子真是人欢悦之本。” 柳玉茹对顾九思这样不着调有些无奈,顾九思想一想,却道:“幽州来的公子?来做什么的?” “说是要给军中收一些布匹……” “这就怪了,”顾九思摸着手里的花生米,“军中的物资不都是朝廷出的,还要幽州私下单独采购吗?” “说是幽州天冷,朝中发放的棉衣抵御寒冬太过勉强,他家是商人,想为军中将士制一批成衣送给他们。” “有这么好的商人?”顾九思脱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过冬银子范轩又要不到钱,自个儿掏的腰包吧?” “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问过这位公子,他说因为幽州属于边境之地,常有外敌骚扰,为了避免流程繁琐,所以先帝给了幽州这些边境盐税不贡的特权。用于采买朝廷不能及时发放的物资。所以同样是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可比淮南节度使权利大多了。” 有独立的军队,有经济大权,这俨然已是一个小国,与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将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节度使自然权位要高得多。 “那,”顾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边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这话一说,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这个公子再谈什么,我陪你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心里不安更浓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这些地方都拥有独立的财政权和军权,那里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了解这世界一点,柳玉茹内心就感知到,似乎离动荡又靠近了几分。 “九思,”她忍不住开口道,“等回去后,咱们寻个合适的地方,将产业转移出去一些,不能整个家当全放在扬州。”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镇定,可眼里的忧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间便明了了柳玉茹心里的害怕,他坐到她边上,像对自个儿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揽住柳玉茹的瞬间,顾九思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觉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似乎有什么不同,他一时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觉得,大概是她个头比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带了点肉,触碰在手上的时候,手感极佳,他忽视了那种想要捏捏她的冲动,张口宽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干啥干了就行,千万别操心。这人操心多了,会老得特别快,你千万别自恃年轻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时候年纪轻轻满脸皱纹,头发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严肃一些,但被顾九思这么一说,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团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怀里道:“你这人,怎么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我很正经啊,”顾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张,一脸认真道,“我很正经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团扇敲他,顾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闹着,马车突然一顿,柳玉茹扑上前去,顾九思忙扶住了她,随后就听外面传来江柔诧异的声音:“王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赶忙掀起车帘一角,便看见前面江柔马车停了,江柔马车前是一堆人,为首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身后带着家丁,家丁抬着个担架,担架上驾着的,正是被打断腿包扎好的王荣。 柳玉茹回过头,小声道:“是王善泉。” 顾九思赶紧凑过来,两个人接着马车缝看着外面。 江柔没想到会在半路就遇到王荣,一看王荣的架势,她心里抹了把冷汗,顿时觉得还好柳玉茹机敏,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带着人上门了,怕是刚把王荣的腿给绑好就来了。 她假作偶遇,看着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这里?我正打算去贵府找您呢!” 王善泉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没有料到,随后他赶紧鞠躬道:“顾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顾府找顾大人与您,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说着,不等江柔说话,他率先开口道:“小儿在酒楼与令公子发生冲突,王某得知后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带着孩子上门来道歉,希望顾府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小儿已经断了腿的份上,饶过小儿吧。” 王善泉说着,便退了一步,给江柔鞠躬道:“老夫在这里替小儿赔不是了!小儿酒后不知那女子是贵府少夫人,心生倾慕,起结交之意,没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儿的不是,您要打要骂,我们都认了,还请顾府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来一番话,便是将事情避重就轻说成了一个顾九思因妒打断了王荣腿的事。 顾九思在马车里听得咬牙,低声道:“我真想现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冲出去,小声劝着道:“别这么冲动,等婆婆叫咱们出去再说。” 江柔在外面听着王善泉的话,叹了口气,慢慢道:“王大人,不瞒您说,我在家听到这事儿,也是不安,立刻就带着孩子上门,想要给您道个歉。顾家只是商贾人家,我儿性情冲动,见着贵公子因我儿媳美貌说了些话,一时激愤下了重手,是我顾家教导无方。我在家中也训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儿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气,不过就是嘴上说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别人对你妻子夸赞几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毕竟被家丁死死拦住了,也没真成事儿,你又怎能下这么重的手呢?您说是吧?” 这话说出来,王善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旁人顿时便明白了来龙去脉,窃窃私语着。顾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你等一会儿千万别下马车。”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说他因你貌美见色起意这事儿就站不住脚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拧了顾九思一把,顾九思疼得倒吸凉气:“你这凶狠的妇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夫人误会了,我儿不过是赞赏少夫人气度高华,心生了结交之意,而且当时真没想到是顾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儿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儿腿已经断了,还请顾夫人放我儿一条生路吧!” 说着,王善泉顿时就要跪下,江柔忙让管家去搀扶王善泉,王善泉却是执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老夫只能用这一辈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个宽恕,放过我儿……” “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一跪让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节度使,无论这事儿到底事出于什么,如果他今日跪了,传到东都,那就是顾家居然让一个节度使在儿子腿都被打断的情况下都跪下了求饶,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天家的脸面! 一见这情形,柳玉茹顿时慌了,她忙推着顾九思,小声道:“你快去跪去啊!”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来,他们要更做得出来,他忙掀了帘子,直直冲了出去,在众人猝不及防间,猛地冲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声道:“王大人,你放我顾家一条生路吧!” 听到这话,众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让他去跪着示弱,他怎的这般强硬做派!她忙下了马车,到了人群中间,拦住顾九思道:“九思,别闹了,快认错吧。” 说着,她慌慌忙忙朝着王善泉和王荣道歉:“王大人,对不住,我夫君他性情冲动,稚儿脾气,您千万别见怪。” 她一面说,一面去扭顾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顾九思却是没有放手,他静静看着王善泉,认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这是我的过失,我愿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却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顾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颤抖,似乎是气急了的模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顾九思很平静,他抓着王善泉的手很稳,没有半分退缩,旁边都围满了来看这场闹剧的人,顾九思开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楼谈生意,王公子不知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节,我妻子性情软弱,只想离开,王公子却不肯放过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仆以及同我妻子商谈生意的朋友搭救,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谎!” 王荣坐在担架上,怒喝道:“我不过是赞扬了少夫人几句,问她是哪里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谎,将当时在场之人拉出来问一圈,不就清楚了吗?” 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王荣,冷静道:“陪着我夫人出去的家仆,向来是在我身边用惯了的,我们各大聚会上常常见着,你说你不知那是我顾府少夫人,这让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认识家丁,不认识这是我顾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也不该由你这样羞辱,难道你是节度使之子,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世间,有权有势便要道歉,不是顾府少夫人,就可以调戏羞辱?”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百姓交头接耳,王善泉给王荣使了个眼色,王荣愤怒道:“如今什么话还不是你说,你舅舅在东都当着尚书,你顾家在扬州本就是首富,我父亲不过地方一个官员,难道还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当着尚书不假,可国有国法,朝有朝纲,尊卑有序,我顾家不过商贾之家,我难道还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节度使,乃国之栋梁,乃当朝大臣,您若向我顾家下跪,那就是逼着我顾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动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为百姓,我越过王法行私刑,这是我的不是,九思愿受一切处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还不闻不问,这又是什么丈夫,什么儿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着顾九思,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惯来知道顾九思本性纯良,可却从未想过,儿子竟然能有这样的担当。 顾九思放开王善泉,退了一步,朝着江柔鞠了个躬:“身为人子,却做此错事,让母亲担忧,这是儿子的不是,这是九思一错。”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为慈父,我伤及贵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难忍,这是九思二错。” “顾大公子……” 王善泉想说什么,顾九思却没理会,转头朝向东都方向,深深鞠躬:“身为大荣子民,以商贾之身,越尊卑之礼,动手伤了王公子,纵然是为护妻护家,却也难辞其咎,此为九思三错。” 顾九思鞠躬完,站起身来,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静:“九思不懂这世上诸事弯弯道道,我只明白,有错要认,有罪要罚。今日九思有错,便认了这错。我打断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偿,但在此之前,敢问王公子,你的错,你认不认?!” 王荣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江柔这么同他打着太极,他还能应对,可是面对顾九思这样撕破脸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人戴着面具惯了,骤然看见这样真实的愣头青,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得到王善泉的回复,王荣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与一个女子说几句话就算错,那这个错,我也只能认了。” 话刚说完,顾九思从旁边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着自己的腿砸了过去! 柳玉茹下意识想去拦,然而人群中另一只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顾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顾大公子敢作敢当,品行高洁,周某佩服不已。”周烨将顾九思的刀取下来,笑着看向众人,“但周某以为,此事王公子有错在先,顾大公子至情至性,为护妻子挺身而出,虽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顾大公子还要帮着我押送货物,若是断了腿,我这边就有些难办了。” 说着,周烨笑着取下了腰上皮鞭,转头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为,不若将断腿换做二十鞭,给您出个气,您看好吧?” “你是谁?”王善泉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 周烨笑了笑,恭敬行礼道:“在下幽州周高朗义子周烨,见过大人。” 一个人如果只需要报名字而不必报称号,那必然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来,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顾九思和柳玉茹却是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人物,只是知道这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于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内心却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军中一员悍将,当年与范轩同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轩文职,周高朗行军,在幽州征战百场,未有一败,乃一国杀伐之利器。如今范轩成为幽州节度使,更是对其委以重用。两人兄弟情深,可以说,幽州节度使虽为范轩,却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烨竟是周高朗的儿子! 王善泉一时有些惊讶,然而他反应极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儿虽受重伤,但也没有让顾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罢了……”王善泉摆摆手,却是道,“就这样罢了。” 说着,王善泉给江柔行了礼,叹息道:“顾家不肯计较犬子之事,王某不胜感激,既然误会解除,便就此作罢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叹息道,“孩子之间的事,还望不伤两家和睦才好。” 两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带着王荣要走,然而正要离开,就听顾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过去,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脾气上来了,她赶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却被顾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手里,盯着王荣道:“你还没给玉茹道歉。” “你别太过分!” 王荣受不了了,怒道:“顾九思,你不要仗势欺人太过!” “我不仗势欺人。” 顾九思从周烨手中取过鞭子,走到王荣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荣吓得缩了缩,却见鞭子被顾九思反手甩到身后,“啪”的一下,便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所有人睁大了眼,便是周烨也是愣住了,顾九思盯着王荣,却是道:“我说了,做错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被吓懵了,旁边人便看顾九思扬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带半分情面,血肉从他白衣渗出来,他盯着王荣,再一次重复:“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不说话,顾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惨白,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冷汗大颗大颗落下来。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 “够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骤然爆发出声,扑上前去,拦住顾九思的手,红着眼眶道,“够了,九思,够了啊!” 江柔看着面前似乎是骤然长大的顾九思。 她清楚知道顾九思的意思,正是因为知道,她才心疼。 顾九思在为柳玉茹讨一个公道,他要王荣把这个罪认下来,王荣认了罪,他挨了这二十鞭子,无论未来如何说,顾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荣的,二十鞭还了;为什么打王荣,王荣认了。 顾九思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为母亲,呵护顾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顾九思能够一直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当顾九思这样成长,当他如此剔透看明白这世间,用他的方式鲜血淋漓去对抗时,心疼令江柔无可抑制,她感到为人父母的羞愧,她没能护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过失。 她拉着顾九思的手,哭得声嘶力竭:“九思……够了……” “娘,”顾九思转头看着江柔,苍白的脸笑起来,似乎毫不在意道,“我无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个男子汉了,您别这样,旁人看了笑话。” 江柔无言,所有话堵在眼泪里,她只是抓着他,拼命摇头。 然而顾九思意志坚决,他抬起一只手拦住她,随后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骤然扬声:“十五鞭,王荣,道歉!” “十六鞭,王荣,说话!”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顾九思出声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几乎没有了力气,他摇摇欲坠,看着王荣:“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说着,他苦笑起来,“你的道歉,还不肯给我顾家吗?” 王荣不敢说话,他恐惧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背上鲜血淋漓,鞭子沾染着血肉,他拖着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荣再也控制不住,他看着顾九思的样子,捂头大叫起来:“我道歉!我错了!少夫人对不起!我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住步子,他转过头,朝着柳玉茹,扬起笑容。 “他给你道歉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他的笑容真挚又清澈,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受,后来柳玉茹年迈,看过世界纷杂,回头来像,她才明白该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顾九思像一道光,在这黑压压的世界里,所有人带着面具张牙舞爪,只有他一个人,真实又固执,明亮又执着立在这个世间,看得人眼眶发红。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着眼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开口。 怎么会有,这样一定要分个是非,讨个公正,说一不二,说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给她讨个道歉的傻子。 顾九思笑了,他想说什么,然而在开口的时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旁边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将大夫找来!” 周烨也立刻道:“他这伤动不得,旁边有个医馆,我去拿担架。” …… 周边兵荒马乱,顾九思整个人脱力,就倒在柳玉茹怀里,他小声开口:“我厉不厉害?” 柳玉茹想哭,却又有些想笑,这次她没再用团扇敲他了,沙哑着声音道:“厉害,太厉害了。” 顾九思听着,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由着周烨帮着,柳玉茹和江柔折腾着将顾九思弄回了顾府。周烨有许多处理伤口的经验,等大夫接手时,好生夸赞了一番,便将顾九思送进去包扎了。 顾朗华这时也赶了回来,他进了府中,看到顾九思,又听下人将前因后果一说,顾朗华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这就去……” 江柔见周烨在,赶忙拉着顾朗华,小声道:“我们入里说。” 说着,就拖着顾朗华进了内间。 柳玉茹同周烨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系在顾九思身上,有些发愣,周烨见着这场景,迟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忧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体强健,好好养着,应无大碍。” 柳玉茹听到周烨开口,赶忙回神,她勉强笑道:“今日也是让周公子看笑话了。” “哪里,”周烨叹了口气,“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见着的。只是周某在东都人微言轻,不能为大公子多说什么。” “公子侠肝义胆,今日肯出面说这几句,顾家已是感激不尽了。”柳玉茹连忙开口,感激道,“若是没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断了一只腿才是。” “这二十鞭子可不比断腿轻松,”周烨脱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没……” 话没说完,周烨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妥,随后继续道:“不过我看大公子武艺高强,应当无事。” “谢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门,却是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将好好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这些都是小事。”周烨摆摆手,“大公子能康复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扰了。” 说着,周烨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离开了顾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烨,回了房间。顾九思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额头上全是汗,柳玉茹从旁边拧了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顾九思闭着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们挤一挤,行不行?” “好。”柳玉茹声音很轻,她搓揉了帕子,又开始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睁开眼,一只手垫在下巴下,趴着转头瞧她:“你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觉我特别帅?特别迷人?” 听到这话,看着顾九思颇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乱推他,只能道:“顾九思,你这张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啊?” “我这叫吹捧吗?”顾九思一脸正直,“这都是大实话,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 柳玉茹被他逗乐,低低笑了。 顾九思趴在床上,看着她笑,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听柳玉茹道:“另一只爪子。” 顾九思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不满道:“什么爪子爪子的,这叫手。” 柳玉茹低着头,细细给他擦着手指。顾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觉柳玉茹这样给他擦着手很舒服。 旁边下人看着两个人,便悄无声息下去,柳玉茹想了会儿,终于还是道:“以后别这样了。” “嗯?” 顾九思睁开眼,柳玉茹没敢抬头看她,小声道:“其实道歉不道歉这些事儿,我也不在意。以后得学着圆滑一些,别这么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误打误撞,直率反而让王善泉无措。但人不会总这么运气好,你这样不肯低头半分的性子,以后要吃亏的。” 顾九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给你和娘惹麻烦。” “我不是……” “开心吗?” 顾九思突然问,柳玉茹有些诧异,她抬头看着顾九思,眼里带了些茫然。顾九思脸贴在手上,歪着头看她:“看着王荣被吓到,给你道歉,心里有没有一些高兴?”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接着道:“以前陈寻小时候也和你这脾气像,被人欺负了屁都放不出来,我带着他把欺负他的人一个个揍了,他听到那些人给他道歉,高兴得哭了。” 说着,顾九思将手从柳玉茹手里抽出来,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委屈,但没事儿,既然成了我的人,我会罩着你。” 柳玉茹听着这样幼稚的话,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顾九思转头看她,颇为得意道:“我说让你别担心,就……你……你又哭什么呀?” 顾九思吓得赶紧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眼泪不要钱啊说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着柳玉茹眼泪啪嗒啪嗒掉,顾九思赶紧道:“我以后不这么莽撞了,我换个法子,我想想办法,别哭了,好不好?今天干翻了王家,这是一桩喜事儿,你别这么丧气,你要想,我折了王荣一只腿,而且今天我打了这二十鞭,王家怎么说都没道理,传到东都也不可能给我舅添麻烦,二十鞭换一条腿,咱们赚了啊!”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哭笑不得,顾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满不在意道:“别哭了,来,给爷笑一个。”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顾九思点点头:“这就对了,高兴点嘛,有我在,你有什么委屈的呢?你一直这么哭啊哭的,会让我觉得我这个当丈夫的很失败,你总不能让我学周幽王给你点个烽火台不是?” “我心里高兴的。”柳玉茹小声开口,“有人这样对我好,我心里高兴。” “那你还有什么好哭的?”顾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就是心疼。”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 陈寻和杨文昌是说不出这样话的,这一刻,他终于觉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么些许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头,慌乱道:“哦,没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没关系。你别担心,我休息两天,只要你放我去赌场,我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嗯,好。”柳玉茹吸着鼻子点头,顾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别这样啊。柳玉茹,你正常一点。你也别觉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没有我,你就嫁给叶世安了。叶家好啊,”顾九思说着,叹了口气,“叶家人里当官的多,虽然没什么大官,但是不站队不结党,天下再怎么乱,他们都能好好的。我们家啊,成也舅舅,败也舅舅,你嫁过来,我若再不对你好一些,你这日子也太惨了。” 说着,顾九思停下声音,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踌躇道:“柳玉茹,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以后顾家走到了什么抄家灭族的时候,你千万别犯傻。” 他看着她,认真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柳玉茹听着这话愣了,顾九思转头看向前方,声音平静:“我这人虽然是没谱一点,但我不坏。你本来就无辜,我是打从心底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够好好的。” 一辈子,平平稳稳,好好的。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一更) 顾九思说的话让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顾家人待久了, 便明白顾家人说话做事儿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 听着顾九思说休她, 她大约真是觉得这人想逼死他, 然而如今她却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顾九思是在为她打算, 为她好。 顾九思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勘破这世上涂抹在真实外面的虚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说的话,大多也是实话,他休了她,只要她有钱, 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语,那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甚至于有了足够的的钱, 足够的权势,她还能过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盘算,如果有一日顾家真的彻底倒了, 如何给她谋划一条出路。其实以现在的信息来说,他想得太早, 怕是被今日的事吓着了。然而有了那一个梦, 柳玉茹便清楚知道, 这一天或许也会成真。 如果成真了, 她是不是真的会接下这份休书, 还是会留下来与顾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个梦里的哭喊声, 江柔的鲜血,顾九思满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惶恐犹在,她很喜欢顾家,可是她自问自己是个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让她有些唾弃自己,顾九思瞧她不说话,赶紧道:“我瞎说的,不会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厉害了,你别担心。” “我就是被吓到了,”顾九思露出浮夸害怕的表情,眼里却有了几分认真:“我是真没见过我娘这么让着的时候,我心里害怕着呢,你别被我带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叹了口气,“你睡吧。” 说着,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准备了一下,便熄了灯,来到顾九思边上。 她躺到顾九思边上,在黑夜里拉上被子,睁着眼睛。 “其实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声后,就听柳玉茹道:“我们做最坏打算,如果真按你说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侧妃,你舅舅与梁王关系深厚,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侧过身,看着顾九思在黑暗里趴在手上,似乎是认真想着。 “我不知道。”顾九思想了许久,终于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现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错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你怎么总问我啊,”顾九思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赌钱斗蛐蛐,哪里管过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觉得你想得都对。”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被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瞧着柳玉茹带着期待的目光,他终于道:“好好好,那我随便说说,我说了你就随便听,千万别当真的啊。” “你说你说。” “接下来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没有亲戚关系了。其实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现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里的孩子送一个到宫里去,和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皇子的姐妹结亲,等梁王叛变,就作壁上观,看打得怎么样,谁赢站谁。” “所以你舅舅打算让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顾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识道:“那我舅舅岂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这话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赶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临到头又想起他背上有伤,于是手上方向一转,就去了他的头上,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数的。” “你摸什么头,摸狗呢?”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柳玉茹笑着没收手,笑眯眯道:“你毛发柔顺,手感很好啊。” 顾九思听着这话,哽了哽,头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声。他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不矜持,男人的头能乱摸的吗?”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经,顾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随便摸!” “啧,”柳玉茹反击道,“真小气。”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反应了半天,才缓过来,回头道:“我说你现在怎么伶牙俐齿的?” “哦,”柳玉茹平静道,“现在开始了解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顾九思一脸悲伤。 “怎么说?”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齿,而是铁齿铜牙,一口一口能给我撕碎了那种。” 柳玉茹被顾九思逗笑,她在被窝里咯咯笑着,两个少年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时是正事儿,有时就绕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上。 顾九思的人生经验比柳玉茹丰富得多,他说她没听过没见过的,说他街头斗鸡,赌坊赌大小,酒楼宴江湖豪杰,柳玉茹有时候听到离奇之处,睁大眼不肯相信的样子,能让顾九思笑老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困,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时分,顾九思迷糊着睁眼看了一眼,就瞧见柳玉茹侧着身,头靠在他肩上,像只猫儿似的,紧挨着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抬手撸了两把她的头发,心满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过来,顾九思听到她起了,打着哈欠道:“你将王先生请过来,这几日我就在房里上学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专门请来讲天下局势的先生,柳玉茹听顾九思的话,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如今来赶考科举怕是来不及,科举下一次考试是三年后,而三年后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动作已经这样大,顾家怕是等不到顾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最核心最重要的东西先学下来,柳玉茹心里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话,虽然玩笑着打了岔,顾九思心里却已经有了定论。 她应了声,让人去请了王先生,而后便要去找江柔和顾朗华。 顾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过头,看见公子趴在床上,夏花开在他身后圆窗之外,他忽地笑开,笑容似若春花绽开,带了天地绘笔描出的一抹好颜色。 “小娘子,做该做的,便莫要忧心了。”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轻浮不够轻浮,说庄重不够庄重的话,似是哪家公子立于陌上,随口开着的玩笑。 柳玉茹读出这份风流,红了红脸,小声啐了一口“浪荡!”,便转身领着人出去了。 顾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着床板笑出声。 柳玉茹走出长廊,心跳才缓了些。她过往遇见过的男人,大多是叶世安那样的,恭敬有礼,说话时候,规规矩矩站在帘子外面,便怕哪句话逾越了规矩。第一次见顾九思这样狂浪的人,她觉得新奇又无奈。 最重要的是顾九思脾气放肆便算了,还生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无论男女,骨子里都爱着美丽的事物,且不说顾九思骨子里其实是块璞玉,哪怕真是个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评价。 至少外在金玉,这真是整个扬州城都不敢否认的。 柳玉茹缓了缓,等心里冷静下来,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顾朗华已经起了,两人正忧心忡忡说着什么。 柳玉茹进去后,给两人行了礼,顾朗华漫不经心应了,随口道:“九思怎么样了?” “郎君还在休养,大夫说,再过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里伤了元气,这怕是要调养一阵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听着,心里又有些难受,她安慰着大家和自己,随后道,“过一会儿,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还在睡着吧?” “郎君醒来后,便让人请王先生过去了。” 柳玉茹实话实说,江柔和顾朗华微微一愣,江柔先反应过来,慢慢点着头,敷衍着道:“好,他想多学点,也是好事儿吧。” 顾朗华点点头,却是叹了口气。 “以往总打着他读书,”顾朗华苦笑,“如今他真读书了,倒高兴不起来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中的绿汤,有些恍惚道,“我唯愿他一辈子不长大,可哪儿有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 说着,江柔苦笑道:“愿意上进,也是好事。总不能事事总让玉茹一个人操心,毕竟是当丈夫的人了。” “哪里会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来,“如今我与郎君都还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顾着,九思现在主意大着,思路清晰敏捷,儿媳还是听着他做事儿。” “玉茹妄自菲薄了,”说起这些,江柔面上终于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机敏。若我们想着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来了咱们家,咱们再做姿态,也显得不够真诚。玉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儿想得周道谨慎,可比我们机敏多了。” 柳玉茹听着,连忙自谦,不敢应下这份称赞。 三人说了一会儿后,吃了早点,便一起去房中看顾九思。 顾九思正在上课,柳玉茹站在门前,便听顾九思不断询问着王先生的问题。 他似乎是将整个朝廷上的官员名字职位都一一记了下来,反复盘问着王先生更多细节。有些时候王先生也答不上来,顾九思便接着下一个问题。 三人在门口听着顾九思听课,等到了时候,王先生才从里面出来,见到顾朗华一行人站在门口,王先生有些尴尬,似乎是让人看到了短处,忙同三人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进屋后,顾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着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还不够多,你按着我说的,将十三州地方官员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给我打听一遍,送来给我。”说着,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诧异道:“爹?” “公公婆婆来看看你。”柳玉茹赶紧为他解惑,然而顾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娘来就算了,爹你来做什么?你看完我,我背上的伤也不会好,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咱们家都快完蛋了,你个糟老头子快去做点有用的事儿……” “郎君!”柳玉茹看着顾朗华铁青的脸色,忙扑了过去,小声道,“住嘴吧!”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二更) 顾九思莫名其妙看柳玉茹一样,江柔拉了拉顾朗华的袖子, 顾朗华冷哼了一声, 摔了袖子, 和江柔一起坐到顾九思边上, 僵着声音问:“可好些了?” 说完,不等顾九思说话, 顾朗华就道:“看你骂得动人, 想必好得多了。” “行了行了,”顾九思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你这个逆子……” “老爷,不是说好好说话吗?”江柔嗔怪, 顾朗华僵住了动作,这才坐下来, 干脆一句话不说,扭头看着窗外,不搭理顾九思了。 顾朗华不搭理顾九思, 顾九思嗤笑,扭过头去, 看向另一边窗外。 不理就不理, 谁怂谁是孙子。 柳玉茹瞧着这阵势, 有些想笑, 却又要板着脸。江柔轻咳了一声, 柔声道:“九思好些了, 我和你父亲也放心许多。昨天的事儿,我夜里和你父亲商量过,觉得后续处理,应该同你和玉茹一起来。毕竟你们也成了婚,不是孩子了,我们也不能凡事儿都大包大揽,总要带着你们学着些。” 顾九思听了这话,垂了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江柔抿了口茶,接着道:“昨个儿我和你父亲商量了,如今王善泉做这事儿,明摆着是冲着你舅舅来的。我们暂时不能确定背后的人是谁,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顾家还留在扬州,怕都有些风险。王善泉是节度使,咱们商家不与官斗。” “嗯。”顾九思应声道,“母亲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顾朗华突然出声。 柳玉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顾朗华听到这笑声,有些尴尬,柳玉茹也有些尴尬,忙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柔轻咳了一声,接着道:“我们在扬州产业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现实,去新的地方,也要有个适应,所以我和你父亲就想着,我们会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里,哪里合适一些。到时候我们就先在那边开几个店,然后逐渐将重心转过去。在扬州的产业,土地庄园,我们也会慢慢变卖,但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人发现,不然王善泉会做些什么,咱们不好预料。”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想了想道:“那,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来去哪里呢?” “快则一两月,慢则半年。”江柔皱着眉,“我已经派人去京中寻我哥哥打听消息。如今他没有给我们消息准备,可见形势算不上严峻,我们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过日子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揣摩着,若是皇帝决心除掉梁王为新皇铺路,他已经病重,那梁王谋反就是这些时候的事。如果照着那梦境,江尚书逃不开,不仅逃不开,或许还牵扯颇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给顾家通风报信。那么这样漫长的一个试探时间,或许正是最后顾家没能逃出扬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着如何开口,许久后,她终于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为何如此决定?” “咱们重新择地安家,如今就看重三个方面,一来要易于经商,这样我们商家才能立足。二来要上下安稳,我们能好好生活。三来要交通便利,这样我们过去,才不会太过麻烦。就这三点来看,首先幽州位居边境,与北梁交易频繁,幽州向来崇尚经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们过去,有诸多商机。” 江柔和顾朗华点着头,顾朗华应声道:“的确也是如此,只是……它位于边境,战乱频繁,是不是不□□稳?” “这个公公不必担心,我们不去最前线的城池,”柳玉茹平和道,“我专门查过,幽州虽然多战,但是大荣强盛,这些年来多是北梁骚扰,幽州有长城阻拦北梁,大荣建国以来,长城之内未有一战,所以幽州长城之外的确多战,但长城之内却十分安稳。” “而且,我们如今忧虑的,其实是舅舅若是出事之事。儿媳揣测着,若是舅舅出事,那绝大可能,便是梁王出了事。” “慎言!”顾朗华忙出声,江柔却是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话说出了口,出了这门,便是烂在了肚子里。” “玉茹都敢说,你个老头子怕什么?”顾九思趴在床上开口,顾朗华怒道:“逆子闭嘴!” 顾九思嗤笑,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继续说。” “梁王出事,天下或大或小,都要有动荡,幽州兵强马壮,又有盐税免贡之权,可作一国。纵使天下真的乱了,先乱的,也必是扬州这样的兵弱且富之地,而幽州,怕是外乱内稳,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着,慢慢道,“若是说兵强马壮,有盐税免贡特权的地方,十三州中除却幽州,还有其他选择,为何是幽州?” “这就是第三点,”柳玉茹平静道,“我们此番要离开扬州,不可大张旗鼓,否则王善泉绝不会让我们走。我们要将大笔资产短时间移过去,幽州交通最为便利。” “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与我们隔着两州,怎么会便利?” “幽州沿海。”这时候,顾九思突然点名出来,江柔和顾朗华恍然大悟。 他们竟是忘了! 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凡是大批货物,都是走水运。水运比起陆运,载重多,成本小,时间快。 幽州虽然和他们隔着青州与永州,可是他们可以从水路入海,然后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后,就不必担心王善泉等人,再转陆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陆路,每一个州都要递交一次入关行文,然而海运的话,除了必须停靠的几个码头之外,几乎没有官府所在,而码头主要管事,其实也是漕帮在管,官府势力极弱,这样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顾家举家搬迁到幽州。 “玉茹真是太聪慧了。” 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时日,玉茹必将有一番作为。”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一个女子,她轻咳了一声,随后道:“只是随意想想,到底行不行,还是要婆婆和公公才能做决定。” “行。”顾朗华立刻道,“你这法子可行。我在漕帮有几个朋友,这些时日我们就想办法将地都卖了,然后将分散兑换黄金白银,加上古董字画,走水路运送出去。我再派人在那边开店,买一条船,早早做好准备,如果出事,咱们就直接离开扬州!” “那为何……不直接离开扬州?”柳玉茹斟酌着道,“不瞒大家,其实早在之前,我便做过一个梦,这梦里不大吉利,就是王荣找了顾家麻烦,顾家……” 柳玉茹没说完,她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想着,能早走,就还是尽量早些走的。家产可以让下人帮着变卖,我们先走比较好。” “玉茹,这出扬州,并不是你想着这么容易。” 江柔听柳玉茹的话,耐心解释着道:“我们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只要离开百里之外,必须要靠着扬州官府给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要写明从哪里出发,到哪里,做什么。” “顾家是扬州大户,每年扬州税赋,我们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紧。平日我若出行,老爷就得在扬州,老爷若出行,我和九思就得在扬州,从无举家出行的情况。若是我们举家一起申请路引,还要去幽州,怕是路引没到,兵马就先到了,随意寻一个理由给你,将你拖一拖,你也没有办法。若是不拿着路引,走出扬州一百里,你哪个城都进不去。” 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出过扬州,这才头一次想起路引的事情,柳玉茹不由得道:“那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先办一个假的身份文牒。”顾朗华开口,思索着道,“我私下买通人,先给我们弄四个身份文牒,再拿着这个文牒去官府开路引,然后我们买下船来,坐船去幽州,只在停靠补给的码头看一下就行了。码头上多是漕帮的地方,管得不算严格,应当无事。” “那又需要多久?” 柳玉茹焦急道,顾朗华想想:“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 “这中间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只是一个梦,切勿为此太过伤神。有警惕是好的,但是若是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便得不偿失了。” “夫人说得对,”顾朗华说着,起身道:“我这就去办,尽量快些。” “老爷,”江柔叫住顾朗华,顾朗华回头,江柔笑道,“路上切莫着急,慢行。” “知道了。”顾朗华笑道,有些无奈道,“我多大人了还操这个心。” 顾朗华说完,摆摆手便走了出去。 等顾朗华出去后,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来查账如何?” “还有三家铺子的账没查完,”柳玉茹恭敬道,“我再过五日可给婆婆一个结果。” “辛苦你了。”江柔点了点头,安抚道,“熬过最初这阵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听着却是笑了,“婆婆教我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柔舒了口气:“你看得明白就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柔嘱咐了顾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头,轻轻推了推顾九思道:“你怎么对你爹这样?” “这老头子坏的很。”顾九思轻嗤,“我和他的事儿你别管了。”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人了?怎么还个孩子似的。” “你怎么不问我爹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顾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听了不听了,我要睡觉了。” “别睡,”柳玉茹拉他,“听我几句劝,别总和你爹闹。” “哎呀你别管了。”顾九思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不听,不想听。” 柳玉茹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走出去,让人将账本都搬了过来,然后就坐在了顾九思边上,顾九思睡觉,她便开始算账。 她对数字有种超常的敏锐,看过了十几家铺子的账本,她已经不需要算盘都能心算清楚,于是她也不打扰顾九思,低头默默对账。 顾九思在她翻页声中睡过去,午后阳光催人入眠,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声在外面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起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见顾九思睡得正酣。 她不自觉就笑了,觉得这人过得也太自在了些。可看见他趴着的姿势,她又才意识到,这人背着一身伤痕睡着。 她静静瞧着他的睡颜,许久后,摇了摇头,笑着低下头去,觉得顾九思真是个孩子。 顾九思一觉睡到下午,他睁开眼,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瞧见便笑了,顾九思这才发现柳玉茹也在,他有些尴尬道:“笑什么,你趴着睡也一样。” “醒了?饿了么?” “还好吧,”顾九思打了个哈欠,在床上像青蛙一样活动着手脚,柳玉茹站起身来,坐到他边上,给他捏着手臂道,“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做过来。” 顾九思张口就开始点菜,在生活上,他从不委屈自己。 柳玉茹听着,吩咐了人去做饭,给他捏了手脚,又按着他的要求,找了本游记给他。 顾九思向来不爱看那些正儿八经的书,就对一些打来打去的故事和地图游记感兴趣。他闲着没事翻看着游记,同时偷偷瞧着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看账,顾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开始拨弄算盘。顾九思就听见算盘打得啪嗒啪嗒,他时不时偷瞄一眼,柳玉茹察觉了,不免好笑,回头瞧他:“你瞧我做什么?” “我说,”顾九思放下书,有些疑惑道,“一直看账本,不累吗?” 柳玉茹愣了愣,过了片刻后,她笑起来:“一直看游记,不累吗?” “我是放松。” “我是喜欢。” 柳玉茹努力拉伸了一下自己,让僵硬的肩颈舒服一些,随后她拿着算盘,摇了摇道:“我喜欢数银子的感觉。看银子多了少了对不对,我就觉得开心。” “我啊,就想看着账面上的银子涨涨涨。我同你说,上次我出去,掌柜叫了我一声柳老板,我高兴坏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顾九思有些奇怪,柳玉茹认真想了想:“大概,这是属于自己的称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顾少夫人是顾家给的,只有柳老板,代表着她自己的努力,纵然这努力里有几分别人的帮助,可归根到底,始终是她去做的。 柳玉茹本以为顾九思不明白,却不想顾九思点了点头,认可道:“说得对,就像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声顾大侠。” “那好,”柳玉茹点头道,“要不这样,以后你把顾家给我,我赚钱,每个月给你固定一部分钱,你去闯荡江湖,怎么样?” “好,”顾九思点点头,“到时候我行侠仗义,做了好事就写下‘柳玉茹之夫’几个字,保证你名声大噪,到时候大家都去你店里买东西。” “胡说八道!”柳玉茹不高兴道,“你该写上我店铺的名字才对!” 这话让顾九思大笑起来:“好好好,写你的店铺的名字,到时候,咱们一起名扬海内好不好,柳老板?” 柳玉茹和他胡扯,两人扯完了,吃过饭,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柳玉茹算账,顾九思看书。 蜡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终于看完了最后的账,这时候顾九思也好了许多,能下床随便走走。 顾朗华每日忙于在外面处理家当,江柔则是买了许多书生,将顾家与王家的事儿写成了一场“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到处流传。故事中顾家大度明理,王家嚣张跋扈,顾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许多看客,纷纷称赞赤子之心。这出戏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扬州城内的人却都知道是在说什么。没多久,王善泉便让人到处抓唱戏的人。 得了消息时,顾朗华还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道:“淮南境内,这戏就不唱了,去东都唱吧。” 而顾九思由柳玉茹扶着在院子里逛圈,顾九思小声道:“我娘生气了,王善泉要倒霉。” 柳玉茹抬头瞧他,瞪了一眼:“好好走路。” 两人正走着,就看管家从外面走来,同顾朗华和江柔恭敬道:“老爷,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带了消息来,说他的仆人在三德赌场惹了些麻烦,不知老爷夫人是否认识赌场的人,能不能去帮个忙?” “周公子?”顾朗华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说是周烨周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个忙必须要帮。 无论是周烨之前的帮忙,还是周烨本身的身份,这忙都要帮。 只是三德赌场这种地方,顾家一向也没什么交集…… 顾朗华和江柔正为难着,就听顾九思从外面走来,激动道:“我去,三德赌场我熟!我去帮周公子!” 众人:“……” 第一次发现了顾九思赌钱的作用。 “你去什么去,去了你还回得来吗?”顾朗华不高兴出声,最后想了想,却发现除了这个儿子,好像真没什么能去三德赌场的人。最后只能摆了摆手道:“去去去,少拿点钱,别乱赌了。” 得了这话,顾九思兴高采烈让木南去备马,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前一刻还要柳玉茹扶着走路的病秧子模样。 他这样子所有人都有些发怵,顾朗华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发蒙,让她去赌场?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青楼都去过了,去个赌场算什么? 于是她笑了笑,柔声道:“那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顾九思一听这话,忙道,“我是去办正事,大家放心,我绝不会在那里赌钱。” 顾朗华:“把银子全放玉茹身上!” 顾九思:“……” 对于这个结果,顾九思表示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带着柳玉茹去了。 刚下马车,顾九思先掀了帘子走进去,而柳玉茹跟在后面,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道:“顾公子买大买小?!” 竟是还没到赌桌边上,旁人就知道他脾气,直接就开始下注了! 顾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帘子一掀,站在顾九思身后,朗声道:“大也不买,小也不买,今日顾公子不赌。” 全场静默了,大家看着柳玉茹,青楼赌坊总是连在一起,于是今日有诸多人,都是当日目睹过柳玉茹提到上青楼的青年,其中就包括了顾九思的好友陈寻、杨文昌。 陈寻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出声:“刀呢?” 他这一声询问在一片安静中显得特别嘹亮,顾九思走到他面前,抬头推了他的头一把,直接道:“刀个鬼的刀,我来找人,”说着,顾九思形容了一下周烨的长相,“见过一个长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头的男人吗?” “哦,见过啊。”杨文昌立刻接口,“就半个时辰前,还在边上赌桌面前,我听说是他兄弟欠了钱不肯还,现在去后院了。” 三德赌坊的后院,就是专门来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顾九思皱了皱眉,他应了一声,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动作,抬手从袖子里捻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杨文昌面前,小声道:“买小。” 说完他直起身来,转身朝着后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离跟在身后,杨文昌和陈寻见着,杨文昌感慨摇头:“可怕,太可怕了。” 陈寻点头,认同道:“还好没有姑娘看得上我。” 杨文昌抬眼瞧他:“这事儿也能拿出来庆贺?” 然而想了想,杨文昌道:“似乎也的确值得庆贺一下。” 说着,杨文昌将顾九思放的银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扬声道:“大!”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到了后院,刚到门口,就被两个壮汉拦住了去路,两个壮汉看见顾九思,有些为难道:“九爷,您知道三德的规矩,这个后院……” “我懂。”顾九思果断道,“叫老乌鸦过来,他们今天带走那人是我朋友,这事儿我来管摊子,按着规矩来。” 两人犹豫了片刻,随后就有一个老者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九爷!好久不见了!” 顾九思转头朝着柳玉茹扬了扬下巴:“赏。”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拼命挤着眼:“愣什么愣,赏啊!” 柳玉茹反应过来了,她忙给了老者一两银子,老者高兴收下,笑着道:“这位是夫人吧?” “嗯,”顾九思懒洋洋出了声,随后道,“你们今天似乎留了个人?” “九爷消息灵通,”老者笑道,“可是为此而来?” “对,”顾九思扇子一抬,“带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规矩,我晓得,不会乱来。” 老者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随后道:“那九爷同我来。” 顾九思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跟着老乌鸦往前,柳玉茹跟在后面,她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又新奇又害怕,目光偷偷瞟来瞟去,顾九思瞧见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瞧什么瞧。” 说着,他转头同老乌鸦道:“这女人没眼界,你别笑话。” 柳玉茹:“……” 老乌鸦赶忙道:“少夫人第一次来,都是这样。能陪着您过来,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杰,十分开明了。前些时日九爷不来,我们上下都担心着是少夫人不让您来呢。” “她敢不让我来吗?”顾九思瞧着柳玉茹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高兴,而且为了自己的颜面,便继续吹着牛道,“我要赌她还能管得着我?我在我们家向来说一不二,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也是瞧她乖巧,这才带过来。” 说着,一行人走到门口,顾九思朝着守门的人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赏。” 柳玉茹保持微笑。 她将银子递给守门人,两人进了房里,便看到房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人,周烨坐在赌桌面前,额头上带着冷汗,旁边一个少年被压着跪在地上,嘴里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恼怒。 顾九思见着这场景也没说话,从容落座在旁边,同柳玉茹道:“给我拧块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她走到边上,拧了帕子,坐到顾九思身边,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心里暗喜不已,觉得这么使唤柳玉茹高兴极了,柳玉茹看着他的笑,她靠近了顾九思,用平静且温柔的声音,小声道:“你等着。” 听到这话,顾九思一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轻咳道:“可以了,可以了。”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周烨道:“周兄,我来得迟了,见谅。”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一更) 周烨听着这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顾公子能来, 在下已是感激, 哪里还有晚不晚的?” 顾九思笑了笑, 直接道:“周兄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必客气。”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 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男人看向去不过三十出头, 个头瘦小,似是有些畸形,一只眼用黑布遮掩着,让人瞧着便觉得有些阴冷。 顾九思瞧着对方,却是道:“竟然是惊动了杨老板, 看来这次事儿不小啊。”说着,顾九思往前探了探, 似乎是同对方十分熟悉一般道,“杨老板,是我这哥们儿在赌场里输太多了?” “是呢, ”杨老板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古怪, “这次这位范小公子, 输得可不是小数目, 九爷确定要管?” 顾九思转头看向周烨, 周烨僵着声, 小声又迅速道:“那是与我一同出来的公子, 身份尊贵,绝不能有失。今日我们要离开扬州,他想要见识见识扬州风情,自个儿大清早来了赌场,然后这里的人带着他赌什么……跳马,他以为这只是普通下注,谁曾想……” 听到‘跳马’,顾九思顿时变了脸色,柳玉茹有些好奇,小声道:“什么是跳马?” “就是赌大小,”杨老板笑起来,解释道,“二两银子开局。” “二两银子?”柳玉茹睁了眼,有些莫名,“二两银子,就算是赌一夜也赌不上多少钱……吧?” 至少不该是让周烨坐在这里的数目。 “开局二两银子,”顾九思神色严肃,张合着手中折扇,解释道,“但是,每过二局,就要加钱。第一局二两,第二局四两,第三局十六两,第四局十六个十六两,第五局二百五十六个二百五十六两,以此类推……每一局新开,便叫一马,因此叫跳马。” 听到这话,柳玉茹瞬间明白过来,她下意识就道:“小公子赌了多少局?!” “六局。” 杨老板笑眯眯道:“在下是个厚道人,零头钱便不算了,四十二亿两白银,九爷,”对方道,“您要帮着周公子垫付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四十二亿白银,便就是一国几十年税收都没有这么多! 顾九思张合着小扇,斟酌着道:“杨老板,您这就是玩笑话了,这个数额,普通人哪里会给?您这样赌,就不怕官府怪罪吗?” “顾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压我,”杨老板淡道,“在下做的是明码标价的实诚生意,赌钱这事儿,愿赌服输,便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的道理。这位范小公子一时凑不上钱,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条打上,先付三千万两,余下的,这一辈子慢慢还也无妨。” 众人对视了一眼,四十二亿是绝对没有的,可就算三千万也是勉强,怕是把周烨的家底掏空了,也没有这个数额。 周烨有些愤怒,他怒道:“你这是骗他年纪小……” “年纪小就能欠债不还了?” 杨老板淡淡抬眼:“年纪小就能为所欲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是你们教得不好,没有让我们赌坊来给他让路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今个儿他若不给钱走出了我们三德赌坊的门,日后个个学着他,我们的生意怎么做?” 说着,杨老板抬手将飞刀甩到了那少年脚边:“要么卸了四肢,要么欠债还钱,总得给杨某一个说法。” 这话出来,整个气氛都僵了。杨老板身后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头一次见到这种阵势,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看上去不要太过丢人,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告诉自己:“没事,别怕,他们不会怎样……” 但是刀光不知道怎么,总落进她眼里,她心跳不自主快了许多。 而周烨比她更紧张,他捏着拳头,全身肌肉绷紧,似是随时都要动手。 杨老板眯起眼,周烨的手下意识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着这一切,便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一只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手上,顾九思歪在椅子上,声音懒散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这么严肃做什么?你们瞧,都把我这小娘子吓成什么样了。” 说着,顾九思抬眼,带了几分责怪看向杨老板道:“杨老板,女人胆子小,你别这么吓唬她。” 大伙儿没说话,众人都是蓄势待发,可唯独就是顾九思一个人,还是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似是觉得柳玉茹的手十分好玩似的,细细拨弄着她的手指。 杨老板盯着他,目光似是不善,他却是瞧都没瞧一样,仿佛是完全没看到一般。大家一时半伙都捉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对四十二亿白银没什么概念,还是说真的胸有成竹,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压力。 柳玉茹被他握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舒开了,她垂着眼眸,静静等着对方回话,过了好久后,杨老板突然笑了。 “那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钱,您帮他还?” “还啊。” 顾九思直接道:“愿赌服输,欠钱就还,江湖规矩哪里这么容易废的。” “顾公子!”周烨急了,他忙道,“在下……” “没事儿,”顾九思推开周烨,往前探了探身子,却是道:“只是在下赌性来了,还钱之前,也想同杨老板赌上一把。” 杨老板冷着脸,没有说话,顾九思手搭在桌上,倾着身子往前道:“听说杨老板能听声辨骰,九思不才,还请杨老板与我,再赌一次跳马。” 杨老板盯着顾九思,过了许久后,他却是笑了:“顾大公子年轻气盛,为了朋友,总会做些糊涂事儿。虽然顾家家财万贯,可杨某觉得,还了四十二亿白银,顾家再赌一次跳马,恐怕不大可能。” “杨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顾九思直接道,“跳马这规则,只要开赌,就没有回头路,赌的哪里是钱?赌得就是全部家当,还有命。您觉得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万,于是四十二亿变三千,那您看一看,我顾九思值多少,能同您赌多少局?” 听着这话,杨老板眯起眼。 顾九思笑着伸手:“杨老板,就这一早上,您若赌赢了,至此之后,淮南再无二人能与您匹敌,从此您便是富可敌国一生荣华。” “若是输了……”杨老板小声道,“那就是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不一定啊,”顾九思提醒道,“您还有四亿白银没收回来呢。” 杨老板听着这话,却是笑了:“杨某虚长大公子几岁,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比大公子见过的多太多,杨某倒是敢赌,只是少夫人,”杨老板将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您确定,真的要大公子赌吗?”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静静瞧着她,那一眼沉稳又安静,没有半分颤抖。 柳玉茹觉得自己是疯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顾九思这么瞧着,她竟就诡异觉得。 他能行的。 他一定有什么法子。 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于是她荒唐出声,那声音还带了颤音道:“赌!”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二更) 这一声“赌”到让所有人有些意外,杨老板皱起眉头道:“少夫人, 您确定?” “确定,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道, “夫君说要赌, 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柳玉茹这话, 让旁边的周烨竟也莫名放心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把我也算上。” 顾九思转头看他,周烨认真道:“若是顾兄输了,我周某倾家荡产,也要陪您把债还上。” 这话让顾九思笑了,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在下有着分寸呢。” 说着, 顾九思看向杨老板:“杨老板,三德赌场开门是客,您说过, 规矩就是规矩,如今我要和您赌马, 您要是不赌, 烦请给我找个庄家, 我要同删的赌场赌。” 顾九思这一番话说得不带半分心虚, 杨老板沉吟着, 不敢应声。 赌场的规矩就是客人要赌, 那就得赌下去,见好就收,以后三德赌场的名声就毁了。 旁边人都有些心虚,老乌鸦小心翼翼道:“老板……” “怎么,”顾九思笑起来,“杨老板纵横赌场这么多年,还怕我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应战,就没法做人了。 杨老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抬手道:“请。” 说着,杨老板便领着顾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到了赌场里,所有人见顾九思和杨老板一起走出来,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顾九思要和杨老板赌跳马。” “跳马?疯了吧!那不都是骗外地人的玩意儿,哪个扬州城的人会赌这个的?” “顾九思他爹这次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杨文昌和陈寻还在赌着,听着顾九思的名字,两人顿时变了脸色,陈寻和杨文昌跟着过去,便看见顾九思带着周烨施施然落座,杨文昌挤过去,着急道:“九思,他们说你要赌跳马?” “对啊。”顾九思随口出声,陈寻着急道,“你疯啦?!这一输你会被你爹打死的!” “无妨,”顾九思摆了摆手道,“我心里有谱。平时我闹着玩呢,这次我认真赌。” “你……” “九爷,先签了契约。” 老乌鸦端着一份写明了赌马规则的契约上来,柳玉茹先审过,才交给顾九思,顾九思匆匆扫了一眼,大笔一挥,龙飞凤舞落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字丑得扎眼,柳玉茹忍不住眼皮一跳,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得请个书法师父。 赌马这事儿不常见,听到顾九思和杨老板开局,整个赌场的人都兴奋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顾九思签完字,旁边人给顾九思和杨老板递了热毛巾,两人擦过手,杨老板道:“按着规矩,您来挑战,本该是我们赌场来定赌什么,但是顾大公子年少,算得上杨某的晚辈,所以杨某愿意让顾大公子一步,大公子来定吧。” “无妨。”顾九思摆摆手,“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杨老板看着顾九思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大公子还是谨慎些好。” 听到这话,顾九思似是有些无奈:“您让谨慎,那就谨慎吧。赌大小如何?” 杨老板抬了抬手,旁边人拿了骰子来,顾九思突然道:“停一下。”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到了骰子边上,他抬手掂了掂骰子的重量,随后笑道:“没问题。”,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杨老板面不改色:“大公子多虑了,在下不会做这样旁门左道的事儿。” “赌得大了,”顾九思笑道,“自然要谨慎些。既然三德赌场如此讲信誉,这样吧。” 说着,顾九思指了旁边的柳玉茹道:“你去摇。” 柳玉茹愣了愣,杨老板皱起眉头,顾九思微笑道:“内子是扬州名门闺秀,从未接触过这些,杨老板放心的吧?” 杨老板沉默,但比起这赌场里的熟手,柳玉茹的身份,似乎的确更加干净些。 柳玉茹没有出声,她也没退缩,大方起身,站在了赌桌边上,顾九思看着杨老板道:“杨老板,今日咱们先定个规矩,七局为止,中间不可弃赛,若你弃赛,那您不但要将这小公子的账一笔勾销,还要倒贴五万白银给他们赔礼道歉。若我弃赛,便算是彻底认输,明日你可派人上顾家清点财产,若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就看最后各自输赢多少,如何?” “九思!” 陈寻听着着急,顾九思抬手止住他的话。 杨老板面色不动,只是抬手道:“请。” 而后所有人瞧向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筛盅,她看上去力道有些小,顾九思便给她做示范,摇着手道:“这样甩,用力点!手没力气全身一起甩!大力一点让骰子动起来!” 柳玉茹听着这话,一瞬间什么紧张担忧都没了,她翻了个白眼,举着筛盅,又稳又狠的摇起来。 她一摇骰子,杨老板就闭上了眼,顾九思耳朵动了动,他转过头,同旁边人小声吩咐:“给我端盘蜜瓜上来。” 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关注在他和杨老板身上,柳玉茹听得咬牙,简直想揪着他的耳朵吼他。 你清醒一点啊! 你赌着全家的家当啊! 你输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摇个不停,想等着顾九思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听骰子,谁知道顾九思回头是回头了,但却是认认真真等着蜜瓜,于是柳玉茹一直摇,感觉手上肌肉酸得不行,顾九思的蜜瓜端上来了,他吃了口瓜,忍不住道:“你还没摇够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她“哐”一下,终于落下了筛盅。 她觉得好累,好疲惫。 顾九思将蜜瓜的籽吐进盘子,抬手就将玉牌丢到了小上,杨老板慢慢睁开眼睛,抬手将玉牌放到大上。 “开。” 旁边人催促出声,柳玉茹揭开盖子。 三颗骰子,按着规则,10以下是小,10以上是大。 三、三、五。 十一点。 柳玉茹面色惨白,周烨面色也不太好,杨老板舒了口气,笑起来道:“看来是杨某胜了。” 顾九思吃着瓜,似乎也有些诧异,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杨老板是棋高一着。来,继续。” 第二轮,顾九思神色认真,似乎是认真开始听了,柳玉茹放心了许多。 这次必然要成功了。 柳玉茹和周烨都信心满满的想着。 等到押注开盖,杨老板露出笑容:“看来,又是杨某赢了。” 顾九思脸上露出了几分担忧:“没想到杨老板这样厉害,顾某真是后悔啊……” 杨老板心里对顾九思的戒备彻底放下去,他一时觉得,顾九思真是个草包,怕是一时被江湖仗义冲昏了头,就来做了这个赌。 他放松下来,后面三局都赢得异常轻松。 顾九思每次都能精准压在输的那个点上,开大押小,开小押大。 杨老板赢得一路顺畅,心情都好上许多,叫了杯茶来,同对面撑着下巴,愁眉苦脸的顾九思道:“顾大公子不如早点认输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顾家全抵上也还不起了。” “横竖都到这步了,”顾九思叹了口气,“总得赌下去,大不了我就在这儿还一辈子债,以后杨老板还要多多照顾啊。” 杨老板嘲讽笑了笑,抬手让柳玉茹开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开了。 第六局开了,一输就是四十二亿,顾家就是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顾九思卖什么药,但是这么一直输,一直输,她真的输不起,她太害怕了。 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颤了颤唇,然而在开口之前,顾九思却是抬起手指,搭在了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这一刻他神色异常镇定冷静,带了一种让人信服的自信。只是匆匆一瞬,他就变成了愁苦的样子,询问道:“玉茹可是摇不动筛子了?坚持一下,就最后两局了。” 杨老板一直盯着顾九思,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杨老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举起筛盅,而这时旁边的周烨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就要说话,却别顾九思一把按住,顾九思靠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莫慌,我有法子,等一会儿我离开后,你就伪装出好像是知道了什么所以很镇定,但又要遮掩的样子。不要慌乱。” 说着,顾九思便直起身,开始认真听着柳玉茹的筛子。他仔细听着,等柳玉茹落下筛盅之后,他抬起眼,看向杨老板,笑道:“杨老板,请。” 杨老板没说话,他紧紧盯着顾九思。 不对劲。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他多疑又敏感,他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无数次躲过生死大劫。 连着赢到现在,他有些飘然,可是在这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顾九思前些时间,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他却是完全懂得发生了什么。一个能如此灵巧化解危机的公子,怎么会是一个草包? 如果他不是草包,他怎么会因为江湖义气随便来赌这么大的赌? 他来赌,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检查过筛子,还让摇色子的人变成他的人,现在已经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 他竟然都没赢过一次! 杨老板猛地变了脸色。 顾九思的赌技他是清楚的,这个公子哥儿就算不能一直赢,但也绝不会连着五把,一次都没赢过!除非是,他连着五把,都清楚知道该怎么赢,故意输的! 杨老板呼吸有些急了。 如果顾九思是完全有实力赢,那他为什么输?为的就是留住他,不让他提前离席。为的就是麻痹他,让他就这样飘飘然下去。 直到第七局。 第六局已经赌到四十二亿白银,第七局那就完全是在赌他杨龙思所有的身家,赌他的命! 如果他止步于第六局,那他就是不要周烨的账,再损失五万两。可若是赌到第七局……赌到第七局…… 杨老板额头冒着冷汗。 他脑子里疯狂计算着。 顾九思到底是真的输,还是装的? 为什么柳玉茹会在打算放弃之后被九思一个动作劝服,他们有什么协议? 为什么周烨会在崩溃后突然镇定,顾九思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顾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计,还是真的……真的给他下了套?! 杨龙思一言不发,额头上流下冷汗,顾九思瞧着他,故作忧愁的表情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一开始他真的以为顾九思很慌乱,可是此刻却觉得他这份慌乱虚伪做作,完全不像是真的。 至少他还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着一面催促他道:“杨老板,押注啊。” “你,”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稳,“你先来。” “哦?”顾九思笑起来,“你确定,让我先来?” 杨龙思急切点头:“你先来。” 顾九思靠在椅子上,随意将玉牌扔出去,落到大上。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开了盖子。 小。 还是小。 他连输六把了! 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畅。顾九思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道:“又输了,来来来,第七局。” “等一下!” 杨龙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朝他看过去,老乌鸦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九思抬眼看着杨龙思:“杨老板,怎么了?” 若是赢了,是顾家所有家当。 若是输了……那就是……那就是倾家荡产! 而他会输吗? 顾九思能连着输六把,六把准确无误压在输上,那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赢故意输! 他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展露,他就是在引诱他,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第七局,然后一把翻身,让他杨龙思倾家荡产! 此刻认输,只是五万的事。 若是第七局之后输了,那就……那就…… 杨龙思白了脸,心里却是有了结果。 他抬起头,慢慢道:“我认输。” 众人哗然一片,顾九思面上带了一丝震惊,随后似是有些慌乱站起来道:“杨老板,只差最后一局……” 听到这样的挽留,杨龙思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结论。输成这样,若没有赢的把握,怎么还敢留第七局? 于是他立刻道:“乌鸦,给周公子清点银子,送他们出去,这一局,我认输。” 说完,杨龙思站起身来,领着人迅速回了后院。 所有人有些茫然,陈寻站在顾九思背后,还处于彻底懵逼状态,疑惑道:“就这么……认输了?” “怎……怎么回事?”杨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乌鸦把那少年放了,周烨赶紧上去,询问那少年的情况,没一会儿,乌鸦便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了周烨。 顾九思吃完了最后一口瓜,见事情了了,同陈寻杨文昌告别。 陈寻小声道:“你现在到底什么个情况?我们都见不着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门去串门子?” “来。”顾九思小声道:“提着书来,说是来和我一起听学的。” 陈寻:“……” 说完之后,顾九思伸了个懒腰,朝着柳玉茹招了招手,笑着道:“媳妇儿,过来。” 柳玉茹刚刚放松下来,她的汗出了一身,整个人疲惫不堪,她走到顾九思身边,顾九思站起身来,将手搭在她肩上,和大伙儿打了声招呼,便领着周烨还有那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顾大公子,您可是太厉害了。” 周烨赞赏不已,夸着顾九思道:“那杨老贼必然是看出您的赌技出神入化,不敢应战。顾公子有此绝技,也是非凡之人,顾……” 一行人走出去不远,刚进巷子,周烨话没说完,顾九思双腿一软,周烨和柳玉茹赶紧就去扶住他。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柳玉茹着急道:“你怎的了?” “腿……腿软……” 顾九思结巴着出声:“撑不住了,你们谁来背我回马车吧,我真走不动了。” 周烨、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烨作为这中间唯一一个身强体壮能背起顾九思的男人,义不容辞承担了这项责任,背着顾九思上了顾家马车。柳玉茹见周烨要走,忙道:“周公子是今日要启程?” “本是如此打算。” 周烨叹了口气:“但经过了这事儿,先休息一日,过两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顾府用个饭吧。” 柳玉茹笑着道:“上次的事儿,还没能及时感谢周公子。我与郎君早就想请周公子吃顿饭,但他伤势迟迟未愈,因而拖延至今。” 周烨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周某叨扰了。” 周烨有自己的马车,便带着那少年去了自己马车,跟在顾家的车后。 顾九思上了马车,便整个人瘫了,揉着肚子道:“可撑死我了。” “吃什么撑成这样?”柳玉茹给自己擦着汗,顾九思叹了口气:“你没瞧见我吃了一整个瓜?” “那不是你想吃吗?”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的确吃了许多瓜,但她没想着是撑下去的。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都是因为紧张,不吃点瓜,我怕我装不下去了。” “喂,你给我说说,”一说这个,柳玉茹就来了劲儿,“你是不是真的赌钱特别厉害?” “我要真的赌钱这么厉害,我爹还不让我泡在赌场里当一个赌神?”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柳玉茹奇怪了:“那你怎么能连着输六次?” “那不是我厉害,”顾九思直接道,“是杨龙思厉害。这六次里面,他先押注三次,我只需要压他反面就可以了。如果真的让我听筛子,我能偶尔赢个两次,但是要确定赢,这是不太可能的。可杨龙思可以,他以前在赌场,听筛子辨声,十局十胜,几乎没失手过。” “那另外两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加上自己听的赌的。”顾九思解释着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实到那一局,我输赢已经无所谓了。我输了,他会想我赌技超群故意给他下套;我赢了,他会觉得我是打算开始翻盘,故意嘲讽威胁他。” “他这个人能坐到这个位置,就是他每次都会预判风险。这次赌得太大,他心理压力大,外加上他又多疑,总觉得我在给他设套,自然想一想,干脆给我们五万打发走了。” 柳玉茹听着,便明白了顾九思整个思路。 他从一开始摸骰子,让她摇色子,叫蜜瓜吃,都是为了干扰杨龙思,让他捉摸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 然后根据杨龙思的判断下注,让自己连输,超出一个正常的输赢情况。 接着再同过和她的对视,和周烨对话等细节,通过她和周烨的反应,给了杨龙思“他有办法”的错觉暗示。 杨龙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去做一个输了倾家荡产的选择,他自然会去选一个稳妥的方案。 而这一切,当然也是基于顾九思对杨龙思的了解做到的。 杨龙思赌的是大小,顾九思赌的是人心。 想明白这一点,柳玉茹豁然开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顾九思,你总是超出我预料。” 出乎她意料的心善;出乎她意料的聪慧。 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不能再来一次了,你不知道我心跳得快炸了。我其实坐在椅子上时候就腿软了,我真的怕他赌到第七局然后让我输了,我觉得顾朗华是真的会大义灭亲把我人头提到他门口去。” 柳玉茹笑着用团扇敲他:“净胡说,把你爹想得这么坏。” “我没胡说,是你不了解他啊。” 顾九思赶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对我做多少残忍的事儿,你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亲爹。” “别瞎说了。” 柳玉茹推他:“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顾九思翻个白眼,“他从小就只会打我。” “额……”柳玉茹迟疑道,“其实我听说,你父母都很宠爱你。” 顾九思听着这话,也没说话,过了好久后,他才道:“不过是这扬州城的人,给我的行径找个借口吧了。” “人都很奇怪的,”他手搭在窗户上,瞧着外面人来人往,淡道,“一旦看见一个行事乖张的人,都会推测,他的父母必然溺爱他,所以他才无法无天。许多人都觉得,一个孩子若是不听话,打一顿便好了。若是孩子做事儿不对,必然是打得不够。” “我很讨厌这样的想法。”顾九思嘲讽道,“ 所以吧,他越打我,我越是要同他反着干,我越同他反着干,外面就越传他管我管得不够严厉。于是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每次都是他来打我,我娘就死命拦着,家里乌烟瘴气的。” “那你听话不就好了?”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听话一次,他就会觉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后凡是遇见问题,一个反应就想着打了就好了。你以为那些想着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他们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气吞声乖巧了。他们就总觉得,你瞧我孩子、他孩子就是这样,你孩子被打了不听话,一定是你太宠爱,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说这世界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都是有理由的,你知道少年人为什么都要忤逆叛逆一下吗?就是我们发自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在和我们讲,我们得用这种方式去教育他们,打我是没用的,不要用打我来教育我。所以有一次我爹气太狠了,失手给我打断了一根肋骨,我都没服软。我只能自己变好,绝对不能是你们逼的。” 柳玉茹被顾九思一番话说得懵懵的。 顾九思瞧她一脸说不出的茫然,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就是觉得,你这个想法,听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几分道理。” “我向来有道理。” “不过,”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没用,那你为什么被我从春风楼逼回来读书呢?” 顾九思听了这话,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是……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怕把你气死了吗……” 他倒是不怕血溅春风楼,以他的身手,两个人必有一伤,那也绝不是他。 他怕的是柳玉茹这一根筋儿的脑子,真自己抹了脖子吊在他顾家大门口! 柳玉茹听着这话,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荒唐想法。 在她这十几年的短暂生涯中,所接触过的男子里,包括了叶家那些家规森严的子弟,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像顾九思这样,将这句话真正践行到底。 顾九思这个一直被人骂着纨绔的浪荡子弟,似乎在以一种不言说、难以让常人所理解的方式,在践行着自己内心的君子道。 他固守自己内心的道理,又对责任服软。所以并不是她去管教了顾九思,而是顾九思退让,教导了她。 她觉得这个人神奇的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将他的离经叛道、将他的莫名奇妙放在她心里,然后生根发芽。她像是闯入他世界的旁观者,静静观察他,了解他,挖掘他。顾九思是她预料之外的宝藏,她每次挖得深一点,就更感受到更多的惊喜。 她笑着转过头去,看着扬州城外吆喝着的摊贩,柔声道:“那我谢谢你了。” 说着,她用团扇抬起车帘,阳光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她面容里带着温柔与沉静,抬眼看鸟雀从屋檐振翅飞起,白云蓝天相映相成。 “给了我一个新开始。” 一个真实的、波折的、又肆意的新人生。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一更)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回了府中,下了马车, 便瞧见周烨领着那范小公子也跟着下来, 范小公子似乎受惊不小, 下车时面上还带了些慌乱, 反复同周烨咒骂着杨龙思。周烨微皱着眉头,静静听着, 倒也没有做声。等领着少年到了面前来, 周烨同顾九思和柳玉茹道:“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儿子,如今方才十四岁,叔父说想要让他历练一下,便让我带着他过来。小玉,”周烨平和道, “见过顾公子和顾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一言不发, 举止做派里,明显是不大看得上顾九思等人,周烨有些尴尬, 正要解释,就被顾九思突然揽住肩头, 直接道:“周兄, 走, 我们喝酒去, 让这小孩子自己去玩儿吧。” 一听这话, 周烨便知不好, 范玉果然怒道:“你叫谁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顾九思回头嗤笑,“那一点规矩都不懂?我救了你,又算是你兄长的朋友,你就这态度?” “你这贱商……” “范玉!”周烨叱喝出声,范玉僵了脸色,却是有些不悦,转头冷哼了一声道:“这饭我不吃了,你爱吃你自个儿吃,我回去了。” 说完,范玉转身就回了马车,柳玉茹皱眉瞧着,有些担忧。 虽然周烨没有明说,可是他的叔父、又是姓范,向来也就只有幽州节度使范轩了。那这位就是节度使的儿子,他们还打算搬到幽州的,顾九思当下已经把那小公子得罪了,这让他们日后怎么办? 但这些忧虑此刻也不能说出来,柳玉茹叹了口气,看着顾九思拖着周烨往家里走,便跟了上去。 来的路上已让家奴去报了信,江柔和顾朗华早就设好了宴席,周烨入座之后,一家人便一直说着感谢之词,周烨是个实诚人,不太会说话,但他心里对顾九思怀着感激,便只能是端起酒杯来,词穷道:“话不多说了,今日多谢顾公子,话都在酒里了!” 一杯下去后,周烨看着小杯子,皱了皱眉头。顾九思忙反应过来,立刻道:“上大碗来!” 周烨笑了笑,转头同顾朗华解释道:“我们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头一次用这样的小杯子喝酒,总觉得心意不够。” 其实顾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意都在酒里是什么逻辑,但是顾家经商,幽州这些北地的人也接触得多,顾朗华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释,这些我们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权当家中自便就好!” 周烨笑着应下,一行人吃吃喝喝后,江柔和顾朗华先离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周烨,他们去了庭院里,顾九思和周烨聊天,柳玉茹就跪坐在一旁倒酒。 顾九思给他解释着今日如何算计杨龙思,周烨感慨不已,赞道:“顾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龙凤。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当举荐一番。可惜公子在扬州,在下能帮有限,但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开口。” “周兄不必这样客气,”顾九思摆摆手,他伤势未愈,被严格控酒,只能了无滋味喝着枸杞菊花茶,无奈道:“上次周兄仗义执言,我顾家上下都感激不尽,今日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儿,周兄若一定要说什么感谢不感谢,未免太过生疏。而且出门在外,总当有个兄弟朋友关照,周兄不必多想。” “顾公子说得是,”周烨看着顾九思,颇有些激动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结顾公子这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周兄说笑了,若不是朋友,顾某又怎会去赌场?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说,日后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开口。” 周烨听得顾九思的话,他放下心来,顾九思看着周烨大口喝酒,心里有些痒痒,便抬头看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让我喝点儿吧?” 周烨大笑起来,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让他喝些吧,以往战场上,我们多的是受了伤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无奈,他瞟了顾九思一眼,终于是给他倒了一杯酒。顾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顿时做出滋味无限的模样,逗得周烨和柳玉茹都笑出声,顾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来,我喝不了酒,但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同周兄划拳,你来替我喝?” “我哪里会?”柳玉茹有些无奈,“而且,你划拳要我喝,你不觉得臊得慌吗?” “少夫人说得是了,”周烨笑着道,“哪里有男人划拳让女人挡酒的?” “那不一样,”顾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软饭,我们家以后要靠我夫人赚钱养我。” 这话出来,周烨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柳玉茹忙道:“玩笑话,他都是玩笑话。” “你别虚伪啊,”顾九思忙道,“要对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说,以后你见着她,别叫少夫人,得叫柳老板,你叫一声,她心里能美一天。” “你别胡说了!”柳玉茹臊得慌,这都是她悄悄给顾九思嘚瑟的,却不想顾九思就这么拿到人前来说,顾九思嬉皮笑脸的笑:“那柳老板,喝点呗?” “你别说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红着脸,忙出声来。顾九思便教着周烨南方的拳法,和周烨划拳。 给周烨备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给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划拳,一面说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没喝过酒,就觉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带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顾九思划了没几轮,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顾九思下意识道:“就这酒量啊?!” 旁边印红有些无奈,解释道:“少夫人以往就没喝过酒,您也太为难她了。” “你这丫鬟大胆,”顾九思的话里没半分威胁,他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敢这么同我说话!” 印红翻了个白眼,扶着柳玉茹就走了。 周烨在旁边压着笑:“你家这小丫鬟厉害呀。” 顾九思叹了口气:“家门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里苦。” 说着,他见柳玉茹被扶到一边了,高兴道:“来来来,她醉了,咱们可以痛快喝一场!” 众人:“……” 原来等在这儿呢。 周烨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换了称呼,足见亲昵,“你若将你这聪明放到正事儿上,在扬州怕早就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什么呀?”顾九思摆摆手,“扬名立万,无非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人多点尊敬,可我生来已经是扬州首富的儿子了,我有什么买不到、有什么求不得的?既然没有,我再往上爬做什么?” 周烨听着顾九思的话,沉思下来,过了许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儿就越多,就能为这些百姓,多做一些。” 说着,周烨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战,内地贫瘠,物资比不得扬州丰富,不靠海的地方,连水都珍贵。每次我到扬州来,都觉得真是人间盛京。每每看到扬州欢歌笑语,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实,北方物质贫乏,主要原因还是土地贫瘠、商贸不够发达。” 顾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样,河流四纵八达,运输费用小,货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马换南方米粮,以北方山珍皮草换南方绫罗绸缎,这样交换下来,北方找到自己优势所在,自然不会太过贫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们能学会耕种,能固定生产什么东西与大荣交换保证他们的粮食供应,自然不会年年来扰。毕竟这世上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个活下去。” 周烨听着,点头感慨:“你说得是。” 说着,周烨笑起来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番见解。” “都是人,”顾九思轻笑,“赌钱想要赌好,学的就是人。况且我家本来也经商,再如何颓靡纨绔,耳濡目染也在。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投胎努力罢了。” 说着,顾九思高兴举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周烨喝酒,来了兴致,见顾九思想法独特,便干脆和他聊起国家大事来。 周烨给顾九思讲这天下大事,讲他的野心报复。 他喝高了,口齿不清,却还是道:“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听着周烨说话,就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他举了杯,高兴道:“好!九思日后,就祝愿周兄如愿以偿!” 顾九思这声音说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睁了眼,她看着远处喝着酒的人,就听见那一句话—— “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不由得弯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稳稳的、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求了一辈子,其实求来求去,不过就是,尊严二字。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二更) 顾九思和周烨喝大发后,两人激动起来就去拜把子, 柳玉茹瞧着, 她被风吹得清醒些, 看着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 两人也困了,下人扶着三人各自回了房里, 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 顾九醉得高兴了,就一直笑眯眯瞧着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祸临头了,还天天高兴个什么?” “人一辈子嘛,”顾九思闭着眼, 高兴道,“能高兴一天是一天, 事儿没来,愁也没用,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呢。” 柳玉茹听着, 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顾九思是能万事不愁的, 可她却不能, 人与人之间环境生长不同, 道理之践行, 其实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 闭了眼道:“睡吧。” 两人一觉睡到天明, 柳玉茹按着平时的时辰起了身,酒醉让她有些头疼,但她还是撑着神去见了江柔和顾朗华,等她回来时,顾九思也起了,周烨提前醒了过来,来和顾九思践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谊,总是一场酒就够了,周烨同顾九思道:“九思,我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么事,便到望都来找我。” “行。”顾九思笑着道,“我们家的产业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时候你别嫌弃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开店?”周烨有些疑惑,顾九思叹了口气,“商不与官斗,和王家闹成这样,我们待在扬州也为难。所以就想着,先到处看看,遇到合适的地方,便搬一个地方避祸。” “那你来幽州就对了。”周烨笑起来,“我父亲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们来,不会欺负的。” 说着,周烨让人寻了纸笔,给了顾九思一张纸,上面写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有些事儿我不好多说,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离开扬州到望都来寻我。你若来不了,就让家丁来找我。我们虽然交情不多,但是于我心中,我却是将你当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会尽力帮你。” 顾九思听着,他看出周烨认真,知道此人并非玩笑,他便也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强的人。实话来说,你说的我心中都有数,若真走到山穷水尽,还望周兄能给条生路。” 周烨叹了口气:“互相帮扶着,这是自然。” 说着,两人道别过后,顾九思亲自送着周烨出门。 而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柳玉茹站在门口,神色间似乎有些忧虑。 顾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间,笑着道:“别愁了,一切都会好的。” 顾九思是这么说,但柳玉茹却放心不下。 后续的时日,柳玉茹便陪着顾朗华和江柔一起去卖了扬州的家当。 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因为顾家产业太大,一旦一起卖出去,必然会让扬州有一种换天之感,恐怕会引起恐慌。 于是只能尽量找外地人,卖出去后并不声张,然后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镇,将银票分开兑换,换成黄金带回来。 除了黄金,米粮也很重要,于是顾朗华就接着卖米的生意,将米粮夹带和黄金、古董、字画,全都装上了他买下的大船。 大多数东西走船运,但为了保险,还是兵分两路,又委托了几个镖局,分批押送走陆运,于是第一批财产分成五路,由管家顾文领头,带着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这些东西清办下来,就花了足足一个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着,帮着江柔和顾朗华。 她已经完全熟悉了顾家的产业,对顾家的账、管事、经营模式,几乎都已经牢记于心。 而顾九思则是每天都在听学,现在再学什么四书五经来不及了,只能找大儒来给他直接讲课,江柔想着,无论如何,若是乱世来了,未来顾九思能当一个谋士,也是极好。 于是两个人各自一条线,也就每天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分着被窝睡着,嘀嘀咕咕说一阵子。 柳玉茹习惯了凡事儿都和顾九思说,他总有一套歪道理,劝着她去想通。 船从幽州回来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儿终于也办了下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时时带着。家里开始筹划着出门的日子,首先他们需得找个不惊动众人的日子,悄悄离开,扬州人发现他们离开越晚,他们离开的几率就越大。否则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来,那才是功亏一篑。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这样长途远行,很看日子,近日扬州阴雨绵绵,实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着时间,柳玉茹却就病了,或许是突然间放松下来,整个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铺子里查着账,就直直晕了过去。 顾九思在书房里听着讲学,有人来报这事儿,顾九思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然后就看见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忧思太盛,”大夫叹了口气道,“加上又太过疲惫劳累,气血不足。老夫开个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转些,但最重要的,还是凡事想开一些,若是想不开,怕郁结于胸,恐有大碍。” 顾九思站在帘子外静静听着,他也没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么药能吃了开心些的?” 大夫笑起来:“少夫人说笑了,若世上有这种药,怎还会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大夫给柳玉茹开了方子,印红便是送着大夫出去,见顾九思站在门口,顾九思抬手,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印红也没多话,低头领着大夫走了出去,顾九思这才进去,他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走进屋去,同柳玉茹笑着道:“听说你晕倒了,我可被吓到了,特意过来瞧瞧,见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晕倒的样子啊?” 柳玉茹听这话,笑着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顾九思坐到床边上,瞧着她:“无碍吧?” “没事儿的。”柳玉茹摇摇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特意来瞧我,有印红守着呢。” “唉,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个借口逃学出来透透风,你就要赶我回去。” 说着,顾九思靠了过来。 “你累不累?”他温和开口,柳玉茹叹了口气,“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风,”顾九思从她手里拿了团扇,朝着她轻轻扇着,柔声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一过来,她就觉得心里很安定,他坐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扇着扇子,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见她醒了,让人过来,给她端了饭来,同她一起吃饭。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还没吃?” “等着你呢。”顾九思笑道,“你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却是没说话,这人无心的话,她听着却有那么几分难过。 顾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开心,便道:“我这话让你不高兴了?” “倒也没,”柳玉茹怕他误会,解释道:“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 “嗯?” “小时候去上学,回来得晚了,家里人是不会等我吃饭的。”柳玉茹笑着道,“谁都不会给我留饭,也就管家人好,会给我剩几个菜,等我晚上回来了,我就一个人吃饭。”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就浮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烛光下,一个人吃饭。 其实难过的不是一个人吃饭,而是这诺大的家里,没有一个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亲呢?” 顾九思不由得出声,柳玉茹笑笑:“我怕姨娘觉得我和我娘走太近,她心里介意,所以我也不能每天去我娘那儿。而且这种事儿也不是天天发生,偶尔一次,我也不想让她操心。”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身体原本就不好,还要操心我,她怎么受得了?” “柳玉茹,”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轻叹出声,“你过去的时日,过得当真不太容易。” “也还好了。”柳玉茹苦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没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起来,我也是个嫡女,比许多人好了,不是吗?” “你放心吧。”顾九思瞧着她,却是认真道,“以后只要咱们还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饭。”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声音郑重:“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 柳玉茹话还没说完,就在对方那双清明的眼下,说不出半个字。 她张了张口,她想继续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只听顾九思道:“你不想让你娘操心,那是你为人子女的孝心。可是不让你受委屈,却是我作为丈夫的责任。你以后有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委屈的、难过的,你都同我说。” “你别埋在心里。”他轻叹出声,然而这话落音时,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柳玉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柳玉茹自己都没察觉,顾九思吓慌了:“你怎的哭了?” “我……”柳玉茹反应过来,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识道,“我没事儿……” “柳玉茹,”顾九思有些无奈,“才同你说的话,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说着,他直起身,隔桌抓住她擦眼泪的手,静静瞧着她,认真道:“你跟我说,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看着他,顾九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说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难过,你想哭。” “你只是难过而已,有什么错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颤抖了睫毛,垂下眼眸。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落下来,好久后,她吸了吸鼻子,才道:“从未有人同我说这样的话,让你见笑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着顾九思:“只是我习惯了,这些话我的确说不出口。但是你明了,”说着,柳玉茹笑起来,温柔道,“我已很是开心。” 顾九思愣了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轻轻抽疼起来。 如果说这个姑娘此刻就这么嚎啕大哭,他或许还觉得好一些。可她就这么笑着,温柔又内敛的落着眼泪,他就觉得,这人太让人心疼了。 他轻叹了一声,走到她身前。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揽到了怀里。 他不再出声,只是感觉这姑娘的眼泪,悄无声息湿了衣衫。 他才发现,原来沉默不语,或许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怀里,她听着他的心跳,依靠着他,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原来心酸和悲伤,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安稳,驱逐了她内心里那份挤压已久的阴郁。 “小的时候,我娘身边的嬷嬷同我说,人小的时候很多东西,是要影响长大一辈子的。” “她瞎说,哪儿有一辈子的影响都改不了的事儿?” “是啊,”柳玉茹慢慢道,“顾九思,我觉得,如果你对我一直这么好下去,好很久很久,我可能就不会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担心这儿担心那儿了。”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他听着她的话,扬起嘴角。 那片刻,他居然没想起他们所谓的约定,也没想起未来,他就是觉得,要是柳玉茹能高兴一点,能不要这么把眼泪压在笑容下面,能够想哭就哭想闹就闹,那么他对她一直好下去,也没什么妨碍。 于是他勾着嘴角道:“行,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声。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摸着柳玉茹的头发,有些无奈:“你说说,养成你这样的脾气,得是受过多大的委屈?” “也没多少委屈的……” “那你说来听听,张月儿是怎么进你家的?” 顾九思问了,柳玉茹也没隐瞒,她就细细同他说起她家来。她的过往,她小时候一桩桩,一件件。 她没有半分遮拦,她算计着进叶家,她算计嫁妆,这些事儿,她没有半点遮掩,因着她知道,顾九思不会在意这些。 顾九思听她说着,一面听一面笑,时不时夸一句:“你厉害啊。” 他们两一直说到深夜,这才睡了。她说她想她娘,这么多年,她怕张月儿不高兴,和她娘待的时间太短。 他劝着她没事儿,以后会见到的。 她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便睡了过去。这时候她脸上全是眼泪,睡着了以后,还抓着他的袖子,猫儿一样靠在他身边。 顾九思静静瞧着他,他在黑夜里,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他突然觉得她长得有点好看。 她似乎是瘦了一点,五官都立了起来,她皮肤也在顾家养好了许多,在月光下流淌着浅浅的光。 顾九思不知道怎么,他突然起了一种很想亲亲她的冲动。 这个想法涌现上来,顾九思立刻暗骂自己无耻,居然对自己的兄弟都起了这种心思! 他和柳玉茹,那就是这世上最纯洁的战友情,他绝对不能以这些肮脏龌龊的念头玷污这种纯洁的友谊。 于是他赶紧往床边缩了缩,抱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哭过了之后,第二天起来,神奇觉得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她精神好了许多,江柔和顾朗华见她还是体弱,便道:“再休养几日吧,水路难行,养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得折腾。” 这样休养了两日,柳玉茹便差不多,顾家便定下来,后日夜里启程。 定下来当日,顾九思回到房里,突然同她道:“明天你回来早点。” “嗯?”柳玉茹有些奇怪,却还是道:“好。”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起来,顾九思出奇起得早,他坐在门边,看着她选了套素色衣衫,他忙道:“这套不好看,选套好看的。” 他替她挑了一套浅粉色的笼纱长裙,然后同她商量着上了妆容。 甚至于他还亲自拿了画笔来,认认真真替她描了眉毛。 柳玉茹有些奇怪他这是做什么,但她想着他要告诉她,便会告诉她。于是她始终没问,早早去了了铺子里,查看了一圈后,便提前回了顾府用午饭。 她揣测着顾九思想做什么,思来想去,无非就是这人要带他去做点什么,她也想不透他要做什么,等到了顾府,她下了马车,同印红道:“大公子今日可用心听学了?” 印红听了话,抿了抿唇,笑着没说话:“听说用心了。” 柳玉茹点点头,她往大堂走去,刚踏入院门,就听见周边全是鞭炮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随后就看见顾九思跳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杨文昌和陈寻,杨文昌抬手甩出一副上联,上面写着:福如东海一世平安,然后陈寻甩开了下联,写着:寿比南山事事顺遂。 接着顾九思拉开横幅:贺寿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就看顾九思朝着她走过来,手在她肩头习惯性一搭,高兴道:“生辰快乐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她想遮掩一下笑意,却是克制不住,嘴角微微弯着:“让郎君费心了。” “别虚伪了。”顾九思轻嗤道,“心里乐开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认真道:“总归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顾九思这才高兴,他大笑着领着柳玉茹进去,一进门,就看见苏婉坐在大堂上,芸芸站在她背后,朝着柳玉茹瞧了过来。 柳玉茹愣在原地,苏婉抬起头来,瞧见呆了的柳玉茹,便笑起来。 “九思特意让顾夫人去了府上请我,”苏婉说话温柔,“让他们费心了。” “娘……” 柳玉茹颤抖着声,江柔在旁边笑了:“还站着做什么啊?” 江柔温和道:“还不去和你娘说几句话。” 柳玉茹没说话,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苏婉面前,她就这么站着,好久后,才颤抖着声,再叫出一声:“娘……” 她原本以为,嫁了人,她大概就不大能见到苏婉了,谁知道不过是过个生日,她便又能见着。 苏婉被她情绪所感染,也有些伤怀,叹了口气,却是道:“本来是来给你庆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儿……女儿这是喜极而泣,”柳玉茹赶忙笑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江柔和顾朗华道:“让公公婆婆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心?”江柔笑着道,“九思年年生辰都折腾,你来了顾家,也是个孩子,头一次过生日,我还觉得简陋了。” “不简陋,”柳玉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涌现上来,她拼命摇着头:“很好了。你们对我……很好了。” 头一次有人为她过生日。 头一次有人为她做这么多。 “好啦,”顾九思走上前来,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这次要过来住上七天,你有的是时间,今天呢,听我安排,保证你过得高高兴兴,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应下来,“听郎君的。” 所有人笑着落座,有杨文昌和陈寻两个活宝在,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等吃过饭,柳玉茹便同苏婉一起进了房里聊天。苏婉说着柳府,她话语里很平和,可见这些时日过得不错。柳玉茹放心下来,便同苏婉说顾九思。 苏婉静静听着,她瞧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明显感到这一次柳玉茹说顾九思,和上一次时情绪是不一样的。 她含笑看着,等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放肆了些,低下头,小声道:“女儿说多了。” “无妨,”苏婉笑了笑,她拍着柳玉茹的手,温和道,“九思是个好孩子,本来你嫁他,我心里多有芥蒂,如今却觉得,你嫁给他,真是一桩好事。”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她没敢同苏婉说过去顾九思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只是这些话,她如今也不愿意想了。 她想了想,换了正事来道:“娘,有件事儿,我得给你通个信。” “嗯?” “如果我要离开扬州,你能否随我离开?” 苏婉整个人呆了,她颤抖着声道:“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娘,这世道可能要乱了,我要求一条生路,留在扬州可能太过危险,我离开之后,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回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一辈子不回来…… 苏婉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敢想象再也见不到女儿的时候。 柳玉茹见她犹豫,便道:“娘,到时候怕就是乱世,要打仗的。也没谁在意名节不名节,你想想爹,你对他还有心吗?这么多年,你还要同他在一起吗?” 苏婉没说话,她垂下眼眸,唇轻轻颤抖。柳玉茹继续道:“我与父亲,如今你只能选一个。你若愿意同我一起走,到时候我通知你,你带上要带走的人,便找个借口到顾府来,或者偷偷溜出来也行。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始终还是柳夫人……” “到时候就不是了。” 柳玉茹平静道:“到时候,天下乱起来,谁又顾得了谁?” “娘,”柳玉茹看着她,认真道,“你若不走,我不强求。这都是你的选择,如今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原则。” “我要离开扬州,”她神色坚定,“若不走,我必死无疑。” 苏婉没说话。 过了好久,她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就让他当我死了吧。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到哪里,我自然是到哪里。” 说着,苏婉红了眼,沙哑着声道:“玉茹……你不在这些时日,其实我特别后悔,也很难受。” “我总在想,当初怎么没多和你说几句话,多陪你一会儿……” 听着这话,柳玉茹微笑起来,她抓着苏婉的手,垂下眼眸,温柔道:“娘,以后我们有很漫长的时间,你可以陪着我一直生活,你就当我是个儿子。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好……”苏婉拉着她,沙哑着声道,“有钱没钱没关系,只要娘能多见你几面,看见你活得好好的,夫君疼爱,平平安安,就够了。”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苏婉含着眼泪,“你觉得我能做什么,让我做什么都好。” “我就希望您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兴一点,别守着那王八蛋了。” 两人说着,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柳玉茹,走了。”顾九思在外面高兴出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苏婉抬眼,她看着门外,然后她看向犹豫着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一更) 柳玉茹应了声,和苏婉细细道别后, 便起身走了出去。顾九思和杨文昌、陈寻三个人站在门口, 正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 柳玉茹一出来, 杨文昌和陈寻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涩,她低头应了一声, 随后站到顾九思身后去, 小声道:“郎君。” “走,今天我带你出去玩。” 顾九思高兴道:“你以往肯定没见识过,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儿。我早该带你出来花花钱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顾九思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道:“今天我可带了许多银子,咱们大方花!” 柳玉茹听着, 轻叹了口气,但瞧着顾九思眉开眼笑的模样, 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抿了抿唇,便笑着没说话。 顾九思领着他们一行四人, 首先就到了一家斗鸡的场子。柳玉茹跟在他后面,觉得有些新鲜, 顾九思大摇大摆走进去, 同柳玉茹道:“这里就是平时斗鸡斗蛐蛐的地方, 你买了鸡或者蛐蛐, 然后大家一起压住。我的鸡是这儿的鸡王, 当初我花了千金购下的。” 说着, 顾九思带她到了一个金边笼子面前,小厮守在附近,顾九思给了他一锭银子,小厮连连道谢,随后将金边笼子里的鸡抱了出来,顾九思抱着鸡,同柳玉茹炫耀道:“瞧见没,这就是我的鸡,金元帅!” 柳玉茹抿着笑:“它叫金元帅?” “对,”杨文昌立刻接道,“我和陈寻取得名字,本来九思叫它铁将军,可铁哪儿有金阔气?将军哪儿有元帅风光?” “有理。”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抱着鸡,同她道,“走,我带你斗鸡去。” 他们一行人熟门熟路到了斗鸡的场子,柳玉茹就看见顾九思给这金元帅放在边上,认真擦拭着毛道:“宝贝,今天爷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么?回来给你最上等的粮食吃,乖。” 说着,顾九思还低头亲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团扇遮着笑,等顾九思走过来,她轻轻拍了拍他道:“脏死了。” “哪儿呢?”顾九思赶忙道,“金元帅天天有人给它打理的,和一般鸡不一样,不脏。” 金元帅脏不脏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确和一般的鸡不一样。 它体型不算特别大,和对面的肥鸡比起来要精壮许多,它上了场,整只鸡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傲慢踱着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态让柳玉茹忍不住笑:“这下我可真信这是你养的鸡了。” 顾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声,而后两只鸡便打了起来,对面的肥鸡朝着金元帅急速冲来,金元帅灵巧围着场子开始迅速绕圈,柳玉茹皱着眉头:“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么怕!”顾九思有些激动,“元帅,冲!别怕!冲啊!” 周边喊成一片,柳玉茹在这气氛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激动。她开始忍不住给金元帅加油,旁边顾九思将银子放进她的手里,催促道:“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懵,顾九思就从她背后拉着她的手,“啪”就按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台子上,然后顾九思就伏在她身上,激动道:“元帅!对!快,揍它!揍它!” “揍它!”钱放了下去,柳玉茹顿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她开始期待着赢,开始怕输。于是她目光一直放在鸡上,和顾九思一起给金元帅加油。 等金元帅猛地一啄,彻底把对方击垮,然后开始势如破竹,一路追着肥鸡在场子里跑之后,柳玉茹就和顾九思一起欢呼起来。众目睽睽之下,顾九思一把抱紧了她,两人一起高高兴兴道:“赢了赢了赢了!”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也抱在一起,等了片刻后,杨文昌突然道:“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陈寻回头看了看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么十几年来正常表达兄弟情意的动作,突然就有些奇怪了。 两人放开,轻咳了一声,这时候柳玉茹才觉得不妥,赶紧退了一步,同顾九思道:“咳,刚才放肆了。” 顾九思也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表现,若是表现了,就更尴尬了,于是他赶紧拍拍柳玉茹肩膀道:“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这样的,你来了就把自个儿当我兄弟就行。来来来,快把我家元帅抱过来,可把小宝贝吓坏了。” 带着柳玉茹斗完鸡,顾九思便领着她去了赌场,一行人在赌场里赌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动压着大小,摇着骰子,还学会了打麻将,等赌完出来,天已经晚了,一行人去酒楼里喝酒高歌,接着顾九思来了兴致,干脆就带着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等人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会骑马,顾九思三人却是纵马惯了的,顾九思便让柳玉茹坐在前面,自个儿揽着她,然后带着两个兄弟,一路驾马出了城外。 柳玉茹坐在马上有些颠簸,夜风夹杂着寒意,身后的人温度却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的发丝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她看着辽阔的夜空,看着广阔的土地,听着周边蛙声蝉鸣,还有身后杨文昌和陈寻的高歌。 她感觉到天高海阔,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就要呼啸而出。 “来来来,”杨文昌在后面追着顾九思,大声道,“九思来一首。” 顾九思听着大笑出声:“就是想骗你爷爷唱几声。” “嫂子在,”陈寻追上来,笑着瞧着柳玉茹道,“嫂子想听,对不对?” “哟,是呢,”顾九思低下头来,“我家小娘子还没听过我唱曲,来,今天我为你唱一首。” 柳玉茹听着,脸有些红,她以为这时候,按着顾九思的性子,他应当是要唱点逗弄她的曲子的,然而却不想,少年忽的高喝一声,开口却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他的歌声很嘹亮,带着说不出的少年轻狂,好像是这世上什么忧愁、什么烦恼,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只有那少年人的狂放与骄傲,引得她随之热血沸腾。 而后听他猛地提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说着,他低头,笑着瞧着她,他眼里落着星光,声音里带了温柔,低低开口,“与尔同销……万古愁。” 柳玉茹心里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大笑起来:“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她轻轻啐了他们一口,低声道:“孟浪!” “听到没,”顾九思抬了眼,斜睨着旁边两人,似笑非笑道,“我媳妇儿说你们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儿是说我们孟浪,”杨文昌赶紧道,“说你呢!” 一行人胡说八道的掰扯着,马跑累了,他们到了郊外河边,顾九思翻身下马来,一伙儿人在河边走了一会儿,顾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动,便让她坐在马上,他牵着绳子,领着她慢慢走。 走一段路后,他们看了看时间,陈寻到了家里门禁的时候,杨文昌便领着他一起走了。两人走之前,给了柳玉茹礼物,陈寻恭敬道:“嫂子,生辰快乐。我们这位兄长,看着虽然不着调,但却是个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们白头偕老。也祝您高高兴兴,一生顺遂。” “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顾九思不高兴踹了他一脚:“赶紧走了,小心你娘又揍你。” 陈寻笑呵呵走了。顾九思看着坐在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唔,再玩一会儿吧?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呢?” “听郎君的。” “那我教你骑马吧?” 顾九思温和道:“人一辈子,总会遇到个事儿,不会骑马不成。我牵着马,你感觉一下。” 柳玉茹说好。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牵着马,走在回城的路上。 顾九思给她唱歌引路,这次他唱的歌是个小调,温柔又平和,搭配着月光,让人瞧着,觉得这世界都多了几许温柔。 “郎君啊,”柳玉茹忍不住开口,“等明年,我还过生日吗?”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 他回过头来:“你傻,生日当然是过的。” “以后每一年,”顾九思转过头去,随口道,“我都给你过。年年不一样,年年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着没出声。 她心里却是想着。 好呀。 她好想一直这样生活,有个人在她前面,给她牵着马,给她唱着歌,让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31章 第三十章(二更) 两人在城外漫步时,王家却已经是鸡飞狗跳。王善泉拿了着纸条, 想了想, 再确认了一遍:“你确定顾家要跑?” “是, ”前来禀报的男人恭恭敬敬道, “安排在他们府中的探子说,他们昨日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会儿, 随后道:“点兵备马,我们立刻去顾府。顾府人可都在?” “今日暗桩被调了出去,暂时不知。不过这么晚了,他们明日又要走,应当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顾府。” “大人, ”幕僚有些犹豫,“就这么贸贸然过去, 不大好吧……” “无妨。”王善泉抬手道,“江城在朝中已经自顾不暇,陛下就等着找机会将他和梁王一网打尽, 陛下不知梁王厉害,他动了江城, 梁王逼反, 等梁王反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货色, 到时候便是我们自个儿的天下。” “您说得极是, ”幕僚思索着道, “到时候要增兵就得有钱,直接和这些富商要钱,他们怕是不会应允,得用些铁血手段。顾家富庶,过去又对大人多番羞辱,从他们开始,也是应当。” “照着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着,随后道,“咱们先动手拿了顾家,等江城倒了,消息传过来,也差不多时日。今日若不出手,放着他们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幽州,就回不来了。” 这样想着,王善泉打定主意,吩咐道:“他不是一直嫉恨顾九思吗?让荣儿去办这事儿。” 王荣领了命,立刻点了亲兵去了顾家。 这时顾朗华和江柔正准备睡下,江柔叹息着道:“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总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担心,”顾朗华劝着道,“咱们做得隐蔽,无论是准备路引还是装船,都是分开人来做,除了咱们一家人,谁都不知道消息。我准备了陆路水路两条路,到时候一条不通换另一条。咱们的路引水路走得,陆路也走得,别担心了。” “你说得……” 江柔话没说完,外面忽地传来兵马之声,两人对看了一眼,顾朗华警觉不好,立刻道:“你带上必要的文书,领着柳夫人,赶紧从地道出去,一个时辰后我未赶到,你就开船。” “那你怎么办?”江柔一把抓住顾朗华,有些焦急,顾朗华拍了拍江柔的手,温和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你开船直接出淮南,在第三个停靠口淮城等我,我会想办法。” 江柔匆忙点了点头,她知道此刻不能迟疑,便迅速开始收拾东西。 而顾朗华走出门去,刚到大门前,便看见王荣领着官兵正和家丁争执,顾朗华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朗笑道:“王公子,稀客啊。” “顾朗华,”王荣带兵走在前方,冷笑道:“你顾家可知罪?!” “王公子说笑了,”顾朗华有些疑惑,“我顾家向来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图谋反,江城与其勾结,你顾家参与其中,你敢说不?” “王公子,”顾朗华听着这话,淡道,“说这些话,你可有证据?” “如今已有人证,物证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 王荣大喝,顾朗华听到这话,笑着道:“王公子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说您现在手里没证据,等着搜完我的府中,就有证据了?既然没证据,你怎能说顾家有罪,既然顾家无罪,为何要白白被人搜刮一遭?” “放肆!” 王荣怒道:“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顾朗华,你不敢让路,是不是心虚?!” “我心虚?”顾朗华大笑,“心虚的怕是你!是你爹!今日江尚书刚一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上我顾府搜查,司马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你王家眼红我顾府银两,寻着由头来抢劫罢了!一堆山匪贼子,还打着朝廷的名义。我就问你,你说江尚书谋反,如今可是证据确凿?!他怕是方才入狱,你们就急急赶来了吧?!” 江城必然不会已经定罪了,若是已经走到了定罪这一步,顾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梁王谋反没有这么快,所以此时此刻,必然是皇帝已经想对梁王动手,干脆按了一个梁王动手的名,然后将江城秘密下狱。一切都是暗中的事情,还没放到明面上来,所以顾家做为商家不知道,而王家或许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做些什么,因此动手得这样快。 顾朗华心里谋划着,面上丝毫不显慌张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顾家麻烦自是可以,不过王荣,你去同你爹说一声,今日他动了我顾家,当年扬州赈灾银两一事,他怕不怕。” 听到这话,王荣面上愣了愣,顾朗华脸上毫无惧色,他一时竟也拿不准注意,顾朗华这是装腔作势,还是当真拿着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顾朗华看他面上露怯,大方道,“你年纪小,做不了这事儿的主,这事儿赶紧去问你爹去。” 说着,他让人给他搬了凳子,倒了茶,悠闲坐在凳子上。 而王荣咬了咬牙,抬手道:“将顾府团团围住,一只鸟都不能给我飞出去!” 顾朗华和王荣僵持着的时候,江柔领着苏婉等人迅速从密道里出去。 苏婉跟在江柔身后,有些不安道:“顾夫人,我们这样走了,玉茹和九思怎么办?” “我们先出去,我派人去寻他们。” 江柔迅速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江柔和苏婉沿着密道一路出去。 一个月前才挖的密道,并不算长,一路只是延到顾家不远处一个铺子里,江柔领着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顾九思,然后领着人往码头赶过去。 而顾九思这时候还在城外教着柳玉茹骑马,柳玉茹已经差不多学会小跑,这匹马性子温顺,顾九思带着她玩闹了一会儿后,便牵着马带着她往城门慢慢走去。 离城门不远时,隐隐能够听到喧闹之声,他笑着回头同柳玉茹道:“扬州就是这点好,不管多晚,都这么热闹。” 柳玉茹笑着应声:“是啊,也不知道去了幽州,有没有这样的繁华。” 柳玉茹刚说着,就见杨文昌和陈寻从前方疾驰而来,顾九思拉停了马,站在原地,皱起眉头。 他直觉两人这样去而复返不是什么好事,他心中忐忑,却也没表露出来,就看两人一路飞奔到顾九思身前,陈寻焦急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围了。” “被官兵围了?!” 柳玉茹惊喝出声,随后立刻道:“谁带的人?” “是王荣。” 杨文昌皱着眉头,拉扯着几个人到旁边暗处草坪,杨文昌迅速道:“你现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着,我们在城里帮你打听着情况。一旦有动静我们立刻通知你。” “不必了。” 顾九思打断他们的话,他心乱如麻,用了好大力气,才镇定下来,随后道:“你们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绝不要和我们有任何联系,立刻置办一些财产,先出扬州城去。” “九思,”陈寻有些担忧道,“这是发生什么了?”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九思急促道,“你们只需知道几件事,扬州城或许有乱,王荣打算找富商开刀,他与我有仇,你们又向来和我交好,怕是不会轻饶你们,你们速速带着家人离开扬州,看着情况若是不对,立刻离开淮南!” “至于吗……”陈寻有些结巴,似是不可置信,“王善泉就算是节度使,也不能这么目无王法吧?” “要是天下乱了,哪里还有什么王法?”顾九思抬头看了陈寻一样,杨文昌面露震惊之色,随后他一把抓住顾九思,严肃道,“你说的可当真?” “绝无儿戏。”顾九思冷静开口,杨文昌面上恍惚了一瞬,随后他立刻道:“陈寻,我们立刻回去通知家里离开。” “九思,”杨文昌转过头来,认真看着顾九思,他一时似乎想说很多,然而许久后,他却与顾九思狠狠拥抱了一下,随后红着眼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望君珍重。” 顾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这一刻竟也有些伤怀,他点着头,叹息道:“去吧,日后平稳了,我还回来找你们喝酒。” 杨文昌和陈寻翻身上马,疾驰离开。 柳玉茹抓着缰绳,看着扬州的方向,她心里系着苏婉,却还要强作镇定,她低头看向顾九思,开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们先去码头。” 顾九思神色平稳:“我父母必有办法,他们若没有办法,我们去了也没用,我们到码头等着,等他们来了,即刻开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着急:“可是……” 顾九思翻身上马,他抓住缰绳,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颤抖,可他还是道:“玉茹,我们去码头。” 那一瞬间,柳玉茹骤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挂念。 她不知道是什么逼着他成长,她只是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夜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两个像是在寒冬里互相依偎的小动物,她依靠他,而他则是把怀里这个人当成了一种信念,她束缚着他,不让他做出傻事儿来。 城外距离码头不远,两人一路狂奔到了码头,顾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码头上的人。这艘船是顾朗华悄悄买下,他和漕帮的人熟悉,就把船挂在了漕帮的名下,因此王荣就算知道顾家要走,也想不到顾家会在漕帮里有一条船。 顾九思让早准备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后开始清点人。接着他们就两就坐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扬州的方向。 夜里坐在船上,风就更冷了,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为她遮挡着风。 “我有点害怕。” 柳玉茹看着扬州灯火通明,她的声音飘在夜里:“我娘在还在那儿,我好怕她走不出来。” “我也是。”顾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里,我好怕他们没有办法。我派了人进城了,如果天亮前没有带消息回来……” 顾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道:“我们就开船。” 柳玉茹不敢说话,她紧紧抓着顾九思。 她知道顾九思这个决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里,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开船?!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却是明白的,如果这时候和顾家脱离了关系,她因着柳家和苏家的缘故,或许还是能活下来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着,才想着要在顾家过这么一生,此时此刻,当顾家落难,她又要同他说弃他而去? 她做不到。 于是她只能静静看着面前少年,而顾九思看着她含着眼泪的眼睛,却似乎是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柔声道:“若是一封休书就能让你安枕无忧,我巴不得给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着眼泪:“人心哪里这么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谋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远,不知梁王深浅,其实以梁王实力,打入东都不过早晚之事。各地节度使早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心思,谁都不会管东都,到时天下大乱,节度使手掌兵权,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战,王家岂止是要找顾家一家的麻烦?他要的找的,是整个扬州富商的麻烦,是银子,是钱。扬州很快就会成为地狱,你一个弱质女子,我怎么能留你在那里?” 柳玉茹被他说愣了。 可她反驳不了。她知道顾九思估得没错,王家哪里是为了那么点仇怨大动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顾家的钱啊! 柳玉茹内心凉成一片,她整个人绝望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飘在水里的水草,被人斩断了根。 她这一辈子的牵挂就是苏婉,要是苏婉有了事,她这一生,还挂念着谁? 她想着梦里王荣对待江柔的手段,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顾九思忙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别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聪明,你娘会没事儿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所有人都会没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说话,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相信这个人成了习惯,她居然就觉得,在这样的绝境下,也有了那么点希望。 她缓慢的点了点头,顾九思舒了口气,他抱紧她,他抱得很紧,仿佛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他们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半夜,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两个人猛地站起来,赶紧到了船边,然后就看到江柔骑着马,带着许多人赶过来。 “他们来了!” 柳玉茹高兴出声,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高兴道:“来了!他们赶上了!” 顾九思静静看着远处,好久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来了就好。”他虚脱道,“来了,就好。”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就地打滚,然后翻身起来,跑到船舱里道:“人来了,准备开船了!” 喊完这一声,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扫视一圈,他却发现了不对劲,提声询问江柔道:“娘,那个糟老头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颤抖,她克制着情绪,指挥着人上船,顾九思顿时察觉到不对,冲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还在府里。”江柔扭过头去,看着江水,故作平静道,“咱们等着,再过一刻钟他不来,我们就开船。他会走陆路,我们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么出来?”顾九思急促发问,“他如今还在府里,必然是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和王荣周旋,你们走了密道,王荣盯着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踪,他又如何出来?!” “你别问我了……”江柔颤抖着声道,“他说能来,那就是能来!” 顾九思愣了,江柔推开他,急急走了进去。 顾九思站在船头,一句话没说,柳玉茹安置好了苏婉和芸芸都上来了,她走到顾九思旁边,柔声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见了婆婆,公公呢?” 顾九思被柳玉茹的话唤回了神,他压着颤抖着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温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扬州城,等我爹来了,我们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该带的文件都带好没。” 开船之前,要将必要的东西检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绪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检查东西,等回过头来,便见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顾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进了船舱,四处寻着顾九思,然而却都没见着,等进了他们的屋里,她就看见上面留着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书。 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顾九思的名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月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急急喘息着。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顾九思当初趴着和她说话的模样,他曾对她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如今这封休书真的给来了,而她也真的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对她不好。 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她只觉得心上仿佛破了个洞,风吹过去,哗啦啦的疼。 船已经开了,它慢慢离开码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抓着新,赶紧冲到了江柔那儿,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对着她,她躺在床上,沙哑着声道:“他说他打陆路来,咱们淮城等着他。” “公公怎的会没来?” 柳玉茹低喘着,江柔迟迟不语,好久后,她艰难道:“王荣来得太急,他去拖时间了。” 听见这话,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顿时明白了顾九思去做什么了! 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性子! 她不敢做声,怕惊到江柔,她遮掩着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说能来,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担心,先好生歇息吧。” 说着,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里捏着休书。呆呆站在原地。她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扬州越来越远。 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明媚又骄傲,那个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少年。他为她挨打,他和她玩闹,他在赌场上豪赌身家,他带她赌钱、斗鸡、唱歌、跑马。 他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凡事总想着她。这是她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对她这样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泪模糊眼眶,她想让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诉自己,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然而她却挪不动步子,她满脑子都想着他牵着马,走在她前方,唱着小调,同她说,他以后每年都要给她过生日。 她想救他…… 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她感觉最仿佛是疯了,她内心有了一个越来越清晰又疯狂的念头。 她想救他。这么好的人,她不想放弃他! 她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他给了她这么多,甚至于在最后一刻,他都是选择了先将她安稳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亲,他这样好,她又怎能负他?! 当这个念头出现,她就再也无法回头。她咬了牙,干脆走进了房里,她迅速收拾了银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东西,然后提了她以往常常用来吓唬顾九思的剑,带上了伤药和一些毒药迷药,取了幂蓠带上,接着她去了船舱,吩咐道:“给我一条小船。等我走后,你再告知大夫人,拜托她护着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带回来!”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厉喝道:“快去!” 这船的装载是柳玉茹陪同顾朗华一手操办,她在下人中威望极高,这么一吼,管事立刻应下。 印红跟到柳玉茹身边来,焦急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印红,” 柳玉茹看着船夫将小船放下去,推她转过头,抓住印红的手,认真道:“你好好照顾我母亲,护着她,知道吗?!” “夫人,”印红死死抓着她,“姑爷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没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劝着。” “要是劝不住怎么办?!”印红哭喊出声,“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个女儿,您怎么办?!”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郎君以诚待我,当以死殉之。” 说着,旁边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会回来,来人,拉着她!” 柳玉茹推开了印红,背着包裹,带着帷帽,便从船上攀爬着麻绳梯子到了小船上。 印红趴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一时也忘了称呼,只是大喊着:“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头,看着那远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当这个选择做出了,她也未曾后悔。 她立在船头,朝着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而这时,苏婉和江柔惊动,她们到了甲板上来,苏婉看着那远去的小船,颤抖着声:“她……她回去做什么?!” “少夫人方才说,”管事站在江柔身边,低声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她拜托您护住柳夫人,她这番回去,必定拼死护住大公子平安回来。” 江柔没说话,夜风夹杂江水轻拂而过,苏婉软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着扬州城,眼中含泪,神色平静,“他们必当平安归来。” 苏婉用手捂着唇,她看着柳玉茹朝着她跪下,多年来软弱不堪,却在这一跪之间,有了人母的自觉。 她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哑着声,艰涩道:“您说得对……我们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平安归来。 柳玉茹下船时离岸边还不算远,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马,直接往顾府赶去。 她方才学会骑马,不敢太快,等到了顾府附近时,她将马藏好,从商人手中取了一盏灯,匆匆往着顾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这小巷里,骤然惊觉。 到此时此刻,竟就和梦里别无二致了! 她顿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梦里一样,看见顾九思满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会。 因为梦已经改了,这一次,江柔已经走了,那么顾九思也不会有事。 梦里他让她来救他,这一次,她便真的来救他,绝不会放弃他。 她提着灯,匆匆转过青石巷道,便听见不远处人尖利的叫声,柳玉茹心跳得极快,然而她还是告诉自己,往前,必须往前。 她走在小巷里,四处张望,此时顾府周边已经布满了人,王善泉和王荣站在顾府门口,而顾朗华守在门前,家丁都持刀挡在前方。 “顾老爷,”王善泉笑着道,“您说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终归都是拿不出证据的事儿,您就别忽悠犬子,赶紧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烦。” “你说我没证据就没证据?”顾朗华嗤笑,“我证据都已经交给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东都大狱,必有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王善泉低着头,轻轻笑了。 柳玉茹看着王善泉的笑,心里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话大概是能吓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现在已经存了作乱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着梁王一事自立,那东都一个御史,又能耐他何? 顾朗华似乎也是想到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却仍旧有了几分慌乱。王善泉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大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这话吓吓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 顾朗华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低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钱,王大人,若顾家愿将钱全部捐赠出来,可能抵了这罪过?” “顾老爷玩笑了,”他温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钱来收买?今日不是王某要将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这么说,”顾朗华闭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过顾家了。” 王善泉这次没有遮掩,坦坦荡荡道:“正是。” 顾朗华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列阵关门!” 说完,顾朗华便朝着房屋里直冲而去,然而王荣的士兵却是极快,王荣率先一个健步冲上去,就领人抵住了大门,随后两方人马交缠起来,也就是这时候,柳玉茹见人群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一脚踹开抵着大门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荣的脖子上,对着周边大喝了一声道:“都给我退下!” 竟是顾九思来了!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着的是一把镰刀,头上戴着箬笠,正是因着这装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没被发现。 王善泉看见顾九思脸色顿时变了,顾九思换了衣服在这里,证明他是出逃后回来的,那么…… 他猛地回头,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锁城池和各处码头!搜查顾家名下所有产业!通知淮南境内各城严查顾家钦犯,把通缉令全部发下去,给我把人抓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顾朗华看着顾九思,怒骂出声来。 顾九思的刀架在王荣脖子上,没有回头看顾朗华,只是道:“走。” 府里的地道不能这么快被发现,他得把人都拦在门外,让顾朗华顺着地道出去,然后离开。否则一旦被发现,只要在密道口开始点烟,那么密道里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里面。 “走个屁!”顾朗华怒喝道,“你把这兔崽子给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挡得住,再拖延谁都走不了!” 顾九思猛地回头,提高了声音:“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顾朗华猛地提声:“哪里有让儿子为爹挡刀的道理!” “顾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荣儿,我们可以好好谈。” “放我们出城。” 顾九思果断道:“要么没得谈。” “你们是朝廷钦犯。”王善泉叹息出声,“和我讲条件,也该合理一点。” “王善泉,”顾九思冷着声,“你不过就是要钱,如今顾家的钱我们可以都留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放你们生路?”王善泉嘲讽出声,“敬猴总得杀鸡,不是你们总有下一个,个个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萨吗?” “钱都已经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钱吗?!” 王善泉怒喝出声:“我要的是你跪着!” 跪着。 岂止是他跪着。 是用他顾家的血,逼着整个淮南世家给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灭族的铁血手段,又怎能震慑他人? “顾九思,”王善泉冷着声道,“今日你给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给你留一条生路,你反抗得越厉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将刀架在我儿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顾家上下血洗来祭!” “爹……”王荣颤抖着声,王善泉声音温和:“荣儿,做人得有点志气,别像个窝囊废一样,被人架着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顾朗华怒喝,“这可是你亲儿子……” “我他娘十六个儿子!儿子算个屁!” 王善泉大喝道:“给我放箭,给我上!” 话音刚落,便见士兵猛地扑了上来。 顾九思将顾朗华一推,然后死死拉上了大门,大喝了一声道:“老头子你给我走!” 顾朗华站在门口,他整个人都愣了,他想打开那道门,可他清楚知道,打开了,也不过是送命而已。 顾九思提着刀,在外面疯狂挥砍,大声道:“你他妈不要我娘了?!你给老子滚啊!” 顾朗华猛地一震。 对……还有江柔。 他们父子不能都送在这儿,顾九思已经保不住了,他必须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么办? 他颤抖着唇,他用尽所有理智,颤抖着身子,转过身去,冲到密道里,他在密道里狂奔,他不敢回头。 而顾九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抢来的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同面前黑压压的士兵道:“来!给爷爷来!”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提示:前文有修改请重看上一章哦】 柳玉茹看着顾朗华进了门,就知道顾朗华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顾家的另一个产业里, 王善泉已经派人去清顾家所有产业, 柳玉茹不知道王善泉的人是不是会找到那边的密道, 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就看着顾九思一个人被人团团围住, 一路朝着王善泉厮杀过去。 王善泉看出顾九思擒贼先擒王的意图,有了王荣的前车之鉴, 他不敢松懈, 干脆彻底退出了战局,直接到了远处上了马车,同自己幕僚道:“尽量活捉,捉不了就罢了。若这竖子不死,日后扬州怕是个个要来这么一遭。” 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 而顾九思在人群里,还在麻木挥砍着刀。 他一个人被许多人团团围住, 身上衣衫被血染污,柳玉茹看着周边打成一片,看热闹的邻里都躲了起来, 柳玉茹扫视了四周一圈,见不远处是一家粮油店, 她赶紧趁着乱去了粮油店里。 她用刀狠狠劈开了粮油店的窗户, 此刻店里的人都跑了, 柳玉茹去找了盛油的坛子, 她一盆一盆端出来, 然后猫着腰, 藏在巷子里,从巷子往外开始倒油。 顾九思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心跳得飞快,就怕谁发现她。 然而大家全都朝着顾九思围攻过去,也没人注意着她。 柳玉茹倒完了地上的油,马上开始将油、面粉、衣服……什么能燃的,都搬上了二楼。而这时候顾九思身上已经带了刀伤,他喘息着,还堵着顾府门口,始终没有让人上前一步。 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卷了,他就抢下一把。他身后是顾府的大门,他依靠着它,坚守着,不肯退让一步。 肩上的伤口流着血,他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那一片刻,他是真真切切觉得,自个儿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喘息着,捂着伤口,而周边人被他杀怕了,谁都不敢上前。 终于有人在背后下令:“愣着做什么?!他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活捉赏百两,取其人头赏五十两,上去!” 得了这话,士兵大喝一声,再次冲了上去。 顾九思低低一笑,他抬眼看向前方,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见到一个方向上,有零星火光亮起。 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的二楼,女子青衫随风而摆,手中举着火把,朝着人群里猛地砸了过来! 顾九思睁大了眼,也就是那一瞬间,火光冲天而起,柳玉茹站在楼上,疯了一般开始从上面往下泼油! 一盆接一盆泼出去,下面人惊叫起来:“有帮手!” “有帮手来了!” “在二楼!” 有人发现了柳玉茹,柳玉茹也顾不得多少,她就闭着眼睛,用了自己所有力气,将最后剩下的面粉泼了出去! 她曾经在做饭时,让面粉不小心落入火中,一小点面粉,却就炸开。 她不知道那是偶然还是必然,然而这却成了如今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面粉随风飞散过去,她慌忙躲进了屋中趴下。 当火舌将面粉吞噬的瞬间,火势瞬间炸开,周边地动山摇,一切都成了火海。 周边木楼开始迅速燃烧,柳玉茹所处的屋子也噼里啪啦烧起来。 她匆匆赶下楼去,刚下楼,就见里面都是士兵。 柳玉茹拔出刀来,她双手颤抖,惶恐看着四周:“你们不要过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有人踹门而入,顾九思冲进来,单手提刀,活生生劈出一条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道:“走!” 周边兵荒马乱,许多人因为火势逃散开去,也就剩下一些王善泉的亲兵训练有素,继续追着他们。柳玉茹捂着口鼻,大声道:“右边巷子里有马!” 顾九思立刻抓着她,往右边巷子冲过去。 “放箭!” 后面有人大喊:“不计生死,放箭!” 话音说完,箭如雨而来,顾九思抬手用刀斩断飞来的利箭,带着柳玉茹翻身上马,随后疾驰而去。 如今城门已经锁了,他们被困在扬州城里,根本无法出去。 顾九思不知道顾朗华在哪里,他迅速思索着去处,就听柳玉茹道:“去湖边!” 顾九思调转马头,就朝着湖边奔去。后面士兵紧追不舍,柳玉茹紧紧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么来了?” 顾九思语调有些僵硬,柳玉茹抱着他,许久后,却只是轻轻一句:“我放心不下你。” “柳玉茹,”顾九思声音里没带半分情绪,“我发现你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得很。” 顾九思骑术了得,七拐八转,就将身后士兵落了一截,等到了湖边,顾九思二话不说,带着柳玉茹就跳了进去。 两人刚入湖中,就感觉箭密密麻麻落了进来,柳玉茹还没反应,就被顾九思忽地抱住。 水流让一切变得迟缓又沉闷,柳玉茹就感觉顾九思拉扯着她两人一起奋力往外游去。 两人都憋足了气,实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头,换了气继续。 他们不敢停,就一路随着水流下去。身后是追赶声,岸边是猎犬声,顾九思将腰带一段递给她,缠绕在她手上,另一端缠绕在自己手上,于是两个人就靠着这根腰带,不至于在水流中失联。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有没有力气这件事,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追着顾九思的身影。 然而顾九思的动作越来越慢,等了一会儿后,柳玉茹就看见他再不动作,彻底沉了下去! 柳玉茹用布带将他拽起来,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背后还插着一只羽箭! 柳玉茹来不及多想,她迅速用腰带将他的腰绑上,然后拖着他继续往前。 河水冰凉,水流湍急,她奋力往前冲着,几次都感觉手脚快要没有力气,可一瞧见旁边拽着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又多生出了几分力气,继续往前。 她觉得这水流像是世间人的命运,所有人在里面苦苦挣扎,她终于没有了力气,她突然想哭,想嚎啕大哭。她抱着身边人冰冷的身躯,用已经无力的手勉强划动。 她的牙齿打着颤,她感觉自己在水里翻滚,而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顾九思……”她用额头轻轻触碰着他的额头,艰难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们都要活下去。 她这一生,都如野草,如蝼蚁,是她自己在拼命生长,奋力挣扎。而总是逆着这世间给她的一切往上,如今老天爷想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绝不会这么容易去死! 她和他在水里顺流飘着,她不肯睡过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尽量漂浮,随水而去。 水中有石子砂砾,砸得她身上全是伤口,她也不知道过了许久,她就是一直熬着,终于熬到了天明,看见远处有了河岸。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收拾好的力气,抓着顾九思游到了岸边,一上岸,她就瘫到了地上。 她轻轻喘息着。 “起来。” 她和自己说,数到十,她就得起来。 她要把顾九思带回去,好好的,完完整整带回去。 她自己给自己倒计时,数到一的时候,她再一次站起来,她拖着顾九思,艰难往边上过去。 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到拖动着自己的人。 “玉……茹……” 他沙哑出声,柳玉茹动作微微一顿,她干涩出声:“你起得来吗?” 顾九思转头看她,柳玉茹勉强笑着:“我没力气了。” 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来的了。 带着刀伤、剑伤,疼痛和疲乏一起涌来,可他们都深知如果不走,王家早晚要追上来。而面前的女子还没倒下,他又怎能倒下? 于是他咬着牙关,忍着疼,艰难站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双唇发白,谁都不敢说话,就怕说了话,就再也走不动路。 两人一路走到密林深处,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两人歇了进去,顾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边来。柳玉茹拿出伤药和泡湿了的纱布,给他包扎了伤口。然后两个人就着柳玉茹包里泡开了的饼吃了两口,终于歇下来。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轻轻闭上眼睛。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的肩。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既没问你怎么来了。 也没问其他人如何。 他们互相依靠着对方,像是这人生里,彼此的唯一。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一更) 柳玉茹和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 这时候顾九思的伤口疼起来, 柳玉茹明确感觉到他身体开始发热。她有些慌乱, 但很快还是镇定了下来。她从瓶瓶罐罐里找了药出来, 喂着顾九思服下,顾九思瞧着柳玉茹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还知道带这么多药出来。” 这些药都被撞在青铜瓶子里,用木塞塞紧,防水防光,藏得严实。 柳玉茹想起来就来气,瞪他一眼道:“谁同你似的, 一声不吭就知道跑,我今日要是不来, 我看你怎么办?” 顾九思笑笑没有说话,抬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瞧着柳玉茹笑得满不在意。 柳玉茹用眼神狠狠剜了他,检查了他的伤口, 低声道:“咱们先休息一下, 存点力气, 然后我们去城里找个地方落脚, 你养伤, 我去打听公公的情况。找到公公养好伤后, 我们一起回幽州去。” 顾九思垂了眉眼,低声道:“嗯。” “我出去捡点柴火。” “别走太远。” 顾九思神色温和:“在我听得到的地方,出了事儿我好过去。” “我可求求您了,”柳玉茹忙道,“带着伤就好好歇着吧,要我真出了事儿你就好好躲着,可千万别出来送死。” “那怎么成?”顾九思打着趣,“小娘子为我出生入死,我自当生死相随啊。” “滚。” 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看在你爹娘就你一个的份上,我管你去死。” 顾九思笑出声来,眼里全然不信,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赶忙起身出去。 她过去从未独自在这山野里呆过,她提着刀,心里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人怕野兽,但好在现在晴空朗朗,阳光给了她勇气,若这是夜里,她就指不定敢不敢出来了。 她随意捡了许多树枝回去,回到洞里,顾九思一看就笑了:“你这是去捡柴的,还是捡棍子的?” “就你话多。” 柳玉茹不高兴道:“有本事你去。” “湿的树枝烧不起来。”顾九思提醒道,“干了的才行,那种踩着嘎嘣脆的,更容易点燃。” 柳玉茹愣了愣,她低头敲了敲怀里抱着的树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脸红了红,懒得搭理他,又转过身去,重新捡了一堆柴火过来。 她拿出柴火,打开了铁盒子,从里面拿出火折子来,在顾九思指点下升了火。生完火后,她灰头土脸的,顾九思就在一旁笑,指着她脸道:“好了好了,现下真成小花猫了。” “顾九思。” 柳玉茹有些恼了:“你不气我就不乐意是吧?” “我就是随便说句实话,怎么就成气你了呢?”顾九思一脸无奈,柳玉茹拿他无法,便道:“你少说两句话,省省力气吧。等你好些,咱们就得赶紧上路,他们肯定是顺着河流来搜查的,咱们没多少时间拖延。” 顾九思点点头,沉思道:“等你有力气,我们便走。” “我是有力气的,”柳玉茹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担心你的伤。” 顾九思的伤口,箭落在肩上,她不敢拔,只能是斩断了方便活动,一条刀上斜斜划过整个背,一条割在手上,其他的小伤更是不计其数。 柳玉茹想了想,心里还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路了,等一下回来你好直接走。你在这儿好好休养,别再浪费力气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话。 柳玉茹站起身去,她走到外面,开始顺着一开始来的方向过去。 城市一般是顺着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须要带着顾九思先进城,找个大夫和地方窝藏着,等顾九思好些了,再行离开。 他们如今有假的文牒,在淮南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稍稍改装,深居简出,藏一段时间不是难事,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段时间,能不能躲过搜捕。 柳玉茹思索着,她小心翼翼顺着河流的方向寻找着过去,走了没多远,她便听到了马声,她赶忙躲进了林子,蹲下身来,马声很近,似乎只有一个人,柳玉茹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做声,过了许久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勒马停住:“吁!” 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瞧见河畔一个素衣公子驾马而立,紧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竟是叶世安来了!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二更) 叶世安来做什么? 柳玉茹完全想不到,她不敢贸然出头, 哪怕是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 此时此刻, 她也不敢随便给予信任。 她看见叶世安驾马在周边转了一圈, 然后就走到了树林边上,他四处查探, 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他们去时的路, 一路追了过去。他一面追,一面还在边上用剑另外劈砍出几个方向的路来,柳玉茹远远跟着,看着他的动作,大概有了一个猜想。 他或许……在帮他们遮掩痕迹? 这个想法冒出来, 让柳玉茹放松了几分,然而她还是不敢松懈, 远远跟在叶世安身后,见他发现了他们藏身的山洞后,她立刻急了, 叶世安正打算揭开洞口遮掩着的荆棘,柳玉茹再也藏不住, 她迅速拔刀冲过去, 将刀抵在了叶世安身后, 厉喝道:“不许动!” 山洞里的顾九思瞬间睁眼, 他翻身起来, 握着刀弯了腰, 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叶世安被刀抵着,也没有慌张,他举起手来,平静道:“玉茹妹妹,我没有恶意。” “你来做什么?” 柳玉茹警惕询问,叶世安淡道:“救你们。” “你为何要救我们?” 柳玉茹还是不肯放心:“此刻我们是钦犯,你不怕叶家遭受牵连吗?” “唇亡齿寒,今日是顾家,来日焉知不是叶家?”叶世安开口道,“顾家的事儿我清楚,无论是道义还是良心,我都看不下王家如此肆意妄为,顾公子毕竟与我曾是同学旧友,你又是我世交邻妹,我能帮自然是会帮的。” 柳玉茹听着,其实她已经是信了,叶世安的为人她是知晓的,可如今顾九思重伤,她又只是一个弱女子,这刀若撤了,谁都拿叶世安没有办法。叶世安叹了口气:“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对你们怎么样,我直接带着王家的人过来就是了,我单独来找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玉茹,”顾九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放下刀吧。” 听得顾九思的话,柳玉茹终于是找到了一个支持者,她放下刀来,叹了口气道:“抱歉了,叶哥哥,今时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这是好事。” 叶世安不以为意,他点点头,走上前去,拨开了门口的荆棘,看见躺在里面的顾九思。顾九思的刀放在手边,他瞧着叶世安,嘴角带着笑:“这种情况下还能见到你,我真是没想到啊。” 叶世安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将我的马牵过来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两里就是大道,我的小厮带着马车候在那里,你们先上马,我给你们牵着马过去。” “好。” 柳玉茹赶紧去牵马,顾九思听他的话,有些不高兴道:“我自个儿站得起来,又不是死了,哪里要你们抬?” 叶世安没理会他,伸手就要去扶他,顾九思瞧着叶世安的手,冷笑一声,拿着刀就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叶世安面无表情,淡道:“英雄。” 说完,叶世安转了身,顾九思自己撑着自己上去,叶世安瞧着他,似笑非笑:“英雄请上马。” 一听这话,柳玉茹心里就发紧,顾九思现在的伤,哪里能自己上去,她赶紧道:“我扶你……” “不用。”顾九思本还犹豫着,一听柳玉茹的话,自己抓了缰绳,咬牙就翻身上去。 柳玉茹:“……” 不用这么耍面子,面子早就没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当着叶世安的面数落他,就轻咳了一声,顾九思立在马上,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 柳玉茹哪里还敢让他拉,自个儿赶紧爬了上去,她坐在顾九思背后,手里抓着缰绳,顾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怀里,顾九思皱了皱眉道:“你下去,重新到我前面来。” 柳玉茹这次明白顾九思纠结什么,她觉得顾九思真的是无聊透了,她没搭理他,转头同叶世安道:“叶哥哥,不过我先领着九思到前面去,将他安置在马车里,再回来接你?” “也行。” 叶世安点了点头。不好放柳玉茹一个女子在林子里,也不能放顾九思一个伤患在林子里,最妥当的就是叶世安自个儿慢慢走,柳玉茹出去了,再让家仆回来接他。 柳玉茹同叶世安倒了声抱歉,便驾马领着顾九思往林子外出去,顾九思脸色不太好看,等不见了叶世安,他才小声道:“你当着他的面这么抱着我,成什么体统?” “哟,”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讲体统啊?” 顾九思被她嘲讽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过往那架势,的确是不把任何体统放眼里的。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又道:“你们说话怎么这么肉麻?他叫你都不会叫名字的,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叶世安就叶世安,一定要叫成叶哥哥,你怎么不叫我顾哥哥?” “从小就是这么叫的,”柳玉茹解释道,“你突然改,显得生疏,多尴尬啊?” “那有什么尴尬的?” 顾九思不满道:“你嫁了人,你改个口又怎么了?哦,你这么一口一个叶哥哥的,以后让外面人听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柳玉茹听着,有些无奈了,她觉得顾九思胡搅蛮缠,但她不想同他理论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后我不叫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顾九思道,“他得叫你顾少夫人!”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么总管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啊?不就是这么两个称呼,你纠结半天做什么?” “这哪里是两个称呼的问题?”顾九思理直气壮,“这是我的颜面!” “行行行,”柳玉茹无奈了,她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了,你别嘀咕这事儿了,我头都被你说痛了。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烦吗?” 顾九思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再说下去也不像个样子,就不再多说了。 柳玉茹带着顾九思行了两里路,终于见到了叶世安说的马车,那马车前方挂着个牌子,写着一个“叶”字。柳玉茹上前去,那侍从认出柳玉茹来,同柳玉茹一起把顾九思扶上马车,而后便听柳玉茹的,骑马去找叶世安了。 柳玉茹在马车里,检查着顾九思的伤口,原本包扎好的伤口,此刻渗着血,应当是他强行上马的时候又裂开了。柳玉茹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脾气?我和叶哥……”话没出口,柳玉茹看见顾九思眼神迅速扫过来,她赶忙改了口,“叶公子抬你上去就抬你上去,你犟个什么?” “刚才那小厮认识你。”顾九思扬了扬下巴,柳玉茹愣了愣,有些茫然,“又怎么了?” “你和叶家很熟嘛。” 顾九思酸溜溜开口,柳玉茹没说话了,过了好久后,她慢慢道:“九思,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用吓到了的表情道:“柳玉茹,你这个想法真的太可怕了。我不乱说话了,你也别乱想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抬头点了点他的额头,手指触碰过去时,发现他额头滚烫,她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人表现得生龙活虎,却满身带着伤,还拖着高热。见她不言,顾九思就知道她是想起他的病来,他放柔了声音,温和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了。” 柳玉茹应了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坐到他边上来,让他靠着她,放低了声音:“睡一会儿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柳玉茹,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就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太过不可思议。明明是那么柔弱一个姑娘,是人家口中的大家闺秀,是提着刀都会颤抖的小女生,怎么就能从那么多人手下救下他,能拖着他在水里飘这么久,能在此刻还坐着,让他靠在她消瘦的肩头,给他一种,只要此人还在,便现世安稳的错觉。 他内心特别平静,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抗下这么大的风雨,可这风雨真的来了,他才发现,一切比他想象里,要好上许多许多。 两个人静静靠着,叶世安和小厮一起赶了过来,叶世安迅速上了马车,让小厮驾着马车往最近的城池赶过去。 “你们有文牒吗?” 叶世安率先发问,柳玉茹应了声:“我们有两份新的文牒。” “那就好。”叶世安点点头道,“等一会儿你们就说是我朋友,水土不服,临时染了病,其他一切我会出去交涉。” 说着,叶世安拿出了一个包裹和一个盒子道:“你们先换了衣服,然后上妆,现下你们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出去,多改动些。” 说完,叶世安便走出马车,马车里留下顾九思和她两个人,柳玉茹有些难堪,顾九思抬手从旁边抓了一条带子,直接绑在了眼睛上道:“你换吧,我不会看的。” 柳玉茹没说话,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哪怕他蒙着眼睛,让她这么换衣服,她也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如今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于是她咬咬牙,终于还是开始换衣服。 顾九思就听着旁边细细索索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听力仿佛变得格外的好,他甚至能分辨出大概是什么重量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他感觉马车里有些燥热,他扭过头去,假装随意道:“还没换好啊。” 他一开口,柳玉茹就慌了,尴尬道:“嗯……”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他这话骂出口,柳玉茹顿时觉得尴尬少了几分,气性多了几分,她将最后的腰带系上,嘲讽道:“我倒要看看等会儿你多快。” 说着,她抬手抓下系在他眼睛上的带子,将衣服扔给他道:“自个儿换吧你。” 柳玉茹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若不是叶世安和小厮都在外面,外面也挤不下第三个人,她就出去了。顾九思嗤笑一声,开始脱衣服道:“你可别偷看我。” “少不要脸。” 顾九思换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叫了柳玉茹:“好了。” 叶世安听见里面的声音,询问道:“那在下进来了?” “进吧。” 顾九思大大咧咧道回声,叶世安卷了帘子进来,这时候柳玉茹已经端端正正坐着了,顾九思带着伤,没法坐得这么端正,就没了骨头一样靠在柳玉茹身上。 柳玉茹有些尴尬,她推了推顾九思,顾九思抬了眼皮,不满道:“我伤着呢。” 于是柳玉茹无奈,只能朝着叶世安勉强笑着道:“他……他伤着呢。” 叶世安点点头,完全没有在意这个话题,只是道:“昨日我听说顾家遭难,便赶了过去,但是也不能多做什么,只能悄悄潜伏在暗中,后来看见二位入了湖,便顺着下游一路找了过来。” “你可见到王家的人?” 柳玉茹忙道,叶世安应声道:“今早上他们挨着一路搜查过去,不过好在昨夜一夜,这些兵都疲乏了,大多只是走个过场,没有仔细搜查,只想着沿着河一路做做样子。” 顾九思和柳玉茹松了口气,顾九思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你可知我父亲他……” 叶世安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令尊的消息。” 顾九思没再多话,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道:“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顾九思吹了眼帘,低低应了一声。 叶世安抬眼看了二人一眼,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道:“虽然冒昧,可叶某还是想询问……顾家……为何突然有此大祸?” 两人都没说话,许就后,柳玉茹回答了她:“我们与王家有仇怨,又提前得了消息,陛下想动梁王,因此我们打算离开,王家或许是知道了这消息,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昨夜就来了。” “我们本打算今天走的。”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沉吟道:“江尚书与梁王一系牵扯颇深,陛下如今三月为曾临朝,也就是说,如今陛下已经对梁王起了心思。可梁王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一直暗中屯兵,不过是差一个借口而已。” 柳玉茹听他说着,叶世安道:“所以,王家是看江尚书如今倒了,所以特意报复顾家?” “你可以这么认为。”顾九思冷静道,“但是若想长远些呢?” 顾九思抬头看叶世安:“若是往更长远一些,陛下想要处置梁王,梁王反叛,以梁王如今实力,以如今各藩王节度使拥兵自重之局势,你觉得谁输谁赢?” 叶世安不敢回答,他学过的东西,不允许他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然而顾九思却直言不讳:“梁王会赢。所有人会看着梁王一路攻入东都,再然后呢?” “梁王师出无名,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柳玉茹出声,抬眼看向叶世安:“至此,天下大乱,再无朝廷纲纪。” 顾九思从旁边端了水,抿了一口,他等着叶世安消化这些内容,随后抬头看向叶世安,平淡道:“到那时候,你觉得,王善泉想做什么?” 叶世安如今若是再听不明白,那就是白被称赞了那么多年。 他此刻已经清楚了王善泉的意图,王善泉所谋划的,岂止是报复顾家?若是报复顾家,他怎么会搭一个儿子进去? 他是准备着自立为王,而顾家就是他的刀开刃的血,平了顾家,到时候他举刀朝着所有人,谁又敢违逆?谁又敢反抗? 该交钱交钱,该称臣称臣。 而他们又能怎么办? 叶世安一时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他双目无神,他满脑子顺着顾九思的话往下想下去。 那是与之前十几年既然不同的乱世,而这乱世之中,他一介读书人,又能做什么? “那……”叶世安不自觉喃喃出声:“叶家该怎么办?” “走。” 顾九思开口,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有些茫然:“走?” “不要留在扬州,”顾九思平静道,“十三州哪里都可以,扬州不行。” 叶世安沉默不言,他很快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纵然乱世中,十三州大家的境遇估计都差不多,毕竟打起仗来都要钱,可是能做到王善泉这步的却不多。毕竟其他边境的州府年年都有盐税,只有扬州的钱从来都交给了东都。 而且这不是最惨,最惨的是,扬州空有钱粮,却无雄兵,一旦乱起来,便是首先进攻对象。 叶世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对面两人道:“我明了了,多谢顾兄指点。” “指点谈不上,”顾九思淡道,“不过你救我一命,我报你一恩。” 说着,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叶世安卷了车帘,下去交涉,守城的人随意看了里面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眼,柳玉茹给自己脸上加了痣,又变了装,和画像几乎对比不出来,叶世安又给了银子,对方也没过于检查,便匆匆放行。 入城之后,叶世安将顾九思和柳玉茹安置在一座小院,又去请了大夫。 大夫过来,瞧见顾九思的伤,急得忙活了大半夜。 等伤口处理好后,大夫同柳玉茹道:“他接下来若是高热一直不退,便危险了,若是高热退了,也就没有大事。” 柳玉茹愣了愣,许久后,她道:“若是不退会怎样?” 大夫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道:“准备后事吧。” 柳玉茹整个人呆住,旁边叶世安反应过来,忙给大夫白银,让小厮送了出去。 等大夫走了,叶世安才道:“玉茹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忧心。” 柳玉茹一时也听不进叶世安说什么,只是理智让她强撑着自己,朝着叶世安点了点头。她撑着要进屋去,叶世安却道:“你还是去休息吧,你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再这么强撑着,要出事儿的。” “我没事儿。”柳玉茹摇了摇头,往里面去道,“我还行的。” “柳玉茹,”叶世安终于出声,“你这个人,怎么从小就这么不听劝呢?” 柳玉茹回头看他,有些诧异叶世安会说出这么逾矩的话来。叶世安叹了口气,却是道:“我看得出来,你打小就性子倔,要做什么都要做到。我惯来欣赏,但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你这么熬着,对你和他都没好处。我和我的小厮都在,等一会儿我们照顾他,你先好好睡一觉去,行不行?” 柳玉茹知道叶世安说得也没错,她挣扎了片刻,终于道:“我再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去休息。” 叶世安争不过她,便见她卷了帘子进了屋里。 顾九思闭着眼睛,似乎很是疲惫,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没了强行遮掩的动力,整个人都迅速萎靡了下去。 柳玉茹坐到他身边,他低声道:“你去休息吧,我没事儿,你别熬坏了你自己。” “我很快就好了……”他声音有些干哑,“我明早就好了,然后咱们去找我爹……他一个人这么到处乱走,我不放心……” “好。”柳玉茹抬手拂开他额前的头发,她温和道,“明天你就好了,我带你去找公公。”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静静瞧着他,过了片刻,她还是放心不下,便去了隔壁,将棉被都抱了过来,干脆歇在了外间。 叶世安看着她抱被子,有些发愣,片刻后,他有些尴尬道:“玉茹妹妹,今夜我会照顾顾大公子。” 他也在房里,她睡着怕是不好。 然而柳玉茹却是摇摇头道:“我就睡外间,无妨的。” 说着,她有些无奈道:“我听不到他声音,我睡着放心不下。” 叶世安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柳玉茹睡在外面,叶世安将小厮赶了出去,搬了凳子,便守在一旁。柳玉茹睡到凌晨,就听见顾九思梦呓,她忙惊醒睁了眼,慌慌张张进内间去,就见叶世安正在给他换头帕,叶世安朝着柳玉茹摇了摇头,小声道:“你去睡吧,没什么事儿,他做梦了。” 柳玉茹还在刚起床时的茫然里,瞧着床上的顾九思,就听他慌张道:“爹……爹你快走……柳玉茹……柳玉茹你快走!快!” 柳玉茹清醒了几分,她走过去,半蹲在床前,握住了顾九思的手。 “没事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那么几分心疼,她声音带了叹息,宽慰道,“九思,我在,没事了。” 叶世安静静看着。 他不知道怎么,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他感觉他们仿佛是独立形成了一个小世界,这世上风雨于他们来说都无所畏惧,他手里握着帕子,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突然有了几分艳羡。 这是他一生从未遇到,却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这么一个人,于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祸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么几分遗憾,过了许久,顾九思慢慢稳定下来,他听柳玉茹道:“叶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够了,我照顾他。” 说着,她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温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稳。”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三更) 叶世安也有些累了,见柳玉茹这样固执, 他也无奈, 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边上, 握着他的手, 她这么握着,顾九思当真也就不胡乱叫嚷, 安安稳稳睡了。柳玉茹也觉得困, 她便干脆整个人趴在床边,小歇着陪着顾九思。 顾九思这一场高热到第二日下午才退,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柳玉茹坐在边上,柳玉茹正在帮他擦着额头。顾九思睁眼看着她, 他什么都没说,好久后, 沙哑着声道:“你多久没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头笑笑,她笑容一如既往,同他道, “我和叶大哥轮流瞧着你的,我可没这么厉害。” 顾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 他闭上眼睛, 应了一声。柳玉茹听出他声音干哑, 忙端水给他喂了水, 询问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都行。” “那我去厨房给你乘点粥来。” “我爹有消息了吗?” “没呢, ”柳玉茹将杯子放在一边, “叶大哥回扬州打听消息了,明天回来。”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有些疲惫。 柳玉茹去厨房端了粥来,将顾九思扶起来,失去了最初那股撑下去的力气,此刻伤口发疼,哪儿哪儿都疼,顾九思动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动瞧着,开始给他喂粥。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头道:“你看什么?” “就看看你。”顾九思轻笑,“以往都没认认真真瞧过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来?”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答不上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他就是突然觉得,他当好好瞧瞧她,把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这个人长什么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 而看着看着,他也发现,这个人比他就记忆里美好太多,他记得最初见她时候,觉得这姑娘长得平平无奇,毕竟他见过的美人太多,那东都宫廷里,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汇集之处,他曾随着他舅舅在宫中看过那些繁华,扬州这清白小菜,对于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着,却才发现他自个儿眼拙,眼前这姑娘,明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眼里带着秋水一般的明净,夕阳柔软的光似乎是洒在这秋水上,又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温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极为精致的,只是带着些少女的稚嫩娇憨,若是假以时日,骨骼张开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没遮掩,笑着道:“突然觉得你长得还可以。” 然而这话绝不是让女人开心的,柳玉茹抬头瞪他一眼,将最后一口粥塞他嘴里,不满道:“话都不会说,打小人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来你一直活在这样的谎言里么?” 顾九思张口就来,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将碗放了回去,然后去熬了药回来,让他喝了药,又给他身上换了药。 顾九思吃了东西,又休息了这么久,整个人都好上了许多。换药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却也清醒了许多。 等做完这些,柳玉茹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顾九思身边,开始清点他们的盘缠。柳玉茹一面算着钱,一面询问他:“大半天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在想,”顾九思话语里带了几分忧虑,“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后,她终于道:“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公公为人机智,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应了声。柳玉茹瞧他没了以往的精神,她探过身子,趴在床边,仰头看着他:“你别操心了,咱们想想以后吧。” “以后?” “对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后啊。咱们到了幽州,就要开始经营生意了,你说到时候我做什么好?” 说着,柳玉茹想着道:“我养马卖马吧?你说到时候有钱人家还有没有心情花钱?到了幽州,到底谁的钱好赚些?” “赚钱赚钱,”顾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钱眼里去了。” “你这话说的,”柳玉茹似是不高兴,“钱是快乐之本啊,而且你花钱这么多,我不多赚点,家里怎么够你花。” “那我不花了,”顾九思叹了口气,“你给口饭吃就行,我好养的。” “不赌了?” “不赌了。” “我信你个鬼。” “真不赌了。”顾九思轻笑,“有钱那自然挥霍无度,无钱便两袖清风,什么位置,做什么位置的事儿,这个道理我知道。” 见顾九思这么认真说话,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同你闹着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赌钱斗鸡,只要别过分了,去玩玩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儿。九思,”柳玉茹瞧着他,认认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一辈子。”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哽咽,其实他好早就想问了,可又觉得问出来有几分没意思。 毕竟人来已经来了,问了又做什么呢? 可此刻听着她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 “嗯?” 柳玉茹有些听不明白,顾九思勉强笑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休书我已经给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扬州城来,是做什么?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顾九思顿了顿,却是道,“我记着,你向来是个会谋算的女人。” 怎么做这么傻的事儿呢? 柳玉茹听着,过了许久后,她却道:“那你为什么又在出事时,先送我上船呢?”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静道:“出了事儿,按着你的脾气,怎么放得下你爹娘。你没首先回扬州城去查探情况,确认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将我先送到了船上,确保我的平安,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当时回去,也没什么用。”顾九思认真解释着,“不过只是冲动犯傻,你本就是无辜人,你还是我妻子,我当确保你的安危,这是我的责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来,“九思,我是你的妻子,尽我最大能力去救你,这也是我的责任。” “你能为我学着理智,那我为你学着冲动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瞧着面前人真诚的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涌现出来。 “柳玉茹……”他沙哑开口,“你太傻了。” 这世上多少人,说着要生死不离,却大难临头各自飞。 而这个傻姑娘却是背道而行,说好要各奔东西,两自欢喜,却又一头扎回来,死活要陪他在这泥泞里挣扎。 大家都以为她最会算计,却不想这姑娘,才是真傻。 顾九思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这女子青衣翻飞飘扬,于他绝望之时,手持火把的模样,将一辈子印在他脑海里。 他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但他却知道,这样的感情下,他愿意将一生给她。 “以后不要随便给我写什么休书,”柳玉茹轻笑,“一封休书拦不住我,你若是真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我不傻,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着你,我帮不了你,那就罢了。” “我知道了……” “顾九思,”柳玉茹瞧着他,神色认真,“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就是静静瞧着她,好久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他轻轻拥抱着她。 “我对你还不够好。” 他轻声道:“等以后,我会对你更好。” “以后我不赌钱,不闹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会让你当诰命夫人,会让你平平稳稳,顺顺当当走完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会是个好丈夫,绝不丢了你的面子,也不让你失望。” 柳玉茹听着,她轻声笑了。 “九思,”她轻靠着他,温和道,“你已经很好了,你没丢我面子,也没让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来只是更好而已。”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顾九思,我已很是欢喜。”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一更) 顾九思高热退了,最危险的时候就过了, 后续事件柳玉茹就给他煲着汤, 而叶世安则是回扬州城, 替顾九思打探着消息。 顾九思的伤过了半月, 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这些时日,他们便听路过的百姓说, 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听消息, 顺便给顾九思买药。因着梁王谋反,物价开始飞升,粮铺提价当天,柳玉茹便赶着去卖粮食,那天人挤着人, 大家疯了一样往里面挤,柳玉茹个子小, 被人挤得发钗都乱了,都没抢进去。 她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却被告知已经抢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抢不到, 后面只会更加抢不到,于是到她赶紧到了第二家店铺, 抛开所有矜持, 和人你推我攮, 终于挤了进去, 年长的婆子咒骂着她, 她也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将银子握在手里,同前方卖粮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面也行!” “哟,夫人对不住了,”小哥笑起来道,“现在一人最多只能买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断开口。等拿到了米面,当天她在城里跑遍了所有粮商,终于抢了三斗面回来。 她回来时候衣衫都被挤乱了,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无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头发,故作轻松道:“没事,今天粮商提价了,我去同他们抢粮食了。” 说着,她提起手里的袋子,高兴道:“我抢了三袋粮食,可厉害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叹了口气,却是道:“看来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会过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标是东都,从他的封地一路到东都就好了,淮南不会受难。” “但百姓会。”顾九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百姓受难,到时自然会有大批流民朝着没有打仗的地方过去,淮南便是首选。”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许多,明日叶世安若是再没消息回来,我便亲自去扬州城打听消息。” 柳玉茹知道拦不住他,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商量好,但当天晚上,叶世安便从扬州城回来了。他带了许多物资,看上去有些疲惫 叶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面色不太好,他进来之后,关上大门,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顾九思道:“顾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赶紧上路吧。” “我爹……” 顾九思话没说完,叶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去打听过了,你走那日,顾家钱庄大火,后来抬出来一具尸体,从身上佩戴的东西以及验尸官的结果来看……” 叶世安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应当是你父亲。” 听到这话,顾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确认了?!” “烧得不成人形。”叶世安摇摇头,“我也只能是转述,不敢多说。” “密道……” 顾九思声音干涩:“密道出口……在钱庄……”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让人去搜查顾家所有产业。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顾九思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死死抓着柳玉茹,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那,”柳玉茹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尸首,如今在何处?” “我派人去义庄打听……已是烧了。” 顾九思脸色变得煞白,叶世安看出他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顾兄,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梁王谋反,王善泉已经开始朝着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粮捐钱,且所有当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册上列举的家族,出入必须通报,我也是借着查看生意的名义出来,我父亲还在扬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们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赶快,等时局再乱一乱,你们拖得越长,就越难离开。”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叶大哥,多谢你了,我们明日就走。” “杨文昌呢?陈寻呢?” 顾九思突然开口,他似是不敢询问,却又不得不询问,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着希翼。 “顾家罹难当夜,杨陈两家连夜出逃,陈寻家都走了,杨家只有杨文昌带着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杨家将杨文昌交出来。” “交出来……”顾九思声音干涩,“做什么……” “他们说,杨文昌与顾家牵扯太深,连夜出逃,视为逆贼。”叶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愤怒出声:“他们说是逆贼就是逆贼,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们要的那里是王法?”叶世安苦笑,“他们是要杀鸡儆猴,让我们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场罢了。” “那他,”顾九思有些不敢发问,却还是问了,“如今呢?” 叶世安沉默了,顾九思慢慢抬头,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里蓄着泪:“他如今,在何处?” “王善泉用杨家一家要挟他,他回来了。” 叶世安艰难开口:“明日午时,于菜市口行刑。” 顾九思苍白了脸色,他点着头,只是道:“我知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艰难道:“你们聊,我有点累,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却是佝偻了背,走得格外艰难。他连上那只有两层的庭院台阶,都踉跄了一下,柳玉茹赶忙想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他背对着柳玉茹,克制着声道:“无事……” “我无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说,还是同柳玉茹说,“我撑得住,我无事。” 他说着,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步入了房中。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二更) 【BGM: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 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 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 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 ”柳玉茹声音哽咽, “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 这样自责下去,你是要等着以后, 再说一声,你后悔,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 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柳玉茹蹲下身, 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 “你要改变什么, 你要争取什么, 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开口出声,“好好去吧,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九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抓着柳玉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顾九思很平静,他们很混过城门守卫,离开了扬州城。扬州城门外,是他们买下的马车。 因为顾家是走水运离开的,王善泉如今加强了船只监管,必须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顾九思干脆放弃了水路的想法,改为陆路。 于是他们买了马车,来扬州前停在了外面,让车夫等着他们。此刻他们回来,柳玉茹上马车清点行李,顾九思就跟着一旁的车夫学着如何赶马车。 他学得快,车夫送他们到了下一个城,他便已经学得差不多。 他们两在城里住了一夜,城里的住宿费没上去,但是伙食费用却是高了许多。进屋的时候,顾九思瞧着她愁眉苦脸,便道:“怎么了?” “若这吃饭的钱再这么涨下去,我怕咱们到不了幽州。” 顾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们其他能节省的就多节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叹息出声。 顾九思点点头。夜里他们睡在一起,顾九思背对着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些担忧道:“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别这样憋着。” “没事的。”顾九思轻声道,“你别担心。” “九思,”柳玉茹头抵在他的背上,艰涩道,“你这样,我很害怕。”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夜里,他其实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担心什么,可他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后,他终于才道:“玉茹,我并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看看黑夜里,神色麻木:“人一辈子,总该长大。你不用担心,我大概……” “只是长大了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她忍不住抱紧了顾九思。 她多想这个人一辈子不长大,多想他们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别人骂他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说他傲慢任性,目中无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了牙关,不想惊扰他。 而顾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将人揽在了怀里,深深叹息出声来。 “玉茹,”他觉得有些眼酸,却还是道,“璞玉固然真实,但被打磨出来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为我难过,人这辈子,总会经历点事儿。我记得他们的好,我经历过,其实就够了。” “其实文昌说得不错,人如水珠,哪里有真正的风平浪静,独善其身?我若不立起来,便得是其他人立起来扶着我。若是如此,那还是我立起来吧。” 顾九思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声:“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一直没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温暖着她,还是将她看作一块暖石,在暖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起身,顾九思驾着马车,柳玉茹坐在车里。他们的盘缠虽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多吃。而顾九思忙着赶路,于是就是柳玉茹喂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后,他们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扬州和幽州王都之间,隔着青州和沧州两个州,踏入青州之后,气氛明显就不太对,流民到处都有,成群结队走在路上。两人行了一个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个城池,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问了店铺的价格后,发现每一家店铺的价格都高得离奇。柳玉茹和顾九思思索了片刻后,决定一起睡在马车里,和店家买了几个馒头,顾九思同店家随意攀谈着道:“外面这么多流民,都是打仗过来的吗?” “有打仗的,也有沧州来的。” “沧州?”顾九思皱了皱眉,对方点头道:“对啊,沧州,今年沧州大旱,又赶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处都是流民,唉。” 店家叹了口气,顾九思没说话,他带着馒头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车里,叹息道:“后面的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也没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皱着眉:“周边也没有什么船了,只能走下去。” 顾九思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后面几日,越接近沧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经常马车和流民混杂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着马车,大声乞讨。 柳玉茹和顾九思都不敢给粮食,有一个女人要得狠了,拦在马车面前,顾九思没有办法,柳玉茹在里面听着,急了冲出去,怒道:“放手!” 对方抱着个孩子,她面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色,她满脸祈求看着柳玉茹,沙哑着声道:“夫人,我的孩子才两岁,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面前的人,她几乎想开口答应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前面一辆富商的马车里,突然扔出了馒头。 所有人冲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见那些人像疯了一般,扑过去,争抢,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个少年,他看见流民往他马车上爬,惊恐道:“馒头都给了你们了,你们怎的这样贪得无厌?!” 那些流民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柳玉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人冲过去,掀翻了那辆马车,而那少年被拽了下来,所有人扒拉着他的衣服,然后慢慢淹没在了流民中间。 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而顾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们都清楚,这少年就是太过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对于大多数人,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这些都是饿疯了的野兽,一旦示弱,一拥而上,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将刀递给顾九思,沙哑着声道:“若还有人扒马车,你别心慈。” 顾九思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明白。” 他将刀别在了腰间,那女子去而复返,顾九思猛地拔出刀来,叱喝出声:“要命就滚开!” 女子被惊到,所有人看着顾九思的刀,好久后,大家慢慢散去,让出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她深深喘息,觉得胸口发慌。 恶人哪里是这样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纯良,若你骨子里就是个好人,做这一件事,便已是受着良心谴责,坐立不安。 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不敢再睡马车里,他们终于去了一家客栈,好在如今客栈不算贵,贵得都是粮食,夜里柳玉茹做了噩梦,她梦见白日那个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没了气息,她抱着孩子,眼里流出血泪,声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儿!你害死了我儿!” 柳玉茹尖叫着惊醒,被顾九思一把抱进了怀里。 “莫怕,”顾九思紧紧抱着她,安抚道:“玉茹,我在这里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着,她艰难抬头,看着顾九思,慌乱道:“我梦见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顾九思一声大喝,惊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着顾九思,好半天,她眼泪奔涌而出。 “对不起……” 她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对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而顾九思却也没问。他就是看着她,他看着她哭,就慌乱得不行,他忙抱着她,不自主低头亲吻在她额头上,柔声道:“没事,玉茹,我在,谁都伤害不了你。我在呢。” 柳玉茹终于冷静下来,她靠着顾九思,一言不发。 许久后,她沙哑着声道:“马车不能要了。继续下去,目标太大了。” 顾九思明白柳玉茹的意思。 他应了一声。 等第二日,他们就将马车给卖了。他们没卖银子,换了许多粮食。顾九思甚至还换了一袋酒,挂在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卖了马,就开始跟着流民迁移。他们伪装得和流民别无二致,一起在路边和富商要饭,穿得破破烂烂。 沧州走了一半,他们便发现人越来越少,太阳越来越毒辣,随处可见都是干裂的土地。 沧州的城池已经不让进了,他们便和流民一起,待在城门外面。夜里很冷,他们互相靠在一起取暖,柳玉茹就和他畅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幽州,等走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柳玉茹饿了,她好久没吃肉,于是她一直描绘着:“我想开个酒楼,当里面的老板,每天都去吃好吃的。” “想吃东坡肉、糖醋里脊、麻婆豆腐……” “其实我还喜欢辣口,想请一个蜀地的厨子……” 顾九思就听着柳玉茹念叨,他也饿,然后等大家都睡了,他悄悄从怀里,拿了一小块饼,递给了柳玉茹。 柳玉茹拿着饼,想要分给他。不到手掌大小的饼,顾九思摇了摇头道:“我吃过了,你吃吧。” 柳玉茹不信:“我都没看见你吃,怎么就吃过了?” 顾九思笑了:“方才悄悄吃的,吃太快了,你没瞧见。” 柳玉茹抬手推了推他的头:“你当我傻呢。” 说着,她将饼分成了两半,一人一半。 两人不敢吃太快,就小口小口咬着。 城外的星星很明亮,在夜空里,配合着夏日蝉鸣,夜风徐徐,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定。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看着天空的星星,认认真真咀嚼着嘴里的饼道:“我已经好多年没看星星了。” “以前看?” “看。”柳玉茹毫不犹豫道,“小时候我没事儿,就特别爱看星星。我就很想知道,星星上住的是神仙,还是故去的人。我以前曾经有个弟弟。” 柳玉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呢?” “没了。” 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娘说是意外没的,可我总觉得是我爹妾室做的。” “其实我很怕这种三妻四妾的男人,”柳玉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善妒,我就是觉得,成个亲,有时候连命都可能保不住。后宅的女人,心狠起来太可怕了。” “放心吧。”顾九思轻笑,“我不会有什么三妻四妾的。” “你也得能有啊。”柳玉茹下意识开口,“咱们现在一块饼都得分着吃,再来几个怎么办?” 顾九思哽了哽,他忍不住道:“虽然现在情况是恶劣了一点,但是未来会好的。” 柳玉茹抿唇轻笑,顾九思有些不高兴了,他觉得柳玉茹没把他话放心上,于是他道:“你现在别瞧不起我,等我到了幽州,就去谋个职位,日后一定让你跟着我吃香喝辣,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心里,我就知道吃啊?” “还知道钱。”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听他说话,就觉得高兴。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柳玉茹突然道:“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到了最后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时候,你会把最后一块饼,或者最后一口水留给我吗?”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叹了口气:“我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来?你别介意,我……” “我不知道。”顾九思开口,柳玉茹愣了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那么几分难受,但她却是理解的。然而接着她便听顾九思道:“我现下心里想着的是,我不但要把最后一口水,一块饼给你,我还希望能将削肉给你吃,倒血给你喝,拼了命,也要送你回幽州。” “可是人心莫测。”顾九思抬眼看着前方,“誓言是很容易的,可真的做那一分钟,是不是就能做到呢?” “我不知道。” 他转头笑了笑:“或许只有到那一刻,才会真的知道了。而我不确定的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许诺你。” “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一更)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城池外面,没多久就听见了哭声, 柳玉茹猛地惊醒, 顾九思一把揽住她, 捂住了她的嘴, 没有说话。却是原野上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嚎啕大哭,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打着。 周边人木然望着, 有些人则是蠢蠢欲动。 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她听着那个男人怒吼着喊:“给我!把米袋给我!” 而那个女人却是死死抓住了袋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就一晚上了!” 那女子大吼道:“一晚上,城门就会开了,进了城官府就会放粮, 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吗!” “城门不会开了!” 那男子大吼道:“我们从凉城赶过来,他们就是这样, 一直没有开城门,现在青城也不会开!这么多流民百姓,他们怎么敢开!” “那怎么办……” 有人问出声来:“我们赶过来的啊, 他们不开城,我们怎么办?!” 周边乱哄哄闹起来, 柳玉茹抓住顾九思的袖子, 两人提了包袱, 不着痕迹往后退去。 一声声的询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当那个男子不顾一切抢夺那个女子的口袋, 当那个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时, 所有的秩序、所有的道德、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虚无。周边人疯狂朝着他们看到柔弱的人冲过去,尖叫声和咒骂声混成了一片,顾九思抓住柳玉茹,就往着远处冲去。 可周边密密麻麻都是人,野蛮和暴力仿佛是会传染一般,如风如浪,迅速卷席了周边的人。 顾九思不忍心伤人,于是他只是推开身边的人,护着柳玉茹,艰难前行。 然而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句:“他们有粮食!” 所有人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看了过来,那人大吼道:“我刚才看见他们吃饼了,他们有粮食!” 相比起那些已经饿到骨头都凸出来的流民,顾九思和柳玉茹的确好上太多了。他们虽然看着憔悴,但精神还算饱满,明显不是长期饥饿的样子。 柳玉茹看着那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在抖,顾九思把她护在身后,手里握紧了刀,故作冷静开口:“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所有人却都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往前,双方僵持着。顾九思知道,此刻他绝不能退,绝不能有任何示弱,否则一旦有一个人上前,他就会像当初那个富商少年一样,落到最绝望的境地。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去开这个头。 可他其实也害怕。 他不是怕这么多人。 王荣带着那黑压压士兵过来的时候,他不怕,可现在他怕。不仅仅是因为这黑压压看不清的人数,更怕的是因为…… 他们不是军队。 他们是百姓,是被命运逼到绝路的百姓。 他们错了吗? 他们只是想活着,只是用尽全力,要抓住活下来的机会。他手里有刀,他只要拔刀,也许最后他会因为车轮战力竭倒下,可在此之前,那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这将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对弱者拔刀,这违背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那也就罢了,可他身后站着柳玉茹,他的妻子。 于是他握紧了刀,和他们僵持。 而这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冲了出来,他个子不算高大,他扑到顾九思面前来,哭着疯狂磕头道:“公子,公子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娘子最后一口气了,她不行了,她马上就不行了,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顾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猛地扑了过来!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顾一切朝着顾九思冲来,顾九思一脚将他踹开,而这时周边所有人都涌了上来,柳玉茹躲在顾九思身后,旁边人拖拽她,去抢夺她的包袱,顾九思不敢动手杀人,他努力将周边人踹开。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们密密麻麻,他们不顾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怀里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饼滚落出来。周边人惊叫出声:“是饼!还有面!” 许多人冲过去,抢到就往嘴里塞,没有半点迟疑。 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他们还有!”剩下没抢到的红了眼,他们再没了顾忌,拼了命扑上来,顾九思看着那男子再次拿着利刃朝着柳玉茹捅过来,他终于忍无可忍,拔了刀。 鲜血飞溅出来,周边惊叫成了一片。 顾九思连斩三人,他一手护着柳玉茹,一手拿着刀,看着所有人,怒喝道:“滚开!” 终于再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抓着柳玉茹,一步一步朝着远处走去,他死死盯着所有人,染血的脸上宛若修罗。 柳玉茹眼里噙着眼泪,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唯一的支撑,唯一抵抗着这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那只抓着她的手。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出去。 有人想扑过来,然而顾九思身手却十分干净利落,回头就将人砍到在地,这样敏捷的身手,终于让所有人知道谁是不可招惹的人物,于是再没人敢偷袭他们,他们慢慢走去,消失在夜里,然后新一轮的哄抢继续开始。 等看不见人,顾九思就抓着柳玉茹疯狂奔跑起来,两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们根本不敢停歇,感觉身后似乎是追着洪水猛兽。 他们看见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动了,就开始走。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内心的惶恐、震惊,都在无形中传染着。 等太阳升起来,他们走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从沧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们却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来越少。 他们很疲惫,可他们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撑着他们的,还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们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们还有自己的亲人,在等待着他们。 柳玉茹拉着顾九思的手,两人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他们从一日两顿,变成了一日一顿。他们困了就睡找个地方,靠着大树睡下,随着他们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 没了柳玉茹的包袱,他们的粮食从面前管够,变成了彻底不够,于是一路上,他们看见树,看见草,但凡看见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们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后把顾九思的酒囊装满。 可随着日头越发毒辣,遇到水源的间隔时间就越长。 他们头一次见到那种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的荒凉,没有草、没有树,房屋空荡荡的,土地仿若龟壳一般大块大块干裂过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体质弱,有一天睡下后,顾九思发现醒不过来。他吓得赶紧给她灌水,然后打开了包袱,想要给她喂吃的。 然而在打开包袱的时候,顾九思惊讶发现,包袱里剩下的粮食,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留下来的饼,应当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觉眼里有些酸涩,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情况也不容他多想,他赶忙拿了饼,喝了点水,嚼烂了之后,嘴对嘴给她喂了下去。 那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他满脑子只想着,她得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给她为了吃的,就背起她,开始继续走。地面上的温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经烂了,他能清楚感觉到脚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着,等到下午,天气转凉,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温度,看着周边的场景,沙哑道:“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高兴道:“你醒了!” “我怎么了?” 柳玉茹没什么力气,她感觉全身都是软的,顾九思背着她,似乎是怕吓着她,温和道:“刚才你晕过去了。” “抱歉……” “说什么抱歉,”顾九思笑着,声音里有些喑哑,“该抱歉的是我才对。”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背着她,他努力想要让语调轻快一点,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愧疚与难堪。 “我该早点发现你没怎么吃东西的。”他语调似乎很轻松,可柳玉茹却还是听出了哭腔,“我该早点知道的……” “没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声音有些无力,“我愿意的。” “你愿意什么啊……”顾九思声音有些颤抖。 柳玉茹感觉累,她太累了。 “粮食不够的。”她开口,慢慢道,“咱们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点,你就能多吃点。我算过了,我还能再撑几日,等到时候还有一半的路,粮食没了,你要没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来喝……” “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九思怒喝出声,他其实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当柳玉茹真的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暴怒出声:“你别想!”顾九思颤抖着声,“我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柳玉茹我告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着你死在这里。” 顾九思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落泪了,以为自己成长了,可他却发现,这上天永远比你想象的残忍。 当他失去父亲,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让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这份失去,是犹如凌迟一般,让他眼睁睁看着,瞧着,甚至于为了自己活下去,亲手送她去地狱。 可他绝不会让老天爷得逞。 他绝对不会,做出一个上天以为他会做的选择。 “我知道,你还想着你娘,”顾九思哭着出声,“你娘还在幽州等着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你没了,她怎么办?我不会帮你照顾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管她。我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我不会愧疚,我会陪你一起死在这里,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你死得没有价值。”顾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知道吗?”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顾九思抬起头,环顾着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他想不出来。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着的念头,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应不动他了。 她有意识,可是已经没有了张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这个男人,他固执的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决心,让他没有停下。 他们吃光了所有粮食,就剩下半袋水囊,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于是顾九思就和她一起饿着,每一天喝一点水,勉强维持生存。 临近幽州只剩下一百余里地时,顾九思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柳玉茹静静躺着,他慌忙过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顾九思却还是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去,将柳玉茹抱紧怀里,他收紧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了她。 “玉茹,”他沙哑出声,“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颤抖着声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着,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声。 其实他很想流泪,很想有点眼泪落下来,至少柳玉茹能喝一点。 然而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水分的缺乏,让他整个人也到了极限。 他抬头看着那火辣辣的太阳,他知道,再这样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从腰间拿出刀来,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红的血落下来,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颚,全数倒在了她的嘴里。 有些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顾九思见伤口快要凝住,他赶忙吮在了伤口上,喝了最后一点血。然后他看着柳玉茹脸上的血珠,他低下头去,轻轻舔舐在她的脸上、唇上。 那本是没有半点旖旎的一个吻,然而当柔软从他的舌尖一路传来时,他仍旧感到了内心那种令人发悸的颤抖。 他慌忙退开,看着柳玉茹脸上不知道是血留下来的颜色,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真的,有了几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往前行去。其实他也已经没了力气,可是背上那个人却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于是他只能一直撑着,行在无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了日与夜,他终于见到了一点绿色,见到了人。 他背着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见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经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幽州。 顾九思看着那两个字,唇微微颤抖。 “到了……”他沙哑出声,“玉茹……我们到了。”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二更) 到了。 柳玉茹恍惚间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有些茫然,到哪里了?阴曹地府, 还是…… 柳玉茹艰难睁开眼睛, 看见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梦吗? 她竟然……竟然活着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强出声, 顾九思听见她的声音, 赶忙道,“玉茹, 我在!” “到了……” “到了!”顾九思激动到变了声:“我们到了!” “真好。” 柳玉茹闭上眼睛, 声音微弱:“我们可以见到娘了……” 顾九思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只觉百感交集,他人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感觉,狂喜与辛酸夹杂,痛苦与希望并飞, 他背着柳玉茹,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个城池鹿城走去, 其实这里距离鹿城还有五里路,可顾九思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走得完,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经走过了那么多里路, 他已经踏过了那么残忍的地狱,如今幽州就在眼前, 他怎么会走不完! 然而饥饿与乏力却还提醒着他, 他双腿颤抖着, 咬牙往前走着, 走了没有几步路, 就听见马蹄声急促而来, 而后来人将马猛地勒停,惊喜喊出:“九思?!” 顾九思猛地抬头,看见马上的周烨,他恍惚了片刻,随后狂喜出声:“周兄?!” “当真是你。” 周烨赶紧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来寻我,我已听闻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听,便猜测着你会横跨青沧二州过来,最近算着日子,已在鹿城门口徘徊了半月有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内心大为感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如今见了周烨,他仿佛是终于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撑着他的意志都溃散开去,他勉强一笑,便直接晕了过去。 等顾九思再次醒来时,已经睡在了温软的床上,他赶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别急,”周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端着粥,来了顾九思身边,坐到顾九思身边道,“弟妹在另一个房间,她身子太虚,我已经让大夫给她抓了药,现在还在睡着。” 听着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么啊,”周烨揽住她,“好好瞧瞧你自个儿吧,你身上的伤可比她重多了。” “我没事,”顾九思摆摆手,只是道:“她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儿,不过这一次她元气受损,大夫说,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养好几年了。” 顾九思愣住了,周烨说着,有些担心看了顾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九思,虽然咱们见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浅言深,我心里是将你当兄弟的。” “周兄有话不妨直说。”顾九思明白周烨有什么话不好启齿,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长,没什么不好说的。” 周烨犹豫了片刻,轻叹了一声,还是道:“玉茹是个好姑娘,你也还年轻,她这样不计生死陪着你走过来,孩子的事儿不着急,你好好待她……” 顾九思听到一半,终于明白周烨的意思,竟是怕他因为柳玉茹一时半会儿无法怀孕,产生休妻的念头。 三年无后便可休妻。 顾九思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道:“周兄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她与我生死与共,不过是孩子这点小事,又有什么打紧?最重要的,端不过是,她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过。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辜负她的。” “你们情深义重,”周烨有些艳羡,“那为兄就放心了。” 顾九思听着周烨的话,他发现周烨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足以让他愣一愣。 他听着这句“情深义重”,一时有了几分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些什么,这话是没错的,可他却总觉得,有那么点东西,变了些味道。 周烨瞧着他喝了粥,下人端了药上来,又逼着他喝了药,顾九思有力气了许多,便赶着去看柳玉茹。 如今周烨将他们带到了鹿城,也给顾家报了信,打算等他们养好些,再重新赶路回望都。 顾九思倒是急不可耐想回望都,可他想着柳玉茹的身体,便将这种冲动生生压了下去。 他急急冲到柳玉茹的房间,柳玉茹已经起了,她正在小口小口喝粥。其实她饿急了,但是理智和教养在这一刻拦住了她大口喝粥的冲动。 顾九思就站在门口,呆呆瞧着她,她穿着素色的内衫,长发散披在周身,小口小口喝着粥,动作温婉又平静。她和周边构成了一副静谧美好的图画,似乎是美好的、平静的、温柔的世界的另一种表达。 顾九思没敢惊扰她,他就呆呆站在边上,瞧着她。等柳玉茹喝完粥,她才发现顾九思,她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他一身素衣,头发随意挽在身后,她笑了笑,柔声道:“你醒了。” 就这么一句话,顾九思就觉得有些眼酸,他走上前去,半蹲在她身前,将头靠在她腿边。 柳玉茹抬手梳理他的头发,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咱们俩都活着回来了。” 他沙哑道:“你还在,你好好的,我太高兴了。”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梳理着他的头发,目光露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手上伤痕累累,都是为了喂她鲜血割出来的伤口。 她目光凝在那伤口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闪在她脑海里,她本以为是做梦,却是有些明白了。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说话,他顺着柳玉茹视线看过去,立刻知道了柳玉茹在看什么,他下意识将手缩了缩,却被柳玉茹拉住,柳玉茹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 顾九思觉得有些难堪,他转过头去,不好意思道:“没事……” 柳玉茹的指尖落在他的伤口上,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和她少女独有的柔嫩光滑,划在顾九思伤口上,让他整个人忍不住颤了颤。一种说不出的酥麻从伤口一路眼神,骤然窜到脑中,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六神不得做主,听柳玉茹轻声道:“疼么?” 顾九思整个人是懵的,方才的感觉太怪异了,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惊得差点把手都抽回来,但他又不敢,听着柳玉茹的询问,话从他脑子里过了,却没留下任何信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他满脑子只在想着…… 这是怎么了。 柳玉茹的指尖,到底带着什么东西,让他这么……这么…… 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是讨厌,甚至带了那么点小小的喜欢,却又让他害怕,还有些难堪,完全不敢让人知道。 柳玉茹见他不答话,抬眼瞧他,认真道:“还疼么?” 这次顾九思回神了,他慌忙收回手去,低头道:“不……不了。” 柳玉茹以为他是觉得伤口被自己发现,有些难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后,她轻笑起来:“之前问你会不会把最后一口水留给我,你说你要把你的血肉喂给我,如今你当真是做到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他抬眼看她,轻松了许多,笑着道:“那你问我这句话时,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把最后一口粮留给我的准备?” 柳玉茹抿唇,没有答话,转过头去,却只是道:“还好,咱们都挺过来了。” 顾九思没接话,他打量着柳玉茹。 这一路行来,她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消瘦的关系,整个人仿佛突然抽条长大,棱角分明了起来。她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清丽婉约之美,虽然此刻皮肤还有些泛黄,但五官却已经是出类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经历世事后风雨不催的坚韧感和她一低眉、一垂眼之间的温婉混杂在一起,更是多了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似乎突然之间,就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女子的转变,从过往单纯的清秀可爱,变得美丽起来。 甚至于这种美丽是在她还带着缺陷的情况下的,顾九思几乎可以想象到,当这个人再成长些,将又怎样动人的光华。 他这么呆呆看着柳玉茹,柳玉茹也是察觉,她转过头来,看着顾九思,不由得笑了:“你这人是饿傻了吗?以往说一句你要顶十句,怎么今日成了闷葫芦,什么都不说了?” 顾九思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神,他怕柳玉茹察觉到自己异样的心境,扭过头去,笑着道:“因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的呢?” “你是觉得还好挺过来了,”顾九思笑容里带了苦,“可我却只想着,这一路太难了。” 柳玉茹静静瞧着他,顾九思将目光转回她脸上,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你昏着那些日子,我有多难熬。”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话,神色微动,过了好久后,她终于才道,“其实你本可丢下我的。” 顾九思皱起眉头,柳玉茹垂下眼眸:“我与你,其实不过是一纸婚约强行凑一起的关系,若是因着责任感那倒也就罢了,可是我去了,你其实也不必太过伤心,过些时日,再找个漂亮的便好了。” 顾九思听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里闷得慌。柳玉茹瞧着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个什么,只是道:“其实也不必如此的。” “那你呢?!”顾九思忍不住开口,带了几分气性道,“我死了,你再找个人嫁了就行了。到时候找个比我好看,比我对你好,比我有前途的,你又回来做什么?!”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 柳玉茹抬起头来,瞧着他,一脸认真道:“若是找个比你有前途的倒也还可能,找个比你还长得好的,你让我去哪里找?” 准备好的一席话全堵在了嘴里,顾九思看着柳玉茹,整个人有些懵。有种学了绝世武功,却发现对方人不在了的无力感。 柳玉茹笑了,瞧着他道:“你是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 顾九思听着这话,往日就跟她闹着玩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听着,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憋闷。 他自个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干脆不说这话题去,他起身给柳玉茹拉了被子,僵着声询问:“药吃了么?” “方才喝了。” “那你多睡一会儿。”说着,他扶着她躺下,将被子拉上给她改好,而后便道:“我去睡了。” “顾九思,”柳玉茹拉住他,顾九思停顿在她上空,看着姑娘笑着的眼道,“想听你说句好话,怎的就这么难?” 顾九思僵着身子没动,柳玉茹柔声道:“你说,我昏着的时候,你慌什么?” “我怕你死了!” “为什么怕我死了?” 柳玉茹继续追着问,顾九思瞪了她一眼,终于道:“你死了,我上哪儿再找个柳玉茹?”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终于笑了,她放开了他,柔声道:“去睡吧。” 顾九思总有种自己无形中吃了闷亏的感觉,他也想不明白,起身转头走了出去,出去还没几步,他突然又折了回来,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我是夫妻,把我们分房睡是几个意思?!”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就看顾九思折了回来,他往床上挤过去,不高兴道:“你往里面去点。” 柳玉茹也不知道他火气怎么这么大,就笑眯眯往里面睡了一点,顾九思躺下来,闭上眼睛,同柳玉茹道:“行了,睡了。” 柳玉茹静静躺着,其实她知道,顾九思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又折回来了,她笑着闭上眼。 她觉得很幸福。 经历了灾祸,就知道能这样安安稳稳睡着觉,身边有个要陪自己一生的人,就已经足够幸福。 两人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顾九思一开门,就看见周烨一脸担忧站在门口。 顾九思有些奇怪道:“周兄?” “九思……”周烨叹了口气,随后道,“虽然我知道,少年人总是火气旺些,可是你和玉茹都才刚刚缓过来,元气受损,还是休养一段时间为好。” 顾九思是懵的,迷茫道:“我们休养挺好的啊。该吃的都吃了,睡得也很好,大夫开的药,我都瞧着玉茹喝下去了。” “我不是说这个,”周烨领着顾九思,面上有些难以启齿,“有些话,为兄也不好说得太明白,意会就可以了。” 顾九思表示自己意会不了。 他沉默片刻,觉得周烨似乎极其在乎这事儿,终于道:“周兄,九思扬州人士,和你可能因生长水土不同,有些东西不直说说不明白,您就直接说吧,您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周烨没想到顾九思一个南方人比自己还直接,他其实也还未婚,大多都是听着军营里的人胡说八道,他憋了半天,才道:“你……刚回来,就同房,是不是急了些?”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 虽然他没吃过猪,但也见过猪跑啊! 他脸顿时通红,生平头一遭感觉如此尴尬,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周烨解释,总不能说他至今没有同房。 他憋了半天,终于道:“周兄不必担忧,我只是担心内子,并未……并未……” “可是,”周烨有些奇怪,“这么同床共枕,你自个儿憋着,也伤啊?” “不……不劳费心……不……”顾九思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周烨一说这话,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柳玉茹晚上躺在她身边的样子。 他觉得不能再和周烨聊下去,越聊越奇怪,他干脆道:“周兄,我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他逃一般离开,周兄看着顾九思的背影呆了半天后,终于才道:“这成了婚的人了,怎的脸皮这样薄?” 周烨想了想,把这归咎于,南方人就是脸皮薄。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一更) 顾九思回了房里,拿着冷水往脸上泼。 等多泼了几次之后, 自己就清醒了。 这是成婚以来, 有人头一次同他说他与柳玉茹之间的事儿--不是名义上的, 而是实实在在夫妻上的事儿。这让他清晰的认知到, 柳玉茹是自己的妻子。 她未来会同他生孩子,同他过一辈子。 过往他从不去思考这些问题, 是因为他一直坚信, 有一日他和柳玉茹是要分道扬镳的。等到有一天,他给了柳玉茹诰命夫人的位置,柳玉茹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们这段婚事,也就走向了总结, 这是他一早,就同她说好的。 然而他清楚知道, 这个约定背后更深沉的含义,其实是他们两人对着未来都没有什么期许,他没想过要和柳玉茹过一辈子, 而他也认知到,柳玉茹要同他过一辈子, 是不幸福的。 他从一开始, 也不过就是想给这个人找一条幸福的路去走。他清楚明白, 柳玉茹嫁给他、有想和他过一辈子的想法, 不是因为喜欢, 而是因为她骨子里就觉得, 嫁一个人,就得跟着那个人一辈子,就是她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那个人不是他顾九思,只要她嫁了,她都不会想着离开。 然而这样的婚姻能给柳玉茹幸福吗? 不能的。 他心底里,希望柳玉茹的一生,能嫁给一个自个儿真正喜欢的人,能得到自个儿喜欢的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劝说她,不仅仅是为了自个儿,也是为了她。 然而如今情况却有了变化,他如今已经觉得,哪怕是和柳玉茹过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对于他而言,他无法想象失去柳玉茹的世界的模样。 如果是一辈子,他就必须去想这些事,想未来,想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再把这些事想下去。如今他父亲新丧,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和柳玉茹思量这个问题。 于是他让自己站在水盆前,等他彻底冷静后,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回了内屋。 柳玉茹坐在床上,给他折着衣服,一面折一面道:“咱们现在也好上许多了,我想同周公子说赶紧启程回望都,也不知我娘和婆婆如今如何了。” “嗯。”顾九思应了声,他垂下眼眸道,“我去同周兄说,明日便启程吧。” 夜里顾九思和周烨说了这事儿,周烨也谅解,他点了点头,同顾九思道:“我还有些事儿要留在鹿城,便让我的侍卫护着你们先回去吧。” “多谢周兄了。” 如此约定好后,等到第二日,周烨便派了人送着顾九思和柳玉茹回了望都。 这一路行了两日,但这两日却比之前两个月的路程好走太多。 有人保护,有马车坐,有吃的,有喝的。于是两人心情也好了许多。 柳玉茹对幽州好奇,就一直坐在马车里四处张望。而顾九思同周烨借了书,路上就一本一本研读着。 周烨早早让人先给顾家通信,顾九思和柳玉茹回城当日,江柔和苏婉一起候在了城门口,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卷着车帘探头往外看。 幽州和扬州不同,扬州气候温热,处处都是垂柳小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精致匠气。而幽州则是大开大合的鬼斧神工,周边树木一排排生得笔直朝天,树叶却是极其稀少,完全没有扬州那种热闹的绿意。 幽州的男儿豪爽,说话声音极大,一路上柳玉茹就瞧见青年驾马从他们马车边上过去,欢歌笑语,与那千里荒芜的沧州截然不同。 两人来到城门前,江柔和苏婉令人候着,柳玉茹老远瞧见了她们,激动道:“是我娘和婆婆!” 顾九思从书里抬头,用书抬起车帘,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柔和苏婉,他笑了笑:“你眼神到是好。” 马车停下来,柳玉茹激动下了马车,高兴冲道苏婉面前,大声道:“娘!” 苏婉眼里带了眼泪,看着女儿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自己。 柳玉茹小时极其活泼,但打从张月儿进府后,便一直收敛着性子,哪里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可见是高兴极了。 苏婉轻拍着柳玉茹的背,吸着鼻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柔瞧着柳玉茹,眼里含着笑,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顾九思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蓝衣,头上绑了布冠。他消瘦了许多,身高似乎又往上抽了几分。更难的是,他收了原来那张扬的性子,静静站在江柔面前,气质内敛又温和,像极了一个读书人。 江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顾九思,便有些眼酸,可她却还要强撑着自己,笑着看着顾九思恭恭敬敬行礼,沉稳道:“见过母亲。” 江柔勉强笑着,吸了吸鼻子道:“就两个月不见,怎么就学会这些虚礼了?” “以前爹总说我没个正形,”顾九思笑着道,“如今就想着,我也该长大成人了。我也不知道长大成人该怎么做,就想着先从这些虚礼学起好了。” “也是好事。” 江柔没有问顾朗华,接了顾九思的话头道:“你能变好,我也很高兴。好了,不多说了,”江柔侧了身道,“入城吧,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你们回来了。” 说着,大家伙招呼着柳玉茹和顾九思往望都进去。 顾家买下的宅子,在望都最好的地段,到了门口,柳玉茹就知是顾家的风格。这宅子原本就是个江南人士建起来,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特色,在望都这种水源不算充沛的地段,在院落中修建了水榭。 柳玉茹和顾九思站在门口,跨过火盆,接受江柔用艾蒿沾水轻轻拍打在头上、肩上。 这个仪式让柳玉茹有了一种莫名的放松感,仿佛是昭示着一场灾祸的结束,一段崭新人生的开始。 两人一起进了屋里,屋内欢歌笑语,柳玉茹和顾九思瞧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生动同顾九思柳玉茹打着招呼,叫着一声声“少夫人”“大公子”,一瞬之间,两人都有一种仿佛还在扬州的错觉。 顾九思不由自主拉住了柳玉茹的手,柳玉茹抬头瞧他,顾九思轻轻笑了笑,却是道:“这时候你在身边,觉得真是太好了。” 因着两人回来,饭桌上有了不少菜。和过去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比较,但是对于刚刚经过灾荒的两个人来说,这简直是大餐。 一家人饭桌上笑着说话,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顾朗华。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饭吃完的时候,还省下许多,看着饭菜端出去,顾九思皱了皱眉头,柳玉茹瞧着,心里也有些难受。 或许是明白过食物多珍贵,看见食物被这么糟蹋,就难免会生出几分心疼。 于是柳玉茹叹了口气,拦住下人道:“吃的东西也别倒掉,看看外面有没有需要的人,需要就分出去吧。” 下人们对视一眼,随后应了声是。 等下人都走了,江柔喝了口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们这两月过得如何?” 顾九思和柳玉茹对看一眼,顾九思无奈笑笑:“尚可吧。” “都遇见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吧。” 江柔是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些什么,放在往日,顾九思自然是明白的,他会一五一十说出来,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许久后,他简短道:“我回去救爹,玉茹救了我,然后爹没救出来,一把火……去了。” 江柔听着,她面上很镇定,似乎并不意外,然而开口时所有人都听出了她音色间的沙哑:“后来呢?” “水路行不通,我们就走了陆路,沧州旱灾,加上战乱,路就走得长了些。” 顾九思轻描淡写说了他们经过了些什么,江柔知道从顾九思这里应当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她也没再说话,随意和顾九思聊了几句,就让他先下去了。 等他走之后,江柔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 “究竟如何,”江柔平和道,“你说吧。” 柳玉茹没有隐瞒,她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出来。 从一开始,江柔的眼泪就停不住,她听见顾九思和她吃树皮草根的时刻,她终于忍耐不住,抓住柳玉茹的时候,抽泣着道:“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没事儿的,”柳玉茹叹了口气,“能活着回来,已是不错了。” 江柔点着头,得了她要的答案,她也不逗留,和柳玉茹寒暄几句后,便让柳玉茹回房。 她回自己的房间,顾九思正在看书,听到柳玉茹进屋的声音,他一面看书,一面同柳玉茹道:“可是我娘问我爹的事情了?” “问了。”柳玉茹坐在梳妆台前,拆卸着首饰,安慰道,“婆婆看上去很镇定,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镇定又能如何呢?” 顾九思苦笑:“我娘不过是知道如何收敛着情绪罢了。” 柳玉茹扶着簪子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她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无奈道:“睡吧。” 等到第二天早,柳玉茹去找江柔熟悉情况,顾九思也去了。 江柔来这边已经有了些时日,大概也清楚了情况:“来了之后,我先找了周公子,让他帮忙多照顾些。周公子是个好人,听到我们的情况,便一直帮衬着。只是周公子毕竟能力有限,我也就没多麻烦他。” 听得这话,柳玉茹有些诧异:“周公子是周将军的儿子,在幽州……” 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一眼,话说出口来,但大家却都是心知肚明。 周高朗是幽州二把手,他的儿子在幽州地界,竟是这样说不上话的吗? 江柔看明白他们的疑惑,耐心解答道:“幽州凡事都走流程规矩,节度使范大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各司其职,就算是周高朗本人,许多事儿也是办不了的。” 柳玉茹和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原因,其实是,周公子地位有些尴尬。” “如何说?” “他并非周高朗的亲生儿子。” 这话把柳玉茹和顾九思说愣了,江柔也看出他们诧异,接着解释道:“周夫人原是有一个丈夫的,据说是一位先生,同周夫人一起搬家,路上遇到劫匪去了。周大人路过救下了这母子,当时周大人还没娶妻,两人日久生情,就成了亲。所以周公子虽然姓周,是周府长子,却并非亲生子嗣,在幽州并没有什么官职,一直在外做生意。只是偶尔军队需要做生意,也由他来包办。” 比起周烨不是周朗华的儿子,周夫人竟然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能带着个孩子嫁给周高朗,这也算手段非常了。 这件事对于柳玉茹来说,简直是颠覆了她过去所有认知。 “如今其实大多数事儿都办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咱们的酒楼,还没拿到文书允许开业。据说如今来幽州做生意的人太多,咱们的文书还在排着队。明天我打算去衙门再去问问,看看什么情况。” “那我陪您去吧。” 柳玉茹赶忙开口,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却是道:“我便不去了,在家等消息吧。” 柳玉茹没想到顾九思会这么说,她本以为顾九思会跟着他们去。 但她收敛了诧异,应声下来。 等第二天,柳玉茹同江柔早早出去,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带了一些碎银,就走出了顾府。 街上来来往往,顾九思一眼就看到了周边的流民。 他朝着流民中的一个小孩招了招手,小孩愣了愣,顾九思干脆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半蹲下身,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小乞丐道:“小兄弟,在下有个小忙需要你帮忙,不知可否?” 说着,顾九思便取出了碎银。小乞儿一看银子,忙道:“公子吩咐!” “你去帮我找几个人,”顾九思思索着道:“十三州每个地界至少有一个,我有话想问问他们。” 第41章 第四十章(二更) 顾九思等着小乞儿去找人时,柳玉茹跟着江柔到了府衙。 府衙门口乌压压的全是人, 许多口音混杂着, 别说是南方口音, 甚至连北梁都有。人里不拘男女, 女子说起话来,声音也是又大又嘹亮, 没有半分扭捏羞涩, 看上去是走惯了江湖的。 柳玉茹排着队,觉得有些拘束,江柔倒是气定神闲。旁边一个穿着蓝裙的女子站在她们前面,转过头来,同江柔搭话道:“你们也是来同官府拿证的?” “是啊。”江柔笑着, 同蓝裙女子打听道:“您是打哪儿来?” “我打河阳过来,我夫家姓沈, 但您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江柔倒也不推辞,顺着那女人的话头亲热喊起来, 随后介绍了自己道,“妾身扬州人士, 夫家姓顾, 我看上去虚长三娘几岁, 若不介意, 可叫我一声柔姐。这是我儿媳玉茹, 你直接唤她的名字便好。” 沈三娘点了点头, 她有些打量了婆媳两人一眼,疑惑道:“有一句话,三娘不知当问不当问,若是有不妥当,您不答也好。” “三娘但说无妨。” “河阳距离东都太近,又靠近沧州,梁王叛乱,河阳乱起来,加上沧州流民太多,我与我家郎君恐怕有变,便早早规划来了幽州。但扬州不同,扬州向来富庶,又距离战区甚远,你们来幽州,为的是?” 听到这话,江柔和柳玉茹苦笑着看了对方一眼,双方叹了口气,同沈三娘将扬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下,江柔刚说完,旁边人便感慨道:“可不是吗?何止扬州如此,我们并州也是如此,相差无几的。” 一人说,大伙儿便都纷纷说起来。 柳玉茹听着大家说起这些,慢慢皱起眉头,心里不免有些不安。 如今幽州新增人口太多,望都尤甚,都是从各地来此安居经商的商人,因为幽州行商环境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于是望都官府规定,每日发放经商名额不能超过十个。先交文书,若没有问题,就开始排队。江柔的文书交了好几次,都以各种理由反了回来,如今已是她第五次去交了。 柳玉茹和江柔排到下午,才排到他们,将文书恭恭敬敬递上之后,江柔同那官员道:“大人,我们酒楼应当办的都已经办下了,如今也拖了快两个月,不是什么大买卖,若还不能开门,酒楼里的员工就真的没事儿可做了。如今有个生计不容易,烦您体谅吧。” “行了行了。”对面人有些不耐烦,摆手道,“谁都不容易,该是你们就是你们,等着吧。” 江柔连连道谢,随后领着柳玉茹走出去,柳玉茹跟在江柔后面,步子放满些,就听那官员同旁边人抱怨道:“天天来这么多人,个个儿都是张嘴吃饭的,生了长嘴皮子,低买高卖就能过活,你让老百姓怎么办?” 柳玉茹脚步微微一顿,她沉默片刻,却还是假作什么都没听到,走了出去。 出了外面,江柔叹息着,同她道:“来望都的商人越来越多,外面怕是越来越乱了。” 两人上了马车,江柔见柳玉茹久不回应,她有些奇怪道:“玉茹,你可听得我说话了?” 柳玉茹回了神,忙应了一声,江柔好奇道:“你这是想些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柳玉茹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就是想着,婆婆,您说这天下兵马都在筹备着打仗,打起仗来,上战场的人要吃饭,不上战场的人要吃饭,个个张口吃饭,饭从哪儿来?” “自然是从种地的人手中来。” 江柔有些奇怪,柳玉茹接着道:“那您说,是种地的人来钱快,还是我们来钱快呢?” “自然是我们……” 江柔说着,便有些不对劲了。柳玉茹担心道:“那便是了,这么多年来,朝廷处心积虑想法设法重农而抑商,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您想,在那些官家眼里,咱们就没什么用处,太平年岁尚且如此,如今呢?现进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避难,于官家眼中,就是多了口吃饭的嘴,却没有多了个产粮的人,幽州每日放出十个经商名额,那是如今幽州还未筹备打仗,若幽州开始筹备呢?” 野心勃勃的王善泉第一件事先逼着扬州富商交钱,其他各地大多如此。 若幽州,也开始准备打仗了呢? 江柔听闻这话,顿时冷汗涔涔。 但她不能在小辈面前示弱,她故作镇定,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容我再想想看……” 柳玉茹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转头看着马车外,觉得内心沉甸甸的。离开了扬州,走过了青州沧州,却始终没能来一处全然的太平人间。 柳玉茹和江柔在官府做这事儿时,顾九思坐在路边,他拿了馒头,又弄了个水袋子,周边坐了一圈人,他就听这些来天南海北的人,说着自己的消息。这小乞儿不仅找了十三个州的流民,听到这里有吃的,还有许多日常蹲守在街头的乞丐也过来,说出有用信息的,顾九思就给发馒头。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但正因为卑微,所以许多人讲话也并不避讳,一路上走着说的话,都被他们听下来。 例如幽州军系复杂,周高朗和地方乡绅关系不好,缺钱少粮,范轩为此一个头比两个大; 又或者范轩如今正在乡下收粮,招募新军; 再或者…… 于是短短一个下午,顾九思就把望都的情况摸了个透,他听完之后,将最后一个馒头放下,和所有人告别。小乞儿跟着他道:“大哥,以后有这种事儿,记得还找我。” 顾九思笑了笑:“你叫什么?” “我叫虎子。”乞儿立刻道,“在望都土生土长,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总该要有双眼睛有双手帮忙做事儿的。” 顾九思听着这十几岁少年这么熟悉的讨价还价,挑了挑眉,他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眼,随后道:“行,日后若我有事儿,哪里找你。” “城东土地庙,”虎子立刻道,“你给我留个信儿就行了。” “明白了。”顾九思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铜板,“赏你的。” 虎子连连感谢,顾九思回了顾府。到了家里,柳玉茹和江柔已经回来了,两人脸色都不太好,顾九思见了她们,笑着道:“可是被官府为难了?” “倒不是为难,”江柔叹了口气,“今日我和玉茹聊了聊,如今我们已不是担心官府文书的问题了,而是担心范轩也同王善泉一样……” 江柔话没说完,顾九思便笑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眼里带了几分偷掖:“玉茹聪明啊。” 那眼神里面带了嘲笑,柳玉茹愣了愣便反应过来,今日他不跟着她们去,怕就是想到了这一遭。 她顿时有些恼了,但江柔在顾九思面前,她只能按耐着性子,听顾九思道:“其实玉茹说得是,今天儿子也去街上打听消息了,如今各州自立,其他地方都做了备战准备,幽州难保不会如此。为商之道,还是要同官府密切些,不然空有财无权,也守不住。” “你说得是,”江柔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了。” 听到这话,大家一起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柳玉茹看了看两人脸色,斟酌着道:“不仅舅舅,还有公公他……” 柳玉茹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渐渐小下去,竟有些说不下去,然而她知道,若她不说,在场两个人,谁都把这话说不出口。她终于还是道:“人回不来,衣冠冢……也该有一个的。” 在场所有人沉默着,顾九思开了口,正想说话,就听江柔道:“他还没回来。” 顾九思愣了愣,他看见江柔冷漠又镇定的面容道:“一日不见他的尸体,我便不信他去了。” “娘……” 顾九思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哑。 被火葬了的人,哪里还能有什么尸骨? 江柔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因为,她不能信他去了。 顾九思低着头,他小声道:“我爹他……” “这事儿不用提。”江柔打断顾九思,“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等着他。你同我说他去了,你见着他去了,还是你见着他的尸体了?若都没有,你怎么肯定他就去了?若等到我去了,他还没有回来,”江柔看着顾九思,颤抖着唇,沙哑着声道,“那你再将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一同葬了。” “娘……” “九思,”柳玉茹听出江柔语调里的决绝,她抬手拉住顾九思,叹息道,“就这样吧。我们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顾九思沉默着,江柔巴不得换一个话题,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玉茹觉得怎么做?” “我想,”柳玉茹抿了抿唇,“就在这时候,将家中财产,全捐给官府吧?” 听到这话,江柔豁然抬头,震惊看着柳玉茹。 顾九思不为所动,江柔看向顾九思,又看看柳玉茹,两个年轻人,似是对于全捐家产毫不在意,江柔憋了半天,才道:“玉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婆婆,”柳玉茹轻叹,“这世上最值钱的,永远都是未来。” 用万贯家财,换幽州立足,换一个未来。 江柔没说话。 顾家财产,是她与顾朗华一分一厘挣了大半辈子挣回来了,她没有柳玉茹这样当断就断的决绝。 钱不仅仅只是钱,它代表着物资,代表着选择权。 顾九思知道江柔的想法,他轻叹一声,坐到江柔面前,劝说着道:“娘,其实这些钱,咱们留不住的。咱们顾家不比那些普通商户,我们太惹眼了,在幽州又没有什么根基,这些钱攥在我们手里,别人眼红啊。” “那也不必都……” “只捐一部分,他们没钱,就总想着你有。而且他们总觉得你就捐了一点,不会有什么大恩大德的想法。咱们干脆一次性捐出去,不仅要捐,还要找一个人,通过一个人捐。捐完之后我们什么都不能要,要捐得高风亮节,这样才会让人觉得,我们是义士。” 江柔沉默着没有说话,顾九思接着道:“而且,有了靠山,以后我的仕途之路,才会好走一些。” 江柔微微一颤,便就是柳玉茹都抬头看了过来,顾九思平静道:“我想做官。” “我想当大官,当一个有权有势,有能力影响这天下人的大官。所以,娘,”顾九思看着她,认真道,“只捐一点钱,是可以。可之后的风险我们不一定能够承受。而且,我不仅是想在幽州立足,我还想往上爬。” “那你打算如何做?” 柳玉茹出声,她瞧着他:“是直接找到官府,将钱都给他们吗?” “不,”顾九思出声,平静道,“我想让周烨替我引荐周高朗,将钱私下全数给他。” 柳玉茹愣了愣,和江柔对视一眼。 “这是为何?” 江柔有些疑惑:“你与其给周高朗,为何不直接找范轩?” 毕竟如今的节度使是范轩,周高朗只是一个将军,如果要讨好,那自然是范轩更好。 顾九思笑了笑:“如今要讨好范轩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我们过去,出了十分的力,怕范大人只能记得七八分的好。可周将军不一样,一来和本就和周烨关系好一些,目的性显得没那么强。二来我听说他的军队正缺钱少粮,我将钱全给他,他必然十分感激。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 江柔没说话,她沉吟许久后,终于道:“此事兹事体大,你容我想想。” “母亲认真考虑。”顾九思认真道,“我与玉茹毕竟年轻,许多事儿思虑不周,您多想想,再做决议。” 说完这些,江柔也有些累了,顾九思就领着柳玉茹回房去,两人走到走廊上,柳玉茹就伸手去拧他的腰,怒道:“心里都想清楚了,还让我和娘去跑一趟,你看我笑话呢?” “哎哟哎哟,”顾九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道,“夫人轻些,疼疼疼!”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也分不清真假,勉强收了手,顾九思赶忙赔笑:“我哪儿有这么神机妙算,就是心里有个想法,反正你也要出门的,这不是分散出去到处走走看看,打听打听消息吗?” 说着,顾九思抬起袖子,给她扇着风,讨好道:“别气别气,消消火。” 柳玉茹板着脸,本想伪装一下,但瞧着他讨好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顾九思见她笑了,便道:“唉,哄夫人一笑着实太过不容易了。” “还不容易呐?”柳玉茹笑着瞧他,“我都没同你要什么,你就花言巧语说几句话,我便笑了,这怕是没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了。” “那你要什么?” 顾九思突然出声,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瞧着她,倒也没有玩笑,温和道:“我似乎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做丈夫哪有这么吝啬的?”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耳垂有些发烫,她转过头去,轻摇着手中团扇,有些不自在道:“我要有的都有了,也没什么想要的,你想什么就送,哪里还有问我的道理?” 顾九思听着,看见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了扶头上的发簪,他忍不住在后面笑出声,柳玉茹有些羞恼,回头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顾九思道,“娘子冰雪聪慧,就连提要求都展现得如此与众不同,在下佩服。” “顾九思!”柳玉茹怒了,“你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你!” 说完,她气呼呼走了,顾九思愣了愣,随后赶忙追上去:“哎哎哎,我错了,我给你买簪子。” “买什么簪子!谁要簪子!” “好好好,我送你,我想送你。”顾九思拉扯着她的袖子,柳玉茹不断推着甩开,顾九思忍不住了,见她就是抗拒着,他一把将人抓在怀里,用手困住了她整个人,两人面对面,柳玉茹整个人都愣了,顾九思却是完全不觉,只是抱着她,笑着道:“好啦,我错了,我不该笑你,等我找份差事,我自个儿赚到第一笔钱,就给你买簪子,好不好?” 柳玉茹没说话,她感觉这人的手环在她腰上,带着不属于女子的灼热,她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随你。” 顾九思见她松了口,放下心来。然而这时候,他才察觉这个姿势有多么暧昧。 他整个人顿时僵了,他觉得突然松开显得有些尴尬,可这么抱下去更尴尬。 柳玉茹察觉到他的僵持,用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红着脸低声道:“还不放开。” 顾九思忙放了手,柳玉茹转过身去,小声说了句:“孟浪。” 过去她常这样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嘻嘻哈哈以此为荣。 然而这一次他站在原地,感觉姑娘柔软的腰肢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掌间。他扭过头去,觉得空气都多了几分燥热。那软绵绵的话语仿佛是带了勾子,柔软又缠绵的划在他心上,勾得他整个人心里酥酥痒痒。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儿,当真孟浪。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两人醒来,便被江柔叫到了屋中, 江柔似乎是想了一夜, 她叹了口气, 同顾九思道:“我想了一夜, 你说得对。咱们生意人,便都是赌徒, 你既然想押周高朗, 那咱们就押周高朗。我这就让人去找周公子,咱们今日开始清点家中财务,等周公子回来。” “好。”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我想过了,你私下去找周高朗,周高朗不可能瞒着范轩, 但他会明白你的心意。到时候他会找范轩上报,然后自己想办法把咱们家财产弄到自己的军中。你记得什么都别要, 但依照着周高朗的性子,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咱们留,他给什么, 你就往最少的要。” “我明白。”顾九思应声。 “咱们家的宅子是一套都不能留的,你要全数交给他。他若要赐给你宅子, 你绝不能要我们自家的。” “为何?”顾九思有些茫然, 江柔叹了口气, “傻孩子, 你要给他全部, 就得让他放心。你把宅子交给他, 他全部搜过了,才能确信你没有偷藏大量现银。银票他们可以控制来处,所以只要保证你没有大量现银,就能确定你是真的把该给的都差不多给了。” “他们不会真的把所有的东西要得干干净净,但也绝不可能留太多给咱们。咱们家是扬州的首富,能给出多少来,他们心里都有数。但是再走这么一道过场,他们也更放心一些。” “其实婆婆也不用太过忧心。” 柳玉茹在旁边开口:“对于范轩而言,最重要并不是咱们有没有藏私,最重要的是要有个人做表率。只要咱们姿态做足了,范轩也就够了。只是为了九思以后仕途,咱们要做干净些,私下藏着点,也没什么。” 所有人听得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幽州银票管控严格,而大笔银子又难私藏,如果要冒险藏钱,后续势必要涉及如何洗钱一系列操作。而顾九思如果是以倾尽家财捐款博得名声,后续若被人查出半点蛛丝马迹,那都是顾九思未来的把柄。 于是江柔点点头,应声道:“的确如此。” 三人定下来,柳玉茹陪着江柔清账,顾九思就坐在家里看书。 过了几日,周烨回来,他半路得了消息,一回到望都,就赶到了顾九思家中。他急急忙忙进了顾九思家里,进去的时候顾九思正在看书,庭院里青竹婆娑,顾九思一身白衣,头发用布带半挽,同周边青竹融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闲云流水式的从容优雅。 周烨愣了愣,骤然发现面前这位公子和当初扬州那个人相比,似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 不能说这样的变化不好,可是当顾九思挽袖举杯,抬头看过来时,周烨还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顾九思瞧见他,颇有些惊讶道:“周兄?” 周烨笑着走进来,顾九思点了点自己对面,放下书来,给周烨倒了酒,笑着开口:“周兄何时回来,怎不让人提前说一声?” “我刚回来就赶过来了,我听人同我带话说,说你打算将家产全捐给我父亲?” “嗯。”顾九思面色不动,举了杯,随口道,“喝一杯?” “你可知你这是做什么?”周烨有些着急,“你家乃扬州首富,这么多钱……” “又如何?” 顾九思抬眼轻笑:“万贯家财,护不住又如何?” 周烨愣了愣,顾九思抿了口酒,平淡道:“周兄,我本就是一掷千金的人,如今历经生死,对钱财一事,我看得透彻。这些钱我拿着也是护不住,倒不如求个人护着。” “你若是怕扬州之事再演,那大可不必担心,”周烨急急出声,“我在幽州,保你无虞。” 顾九思动作顿了顿,他说不出话,一时有些感动。 他深感周烨之正直,他抬头看向周烨,明白此时此刻周烨说这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然而他对人心之把握,不敢想得太好。 周烨是如此想,可周高朗呢?范轩呢? 位于那样高位之人,若到了关口,谁又是善类? 只是说范轩比起王善泉,自然要温和许多,只要交出钱财来,便没什么大事。只是早交晚交,那就是大大不一样了。 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周兄,其实也不用如此。” “我知道幽州缺钱,”顾九思平淡开口,“顾家安顿在幽州,自然要为幽州做点什么。而如今梁王谋反,各州自立,我希望这乱世能早些结束。我知道令尊与范大人心有抱负,所以将这些捐赠出去,无论是用于军队求天下太平,还是给百姓,我都觉得很好。换位来想,若周兄有我这样的家底,看见这乱世百姓,周兄又会如何?” 周烨微微一愣,这话说服了他,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明白了,九思,等会儿我就带你去见我父亲。” 周烨在顾家待了一会儿,便让顾九思换上衣服,同他一起去了周府。 他提前让人通知了周高朗,到了周家后,周烨带着他去了书房,周烨让他先等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中。顾九思身着印着银白色卷云纹路的蓝色外袍,白色单衫,头顶玉冠,配着他俊雅的五官,往庭院里一站,便十分瞩目。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周烨便让他进去。顾九思进了房中,他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给周高朗跪下行礼后,才听周高朗说了句:“起来吧。” 顾九思这才起身,抬眼正视向周高朗。 周高朗看上去四十多岁,正直壮年,他并不算威猛,气质内敛温和,看上去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臣。 他上下打量了顾九思一会儿,随后笑起来道:“烨儿同我说了你的事儿,我还以为应当至少是个比烨儿更大些的小兄弟,不想你竟这样年轻。” 说着,周高朗站起身来,领了顾九思坐下,他亲自给顾九思斟茶,笑着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气魄,倒令我有些意外了。” “不过都是应该做的,”顾九思恭敬道,“倒也谈不上什么气魄不气魄。” “你求的,我都明白。”周高朗没有绕弯,直接道,“我的确缺这笔钱,你今日所作所为,我都会记在心里。你们顾家是生意人,我不会让你亏本。” 周高朗说得这样明白,几句话之间,顾九思便大约知道了周高朗的为人,他也不再绕弯子,坦然道:“那九思先在此谢过周大人。” “你捐这笔钱,我会同老范说,到时候会公开嘉奖。你们既然是表率,那剩下的东西就不能太多,到时候我会给你们一个院子,然后留一桩生意给你们家过日子,要做什么你定下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你心里得有数。” “我明白。”顾九思应声。 他听懂周高朗的话,他得领头过清贫日子,让其他商人看着。但也不能苦得毫无出路,这样其他商人瞧着也害怕。 周高朗见他上道,满意点点头,随后道:“这事儿我交给烨儿办,你有事儿就找他,等风头过吧。” 他没说完,但顾九思却已经明白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站起身来,拍拍顾九思的肩,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顾九思喝完最后一口茶,同周高朗拜别,随后跟着周烨走了出去。 周烨似乎很是高兴,出了小院,便同顾九思道:“九思,父亲很欣赏你,我今个儿刚把你的话和我父亲说,我父亲便同我说,你这样的人让我好好结识。” “放心吧,”周烨抬手拍了拍顾九思的肩膀,“只要你有才华,幽州一定是最合适你的地方。” “那我借你吉言了。” 顾九思双手拢在袖间,笑着同周烨走出去。两家距离不远,干脆就弃了马车,一面说一面走回去。 “现在城内要做生意,必须要有官府发的许可令。现在大家都希望所有人能多去种地,多种地,明年收成才够。幽州本来也不是什么产粮之地,若是再不多准备些,明年怕就难过了。” “的确如此。”顾九思点着头。 “所以现在能少一个人做生意,就最好少一个人,”周烨笑笑,“再过两日,这许可令就要彻底禁了。九思你想好要做什么没?” “做什么?”顾九思想了想,随后笑着道:“看我夫人和母亲的吧。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周烨愣了愣,片刻,他笑起来:“想不到顾兄是这样的人。” “她们两也没什么喜欢的事儿,就喜欢做生意了。” 顾九思说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首饰店,想了想,他突然道:“哦,玉茹还想要根簪子。” “嗯?” 周烨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顾九思大步往那首饰店去了。周烨赶忙跟上去,就看见顾九思站在前台,翻看着簪子。 太过奢华的如今是不敢买的,到时候怕给柳玉茹招祸,可太过朴素的,他又觉得总差了点。 他站在一旁挑挑拣拣,周烨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买给媳妇儿的啊?” “嗯。” 顾九思扬了扬下巴:“帮忙挑挑?” 于是两个大男人开始一起挑簪子,挑了半天,顾九思最终还是受不了,咬牙买了只凤尾步摇。 那步摇雕刻得极为细腻,坠着珍珠,顾九思让人用盒子装上,走出门后,他瞧见路边卖花的孩子,想了想,买了一朵玉兰。 他将玉兰用细绳绑在了首饰盒上,原本有些压抑的首饰盒顿时变得漂亮了许多。周烨一路看着顾九思这么费心思,憋了好半天,才终于道:“九思,你若能将你这心思花一半在读书上,今日早就金榜题名了。” 顾九思听这话,回头笑笑。 “周兄说笑了,”他将玉兰的位置扶正,温和道,“金榜题名,哪比得上美人一笑?” 周烨愣了愣,顾九思大笑起来,自己提着首饰盒往前走去。 好半天,周烨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成亲? 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顾九思回到家里,带着首饰盒找到柳玉茹。柳玉茹正和江柔聊着天,顾九思瞧见江柔,下意识将首饰盒收起来。他将周高朗的话大概说了一边,随后道:“你们觉得,咱们做个什么生意合适?” “卖米?” 江柔思索着:“如今最重要的不过粮食了。”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道:“周大人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咱们心里要有数。” 谁都知道战时粮米贵,这样好的生意给他们做了,他们捐那些钱便不是捐钱,而是花钱买利了。 他们是表率,自然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柳玉茹想了想,出声道:“那就卖胭脂吧。” 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这战乱时候,就算不买米粮,也总不至于去卖这些东西的。 然而顾九思并没有否决,只是道:“你喜欢胭脂?” “倒不是,”柳玉茹想了想道,“我只是想着,幽州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只有幽州打别人的份,那对于望都百姓来说,和过去的日子,就是手里的钱更少些的区别。可钱少,却总是有的,咱们做生意,事关人命的物资不能碰,那剩下的,就是可有可无的,而在大家钱少的时候,可有可无的东西,会买什么呢?” “我想了想,男子大多要忙起来,无暇买东西,剩下的就是在家中的女子,若是我,我就想买一盒唇脂,或者胭脂,又或者其他。” “为什么?”顾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却是听明白了,她和柳玉茹对看一眼,江柔笑着道,“因为便宜。” 柳玉茹见顾九思还是听不懂,便细细解释:“打起仗来,心里自然时时忧心,日子总是要过的,便需要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儿。女人爱美,能让自己变美的东西,便能给自己慰藉。可手中钱不多,花多了心疼,只有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又便宜,又让人觉得,自个儿还是在好好过日子的。” 顾九思懂了,这就是花钱给自己买个安慰。 女人过日子,不花钱不高兴,花多了不高兴。 便就是一点钱,买些美好却无用的东西,就最高兴了。 顾九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等两人回去时,顾九思双手背在后面,同柳玉茹道:“这么偏门的生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我以往没钱啊。”柳玉茹笑了笑,“哪儿像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手里没什么钱,可我每个月都会努力给自己买盒胭脂,每次我拿着那盒胭脂,我都会觉得很高兴,感觉像是一种奖励,自己很努力的生活着。” 顾九思听着,忍不住侧目瞧她,他听着她说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突然有些发酸。 他忍不住道:“出来这么久了,就没想过你家吗?” “我娘在,”柳玉茹声音轻飘飘的,“我也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剩下的都是命。” 两人说着,进了屋里。等进了门,他们各自洗漱,柳玉茹回到梳妆台前,就发现上面放着个首饰盒。 她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顾九思。 她没说话,小心翼翼开了盒子,就看见那只凤尾步摇。 如今是带不了这样张扬的东西了,可她却还是觉得很高兴,那种高兴,比她过去买到自己喜欢的胭脂,还要来得让人圆满。 她抿唇笑起来,将步摇带上头发,认认真真瞧了半天,才放回去。 顾九思一直半躺在床上看书,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柳玉茹上床来,她躺在他身侧,一直瞧着他笑。 顾九思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回头瞧她:“你这傻笑个什么婴劲儿?” 柳玉茹低下头,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腰,笑道:“顾九思,你真好。” 顾九思僵了僵,他目光不着痕迹看向其他方向,红着脸道:“说好就说好,动手动脚做什么?” 说着,他将书放在一边,缩进了被窝,僵着身子道:“睡了睡了。” 柳玉茹一直没放开他,她抱着他,笑着睡过去。 而顾九思睡不着了,他在夜里睁着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他觉得他病了,得了一种心跳慢不下来的病,得了一种,柳玉茹靠近他,他就觉得稀奇古怪的病。 做好了一切准备,没了几天,范轩的表彰就放了下来,随后顾家就散了所有家丁,就留下了芸芸和印红。 她们全家搬到了一个官府发放的小院子,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院子可以说是简陋,但大家也觉得很安心。 搬进去第一天,全家人一起忙活着打扫了院子,然后领了周高朗派人送过来的棉被等东西。 当天晚上,柳玉茹同苏婉聊天,叹了口气道:“娘,你先将就着,过阵子,我会赚钱,咱们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苏婉听得好笑:“我哪儿会觉得委屈,如今能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很好了。” 说着,苏婉抬手给柳玉茹挽了头发,温和道:“如今虽然苦些,但有吃有穿,便已经很好。最重要的是大家齐心合力,如今九思对你好,我心里放心。” “是啊,”柳玉茹笑起来,“他一向对我好的。” 苏婉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后,她却是道:“除了对你好,有没有些其他呢?” 柳玉茹愣了愣,似是没听懂。苏婉见她不明白,便笑着道:“玉茹,以往你嫌弃他,如今可有几分喜欢了?” 这下柳玉茹懂了,她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上转动着的团扇道:“母亲,其实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我只知道,我愿意同他过一辈子,他愿意对我好,那就够了。” “女人一辈子不就这么过的么?”柳玉茹抬眼看向窗外,神色温柔,“我看得出来,九思不是一般人。日后如果他出人头地,身边人就多了,我喜欢他,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喜欢就要嫉妒,嫉妒就会失控。 柳玉茹看了一辈子的苏婉,看了一辈子叶家府邸里的争斗,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失控意味着什么。 顾九思对她好,她却不能因此沉溺。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柳玉茹同苏婉说了些话,第二日便出了门, 同江柔一起去找了原来顾家胭脂铺的伙计。 顾家之前搬了许多产业到幽州来, 胭脂铺便是其中一家。两人同伙计聊了一个下午, 那些伙计终于答应离开之前的铺子, 到柳玉茹的新店去。 柳玉茹的新店酬劳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毕竟他们如今没什么本金, 本金都是在官府要求范围内的, 不能像以前一样阔绰,为了激励这些伙计,柳玉茹便干脆将店铺分出股份来,让这两个会做胭脂等用品的伙计占了两分。 这样一来,他们也是这个店的老板, 大家就相当于一起做生意了。 找到了伙计,柳玉茹又开始跑原料的事儿, 好在这些生意都是以前顾家经营着的,江柔带着她在市场跑了几天,便将进货全搞定了。 而后周烨便找上门来, 领着他们去看了铺子。 他们的铺子在东三巷,位置不算当街, 要从大道上拐个弯进去, 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僻。 周烨有些不好意思, 同柳玉茹道:“弟妹, 给你们的铺子都是我们官府从百姓手里收的, 金额有限, 好的位置的铺面都太贵,我们也不能强征。这个铺面已经是最好的了,我知道……” “无妨无妨。”柳玉茹见周烨面上越发羞愧,赶紧安慰道,“周大哥已经上心了,而且这位置也不错,不必自责。” “是啊。”顾九思站一旁,笑着道,“周兄就是凡事太为别人照相了些,这个位置我瞧着风水挺好的,应当是个聚财之地。” 周烨勉强笑笑,随后道;“哦,还有,九思不是个爱做生意的,我给九思找了个职位,九思先进去干着,干一阵子,有点积累之后,再寻个理由往上升。” “那再好不过了,”顾九思笑着看了一眼柳玉茹,“我若再在家闲着,她怕是要欺负死我,说我吃软饭了。” “胡说八道。”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反驳。周烨笑起来,将装着地契钥匙一系列东西的盒子交到了柳玉茹手里,同柳玉茹道:“我这里先预祝柳老板财源广进。” 柳玉茹和周烨告别,回去路上,她就有些犯愁了。 说是说得好听,可这样偏僻的位置,对生意肯定是有影响的。她总得找点办法才是。 她左思右想,夜里辗转反侧,顾九思察觉到,慢慢睁开眼,瞧着她的背影道:“你也别犯愁了,总有办法的。” “等想到办法,也不知道要折多少钱进去。” 现在材料买了,货也在做了,下个月就要交货源尾款和伙计的工资,如今却一分钱未尽,你要她如何不焦虑呢? 顾九思想了想,安慰着柳玉茹道:“其实位置偏僻,也不一定是坏事。你想,当年姜太公钓鱼无饵,诸葛亮也是三顾茅庐才显得他才高。做生意也是如此,姿态要足,才显得你东西好,底气足。当街自然好,大家都能瞧见,热闹,但也显得对客户讨好了些。你位置偏些,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是因为你酒香不怕巷子深,货好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就是胡乱说着,柳玉茹却是越听越有道理。她心里算着当街铺面的租金和如今位置的租金,又将铺面周边的环境都思索了一遍。 东三街街道干净,每个店面都比较大,因为离那些富商官家的住所不算远,因此太过喧闹的、晦气的店铺都不能开。因为位置不算当街,所以不做那种很多人的生意,大多都是在卖些古玩笔墨之类的小众生意,倒显得格调高了许多。柳玉茹越想越觉得顾九思说得在理,毕竟东三街不是真的偏僻到出了城,它只是不够当街,拐个弯进了巷子就能找到,所以重点就在于,她得让自己的胭脂铺值得买。 柳玉茹一晚上没睡,她反复琢磨着自己想要卖的那批人的想法,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就往店铺里赶了过去。 卖胭脂的事儿是柳玉茹提的,江柔也有让柳玉茹学着当家的想法,于是很少干涉柳玉茹的决定,就只是瞧着走太偏的时候会提醒一两句,大多还是不管的。 柳玉茹到了店里,如今店铺里就是两个伙计、她、印红、芸芸五个人,外加上时不时来看看的江柔和苏婉。今日刚好大家都在,柳玉茹就将她想了一晚上的想法说了一下。 “我昨个儿想了,咱们在这里开店,就不能开个普通的胭脂铺。战乱时候姑娘要买咱们的东西,其实不是真的要用完,而是咱们这个胭脂,要给她们一种自己在奖赏自己、自己在好好生活的感觉,甚至于要让她们有一种攀比感,没有咱们的胭脂,就不像个姑娘。” “所以咱们的胭脂要做得精致,这种精致,咱们要从价格、从外面的盒子、从咱们店铺的装饰、从店名开始,都好好斟酌。” “咱们做好了货,我们就要开始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东西,咱们这胭脂价格不能太低,这样不会让人觉得有格调,也就失去了奖赏的意义。也不能太高,要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心疼。我们要给货弄出些由头,越花哨越好,让人觉得用咱们的胭脂就像过节一样,恨不得用之前先焚香沐浴就更好了。” 柳玉茹其实心里大概有个规划,她就领着所有人一起想。叽叽呱呱一群女人商讨了一天,等到半夜里,大家一起回去,路上十分兴奋,说说笑笑。 畅想未来总是令人高兴。重复的工作令人心生厌倦,然而开创性的东西,或许赚不着银子,但想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热血沸腾,像是在孕育着一个孩子。 她们定下了自己的店名:花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然后又定了价格。 她们将胭脂分成了三个档次,分别是: “四季”,以春分、夏令、秋收、冬藏命名,是四个最特别好看的颜色,最贵也最好。一盒大约是一个普通姑娘一月花销的十分之一。 “八花”,每个季节里挑出两种花作为名字,也是花的颜色,价格中等。 “十二时”,按照十二个时辰命名,几乎覆盖了所有不同肤色的姑娘适合的胭脂颜色,在包装用料上成本削减,但极其实用。 而后她们还商量了物品的摆放等等,每一处细节都商量好。 柳玉茹回来时,整个人兴奋得睡不着,她拖着顾九思说她的想法,顾九思就笑着听着。 最初只是随便听听,听着听着他就愣了,这样多的想法,他自己都是没想到的,他注视着面前的姑娘,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感觉面前这个人,总是有种超出他预料的能力。 他看着柳玉茹眼里流淌着光,他什么都没说,最后柳玉茹抬眼瞧他:“你觉得我想得怎么样?” “柳老板,”顾九思笑着道,“你放心,”他开口出声,认真告诉她,“你超厉害。” 柳玉茹听得出来,顾九思是真心实意夸着她,她顿时有了信心。后续的时日,她就亲自监工,保证第一批货没有任何瑕疵。同时她拜托了周烨,到时候请他将第一批货送给他母亲试用。 而柳玉茹忙着时,顾九思就等着周烨给他的任职令,同时每日待在家里,关在屋中看书。 他从早看到晚,看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疯狂汲取着过去没有落下的一切,每日都在鞭策自己,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每天唯一出门的时候,就是柳玉茹晚上回来得晚,他就会提一盏灯,去店里接她。 他怕打扰柳玉茹思绪,就会带一本书,蹲在店门口,借着灯光,看着书,等着她。于是柳玉茹经常一出来,就看见公子坐在门外台阶上,手边放着一盏灯,手里拿着书,然后听见她声响,他抬起头来瞧她:“柳老板忙完了?我来接你回家。” 那时候她会觉得内心很安定,也很满足。 所有的货出完,店铺的牌匾正式挂上后,顾九思也开始接到了自己的任职令。 他到县衙里当个小兵,负责每天的巡逻。他第一天任职,穿上那身红蓝相间的官服,柳玉茹笑个不停,顾九思瞪了她一眼,这才去报道。 这是最底层的一个职务,每个月一两银子,这点钱,也就是顾九思以前打赏小二的银子。 但顾九思没自个儿挣过钱,能有一两银子,他也知足。 如今他们家没了马车,几乎都是步行,于是大清早顾九思就爬起来,天没亮就到了府衙。进府衙之后,他拿着调任令找到了周烨说会接待他的人,对方上下一打量他,随后道:“行了,走吧。顾九思是吧?” “是。” “文绉绉的,”对方不高兴道,“我叫黄龙,是你们的头,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 “劳烦黄大哥照顾了。” 对方应了声,打量他一下,似乎在等着什么,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在袖子里抓了抓,终于才抓出了一个荷包。荷包里放着五十文钱,这是柳玉茹放着给他备用的,顾九思有些窘迫,却还是赶紧交了上去道:“黄大哥,九思初来乍到,不懂事儿,今天先带个见面礼,等我回去好好备一份礼物,这再送过来。” 黄龙抓了荷包,掂了掂,哼了一声道:“还算懂事儿,走吧。” 说着,黄龙就带着他往县衙后面走去,然后带他见了其他人。 随后黄龙就吩咐了他们两个人为一组开始巡街。 带着顾九思巡街的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叫王聪。一直没有娶妻,他个子比顾九思矮上一个头,看着顾九思,似是不大喜欢。 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幽州话,和顾九思说话时,坚持不肯使用官话,而顾九思也不介意,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听他教导。 “你们这些外地人,打仗就喜欢往幽州跑,平时太平盛世了,就躲着去享受。” 王聪说着,打量一眼顾九思:“你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以前是富家子弟吧?现在还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啧,风水轮流转啊。” 顾九思没说话,就静静听着。王聪见他不回声,多说几句也觉得无趣,便懒得搭理了。 等到了晚上,顾九思便去店铺接柳玉茹。 柳玉茹忙得很晚,她看见顾九思,温和道:“怎么样,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换做以往,顾九思可能会抱怨,可如今他却学会了遮掩,温和道,“放心吧,大家都对我特别好。” 于是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去。 柳玉茹新店开张,她先让周烨送了他娘,他娘第二天就带着人来了柳玉茹店里。幽州高官太太来店里逛了这么一圈,柳玉茹店铺的名声就出来了。 而后柳玉茹又同幽州城其他首饰铺做了合作,买他们的首饰,就免费送胭脂。再买了最新的戏班子,在新戏里加了一出送胭脂定情的桥段。 “笔扫眉黛手涂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这个招牌打出去,柳玉茹胭脂铺的人越来越多。高官贵族有收集癖好,常常一买就是一个系列,而男子们也经常过来,买一盒胭脂作为礼物。 讨好家里的夫人,没有什么比买下一套四季系列的胭脂更让夫人觉得欢喜。 女人之间说话,手中胭脂盒一出来,便分出了高低。 爱一个女人,连一盒花容都不买,谈什么寄相思。 于是一时间,连柳玉茹都没想到,生意会这样火爆。甚至于许多款开始断货,眼见着快断货的,柳玉茹便大手一挥,在盒子上刻上字,转手就成了“珍藏版”,加了价格再卖。 每天柳玉茹都忙到很晚,顾九思干完活就去接她,柳玉茹每天清账,当着顾九思的面点银子,点完之后,柳玉茹颇有些得意,高兴道:“顾公子啊,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才来小店买盒胭脂送夫人啊?” 顾九思看她小人得志,颇为无奈,只能叹息道:“依照贵店的价格,怕是要等一阵子了。毕竟我夫人那样子的,至少要买一套四季,您说是吧?” 柳玉茹就哈哈哈大笑,她高兴道:“还好啊,你夫人能自个儿买下四季八花十二时,要靠你养,你夫人可怎么办啊?” “是啊,”顾九思感慨道,“还好我长得好,我夫人没吃亏。这碗软饭,在下吃得稳稳当当。”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有不起有不起,”顾九思赶忙道,“有出息了要买四季,我还是吃软饭吧。” 柳玉茹被他逗笑,两个人走在路上,一起笑着回去。衣袖擦着衣袖,似是亲密无间。 顾九思认认真真干活,等到第一个月俸禄发下来,他拿着那一小锭银子,他笑了笑,然后他趁着柳玉茹不在,进了她的店里,拿了一锭银子,买下了一套四季。 当天晚上,柳玉茹瞧着桌面那一套四季,她愣了愣,随后大声道:“顾九思,你疯啦?!” 顾九思站在门边没敢进来:“大家不都买吗?” 柳玉茹哭笑不得。 “人家买,是为了讨好夫人。你买这个做什么?” 顾九思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我以为……你想要啊。” 笔扫眉黛手涂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 全城女子,哪个不想要丈夫送这个?可是顾九思,你可真的知道,那些妻子要这盒胭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的不是它涂抹在脸上的美丽颜色,想要的是丈夫送她时,那份相思情谊。 柳玉茹想,顾九思大概是不懂的,她缓了片刻,抿了抿唇,随后道:“罢了,你把这一个月银子都花了,看你这一个月怎么办。” 顾九思不好意思道:“那个,那个……饭总还是要管的吧?” 柳玉茹“噗嗤”笑出声来,她有些无奈:“你说说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回家做什么?” “我想要你高兴。”顾九思小声开口,“瞧着你高兴,我便高兴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柳玉茹的店铺生意越来越好,她就开始扩大了产业请人, 一方面琢磨着多再生产些产品, 不要局限于胭脂, 另一方面是增加产量, 不仅仅在望都卖,还要一路往其他各州卖过去。 能从其他州赚钱回来, 到幽州花费, 这才是官府喜欢的商人。 柳玉茹忙着自己的生意,顾九思就每天老老实实在府衙里带着。 他的同事都不大喜欢他,一来他不是本地人,二来大家都知道他以前是个富商,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谁都想欺负一下,来增加些快感。 他们喜欢在顾九思吃饭时评论他不像个男人, 在顾九思佩剑巡街时嘲讽他走路像个娘们儿。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诋毁顾九思,都拦不住其他姑娘的喜欢,顾九思每次巡街, 走在路上,都会有许多姑娘跟在后面悄悄观望, 这更让他周边人怒火中烧。 顾九思在府衙里守着排挤, 他也没说什么, 周烨来瞧他, 询问着他的生活, 顾九思道:“都挺好的。” 周烨笑了笑:“上次我爹问起你来, 我说我给你安排了个活儿,他还骂了我。” “骂你做什么?”顾九思有些疑惑,周烨似是不好意思,“你这活儿是我私下给你安排的,没同我爹说,我爹知道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耽误你前程。” 周烨朝着四周瞧了一眼,接着道:“我爹说,范叔叔想让你当表率,不是要让你当一个和官府做生意的表率,如果你捐钱,我们就给你好处,那就成你拿钱来买好处了,其他商人瞧见了,不个个有样学样来谈条件吗?范叔叔想让你当的是高洁善商,是为了官府散尽家财的商人,所以之前我爹说,你们不能过太好,日子苦一点,大家瞧着心里才有数。等以后战事稳下来了,大家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那才是你的开始。到时候你顶着仁义之名,我爹直接推举你入仕,起点就高。我现在给你弄个小兵当,上不上下不下的,浪费你时间,还不如多看看书。” 顾九思笑着不说话,周烨叹了口气道:“是我耽误了你。” “周兄怎能这样说?”顾九思摇了摇头:“你也瞧得出来,我最差的哪儿是看书?我最差的,是人情世故,和人打交道的本事。你将我放到底层来,打磨一下性情,这才是对的。按着你爹的说法,我若一入仕就是高位,我没在底层爬过,就不懂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毕竟这世上,多的还是百姓普通人。你这样安排,我很是高兴。我只是担心,如今内子经营产业,对范大人的计划可有影响?” “这个没事,”周烨摆摆手,“大伙儿都知道弟媳是凭着自己本事立足的,和我没多大关系。如今个个都在夸她的东西好用呢。我娘天天逼着我,让我同她预定最新的货,你回去可得帮我同她说几句。” “这你放心。”顾九思笑着道,“我会同她说的。” 顾九思说着,眼里带了些暖意。周烨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我觉得你最近和弟媳感情似乎更好了些?” “嗯?”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或许吧。这些时日我瞧着她忙,越瞧越觉得她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实话说来,周兄,”顾九思抿唇笑笑,似是不好意思,“以前我对她,多是愧疚,总感觉得自己害了她,对她好些。但这些时日,我瞧着她高兴,自个儿心里就高兴。于是就总想做点能让她快活的事儿,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感情好,但是比起以往,我的确觉得,似是与她更近了几分。” “你这样讲,我听着,心里颇有些难受。” 周烨叹了口气,顾九思有些奇怪,周烨面上有些难受:“我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常年奔波在外,也没遇上个贴心的人,听你说这些,我就想找个人成亲。可成亲总得是个喜欢的人,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像九思你这样,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 两情相悦这个词儿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他忙道:“不不不,我和玉茹……也不是……也不是……” 周烨被他这个否认搞得有些发蒙,顾九思想了想,将前因后果同周烨说了一道,随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和玉茹之间,真不是你想这样。说句实话,其实我一直喜欢的,就不是玉茹这个款儿,她太温柔、太文静了些,我还是喜欢那种,敢爱敢恨,张扬放肆一些的姑娘。” “玉茹是个好姑娘,”顾九思摇着头,解释道,“但却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你说得是,”周烨认真想想,竟也点头道,“相比你的脾气,弟媳是太过温柔了,瞧着也不是你会喜欢的,但你们心里揣着对方,也比那些形同陌路的夫妻好上许多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乞儿突然赶了过来,同顾九思着急道:“大哥,不,不好了。杜大娘,杜大娘带人去店里找嫂子麻烦了!” 一听这话,顾九思急得拔腿就跑,一路朝着柳玉茹的店里狂奔过去。周烨也跟在后面,顾九思着急道:“她脾气软,那个杜大娘是个泼妇,她这次肯定要吃亏!” 杜大娘是杏花楼的老鸨。 她出身在青楼,打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年轻时就是和人当街对骂,能把一个男人骂哭的人物。在望都这地界,她毫无根基,却能开起一个青楼,也算是一方人物。 她同另外一家杨氏胭脂铺的老板杨絮是好友,如今柳玉茹的胭脂在城中异军突起,眼中影响了杨絮的生意,于是杨絮干脆就将杜大娘请了出来,特意来找柳玉茹的麻烦。 杜大娘知道柳玉茹,她打听过,一个刚刚嫁人没多久,从扬州过来避难的小妇人,这样出身大家、年纪又轻、凡事儿都要讲个道理格调的小姑娘,脸皮再薄不过。杜大娘的手下刚好有个“女儿”正吃了河虾过敏,脸上长了许多疙瘩,于是干脆就带着楼里的姑娘,直接去花容店门口一坐,就开始叫屈了。 柳玉茹在家里听到杜大娘闹事儿,就赶紧赶了过去,到了店门口,就看见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花容店门口,杜大娘站在前方,抓着印红不让她进去,朝着她吼道:“我们姑娘就是用了你们的胭脂,现在脸都成这样了,你们不该负责赔钱么?” “您稍等着,”印红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慌乱,“这事儿得等着我们东家来处理。” “等等等,你们东家都不敢见人,怕是心里有鬼,让你来搪塞我。我家姑娘靠着这张脸吃饭,年纪轻轻的遭了这罪,这怎么过日子啊?” “不是,”印红着急道,“我东家就在来的路上……” “花容店的胭脂毁容啦,店大欺客啦!”杜大娘完全没给印红说话的机会,扯着嗓子就喊,“出了事儿也没人管,就活生生让我这姑娘烂脸,大家走过路过评评理啊。” 印红说话声音小,又总是被杜大娘打断,周边人都听不见印红的话,只听见杜大娘的大喊,又看见一个满脸红疙瘩的年轻姑娘站一旁满脸痛苦,大家心里便有了偏向,朝着印红指指点点。 柳玉茹下马车时,见着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急急忙忙走上前去,同杜大娘道:“这位大娘,我是花容的东家,鄙姓柳……” “什么柳啊花的,我不管,今天你就赔钱!我家姑娘的脸烂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今天要赔多少,你自个儿琢磨!” 印红有些怕了,她朝着柳玉茹小声道:“夫人,这女人太难缠,赔了钱就算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沉默着。 赔钱倒是简单,可是一旦赔钱,就证明她的货出了问题。而且她一直走的都是名气,让大家觉得花容是家有格调的店。今日这批女子,言容粗鄙,身份也颇为…… 今日这事儿不处理好,到时候所有人对花容的印象,便是这样的女子也在用。到时候大家还会不会把花容当成一个好好生活的标志,那就不一定了。 “说话啊!”杜大娘见柳玉茹不说话,步步紧逼道,“怎么,想赖账啊?!” “杜大娘,”柳玉茹思索了片刻,回过神来,终于出声道:“若这是我家店铺的责任,那自然是该赔偿的,但是赔偿之前,我得弄清楚……” “你就是不想赔对吧?!” 杜大娘提高了声音,大声怒骂:“你这小贱货嘴巴一套一套的,大家听听,她说什么?她说这不是她的责任!用了你的东西烂了脸,不是你的责任还是我姑娘的不成?你个不入流的小蹄子……” 杜大娘一大串难听至极的话流出来,柳玉茹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这一辈子听过的脏话,都没有这一刻钟听得多。 杜大娘骂起人,声音又尖又利,她期初还讲几分道理,后来就干脆就只剩下市井那些荤话了。 路边人听着杜大娘骂,看着柳玉茹涨红了脸,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都不由自主笑起来。 杜大娘骂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节奏感,旁边听的人哈哈大笑,柳玉茹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杜大娘是个讲道理的,她还能说上一二,可杜大娘如此耍泼,她……她……她要怎么办? 旁边围观人越来越多,柳玉茹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印红赶紧道:“夫人,算了算了,咱们给钱算了。这种人惹不起的。” 柳玉茹抿着唇不说话,她死死盯着那杜大娘,杜大娘盘腿坐在门口,嘴皮子一掀,就开始编排起柳玉茹的“情史”来,言谈间柳玉茹这胭脂铺做起来,背后简直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印红愤怒要去和杜大娘对骂,却被杜大娘几句话就羞了回来。 印红气得哭出了声,柳玉茹站在门口,她捏起拳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不能慌。 对待这种无赖,她更不能慌。 她撒泼,她就要比她更泼。 她骂人,她就得比她更能骂。 她不就是嗓子大,不就是说话脏吗?她就不在意这些脏话,她的嗓子比她还大。 柳玉茹捏着拳头,下定决心。 她猛地睁开眼,冲进了店里,从店里抓了一把扫帚,就冲了出去,朝着杜大娘就打了过去! 杜大娘一看柳玉茹提着扫帚冲出来,赶忙翻身起来,大喊道:“打人了!杀人了!” “我打的就是你这血口喷人的贼婆娘!” 柳玉茹大吼出声,她这一声吼,音量几乎是她这辈子说过话声音里最大的。 杜大娘伸手去抓柳玉茹的扫帚,柳玉茹的动作却十分灵巧,她一脚踹过去,和杜大娘对打起来。 旁边的姑娘看着柳玉茹这拼了命的架势,纷纷散开去。 杜大娘被她在店门口追着打,杜大娘一面被追一面喊:“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你也下得了手去,你这贱妇当真蛇蝎心肠!” “那也比你这狗嘴好!” 柳玉茹立刻回击,怒道:“你除了骂人还会什么?!带了个妓子就敢上我门上闹事,真当我软柿子好捏?!” “你若是有理,那就让她跟我去验!你们同我们买货了?用的哪一款胭脂,怎么用的,为什么长这疙瘩。我们的货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买,你说你买了,倒是拿出证明来啊!你不敢拿,不敢验,就在我门口这么撒泼,不就是杨絮找你来演戏找我麻烦吗?” “一大把年纪了,钱赚不到,就知道耍这些小心眼,活该这把年纪还要在这儿满地打滚,你和杨絮这种人,就是要穷一辈子!又穷又老又恶毒,看着你们这嘴脸我就觉得恶心!” “小贱人嘴真会说,老身都快信了。” “老贼妇休要再胡言乱语了,乱葬岗土地我已备薄钱为你选了块风水宝地,赶紧躺下去黄土一埋,冬天快来了,没土盖着怕你骨头冷!” …… 双方一面追打一面骂,印红上去帮忙,两边姑娘乱起来,在门口顿时打成了一片。 柳玉茹带着头,在人群之中,一把扫帚虎虎生风,挥出大将风范。 骂人这事儿,只要开了头,后续都是顺理成章。她一面被骂一面学习,等顾九思赶过来时,就看见柳玉茹带着人,拿着扫帚,追着杜大娘,口中一串国骂没带喘的怒道:“你这天杀短命的老贼妇给我站住,我今日不让你哭着回去我就不姓柳!” 顾九思听得这句话,看着面前乱糟糟的一片,只觉得仿若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而跟着赶过来的周烨也是呆了,两个男人震惊看着这一切,过了片刻,周烨咽了咽口水:“九思,弟妹真是骁勇善战,实属一员悍将啊!”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悍将什么悍将!”顾九思冲到人群里去,拉开从后面拉扯着柳玉茹的女人, 怒了一声, “都给我住手!” 顾九思一个大男人, 在一群女人中显得特别扎眼, 他这么一声大吼,大伙儿终于都停手了。 柳玉茹这边人少, 一共就五个人, 杜大娘却是带了十几个姑娘,只是柳玉茹下得狠手撒得泼,气势上才没输下去,可双方依旧拉扯得极为难看,柳玉茹头发被抓散了, 衣衫也被扯得歪歪扭扭,顾九思一来, 她更觉得难堪,可她却不能泄了气,打已经打了, 骂也骂了,此刻若是退了, 刚才的努力都白费了。 于是她提着扫帚, 看着旁边的杜大娘道:“今日我一定要与你捋一个是非黑白, 走, 同我去公堂去!” “去什么公堂!” 杜大娘看见站在柳玉茹身边穿着府衙官服的顾九思, 立刻道:“我知道了, 你这是找了帮手是吧?这又是哪里勾搭来的野男人,来给你撑腰了是吧?” 顾九思听得这样的话,皱了皱眉头,冷着声道:“我是她丈夫。” “哟,丈夫啊,”杜大娘声音里带着嘲讽,“到不知是哪一个丈夫……” 话没说完,柳玉茹提了扫帚就要去打,顾九思却不等柳玉茹过去,直接一把按住杜十娘,取了铁链子就锁上了。 他动作极快,等杜大娘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顾九思拖上,他直接道:“走,跟我去县衙。” “去什么县衙!救命啊,官兵仗势欺人了!” 杜大娘大喊起来,柳玉茹立刻道:“你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去?!你说你的姑娘用我的胭脂烂了脸,那我们就公堂对质去!” 听到这话,脸上带着疙瘩的女子就往后退去,印红一把抓住了她,大声道:“夫人,她想跑!” “跑?心虚了吧?” 柳玉茹冷笑:“要不是心中有鬼,你跑什么!” “我……我内急不行吗?” 那姑娘抖了声,印红拖着她道:“我们店里有后间,我带你过去!” 那姑娘哪里敢被印红单独带到花容店里去?她赶紧道:“我不用了!” “既然是有冤情,就当找大老爷申诉。”旁边顾九思已经听明白发生了什么,平静道,“杜大娘,走吧。” 说着,他强行拖着杜大娘,就往县衙走去。 柳玉茹带着人赶紧跟了过去,杜大娘的人一看,也跟着过去。 杜大娘就一路骂着,顾九思不为所动,冷着脸不说话,只是手钳着杜大娘,没有半分松懈。 等到了县衙,黄龙看见顾九思提着的人,就有些不满了,不高兴道:“你这是又惹了什么事?” 他也是杜大娘那里的老客,杜大娘看见黄龙,赶紧亮了眼,高兴道:“黄爷,您快救命啊!” “放了!”黄龙赶紧道,“你这是……” “放什么?”周烨从后面走了出来,黄龙看见周烨,赶紧谄媚道:“周公子!” “方才我路过,瞧见这两伙女子当街斗殴,见着这位大娘被带到了公堂来,就过来看看。陈大人呢?”周烨扫了一眼,“可还在?” 黄龙连连点头,就去将县令请了过来。 县令一看见周烨,赶忙先行了礼,然后就开始升堂。 杜大娘心里有些慌了,就跪在地上开始痛哭。 一群莺莺燕燕哭个没完,所有人都开始头疼。 柳玉茹带着人,跪在地上,捏着拳头,也是委屈极了的模样。旁边人哭得惊天动地,柳玉茹这边哭得梨花带雨。来围观的人瞧瞧杜大娘,又瞧瞧柳玉茹,心里就有了倾斜。 县令喊了几次肃静,杜大娘才停下来,随后便开始审案,双方把事儿都说了一遍后,县令先瞧向杜大娘道:“那杜大娘,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胭脂所导致的?” “我们买了她的胭脂,涂上就是这样了,我楼里的姑娘都能作证!大人,若是这事儿和她无关,我们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啊!” 杜大娘声泪俱下,县令看向柳玉茹:“对于杜大娘的话,你有何辩解?” “大人,”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声音却十分清晰:“民女觉得,杜大娘既然指责是我的胭脂导致的,就当她拿出证据来。证据有两点关键,其一,他们需得证明那女子脸上的东西是胭脂所含成分引起;其二,他们需得证明,这个成分是我胭脂所包含,他们正确使用了胭脂。杜大娘目前的证据仅有人证,而这些人都是她楼里的姑娘,不足为信。” 县令听着,点着头,柳玉茹继续道:“故而,民女恳请县令派人来查看这位女子脸上伤势,先验伤,确认是什么疾症,随后请他们拿出当时擦的胭脂,验明成分。” “好。”县令应声道,“此言有理,来人,将大夫叫来。再将物证呈上来。” 听到这话,杜大娘顿时慌了,可事已至此,她们也不能临时退缩,于是所有人只能静静等着。 胭脂和大夫都被带了上来,大夫先去给那脸上有疙瘩的女子验了伤,随后又将胭脂掏了出来,嗅了嗅。 所有人都看着大夫忙碌,过了一会儿后,大夫回过身来,恭敬道:“回禀大人,情况已经明了。这位女子脸上的疙瘩,依照老夫的经验,应当是河虾过敏所致。” “你……你胡说!”那女子着急出声,而那大夫面上不动,平稳道,“这女子脸上的伤,首先与河虾过敏情形一致。其次,老夫在这女子身上闻到了药味,而这药味之中有两位药,便是最常用来治疗这一病症的,可见这女子之前便知自己真正病因。” 听到这话,柳玉茹顿时放松了许多。 而杜大娘却是急起来,叫嚷着要骂。县令怒道:“放肆!给我拖下去张嘴!” 杜大娘被这么一吼,缩了缩脖子,总算是安静了。而后大夫接着道:“而胭脂的成分我也看过,都是再温和不过的材料,并没有什么成分不妥。” 这话说完,什么情况大家也都清楚了。而柳玉茹扫了一眼端着的胭脂盒,她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她低头拿起胭脂盒,翻看了片刻后,不由得笑了:“大人,还有一点。” 说着,她将胭脂盒放在端盘上,平静道:“这盒胭脂,不是我们家的。” “你胡说!”那脸上带着疙瘩的女人大吼出声来:“这可是我专门拜托人买的!” “真是抱歉,姑娘,”柳玉茹平淡道,“我们家胭脂产量有限,每一盒都有编号在册,这一盒的编号,我记得,是卖给了某位夫人。而这个盒子最初是装‘冬藏’这个颜色的胭脂的,后来改为了‘秋分’。你看,这个地方有个缺角,就是这批货的标志。可是你这盒胭脂,装的还是‘冬藏’。所以,它是假货。”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柳玉茹抬眼看向众人,平淡道:“买不起真的,也别买假的,费钱是小,若是真烂了脸,那可就可惜了。” 事情水落石出,谁都不敢再说什么,杜十娘被打了二十个板子,由着人抬回去了。 也到了顾九思休息的时间,顾九思和周烨告别后,就带着柳玉茹回去。 柳玉茹走在前面,顾九思走在后面,两个人一句话没说,顾九思就看着前面姑娘的背影。 她头发乱糟糟,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完全没了平时的精致温雅。顾九思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有些难受,她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步子,背对着他,低哑道:“今日让你看了笑话,吓着郎君了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似是有些难过,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也知道那样子难看,可我也没办法。同她讲道理,她便觉得我好欺。我今日若不让她们知道我不是个好欺负的,后面就还有的是人一波一波来招惹。” “我店里人手少,她们人多。我个子小,她们泼辣。我若是再输了气势,她们更觉得我好欺负。我知道你对我失望,可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柳玉茹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鼻酸。她委屈得想要嚎啕大哭。 她知道这样做很难看,知道这样做不体面。可是又能怎么办? 秀才遇上兵,除了拔刀彻底堵住对方的嘴,她还能怎么办? 她低着头,小声啜泣,抬手擦着自己的眼泪。 顾九思听着,他从背后走上前去,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没觉得对你失望,”他小声开口,安慰着道,“我觉着你可爱得很。” “你胡说。”柳玉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骂人了,骂得好难听。我还拿扫把打她。” “打得好。”顾九思赶忙道,“我瞧见了,打得特别有气势,骂得也很有魄力。” “顾九思,”柳玉茹用手背抹着眼泪抽噎,“你不用安慰我的。” “我没安慰你。”顾九思看着柳玉茹这么哭,他忍不住低了头,亲了亲她的脸,下意识就道:“真的,特别可爱。” 柳玉茹僵住了,她突然就不哭了。顾九思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拉着她的手,温柔道:“走吧,我们回家?” 柳玉茹站着不动,她像个小孩子,似乎在耍着小性子。 顾九思就蹲下身去,转头瞧她:“那我背你回家?”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把她背起来。柳玉茹靠在他背上,扭过头,看着旁边巷子上的墙壁。 顾九思背着她,走在路上,温和道:“玉茹,见过苦难,被生活洗礼过,还保持着本心的人,才是最可爱的。” “其实啊,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温不温柔,是不是有失仪态,我只关心你有没有受欺负。” 听着这话,柳玉茹感受着这个男人背上的温暖,看着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我在的时候,当然是我保护你。可我不在的时候,我宁愿你泼辣一点,也想你好好保护你自己。我来的时候,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就怕你吃亏,来了之后看见你这么厉害,我心里可高兴了。” 说着,顾九思转头瞧她,笑着道:“我家娘子真棒。” 柳玉茹被他说着,有一种不好意思升上来。 她趴在顾九思的背上,好久后,才小声道:“谢谢你。” “谢谢什么啊?” 顾九思声音温和,柳玉茹小声道:“谢谢你包容我。”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那我该同你说声对不起了。” “对不起什么?” “没能替你遮风挡雨,还要你自己面对风霜。” 顾九思说着,轻声叹息,他自嘲道:“本该是替你面对这一切的。” 听到这话,柳玉茹轻轻笑了:“你能包容我去面对这一切,愿意我变成一个一点都不美好的娘子,那就已经很好了。” “顾九思,”柳玉茹趴在他的背上,认真道,“说句实话,其实当大家闺秀,我并不快乐。我建起花容,我靠着自己挣钱,给大家发钱,得到大家认可,斗赢杜大娘……我觉得,其实很幸福。” “大家叫我柳老板,柳掌柜的时候,我觉得比他们夸我说我文静贤淑、是个贤妻良母,让我更快乐。” “你有这个心就好了,”柳玉茹抬手,替他把落下来的头发捋起来,柔声道:“你能想着尽力对我好,让我永远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好人,让我一直保持这份内心里的天真,我就觉得,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走到中年时,就已经伤痕累累。 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还在少年时,便已经难以言爱。 她这辈子,或许会变得泼辣,或许变得张狂,可是她还是希望,她的内心,能永远温柔,永远明亮。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温和道:“好。” 他笑着出声:“我会让你现在当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老了也是个很可爱的老太太。” 柳玉茹没说话,她抱着顾九思的脖子,她忍不住道:“顾九思,你讨不讨厌我?” “怎么会讨厌?” 顾九思轻笑:“我觉得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有多好?” 柳玉茹忍不住问。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的唇颤了颤,他其实不想说的,可却还是说出口来。 “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好。”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这话把柳玉茹说愣了,她其实也不是头一次从顾九思嘴里听到“一辈子”三个字, 在他们离开扬州前, 他也曾经和她说, 让她一辈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可是那时候的“一辈子”, 和这一刻的“一辈子”,却是既然不同的感觉。 柳玉茹说不出是怎样的不一样, 她只是觉得, 这时候他说“一辈子”,她能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一个草率又莽撞的回答。 而顾九思背着她,在说完这句话后,觉得脸红得发烫。 他知道这话莽撞了一些, 他自己说出来之前,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说出来了, 却又觉得,似乎是理所应当。 柳玉茹有这么好吗? 他有些疑惑问自己。可他却发现,答案是——有这么好。 他从未见过一个姑娘, 有她的冷静、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执着。 最重要的是,从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 陪伴他走过生命里那么多艰难岁月。 顾九思忍不住无声笑了, 他骤然意识到了这个女人的非同一般, 无可替代。而柳玉茹见他没说话, 过了许久后, 她才慢慢道:“你真想和我过一辈子啊?” 顾九思低着头, 应了一声:“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舒一口气,还是应该有其他什么的反应,她就是觉得,听着顾九思说这句话,她内心就定下来了。她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接着道:“那你要是答应和我过一辈子,以后又遇到喜欢的姑娘了,那你怎么办啊?” 顾九思没回话,柳玉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顾九思。” “嗯?” “如果你真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你别丢下我,你可以把她纳进来,我保证不和她争风吃醋,你别和我和离,好不好?” 柳玉茹这话问得认真。 放在过去,顾九思大概就是觉得,柳玉茹脑子坏了。 可是如今他听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闷闷的,有那么些难受。柳玉茹扯着他:“好不好嘛?” “再说吧。”顾九思低声开口:“还远着呢,瞎操什么心?” 两人回到屋里,顾九思给柳玉茹打了热水。 他以前是没做过这些事儿的,现在家里人少,他是唯一的男丁,打水、劈柴这些事儿就都是他干。 柳玉茹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他就一锅一锅热水煮给她。 柳玉茹洗澡的时候,顾九思就在外室坐着,柳玉茹用水浇着背,同他漫不经心道:“等我再赚些钱,就将木南找回来,家里还是得再有几个男人来帮你做事儿,你要多花时间看看书,别做这些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水声哗啦啦作响,他心里有点乱。 睡觉的时候,顾九思还在想着柳玉茹的话。 他想同她过一辈子,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呢? 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和柳玉茹分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那还不如不要有喜欢的人。他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和柳玉茹在一起。 这个念头涌上来,他觉得脸有些红。因为他清楚的意识到,如果要和柳玉茹在一起,似乎和现在相比,就……就不该是这样了。 他该将她作为妻子来看待。 他思索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往后面想着,或许,其实他该试着,去喜欢她? 顾九思觉得夜里的呼吸有些不畅了,他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完全不敢再看柳玉茹。 顾九思想着柳玉茹的事儿,第二天上岗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 他进去之后,是例行公事的早训,黄龙似乎说了什么,见顾九思发着呆,他愤怒抬手,一巴掌抽在了顾九思头上,怒道:“发什么呆!听到我说话么?!” “头儿,”顾九思赶忙道,“有什么吩咐?” “吩咐,我敢吩咐你吗?”黄龙冷笑,“和周大公子攀上关系的大人物,我说一开始就有人替你打招呼,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大公子。” 顾九思听着,稍稍一想,就知道黄龙应该是为了昨天杜大娘的事儿和他发火。毕竟黄龙是杜大娘店里的常客,昨天让他当着杜大娘和一众姑娘面前失了面子,黄龙自然是要记恨的。 于是顾九思没有说话,想着给黄龙骂完这顿就过了。结果黄龙瞧着他不说话,更是恼怒,指着顾九思的鼻子就道:“你别以为周大公子当靠山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你给我记住,我是你的头儿,最后管你事儿的还是我!你不是很能耐吗?很傲气吗?” 黄龙怒道:“今天给我扫茅厕去!府衙里的茅厕,全给你包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脸色变了变。 然而他想着月银,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应声道:“是。” 见他温顺离开,黄龙的气消了几分。他冷笑一声,随后道:“德行!” 说着,黄龙就带着人去巡街,而顾九思来到茅厕面前,他从未见过这么肮脏的活儿,可是他静静瞧了片刻后,却还是拿了工具,开始打扫起来。 黄龙回来时,顾九思刚刚打扫好茅厕,他不仅扫了茅厕,还把县衙其他地方都扫了。他恭恭敬敬和黄龙汇报成果,黄龙脸上看不出喜怒,应了一声,就让他离开。 顾九思行礼告退,这才出了县衙。他刚走,一个年轻的官兵便上前去,给黄龙出主意道:“黄哥,您要是觉得还不够消气,咱们就找几个人来,路上把他狠狠揍了,给您消消气!” 黄龙听着这话,有些心动,可他还是迟疑道:“他毕竟是周大公子的人……” 听到这话,对方笑了笑:“一个养子,大哥你怕什么?而且咱们又不是直接找他麻烦,巷子里拦着,一个麻布口袋套上去,打了就打了,谁又能说是咱们打的?” “你说得是。”黄龙点点头,随后高兴道:“你这就去安排!他刚出门,还来得及!” 顾九思出了门,在街上逛了一圈,这才往家里走去。 走到一个羊肠小道,顾九思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巨大的网就从天而降,随后便有人冲出来,一把将麻布口袋套在他头上,而后拳头就如同雨一般落了下来! 顾九思几乎是在对方出手的瞬间就知道是谁,于是还击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变成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姿势。 对方也只是泄愤,拳打脚踢了片刻后,他们便走了。这时候顾九思才将口袋取下来,他在地面上平躺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回到家里,柳玉茹提前回来了,她正在打着算盘,听着顾九思回来,她老远道:“我最近新给外面发了一批货,等这批货款到了,我请你吃饭。” 说着,她就闻到了房间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随后道:“什么味道?” 顾九思正换着衣服,听到柳玉茹说这话,他有些尴尬。毕竟他一直和家里说自己过得不错,这味道太浓烈了,他撒谎都难。 柳玉茹想了想,她放下书,站起身来,转到了更衣室。 顾九思正在换衣服,一回头看见柳玉茹,他当场吓了一跳。 而柳玉茹目光则落在他身上的青紫之上,片刻后,她皱起眉头:“谁打的?” “没,我自个儿……” “谁打的?!” 顾九思没说话了,片刻后,他笑了笑,这笑容有些无力,可他却还是要坚持着,自己这仅剩的骄傲。 “我没事儿。”他垂眸,平和道,“真的,没事儿。” 第47章 第四十六 柳玉茹有些恼怒。 顾九思的样子,她如何不知道他是受了欺负。可是他不说, 她若再追问下去, 也是伤了顾九思的颜面。于是她索性不问了, 顾九思笑了笑, 他起身去净身洗澡,出来时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拿了姑娘家的香粉往身上扔了扔, 抬手闻了闻,确定自个儿没味道之后,才上了床。 柳玉茹还在生气,她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顾九思凑过去,用脸蹭了蹭她的背:“不生气了嘛, 我自个儿有办法的。” 说着,顾九思抬手用袖子去逗她:“来,你闻闻, 香不香。” 柳玉茹抬手将他的手打开,闭上眼睡了。 顾九思无奈笑笑, 也躺下来睡了过去。 隔了一日, 他天没亮就爬了起来, 早早去了厨房。厨房中印红还在忙活, 他清咳了一声, 有些不好意思道:“印红, 可能为我备些点心,十二人分,中午送到府衙来?” 印红愣了愣,顾九思鲜少同她提出要求,她赶忙应声道:“是,姑爷。”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提前出了门,到了街上找到虎子,他给了虎子一个馒头,随后道:“你可知城中哪几家人家最张扬跋扈?” 这问题简单,虎子立刻数了一串名字,顾九思就开始仔细打听,过了一会儿后,他差不多清楚了,确定了心理的打算,随后同虎子道:“你去我娘子那领点吃的,分给你兄弟,别走前门,走后门。吃完饭找几个人,帮我盯着赵严,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他今日行程来。” 虎子得了话,连连应声道:“是,您放心。” 赵家是幽州军中蒋席的手下,原先靠着蒋席的关系,在城里做起了棉布生意,整个幽州军的棉布多从赵家进购。但赵家之前偷工减料,给底层士兵的棉衣里用的是最次的棉,被周高朗发现后,才特意让周烨去扬州另外再买布料,因此和周高朗本就不对盘。这一次官府号召捐钱,顾家先捐了之后,有几个聪明的富商也赶紧捐了一些,而这赵家仗着军中有人,不过捐了五百两银。 赵严是赵家的大公子,平时性情乖张,是这望都城里谁都不敢惹的人物。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近来还在纵马街头,肆意欢歌。 能在这时候还干这事儿,这公子要么脑子不大好,要么就是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情。 顾九思琢磨了片刻,见天色亮起来,便回了府衙。 他脸上带着青,完全没有遮掩,黄龙等人瞧见他的样子,颇为高兴,早上拍了拍顾九思的肩,故作关心道:“哟,九思,脸怎么青了?” 顾九思笑了笑,不在意道:“黄大哥,今个儿怎么安排?” 打了顾九思这一顿,黄龙心里舒服了很多,他也没再为难顾九思,一起去巡街,中午回到府衙来吃饭,柳玉茹亲自送了糕点过来,所有人瞧见柳玉茹,都是愣了愣,柳玉茹朝着众人笑了笑,给每个人送了一袋水烟,随后道:“我家郎君年纪小,还是小孩子脾气,还望各位大哥多多照顾。” 在幽州这地界,柳玉茹生得清丽温婉,她这么柔柔一低头,这些粗人哪里遇见过这样的姑娘,赶紧都站了起来,颇有些紧张道:“没事儿没事儿,您放心。” 柳玉茹笑了笑,这才离开。顾九思送着柳玉茹出去:“我说没事儿,你还不放心。” 柳玉茹朝里看了看,叹了口气,替他整了整衣衫道:“你过的好我就放心,凡事儿别太刚强,圆滑一些。” 顾九思应了声,瞧着柳玉茹走远。 他站在门口时,黄龙和其他人吃着柳玉茹送来的糕点,有个人看着顾九思背影,小声道:“那顾九思真是个傻子,咱们打了他,他还给咱们送吃的。” 黄龙瞪了对方一眼,没多说什么。顾九思在门口站了片刻,走了回来,大伙儿一块糕点没给他留,他也不甚在意,笑着道:“内子不放心过来看看,不过内子有些话也说得对,九思年纪小,有些事儿不太懂,如果有什么做错的,还想各位大哥多多提点。” 说着,他举了茶杯:“以水代酒,劳烦各位照顾了。” 大家被顾九思这一番动作搞愣了,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其中一个吃着糕点笑着道:“九思,我瞧着你媳妇儿真好看,明……” “闭嘴!”黄龙开口,冷冷瞪了对方一眼,“你是吃了酒还是脑子有病,半点脸都不要了?!” 黄龙站起身来,同顾九思冷声道:“巡街去!” 顾九思笑了笑,也没多说。 当天晚上,虎子到了顾家,将顾九思叫出来,同顾九思道:“九爷,黑狗今个儿在酒楼听到说赵严明早要去城外踏青。” 顾九思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近来流民增了多少?” 虎子大概报了个量,顾九思又问了这些流民来的方向以及情况。 他琢磨了片刻,虎子有些疑惑道:“九爷,我听说黄龙欺负了您,您打算怎么办?” “哦,这事儿,”顾九思想了想,过了片刻后道:“虎子,你们有人敢偷东西的吗?” “九爷,”虎子愣了,“您不是要我去偷赵严的东西吧?” “不偷赵严的,偷黄龙的。” 顾九思淡道:“我会帮你当着,不会让你被抓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你出面,找个流民,面生的,遮着脸来偷。” “这个行。” 虎子点头道:“我认识人,这事儿包给我办。”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道:“到时候将黄龙的东西偷了,把他引到赵严面前去。钱可以自个儿留下,钱包别留了给人抓着把柄。” “明白。”虎子忙道,“九爷放心,会做得干净的。” “你干完这事儿,就周府去,给周烨递个信,让他等会儿无论得了任何消息,都去找他爹,由他爹来定夺。” 虎子虽然不明白顾九思要做什么,却还是点头道:“明白。” 顾九思见他少年老成的样子,笑了笑道:“嫂子做饭好吃么?” 虎子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笑笑,随后道:“爷,您看要是我干得好,以后您要发达了,让我当您小厮行不?” 顾九思被虎子逗笑了,他毫不在意虎子油腻的头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以后有更好的未来,别惦记一个小厮的位置。” 虎子呆了呆,随后就听顾九思道:“回去吧,天晚了,你一个孩子,路上小心。” 虎子低了头,小声道:“哦,行,九爷,您也早睡吧。” 虎子离开顾府后,顾九思回了家里来,他净了手,给柳玉茹打了水,柳玉茹看着面前做事儿沉稳的男人,她抿了抿唇,想问问他白日里如何了,又不好说。 其实她也找人打听了,知道他过得不好,自然也就猜到是谁打的了。 可他不告诉她,自然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她心里有些难受,但也说不出口,只能自个儿一个人生着闷气。 顾九思不知道她生什么气,只看她洗了澡出来,便自己倒在床上去。顾九思将她拉扯起来,替她擦着头发,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生什么闷气?就这么湿着头发睡觉,日后要头痛的。” “我没生气。”柳玉茹闷声开口。 顾九思听着她的话,瞧着她气鼓鼓的脸,觉得面前的人可爱极了。 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他给她擦着头发,声音平和道:“你不高兴什么,你同我说呀。” “没什么不高兴的。” “玉茹,”顾九思叹了口气,“你这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要不得。” 柳玉茹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后面人给她擦着头发,她心里对后面人的气也起不来了,思来想去,错的都是黄龙。 她着柔弱,心里却是个刚强性子,等夜里她躺在床上,心里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她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出来法子,柳玉茹终于高高兴兴睡了。 而顾九思在夜里听着柳玉茹的呼吸声,他睁开眼,看着面前人唇边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他不由得抿了唇。 他猜测着柳玉茹生的就是自己被打的气,如今睡过去,应当就是想到什么好方法了。他瞧着面前人的睡颜,感觉这人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猫,让人心里欢喜极了,似乎也…… 顾九思脸有些红,却还是不得不承认。 喜欢极了。 他观察着自己的内心,感觉着自己的心意,这样是喜欢吗? 他也不清楚,可他遵循它,也不再打算反抗,他看着月色下姑娘莹白的肤色,低下头,小心翼翼吻在她的额头。 而后他觉得心如擂鼓,万物都安静下去。他静静感受着这种唇触碰到肌肤的温热,片刻后,他直起身来,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然后他轻轻笑了,他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醒过来,他穿了衣服,柳玉茹高高兴兴给他系上腰带,顾九思知道柳玉茹有打算,他觉得好笑,不由得道:“今日你打算做什么去?” “哦,就去店里啊。” 柳玉茹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明显,便道:“今天不给你送糕点了,我有一笔大单子要接。” “好。”顾九思抿着唇,掩着笑,没有多说。 清晨去了府衙,一切没有任何区别,大家分散开去巡街,黄龙依旧和顾九思一组。黄龙的态度比起之前好了许多,虽然也不怎么搭理顾九思,但也不骂他了。只是巡街也无聊,黄龙便随意询问道:“我听说扬州富庶,你们好端端的过来做什么?而且一过来就把钱都捐了,你们家脑子有病?” 顾九思笑了笑,倒也没遮掩,一五一十将扬州发生的事说了。 黄龙听得有些惊奇,对于他们这样的小人物,这些事儿都有些不可触及,什么谋反、起兵,都是掉脑袋的大事。黄龙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道:“那,那你回去了,你和你媳妇儿怎么来幽州的?” “我们横跨过了青沧两州。” 顾九思平静出声。 “沧州不是已经到处都没人了吗?”黄龙说着他听说的流言,“而且就你和你娘子那样子……怎么……怎么过得来?” 黄龙说着,打量着顾九思,顾九思看上去很瘦弱,完全不是那种乱世中能护住柳玉茹那么漂亮一个女人的人。顾九思笑了笑,正打算回话,一个身影就忽地冲了出来,一把拽在黄龙钱袋上,随后开始疯狂奔跑。 “喂!” 黄龙连忙追上去,顾九思假作不知道发生什么,回头一挡,那人就跑开去,黄龙怒道:“有人偷我钱袋!你瞎了吗!” 顾九思立刻露出诧异的表情来,随着黄龙就追了上去。 那人身形极快,黄龙和顾九思在后面追,那人一路沿着小巷子就开始跑。 顾九思跟在黄龙身后,手上迅速划下一个瓶子。 他开了盖子,红色的布塞上沾染了粉末,顾九思追上去,将粉末往黄龙身上轻轻一弹。随后立刻将瓶子在袖中单手塞好放回衣衫之中。 黄龙追着小偷,一面追一面骂,两人冲出巷子来,追在路上,顾九思慢了半拍,随后就听一声马的惊叫,顾九思冲出来时,刚好看见马发狂一般奔向了黄龙。 黄龙下意识拔出刀来,一刀劈了马腿,随后翻身一滚,躲开了往前跌去的马。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却当场滚落下来,周边人赶忙去扶他,黄龙看清了来人,赶忙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惊慌道:“赵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赵公子恕罪!” “你个王八蛋!”赵严从旁边抽了鞭子,就朝着黄龙打过去,一鞭子抽在了黄龙身上,愤怒道,“你这条贱命居然敢伤我的马?!” 黄龙不敢说话,拼命磕着头,赵严抬起鞭子还打算再打,黄龙闭着眼睛等着鞭子落在身上,然而只听空中鞭子呼啸作响的声音,随后就再没了声音。 黄龙颤抖着睁开眼,就看见顾九思站在他面前,抓着鞭子,看着对面的赵严道:“当街纵马,当交罚金五两。妨碍公务、殴打朝廷命官,当仗二十、徒三年。” “你哪儿冒出来的混账玩意儿?!” 赵严愣了片刻后,猛地反应了过来:“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顾九思冷静道,“随我到官府去!” “九思,放开!”黄龙赶忙起身来,要拉开顾九思,焦急道,“这是赵老爷家的公子!” 顾九思看了黄龙一样,皱了皱眉,赵严看着两人说话,拿着鞭子气愤道:“好好好,你们一个砍伤我的马,一个还想抓我坐牢,我到不知道,望都居然有了你们这么厉害的两个人物!给我打!” 赵严怒喝一声,同家丁道:“打死了算老子的!给我往死里打!” 话刚说完,赵家家丁一拥而上。 陪在赵严身边的都是赵家好手,乌压压十几个人扑过来,黄龙完全放弃了反抗,然而这时候顾九思面色不动,抬手就是一拳砸了过去,黄龙就看见顾九思身形矫健,在人群中灵动如兔,拳猛似虎,以一当十,打得人热血沸腾! 黄龙有些腿软,他看着这情景,咽了咽口水。 片刻后,他猛地想起来。 周烨! 顾九思背后是周烨! 黄龙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去找人之了。 而顾九思看了一眼黄龙去的方向,用铁链锁上那些人,动作翻飞之间,他围着一群人绕着圈,最后一拉,一群人竟就已经被全捆了起来! 赵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拷在了最前头,人群中爆发出叫好之声,顾九思拖着赵严,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赵严竟从这张片刻前还老实方正的脸上看出了几许嘲笑道:“赵公子,走吧。” 黄龙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到了周府。周烨提前得了虎子传的消息,早就等在门外,看见黄龙来了,听了黄龙的话,二话不说便道:“你等等,我去找我爹。” 黄龙整个人都懵了,周家从来按着规矩办事他是知道的,难道这一次,为着顾九思,竟然是要把周高朗搬出来?! 而周高朗在房门里,听了周烨的话,他琢磨了片刻,便大笑起来:“聪明。” 他高声道:“你且等等,我找你范叔叔去。” 周烨皱了皱眉,他思索着周高朗的意思,而周高朗即刻出门驾马出去,赶去找到了范轩。 范轩正在喝茶,周高朗进了门,高兴道:“老范,有人给咱们送银子了。” “嗯?”范轩抬头,有些疑惑,周高朗来了范轩面前,高兴道,“你不是还在愁那些富商不动吗?之前我就说过,咱们直接把人抓了完事儿,你又怕留下不仁不义的名声。拿着顾家敲打他们,他们假装听不懂,这次咱们就让他们听得明白。” “怎么?”范轩挑了挑眉,周高朗高兴道,“赵家那个大公子,当街纵马,还殴打了官兵,现在被人拖到县衙去了。” “竟有这样的人物?” 范轩是知道赵家在望都普通人心里的地位的,以前他也琢磨过找个理由动这些富商,可要动,首先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名,而且还要有一个敢动的人。 如今这赵家飞扬跋扈,又是当街行凶,还被人直接拖到了官府,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只要动了赵家,有顾家捐钱保命在前,再有赵家在后,这望都的商家,也该懂事了。 “就是那个顾九思!”周高朗高兴道,“他特意来通知了烨儿,这事儿就是他一手布局策划。” “小小年纪,能有这等心思。”范轩沉吟了片刻,最后道,“既然礼都送到了门口,不收也不好。你过去看看情况,若是县令处理不妥当,那也该给顾九思一个回礼。” “我正是这个意思。” 周高朗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同范轩说完,拿了范轩的令牌,周高朗便找到周烨,直接往县衙赶了过去。 而这时顾九思已经将人拖到官府去了,县令看见顾九思拖来的人,就眼前一黑,赶紧晕了过去,随后称病退开。 赵严站在公堂上,看着顾九思冷笑:“找爷的麻烦,也不打听一下爷是谁。” 顾九思面色不动,他静静站着:“那咱们等着大人醒过来吧。” “那就等着,”赵严嘲讽开口,“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找死。” 两人这么默默等着,外面挤满了人。周高朗到了门口,让人开了道,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做什么?”周高朗领着周烨走进来,看了一眼公堂,随后看见赵严,他上下打量了赵严一眼,皱起眉头道:“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禀大人,”顾九思沉稳开口,“此人当街纵马,差点伤人,府衙黄龙为求自保伤了他的马匹,他便当街鞭打公差,被小人拿下,送来官府,听候处置。” “哦,”周高朗点点头,“那县令呢?” “病了。” “病了?”周高朗冷哼一声,看向一旁出来窥探情况的主簿,直接道,“既然杨县令身体这样不适,让他不用来了。多大点事儿,老夫帮他审了。” 说着,周高朗走到高堂上,施施然坐了下来,周烨从旁边倒了茶,递了过去,周高朗喝了口茶,抬眼看向赵严:“当街纵马,还鞭打官差是吧?” 周高朗转头看向顾九思:“按律当如何?” “罚五银,仗二十,徒三年。” “写的这样清楚,还需要再审吗?就这样。” “周大人!”赵严有些慌了,他忙道,“你……这,这且等我父亲……” “哦,还有你爹,”周高朗点点头,抬头道,“行,这位小哥,”周高朗看着顾九思,直接道,“你带一批人,去赵家,把赵老爷带过来。” 顾九思恭敬道:“是。” “等一下,”周高朗似乎想起什么来,“你一个衙役去请赵老爷,这不太合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周高朗打算干什么,周高朗转头同站在一旁的主簿道:“杨县令不是身体不好吗?他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了,望都乱糟糟的,这样吧,我看这个年轻人很好,很有干劲儿,你去和杨县令说,让他把官印拿过来,自个儿好好养病,想养多久养多久,事儿就让这个年轻人给他分担了,如何?” 主簿一听这话,脸色就白了,哆嗦着道:“大人,这……这是不是草率……” “不草率不草率,”周高朗摆着手道,“我来之前和范大人说过了,你让他别浪费我时间,赶紧把官印拿过来。” 旁边赵严听着这一番对话,顿时慌了,周高朗范轩都掺和了进来,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冲着他家来的! 周高朗站起身来,朝着顾九思招了招手,平静道:“你随我来,同杨县令交接一下。” 顾九思应声,跟在周高朗身后。 入了后院,顾九思恭敬道:“大人此举,会不会急了些?” 周高朗轻轻一笑:“刀都露刃了,再藏着,又有什么意义?” “本想等歇一阵子,给你个立功机会,让你再入这官场。但你自个儿既然立了功,有了个顺理成章升官的理由,我们也不会特意压着。” 说着,周高朗神色平静:“我和老范不想学王善泉,可幽州比扬州更缺钱。如今梁王已经快入东都了,你可明白?” 顾九思听得这话,心里动了动,他恭敬行礼:“大人放心,今日我入赵府,必定兵不刃血,为大人分忧。”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修) 周高朗点了点头,便让顾九思站在门口, 自己进了房间。 不知他是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 便带着官印回来, 周高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后道:“你如今还未定制合适官袍, 穿衙役的衣服过去, 赵家的人也瞧不上你,回去换身衣服,明天带人过去吧。” “那赵严……” 周高朗摆摆手:“拖下去关起来就是了。” 顾九思领了命,随后退了下去。 周高朗回去让人将赵严收押起来,所有看热闹的人散开了去, 顾九思便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 他刚直起身, 就看见黄龙站在门口,他面上看上去有些犹豫,顾九思直起身, 疑惑道:“黄大哥?” 黄龙没说话,似乎是想说什么, 顾九思笑笑:“黄大哥也要回家了吧?一起吧。” 黄龙点了点头, 跟着顾九思往外走去, 两人走出县衙, 好半天, 黄龙结结巴巴道:“原来, 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啊……” 顾九思“嗯”了一声,随后道:“一点拳脚功夫罢了,没什么的。” 黄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今日的事儿,谢谢你了。” “本也是分内的事儿。” “九思,”黄龙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开口道,“以前我对你有误会,觉得你就是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公子哥儿,所以对你多有刁难,今天我给你道歉,你才是真正的爷们儿。” “黄大哥哪里的话,”顾九思满不在意摇摇头,“我在这里任职,也是大哥多有照顾,九思感激还来不及。大哥平日的吩咐,都是为了磨炼我的心智,这一点我是明了的。” “不……”黄龙面露尴尬,“不是,九思,我以前真的……对你不好。” “怎么会呢?”顾九思有些疑惑,随后安慰道,“大哥对我挺好的。” “不是,”黄龙终于忍不住,愧疚让他出声道,“之前,你在巷子里被打,就是我和其他兄弟干的。” 说着,黄龙又有些慌,赶紧道:“那时候我们不了解你,现在你想打回来就打回来,我绝对没有怨言!”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出声:“我知道。” 黄龙僵了僵,顾九思平和道:“那天你们一动手,我就摸到官服上的纹路了。我没说穿,就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只是有些误会,而这个误会也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我也没说,就是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九思……” 黄龙听到这话,一时无数懊恼涌现上来。 如果说顾九思明明知道是他们,那以顾九思的武艺,当时被打,完全就是让着他们。而后他不仅没有追究,还主动从家里带了点心分给他们,以求他们的接纳。 这样纯良一个少年,他居然这样欺负他…… 黄龙心里有些难受,他特别想回到过去,想去纠正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而顾九思看出黄龙的心情,他抬手拍了拍黄龙的肩:“黄大哥不要多想,误会解除了,以后我还要多依仗大哥。” “你放心,”黄龙听得这话,立刻保证道,“以后你就是我黄龙的兄弟,谁要找你麻烦,就是找我麻烦。” “得了大哥这句话,九思放心多了。九思阅历尚浅,又在望都没什么亲眷,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点。” 黄龙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个儿心里舒坦一些的方式,赶紧连连答应顾九思,恨不得整个人掏心掏肺,顾九思说什么都应下。 等到了分别时,黄龙还在信誓旦旦给顾九思打着包票,顾九思笑了笑,同黄龙告别。 黄龙得了顾九思的原谅,心里舒了口气,他转了头,低头往自家巷子走去,琢磨着明天怎么和手下那批兔崽子说一声,以后要对顾九思好一些。 然而还没考虑好,迎面就是一个麻布口袋,眼前顿时就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随后一阵拳打脚踢就送了上来,黄龙惊叫起来:“谁!是谁!” 柳玉茹不说话,她带着雇来的人默不作声的揍。黄龙惊叫连连,这时候顾九思还没走远,他听到黄龙的叫声,赶紧赶紧巷子,然后他就看见正带着人暴揍着黄龙的柳玉茹。 夫妻两在巷子里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了片刻,随后顾九思给柳玉茹使了个眼色,大喊:“小贼哪里跑!”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狠狠瞪了一样黄龙,终于带着人赶紧撤退。 顾九思小跑上来,打开黄龙脑袋上的麻布口袋,焦急道:“黄大哥,你可还好?” 黄龙被打得晕头转向,他迷糊着看着顾九思道:“是谁……” “没看清。”顾九思立刻开口,满脸担忧,“黄大哥,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啊?”黄龙有些清醒了,他赶忙道,“没事儿没事儿。”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肯定是以前的仇家,做咱们这行仇家太多了,九思,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 “怎么会?”顾九思忙道,“黄大哥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黄龙摆着手,连忙拒绝:“不远了,就在前面。我一个大男人送什么送,你媳妇儿还在家里等你呢,我先回去了。” 顾九思寒暄着,口头上送黄龙离开。 等黄龙走远了,巷子安静下来,顾九思这才转过身,有些无奈看着小巷转角处,哭笑不得道:“出来吧,还躲着呢?” 柳玉茹听了这话,磨蹭着出来了。 她带来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提了根棍子,看上去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有些忐忑瞧着顾九思。 顾九思打量了她片刻,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就这么皮呢?” “他欺负你……” 柳玉茹小声开口。 顾九思有些无奈:“那你就带人打他啊?”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心里有点痒,他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她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最后拉上她,只能道:“罢了,先回家吧。” 两人手拉着手回了家,顾九思在屋里换了一身素纱白袍,走出内间,看见柳玉茹坐在位置上看账本。 他见她看上去平静了许多,便走到她身前,坐下来,犹豫了片刻后,才斟酌着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你这么打了他,以后他知道了,要结仇的。” “结仇就结仇,”柳玉茹打着算盘,小声道,“他敢说什么,我再打他。” 这话说得像个孩子了,让顾九思忍不住侧目。他头一次知道,柳玉茹也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 她在他面前,永远得体、温柔、沉稳,然而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她却冲动又聪明,让人瞧着生不出半分责怪,只觉得可爱极了。 顾九思一想到她今天提着棍子是为了他,他就觉得心里又甜又高兴。 他虽然觉得柳玉茹手段太过直接了些,却也生不出责怪,他瞧着柳玉茹一直板着脸,便走到她身边去,半蹲下身来,抬手搭在她肩膀上。 “好啦,”她揽到怀里,安慰道,“现在人也打了,仇也报了,你就消消气。” 说着,顾九思抬起她下巴,逗弄道;“来,笑一个。” 柳玉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和我说这些!”柳玉茹不高兴道,“下次你也不准忍着!” “嗯?” 顾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已经再顾九思面前丢了温柔的假面,也不想再故作体贴,气性来了,干脆将算盘一推,就放话道:“下次要有人再欺负你,你就打他们。打完了回家,不干了!” “不干了怎么办?”顾九思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小姑娘,笑出声道,“我一个大男人,我不干活吃什么?” “我养你啊!” 柳玉茹抬头脱口而出,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 柳玉茹也有些诧异,自己是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自己也有能力,养得了一个男人。 顾九思不由得笑了:“柳老板越来越厉害了。” 说着,他凑过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含笑道:“不嫌我吃软饭啊?” 柳玉茹红了脸,她低着头,拨弄着算盘,故作镇定道:“吃口饭而已,你又能吃多少?” 顾九思低低笑了,他靠着柳玉茹:“你以往不是总说你靠着我,要我一定要考个功名吗?” “那你考不上我能怎么办?”柳玉茹瞪他,“难道我还能休了你?” “怕了怕了,”顾九思笑着摆手,“我还是吃软饭吧。不过娘子你看,这次我挣了个县令回来,”他蹭了蹭柳玉茹:“有赏没?” “县令?!”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忙道:“你怎么就当上县令了?” 顾九思笑了笑,他往边上一坐,敲了敲桌子,颇有些得意道:“倒茶。” 柳玉茹知道他这是要摆阔了,赶紧给他端了茶,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顾九思把前龙后脉全都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范轩先拿顾家当成一面锣,敲响了所有人。但大家不为所动,范轩必定就要开始找其他办法。如今他正想着找哪只出头鸟,我给他送去了,他自然感激我。” “所以,黄龙那件事儿,你让我别管,就是做了这样的打算?”柳玉茹明白过来,顾九思点点头道:“黄龙这样的人,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看我不惯,不过是因为我富家子弟出身落难,这世上谁不想着为富不仁?他算不上个特别坏的人,只是脑子不好使。” “打了他没什么用,日后咱们要在幽州生活,他这样的人千千万,难道个个都打了不成?把他这样的人变成朋友,这才是生存之道。” “所以你被打了,你也不吱声?” 顾九思听着,笑了笑:“我不仅不吱声,我还要给他们送东西吃,说好话。等后来他们发现这都是我让着他们,他们才更加良心难安,对我愧疚。” 柳玉茹听着,她面上神色有些复杂,顾九思看出不妥,放下茶杯,握住她手道:“你在担心些什么?” “郎君如此洞察人心,”柳玉茹也不避讳,叹了口气道,“我心中难安。” 顾九思笑了笑:“你放心吧,我算计谁,都不会算计你。”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瞧着她,眼里满是郑重。柳玉茹忽地想起当初站在人群里鞭打自己的少年,他那清亮的眼回眸一望,就让她觉得,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信。 于是她垂下眼眸,也没回应,只是转头换了个话题道:“那你出了这个头,岂不是遭赵家忌恨?” 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叹了口气:“当官哪里有不招人忌恨的?但是咱们不能一直在幽州这么窝着。周高朗说是说等以后安稳了,给我一个位置,但他说这话,并不是认可我的能力,只是因为咱们顾家捐了钱,他得给我个好处。到时候估计就是给我一个虚职混个日子。” “我不想这样。” 顾九思垂下眼眸:“我答应过文昌。” 他答应过杨文昌什么,柳玉茹明了。他要实现自己的诺言,要护住家人,就得往上爬。怎么会混个虚职就罢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顾九思的手背道:“都好,你既然决定了,我都觉得是极好的。” “其实我其他不担心,我如今只担心一件事。”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轻轻“嗯?”了一声,顾九思叹了口气道:“你说我如今这样的爪牙行径,与当初王善泉又有何异?” 柳玉茹听着这话,过了许久后,她慢慢道:“九思,水至清则无鱼。” 顾九思抬眼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思索着,她组织着语言,尽量想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说出来:“你得明白你最后想要什么。如果你就想做一个好人,那你就当你的真君子就可以。可如果你想当一个有用的人,要实现某个目的,那你就要考虑你的底线在哪里。” “今日赵家之事,不是你去,就是别人去。你去,赵家的结局或许还会比别人去更好。我知道你想求善,可你觉得,是双手清清白白站一旁袖手旁观是善,还是双手染血但让那个被苦苦折磨的人死得更痛快是善?” “可是,若不是我,事情落不到赵家头上。” “那也落到其他人头上。” 柳玉茹平静道:“范轩缺钱,梁王要反,各州节度使都虎视眈眈,这都是已经确定好的事。范轩已经用顾家敲山震虎,钱没到手,你以为他会退吗?” 顾九思沉默下去,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顾九思抬眼瞧她,认真道,“我会尽量做我能做的,给他们一条更好的路。” 柳玉茹笑了笑:“再想想办法吧。其实这人的事儿,都差不多。我们做生意,赚的就是办法钱。甲想要银子,乙想要布,他们距离太远,我们就想办法解决距离远的问题,给甲银子,把布运输过去,卖给乙,双方都满意,我们就赚这个解决了他们所有要求的钱。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是能让赵家好,也能让范轩好的?” 顾九思听着,将柳玉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琢磨了片刻,抬手道:“你让我想一想。” 柳玉茹不敢打扰他,应了一声,便起身来,回来自己桌边。 这些时日胭脂的出货量越来越大,柳玉茹便开始增加了店里卖的种类。不仅是丰富了胭脂的品种,还增加了唇纸、眉笔、香膏等等东西。每一样东西,从外面的装饰到所有原料,她都一手把控着,同时带了几个人,再同几个外地商接触,准备慢慢卖出望都。 于是顾九思在一旁琢磨着柳玉茹的话,柳玉茹就坐着打算盘。 整个房间里都是啪嗒啪嗒的算盘声,顾九思抬头看了一眼,姑娘垂着眼眸,神色清亮,他突然就觉得安定下来。 自己这一辈子,无论他是善是恶,是好是坏,这个人似乎都会陪伴在自己身边。他走歪了,她会拉着他走回来。他摔下去,她会扶着他站起身。 顾九思内心一片平和。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修) 柳玉茹察觉到顾九思看着她,不由得抬头道:“还没想明白?” 顾九思叹了口气:“未曾。我本想, 让朝廷给他们打借条, 日后朝廷给他们还款。可是他们不会信。” 柳玉茹想了想, 慢慢道:“他们不相信的原因, 是因为如今范轩和周高朗自己都不敢说自己一定会赢,他们借的钱, 输了, 谁会认这笔账?” “你说得是。”顾九思苦笑,“那当真无法了。” “可借钱也总比抢钱好。”柳玉茹叹了口气,“至少,若范轩和周高朗赢了,还会还钱给他们。” 顾九思点点头, 没有多说,柳玉茹见他还在愁苦, 她便放下算盘,认真想着道:“如果要让下一任朝廷,也认这笔债, 那这笔债一定不能只是一笔债,而是一个方法, 这个方法让国家源源不断有钱, 所以下一任朝廷, 必须偿还上一任的债, 然后才能将这个模式继续下去。把一个朝廷当成一个债务人, 有借有还, 再借不难。” 顾九思抬眼看着柳玉茹,柳玉茹自个儿琢磨着道:“而对于商人来说,这笔钱不仅仅可要朝廷背书从中获利,还要能有其他法子赚钱,他们才觉得是双重保险。比如说这笔债如果可以买卖,那商人就有了赚钱的法子。可是如果一个东西可以买卖,一定要它在众人心里有买卖的价值。一笔可能还不上的钱,”柳玉茹苦笑,“怎么会有让大部分人相信的价值?” “我以前遇到过一件事儿。” 顾九思突然开口,柳玉茹抬眼瞧他,顾九思转动着手里的笔,靠在柱子边上,吊儿郎当坐着道:“大概三、四年前,赌场有个人,他说有个商人专门放印子钱,官府关系很硬,和当时漕帮关系也极好,一百文钱给他,每个月都会有五文的收入,钱放着不动,也有钱。而且,他们给一笔亲友费,你每带一个人过来给钱,那个人每赚一百文,就会给你一文钱。于是每个人都拉他的亲友过来,期初大家不信,可是他们按月发放,旁边的人,的的确确每个月都拿到了钱,于是每个人都将钱放进去。我记得还没有一年,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在里面放了钱,所有人都等着未来回款。” “后来呢?”柳玉茹赶紧追问,顾九思笑了笑,“后来有一天,这人突然就不见了。”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继续道:“他根本没有放印子钱,那时扬州富裕,哪儿来这么多人借钱,他手里拿着的钱,早就超出扬州借钱人要借的数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个东西能不能卖,根本不是看它本身有没有价值?” “对。”顾九思点头道,“第一个月,那自然是要看他自己的价值。可未来它能不能卖,全看大家觉得它能不能赚钱。而一旦老百姓愿意一直卖这些债,也就是不断有人进来卖,那哪怕换了个皇帝,也绝不会断了这笔生意。” 顾九思说着,有些激动道:“我得寻个法子,让这个债更好买卖,然后按月给利息,所有人瞧着钱,这债自然就会一直买卖下去。” “对。”柳玉茹忙道,“你可以将这笔债分成长期债和短期债,大家自由选择,长期债利息高,短期债利息低。利息按月发放,绝不拖欠。而百姓之间可以自由买卖,这样一来,比如有人拿着3年到期的债,他还剩一年就到期了,可他急着用钱,他就会将这个债卖出去,而别人贪图这个债三年后本息总和,就会出一个合适的价格买下来。” “一旦有了买卖,如果有人快速买,快速卖,那赚的就是这快速进出的钱,最后利息就没有那么重要,一定有人想要开准了时机快速买快速卖。” 两人脑子越转越快,赶紧开始制定方案。 柳玉茹在如何将商品卖出去这件事上,总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而顾九思在规则指定上,则是更加缜密熟悉。 两人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半夜,才将东西做完。顾九思去写折子,柳玉茹撑不住睡了。 顾九思将折子写完时,他瞧了瞧天色,决定去睡半个时辰,他小心翼翼摸着上了床,柳玉茹迷迷糊糊道:才睡啊。” 顾九思笑了笑,他看着面前的姑娘,他有种莫名的幸福涌现上来。 一个人,如果生死与共给的是巨大的冲击和感动。 那么爱一个人,则就是在平日的点滴和瞬间。 顾九思低头亲了亲柳玉茹,他抬手将人揽在怀里,紧紧抱了一下,然后蹭了蹭柳玉茹的背,高兴道:“嗯,睡了。” 顾九思只睡了半个时辰,他便起身来,梳洗之后,他见天已有明色,他便早早先上了周府拜见。 到周府时天已大亮,顾九思让人先去禀报,没一会儿,却是周烨来开的门。 “周兄这样早?”顾九思挑了挑眉,周烨笑着道,“这话应当我问你才是。我听闻你来了,便特意过来接你,是找我父亲的吧?随我来。” 周烨说着,领着顾九思到庭院。顾九思将来意大概说了说,周烨连连点头道:“你这个想法甚好,我也如此想很久了。” 两人说着,到了院子里,周高朗正在打拳,他刚刚打完一套拳法,周烨便上前去递了帕子,他拿着帕子擦汗,顾九思就静静候在一遍。周高朗擦完身上的汗,瞧了他一眼,笑着道:“今天不是去赵家吗,大清早来我这儿做什么?” “下官有一些想法,想要面禀周大人。” “想法?”周高朗笑了笑,随后道,“行,书房里说吧。” 三人行到书房,下人关上了大门。周高朗从周烨手里接过茶,淡道:“说吧。” “下官是来商量今日赵家一时。昨夜下官思前想后,总觉不妥,所以今日特意来问问大人,日后范大人与您的打算,是求一时之计,还是千秋之盛?” “何谓一时之计,何谓千秋之盛?” 周高朗低着头,擦着手,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顾九思打量着周高朗,斟酌着道:“秦以强国弱民之策,穷兵黩武,一统六国,却二世则亡,此乃一时之计。” “那千秋之盛呢?” “汉休养生息,外儒内道,得千秋之盛。” 听这话,周高朗笑了:“汉也没有千秋。” “因他未曾坚持。” “行了,”周高朗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是来给赵家当说客的。” “下官不敢。”顾九思立刻道,“幽州缺钱缺粮,下官不会因妇人之仁耽误大事。只是下官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不知可否一试。” 顾九思抬眼看着周高朗:“我信大人并非短视之人。未来仁义之名,于范大人而言,绝不止千金之重。” 周高朗没说话,他看着顾九思,冷道:“你还真敢说。” 顾九思立刻退身匍匐在地:“下官只是想为大人分忧罢了。” 周高朗瞧着他,他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周高朗慢慢出声:“我与范大人算不上个好人,但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若有其他办法,我们不会用最坏的办法。” “大人,”顾九思慢慢道,“昨夜我苦思冥想,钱,大人自然是要要的,可是若直接强抢,未来这必定是大人洗不脱的污点,大人何不考虑借贷于百姓,其中保有利息?” “这个我们都想过。”周高朗立刻否决,“但他们不会信。” “大人且听我说完。咱们这个债,我们要先决定借多少,比如说咱们决定借两亿银两,那我们将两亿银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长期借贷,比如三年,这样的借钱利息高;另一种是短期,比如三月,这样利息低。我们将债款按一两银子一份均分成两亿份,大家按需购买。” “我们每个月还一次利息,大家就每月都能见到钱,百姓最初肯定是不会相信的,可若是身边人都开始赚钱,就会心动,自然会入局买债。大家若是相信这债能赚钱,甚至会私下把它进行交换流通。只要这笔债的信用度建立起来,那不仅我们幽州百姓自己可以买,到时候十三州所有人,都会来买,到时候我们的钱就源源不断来自于各地,甚至北梁都可以买。” 听到这话,周高朗陷入深思。 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他思索着,慢慢道:“那我们拿什么钱还?” “没钱时,以债养债,但这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大家会评估朝廷的能力。所以我们最好的方案,其实是发展国力。” 周高朗抬头看顾九思,此时此刻,顾九思已经直接称“国”了。 周烨在一旁面露震惊之色,顾九思却是神色不动,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过了很久,周高朗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后道:“继续说。” “军队强盛,会维持一国之平稳,外无外敌,内政温和,百姓就会觉得安定,有钱,也才愿意花钱。百姓花钱,养活各行各业,各行各业自然兴兴向荣,百姓有钱,朝廷税收就会增加。所以若是我们从百姓手里拿的钱,能让国家兴盛,自然就有钱还。而且,若大人还不放心,咱们还可以专门有一批人来规划这批钱的去处,官方经商,也未尝不可。” 周高朗听着,许久后,他慢慢道:“此事,我与范大人商量一下。但赵家的钱,你今日需得要回来。他家张扬跋扈已久,不收拾一下,也是不行。” “下官明白。” 顾九思赶紧行礼,周高朗点了点桌子:“折子你放桌上,你先去做事儿吧。” 顾九思闻言,将折子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先退开去。 他出了门,周烨便跟上他,忙道:“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来,我听都没听过。” 顾九思笑了笑,周烨叹了口气道:“之前我也想去想个法子,总觉得他们这么干不是仁义之师所为。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这想法好。” “但未必能行。”顾九思感慨,“其实这个法子,实行起来风险太大,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周烨点点头,他突然道:“我如今才听说,黄龙那些人欺负你了?” “小事。”顾九思摆摆手,周烨严肃道,“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地头蛇,你有事儿需得同我说。” “这样的小人都要劳烦周兄出手,”顾九思笑道,“那我也太没用了吧?” 周烨一时语塞,顾九思出了门,同周烨行礼,便上了马车,径直去了府衙。 他一进门,就看见黄龙领着所有衙役站在院子里,大家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伤,顾九思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昨天柳玉茹打的。 他走进屋里,黄龙走上前来,认真禀报道:“大人,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顾九思谢过了黄龙,便点了人,往赵家走去。 这一番动作搞得很大,路上人纷纷侧目,顾九思一路大摇大摆去了赵府,敲响了赵家大门。 他没有硬闯,反而是站在门口,让人恭恭敬敬进去禀报。家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好,赶紧进了赵府。而这时候,赵家的家主赵和顺已经一夜未眠,他坐在大堂里,疲惫点了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管家出去,将顾九思引了进来。 顾九思带着人,一路走得很是轻松,走在庭院里时,仿若闲庭看花,还同管家交流着庭院里花草的修剪,俨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来问罪的。 赵和顺看着顾九思进来,他双手拢在袖间,跪坐着没说话。顾九思进门后,他抬起手,指了旁边客座道:“顾大人,请。” 顾九思行了礼,跪坐下来,旁边侍女给她添了茶,顾九思端起来,抿了一口道:“雨后春前的金银针,一两千金,”说着,顾九思抬眼看向赵和顺,笑着道,“赵老爷用这样的茶招待顾某,顾某内心不安啊。” “不安的当是老夫。” 赵和顺声音平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顾大人,您今天上赵家大门,到底有何贵干。” “留了一夜时间给赵老爷想,赵老爷还没想明白吗?” 顾九思放下茶杯,手中折扇轻轻敲打在手心,转头看着庭院外摇曳的花草,平和道:“赵老爷,你以为顾家来到幽州,散尽家财是为什么?” 赵和顺没说话,他眼里带着红色血丝,他盯着顾九思,顾九思转头看向他,笑了笑:“赵大人莫不是还不知道扬州的事儿吧?” 如今扬州发生的事儿,传得再慢也传开了。赵和顺听得这话,脸色骤然巨变,怒道:“他范轩胆敢如此?!” “为何不敢?”顾九思盯着赵和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老爷以为到了如今局势范大人还有什么不敢?” “赵老爷是不是不知道如今各方节度使在谋划什么?您不妨看看近来幽州财政支出,大批购进的是什么。王善泉在扬州逼着商家募捐,你以为钱去了哪里?各方节度使都开始征兵征粮,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做准备?” “赵老爷,赵严如今还在狱中,你如何选,自个儿还不清楚吗?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赵和顺神色冷下来,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那他范轩给我什么?” “他给顾家什么,”顾九思轻笑,“那就给你们什么。” “区区县令之位?!”赵和顺怒了,顾九思摇了摇扇子,“赵老爷别误会,这个县令的位置,可是在下自个儿挣的。范大人不是卖官的人。” “欺人太甚!” 顾九思看着赵和顺的模样,沉思了片刻,终于道:“赵老爷,同出商贾之身,我明白您的想法,可我劝您一句,顺势而为才是最重要的。您不需要像顾家一样把钱全捐出来,但是范大人要的数,您得给。给不足,到时候那就是一个更惨的顾家。至少我还有一个落脚之地,您就未必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贵公子在牢狱里待久了也不好。而且,”顾九思合上扇子,探了探身子,“我私下同您透个风吧,范大人也并不是真的就要做尽做绝白白拿这个钱,他会想办法公平交换的。只是说,换出来的东西,您不能选,如此而已。” “什么东西?”赵和顺抬眼,顾九思退回原来的位置,笑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赵大人,今日您看,是我强行征银,还是大家体面一点,您自愿捐赠?” 赵和顺黑着脸,咬着牙,顾九思低头笑出声:“看来大人是想去见见公子了,来人……” “范轩要多少?” 赵和顺终于出声,顾九思给了个数,随后他道:“您今日一时凑齐,不要紧,先给个定金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赵和顺一甩袖子,站起身,吩咐了人去抬银子。 而后他回到堂屋里来,他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间。逆着光,看着顾九思道:“顾九思,你这样行事,早晚要造千刀万剐。” 顾九思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赵和顺嘲讽:“自古当刀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商鞅车裂晁错腰斩,”赵和顺走到顾九思身边,淡道,“年轻人,你且等着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将最后一口茶喝完,随后道:“赵老爷错了,在下不是刀,在下只是臣。” 赵和顺抬眼看他,顾九思神色平淡:“天下百姓之臣。赵老爷,今日固然是我逼你,但来年,你或许会感激我呢?” 说着,顾九思放下茶杯,神色轻松笑了笑,站起身来,朝着赵和顺恭敬行礼:“在下告辞。” 顾九思走到院子里,看见黄龙清点了银子,他亲自点完银子,便带着钱回了府衙,交入了仓库。 而后他将赵严仗责二十,让人大张旗鼓送了回去。 赵严一回去,整个望都城的富商都惶惶不安。大家各自筹谋,顾九思当夜就下了命令,严守望都。 他做完这些事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空落落的,他提着灯,有些茫然走在路上,最后去了花容门口。 他穿着官府,就坐在了台阶上,将灯放在台阶边上。黄龙有些犹豫道:“大人,要不小的替您守着,等夫人回家吧?” 顾九思摆了摆手,笑道:“王大哥,我等我家娘子,您先回去吧。” 黄龙听着不免笑了,知道这是年轻人之间的情趣,便退了下去。 黄龙走了之后,顾九思就坐在门口。他抬头瞧着星星,在这安静的夜里,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像一个漂泊了一天的亡魂,终于找到了落脚处。他忍不住微笑,等了一会儿,柳玉茹笑着和人说着话开门出来,一开门,就看见顾九思坐在门口。 他还和以前一样的姿势,但身上却穿了官袍,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提着灯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温和道:“忙完了?我来接你。” 旁边姐妹都低声笑开,印红高兴道:“夫人,我们先走了。” 说着,大家伙儿就小跑着离开。柳玉茹被她们闹得红脸,她轻咳了一声,不自然走到顾九思身前:“今天你不是要去赵家吗?这么忙了,还来接我做什么?” “我想你了。”顾九思直接开口,柳玉茹愣了愣,她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顾九思低笑,他看着她的眉眼,感觉这个人在这世间,有种超脱而出的干净。 她温柔的照耀他,给他所有往前走下去的勇气。 柳玉茹感觉他长长注视着他,忍不住回头瞧他:“怎的了?” 话刚说完,顾九思突然伸手,他将她抱在怀里,死死抱紧。 “玉茹,”他忍不住出声,“别离开我,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那是自然的啊。”柳玉茹轻笑,“你不休了我,我又怎会离开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抱着她,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他感觉平和喜悦,但却仍旧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不甘。 他想要更多,可他却又不知,柳玉茹还有什么更多,能过再给他。 他已经得到得足够多了,再贪心,便是贪婪了。 他感觉拥抱是他获取力量的方式,他抱够了,终于才放开她,然后他拉了她的手,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提着灯,高兴道:“走,回家。” 柳玉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陪他手拉手,走在这青石路上。 她瞧着身边人,穿了一身蓝色官袍,但走起路来,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不住轻笑:“你都当官的人了,放稳重些。” “稳不稳重不重要,”顾九思回头瞧她,“俊么?” “俊不俊有什么关系?”柳玉茹挑眉,“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关注容貌,你又不靠这张脸吃饭,不觉得羞愧吗?” “我羞愧什么?”顾九思一本正经,“我主业是吃柳老板的软饭,兼职当个县令,我不把我主业做好,那才该当羞愧!”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她哭笑不得,抬手掐了一把顾九思道:“顾九思,你这二皮脸。” 顾九思嗷嗷大叫,伪作剧痛道:“柳老板,手下留情!饶我一条小命!” “顾九思,”柳玉茹被他逗笑,掐他的动作全然没了力气,“你这么大个男人,我能把你怎么样?” “话不能这么说,”顾九思一脸认真,“普通女人自然是不能怎么样的,但您可是能打一个县衙的女人。” 柳玉茹僵了僵,她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放了手,她不说话,仿佛在寻找什么回应,顾九思赶紧抬手揽了她的肩,笑着道:“你别想多了,你为着我做这些,我高兴得很。”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顾九思瞧着她,他其实就不明白,她在外面能带着人打一个县衙的人,怎么在自个儿面前,说句话就害羞,一个动作就低头。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打杜大娘,揍黄龙,以及那十几个衙役脸上的伤,他完全不能想象,这是柳玉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柳玉茹奇怪道:“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顾九思有些遗憾道,“我一向自诩聪明通透,凡事看得清楚明白,可在你身上,我却发现,我就是个糊涂蛋。” “嗯?” “若是有人同我说,你欺负了他们,我当真是不敢信的,我就觉得是他们欺负了你,他们找了你麻烦。”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我去春风楼找你麻烦、逼你读书的时候,你忘了?” “那也是我让着你啊,”顾九思忙道,“不然就你那性子,能欺负谁啊?” 柳玉茹憋着笑,顾九思低头瞧了她一眼,刮了刮她的下巴。 “揍人也揍得可爱,瞧着就是被欺负的。” 柳玉茹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顾九思看着她大笑,他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突然就觉得,所有放弃的,所有努力的,所有误解的,都有了意义。 他当这个官,他脏这双手,其实都是为了面前这个姑娘。 他想要她,富贵荣华,平平安安。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4748两章有修改】 赵家的钱完完整整送了过来,这件事做完, 整个望都富商战战兢兢。 望都暗潮流涌, 所有人都做着最坏的准备, 一面清点白银, 一面四处联络。 虎子把每日这些富商行动的路线交来给顾九思,顾九思暗中给了虎子钱, 虎子如今几乎是整个望都流浪汉的头。顾九思看着这些富商的行迹, 皱了半天眉,叹了口气道:“明了了,多多帮我看着些夫人。” 柳玉茹对这一切也有察觉,她先是无形中发现自己身边的乞丐流民多了些,每日都跟着, 似乎是在放哨。 于是她咬了咬牙,花了钱聘请了几个人来做了保镖, 同时时时刻刻打听着城中的动向。 她的生意越发好起来,柳玉茹就每天加大了出货量,在不远处的安阳又开了一家分店, 她时不时往来于安阳和望都之间,每天忙着店铺的事儿。她有时忍不住问顾九思:“范轩和周高朗怎么个谋划, 如今还不给你消息吗?” 顾九思应了一声, 随后道:“他们或许还在想吧。” 范轩和周高朗商量了很久, 过了将近十几日, 他们终于才给了顾九思消息。 那天是范轩亲自来的, 他同顾九思将他的计划再确认了许久, 将所有条理都理顺后,终于道:“你这个法子太险,但的确是个办法。你可以在望都想试一试。若是望都可以,那我们就推下去。” “是。”顾九思舒了口气,这个结果,已经比他原先想的要好得多。 “不过,这个法子既然试行下去,望都必须要有成效。今年年底,望都交上来的税赋,必须满这个数。” 范轩提笔落了一个数。 八百万。九十万石。 大荣一年税收八千万两白银,十万士兵一月粮草需三十万石。幽州有近200多个县,而范轩则是要望都一个县,就拿出一国十分之一的税收,十万军一个季度的粮草。 顾九思静静看着这个数,范轩放下笔,淡道:“我需要这么多银子,这个数不能加上你们顾家捐出来的。你若是能筹齐,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望都我交给你,你放手去干。整个望都,兵防财政,我统统交给你,若你能成,” 范轩抬眼看着顾九思,神色郑重:“户部当有你的名字。” 顾九思抿了抿唇,过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下官明白。” 送走了范轩,顾九思站起身来。 他已经早早准备好,就等着范轩这一句话。范轩前脚刚走,他后脚立刻造访了望都各大世家。 如今方才是九月,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而如今望都税收不过二十万两,顾家捐了加上赵家捐出来的,也不过七十万。富豪大商,大家手里拿着的多是土地,现银根本没有多少。就算是顾家号称扬州首付,身家可抵一年大荣税收,可大多也是土地握在手中,最后能带来幽州的,也不过八百万白银。如今要凑足八百万,若不伤及商家根本,又谈何容易? 然而事情终究要去做,顾九思最先造访的是姚家,姚家是望都商家大头,在望都土生土长,家中子弟遍布望都官场,便就是范轩,也要给几分薄面。 顾九思上门之后,姚家态度倒也不错,顾九思将他的想法给姚家说完,姚家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明白顾大人的意思,”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顾大人为我等费心了。” 姚家开了头,后续顾九思还没上门,就有几家陆陆续续上前来,买了顾九思的“幽州债”。 顾九思将七百三十万的债分成两份,其中六百万长期债,这些是强行要求商家购买的,幽州一共近一百户商家,根据家中财力情况购买。而剩下一百三十万短期债,则被顾九思放在了市面上去,公开售卖。 他专门在府衙里开辟了一个房间负责卖“幽州债”,短期幽州债没有购买的限制,一文钱也能买,前三个月购买的人,不仅利息高,而且介绍亲友过来,亲友的一部分利息也会放在他的账上。 这样一来账变得特别麻烦,顾九思不得不专门找一个人来打理这些账。 柳玉茹瞧着,便领着人先在顾九思那里坐着理账。 第一个月人不算多,柳玉茹一面理账,一面摸索着提高效率的方法。她将所有人给了牌子、纸契和编号,分类记录在档。 柳玉茹管着短期债,顾九思就每天跑去商家那里说服他们买长期债。 半个月过去,柳玉茹的短期债卖得不多,大多是一些无聊的小百姓拿个几十文、一百文来买着玩。而顾九思在最初几家交完之后,也啃上了硬骨头。 梁家背后是幽州军系的人物,所以无论顾九思如何说,他们都假装听不见。 顾九思第三次上门时,梁家的大公子用着纯正的幽州话,不耐烦道:“你这个扬州的乡巴佬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你要钱是吧?你再给我找麻烦,我让你小命都没有!” 这样的话自然是吓不到顾九思的,只是他也察觉用软的,对于梁家来说可能不太有用。 他夜里回了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柳玉茹见他睡不着,便拉着他的手道:“郎君莫要忧虑了,”她温和道,“你上任也有一段时间了,总该有点铁血手段。” 顾九思抿了抿唇,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轻笑:“我知道你心软,你若当真心软,就再歇歇。再过些时日,第一个月的利息发放到百姓手里,短期的债就会卖起来了,我给你想办法。”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靠在胸口的姑娘,他心里动了动。温香暖玉在怀,他自然是会有其他心思。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心思起来,他就觉得被什么压下去,他觉得有些龌龊,他更享受柳玉茹这么静静靠着他,他内心平静又温柔、明亮又清澈的那种平和。 于是他抬手抱着她,过了许久后,他叹息了一声:“罢了,我明日再想想办法。” 第二日他再上了梁家,梁家便干脆关了大门,顾九思在门口站了许久,有些无奈,终于是回了县衙。 他新上任,除了催钱,还有许多条例要修,于是他又在府衙了忙了一天。等到下午时分,阳光暖洋洋落在屋里,他突然感觉有些心悸,抬头看向窗外摇晃着的草木,有些恍惚。 片刻后,黄龙从外面匆匆忙忙赶紧来,焦急道:“大人,不好了。” 顾九思抬眼,有些茫然,就听黄龙道:“夫人去安阳的路上被人劫了!” 顾九思的笔微微一颤,墨落到纸上,染开一片惶恐。 柳玉茹在安阳开了新店。 她本来是不打算出远门的,但是新店开起来了,终究还是要去看一趟,于是她特意请了镖局的人,又带上了许多壮汉,这才上了路。 她挑的是白日,想趁着大白天匆匆打个来回,至少摸清楚安阳的情况。 谁知道哪怕是这样周全的部署,对方却是完全不惧,从山上几十个莽汉打马下来,和镖局的人一阵厮杀,人仰马翻之后,只留柳玉茹和印红两个女子在马车里。 印红瑟瑟发抖,柳玉茹脸色发白,但也是故作镇定。她捏紧了自己的衣裙,强作冷静道:“诸位壮士若是求财,在下马车上并无太多,不如让在下派人去取。” 听到这话,所有人大笑出声,一个男人用刀挑了帘子,看了进来。 柳玉茹抬眼看去,对方看上去二十不到,长得颇为英俊,带着一种北方人独有的阳刚爽朗,一条刀疤从脸上贯穿,让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看得渗人。 “哟,”对方转头同身后人道,“是两个女的,咱们收获不小啊。” 印红和柳玉茹听得这话,顿时脸色煞白。对方伸出手来,先去拖印红。印红尖叫起来,柳玉茹一把拉住印红,印红又踹又踢,一面哭一面惊恐叫道:“夫人救我!救我!” 柳玉茹颤抖着手,没有翻开印红,那壮汉嗤笑出声,猛地用力,就将两个姑娘直接扯了出来。 柳玉茹和印红从马车上被拖着摔下来,周边人骑着马,开始围着她们转。 这种被彻底包围的感觉让两个人心生绝望,只是柳玉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抓着印红的手,颤抖着声道:“莫怕。” 那刀疤男人听到这话,嗤笑出声来,他一把拦上柳玉茹的腰,在柳玉茹惊叫声中,将柳玉茹扛到肩上。 “夫人!夫人!” 印红尖叫着扑过去,旁边另一个男人将印红一把扯到怀里,所有人吹起口哨,那刀疤男将柳玉茹往马上一甩,随后就带着人、夹着马领着柳玉茹进了山里。 柳玉茹发现挣扎和尖叫只会让这群人更兴奋,于是她咬住牙关,逼着自己不说话。 而印红则在其他人的逗弄下惊叫连连。柳玉茹听着身后印红的尖叫声和求饶声,她控制着颤抖,咬着下唇,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拼命分析着形势。 这批人来了没有要财,直接带走了她们,明显是为了要人。她的命,如今也就是对顾九思更重要,所以这批人极大可能就是那些想逼顾九思的人派来的。 那这批山匪,要么是收了对方钱财,要么是对方自己家里培养的人。 柳玉茹分析着对方,而对方见她久不说话,笑着道:“若不是你方才说过话,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柳玉茹低头不语,对方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瞧他,他盯着柳玉茹打量着,柳玉茹盯着他,震惊的目光里带了一丝害怕,对方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你这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我叫沈明,你叫什么?” 柳玉茹盯着他,用无声反抗,对方“嗤”了一声,随后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花容的老板柳玉茹嘛。”沈明说着,回头看向背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道,“熊哥,你媳妇儿特喜欢她家胭脂是吧?” “对。”熊哥憨厚笑起来,“我前天才去给她买回来,她想要的都断货了。” 柳玉茹听着他们闲聊,觉得他们也不算穷凶极恶之徒,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她琢磨着打探消息,沈明也毫不避讳她,就和后面人闲聊起来。 柳玉茹听出来,他们应该是常驻这附近一片的山匪,沈明是小头目,他们顶上的老大应该是一个叫虎爷的人。 柳玉茹被他们带到山寨上,沈明把她和印红都绑了起来,关在柴房里。 等周边人都散开,只有沈明一个人给她们端饭过来时,柳玉茹终于开口道:“沈公子,那些给你钱的人,我能给双份。” 听到这话,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突然大笑起来。 柳玉茹皱起眉头,她不明白沈明笑什么。 过了片刻后,沈明擦着眼泪道:“不好意思……我头一次听到人家叫我公子,我觉得有点好笑……” 柳玉茹:“……” 她突然有点绝望,她感觉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完全不能谈判的对象。 而沈明在擦完眼泪后,他轻咳了一声,让自己显得严肃一点,接着道:“那个,你知道谁给我钱?” “望都城里的那位,”柳玉茹一脸胸有成竹,好像已经知道了是谁,只是故作神秘一般,平静道,“他不过就是想拿我威胁九思。但是九思要做的事情其实对他们并不是不好,他们以后会感激九思。您不过就是求财,我可以保证,我能给的,一定比那位多。” 沈明没说话,柳玉茹抬眼看着沈明,他正拿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认真的啃着。 柳玉茹觉得有些窒息,她忍不住道:“您听我说话了吗?” “啊?”沈明回神,轻咳了一声,点头道:“听过了。” “您意下如何。” “挺漂亮的。” “嗯?”柳玉茹有些懵,沈明瞧着她,目光里全是欣赏,十分认真且坦然道,“我发现你说起话来比不说话漂亮多了。说真的,你是我这么十九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也很有气质。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要不跟了我吧?” 说着,沈明往后一靠,颇为自豪道:“跟了爷,保证不亏待你。” 柳玉茹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顿时被气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她不敢呛声,只能咬牙道:“我已经许人了。” “哦,那个顾县令嘛,我知道。可有用吗?”沈明摊了摊手,“你都被我抢回来了,名节也没了,你就算回去,顾九思还认你?” 听到这话,柳玉茹脸色煞白,沈明靠近她,眼里全是笑意:“就算他认了你,以后一辈子,他都会记得这件事。要是你后面刚好在这阵子再怀个孩子,他更是要思索一辈子,这个孩子是谁的。” 说着,沈明似笑非笑,语气里带了几分遗憾:“多委屈啊,是吧?” “他不会……”柳玉茹出声,声音里带着颤抖。沈明靠回去,打量着柳玉茹,他似乎很喜欢看人痛苦挣扎的样子,他撑着下巴,从容道:“既然不会,你抖个什么劲儿?” “我家夫人是怕你!”印红装着胆子大吼出声,沈明冷眼扫过去:“有你说话的份?!” 印红被这么一吼,顿时气势就弱了,缩了回去。沈明给柳玉茹分析着利弊:“说句实话,其实绑你这事儿呢,也不是我决定的。你和我说什么钱不钱的,我也不在意。我今年也快二十了,我娘老催我找个媳妇儿,我瞧来瞧去,就瞧着你还算顺眼。主要是长得好看。” 说着,沈明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柳玉茹觉得有些屈辱,扭过头去,沈明接着道:“我这个人呢,武艺好,会说话,脾气也不差,对媳妇儿很好,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什么。而且也没那些腐朽文人的老一套想法,你过去嫁过人我不介意,我就瞧上你这个人了。你回去不现实,就算顾九思带人把你救了,可你回去了,别人怎么看你?就留在山上,咱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不挺好吗?” “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柳玉茹看向沈明,瞪着他道,“他不会介意这些,他一定会来救我,你说得他都能做到,我凭什么要和你过一辈子?” 沈明愣了愣,看着面前姑娘认真道:“他长得比你好看,武艺也好,脾气也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买给我,能花一个月的月俸给我买胭脂,你能吗?!” 一个月的钱买胭脂…… 沈明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那脸是什么《山河图》之类的超大画布怎么的,一个月能用这么多胭脂?!”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怒道:“你个土贼,胭脂买来要用完吗?!” “那干什么?”沈明一脸懵逼,“不用完你就买,你这简直是个败家娘们儿。” 柳玉茹被气懵了,印红在两人吵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特别淡定,她扯了扯柳玉茹袖子,小声道:“夫人,别吵了,他傻的。” 听到这句话,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脾气,同沈明道:“沈公子,您若是做不了这事儿的主,不妨将我的话转告给寨主。他想要的东西,都好谈。” “放心吧。”沈明叹了口气,“这事儿你谈不了,你啊,保住自己小命就不错了。” 沈明和柳玉茹说着话时,顾九思站在院子里。 他穿着一身素衣,发冠镶玉,神色平稳。 虎子急急冲进来,忙道:“九爷,查出来了,是黑风寨动的手。” 顾九思点点头:“问好周大哥,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虎子应声道:“大公子已经按您的吩咐,带了兵马往梁家去了。” “嗯。” 顾九思应了一声,过了片刻,芸芸焦急进来,拿了一张纸条同顾九思道:“公子,您等的纸条来了,就是用箭射在门口,没找到是哪儿来的人。” 顾九思毫不意外,他从芸芸手里接过纸条,纸条上内容很简单: 独身来黑风寨。 看见上面的内容,虎子立刻道:“九爷去不得,这就是他们的陷阱,这明显是让您去送死的啊!”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却是说了句。 “她应当没事。” 第51章 第五十章 沈明是专门看管柳玉茹的。 他说原本不是他,但他觉得柳玉茹这人有意思, 就专门留下来看管柳玉茹。他把外面的人骂走之后, 转头回来同柳玉茹道:“你得谢谢我。” 他坐在柳玉茹对面, 嘴里叼了根草, 认真道:“要是没有我呢,你和这个小丫头, 可能就要被糟蹋了。” 柳玉茹不说话, 印红忍不住道:“你就不糟蹋我们了?!” “印红!”柳玉茹一把抓住印红,恭敬道,“沈公子,这丫鬟不懂事,张口胡来, 您见谅。” “见谅见谅,”沈明笑眯眯看着柳玉茹, 仿佛是能看出一朵花儿来一般:“我听说你打南方来,你们南方的姑娘,是不是都你这样的?” “什么样?”柳玉茹有些疑惑, 沈明比划着道,“唔, 文绉绉的。说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又有礼貌又漂亮, 但又不觉得软弱, 瞧你这眼神, ”沈明感慨着, “冷静得很!” 柳玉茹被沈明这么夸着,面色不动。 这么交流一番后,柳玉茹已经确认,印红说得对,这人是个傻的。 但傻子有傻子的好,至少在这时候,比起面对外面那些露骨看着她们的大汉,沈明让她觉得要安心很多。沈明看她不找痕迹看了一眼外面,知晓她是担心着外面的人,便靠着柱子,叼着草道:“放心吧,我同他们说了,我要娶你做媳妇儿,他们不会动你的。不过他们要知道你不当我媳妇儿,那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印红听着,有些害怕,她往柳玉茹身边缩了缩,柳玉茹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弯了弯上半身道:“那多谢公子了。” “那就以身相许啊。”沈明直接开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道,“你现在不答应,我就天天问你,早晚你会答应,所以你不如现在答应了,咱们明天就拜堂成亲,省了这么多鸟事。” “沈公子,”柳玉茹犹豫着道,“这成亲一事,您这么草率吗?” “我已经很郑重了。” 沈明立刻道:“你看其他人,都是直接看上了,长得好看就扛回来了,我把你扛回来,还在认认真真和你培养感情呢。” 柳玉茹:“……” “不过你要是嫁我,你一定是这个寨子最好看的媳妇儿,我可有面子。” 沈明说着,已经开始幻想着柳玉茹当他老婆所有人艳羡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柳玉茹和印红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对方,三人就这么僵持着,沈明站起身去,将门窗都给关上,随后回来,躺在地上道:“来睡吧,我守着你们,有什么声音我会发现的,别担心。” 柳玉茹和印红点点头,但有些不敢睡。沈明看了她们一样,又看了看旁边的草堆,想了想,似乎是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嫌草扎人是吧?” 说着,沈明走边上,把草垛子认认真真压了压,随后把自己的外袍给铺在了草垛子上,随后同柳玉茹和印红道:“行了,来这儿睡吧,将就着行了。” 柳玉茹恭恭敬敬道了谢,让印红睡了过去。沈明有些疑惑:“你不睡?” 柳玉茹平和道:“现下还早,尚无睡意。” “你平时什么时候睡啊?” 沈明和她聊起天来。柳玉茹想多打探些消息,便轻轻应了时间,沈明感慨:“这么晚啊,忙些什么啊?” “铺子里账多,”柳玉茹解释着,想了想,她为了表明一下自己已经成婚的身份,随后道:“而且,夫君事务繁忙,我也是要等着他回来的。” “你会一直等着他回来睡觉吗?” “自然是的。” “你会等着他回来吃饭吗?” “当然。” “他要是死了,你会一直记得他吗?” 柳玉茹看着沈明亮晶晶的眼,有些奇怪,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自然会。” “那太好了。”沈明拍手道,“以后你嫁给我,我应当会很幸福。” 柳玉茹:“……” “你少不要脸了!”印红忍无可忍,她直起身来,看着沈明,怒气冲冲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照照镜子吧!” “我照镜子做什么?”沈明理直气壮,“我长得已经很帅了。” 说着,沈明就开始继续和柳玉茹讨论他们成婚的问题,柳玉茹压着性子,开始打探着他的过去。 她大约知道,他以前应该算个游侠,不在望都这边活动,后来认识了熊哥,被熊哥带来了黑风寨,因为武艺高强,就在黑风寨当了个小头目。他有两个原则,第一不杀好人,第二不欺妇孺。在这黑风寨里,算是一股清流。但他热爱劫富济贫,也给黑风寨创造了很多经济收入,因此混得不错。 而这黑风寨,他虽然没有多说,但从信息来看,应当和望都城内某些官员关系千丝万缕。 以前好几次城中百姓都要求剿了黑风寨,但是官府都置之不理,唯一有一个县令决定剿匪,结果剿匪前就暴毙在家中。 从此之后,县令完全不敢管这黑风寨。 柳玉茹静静听着,心里不由得对顾九思有了几分担心。 沈明看出来,他忙道:“你不用担心,等他死了,你嫁我就行了。” 这次不用印红开口了,柳玉茹先开了口:“闭嘴!” 沈明揉了揉鼻子。 嗯,有点委屈。 顾九思得了黑风寨的信,他将黄龙和虎子叫过来,吩咐着道:“周大哥去围剿梁家,保证梁家不能和黑风寨通信,所以他那边的兵力要护住望都,我们动不了。如今我们一共就两百可用兵力,黑风寨有五百悍匪,且占据地形之利,我们占不了便宜。” “的确是这样。”黄龙犹豫着道;“要不我们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顾九思打断他,果断道,“黄大哥,你别怕,我已经研究过黑风寨的情况了。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天南海北来的人,一群乌合之众,都是各自为政。他们行事作风差别很大,咱们只要打好一个开头,不需要我们多强,他们自己会乱。” “所以重点在于开始。我会先上山混入他们中间,想办法制造适当的攻山时机。他们山上应当有很多机关,你现在去农户家中买十头牛来,到时候在牛尾巴上绑上鞭炮,等我在山上发了信号,你们就点燃鞭炮,在山下用长矛逼着牛上山。牛上山后,会先触发他们的机关,他们搞不清楚情况,一定会先消耗一波武器,你就可以看出他们有哪些机关。” “明白。”黄龙点点头,顾九思又将虎子叫过来,“你去城里找流民和乞丐百姓,带着人去围着山,人带多点,和他们说,他们只需要在山下按规矩喊出声来,去的人都赏一个馒头,到时候如果有山贼跑下来,抓到一个逃跑的贼匪赏一两银。到时候黄大哥开始攻山,你就在下面制造声势。” “明白。” 虎子应声。 “但在我发信号之前,你们离远点,不要让人发现。” 所有人集体点头。顾九思没再说话,他让所有人下去,开始换衣服。 他在衣衫里穿了护甲,手臂上绑了匕首,又带了许多药瓶放在袖中,最后穿了一身雪卷云纹路白色华服,外笼银纱,头戴玉冠,折扇在手中一握,看上去便是一个清隽温雅的读书人。 顾九思做好了准备,刚一出门,就看见苏婉和江柔站在门前。 苏婉眼眶通红,江柔走上前来,握着顾九思的手,抿了抿唇,却是道:“无论如何,玉茹都是玉茹。”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江柔是什么意思。 柳玉茹去了这样的山寨,会经历些什么,所有人都难以想象。他去之后,会看见什么,也不敢多想。可江柔这句话却是同他说,无论看见什么,柳玉茹永远是柳玉茹,是他顾家的儿媳。 他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他内心就感觉到仿佛是利刃划过,又疼又恨,他冷着声,果断道:“这是自然。” “母亲、岳母,二位放心,我和玉茹都会好好的。” 顾九思说了这句,便转身大步出去。 马已经备好在门外,顾九思出了门,翻身上马,同黄龙和虎子嘱咐了一句:“你们别跟太近。”之后,便翻身打马而去。 他的马很急,一路狂奔出了望都城外,直接去了黑风寨上。 柳玉茹和沈明还在聊着天,柳玉茹旨在打听消息,沈明旨在培养感情,两人真唠着嗑,就听外面有人敲着门道:“沈哥,完事儿没?老大说顾九思来了!” 柳玉茹眼睛顿时亮起来,印红听见顾九思的名字,猛地警醒,沈明愣了片刻,却是道:“这么快?” “沈哥,”外面人有些着急,“快点啊。” “行了行了。” 沈明大声道:“马上了。” 沈明说着,便站起身来,抓了柳玉茹。 他瞧着柳玉茹的模样,犹豫了片刻后,突然就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随后就去扯柳玉茹衣服。 柳玉茹惊叫出声来,沈明慌道:“做个样子,做个样子!” 柳玉茹紧紧抓着衣服,眼里有些红红的,这么一折腾,倒的确有了几分被□□的样子。 沈明从地上捡了衣服,披在柳玉茹身上,随后抬眼看向印红道:“还不动手,要我来?” 印红恨恨揉了自个儿的头发,拉了拉衣服,沈明嗤笑了一声,手搭在柳玉茹的肩上,同柳玉茹道:“我方才是同那些人说我要你的,这才把他们骂走,你这么清清白白走出来,我不好交代。” 柳玉茹没说话,她紧紧抓着自己衣服,低声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沈明将她护在怀里,让印红跟着自己,走出了大门。所有人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们,其中一个道:“沈哥厉害啊,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是两个。” 柳玉茹轻轻颤抖着,沈明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再胡说八道吓到我这小娘子,我撕了你的嘴。” 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沈明带着柳玉茹和印红上了正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坐在正上方虎皮之上,他穿着黑色大氅,带着碧玉扳指,面上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看上去有几分阴冷。 沈明带着柳玉茹恭恭敬敬叩见了对方,随后道:“鹰爷,人带来了。” “办了?”鹰爷露出笑容,沈明低着头,平静道,“办了。” “好,”鹰爷轻轻鼓掌,“我倒要看看,顾大人瞧着这份屈辱,要怎么办。” 鹰爷站起身来,抬眼看向前方道:“到门口了?” “到了。” “走。”鹰爷挥了挥手,却是道,“领着这小娘子,我们去接顾大人。” 听得这话,柳玉茹面色有些白,她脚步微微一顿。 她要去见顾九思,这样见顾九思?! 顾九思看见她的样子,会怎么想?就算……就算他一贯开明,可哪一个男人,又容得下这样一根刺? 柳玉茹想要转头就逃,沈明察觉她的意图,一把揽住她,低声道:“别乱来。” 柳玉茹微微颤抖,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勉强跟着一群人走到了城楼上,然后她就看见顾九思驾马走在山路上,朝着黑风寨大门远远而来。 他就一个人,手里拿这一把扇子,一人一马,看上去从容潇洒,似如踏月赏花,若是再高歌一曲,更是应景。 “你说他能打?”沈明狐疑看了一眼柳玉茹,嘲讽道,“就那身板?你说他会读书我信,他能打?算了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心跳得飞快。 她说不清此刻什么感觉,既觉得面前人太傻,怎么这种情况还一个人过来;又觉得害怕,还安排自己以这副模样见他;还有几分暗暗的期盼,这个人来了,必然就是来救她的。 她对顾九思似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总觉得无论如何,这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沈明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顾九思一眼。 顾九思老远就看到柳玉茹站在城楼,她身边站着个男人,身上披着对方的外袍。 顾九思捏紧了缰绳,他感觉呼吸都几乎停下了。 有种莫名的暴怒奔斥在身体之中,可越是这样,他越要自己冷静。 如今这样的局势,他只要走错一步,可能就是将柳玉茹和他置于险境之中。 于是他面上带着笑容,驾着马,在整个黑风寨的审视下,从容来到山寨门前,勒马停住。 鹰爷身边人上前一步,大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顾九思抬起头,瞧着众人,唇角含笑,意态风流。 “望都县令顾九思,”他朗声开口,声如清泉击石,玉珠落盘,月光落在他白净的面容上,他目光落在柳玉茹脸上。他神色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就像过往一样,带着平和的笑意与温柔,隔着人群静静瞧着她,说出那句:“得鹰爷来信,为求妻子平安,特来拜见。” 柳玉茹突然就平静了。 所有惶恐不安,在那眼神之下,都消散开去。她静静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他。 她一点,都不害怕了。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你倒是真敢来。”鹰爷看着顾九思,神色复杂。顾九思笑了笑, “鹰爷如此盛情, 在下怎能辜负?且开了大门, 让在下进去见见娘子吧。” “好啊。”鹰爷似是高兴, “就怕你见到了,不知道该是叫沈夫人, 还是叫娘子了。” 顾九思面色不动, 依旧带笑,却冷了眼。 黑风寨寨门大开,顾九思翻身下马,由着人领进门去。 所有人看着顾九思,顾九思摇着扇子, 完全没有半点杀伤力的模样,一路进了大堂。 大堂中央, 鹰爷坐在正上方,沈明和柳玉茹坐在左手边上,柳玉茹低着头, 她有些不敢去看顾九思,顾九思向所有人恭敬作揖, 言行举止像足了一个普通书生。 所有人憋着笑, 鹰爷吃着青豆, 用筷子点着沈明身边的柳玉茹道:“顾大人, 喏, 您夫人在那儿呢。” “在下见着了, ”顾九思含着笑,却是同鹰爷道,“劳烦鹰爷给在下赏个座,喝杯水酒吧。” “水酒?”鹰爷冷了脸,“你以为,你还有命喝酒?!” “在下为何没命?”顾九思打开扇子,轻摇着道,“梁大人不过就是觉得,在下碍了他的事儿。可在下能碍事儿,也就能成事儿,在下乃范大人亲命的县令,以衙役之身直接跳为官身,诸位就这么动了我,我怕各位,后患无穷。” “当然,”顾九思正色道,“在下说这些,并非威胁。诸位若是怕这个,也不会打了绑了在下家眷还预谋杀人的主意。在下只是想着,与其大家两败俱伤,不如合作处事。鹰爷不妨去问问梁大人,他有没有这个打算。” 鹰爷没有说话,他盯着顾九思,顾九思神态镇定,似乎完全不惧。鹰爷心里有了些迟疑,片刻后,他终于道:“给他一张桌子。” 所有人看向顾九思,顾九思谢过了鹰爷,随后却是看向柳玉茹,淡道:“玉茹,过来。” 柳玉茹听得这话,赶紧站起身来,沈明却是一把按住了她,颇有些紧张看向了鹰爷。 顾九思回过身来,他目光落在沈明按在柳玉茹的手上。鹰爷笑着看着顾九思,顾九思抬眼看向鹰爷道:“我以为黑风寨还算英雄豪杰聚集之地,不曾想,竟是要用强逼的手段,却留一个女人的么?” “话不能这么说。”鹰爷拍了拍手上的渣滓,笑着道,“夫人方才同小沈情意绵绵,如今一时不舍也属常事。这女人嘛,当然是要人护着的,谁有这个能力,谁护着这女人,自己护不住,又怎么能怪别人呢?” 柳玉茹听得这话,气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不敢多说话,咬着牙关,顾九思扫了周遭一样,点头道:“我明了了。” 话刚说完,所有人就见顾九思身形突得向前,手中折扇在手背一转,便如刀刃一般削向沈明的手!沈明惊得瞬间收手,而也就是这片刻,顾九思手往柳玉茹腰上一揽,就将人揽到了怀里,随后护着柳玉茹,头也不回往鹰爷给他准备好的位置走过去。还提了声道:“承让。” 沈明怒喝出声来:“你这混账!” 顾九思拉着柳玉茹坐下,将手往柳玉茹身上一搭,脚往桌上一踩,手中扇子“唰”的张开,瞧着沈明笑着道:“自己护不住,又怎么怪别人?” 沈明面色斑斓,他盯着顾九思手中的扇子,他是看出来的,就顾九思刚才的速度,哪怕真的再较量一次,他也赢不了。 顾九思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收回来,从桌上取了杯子,在嘴里尝了尝后,确认是水且没什么东西后,他放到柳玉茹唇边,温和道:“他们有没有饿着你?” 柳玉茹有些慌乱,她不敢说话,就着顾九思的手将水喝了下去后,才稍稍镇定了些,小声道:“没有。” 顾九思点了点头,她下午被掳走的,现在也就才夜里,再饿也饿不到哪里去。 他稍稍打量了她片刻,就将她衣服整理好,将沈明的外套剥了,让她将他的外套穿上。然后头发用手捋顺,最后还给她带上了一根簪子,温和道:“从家里给你带的。” 他带的是那只凤尾坠珠的簪子,斜斜插在柳玉茹头上,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十分惹眼。 周边人瞧着顾九思完全没搭理他们,自顾自收整着柳玉茹,众人一时有些拿不住这个人在故弄什么玄虚。旁边鹰爷等了一会儿后,忍无可忍,嘲讽道:“顾大人,一位残花败柳,犯不着您这么关心,您年纪小,怕是没怎么见过女人吧?” 听得这话,柳玉茹捏着拳头,她眼睛红了,扭过头去,然而顾九思却是握了握她的手,平静道:“这是我夫人,鹰爷,要是您还想和我好好谈,就注意言辞。” “梁大人不想给钱,但是范大人如今是铁了心要钱的。今日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梁大人如果真的不想交钱,那只有两个法子,第一是他反了范轩,第二就是他得靠我,给他做出一笔假的账来。” 所有人静下来,沈明眼里带了嘲讽,他看着顾九思,顾九思抿了口水,淡道:“我可以把他的钱让其他人承担,这样他不用交钱,也不会被范轩追究。可我做事儿是有要求的,我的要求,我要和他面谈,今日要么你放我回去,我去望都找梁大人。要么你让梁大人过来,若是我们谈不拢,我始终在山寨之中,你们再杀不迟。” 鹰爷没说话,他摸着手上的扳指。 梁家的人负责守城,一旦城里有任何动静,就会提前来通知黑风寨。如今城里没有消息,也就不用担心顾九思带人过来布局。 顾九思如今如此信誓旦旦,大概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梁大人,而他说的的确也是梁大人如今忧虑的事。鹰爷左思右想,终于将人叫过来,吩咐人去了城里。 场面安静下来,鹰爷不说话,其他人也就不敢多说,就剩下顾九思和柳玉茹闲聊,顾九思同她说着他今天办公的事儿,又同她说知道了几家酒楼味道不错,等回去了带她去吃东西。 柳玉茹就小声应着,顾九思知道她紧张,就说话逗着她。 旁边人看得一脸漠然,谁都不明白,明明大家给顾九思摆的是鸿门宴,怎么感觉仿佛都成了他的舞台,他在尽情表演着自己和娘子如何恩爱。 这里许多人和沈明一样是还未成婚的,有些人看得牙痒,就连鹰爷也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道:“顾大人,适可而止得了,女人哪里这么惯着的。” 顾九思抬头笑了笑,平和道:“我一贯这么惯着的。” 鹰爷想刺他几句,但又想到顾九思的话,怕自己坏了主子的事儿,一时忍了下去。 于是气氛变得异常诡异,在这群土匪的地盘上,顾九思一个人将小厮呼来唤去,添茶倒酒加菜,最后甚至抬头问了鹰爷一句:“鹰爷,你觉不觉得有些闷?要不找人唱个歌跳个舞吧。” “这寨子里,哪里有唱歌跳舞的?” 沈明僵着声道:“顾大人喜欢,自个儿来一段倒是不错。” “话哪儿能这么说?” “也是,”顾九思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道,“空等无趣,不如咱们找点乐子吧。” 所有人盯着顾九思,顾九思却是看向沈明道:“听说这位小哥身手不错,不如试试?” 看着顾九思的笑,再看旁边有些紧张的柳玉茹,还有沈明铁青的脸,所有人就知道了,这是顾九思冲冠一怒为红颜,来找沈明麻烦了。 沈明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便道:“好,你别后悔。” “九思……” 柳玉茹拉着顾九思,顾九思拍了拍柳玉茹的手,他弯下腰,亲了亲柳玉茹的脸,面上似是安抚,然而靠近柳玉茹耳边,他却是小声道:“等会灯一灭,往屏风后面躲过去。” 柳玉茹僵了僵,不再说话,顾九思直起身来,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沈明。 他估算着时间,如今黄龙和虎子都应该已经部署好了,就等着他了。 他握着扇子,朝着沈明恭恭敬敬作揖:“得罪了。” “受死吧你!” 沈明暴喝一声,就提着大刀朝着朝着顾九思冲来,顾九思丝毫不惧,迎面就朝着沈明而去,他手中弯身躲过沈明的大刀,随后就用扇子直点沈明眉心。沈明朝着鹰爷的方向疾步退去,顾九思节节紧逼,然而也就是那一瞬之间,顾九思忽然整个人方向一转,另一只手上飞镖朝着房间里的烛火直接甩去,同时扑向了鹰爷,在整个房间黑下来的那片刻,将扇子抵在了鹰爷脖颈上,低声道:“别动。” 而柳玉茹也是在房间黑下来的瞬间,就立刻朝着屏风的方向冲了过去。 黑夜里根本看不见人,只听见所有人怒喝的声音,柳玉茹猫着腰沿着墙壁,根据灯灭之前的路线摸到了屏风之后,然后就再不敢动弹。 只听瓷器落地的声音,随后就有人道;“迷药!” “快出去,捂住口鼻!” 大堂里乱糟糟成了一片,没了片刻,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有鹰爷和顾九思、柳玉茹三个人还留在屋中,以及剩下一些来不及出去晕倒在屋子里的人。 这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的视线差不多适应了光线,顾九思同柳玉茹道:“玉茹,从我怀里将响箭拿出来,站在窗口放了。” 柳玉茹没有迟疑,她赶紧到顾九思身边,抬手摸到顾九思衣服里面。 这个人的手探进来,顾九思心中有了那么几许怪异,他让自己刻意忽略了这份异样,只是用刀架着鹰爷的脖子。 柳玉茹走到窗口,放了响箭,快速跑到顾九思身边来。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结集,柳玉茹去地上的人群里将印红拖了出来,就放在身边等着,然后她抓了一把刀,靠在顾九思身边,瑟瑟发抖。 顾九思察觉柳玉茹发抖,他平淡道:“山下有五千兵马,莫怕,周大哥一会儿就上山了。” “五千兵马?” 鹰爷喘息着:“你骗谁呢?山下有五千人我不知道?” “梁家被斩了你都不知道,你还知道山下有五千人?” 顾九思轻笑起来:“你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 听到这话,鹰爷整个人都僵了,片刻后,他怒道:“不可能!梁大人可是幽州军中老将!” “范大人还是幽州节度使,周高朗是幽州第一猛将,梁辉算什么?” “顾大人,”鹰爷感觉到脖颈上刀锋的凉意,他忙道,“有话好商量!” “鹰爷,”顾九思叹了口气,“你辱我妻子,你以为,还有得商量?” 鹰爷脸色一白,顾九思平淡道:“就算是为着她的名节,今日你黑风寨上下,也一个都别想出去!”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听到这话,鹰爷立刻明白, 今日顾九思怕是不会善了。 他拼命思索着要如何回应, 而这时外面已经开始组织进攻, 只是他们刚往里冲来, 顾九思的扇子就往鹰爷脖子上更进了一步。鹰爷立刻感觉到扇子划破肌肤的锐痛,他惊恐出声:“不要进来!” 这时外面传来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喊:“官兵打上来了!” “多少人?!” 沈明率先出口, 来的人摇着头道:“不知道, 好多……好多人的样子!” 所有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人道:“这怎么打得赢?老鹰讨好他主子惹的祸,怎么能让我们担着?” 所有人七嘴八舌说起来,沈明在旁听着,嘲讽笑了笑:“做事儿的时候不说话, 出了事儿就来埋怨人了,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说怎么办!” 对方怒喝出声来:“难道还要和他们打不成?” “你怕什么!” 有人接着道:“咱们有机关有本事, 打就打,怕什么怕!” 所有人闹哄哄乱成一团,有人暗中悄悄开始下山跑去, 山下砍杀声震天响起,顾九思就躲在黑暗之中驾着鹰爷, 让柳玉茹依靠着。 顾九思时刻观察着四周, 柳玉茹业不敢松懈, 僵持了许久之后, 听得山下砍杀声越来越近, 鹰爷咬了牙道:“顾大人, 你是否当真要赶尽杀绝?” “那就得看看你打算怎么做了。” 顾九思声音平稳:“鹰爷要和我交易,就得有交易的本钱,不知道鹰爷打算用什么,买你这条命?” “我有钱,”鹰爷急促道,“我有很多钱。” “你死了,钱也是我的。” “我还知道梁大人许多消息!” 鹰爷连忙开口,顾九思挑眉:“哦?比如?” “梁大人有一个金库,”鹰爷赶紧道,“我知道地址。” “还有?” 鹰爷拼命想着能说的,和顾九思编排着。 而外面已经吵了起来。 “擒贼先擒王,”有人大吼着道,“他们是来救那顾九思的,我们把顾九思绑了,他们就不敢上山了!” “鹰爷还在里面……” “这时候了,管什么鹰爷!”大汉吼着道,“走,去抓顾九思!” 有人煽动,一批人看着山下逐渐逼近的官兵,咬了咬牙,终于决定冲进去。 鹰爷听见外面人用帕子捂在口鼻之上,随后就滚了进来。 顾九思一看这些人,就知道他们已经放弃了鹰爷,手起刀落,直接将鹰爷的头砍了下来,随后将柳玉茹和印红往角落里一拉,挡在了两人面前。 他站在两人身前,提了抢回来的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柳玉茹给印红嗅了解药,印红好了许多,却还是靠在柳玉茹身边,软绵绵靠着,害怕道:“夫人,好多人。” “没事,”柳玉茹安慰着印红道,“姑爷在。” 听着这声姑爷在,顾九思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那些人结集冲上来,顾九思护在柳玉茹身前,抗住了一波又一波冲撞。 沈明观察着局势,在暗处一言不发。 他扫了一眼大堂里的柳玉茹,她还抱着印红,瑟瑟发抖,顾九思被他们车轮战得有些疲惫,却仍旧没有退开一步。 他犹豫了片刻,旁边有人在外面商议道:“只要抓住那两女人,顾九思就束手就擒了。” “可他挡在那两女人面前,“有人着急道,”找不着机会下手啊。“ “拿火把来。“ 说着话得人咬牙道:“烧,烧得没办法了,他们自然会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怎么护住两个女人! 沈明听着,皱了皱眉头,这时候熊哥跑了过来,焦急道:“小沈,快走吧,官兵要打上来了,大家都走了。” 沈明点点头,正打算离开,就看对方拿了火把火来。 沈明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将对方的火把抽出来甩开,随后大声道:“柳玉茹,他们要点火!” 说完之后,沈明一脚踹开对方,转身跑去。 柳玉茹被这一声喊愣了,顾九思反应极快,立刻道:“水!” 柳玉茹赶忙起身,去拿了茶壶来,两人倒了水在布上,捂住口鼻,就等着别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谁曾想只听见外面传来咒骂沈明的声音,而后便是一片兵荒马乱,顾九思握紧刀,护在柳玉茹身前,许久后,黄龙一脚踹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大人!” 听到这声大喊,顾九思反应极快,赶尽将他放在柳玉茹身上的外套取下来,让柳玉茹蒙在脑袋上,随后道:“等一会儿你别让人看到。” 柳玉茹咬牙应了声。 顾九思这才站起身来,挡在她身前,回了黄龙一句:“我在这里!” 黄龙这才发现了顾九思,赶忙走过来:“大人……” “去找辆马车。” 顾九思赶紧吩咐:“就停在旁边,别让人靠近这屋子。“ 黄龙愣了愣,但他没想追问,应了一声后,便推开出去。 黄龙前脚刚走,柳玉茹便忍不住问了句:“结束了吗?” 顾九思在这话里听出颤抖,他赶紧回过身去,将柳玉茹抱在怀里,低头亲着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都结束了,你别怕了。” 柳玉茹舒了一口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被顾九思低头吻着,心里骤然升起了几分难堪。印红药效让她有些发困,靠在一旁迷迷糊糊,柳玉茹看了一眼印红,忍不住,抓了顾九思的袖子,有些委屈道:“我……我没事。” “没事没事。”顾九思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安慰道,“没事了。” “我……”柳玉茹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红着脸道,“我……我没让人碰我……” 柳玉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尴尬道:“那个沈明……是个好人……他……”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终于明白了。 他抱着柳玉茹,一时有些呆愣,他内心突然有些庆幸,这种庆幸让他腿脚发软,他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觉得那情绪里混杂了一些,他说不出的复杂。那不仅仅是作为家人或者朋友对待一个人劫后余生的态度,甚至还带了几分他也说不出的意外欢喜。 他呆了很久,柳玉茹有些忐忑,忙道:“你别不信,你信我,我……” “我不在乎的。” 顾九思突然开口,柳玉茹有些茫然看他。而后她看见顾九思认真的眼:“你说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担心你有没有受欺负,能不能平平安安回来。” “其它的不重要。”顾九思声音有些哑,“不管你经历什么,你永远是柳玉茹。你不用同我解释,只要你没受欺负,那就足够了。”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的姿态,她鲜少见他这么认真的模样,她抿唇笑了笑:“若是我真受了委屈呢?” “那我就给你讨回来。”顾九思看着她,眼里带着冷光。 “所有欺负你的,我都会给你一笔一笔,干干净净讨回来。”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见她低着头,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知道你没受欺负。” “你又这么肯定?”柳玉茹抬头笑了,“万一我说假话呢?” “你说假话,我也不傻啊。”顾九思理直气壮,“里面的衣服都没扯开呢,你能吃什么亏。” 听得这话,柳玉茹脸顿时通红起来,她扭过头去,小声埋怨顾九思:“你瞧什么呢!” “没,”顾九思有些委屈,“我没瞧见什么,我就是随便一瞟……” 两人说着话,黄龙站在门外,恭敬道:“大人,马车备好了。” 顾九思应了声,赶忙起身来,自己将马车拉了进来,随后帮着柳玉茹把印红抬了上去,然后让柳玉茹进了马车。 “等会儿别出来了。” 顾九思吩咐道:“处理完了,我带你回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牵着马打算出去,柳玉茹突然道:“九思,”她有些犹豫道,“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顾九思沉默着,过了好久后,他才开口道:“他们看了你的脸。而且这些年来在望都边上为非作歹,也罪有应得。”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道:“沈明这个人,算不上坏,也救了我们。”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再说深,是留是杀,端看顾九思的意思。顾九思点了点头,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放心吧,我会处理。你睡一觉就好了。” 柳玉茹应了声,进了马车,就不再出声了。 顾九思牵着马车出来,这时候黑风寨的人正被一一抓回来。 黄龙清理的是还没来得及跑的,而虎子在下面拦截着逃跑的。虎子还没把人送上来,大家都在等着周烨带着军队过来。在军队过来之前,他们不敢让这些人聚在一起,意识到他们人数并不多。 顾九思了解了一下情况,黄龙按着他的法子开始攻打黑风寨,一开始这些人就怕了。 毕竟来这里的人,许多都是投奔着鹰爷身后的背景,这样正大光明攻打,还因为虎子带人虚张声势,大家以为人很多,于是纷纷逃窜。 逃兵不足为惧,几乎是来一个抓一个。 这一行如此顺利,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天快亮前,周烨终于带着人到了。周烨来了,虎子也就将逃跑的人押到了黑风寨。 土匪都被老老实实捆在一起,周烨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终于道:“打算怎么办,要押回官府吗?” “不了。”顾九思扫了一眼,冷静道,“就在这里,挖个坑,全埋了吧。”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求饶的叫骂的成了一片,周烨也是忍不住劝道:“九思,这样做有损阴德……” “这德我积不起。” 顾九思果断道:“动手吧。”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周烨面上有些犹豫, 似是不忍。 他虽不是士兵, 却也是自幼军中长大, 坑杀降兵这种事,有些超出了他的个人底线。顾九思看出他面上犹豫,深吸了一口气道:“周大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要杀他们, 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斗气,我是为了未来,你明白吗?” 周烨神色动了动,顾九思接着道:“今天这事儿,你以为就梁家掺和着吗?如今是整个望都城的人都在看着你我如何处置,你我的态度,就是范大人和周大人的态度。我之前一直不肯下手, 哪怕我知道他们已经动了心思, 我也只是让人多加防范, 我总以为, 这件事会有转机,我以为我对他们示好服软, 就能得到他们的谅解。如今一个月马上就要过去,很快利息就会到他们手里, 我以为只要钱到他们手里, 他们就能明白, 我并非骗他们。”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 他捏起拳头,转过头去,面上有些痛苦:“可是结果呢?” “我不动手,他们就真当我好欺,今日我来的路上,我无数次想过,若当初我以王善泉那样的雷霆手段,他们还敢如此吗?!” “周大哥,我从不觉得这天下都是坏人,”他转眼看着周烨,神色平静,“但我也不觉得,天下都是君子。人都有善恶,趋利避害贪婪自私这都是人欲,我今日我若不杀他们,望都的那些富商看见,个个有样学样怎么办?如今开战在即,你难道要周大人和范大人一面在战场打着一面还要提防着后院起火吗?” 听得这话,周烨神色一凛,他深吸一口气,应声道:“我知道了。” 他转过头去,同众人道:“就这么办吧。” 周烨咬牙:“所有人就地处决,还有逃窜在外的,全都缉拿回来,一个不能放过。” 听到这话,在场顿时鬼哭狼嚎成了一片。 顾九思面色冷然,他逼着自己看着,看着面前人一排排立着,看着士兵手起刀落,周边哭声骂声交织着,仿若人间地狱。 他的手微微颤抖,而柳玉茹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声音,过了许久后,她也觉得有些发冷。 所有事儿她都听得真切。 她听出来是顾九思下令,这样的顾九思让她有些害怕,可她却也清楚知道,顾九思做这一切,是因着什么,为着什么。 前些时日,他还在彻夜难眠。她劝他要铁血手腕一些,他还是心软。 只是这世间总是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以为,顾九思每日不过上门而已,再如何,也顶多只是将顾九思削了官、或者打一顿,哪里想到就能走到这直接掳人的地步? 柳玉茹听着外面的惨叫声,觉得他们仿佛是再一次站在了沧州,再一次被那些流民围着。 她抱着印红,咬着牙,只听外面声音渐小,许久后,顾九思撩起车帘,同她勉强笑了笑道:“无事了,我们回家吧。” 他面上还带着血,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笑容勉强又温和,像是他的世界里最后一份温柔。 柳玉茹呆呆看着这样的顾九思,顾九思垂下眼眸,却是说了句:“别这样看我。” 说完,他便放下帘子,这时黄龙跑了过来,小声道:“大人,少了两个人。” 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抬头扫了一眼,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后冷下脸来:“沈明。” 他抿了抿唇,思索了片刻后,随后道:“你找虎子一起,把山封了,在下面等着,遇见人了你别动手,你打不过,悄悄跟着,叫人来通知我。他们有两个人,如果只出来一个,一定要留人等着另一个。两个一起抓。” 黄龙应了一声,顾九思看了看天色,同周烨打了声招呼,让周烨收拾残局之后,自己驾着马车下了山。 他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马车打得飞快,他领着柳玉茹入了望都,随后便让芸芸等人上来,将印红抬了进去,然后自个儿站在边上,抬手递给柳玉茹,柳玉茹便当着苏婉和江柔的面,漂漂亮亮下了马车。 看见她无恙,苏婉和江柔顿时放下心来。 柳玉茹笑了笑,温和道:“娘,婆婆,放心吧,我没事儿的。” “那就好……”苏婉含着泪,她不敢多问,低头道,“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了。” “先别多说了,赶紧叫大夫过来。” 江柔忙招呼着道:“将燕窝端上来,房里赶紧备水,少夫人回来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所有人忙活起来,顾九思站在柳玉茹边上,看着她和所有人打着招呼,过了一会儿后,他终于道:“娘,玉茹也累了,让她先回去吧。” “是是是,”江柔高兴道,“赶紧先回去休息。” 顾九思拉着柳玉茹回来房里,大夫过来,先给柳玉茹看了,给她开了几幅压惊的方子后,这才下去。 柳玉茹在大家关照下喝了燕窝,礼貌性送着所有人离开,等大家走后,房间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顾九思坐在桌边,他一直没动。柳玉茹有些疲倦,她看着顾九思,好久后,她拍了拍床,温和道:“郎君,你过来。” 顾九思回了神,忙起身来,走到柳玉茹身边道:“玉茹,怎么了?” “睡吧。”柳玉茹瞧着他,神色温柔,她让开了床,同顾九思道,“你也忙了一夜,睡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转身道:“我先洗洗。” 柳玉茹拽住了他的袖子,她盯着他,认真道:“你累了,休息吧。” 顾九思顿了顿,他似乎是再也伪装不下去,平静的神色上露出疲惫,他脱了外衣,掀了被子,躺在柳玉茹身边,而后他握住柳玉茹的手,平和道;“睡吧,我陪你睡。” 两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主动伸出手,抱住面前这个男人。 顾九思顿了顿,片刻后,他侧过身来,将柳玉茹揽进怀里。 这个人进入怀里那瞬间,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了,他们两静静相拥,顾九思睁着眼,有些茫然看着前方,慢慢道:“玉茹,你别怕我。” “我不怕。”柳玉茹轻声开口,她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平和道,“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怕。” “我听说你出事的时候,我特别后悔。” 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是失了魂一般,平静道:“我一路在后悔,我怎么不早点动手,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讲什么仁义,为什么要总顾着他们?” “我已经选了这条路,就注定是要遭人怨恨的。他们恨我怨我都无所谓,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 “玉茹,”顾九思声音里带了哭哑,“我怕啊。” “你听见你出事了,我真的怕。” “我不是没事儿吗?”柳玉茹温和出声,“以后咱们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会越走越顺的。” “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你没来的时候,我也特别怕。我怕好多事情,我怕自个儿出事,怕自己受辱,怕你见到我讨厌我,怕你以后被别人议论嫌弃我……” “怎么会?”顾九思被她的话说笑了,“你怎么担心这些无聊的事儿?我说了,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柳玉茹认认真真看着他,“我总希望,你心里的我是最好的我。所以在你面前当泼妇我会担心,我名节有损我也担心。” 柳玉茹的眼里落着他,她言语里没有丝毫遮掩,似乎完全没有女子的羞涩,她的手挂在他的脖子上,瞧着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撩动人心的话,只是道:“我就希望你觉得,我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顾九思呆呆看着她。 他看着面前人精致的面容,他感觉自己心跳变缓、变重,所有呼吸清晰可闻,他慌乱又欣喜。 柳玉茹见他只是愣愣看着自己,忍不住将头埋进他胸口,小声道:“你怎么都不说话,好歹回我一句啊?” “我……”顾九思咽了咽口水,他抱着柳玉茹,有些无所适从,好半天,他才道,“我……我觉得你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真的?” “真的。”顾九思慢慢镇定下来,他一只手压在自己头下,看着面前人,柔声道,“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柳玉茹抿了唇,她压着心里的欢喜,小声道:“你不骗我?” “不骗你。” 看见她笑了,顾九思突然觉得,这世上所有事儿都抛诸脑后。他的愧疚,他的害怕,他的挣扎,都在慢慢远去,他目光落在这人身上,就觉得这人是这个世界,他柔声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你开心点。” 柳玉茹抬头看向他:“你要是什么都听我的,那就答应我,第一要对自己好一点,第二开心点,第三别怀疑自己,第四喜欢自己……” 顾九思听着她一条一条数着,忍不住笑了:“那你呢?” “嗯?”柳玉茹枕在他臂弯,抬眼看他,那茫然的样子让顾九思心头发暖,想是被春光照在心尖,他瞧着她,“说的都是让我对自己好的事儿,那我对你该怎么好?” “已经够好了。” 柳玉茹见是这个问题,她伸手抱着他紧了紧:“你对我这样,我知足。” 顾九思眼里带了歉意:“玉茹,你跟着我,受苦了。” “哪里有。”柳玉茹笑起来,“不跟着你,我就不能当柳老板,也不能被人疼。你看哪家娘子能像我一样造次的?” “大家都是吃饭只能吃几口,坐只能坐在凳子边上,睡要比夫君睡得晚,醒要比夫君醒得早……算起来,我的日子已经好得很了。” “可是让你遇险……” “那不是你让我遇险。”柳玉茹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是那些坏人让我们遇险。九思,你不能把所有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得明白,你就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不是万能的,我们只是尽力生活,但不能每次出事儿都觉得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我没有你这样的良善,九思,我活在这世上,就是努力的生活,在我活下来之余,我才能想到为别人做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饶人。你选了一条本就是善恶难辨的路,你要入仕,要为百姓做更多事,那你就注定要做一些违心事,你只要尽了你的力,做到你能做得最好,那就够了。” “我能理解梁家的反抗,可我不能接受。若今日你杀这些山匪,你就觉得难安,九思,那就把官辞了。” 她看着顾九思,神色平和:“我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求你封侯拜爵。这条路不适合心底纯善的人走,你不用完成杨文昌的遗愿,你就在家里,继续当你的顾公子,帮我打理一下账就好,好不好?”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的眼。 他内心挣扎着,他几乎就答应了柳玉茹。可是在他开口前的瞬间,顾家当初奔走窜逃、杨文昌血溅法场、沧州流民暴乱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他开了开口,却突然发现—— “我做不到。” 他沙哑出声:“让我就这么看着这世间动荡至此,我却置之事外,我做不到。” 柳玉茹笑了:“你明白就好。而且,你也无法置之事外啊。” 柳玉茹叹息:“人一辈子,总会遇到这些事儿的。九思,咱们不是圣人,我们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个自个儿心安。” “若是有罪,日后无间地狱,咱们俩一起去。” 柳玉茹笑了笑:“到时候,我给你作伴。”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的眼,她这么平和说着身后事。 以前她总同他说的是这一辈子如何,他总觉得,那是因为这一辈子,她已经没了选择。可是如今有选择的时候,她却还是选择了他。 他不想去深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回想起他冲到黑风寨里,见到柳玉茹的第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他无比真切的意识到——他这一辈子,容不得第二个男人,出现在柳玉茹的生命。 过去他许诺的什么放她走,让她遇到真爱之类的话,在那片刻都成了狗屁。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这辈子要柳玉茹,下辈子要柳玉茹,他顾九思活着的、死了的所有时光,他都要这个人。 她是他妻子,就一直是,永远是。 他怕这样疯狂的念头吓到柳玉茹,于是他克制着所有情绪,温和笑了。 他抬手将柳玉茹的头发放到耳后,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好,”他温和道,“这些话,你都记好了,别到奈何桥上,又不认账。” 柳玉茹抿唇轻笑:“你才不认账,我何时不认账过?” “你说过的话,你都认账?” “认账。”柳玉茹点头道,“信用是商人之本。” “那就好。”顾九思低下头,他握着她的手,温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说着话时,沈明躲在山洞里,认真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熊哥受了伤,他在旁边自己给自己包扎,他腿上中了一刀,行动不便,他一面处理伤口,一面低低喘息着道:“小沈,你走吧,凭着你的武艺肯定没事儿,别让我拖累你了。” “不行。”沈明扭头道,“我得带你走。” “是我害了你,”熊哥苦笑,“本以为带着你来到这黑风寨,能给咱们求条生路,谁知道却是条死路。当初应当听你的,不该来这儿……” “别说这些了。”沈明冷静道,“当初你在沧州救了我和我娘,我不会丢下你。” “我也就是随手一救,”熊哥叹息道,“你报恩已经报得够多了,你走吧,别管我了。” “他们现在没动静了,”沈明看了外面,走到熊哥面前,同他道:“现在他们应该还在山下等着我们,我背着你下山,等会儿我把你藏起来,我先出去把他们引走,你就赶紧走。” “小沈!”熊哥焦急道,“为我搭上这条命不值得,你娘还在等着你……” “老子的命值得不值得要你说?”沈明瞪了他一眼,随后背上他,熊哥拼命挣扎着,沈明立刻道,“别逼我绑你!” 熊哥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终于才不再挣扎,他背着熊哥,看了一眼外面,猫着腰顺着草堆过去。 到了山下,他匍匐在草堆里,果然看见虎子带着人在等着他。沈明想了想,让熊哥趴在草堆里,他小声道:“按计划,你去我娘那儿等我。” 说着,沈明便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出去,趁着虎子的人背对着他的时候,他赶紧小跑开去。 然而所有人仿佛是没见到他一般,沈明咬咬牙,故意摔了一跤,终于出了声响。 大家看着他,赶紧道:“追!” 沈明一路狂奔,他一边打一边跑,士兵见几个人制服不了他,便赶紧叫人,一时间所有人都追着沈明,沈明便开始疯狂逃窜。 熊哥咬了咬牙,他撑着自己的腿,忍着疼,狂奔出去。 黄龙带着人在前面,一面追着沈明,一面道:“赶紧报告顾大人!” 沈明意在引开人,让熊哥逃脱,所以他也不忙着打,只是飞快的跑着。 但是时间稍微长些,他便比不上骑马的官兵,于是被人团团围住。 沈明啐了一口,抽出刀来,打定了主意和同归于尽,砍得一个是一个。 马围着沈明团团转,然而沈明武艺非凡,一个人缠斗在中央,和大家僵持着。 虎子在一旁看着,琢磨了片刻,叫了几个头发花白、跟着过来混饭的老者,同对方道:“我听说黑风寨的沈明有两不杀,不杀妇孺,不杀老幼,等会儿我扑上去,要是他不动手,你们就赶紧上。” 所有人点头,虎子摸了摸胸口昨夜穿上的护甲,咬了咬牙,猫着身就扑了过去。 他虽然已经年近十四,但身形十分瘦小,看上去也就十二不到的模样,沈明骤然遇见这么个孩子扑过来,下意识就拉着人甩开,怒喝了一声:“不要找死!” 虎子见状,给旁边使了个眼神,顿时老的小的就扑了上来,沈明脸色大变,刀在手中又转了刀背,拼命将人甩开,怒道:“走开!” 然而也就是这么片刻之间,旁边士兵就将长矛抵在了他脖子上。 沈明终于不动了。他提着刀,喘息着看着马上的士兵,眼里全是嘲讽。 “非得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他啐了一声,怒道:“真是朝廷一条好狗!” “沈爷,”虎子笑眯眯道,“还请放下武器,我家九爷想请您喝杯茶。” “呵,我吃他的烂茶!” “就算您不想去,”虎子朝着旁边扬了扬下巴道,“也陪着那位爷去吧。” 听到这话,沈明下意识看向旁边,脸色巨变,熊哥已经被黄龙抓了起来。沈明面色不太好看,过了许久,他突然一笑:“行啊,找我喝茶是吧?走啊。” 顾九思一觉醒过来,木南就来通报说沈明抓到了。 柳玉茹赚钱之后,他们家也陆陆续续把以前散了的家仆找了回来。 顾九思听了木南的话,点了点头,转头看着还在睡着的柳玉茹,他抿唇笑了笑,抬了抬手,让木南递了旁边的剑来。 他用剑割开了袖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出门之后,他先去洗漱,而后换了一套衣服,接着去了柴房。 柴房被临时弄成了一间牢房,沈明和熊哥被关在里面,顾九思一进去,沈明便笑起来。 “哟,顾大人,”沈明开口道,“怎么就你来?柳小姐呢?印红呢?她们不来见见我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 虎子正准备上前说话涨个气势,谁曾想顾九思抬起手,扇子一张,“啪啪”就在沈明脸上扇了个来回。 所有人都被这两巴掌扇愣了,顾九思摇着扇子,笑着道:“说,”他笑眯眯道,“继续说,我看你嘴硬一点,还是脸硬一点。”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沈明是懵的。 他这辈子没被人扇过巴掌。他挨过刀, 中过箭, 被人拳打脚踢, 却从没被一个男人扇过巴掌。 等沈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按在了椅子上帮着,熊哥在另外一边,因为是伤患,所以特别待遇。 顾九思坐在桌边, 让人端了茶,拿了从黑风寨搜出来的成员名单,一脸闲适模样道:“你们两似乎这三个月才出现在黑风寨?” 沈明不说话,顾九思转过头,同正在给熊哥包扎的大夫道:“大夫停止包扎吧,就这么流血流死了好了。” “对!” 沈明一听这话,便老实了, 咬牙道:“三个月前来的。” 顾九思点点头, 开始做笔录:“打哪儿来?” “沧州。” 顾九思的笔顿了顿, 片刻后, 他应了一声道:“以前的职业?” “街头混混。” “游侠!”熊哥忍不住开口道,“大人, 沈明他是个好人,他以前是去名门正派专门学过武的, 后来回了乡里, 因为乡里一个乡绅糟蹋了一个闺女, 他动手把人杀了, 后来逃了出来。他只是冲动些,没做过恶啊!是我害了他……”熊哥往前要挣扎着过来跪下,旁边大夫淡定按住他,宽慰道:“别激动。” 熊哥也来不及管旁边人的声音,只是道:“大人,沧州没粮食了,那儿都是人吃人,我们没有办法,才来了幽州。幽州也没个能讨生活的地方,我才想着去黑风寨。沈明他没杀过人的,他只是抢点银子……” “没杀过人?”顾九思嘲讽开口,沈明挑眉,坦荡道:“杀过啊。你们这种狗官,我见一个杀一个。” “小沈!”熊哥着急道,“你少说两句。大人,沈明下手都是讲分寸的,他讲道义的啊。” 沈明被熊哥一吼,扭过头去,没有多说,顾九思转头看着熊哥道:“这三个月来,黑风寨一共作案两次,一次是抢了赵家运输的一批货,你们干的?” 两人不说话。顾九思心里有了底,随后他道:“听说沈公子不杀妇孺老弱,我倒想问问,怎么在我夫人这事儿上,您就破例了呢?” “你夫人漂亮呗。” 沈明脱口就来,顾九思顿住记录的笔,抬眼看着沈明,眼中满是冷意。 “不是,顾大人,这都是误会。”熊哥赶紧道,“我这兄弟是从来见不得这些事儿的,但鹰爷下了吩咐,这事儿我兄弟不做就得其他人做,要是换一个人,夫人可真就要去了半条命了。我兄弟也是为夫人着想,想着能救就救。我兄弟没碰夫人一根手指头啊!您看,最后我们也是早早跑了的,我这兄弟就为了提醒你们和寨子里的人动了手,这才下山晚了的啊。” 顾九思抬眼看着沈明:“真的?” “假的。”沈明冷笑,“要杀要剐赶紧的。” “家里父母还在吧。” 顾九思声音平静,沈明不说话了。顾九思将笔放下,把记好的口供拿起来,吹干之后,放在一边。 他看着面前的沈明,两人对视着,顾九思犹豫了一会儿。 这样一个人,杀了有违他的本性,无论如何,沈明救了柳玉茹和他,这是实实在在的。当时若不是沈明出手,外面的人一把火烧起来,他的确要被逼着出了屋子,还能不能护住柳玉茹就说不定了。他始终不是曹操这样的枭雄,也做不出“宁我负天下人”的事。 可若留下,他出去胡说八道,对柳玉茹名节又有损。 顾九思思索着,沈明就静静等着顾九思最后结果。 过了许久后,顾九思终于道:“大娘几岁了?” “关你屁事儿。” “你不想活,大娘总是要活的。”顾九思开口,沈明僵了僵,顾九思朝着熊哥扬了扬下巴:“他也想活。” “有话就说。”沈明知道顾九思是要说些其他的什么,僵着声催促。顾九思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道:“你身手不错,可以留下给我打个下手,一月两银,月休三天,如何?” 沈明愣了愣,熊哥惊诧片刻后,赶紧道:“快谢谢大人!” “你从沧州过来,不就是想给家里人求条生路,”顾九思靠在椅背上,转着笔,垂着眼眸,“想求条生路,就得收着脾气,忍自己过去不能忍的,容自己过去不能容的。总不能一辈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嘴巴上嚷嚷着头掉了碗大个疤,你的头不值钱,你娘呢?” 沈明抿紧了唇,顾九思见他心动,也不耗心神。他站起身来,淡道:“黑风寨就剩下你们两个,你要留下,你和这个人就发誓将玉茹去过黑风寨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否则我夫人失了名节,”顾九思冷了眼,他抬眼看着沈明,冷声道,“我就要了你们全家的命。” “你不说我也不会乱说。”沈明僵着声。 顾九思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去:“给你一天的时间想想,要骨气还是要命。要骨气简单,我马上送你和你黑风寨的兄弟团聚。要命你就找人同我说,我会给你安排事儿做。”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出了门。 他刚出门去,就看柳玉茹站在门口,她似乎是有些担心,见着顾九思出来了,她看了里面一眼,随后道:“我听说你把沈明抓回来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看了一眼门里,心里有那么几分不舒服。 但他面上不显,手拢在袖子里,点头应了一声。 “审得如何?”柳玉茹犹豫着出声,顾九思抬眼看她,直接道:“你是想问如何处置吧?” “这也是要问的。” “杀了。” “啊?”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挑眉,似笑非笑:“怎么,不妥?” “也……也不是。”柳玉茹磕磕巴巴道,“你这么处置,总有你的道理。但……我……我就是瞧着也……也不是太坏的人……吧?” 那个“吧”字出来,柳玉茹也有些不确信,她偷偷瞟他,想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情绪,揣摩着自己的话说得对不对。 顾九思看着她这一副做贼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气该笑。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却是道:“算了。” “嗯?”柳玉茹有些茫然,顾九思微微弯了弯腰,将脸探到她边上去,指了指自己的侧脸道:“亲一口,就算了。” 柳玉茹被这个要求惊到了,她呆呆看着面前的顾九思,顾九思见她不动,皱眉道:“不乐意?” 说着,他直起身来,双手拢在袖间,转过身去,冷着脸道:“那就罢了。” “哎哎哎,”柳玉茹见他不高兴,虽然也不知道他说的‘算了’是算个什么,她还是一把抓住了他,顾九思顿住步子,回头瞧她。柳玉茹扭头看了看边上,似乎是有些害羞,见旁边没什么人,她朝他招了招手道:“脸,过来点。” 顾九思没想到柳玉茹真的会应这个要求,他其实也只是随口一提,给心里找个痛快。谁知道面前这个姑娘,却是拽着他的袖子,紧张看着周边,像是做贼一般,小声道:“快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方才那点不快全都烟消云散了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有些紧张,可他却还是故作镇定,微微弯了腰,将脸凑了过去。 柳玉茹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他的侧脸一口,随后低下头去,小声道:“不生气了吧?”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的模样,他抿起唇。他觉得心里像是开了花似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他抬手拉了柳玉茹的手,笑着道:“就这样吧,饶他一命。” “也不用的。”柳玉茹赶紧道,“他要是以前真是大奸大恶,你也不用饶,只要罪罚相等就好,最重要还是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顾九思翻了个白眼,“我想他去死。” 柳玉茹听了,她颇为遗憾道:“那就杀吧。” 顾九思被柳玉茹的口气逗笑了,他挑了挑眉,忍不住道:“你是真觉得可以杀,还是哄我开心的?” “为了哄你开心,杀了也是可以的。” 柳玉茹一脸认真。 他听这话,心里终于彻底放下了,整个人乐得不行。他突然觉得自个儿和沈明计较,实在是有失身份。毕竟,柳玉茹已经是他媳妇儿,他每天想抱就抱想亲就亲,沈明充其量也就是个排着队的爱慕者,柳玉茹这么好,有几个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这样一想,顾九思心里那点别扭终于没了,他轻咳了一声道:“罢了吧,他人还不算坏,就是脑子傻点,留下来还是能用的。” 这话在柳玉茹意料之中,她抬手挽住顾九思,靠着顾九思道:“放心吧,我不会跟他跑了的。” “这种问题我完全没在意过。”顾九思立刻反击,“就他那样的能从我手里拐人?!我借他一百个脑子也不能!” “这么有信心啊?”柳玉茹压着笑,“人家小沈,虽然脑子不好使,但长得还是很俊的。” “你是脑子坏了还是眼睛瞎了?”顾九思瞟了柳玉茹一眼,“有病治病,费用我出,别耽搁。要说俊,他能比我俊?” “唔,”柳玉茹认真想想,随后道,“各有千秋,那刀疤很有个性。” 听得这话,顾九思也不走了,他双手捧着柳玉茹脸,认真注视着她,眼里全是惋惜惋惜,感慨道:“以前能看上我嫁给我,明明眼神还是挺好的,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瞎了呢?” 柳玉茹笑得整个人都软了,抬手用团扇拂开他的手。 顾九思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便将手环在她腰上,怕她摔着。 怀里的姑娘高兴,他也就高兴起来,这么静静瞧着她笑,感觉整个秋日都变得温柔又绵长。 他觉得这个人,像是他一生的归宿,一世的回家路。 任这世上刀光血影,却仍有这一方天地,安然如初。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顾九思血洗黑风寨一事传出去后, 整个望都城都惊了。 黑风寨在望都城外屹立已久,从未有一个县令能够成功剿匪,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黑风寨说是山匪, 实际是望都城贵族手里的刀,谁想动谁, 价码给得足,黑风寨就帮你毁了对方那桩生意。 谁都想有刀, 于是所有人都护着, 当然黑风寨背后,还是有一颗不可言说的大树,过往大家都揣测着这颗大树是谁,然而在黑风寨被剿灭不久后,梁家也因谋反被灭的消息传了出来,这事儿就不言而喻了。 顾九思审完了沈明, 从柴房里走出来, 黄龙便走上前来, 同顾九思道:“大人, 县衙里来了好多商户, 都是来买幽州债的。” “来了多少?”顾九思洗着手, 声音平淡, 黄龙报了一下, 顾九思沉默片刻, 心里就有了数。 梁家昨晚动手, 自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一定是窜通了许多商家,蓄谋一起。 今日来这些人,必然是知道了消息,急急赶来表忠。如今梁家尸骨未寒,还在清点家中财产和安排剩下的人的去处,这些人知晓了结局,被顾九思雷霆手段所慑,自然不敢再继续下去。 顾九思嘲讽笑了笑,他低下头,洗着手,平静道:“今日来得这几家,要他们将家产全用来买幽州债。” 黄龙愣了愣,之前顾九思一直是秉持着半自愿原则,很少这样强求。今日上来,却就是要人用家产全买? 顾九思见黄龙愣住,他抬眼看去:“黄大哥?” “是,”黄龙赶忙应下,他点头道,“大人,我这就去办。” 等黄龙走出去了,顾九思就站在架子边上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泛了红,带着疼,他才终于停下来。 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直起身去了府衙。 府衙里商户都等着他,顾九思见了这些人,朝着所有人行礼,大家忙站起身来,慌张回礼。 顾九思看了一眼今日坐着的人,却是之前没动的硬茬全都来了。顾九思嘲讽笑了笑:“我的意思,想必诸位都明白了吧?” “大人……”那些商户犹豫着道,“给幽州捐钱,我们义不容辞,可是这个数额……” 顾九思抬眼,坐在首位的李姓商户轻咳了一声道:“大人,其实您这么卖力,钱入的也是这望都库银的口袋。大家不如打个商量,您让我们少点,我们让您多点,您看如何?” 顾九思听着,嘲讽笑了笑:“我顾家捐了多少钱,你当我看得上眼的得是多少?” 听到这话,所有人面色不太好看。 他们再富,也不可能比当年的扬州首富更富。顾九思这种能把家当说捐就捐的人,要拿钱财打动他,的确太难了。 顾九思扬了扬下巴,黄龙懂事的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就留下了顾九思和这些富商,顾九思将茶杯放在桌上,淡道:“大家也不用多想了,以往我总想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既然诸位不领情,那就官走官道商走商道。你们伙同梁家找我的麻烦,想必就是做好了准备。” “大人……”所有人着急出声,顾九思抬手,止住他们的声音,“不用解释,你们有没有做我心里清楚。大家都是商户出身,你们心里想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让你们买幽州债,不是坑你们骗你们,你们不信我,警惕,我都能理解。可是祸不及家人,你们有事儿冲我来,找我家里人麻烦,这是我的底线。” 顾九思抬眼看着所有人:“做了事儿就的人罚,其他的商户,我不会强抢。但你们就听明白了,要么认罚,要么就全给我和梁家作伴去!” 所有人僵着脸,顾九思直接道:“黄龙,拿纸笔来。” 说着,顾九思靠在椅背上,转着手中的笔,一一扫着每个人道:“写封信回去,今日大家就在这里歇息吧,什么时候,钱到位了,什么时候,人就到位了。” 没有人敢说话,大家都清楚知道,此刻的顾九思的确已经是盛怒至极。他可以忍他们的嘲讽羞辱,可以忍他们的怀疑揣测,可是他却绝不能忍自己的家人因他受到伤害。 黄龙将纸笔发给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觑,顾九思在上方,打开了近日的卷宗,淡道:“大家慢慢写,我陪着大家一起办公。” 作为一个县令,望都整个县,上到财政杀人,下到丢鸡找狗,全都由顾九思一人来操办。顾九思每天的事儿多得不行,还好他看东西速度快,百姓递过来的诉状一目十行,他将其按照重要性排序归类,然后分别准备了处置方式。 大家看着顾九思的样子,咬了咬牙,终于是将信写了出去。 写出去后就等着家里筹银子,银子不够,粮食布匹马匹……又或是未来军中订单,这些东西抵押来凑。 顾九思就这么忙活到了夜里。柳玉茹见他还不回来,便让人去问问,印红从木南那里得了消息,回来同柳玉茹将情况大概报了,柳玉茹静静听了,随后却问道:“木南可说姑爷有什么异样吗?” 印红想了想,随后道:“木南说,今日姑爷洗了很久的手,手都洗红了。” 柳玉茹愣了愣,过了片刻后,她轻叹了口气道:“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心里想必还是难过。” 如今已经是深秋,夜里有些冷,柳玉茹想了想,让人炖了碗甜汤,随后便穿着大氅,提了灯,带着甜汤去了县衙。 夜里同往日起比起来有些异样,周边人神色匆匆,似乎都在着急忙着些什么,柳玉茹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多说。 到了县衙门口,柳玉茹也没去请顾九思,她就是站在门口,静静等着。 等到了半夜,她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顾九思这才送走了最后一个商户,忙完走了出来,出门便瞧见柳玉茹的马车,静静停在一边,挂着“顾”字的牌子在马车前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顾九思笑了笑,他忙走到马车边上,印红打着哈欠,看见顾九思走出来,赶忙道:“姑爷……” 顾九思抬起手,止住了印红的话,他掀起帘子,就看见里面睡熟了的柳玉茹。 他抿唇笑了笑,朝着周边人打了手势,小声道:“走吧,别惊到她。” 吩咐完后,他轻手轻脚上了车,坐到柳玉茹边上,将人轻轻放到他腿上靠着。 柳玉茹睡得迷糊,她隐约睁了眼,又觉得很舒服,没有再管。 顾九思坐在位置上,将外衣给她盖上,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马车哒哒回去,他瞧着这个人,觉得月色里都带着柔情蜜意。 你说这些感情是如何产生的呢? 他自己回想起来,都很难明晰,到底是在哪个点,哪个界限,这份感情就这么悄然变了质。从最开始只是想着负责、觉得这个姑娘不错,就变成了生死与共,然后到了今天。 闲暇时的温情,关键时的独占,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无一不是走在了爱情的极致上。 觉得她哪儿哪儿都好,便哪儿哪儿都不想放手。爱极了,喜欢极了,想将她一个人独占放在身边,也是自私极了。 顾九思瞧着她的侧脸,一看就入了迷,就觉得这人眉目张开来,怎么看都是雕刻的美玉,笔绘的仙子。 一不留神就看回了家,等马车停下来,顾九思才察觉,忍不住有那么几分脸红,想着还好柳玉茹睡着了,要是醒了知道自己居然能这么看一路,不得埋汰死他。 他小心翼翼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这样大的动作,柳玉茹终于醒了,她迷糊睁眼,看着顾九思道:“郎君?” “睡吧。”顾九思知道她要问什么,笑着道,“到家了,我抱你过去。”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困得紧,可她还是想多说说话,便伸手揽着顾九思的脖子,合着眼,迷糊着道:“我给你煮了甜汤,去接你了。” “我知道呢,”顾九思听着她这么挣扎着他说话,心软成了一片,他轻声夸赞道,“谢谢娘子。” “你别难过。”柳玉茹低声道,“我给你带了香膏,记得擦手。” 顾九思愣了愣,便知道今早上的事儿是传到柳玉茹耳里了。 他心里是说不出的动容,他未曾想着,这么一个细节,就能让这人猜到了自己的心。 他抱着姑娘,突然就觉得有些眼酸,少年长成,总是棱角尽蜕的过程。有的人蜕得圆润和善,有的人却只能生生折断,鲜血淋漓。 他哑着声,应了一声,抱着柳玉茹到了床上,柳玉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慢慢缓了过来。这时候顾九思已经梳洗好,让人打了洗脚水进来。 他将洗脚水放在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自己脱了鞋袜,顾九思看出她还犯着困,便撩了袖子,走到她面前来,将手探进水里,搓揉在了她的脚上。 柳玉茹猛地惊醒,下意识就将脚缩回去,顾九思一把抓住她的脚腕,看见了这皓足染着水珠,在灯光下如晨间荷叶,露珠摇摇欲坠。 他一时觉得目眩,呆呆看着那手中握着的小脚,心跳骤然快了。 他目光移不开,他从未觉得,有人仅凭着一双玉足,就能有这样的魔力,让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幻境之中,奇异的感觉升腾而上。 顾九思就盯着那双脚,那目光如同火一般,灼烧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红了脸,结巴着出声:“郎……郎君……” 听得这一声唤,顾九思才骤然回神。 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却是不敢多说什么,他突然发现柳玉茹看不得了,瞧着哪儿,都觉得异样。 那唇色盈透,似是带了水渍,引人品尝。 那脖颈纤长,肤色在灯火下似是带了流动的光,让人恨不得沿着那光一路追随而去,用唇在上流连。 而再往下更是胸有沟壑,腰藏曲江。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逼着自己低下头去,将目光落在水上。他怕柳玉茹察觉他的异样,他觉得柳玉茹对他的评价太对了。 他当真太过孟浪了。 怎能有这样的念头呢? 他低着头,怕自个儿目光里那些龌龊东西被人发现,让柳玉茹不喜。他故作镇定,笑着将柳玉茹的脚拉回水里,柔声道:“可是害羞了?” “唤印红来吧……”柳玉茹红着脸,心跳得快,她总觉得面前这顾九思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可她又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来,让她又怕又有些…… 说不出的喜欢。 而这种喜欢藏在心里,有些太深了去,她自个儿也没察觉。这种喜欢,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欣赏或者单纯喜欢的情绪,更像是所有人都不会说出来的、刻在人骨血里的、一种女人对于男人、男人对于女人的本能。 她只觉得身上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太害怕了,她说话声都忍不住打了颤。 顾九思听出来,他顿了片刻,最后还是道:“我让她去睡了,我来吧。” 说着,他笑了笑,那笑容瞧不出半分旖旎,俱是温和道:“你来等我,给我煮汤,我就给你洗脚,给你擦手,好不好?” 看着顾九思的笑容,柳玉茹心里那份怪异散开了些,此刻顾九思已经用手擦着她的脚了,再多说什么,也是矫情,于是她只是道:“那明天早上我给你做桂花糕,帮你穿衣服。” “好。”顾九思笑着应声,“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柳玉茹听得这话,心里安心又高兴。 她是生意人,向来不信那些没有付出就有回报的故事。 在她心底里,所有的礼物都标着未知的价格,只有明码标价的交换才让她心安。 她低头看着坐在小凳子上为她洗脚这个男人。 他这模样其实一点都不帅,和他在外那些风流公子、威严官爷的模样都不一样,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笨拙的替她按着脚,看上去甚至带了种说不出的老实,可是她就觉得特别平稳安定。 柳玉茹静静瞧着他,而顾九思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目光都落在她的脚上,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儿来,惹得她讨厌,可他又总有那么几分冲动。于是他替她擦着擦着脚,就忍不住用了力气。 带着茧子的手指擦拭在柔嫩的脚背上,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觉得有那么几分羞耻,便低声道:“好了吧?” “嗯?”顾九思抬了脸,柳玉茹便瞧见面前的人,涨红了脸,眼里还带了几分水汽,那一贯艳色的眼角眉梢,更是带着中说不出的诱人。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却是笑了,干净利落将帕子扑在怀里,将她的脚抱进来压了压,替她擦干了脚。 “好了。” 他放开她的脚,只是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那手指就顺着小腿一路划到脚腕,惹得柳玉茹轻轻战栗了一下。 她更觉得羞恼,赶紧上了床,背对着顾九思,彻底睡了。 顾九思倒了水,又回了浴室。他在浴室呆了很久,似乎又洗了一次澡,这才出来。 柳玉茹躺在床上,她看着黑漆漆的夜里,突然忍不住想。 其实,她和顾九思……应当算夫妻了吧? 在顾九思心里,她应当算他的妻子,他不会再想着什么放她离开了吧? 她其实很想问,可是又不太敢。她怕问出口来,顾九思还是以前的答案。 当初她听着这答案承受不起,如今更是承受不起,若她付出这么多,顾九思还是这么说,她大概…… 大概会很难过。 柳玉茹想着,垂下眼眸,她裹着被子,叹了口气,干脆不想了。 顾九思从浴室走出来,他似乎有些疲惫,他躺在床上,将柳玉茹揽进怀里。 他身上沾着水汽,有点冰凉。柳玉茹抿了抿唇,她想了想,回过身去,主动伸出手,抱住顾九思。 “九思,”她小声询问,“你不会丢下我吧?” “我丢不下你,”顾九思听着她的话,叹息了一声,他捋开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柳老板,你可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小孩子,你不依附我,又有什么丢得下丢不下得说法。” “你该问的是,我离不离得开你。” “那……”柳玉茹结巴着道,“你离……离……” 她不敢问了。 她又羞涩,又害怕,顾九思等着她发问,见她半天开不了口,他低笑出声。那声音如宝石落在丝绸之上,华贵中带了几分暗哑,撩得人心发痒。 他的手扣入她的指缝,他们的手交扣在一起,他的头轻轻触碰着她的额头,他们靠得很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离不开。” 他瞧着她的眼睛,他漂亮的眼里带着无奈、带着宠溺、带着欢喜、带着似乎是要让人沉溺其中的深情。 他往前探了探,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是我的命,我离不开。” 他的话带着热气,喷洒在她耳边,柳玉茹心跳飞快,她突然觉得还好,她是在床上问的这话,若是站着问的,此刻怕是站都站不稳了。 顾九思这人,当真是生来就带了种骨子里的风流浪荡,就算是说句话,也能说得人软了骨头。 她分不清是自个儿的问题,还是顾九思的问题。 她就是双手环着顾九思的脖子,红着脸不说话。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知道她是害羞了,低笑出声来。 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说更多了,他就将人往怀里揽着用力抱紧。 他原想着,他只是想让他离她近一些,想拥抱她,想用这个动作,去表达他那些未曾说完的感情。 然而在感受这个人的温热与真实之后,他突然发现,这人不仅是他的命,是随时随地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往后退了退,不着痕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低头亲了亲柳玉茹,柔声道:“睡吧。” 说完,他就侧过身去,背对着柳玉茹。 柳玉茹愣了愣,她缓过来,这才反应过来顾九思说了什么。 她觉得心里高兴极了,哪怕顾九思此刻背对着她,她也觉得欢喜。 她像一只粘人的猫儿,想要讨好面前这个人,于是整个人贴上去,环手从背后抱住了顾九思。 “九思,你真好。” 她用脸蹭了蹭顾九思的背,顾九思在暗夜里,感受着身后人的曲线和柔软,听着后面人慢慢深沉下去的呼吸。 他睡不着。 他就盯着面前的柜子,仿若对方是他的死敌。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他为什么受这种罪? 他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上进一点,再往前努力一步呢?!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顾九思就这么盯着墙, 僵着身子,盯了一晚上。 困到不行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其实是很想转过身做点什么的,可是理智却告诉他, 他如今不该做这些。 他时至今日才明白, 自己对柳玉茹是怎样的情谊, 可柳玉茹对他,却未必如此。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 柳玉茹都不会拒绝。可不会拒绝,并不意味着,她心甘情愿如此。 柳玉茹这个人吧, 骨子里面始终有那份规矩,那份责任。她理智又内敛,同他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规矩大过了情爱的。她知道他是她丈夫, 这辈子她都不会变, 因此无论他要做什么, 她喜欢不喜欢, 都会说喜欢, 都会受着。 可他瞧得出来, 他的触碰,她是害怕的。她心里有着犹疑, 只是强作镇定。 他怎么舍得让她受这份委屈?也无法容忍这份感情里有这样的瑕疵。 他同柳玉茹还有如此漫长的一生, 他相信这一生里, 柳玉茹一定会慢慢爱上他,真诚的接纳他,他们会成为对方生命中作为爱情最美好的存在,不是亲情也不是责任,就是相爱。但如果他们开始于还未确定这份感情的现在,这会是他一生的遗憾。 顾九思一觉睡醒过来,晨起的敏感让他有些不适,他赶忙起身去,梳洗一番后,他这才冷静下来。他让人备了早点给柳玉茹,自己端了早点去了柴房看沈明。 熊哥被人带着去照看,沈明坐在柴房里,看上去有些虚弱。 顾九思将早点放在沈明面前,站起身道:“想好了吗?” “为什么不杀我。”沈明冷静开口,“我听说黑风寨的人,你都杀光了。” “你罪不至死,又救了我们夫妻两次,杀你不妥。” “那你为何不放了我?”沈明抬眼看他,顾九思平淡道,“我不放心你到处乱跑,万一嘴上不把风,毁了我夫人名节,这怎么办?” “而且,”顾九思扫了他一眼,平和道,“你武艺至此,放你出去,我也怕你走了歪路,为非作歹。” “跟着你就不是为非作歹?”沈明嘲讽开口:“你们这些朝廷狗官,谁又是好的?” “沈明。”顾九思静静看着他,“你可以跟着我,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你也可以杀了我。” 沈明愣了愣,顾九思坐下来,淡道:“你有什么问题,大可问我。” 沈明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直接道:“不问了。” “嗯?”顾九思抬眼瞧他,沈明平静道,“你说得是,你要是个狗官,我一刀劈了你就是。” 顾九思笑了笑,没说话,他喝了口茶,吩咐了外面人进来,给沈明松了绑。 柳玉茹醒来时,沈明已经打理好了。 柳玉茹这一觉睡得好,顾九思见她进了院子,忙问她:“怎的醒了,再睡一会儿吧?” “睡得久了,”柳玉茹笑笑,“来陪你吃饭吧。” 说着,她目光落到沈明脸上,她有些诧异,随后却又露出平和笑容,朝着沈明点了点头。 沈明有些尴尬,他朝着柳玉茹行了个礼,就匆匆转身走了。 顾九思瞧了他一眼,又看了柳玉茹一眼,走到长廊上,拉着柳玉茹去吃饭,他状似无意道:“沈明以后就留在我手下做事儿了,你身边也没个可靠的人,要不我把他派给你,你用着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狐疑瞧了他一眼,见顾九思满脸平稳,没带半点情绪。 她想了想,点头道:“行。” 顾九思脚步顿住了,他抬眼瞧她,目光里似是有些委屈,他就这么盯着她,也不说话,柳玉茹憋着笑,继续道:“我就让他当随行的小厮,和印红一样,日日跟着我。” 听到这话,顾九思勾了勾嘴角:“想得美。”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似是不大高兴,进了饭厅。 苏婉和江柔正说着话,见两人进来了,江柔正要说话,就看顾九思“哐”一下坐下来,就开始飞快吃东西。 柳玉茹施施然入座,同苏婉和江柔道:“娘,婆婆,吃饭吧。” 顾九思将桌上弄得叮叮当当作响,谁都下不了筷子,唯独柳玉茹像是毫不受影响一般,旁边江柔和苏婉瞧着,面面相觑,柳玉茹见两位长辈半天不下筷子,她突然出声:“顾九思。” 顾九思动作僵住了,她生意很平和,脸上带着笑,顾九思心里突然有点发寒,被关柴房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贸贸然涌现在了脑海里。 柳玉茹淡道:“好好吃饭。” 顾九思不敢说话,只是坐直了身子,也不作了。 两人吃了饭,顾九思回了屋里,他坐在床上不动,柳玉茹去拿官袍,等将官袍拿来了,顾九思还坐着不动,柳玉茹笑着道:“郎君,过来换衣服。” “不去了。”顾九思往床上一躺,似是生气道,“今个儿我病了,不想去县衙!” 柳玉茹听着笑了,她坐在顾九思边上,用团扇轻轻扇着扇子:“郎君哪里不舒服?可是热了?” “我心里病了!” 顾九思闷头出声,柳玉茹抿着笑:“怎么病的,说来听听?” “柳老板看上新欢了!”顾九思探出头来,艳丽的眼里满是委屈,“要厌旧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九思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一副“我绝对不和你说话,我就等着你哄”的模样背对着柳玉茹。 柳玉茹团扇敲着他,笑着道:“你怎的这样幼稚?你自个儿试探我,还不让我回两句嘴不成?” “我不管。”顾九思闷着声,“你要让他当你随行小厮,我生气。” “那不是逗你玩儿吗?”柳玉茹给他摇着扇子,好好哄着他,“我怎么可能让他当随行小厮?我一个妇道人家,让人瞧见了,多不好听啊。” “你就是怕人瞧见,别人瞧不见你就让他当了!”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没完了是吧?我还没说你怎么想着这么试探我,是不是不相信我呢?” 这话出来,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心里始终不相信我和他清清白白……” “不是不是,”顾九思赶紧道,“我怎么可能怀疑你!” “那你怎的这样问我?”柳玉茹神色哀怨,“你心里还是有了结。”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顾九思三句连忙开口,随后他蹭过来,靠着柳玉茹,有些委屈道:“我瞧见你看他对他笑了,你就不能夸夸我,给我吃颗定心丸吗?” “好好好,”柳玉茹觉得面前人像极了个孩子,忙道,“夸你夸你,你最好你最棒。那沈明哪儿比得上你一根手指头?你把人给我干嘛啊?你自个儿留着,让他离我越远越好。行了吧?” 顾九思面上明显不满意,可他也不敢再作了,哼哼了两声后道:“勉强就这样吧。” 说着,他终于才直起身来道:“行了,我要去县衙了。” 柳玉茹笑着给他穿了衣服,顾九思低着头看着她在他面前忙活。他感觉这个人双臂展开,环住自己,将腰带从自己腰上环过,又重新系上,他就低着头,一直瞧着她,眼睛眨一下,似乎都怕吃了亏。 等她将他最有一颗扣子扣上,给他戴上官帽,她静静打量了他片刻,笑着道:“我家郎君,就是俊得很。” “俊得很,那不做点什么?” 顾九思开口就接,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弯下腰,将脸凑了过去。 柳玉茹瞧见他的动作,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抿了唇,亲了亲他的脸。 顾九思抬手压在自己唇上,盯着她道:“这里软,你试试。” “顾九思,”柳玉茹瞧着他的动作,顿时红了脸,她团扇轻拍了过去,小声道,“别不要脸。” 顾九思轻而易举握了她的手腕,接了她的动作。他上前一步,手扶在她的腰上。 他的手掌很大,盖了她大半个纤腰,温度从他们接触的地方浸过来,顾九思抬起另一只手,放下了帘子。 房间里顿时被隔开,顾九思贴着她,她想退,他扶在她腰上的手却止住了她的动作。 柳玉茹脸烧得通红,她小声道:“你……你这是干嘛啊?” “真的软,”顾九思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喃,用只有他们两的声音道:“我带你试试,嗯?” 柳玉茹心跳得飞快。 她其实也不知道,顾九思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种转变来得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她早知他们是要有这么一天的,她心里有些害怕,却也不敢拒绝。 顾九思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低下头。 他故作老沉,却终究只是新手。温软的唇贴上去,他轻轻压着,碾着,啄着,一下接一下,温柔又青涩。 柳玉茹红着脸,闭着眼,整个人瑟瑟发抖,像一株含苞的桃花,看得人心生怜惜。 顾九思觉得这想象中的感觉与现实的确是不一样的,现实来得更销魂,更迷人。 他不自觉将她压在柱子上去,他不敢做更多,只觉得能用唇这么与她贴着,再辗转一二,就已经是极乐了。纵然他想要更多,却也不敢往前,他自个儿怕,也怕惊了对方。 他算着时辰,克制了自己,察觉到柳玉茹一直屏着息,这才将唇挪开,然后死死抱住柳玉茹,用身体紧紧贴着她。 他离开后,柳玉茹才得以呼吸,而后就被这炙热的胸膛压了上来。 她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小声道:“你……你这是做些什么呀……” 那声音猫儿似的,撩得人心痒。 “我去府衙了。” 顾九思声音有些哑:“你要不再歇歇吧?” 柳玉茹听着他说正事儿,慢慢镇定下来:“不用了,我铺子里事儿多,我还要去看着。” “嗯。” 顾九思应了一声,他舍不得放开,就这么一直抱着。 柳玉茹也不敢动。 好久后,她才听顾九思道:“玉茹。” “嗯。” “会慢慢习惯的。”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柳玉茹在他怀里抬起眼来。 顾九思低头瞧她,哑着声道:“慢慢习惯我,把心交给我,嗯?”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知道适可而止, 替她整了整衣衫, 便笑着道:“我走了。” 说完便领了人,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等顾九思走出去后, 柳玉茹才慢慢回过神来。其实她是有些不明白顾九思意思的, 她已经许了他一辈子, 还不算将心交给他吗? 他想要再多, 可再多的…… 柳玉茹心里有些忐忑, 她垂着眼眸, 暗自思衬着,她也给不了更多了。 她心里琢磨着,印红走了进来, 笑着道:“夫人今日不去铺子吗?” “去呀。” 柳玉茹赶忙道:“好几天不去, 我怕那些死丫头要造反。” 印红抿唇笑起来, 也没多说。 柳玉茹收整了衣衫, 便往外走去,到了门口, 她就看见沈明规规矩矩站在马车边上。 他换了一身衣服,带了半边面具, 遮了他脸上的疤痕。柳玉茹愣了愣, 就听他道:“大人叫我随行。” 柳玉茹看了一样旁边的印红, 印红轻咳了一声, 小声道;“姑爷说他拳脚功夫好, 沈明跟着, 他才放心。” 柳玉茹轻叹了一声,她明白,这一次黑风寨的事儿,的确是把顾九思吓怕了。如今顾九思身边又没有个拿得出手的人,沈明的确是他唯一能放心下来保护她的人了。 柳玉茹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便上了马车。 到了店铺里,柳玉茹先清点了账,花容步入了正规,柳玉茹给每个做了详细分工,于是所有事儿井井有条,哪怕她不在铺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这样的模式,方便她将花容复制下去,安阳的店铺开起来了,虽然才是几天,但从进账上看,也算不错。芸芸瞧着,小心翼翼道:“少夫人,要不要再着手准备下一家分店?” 芸芸跟着柳玉茹和苏婉过来,她尚年轻,就在这铺子里做着事儿。姑娘人机灵,又对这些货物敏感,呆了一阵子,柳玉茹就将她提成了掌柜。 柳玉茹听了芸芸的想法,她瞧着账,想了想,她摇了摇头道:“先把安阳的铺子稳定下来,买一百两银子的幽州债。” “一百两?”芸芸愣了愣,这对于店铺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柳玉茹点点头道:“放心买吧,没事儿。” 没了几天,幽州债第一个月就到期了,记得这事儿的人上门来领钱,顾九思特意将领钱的地方设置在了府衙门口,长长的队伍排着。 一个月千分之五的利息,有些人的钱都不够一文,但要么记在账上,若是不愿记账,就用米给它量出该有的份额,领回家去。 可是这样量出来的米的分量很少,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记账,然而却也确信了,这幽州债的确是发钱的,统统回家去同家里人说了。 至于城中大商户,顾九思则是直接让人将钱抬了过去。 他们买的数额巨大,例如有一家买了近一百万的,当月便有五百两的利息。这些钱送到商户手里,所有人都有些懵,万没想过,顾九思竟当真是还钱的。 这样发钱下去,隔了两日,便又有许多人回来,买了许多幽州债。这幽州债基本在商户手里,只有一百多万在市面流通,第一个月之后,百姓拿到钱,又得知只要亲友买,自己也能得钱,于是争相推广。 第二个月时,市面上的幽州债便已经卖完了。顾九思八百万凑齐,而这时候那些被顾九思逼着买了幽州债的商户,就将长期的幽州债拿出来售卖。如此一来,幽州债便开始如同货品一样,小范围流通起来。 顾九思筹得银子,心里高兴,而柳玉茹便每日打听着幽州债的价格,遇到高买的,就将手中的幽州债出一部分出去,低卖的,又买一部分进来。 她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册子,记录着每日幽州债的价格。每天顾九思回来,就看见柳玉茹坐在房间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啪响。 顾九思忙完了钱的事,必须开始处理整个望都的行政事宜。 望都虽然只是县级,却是整个幽州的首府,幽州所有商政名流,达官贵人都住在这里,顾九思每日往上要管杀人命案,往下要管丢狗走鸡,往左要管财政农商,往右要管城建教育。他之前一心扑在钱上,这些也就是随便管管,如今总算腾出手来,他就得好好管。 于是他每天忙得完全不着地,回家来以为能看见柳玉茹安睡等他,谁知道每天回家,他惊讶发现,自己娘子比自己还忙! 他每天回家,柳玉茹在打算盘。 洗完澡,柳玉茹在打算盘。 他擦干了头发,躺在床上,把衣服拉开,叫柳玉茹:“玉茹。” 柳玉茹抬眼看了一眼,冷静又果断开口:“你先睡,我还得再算算怎么买才划算。” 顾九思:“……” 钱财蒙蔽了柳玉茹的双眼,让她对所有美色视而不见。 有一日顾九思终于忍不住了,他颇有气势坐在床上,认真道:“玉茹,你忙好生意就好,幽州债没有多少利息,你为此熬坏了身子不值得。” 柳玉茹抬头瞧他,一脸认真道:“郎君此言差矣,幽州债很赚钱的。” 顾九思有点发蒙,年五厘的利息,怎么赚钱?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在钱这事儿上不敏感,便直接给他结果:“郎君,我之前投了一百两本金进去,如今快速出手,高卖低买,已翻了两倍了。” 两倍,一百两。 他当衙役时,一月二两的俸禄,现在当了县令,增到一月八两,外加炭银布匹和一石米粟,和老百姓比可说是不错了,但在一百两面前…… 这是他十年薪水,柳玉茹就在家拨弄算盘,两个月不到就挣到了。 顾九思陷入了沉思,后面的“我养你,你赶紧来睡”全都咽入了口中。 他发现——养不起,这个娘子,真的养不起。 因着柳玉茹忙着赚钱,顾九思其实也是在百忙之中强撑着想要撩一撩,被这么一拒绝,他便完全歇了其他心思,只在每天早上出门时,无论如何都要柳玉茹亲亲他。 最初柳玉茹亲他的时候,总是红着脸,亲了两个月,终于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亲了。 商人总是有着超出朝廷想象的法子。 幽州债作为商品流通还没有超过一个月,竟就有人开始炒卖。柳玉茹是其中之一,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小虾米,手中握着几十上百万幽州债的那些富商门见了机会,赶紧就将幽州债想尽办法鼓吹,往其他州卖过去。 而这个时候,梁王谋反一事,终于传来了定论。 东都沦陷,大荣改朝换代。皇室子孙四处逃散,梁王血洗东都。 各地纷纷举事,藩王自立,节度使拥兵为王,从大荣元德盛世到如今四分五裂,不过十几年光景。 梁王攻入东都的消息传来时,顾家正在吃饭,虎子走了进来,将消息报给顾九思,顾九思顿了顿碗筷,下意识看向江柔。 打从在望都定下来之后,江柔就想尽办法打听着东都的消息,她那哥哥还在东都牢狱之中,如今梁王称帝,按理来说,江尚书也应该出来了。 然而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等虎子走了后,顾九思垂下眼眸道:“娘,差人去和舅舅说一声,与梁王断了吧。” 江柔没敢说话。 她那位哥哥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若是能断了,早就断了,又怎么会走到今日? “先找人去探探消息。” 江柔叹了口气:“能劝就劝,劝不了,也无法了。” 说着,江柔勉强笑道:“吃饭吧,别烦心这些。” 大伙儿吃了饭,江柔站起身走了回去,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回了屋里,柳玉茹察觉顾九思情绪不大好,她忍不住道:“你在担心舅舅?” 顾九思回了神,他叹了口气,点头道:“我舅舅他这个人……其实对我还可以。我希望他能好一点。” “那你……”柳玉茹试探着道,“有没有考虑去投靠梁王?” 顾九思听了,他淡淡瞟了柳玉茹一眼:“我脑子有坑吗?”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停住步子,看着天边明月:“梁王之所以能够攻陷东都,不是因为梁王强势,而是因为大家都指望着梁王当着这个出头鸟。没了正儿八经的皇帝,梁王这个逆臣,谁都能扯个大旗去打,你说他能撑多久?” “咱们家不能趟这趟浑水。”顾九思垂下眼眸,“只愿最先打倒梁王进入东都的能是范轩,这样咱们或许还能救下舅舅。” “放心吧。”柳玉茹握着他的手,温和道:“会的。” 顾九思抬头看着柳玉茹,他轻轻笑了笑:“玉茹,”说着,他握着她的手,似是有些腼腆,低头道,“其实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柳玉茹愣了愣,她知道这人又是在说好话哄她。 现在他就是这样,整天捡了时候,就甜言蜜语的灌,从来没有见过哪家郎君,这么没事儿就来哄人开心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该教育一下他当个正经人,还是应该鼓励他再接再厉,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轻咳了一声道:“我还有事儿,先去瞧账本了。” 顾九思:“……” 柳玉茹转身先进了房里去瞧自个儿今日的收益,顾九思站在长廊上,对月无言。 木南端着炖汤走了过来,瞧着顾九思摇着扇子看着月亮,不由得道:“公子,您站这儿做什么呢,夫人呢?” 顾九思把扇子合上,叹了口气。 “去赚钱了。” 木南愣了愣,过了片刻,他听顾九思悠悠询问:“你说,她是爱我,还是爱钱?” 木南轻咳了一声:“公子还是想开些吧,您以前说过的,不开心的时候,就多花点钱就好了。” 说着,木南笑着将炖汤往前举了举道:“这碗汤里都是名贵补药,一碗就值半贯了,您喝了,也开心些。” 顾九思听到“半贯”,心尖颤了颤。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花钱了。 一个人心疼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自个儿赚钱那时候开始。 顾九思瞧着那碗他自己根本喝不起的汤,过了好久,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想到,”他感慨出声,“我最终还是走上了靠脸吃饭的路子。” 木南:“……”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对于柳玉茹沉迷赚钱这事儿, 顾九思无可奈何。 顾九思睡了一夜, 他清晨醒来, 他颇有些哀怨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柳玉茹, 琢磨了半天, 终于总结出来。 感情这事儿, 不能勉强,随缘随份最好。总之人是他的,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只是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早上顾九思瞧着柳玉茹给他细腰带,他面露愁容, 唉声叹气。柳玉茹察觉出来, 于是今日她主动踮脚亲了亲他,顾九思见得柳玉茹主动,立刻伸手揽了柳玉茹的腰没放手。柳玉茹瞧他, 笑着道:“郎君这是做什么?” “培养感情。” 顾九思答得正儿八经,柳玉茹被逗笑了,她抬手挡了顾九思蹭上来的脸,笑着道:“哪儿有这样培养感情的?” “那怎样?” “当是花前月下,月老庙前,山盟海誓, 互许终生。” 沈明的声音从外面插了进来,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瞧过去, 沈明往门口斜斜一靠, 刀在手里一抱, 拖长了声音道:“顾大人,有人找您。” “找什么找,”顾九思拉下脸,黑着脸道,“你给我滚出去,把人给我轰出去。” “好。” 沈明一口应下,转头就去轰人,顾九思叫住他:“等等,”说着,顾九思放开柳玉茹,轻咳了一声道,“谁来了?” “哦,好像是范轩。” 说着,沈明转身道:“我去轰人。” “等等!”顾九思赶忙叫住他,沈明脚步不停,顾九思急着道,“你给我站住!别冒犯了大人!” 顾九思追着沈明出了院子,柳玉茹和屋内丫鬟对视了一眼,俱都笑了起来。 沈明领着顾九思进了前厅,范轩、周高朗、周烨等人正在前厅赏画。周高朗同范轩聊着顾九思大厅里挂着的一副山水图,顾九思到了门口,顿了步子,整了整衣衫,这才进去,恭恭敬敬道:“见过两位大人。” 说着,又朝着周烨行礼道:“见过周兄。” “哦,顾大人,”范轩转过身来,抬手让顾九思起来,坐到了椅子上,又招呼着所有人坐下后,转头同顾九思道:“听说你如今已经将望都今年需要筹备的银子都筹备完了。我觉得十分惊奇,所以特来问问你经验。” 顾九思应了声,明白这是范轩来问幽州债的情况,他将事情来龙去脉同范轩说了一遍后,范轩点头赞赏道:“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还能推行得了,顾大人果然非同凡人。” 说着,范轩想了想道:“那你觉得,这幽州债推行到整个幽州如何?” “大人,”顾九思平稳道,“这一次幽州债之所以能发行,第一是强行逼迫富商购买了大部分,第二则是望都富饶,能有这么有钱人。若是放到其他县乡,怕是大家吃饱都不容易,哪里又来钱买幽州债?而且,幽州债最关键的不是发行,而是未来怎么还。今日我们发了幽州债,许期三年,每月偿还利息,我们要保证幽州债的信用,这样大家才会一直信任它。信任成了习惯,朝廷就会常年有这一笔借款,等以后,我们无需在幽州推行,而是大人能管多大,我们就发行那一份就好。所以当务之急,不是让各县都来尝试,这样一来,朝廷借了这么多银子,日后若是还不上利息,就等于毁了这事儿。今日富商为何不愿借钱于朝廷?那是因有管仲前车之鉴,咱们不可如此,应有个长久之计。” 范轩思索着,点了点头。 他抬头打量了顾九思一眼,慢道:“这事儿既然是你提出来,你执行,我也就不多加干涉。如今关键也不在此事之上,现下梁王已攻入东都,我们也需得去东都救驾。若是能得东都,到时必然要与各方已经自立的藩王节度使僵持,得有个长久打算。你那三十万石粮草,可有着落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面色沉了沉,他抿唇道:“下官会尽快。” “最迟年底,”范轩点着桌子,慢慢道,“我得见着粮食,否则心中难安。” “下官明白。” 顾九思听出敲打,立刻应声。范轩见了他的样子,笑了笑道:“不必紧张,你如今已经做得很好,我也不过就是想知道,你能不能做到更好就是了。” 说着,范轩瞧着墙上那幅山水画,却是道:“这画出自何人之手?” 顾九思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这画应当是柳玉茹之前画的,他见柳玉茹画的好,便挂在了厅里。他有些脸红,忙道:“内……内子画的。” “竟是夫人?”范轩愣了愣,随后赞道,“夫人胸有沟壑,非一般女子啊。” 顾九思听得范轩夸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比夸自己还高兴了些。 他顿时笑起来,应声道:“确是如此,内子若为男儿,必为俊杰!” 听到这话,旁边周高朗没忍住,突得笑出声来。 顾九思这才察觉,自己竟是不自觉就夸起柳玉茹来。 周烨有些无奈,觉得平日看着聪明的人,怎么一提自己媳妇儿,就浑身带着傻气。他轻咳了一声,同范轩道:“范叔叔,顾大人与夫人情深义重,爱妻心切,这才……” “好事。”范轩点着头道,“男儿对自个儿家里如何,就瞧得出人品。会对家里人负责,也就会对其他事儿负责,顾大人爱妻,这是极好的,我作为同僚,也十分欣赏。” 得了这话,周烨放下心来,顾九思和周烨跟着范轩周高朗在家中逛了逛,聊了一会儿后,这才送着三人离开。 三人走后,顾九思在门口,吩咐木南去准备了茶酒,等了一会儿,便见周烨去而复返。周烨有些疑惑道:“你怎的还站在这儿?” “不是等着你回来吗?”顾九思笑眯眯开口。周烨有些诧异:“你又知道我要回来?” “猜着了。” 说着,顾九思领了周烨回到院中道:“走吧,酒已备好,喝一杯。” 周烨笑了笑:“你以后改名叫顾半仙算了。” 顾九思摇着扇子点头:“倒也是个出路。” 周烨同他到了院子,两人坐下来,周烨这才道:“我替你探了消息,其实幽州如今兵粮是足够的,再多也只是储备,如今范叔叔只是想试试你。” 顾九思点头,周烨继续道:“你也知道,范叔叔现在手下武将主要就是我义父,剩下的以马昌为首,领了一批人,和我义父分庭抗拒。而谋臣之中,也有张钰、曹文昌、陆永等人。其中陆永主要负责管理钱粮,但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范叔叔如今已经在谋划着给他培养一个后继之人。这次你要是能拿到三十万石粮食不错,如果拿不到,那也无妨,你心里不要有太大压力。” 顾九思听着,他分析着周烨的话,拱手道:“谢过周兄提醒。” “哦,还有。”周烨笑了笑道,“我月中便要娶妻了,你陪我一起结亲吧。” 听得这话,顾九思愣了愣,随后忙道:“恭喜恭喜,怎的这样突然?” “也不算突然,”周烨无奈道,“原先母亲定下的亲事,本来其实该是明年的事儿。但如今战乱,姑娘家里没了,前些时日投奔了过来,母亲觉得这么住在家里不是个事儿,便说先将亲事办了。” 顾九思点了点头,却是道:“你可见过?” 周烨脸色微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见过了。” “如何?” “挺……也挺好。”周烨不好意思出声。顾九思见周烨的模样,便是笑了,举杯道:“那恭喜周兄了。” 等送走了周烨,顾九思站在门口,叹了口气。柳玉茹正打算出门,听见他叹息,便出声道:“郎君怎在此驻门叹息?” “你要去铺子里?”顾九思回头瞧见柳玉茹梳整规整,柳玉茹笑了笑:“是啊,郎君与我同行?”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伸手拉过柳玉茹,与她一起走到马车面前,扶着她上了马车。顾九思又接着走了进去。两人进屋之后,柳玉茹才道:“你刚才叹什么气?” “就是有些感慨,”顾九思露出惋惜神色来,“觉得周大哥的日子,过得不大容易。” “如何说?” 顾九思将周烨的情况说了说,柳玉茹有些奇怪:“娶妻是好事儿,你怎的感慨起他不容易来?” “这女子家里人都没了,”顾九思提醒她,“若是他乃周高朗亲生的大公子,他母亲又安能让他娶一个这样毫无背景的女子?如今他在军中幽州官场中,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周高朗义子,却一直只是打打杂,没有实权。而如今又娶了这么个女子,无非就是他母亲想告诉别人,这个儿子毫无野心。周大哥的母亲,在忌惮他啊。” 柳玉茹愣了愣,听明白顾九思的意思,她不免沉默下来。 顾九思的确是比常人敏锐的,不过几句话之间,已经摸透了周家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柳玉茹平日和望都城中女眷交道打得多,周烨家里的事儿,自然也是知道一二。 周高朗一共一妻一妾,加上周高朗一共三子两女。按照他这个身份,在当下已经算得上是不好女色了。而这三子之中,除了周烨,便是一个嫡子,一个庶子,而这两人,嫡子不过十三岁,庶子不过十岁,与周烨年龄差距甚大。周高朗向来将周烨视若亲子,若周夫人再不压制一二,周烨有个其他什么心思,这两个孩子又怎是对手? 周夫人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对于周烨来说,养父没有机会,亲娘却有了猜忌,这无疑是让他十分痛苦的。 柳玉茹叹息了一声:“周大哥自己会想开,他既然没同你说这些,你别当自己明白。” “我知晓。” 顾九思点点头,他想着,突然高兴道:“哦,还有,今日范大人夸你画画画得好。” “他如何知道我画画好?”柳玉茹有些疑惑,顾九思笑了笑,将范轩来家里的事儿说道起来。 柳玉茹听得了这来龙去脉,最后关注点却是落在:“所以,你年末得凑出三十万石粮食来?” 顾九思点了点头,琢磨着道:“范轩准备出兵,到时候粮食便是最重要的了,战场上一个兵得至少三个后勤才能供给,十万军队,也就有四十万人在战场上,后面农耕劳作的人更少。沧州来得这些流民,我打算都安置下来,到郊外去将荒地开了,种下粮食,今年种,明年才有得吃。” “那这三十万石,你打算如何?”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听出顾九思避开了这个话题,顾九思见她追着不放,叹了口气道:“你别担心,我想办法。这三十万石,重在考验,不在数目,比起最后结果,范轩怕是更在乎我是怎么弄到粮食的。所以咱们不能拿着幽州债筹集的钱在幽州境内买粮,这从整个战局上来说,对范轩并没有什么帮助。可到底要怎么筹……我再想想。” 两人说着,便到了府衙,马车停了下来,黄龙在外面道:“大人,到了。” 顾九思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先去办事儿,晚上回家。” 柳玉茹应了一声,心里还琢磨着,顾九思下了马车,片刻后,他突然回头,掀了帘子,露出带着明亮笑容的脸,柔声道:“记得想我。”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放下帘子,她听得外面人叫顾九思的名字,顾九思应了一声,疾步跑去。 柳玉茹卷起车帘,看见顾九思的背影,他穿着蓝色的官袍,看上去似乎比记忆中又高了些,少年气中夹杂了些许说不清的沉稳,柳玉茹静静瞧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眼前,她还望了许久,直到印红唤了她的名字,她才想起来——哦,该走了。 放下帘子后,柳玉茹琢磨着,怎么就看一个人背影都能看呆了呢? 她心中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便从边上拿了芸芸做的销售记录来,细细盘算着,花容冬季又该推出些什么新奇东西。 她一面琢磨着,一面到了店里。 花容依旧是平日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芸芸将她和专门负责调配胭脂香膏等产品的师傅聊后的结果和柳玉茹说了,随后同柳玉茹道:“这些时日,有许多外地客商慕名而来,到我们这儿拿货,他们拿货的数量都很大。” “我知道。”柳玉茹点头道,“卖到其他地方的吧。” “昨个儿我遇到一个从扬州过来的,”芸芸斟酌着开口,听见“扬州”二字,柳玉茹手上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芸芸,芸芸犹豫着出声,“他同我说,他是替他娘子来买,扬州那边,咱们的货价格要翻三倍有余不说,还有人伪造仿冒。” 柳玉茹皱起眉头。 她一直打探着扬州的消息,知晓近些日子,扬州已经是平稳了。王善泉将扬州局面搅了个翻天覆地,过去的首富顾家倒了,与王家结怨的许多家也都是花钱买命,苟延残喘。然而扬州商贸发达,生意总是要做的,日子总是要过的,有人倒下,自然有人起来,于是一时之间涌现了许多新贵,这些人大多与王善泉有瓜葛,或是亲眷,或是朋友,或是狗腿,总之如今扬州,已是王家天下。 柳玉茹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同给我说这些,你是如何想?” “我想着,”芸芸小心翼翼道,“咱们赚钱是小,但若让人砸了招牌,始终不好。夫人就算现在无力开店过去,也得想个办法,让人有法子从一个确定的渠道买到咱们的货。” 柳玉茹听着芸芸的话,点头道:“你说得极是。” 说着,她想了想:“你让我想想。” 这样一想,就想到了夜里,柳玉茹其实明白,要让人有确定渠道买到花容的货,要么就是她把店开过去,要么就是她指定一个商家,只让对方卖。 让她将店开到扬州,那是不可能的,一旦开到扬州,势必就要时常过去打理,时日长了,难保王善泉不发现。 若是指定一个商家,指定谁,怎么做,都是需要看过商议的,那也意味着,她必须去一趟扬州。 如今再去扬州,自然和当初逃难时不大一样了。一路从官道让护卫保护着过去,安全问题倒也不是大事儿,只是…… 柳玉茹犹豫着,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这样独身一人四处闯荡,始终还是太过出格。她不知道顾九思心里怎么想,更不知道江柔会如何想。 但事情挂在了她心上,到家里时,她还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顾九思瞧见了,以为她是累了,自告奋勇要给她卸发。 柳玉茹头上的发饰不多,但顾九思怕扯着她,下手又细又慢,他一面拆卸着柳玉茹头上的发簪,一面随意和她聊着天道:“我今日想了,这三十万石粮食,还是要去外面买才合适。咱们增发一批买粮食的幽州债,我再组织个商队,去产粮多的地方买这三十万石。” “你打算去哪儿买?” 柳玉茹听到这话,心里顿时快了起来。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他握着柳玉茹的头发,垂下眼眸,许久后,他沉着语气,开口道:“扬州。”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柳玉茹听着这话, 愣在原地。 顾九思见她愣住, 以为她是想起往事, 他伸出手, 将人揽在怀里, 从背后抱着她道:“玉茹, 你别难过。” 他出声道:“咱们总会回去的。”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柳玉茹回了神,苦笑了一下道:“我娘已经在这儿了,我爹……命当如何,就如何,我也没什么牵挂。” “该带来的, 能带来的, 我都带来了,”柳玉茹垂下眼眸,“剩下的, 本也是该舍弃的。只要你在,扬州望都东都,哪儿都去得,也没什么一定要回去的说法。” 顾九思听着,他抱着柳玉茹,低声道:“无论如何, 我都是要回去的。” 说着,他不由自主收紧了手:“早晚有一日, 我要回去手刃了王善泉那狗贼。” 柳玉茹听出顾九思语气里的愤恨。 她没说话, 只是转过身去, 抱住了身后人,宽慰道:“九思,早晚会有一日的。” 顾九思应了声,他很享受柳玉茹主动抱着他的感觉。 于是他什么话都没说,蹲下身,靠在柳玉茹身前,感受着这片刻的宁和。 柳玉茹抬手梳理着面前人的头发,询问着道:“你如今在望都当着官,总不会自己亲自去做这些事儿,而且你没经过商,自个儿去也不适合,商队这事儿,你可找好了人选?” “我也就是初初有个想法。”顾九思叹了口气,“人选我还在想,先准备了周大哥的婚事,还有三个月才到年末,咱们慢慢想吧。” 柳玉茹应了一声,颇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日去了铺子,柳玉茹在屋子里打着算盘,想了许久后,她将芸芸叫了过来,同芸芸道:“你最近可算过,外地来这儿采买的,主要是哪些地方?” “其实主要也都是各州首府。”芸芸回话道,“来得最多的,就是青州、沧州、扬州、以及司州的人,各州大多都是州府来人,将货分销下去。” 柳玉茹点点头,其实她们的账目,都会登记客户信息,她心里也大致有个印象,她确认了消息,点了点头,芸芸接着道:“不过也奇怪,来的人里,扬州一个州,却比沧州和青州加起来买的数量都多,司州也不少,但和扬州比起来,还是不算多。” “也不奇怪,”柳玉茹摇摇头,“沧州和青州离咱们近,消息传得快,自然就会过来。但是这两州总的来说不算富裕,越是不富裕,消息流动越慢些。咱们卖这些个没用的东西,都是卖个名头,她觉得这东西能给她体面,就会买,给不了,就不会。若是没有那个氛围,自然是买不了的。所以青州和沧州虽然来人,但不会太多。” “那扬州隔着这么远,怎的就来这么多人?” 芸芸有些不解,柳玉茹笑了笑:“你瞧瞧这些商人来的时间就知道了。咱们幽州虽然离扬州不近,可咱们幽州这些官家却与东都来往密切,而扬州买东西,向来是看着东都的。东都兴盛的,扬州就喜欢。而司州虽然大官多,但是若算上老百姓,还是扬州富裕。所以司州的商人先来采买,扬州的才跟着过来。” 听了这话,芸芸恍然大悟,忙道:“夫人说得是了,以前咱们在扬州的时候,最体面的,不都是东都流过来的东西吗?” 柳玉茹笑着没说话,芸芸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了。” “日后再说吧。” 柳玉茹摇摇头,低头翻着账本,心里琢磨起来。 长期让那些商人在望都买,在其他地方卖,一来这些银子白白就给了他们,另外一来,她不好管控,市面上也分不出真假,容易毁了花容苦心经营的口碑。如今最大的客户都聚在扬州和司州,而这样的东西本也是在稍稍富裕一点的人家中流通,之后再往下逐步渗透,所以她只要能在每个州的州府设一个点,就可以留住大部分客户。每个州的人直接到州府来买,一来有了个确认真假的地方,不至于让人到处坏她口碑;二来也是个增加营收的法子。 柳玉茹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出一趟望都,打探一番消息和情况,找个合适的人将开分店的事儿定下来,这才是最妥当的。然而她单独出去,这事儿她怎么的,也开不了口。 她知道顾九思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却不知道,顾九思的底线是在哪一步。 她心里有着打算,就时时观察着顾九思组建商队的事儿。 按理来说,商队这事儿,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周烨。但如今周烨要大婚,而范轩已经在前线开始用兵,他大婚之后最多停留七日,便得往前线赶过去主持后勤事务,是决计腾不出手来管这事儿的。 没了周烨,要找一个,顾九思信得过、熟悉生意、还熟悉扬州的人,那就太难了。 原来顾家带来的人,固然是满足了这几条,可是那些人大多都是下人,要将采购三十万石粮食这种重担交过去,顾九思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柳玉茹瞧着顾九思烦闷,等到了周烨大婚那日,顾九思才有了几分笑颜。 那日顾九思早早起来,将自己认认真真打整了一番。他颇有些兴奋,柳玉茹瞧着,不由得有些好笑:“又不是你成亲,你高兴个什么?” “我头一次陪人接亲,”顾九思高兴道,“我不得高兴高兴吗?” 说着,顾九思有些感慨:“若是陈寻和文昌还在就好了。” 说到这话,顾九思似是有些难过。柳玉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顾九思抬头朝她笑笑,高兴道:“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想他们。” “我知道。”柳玉茹温和道,“我们再找找陈寻,还有文昌的母亲,终有见面一日的。” 顾九思点了点头,而后外面来了人,叫顾九思出去。顾九思高兴道:“我走了,你去女眷那边,你好好等着我。” “说什么胡话,”柳玉茹轻笑,“又不是咱两成亲。” 顾九思亲了柳玉茹一口,转身跑了。 柳玉茹摇着扇子,低头笑了笑,转身寻了印红,便去了周府。 柳玉茹和周夫人还算熟悉,她去了之后,同周夫人聊了几句,周夫人便带着她去瞧新娘子。 这位新娘子姓秦,叫秦婉之,原先家里在司州,也算小富,梁王行兵攻打东都时候,他们家恰好是战区,秦家弃了家财逃到幽州来,路上又在沧州出了事儿,就留了这么一个姑娘,历经千辛万苦来了幽州。 听说也是碰巧,她来幽州的时日,刚好是周烨日日去等顾九思的时候,这姑娘见过周烨的画像,瞧着周烨打马过去,就整个人往马前一扑,还好周烨骑术精湛,不然这姑娘怕也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而是命归黄泉了。 “她抓着小烨就问,认不认识周高朗大人的义子周烨,等小烨应了声,她将手中信物一递,报了自己的名,就晕了过去。” 周夫人颇为感慨:“这两人,也算是天定的姻缘了。” “夫人说得是。”柳玉茹应声,从珠帘里偷偷往里瞧,可以看见侍女在给秦婉之带上凤冠。 倒也是个清丽温婉的佳人,只是约莫打小也是身在北地,比着柳玉茹,多了那么几分不言而喻的刚强。 若说柳玉茹瞧着就是那南方柳絮温婉可人,那这秦婉之瞧着,就是北地风沙吹过的柏杨,瞧着那身姿,都立得格外挺拔。 柳玉茹多瞧了几眼,周夫人笑着道:“你若是喜欢她,这会儿也是无事,你便陪着她多说几句。” 柳玉茹应了声,知晓周夫人是让她陪着秦婉之,她便起身过去,进了内室。 这时秦婉之也已经打整好了,就等着周烨来接亲。柳玉茹坐下来,她打量着秦婉之,秦婉之抬头瞧她,颔首道:“这位就是顾少夫人吧?” “你识得我?” 柳玉茹含笑开口,秦婉之点点头:“周夫人同我提起过,对你倍加夸赞,还说顾大人与周烨是好友,让我多加往来。” 柳玉茹听得这话,不由得笑了,觉着这秦婉之真是个实诚人。她柔声道:“是呢,周大人与我夫君交好,日后你也可以常与我走动。我自个儿开了个铺子,专门卖些胭脂香膏之类的物件,今个儿你大婚忙着,我便差人直接给你送到府里置下了。” 柳玉茹说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店里的东西,你别嫌弃。” 听到这话,秦婉之笑了,她自然是知道花容是什么店,也知道柳玉茹送出来的自然是好的。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让你破费了。” 柳玉茹摇摇头,有了话题,便开了话匣子,姑娘家坐在一起,说来说去,便聊到夫君身上。秦婉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道:“周公子……是个怎样的人啊?” “你不是见过吗?” 柳玉茹摇着扇子,有些疑惑。秦婉之摇了摇头,小声道:“他守礼,也就说过一两句话。” 说着,她有些羡慕道:“不像你,成婚之前,还同顾大人见过两面呢。” 柳玉茹愣了愣,她随口同秦婉之说了一下自个儿和顾九思的事儿,还从没想过,会有被别人艳羡的一天。 她记得听到自个儿要与顾九思成婚,那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么兜兜转转,居然有人羡慕她,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她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温和道:“周公子是个极好的人,你很快就知道。” 两人说着话,外面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喜娘进了屋来,忙道:“来人了,快布置起来,女眷们赶紧跟我来,将门堵上,可别让他们轻易进了门!” 柳玉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伙拉着手抓壮丁一般,扯到了大门口,她混在姑娘堆里,听见外面传来顾九思的声音,大声道:“有什么题目你们赶紧出出来,不然我们可就硬闯了!” 柳玉茹听见顾九思的声音便笑了,旁边的姑娘开始翻书,这些姑娘先是问诗词,问了上句,顾九思在外面答下句。 又问谜语,问了开头,还没结尾,顾九思就已经猜到谜底。 柳玉茹瞧着她们没一个难得住顾九思,不由得有些无奈。 顾九思本来就是个记性好的,你若是同他说背书这些,到的确是很难考到他。猜谜这些东西,又都是扬州那边爱玩的,望都这些谜语,在扬州都老掉牙了,更是困不住他。 一连几个问题问出去,顾九思对答如流,姑娘们面面相觑,若是开门,显得太容易些,不开门,又的确没什么理由。 而顾九思更是得意起来,高兴道:“没法子了吧?没法子就赶紧开门,别耽误时间啊。” 这时候柳玉茹不由得笑了,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柔声道:“我来。” 顾九思站在门外,一听着柔柔弱弱带着笑的声音,顿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旁边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跟着来的同僚不由得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明站在边上嗤笑出声,直接道:“他家夫人来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笑了,顾九思面上有些讪讪,忙道:“她厉害着呢。” 柳玉茹站到门口,开口道:“郎君且听好题目。” 顾九思立刻站正了,打定了主意,柳玉茹对数字敏感,这必然是个算术题。 果不其然,柳玉茹开口道:“今日马车一架,同时自城东出发,马车上各有母鸡三只,向西往前,行十里一村,行五里第二村,再行十里第三村,再行五里第四村,如此类推。每到一村,于村中采买家禽。第一村得鸡三只,鸭三只,鹅三只;第二村得鹅三只,鸡五只,两只;第三村得鹅两只,鸡十只,鸽两只;第四村得鸡两只,鹅两只,鸭五只;第五村得鸭五只,鹅三只,鸡十只;第六村得鸡五只,鸭五只,鹅十只……” 顾九思听着题,飞快记忆计算着现在有多少鸡,多少鸭,多少鹅,等算到最后,柳玉茹顿了顿,突然询问:“请问郎君,得鸡二十只时,马车行了多远?” 顾九思:“……” “你为什么不问鸡鸭鹅多少只!” 周烨愣了一秒,骤然开口。里面女子都笑起来,柳玉茹摇着扇子道:“我也没说要问这个啊。” 顾九思不说话了,他同周烨道:“周大哥,你让让。” 周烨有点蒙,他退了一步,大伙儿见顾九思一脸沉稳,平静道:“我有办法。” 柳玉茹站在门口不远处,抬头瞧了瞧太阳,见外面没了声音,朗声道:“郎君可想得出来?想不出来,那可就下一题了。” 话刚说完,所有人就看见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柳玉茹惊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冲进来的人拦腰抗在了肩上,二话不说,朝着里面就跑! “周兄,快!” 顾九思一声大喝,招呼着人就往里冲进去。 柳玉茹大怒,拽着顾九思道:“顾九思!” 顾九思扭过头去,瞧着柳玉茹气急了的脸,他觉得这人可爱极了,他将她往角落里一放,扫了一眼边上,周边乱哄哄一片,周烨学着顾九思的模样,进去抢人了。 “顾九思你……” 柳玉茹话还没说完,顾九思便抬起袖子,用广袖垂下来遮了他们两,低头就将人按在墙上亲了一口。 “别捣乱。” 顾九思说完这句,就看见周烨扛了人从房间里出来,大声道:“九思,走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吩咐了一句柳玉茹:“等我回家。” 随后就跟着跑了去。 周边鸡飞狗跳,大伙儿都追着周烨和顾九思跑了出去,只有柳玉茹还用团扇遮着脸,定定站在原地。 这混账…… 柳玉茹咬着牙,脸红心跳,全然不敢在此时见人。 印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柳玉茹,她有些疑惑道:“夫人,你用扇子挡着脸站这儿做什么?” 柳玉茹闭着眼睛没说话,过了好久后,她才慢慢放下团扇,长长舒了口气道:“静心凝神。” 说着,她便领着印红往外走:“去宴席吧。” 印红跟在她身后,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看柳玉茹的模样,都不是个静心凝神的样子。 但她一个丫鬟,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跟着柳玉茹去了宴席。 柳玉茹先是去观了拜堂的礼,这时候顾九思不忙了,他站到她身边来。整个大堂安安静静,只有礼官唱喝的声音,柳玉茹便悄悄在私下拧他,结果顾九思瞧着周烨拜堂,却是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小声说了句:“乖。” 这一声乖出来,柳玉茹红了脸,便静了下来。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是为着个什么。 她和顾九思一起观完礼,顾九思便被拉扯着过去,他和周烨商量好的,今天他得替周烨挡酒。 于是柳玉茹自个儿和夫人团在一起吃饭,就看顾九思在一边喝个烂醉,闹哄哄的。她有些不高兴,正不乐意着,印红便端了盘蜜瓜上来,同她小声道:“夫人,刚才姑爷吩咐我,说给您端盘蜜瓜,免得您以为他不想着您生气。” 柳玉茹听得这话,不由得笑了。 一瞬间她也不气了,手捻了蜜瓜,吃着也觉得甜滋滋的。 一顿宴席吃完,柳玉茹跟着看完了热闹,下人终于将顾九思送来了。 他喝得醉得不行,被人扶着过来,柳玉茹瞧见,不由得有些无奈,她扶着顾九思上了马车,轻声道:“喝就喝吧,喝这么多做什么?” “我高兴。” 顾九思迷糊着开口,他抬眼瞧见柳玉茹,看着柳玉茹低头给他用帕子擦着手,他忽地就笑了。 他伸手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肩,高兴道:“玉茹。” “嗯?”柳玉茹漫不经心,知晓他是醉了,接着就听他道:“咱们成亲了,我好高兴。” 第61章 第六十章 柳玉茹看着他犯傻, 顿时心里就软了。 “你醉了。”她笑着道, “咱们俩早就成亲了。” “没有,”顾九思摇着头, “没成亲。不算的。” 他没力气,整个人靠在柳玉茹身上,反复否认道:“那是, 那是老头子逼我的, 没成亲呢。” 柳玉茹叹了口气。 他们两人那时候成亲, 谁不是被逼无奈呢? 她自个儿拜堂的是,还想着,这就是一场噩梦多好,梦醒了,她还能规规矩矩当她的柳小姐,然后如愿以偿嫁给她心里守着的叶世安。 只是好在阴差阳错, 嫁给了面前这个人。 她不知道嫁给叶世安会不会更好, 但想来, 以着叶家的规矩, 她怕也就是守在叶家后宅, 规规矩矩的开枝散叶, 替丈夫打理好后宅就完了。比起如今跟着顾九思, 虽然大起大落,可她却也不知道怎的, 竟是半点后悔都没有。 她和顾九思依偎着, 柔声道:“不管是不是逼的, 咱两都成了,我都是要跟你一辈子。” “我不要……” 顾九思声音有些含糊,柳玉茹愣了愣,心里有些发苦。 时到今日,他莫不是还想着当初那些话,早晚要和她分道扬镳? 柳玉茹心里一时有些乱,就听见顾九思道:“我要娶你。” 他低喃着出声道:“我要重新来……我要自个儿上门下聘,抱你进花轿,和你拜堂,给你掀盖头,喝交杯酒……吉利的事儿,咱们一样都不能落下……我要和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顾九思同她十指交错在一起,他用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顿了顿,这一大串话说出来,他似乎是有些累了,停下来,休息了片刻,他接着道:“玉茹。” “我疼你,”他认真开口,“我会疼你,宠你,一直对你好。你别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柳玉茹心软成了一片。她小声道,“你放心吧。” “我会对你好,”他反复念叨着,“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对你好。” 柳玉茹听着发笑,马车慢慢行着,她就听着顾九思的宏伟计划,要怎么对她好。 她拉扯着他进屋去,服侍着他上了床,给他擦了身子,自个儿这才歇下。 顾九思这时候还念叨个不停,等柳玉茹上床了,顾九思拉着她,他似乎是困了,但还是坚持说着:“我知道……你不是待在后宅的人。你心里大着呢……你会去好多地方,赚好多钱,你不喜欢当顾夫人……”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否认,就听顾九思道:“我不在意的……” “我可以当柳相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去赚钱,我帮你赚……你想出门,我让人护着你出……玉茹,”他握着她的手,似是有些难过了,“我不是顾九思了,”他沙哑着声,“可你得是柳玉茹啊。” 柳玉茹静静听着,她心里突然涌现出了那么几分难受。 她听出他音调里的哭腔,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顾九思梦想当的是仁义侠士,驾马踏花,在扬州风风火火傲了十八年。如今无论是国难还是家仇,都逼着他迅速成长。他从没说过苦,也从没喊过不甘愿。家里需要他有担当,他就站起来有担当。可是他心底里,总是记挂着年少时那一份少年轻狂。 他做不到了,他就想要她做到。 他说宠她爱她,就是想给她一方天地,让她尽情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不必忍着让着。 这何尝不是因为,这是因为他最想要的? 柳玉茹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她看着面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容,忍不住抱紧了他。 “九思,”她开口,声音喑哑,“你是我一辈子的顾九思。” 顾九思拉着她,似乎是困了,他呼吸之间夹杂着酒气,柳玉茹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看着面前人,探过身去,将唇轻轻贴了上去。 顾九思迷糊着睁了眼,看见面前贴在自己身前的姑娘,她睫毛轻颤,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低低叫了一声:“玉茹……” 话开口的时候,他的舌头轻轻触碰在对方的唇上,双方都颤了颤,柳玉茹僵住身子。 两人都没动,顾九思似乎也是被惊到了。片刻后,柳玉茹下意识想退,但刚一动作,却就被顾九思一把揽住了腰。 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他震惊中又夹杂了几分说不出的迷恋。他方才知道有这样的体验。 他揽着她,慢慢收紧了手,加大了力气。他低头去蹭她,一声一声低喃叫她的名字:“玉茹。” 柳玉茹被叫得软了身子,这才感觉他的唇贴了过来,他似在颤抖,柳玉茹僵硬着身子,感觉顾九思在她唇上辗转了片刻,这才试探着将舌头着探过去。 他脑子清醒又迷茫,酒的味道顺着他的舌头窜到柳玉茹的嘴里,酒的味道,若有似无的甜味,湿润软滑的触觉,都刺得两个少年人脑袋发晕。 顾九思忍不住翻过身去,压在柳玉茹身上。 夜雨落在窗外开得正好的海棠花上,海棠在雨中轻轻摇曳。纤细的枝叶似是不堪一折,在风雨里展出万千风情。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似是带了水汽的眼,若有似无嗔怒瞧他一眼,他不由得就笑了。 “得你瞧这么一眼,”他声音喑哑,“无间地狱也去得。” “我不要你去无间地狱,”柳玉茹揽着他的脖子,红着脸,小声道,“我要你好好陪着我。” 顾九思有些恍惚,他看着身下的人,哽咽了片刻,才道:“好。” 那片刻,哪怕他还醉着,还迷糊着,他却都清楚知道。 这辈子,若是离开了柳玉茹,他谁都不能要了。 经历过这样一个姑娘,哪又能再找得到一个这样好的人?哪怕有了这样好的人,哪儿又能有这样的心? 他低下头去,含着她的唇。 他动作温柔又细致,因许多话,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觉得,在这每一次触碰、每一次亲吻、每一次拥抱里,自己那份难以言说的心意,似乎都无言传递过去。 两人折腾到了深夜,等雨停了,两人才迷迷糊糊睡下。 等第二天早上顾九思清醒的时候,他就瞧见整个床乱得不行,柳玉茹睡在他身边,衣衫还乱着。 顾九思脑子懵了一下,吓得往后一退,就整个人滚了下去。 柳玉茹迷糊着睁了眼,撑着自己起身,衣服就顺着滑下去,露出她消瘦莹白的肩头。 顾九思目光不由自主落了上去,柳玉茹打着哈欠道:“郎君怎的摔下去了?” “我……我……” 顾九思撑着自己没跑,外面木南和印红听得声音,知道他们起了,就准备进来,顾九思大吼了一声:“都别进来!”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了,柳玉茹也清醒了几分。 顾九思盯着柳玉茹,他又打量了几眼,这才确认,柳玉茹衣服乱归乱,还是在的。 顾九思脑子里浮现出些片段来,他红了脸,确认了几遍,心里才舒了口气,他转过头去,艰难道:“我……我……” “郎君昨夜醉了。”柳玉茹知道顾九思是要说什么,她低着头,红了脸,小声开口。 顾九思连忙点头:“对对对,我醉了。” 说完这话,两人就沉默下去,没有人开口。 顾九思看见柳玉茹手撑着自己坐在床上,似乎是有些难堪,她红着脸,一直看着窗外,过了好半天,顾九思慢慢冷静下来,他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酒壮人胆,他也不过就是,往前走了一步而已。 他轻咳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着柳玉茹道:“你……你没生气吧?” 柳玉茹低着头,摇了摇头。顾九思努力回忆着昨晚说的话,他坐到柳玉茹身边去,低着头道:“你没生气就好……咱们俩是夫妻,许多事都是早晚的。”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脸红得不行。 顾九思咬了咬牙,回身将柳玉茹一把揽到了怀里。 柳玉茹将惊叫声吞下去,怕外面人听见,顾九思抱着她,感觉她更是害羞,这才镇定了几分,他慢慢道:“昨个儿是我孟浪,但是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做的事儿,也是想做的。” “嗯。” 柳玉茹红着脸,小声道:“我知道。” “玉茹,”他抱着她,认真道,“咱们虽然成了婚,可我不想是因为成婚,我们才在一起。我们慢慢来,我若着急唐突了你,你不舒服,便告诉我,我会改,好不好?” “哪里会唐突?”柳玉茹低着声,“郎君想做什么,那就做就是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低笑:“我做了,你心里不乐意,又记挂上我。你向来是个小骗子,你当我又不知道?” “我才没有……” 柳玉茹急急否认,顾九思笑出声来,却也没多说什么反驳她,应声道:“好好好,不是小骗子。你就是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想要什么,行了吧?” “我……” “玉茹,”顾九思抱着她,认真道,“别解释,也别多说。许多事儿是说不出口的,你我心里明白就好。” 柳玉茹沉默下来,顾九思平静道:“你过往的日子我知道,你骗得了自己一时,可骗不了自个儿一辈子。我不急,咱们俩就好好过日子,你始终是顾夫人,只是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就是咱们感情更好一分,好不好?” 柳玉茹也没多说,点了点头。顾九思给她捋了发,这才笑着叫人进来。 大家看了小夫妻一样,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两人洗漱。 柳玉茹从镜子里看见顾九思穿上官袍,她垂下眼眸,顾九思正要往外走去,她突然道:“九思。” 顾九思顿住步子,随即就听的柳玉茹开口:“我去替你买粮。” 顾九思愣了愣,她站起身来,看着顾九思,眼神认真:“你不用再重新凑幽州债,你将现在已有的钱交我手里,我就拿这个本钱出去,回来时候,必多给你带三十万石粮食回来。” 顾九思呆呆瞧着她,柳玉茹却是笑了。 “你不是说要我当柳玉茹吗?”她神色平静,“若不是想着规矩,想着你,其实柳玉茹骨子里,就是这么个人。” 爱钱爱折腾,敢八百万立军令状,愿为爱人和自个儿的事业跋涉千里,也无惧风雨的人。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顾九思听着这话, 整个人有些懵, 他忙道:“我自个儿有办法,你若是为了我……” “我不是为着你。” 柳玉茹坐下来, 同顾九思商量着道:“在商言商,若你不是我夫君,我早就上门同你谈这笔生意了。顾大人, ”柳玉茹瞧着他, 认真道, “你现在持着这么多钱,总要找个人打理的。你在官场上的确擅长,可是经商一事,你却未必有这份能耐。数你能用的人,大多没有这个才干,有这个才干的, 你也不能放心。何不就让我去, 你付我一部分佣金, 大家一起赚钱呢?” 顾九思听着, 他看着面前柳玉茹认真的神色, 片刻后, 他轻轻笑开:“你要多少?” “你给我本金, 盈利的百分之十,尽归我所有。” “那要是亏了呢?” “若是亏了, ”柳玉茹答得认真, “亏多少, 我补多少。一时补不上,就拿一辈子补。” 顾九思沉默了,许久后,他苦笑道:“柳玉茹,没你这么做生意的。谁都不敢说自个儿一定能赚,你这样立军令状,有点傻。” “我也不是瞧着谁都傻,”柳玉茹笑了笑,“只是因着你是我相公,这钱出了事儿,你得负这个责,我得给你安排条路。” 顾九思听着这话,忍不住弯了嘴角,但他轻咳了一声,却是道:“既然我是你相公,那这事儿我就得从私人角度管一下你。你要出去,我不拦着,可是你得给我说明白,你要怎么出去,什么计划,怎么个行程路线,我得确保你出去没事儿,我才能让你过去。” “玉茹,”他抬手摸着她的发,柔声道,“你别觉得我管着你,只是这一点上,我的确让不得步。” “我怎么会觉得你管着我。”柳玉茹笑了笑,“这么多钱交我手里,若无是个自个儿的命都保全不了的,你怎么又能放心?” “你先去县衙吧,”柳玉茹抬手给他理了理衣衫:“我会把我的打算都写清楚给你。你也不用想着我是你夫人,你若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就将钱交给我,我来操作。若觉得不行,那就罢了。” 顾九思应了声,笑了笑道:“那我先走了。” 两人说完,顾九思便自个儿出了门。 他走在路上,木南跟在后面,见没了柳玉茹的影子,木南有些不安道:“公子,你真打算让少夫人自个儿一个人出去啊?” “不然呢?” 顾九思有些无奈:“我还能拦着不成?” “少夫人一个女子……”木南斟酌着道,“她自个儿一人出去,终究还是有些不妥当吧?” “她若能安排好,我不会拦她。若安排不好,我自然也会劝阻。但她终究是个人,”顾九思瞧了木南一眼,却是道,“你说若你我选了一条路,别人都说不好,逼着你不能做,你我如何作想?” “凡事都逼着我,”顾九思认真道,“便是我父母,我也是容不得的。我宁愿不要这份为我好,也不想处处受人牵制。” “那若是少夫人安排不好,又要执意出行呢?” 木南接着询问,顾九思苦笑起来。 “我又能怎么办?”他叹息出声,“只能想办法,跟着她去了。” 好在柳玉茹比他们所料的,都要优秀太多。 柳玉茹想了几晚上,终于将整个行程安排写清楚,交给了顾九思。 她详细打听了如今各州的情况,将此行目标城市都列举了一番,根据各城市的情况,最后准备了一只护卫队伍。 她甚至将所有开支预算都列了出来,又将整个行程打算如何买粮写清楚,甚至连预期的收益都分析了一番。顾九思看了,不由得有些感慨,其实在此之前,他都没想到柳玉茹能做得这样好。 她整一条路线,几乎将所有危险区域都规避了开去,留下的都是目前比较平稳的城市。路线相对来说并没有什么危险。而她护卫的人员安排,也足以让她解决几乎她所有能想象的危机。 而她买粮的法子,更是别具一格,让顾九思想都没想到。 柳玉茹在反复买卖幽州债的过程里,对市场有了诸多了解。她开始明白一些市场的基本原则,如果有人大量收购幽州债,货少又同时加价时,所有人都会拼命想要收购幽州债,幽州债的价格便会随之涨高;若是有人大量卖出幽州债,市面同时涌现出许多幽州债,价格就会自然降低。 人们对一件商品的“感觉”,是这个价格涨落的关键。 所以柳玉茹的计划中,她会先到一个小城,这个小城要满足三个要求: 第一不大不小,刚好是他们金额可操控范围内; 第二粮食价格在一个中等乃至低位,总之绝不是高位; 第三政府管控力度低,不会过分干预市场。 而后柳玉茹会先在一夜之间不问价格收购所有粮食,并表示会继续购买,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开始购买粮食,以图卖给柳玉茹卖个高价,等所有人从各地开始买粮屯粮时候,柳玉茹再将原先的粮食慢慢流入市场上,将这低买高卖的价格赚一个价差。这时候粮食价格会逐步回落,等回落到正常位置乃至低位后,她再买走市面上的六到七成。 顾九思看得明白,柳玉茹这个手段,和如今城中富商炒幽州债的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先将价格炒高,再暗中在高位卖出去,接着等价格回落,再出手继续买入。 “这样的话,不如你从望都带点粮食,”顾九思看了柳玉茹的法子,琢磨着道,“你在粮食回落在正常价格后,直接五万石砸下去,粮价必然暴跌,这时候你再全部买回来,不是更好?” “不行。”柳玉茹摇摇头,果断道:“这样一来,动静太大,一定会惊动官府。我之所以在价格调整后,也只买六到七成粮食,就是不想让这个粮食短时间就影响到民生,这样一来,官府就以为这是战乱时自然现象,不会有太多关注。” 顾九思点点头,几句话里,他就听明白了,这件事上,柳玉茹比他想得周全得多。 经商这事儿,他不比柳玉茹擅长,于是他便看了看柳玉茹在后勤护卫上的安排,犹豫片刻后,他终于道:“沈明你带过去,我再同周大哥那里借几个人,确保万无一失。” 柳玉茹应声,在保命这事儿上,自然越周到越好。 “到了扬州,”顾九思斟酌着道,“你别自个儿冒头,让人替着你。” “我明白。” 柳玉茹点头。 当天夜里,柳玉茹和顾九思睡在床上,顾九思一夜未眠,柳玉茹察觉他辗转,转过身去,从背后揽着他道:“怎么还不睡?” “我在想,”顾九思睁着眼,好半天,终于道,“我同你去吧。” 听得这话,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同我去了,官不做了?” “我想想办法。”顾九思琢磨着道,“我去找范大人……” “九思,”柳玉茹的声音柔柔响起来,“我以后要去好多地方的。” “做生意的,其实最重要的就是每个地方和每个地方信息的不对等。波斯的香料在波斯不过普通物件,到东都来就价值千金。我若是将生意做下去,我日后野心越来越大,不可能一直在家呆着。你陪我去了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还有事儿要做,”柳玉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劝着道,“你现在刚在官场起步,得了范轩赏识,别为了家里这些事儿功亏一篑。你若是要跟着我去,我便不去了。” 听得柳玉茹说自个儿不去了,顾九思沉默下去,片刻后,他叹息出声,只能是道:“罢了,就这样吧。” 第二日顾九思送着柳玉茹出城,说好送到城门口,又说多送一里。只有便是一里再一里,等送出十里远,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掀了马车车帘,同顾九思道:“行了,回去吧,别跟着了。” 顾九思愣了愣,低头道:“哦。” 柳玉茹瞧见顾九思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这人以往那么活蹦乱跳不可一世的一人,今个儿就成了个离了自己就不行的。 她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同顾九思招了招手。 顾九思凑过去,柳玉茹捧着顾九思的脸,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亲了一口他的脸,随后道:“若是想我了,便给我写信。” 说完,她迅速回到马车里,放下帘子,故作沉静道:“行了,走吧。” 顾九思骑着马,瞧着那商旅队伍远走。他瞧了许久,终于才回了家。 当天晚上吃饭,苏婉和江柔见着柳玉茹没回来,不由得有些奇怪,苏婉小心翼翼道:“玉茹呢?” 顾九思这才开口道:“哦,忘了同你们说了,玉茹近来都不会回来了。” “你们吵架了?”江柔动作顿了顿,顾九思摇头道,“朝廷有些事儿要玉茹去办,她自个儿先走了。” 说着,顾九思从怀里掏了一封信递给江柔道:“玉茹让我交给您的,说是她不在的这些时日,店里劳烦您多费心。” “朝廷燃给她去做什么?”江柔皱着眉头,不满道,“她一个姑娘,这时候这么乱,能去做些什么?” “你不也是只是个女人么?”顾九思下意识反驳,江柔一愣了愣,就听自个儿儿子理直气壮道:“别人能做,她就不行了?没这个道理的。” “你这孩子,”江柔忍不住笑了,“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当初是谁哭着闹着不娶的。” “小时候不懂事,”顾九思一脸坦然,“长大了,知道什么好了,不行?” 说着,顾九思摆了摆手,站起身来道:“算了,我同给你们说不清楚,总之玉茹没事儿,你们放心好了。” 说完,他便往自个儿屋里回去。 他坐到书房里,屋里冷清清的一个人,他自个儿发了许久的呆,木南端着汤进来,瞧着顾九思的模样,笑着道:“公子在想些什么,这样出神?” 顾九思听得这话,忙回了神,摇了摇头道:“无事。” 说着,他翻箱倒柜开始找纸。木南有些奇怪:“公子在找什么?” “之前咱们是不是进了一批印了桃花的纸?” “是。”木南从柜子里寻来给他,见顾九思拿着纸回了自个儿位置之上,他狐疑瞧着道:“大人是要写信吗?” “嗯。” 木南听了这一声,有些不确定道:“给……夫人?” “昂。” 顾九思认认真真写着信,木南沉默片刻,慢慢提醒:“公子,少夫人今个儿才走的吧?” 顾九思笔尖顿了顿,似是被人窥探到心事。 他忍不住抬头瞪了木南一样,怒道:“就你话多!” 这封信是在柳玉茹离开那天写的,却是在柳玉茹下榻第一个城市当天到。 柳玉茹落脚的第一个城市,是沧州的芜城。 她当初路过沧州时,记忆里就是绵延的黄沙,干裂的土地。而芜城是沧州的州府,与柳玉茹记忆中截然不同。 芜城建得很大,城墙很高,周边一望无际全是平原,外面青草依依。与望都并没有太大差别。 沈明对于沧州比她熟悉得多,于是他们一个商队都是跟着沈明,由沈明交涉着进入了沧州。 这一次顾九思给柳玉茹准备了一个假文牒。他如今当着望都县令,虽然是个八品小官,却也是个官,弄一个假文牒,对他来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柳玉茹和沈明等人拿着假文牒入了城,随后找了一家客栈下榻。柳玉茹一入城,就开始四处打量物价,瞧着所有人的服饰言谈。 对于柳玉茹而言,这些行走过的人,其实都许多行走的银子,他们每个人值多少钱,在柳玉茹心中明码标价。 穿着、举止、谈吐,绝大多数都会彰显出这个人的生活习惯,知道了对方的生活习惯,自然会猜出对方的收入水平。 所有人都觉得,柳玉茹对于数字有种天生的敏感。 每个人都知道高卖低买会赚钱,可最难的一步,就是确定什么时候算高卖,什么时候算低买。 而柳玉茹面对这种问题,总是仿佛是有预知能力一般,她总能揣测出最合适的价格。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偶然,可柳玉茹却慢慢察觉,这或许和她从年幼时就爱看别人脸色,关注周遭,不无关系。 她有一套揣摩价格的法子,基本就是以小见大,这种事儿谁都学不来,所以只能她亲自走一趟。 她打听到了晚上,进入了房里,顾九思派来的信使,也差不多就到了。 柳玉茹接着顾九思的信,还是有些诧异的,她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信来得特别快。于是她忙开了信,就看见信上第一页,就写了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瞧了日期,发现是她出来那日写的,也就是说,她前脚才出门,顾九思就开始琢磨她回来的事儿了。 她哭笑不得,翻开了第二页,就看见顾九思那算不上好看,只能算是规规矩矩的字落在纸页上: 千重山,万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柳玉茹瞧着信, 不由得笑了。看第一句时,她还想着, 顾九思果然还是朴实, 要不再给他请个诗词的老师, 免得想表达感情了, 就只会说大白话: 我想你了。 我很高兴。 哈哈哈哈哈哈。 这样以后往上升迁,怕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好在第二页就转了话风,终于有了几分读书人的酸调子。 柳玉茹瞧着信, 她想了想, 决定等事儿做完了,有什么报告的,再同顾九思去商议。 她停留在芜城,第一日先去打探消息,她几乎走访了所有粮店和胭脂店, 胭脂店里大多放着花容的货,价格有高有低, 真假掺和着卖。 柳玉茹花了一天时间, 差不多摸清了芜城的底。粮价是差不多的价格, 没有太大波动, 而胭脂铺良莠不齐, 有一家谢氏香的铺子,在芜城颇有名望, 无论是价位装修, 都与花容贴近, 而且里面的货全是真品,柳玉茹问过,这些都是他们老板从望都亲自带回来的,因此价格要高上许多。 柳玉茹心里差不多有了主意。 这一次主要是来买粮,次要是搞清楚各地花容销售的情况,看适不适合用代理售卖这种方法来买货。如何适合的话,她再在当地挑选出合适的代理人选,等回了望都,组一队人过来谈这事儿。因此她也没出面和谢氏香细谈,差不多了解了情况,就回了客栈。 等到第二日,柳玉茹便吩咐下去,将商队里的人全都扮成商人,去芜城各大粮商买粮。速度要快,而且都放下话来,要买更多。 安排好的人下去,柳玉茹就在茶馆里坐着喝茶,打听着周边的信息。 等夜里回来,所有人已经买得了一千石粮食,而且城中粮商都答应,会从各地调粮。 柳玉茹看着外面的景象,一言不发,沈明看了柳玉茹一眼,不由得道:“你瞧什么呢?” “半年之前,”柳玉茹笑着回头,慢慢道,“我曾来过沧州。” 沈明点点头:“我听说过。” “那时候到处都是流民。” 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和九思被关在城门外,亲眼看到有人杀人多财,乃至易子相食。如今芜城里也有流民,可你瞧瞧,同样是沧州,芜城的富商,却还能调粮来卖给我们。” “所以我说,”沈明冷着脸,“这些富商狗官狼狈为奸,都该杀。” “沈明,”柳玉茹摇摇头,“你若是为一人仇怨,那自然可以快意恩仇。可是若你想着的是一批人,乃至一国,那就得往更高处去走。你以为九思喜欢当官吗?” 柳玉茹苦笑:“不也是为着,想让更多的人过好一点?” 沈明没说话,这些时日,越了解这对夫妇,他便越是明白,自个儿过往对着许多人的认知就是偏见。 但他也不说话,柳玉茹喝了口茶,平淡道:“明日再去买粮。” 柳玉茹每日都让人出去,不断加价买粮食。无论价格如何往上,柳玉茹都照收不误。 如此不足四日,城中突然就掀起了买粮的热潮,家家户户都去各处收粮,过来换银子。而这时柳玉茹又让人将钱联络了当地的钱庄,拿了一部分钱出去房贷。 柳玉茹不要肉、不要菜,只要粟米和面,于是一时之间,这两样东西的价格,却是比其他食物贵上很多。芜城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闻风而动,做起买粮的生意来。 粮食少,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大多数人其实不明白这粮食是怎么涨起来的,而却也发现,哪怕不卖给柳玉茹,城中也有人高价收粮,于是也放心大胆开始收粮食。 柳玉茹趁着大家四处买粮的劲头,又将之前买的粮食,悄悄小量多次投放到了市面上。 大家逐渐发现粮食多起来,但是许多人还是疯狂买入囤积了许多。 柳玉茹算着时间,同所有人道:“粮食暂时不收了。就这样吧。” 柳玉茹停止了收粮,而许多人为了赚钱在高位收购了很多粮食,粮食一时之间没了去处,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自己流动断了,自然就慌了。 首先有人开始将粮食降价出卖,于是粮价开始迅速往下跌下去,整个城里收粮的人开始害怕起来,柳玉茹看着价格一路往下,甚至跌破了最初他们来到芜城的价格,这时候下属芸芸来询问柳玉茹道:“夫人,是不是该出手了。” 柳玉茹瞧着外面的人的神色,她抿了口茶,今日先买一千石。 柳玉茹让入手的数量,一直小于每日出手的数量。 没有人知道柳玉茹是如何计算这些价格的,柳玉茹每天都游走在茶楼酒肆,看上去完全不在乎这些事儿的模样。 大伙儿看着粮价一跌再跌,心里都有些慌,芸芸忍不住道:“夫人,粮价再跌下去,官府怕是就要参与了。” 柳玉茹瞧着人,点点头,却是道:“再等一日。” 夜里柳玉茹回去瞧账本,看着之前他们放贷出去的钱,算着这些利息,应当已经到了一个商人平衡的极限。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市面便有人坐地卖粮,也有人对钱庄提议,用粮食等物品抵债。 柳玉茹让沈明去同钱庄打招呼,她放出去的钱,都可以用粮食抵债。 她给了一个价格,这个价格,恰恰比市面稍高一点点。 而后柳玉茹又让人出去收粮,这时候屯粮的人在贷款的紧逼下早已开始抛售,柳玉茹不买空,每家买五成,这样下来,不过一日,柳玉茹就买足了芜城的目标。 她也没耽搁,让人装了粮食,便立刻出城,毫不犹豫让人把粮食直接送回望都。 芜城购了五万石,柳玉茹算了距离,如果走陆路粮食损耗巨大,芜城离海的距离不算太远,她干脆让人从陆路绕海运,然后给顾九思送了回去。 送回去时,印红提醒柳玉茹道:“夫人,之前姑爷给您写了信,您也带个话啊。” 柳玉茹清点粮食清点了一夜,脑袋有些懵,听了这话,她才反应过来,忙同回去的人道:“给大人带个话,说让他别太想我,这次我出门时间长,他习惯习惯就好了。还有,让大人记得,我打听了消息,梁王布防森严,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让他为明年早做准备。” 听得这话,沈明憋了笑。印红也有些无奈,忙劝道:“夫人,再多说几句。” 柳玉茹想了想,这才想起来:“哦,还有,让大人找个师父,多练练字。他那字如今规矩是规矩了,还是难看得很,别当了官,就松懈了读书。” 印红:“……” 沈明在旁边哈哈大笑。 芸芸满脸无奈。 柳玉茹也顾不得旁人想什么,摆了摆手,便让人去了,而后她往马车里一钻,倒在马车上,说了句:“时间紧急,赶紧赶路吧。” 说完便直接睡了过去。 这些粮食带着柳玉茹的话,穿过高山越过大海,终于在半月后到达望都。 顾九思得知粮食来了,便知道柳玉茹的信来了,大清早亲自出去迎接,黄龙和虎子跟在后面,忙道:“大人慢着点,粮食跑不掉的。” 顾九思没理会,他一路直奔到了县城门口,看见柳玉茹商队的旗子,冲到了为首的人面前,着急道:“张叔,信呢?” 带队的张叔是是顾家原来的家仆,柳玉茹挣了钱,便将顾家以前从扬州带到望都的人都找了回来。张叔看着顾九思着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公子别急,当时情况太匆忙,少夫人买到粮食就带着我们赶紧出了芜城,然后清点了一夜让我们离开,没来得及写。” “信没写,口信总有一个吧?” 顾九思皱着眉头,似有些不高兴。张叔赶紧道:“口信有的。夫人吩咐了三件事。” “什么?”顾九思高兴起来,眼睛都亮了,忙道,“夫人是不是想我了?” “不是,夫人说,她这次出门时间长,您别太想她,习惯习惯就好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笑容就僵了。后面虎子和黄龙赶了上来,就看张叔毫无眼色,接着道:“夫人还说,她在外面打听的消息,梁王布防森严,仗一时半会打不完,您得早早为明年做准备。” “还有呢?”顾九思失去了笑容,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三个吩咐,还有一个,总要关于他了吧? “夫人最后还加了一句,”张叔笑着道,“让您找个师父,教您练练字儿,说现在您的字儿虽然规矩了,但还是很难看,让您别当了官,就松懈了读书。” 顾九思的脸彻底黑了。 他板着脸,沉默着没说话。张叔感慨道:“公子,夫人真的很关心您啊,这么出门在外,还记挂着您读书的事儿,真是难得一见的贤妻。” 顾九思默不作声,他双手拢在袖间,看了一眼张叔背后的商队,淡道:“张叔辛苦了,家里备了宴席为您老接风洗尘,我府衙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顾九思转身就走,看上去似是有些恼怒了。 张叔愣了愣,心里有些慌,忙同旁边的木南道:“木南,公子这是……” “没事儿没事儿。” 木南摆摆手:“您别担心,这事儿和您没关系,公子是生自个儿的气呢。” 说着,木南就追着顾九思上去,笑着同顾九思道:“公子,您别走这么快,商队很快要回去了,您好歹留个口信给夫人啊。” “我留给她做什么?”顾九思板着脸,冷着声道:“她不想我,我为什么要想她?公事公办就好了。” “反正她出了门,一点都不惦记我。”顾九思音调里带了几分委屈,“她心里还有我这个丈夫吗?!” 柳玉茹这时候正在青州的州府和人谈着生意,她喝着茶,聊着天,一个喷嚏就打了出去。 对面的商人愣了愣,随后道:“柳老板,您是不是身体不适。”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觉得鼻子痒。” “这么突然打喷嚏,怕是有人想您的。”对面的商户笑着道,“柳老板出来经商,家里人大概一直挂念着吧?” 听到这话,柳玉茹不由得笑了。 她蓦地想起顾九思那句朴实无华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心里柔软又温和,声音都忍不住轻了几分。 “是呢。”她柔声道,“我家里那位,怕是一直挂念着我。”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顾九思说归说, 最后商队回去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交了一封信过去。 那信十分厚实, 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交在商队手里时,所有人都笑了, 顾九思板着脸, 面对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已经习惯了。 柳玉茹接到信时,刚刚离开青州州府, 正往下一个城市行去。青州比沧州富饶得多,三十万担粮食,她差不多已经凑足了十五万。 这时候,沧州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粮食的减少,粮价突然涨了起来。但所有人并没有发现这些事的关联性, 有些聪明人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似乎是有人刻意布局, 但对于当时的大多数人而言, 也不过就是觉得,战乱了,粮食又涨价了,仅此而已。 而青州甚至还未察觉这一切, 柳玉茹似乎只是偶然经过, 偶然遇到了粮价的起伏, 然后又偶然离开。 她不过是一家想要开胭脂铺分店的老板, 谁都想不到, 这青沧两州这样大手笔的粮价起伏,会和这个说话时笑得温柔甚至带了几分腼腆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关注着幽州与梁王的占据。范轩领着人攻打梁王之后,并州和凉州也少量出兵骚扰有了动作。然而梁王早有对策,一时竟也没攻打下来,于是双方僵持着,梁王以皇帝之命下了对范轩的“讨贼令”,而范轩则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伐梁贼文”。 这篇檄文并非文采飞扬,但对仗工整,大气磅礴,用词尖锐甚至有那么点刻薄,据闻梁王看到的时候,在大殿里吐了血。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得。 大家关注这些事儿,给了柳玉茹充分的发挥空间。于是柳玉茹整夜整夜忙得昏天暗地。 柳玉茹接到信那天,她赶了一天的路,她有些疲惫,脑子嗡嗡的,什么都没想,就坐在床上,看顾九思给她的信。 这次的信没有上次轻佻了,沉稳了许多。 他先是告诉她,这次那篇《讨梁贼文》的檄文是他写的,说他有好好读书,让她不要担心。 随后他就写了家里的事,写了苏婉如何,江柔如何,写了她的店铺,甚至写了周烨和秦婉之。 他写了自个儿在望都的改革,说他如何整顿了城中地痞,安置流民。他说他开拓了好多荒地,让那些流民在那里耕种。每一个人都能领到地,第一年缴纳产粮七成,随后逐年递减,等到第十年,就归属他们。而流民第一年购买米粮和生活的钱,就从幽州债的钱里出来,等明年的他们开始交纳粮食,就是幽州债的收入。他说他算过了,这样一来,幽州债的利息就彻底抵上了。 他说了许多,大多是他的政事儿。他还说了一些细节,他说他自己跟着那些农名下地一起开荒,挥舞锄头的时候被所有人笑话。 说原来种水稻的泥里有虫子,趴在他脚上还会吸血,吓了他一大跳。 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蜷缩在床上,看着这人的话,脑海里居然就能勾勒出他做这些事儿的样子。 她想他大概是黑了一些,也应该会再长高些,说话做事,应当沉稳了许多。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跟着百姓去田里种地的模样,想一想,就觉得这个男人,越发窝在了心里。 她瞧着他的信,慢慢有了困意,等到了最后,她才看到他最后一句话。 “幽州债的利息我已经解决,三十万石也已过半,剩下的我可以从北梁买来。你莫担心,早些回来。” 柳玉茹愣了愣,那一瞬间,她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他这么拼命安置流民、用幽州债赚钱,填补幽州债的利息,甚至亲自和北梁交易,是不是都是…… 想她不要太担心。 他想着她远走各地,是为了给他收粮,为了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于是他自个儿想了所有办法,让她不用操心。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自作多情,还是就是事实,然而看着纸上的字,她还是觉得有种温暖涌上来。 她忍不住将纸页贴在胸口,深深呼了一口气。 这是她这一辈子,头一次遇到的,对她这么好的人。 过去对她这样好的人,只有苏婉。只是苏婉身为母亲,虽然有心,但的确性子太懦弱了些,根本帮不了她太多。大多数时候,是她帮着苏婉,为她顶天立地。 她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习惯了立若参天大树。而这个人,却是头一个,努力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她心中感动无以复加,在暗夜之中,她突然就特别想念顾九思。 然而天南海北不见,她没有办法,只能站起身来,坐到了桌边,她犹豫了很久,想写点什么给他,却又怕对方窥探到自己的心意,觉得太不矜持,太过轻浮。 于是她捏着笔,琢磨了又琢磨,才开始给他写信。 她将自己身边的事儿一一描述了,等写完了,发现事无巨细,也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她将信交给了要带着粮食回去的商队。张叔拿了信愣了愣,发现柳玉茹给他的信,也是沉甸甸的一沓。 柳玉茹看见张叔的诧异,她有些脸红。 她故作镇定扭过头去,将发丝撂到耳后,轻咳了一声道:“张叔,路上小心。” 张叔回过神来,笑呵呵道:“少夫人放心吧,信一定带到的。” 柳玉茹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回了望都。 信就这么一来一回,两人借着商队往来,慢慢就熬过了秋天,又熬过了深冬。 柳玉茹在一月终于到了扬州,这时候三十万石粮食已经差不多都到手了二十七万,甚至于她还额外多赚了五十万两。 八百万本金出来,不过四个月,就赚了二十七万石粮食和五十万两白银,这样的能力,让整个商队都叹为观止。 柳玉茹到达扬州,印红瞧着扬州的城楼,不由得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如今钱粮都差不多了,要不咱们收手回去吧?” 柳玉茹静静看着扬州城,她瞧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她静静看了许久,却是道:“来都来了,不带点东西走,岂不是白来一趟?” “况且,”柳玉茹笑了笑,平和道,“还差着粮食呢。” 说着,柳玉茹就吩咐了沈明道:“沈明,走吧。” 柳玉茹进了城,她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她文牒上的假身份叫柳雪,她故作脸上有疤痕,带了帷帽,四处看了看。 扬州城的商户明显是换了批人,除了一些不赚钱的小生意,赚钱的生意大多都换了老板。原来她家的商铺也换了人,她让沈明去打听,才知道顾家逃了之后,柳家因着受了牵连,柳宣将家产全都充给了王善泉,这才捡了条命,带着一家老小出了扬州,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柳玉茹听得这个消息,她瞧见商铺里打着算盘的人,还是她家的老账房,她犹豫了片刻,让沈明给老账房去对面买了一壶酒送过去,便领着沈明走了。 沈明看着柳玉茹在城中游走,同柳玉茹道:“你这是在找个什么?” “王善泉和普通官家不一样,”柳玉茹平淡道,“这人没有底线,手段毒辣,咱们要早做防备才好,在扬州行事,首先要把出逃的路给规划出来。” 说着,柳玉茹停在三德赌坊前,她朝着沈明扬了扬下巴,同沈明道:“你去里面,放一百两银子在桌上,说要同老板赌。他们会让你进后院,到时候你说你家主人要见他,让他到隔壁酒楼找我。” 沈明愣了愣:“你跑到这儿来赌钱?”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用扇子拍了沈明一下,不满道:“去。” 沈明撇撇嘴,往里面去了。 柳玉茹去了对面酒楼,包了一间房,坐在窗台边上,静静瞧着赌场外面。 没多久,赌场外一阵喧闹,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许多人簇拥上去,叫着“洛公子”。 她寻声朝着马车看过去,就见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搭在侍从手上,随后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男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他穿着一身湛蓝色的袍子,五官来看也十分精致俊美,面上带笑,手中提着一把纸扇。从整体来看,似是个普通书生,但他眉宇之间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邪气,怎么看,都让不能让人单纯将他与一个“书生”联系。 旁边人都殷勤伺候着他进去,对方神色慵懒走进去。到了门口时,他顿了顿步子,朝着柳玉茹的方向看了过来。 柳玉茹惊觉此人敏锐,但她也没躲,就凭栏而望,似是哪家小姐出游,随意打量着周遭。 对方静静注视着她,过了片刻后,他板着脸,转过身去,似是不大开心一般,进了赌场。 这人进了赌场后,柳玉茹让印红将小二叫了进来,同小二打听着道:“你可知城中有位洛公子?” 小二得了这话便笑了:“洛公子原名洛子商,是节度使王大人的幕僚,如今扬州城半个归他管,这有谁不知道呢?” 柳玉茹有些诧异,但她也立刻明白,一个这样年轻的人,能悄无声息成为王善泉手下第一红人,接管半个扬州,这绝非等闲之辈,她抓着小二,立刻将这洛子商的消息打听了一遍。 但这洛子商来得突然,所有人只知道,他是在顾家倒之后出现的,就是他代替王家组织了整个扬州城商家的清洗,他在扬州说一不二,王善泉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然而这个洛子商从哪儿来,过去做什么,哪里人,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柳玉茹心里有些发沉,她直觉觉得,这个洛子商,或许和顾家的关系,千丝万缕。 她抓着小二又问了一会儿,基本摸清了扬州的情况。这时候,沈明便领着杨龙思走了进来。 杨龙思看着柳玉茹,面前女子一身水蓝色长衫,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段,只能看得出是位身高中等、颇为清瘦的女子。 他朝着柳玉茹点了点头:“柳小姐。” 柳玉茹抬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同杨龙思恭敬道:“杨先生请。” 杨龙思坐到柳玉茹对面,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姐请我过来,有何贵干?” “妾身听闻,扬州有白天的官,也有夜里的神,扬州白日官府管,夜里龙爷管,不知这话可说得真切?” “道上朋友谬赞,”杨龙思平静道,“说得夸大了。” “倒也不尽然。”柳玉茹开口道,“至少夜里的码头,得归龙爷管,是吧?” 杨龙思听到这话,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来意。他直接道:“你要找我借船?” “龙爷,”柳玉茹平静道,“妾身听闻,您在道上向来是个讲规矩的人。答应了的事,赴汤蹈火,也定会做到,妾身敬仰龙爷侠义之名,因此特意过来,想同龙爷借一条船。这条船停在码头,挂一个名,但是由妾身的人管,什么时候出发,装什么东西,龙爷疑虑一律不要过问。” 杨龙思听得这话,却是笑了:“柳小姐,您这要求,往大了,可是得让杨某赔上身家性命的,倒不知柳小姐,打算出多少价来做这事儿?” “我打算在扬州做一笔生意,我可以分龙爷这笔生意利润三成。” “您说做生意,至少要告诉我是什么生意吧。” “龙爷,”柳玉茹轻轻笑了,“赌大小的时候,赌一边总有输的时候,要是两边一起赌,就绝无输的可能了,您说是吧?” 听到这话,杨龙思神色认真起来。 柳玉茹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令牌,上面写着“幽”的字样。 杨龙思看着那个令牌,听着柳玉茹道:“我只是个生意人,生意的内容,很快你就知道,不过是买些物资,但我买得多些,所以需要一条船。这笔生意成了,钱财是小,但是我可以许诺,无论是幽州还是扬州,都有您的位置。” 杨龙思看着令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后,他慢慢道:“我在扬州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想着法子在幽州押宝?” “龙爷,幽州已对梁王用兵,最迟年后就会打下来,等幽州打下了梁王,平乱就是早晚的事儿。若扬州换了个人管,那就又是换了片天。换天时候,龙爷觉得,自己还能稳稳当当吗?” “今日我找龙爷办的事儿,自然给龙爷规划了后路。您给我找只外地人的船,我买下来,用他们的资料,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正常计划下,我不会出事。若当真出了事儿,您就查几个人交差,算监督不力就是了。” 柳玉茹给杨龙思谋划着出路。杨龙思皱着眉头,许久后,他疑惑道:“就算幽州平了乱,扬州也不一定换人管。” “若是范大人进了东都,”柳玉茹肯定道,“王善泉必定人头落地。” “为何?” 杨龙思疑惑出声。 “您可知《讨梁贼文》那篇檄文出自何人之手?” 柳玉茹平静提醒,杨龙思摇了摇头,柳玉茹喝了口茶,淡道:“顾九思。” 杨龙思猛地睁大了眼,瞬间却是明白过来。 若这篇文出自顾九思之手,那顾九思自然在幽州已经混得极为不错,以顾家和王家的家仇,又怎么容得下王善泉? 杨龙思沉默下来,柳玉茹喝着茶,静静等着杨龙思的抉择。 片刻后,杨龙思开口道:“我给你找一艘船,之后的事我都不会管,钱你走赌场赌输进来,我不用你利润三成,给我十万两,一分不能少。” “若是十万两,日后你需得将扬州的消息及时报过去。” 柳玉茹冷静开口:“我会在这里开一家胭脂铺,日后你从胭脂铺那边的人同我联系。” “好。” 杨龙思平稳道:“日后你若要找我,三德赌场后门敲三下,连续敲三次。” 柳玉茹点头,两人迅速谈好之后,杨龙思便站起身来,离开前他突然道:“小心洛子商。” “嗯?” 柳玉茹抬头,杨龙思淡道:“这是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人物,当年顾家的事儿,就是他一手策划。” 听得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她不敢做声,怕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等杨龙思走出去门去,她才猛地站起身来,她将沈明叫进来,咬牙道:“你去替我查一个叫洛子商的,不管什么手段,都给我查清楚,这人哪儿来的、做过什么、和顾家什么关系!” 她就说,当年王荣调戏她逼顾九思出手,想用这个案子去扳东都的江尚书。这样的计谋,怎么看都不像是王家的手笔。 那时候她以为是王善泉老谋深算,如今看来,怕就是这个洛子商的手笔! 沈明见着她的神色,有些疑惑道:“这洛子商怎么了?” “你不是爱杀狗官吗?”柳玉茹淡淡瞧他,“这次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狗官。”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柳玉茹给沈明下了命令, 沈明便去查了。 而柳玉茹也没有多少时间耽搁,她摸透了整个扬州的情况后,便故技重施, 开始高价收粮, 炒高粮食价格。她让手下人伪装成好几波人, 在扬州城内四处询问粮价, 然后散播着粮价飞涨的谣言, 于是没有几日, 粮价便迅速涨了起来。 初到扬州这几天, 印红一直十分担心, 她心里始终悬着,等到事情和过去一样平稳下来,她才舒了口气,同柳玉茹道:“还好一切顺利, 前几天我可担心死了。咱们本来也就打算买三十万石粮食, 也不差多少, 姑爷会想办法解决,您一定要冒这个险,也不知是求个什么?” “我在其他地方你不觉得是冒险, ”柳玉茹抬头笑笑,“怎么来了扬州,就觉得是冒险了?” “其他地方能和扬州一样吗?” 印红理直气壮道:“王善泉可狠毒啦。” 听到这话, 柳玉茹笑了:“若是其他州的节度使知道咱们做什么, 不会比王善泉良善。” 柳玉茹抬手给自己描着眉毛, 淡道:“咱们做的事儿,回回都是刀尖上走路。沧州青州我都走过了,没道理扬州这块肥肉我放了它。况且,你以为我只是收粮?” 柳玉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语气平和:“打仗看着比的是武力,实际上打来打去,打的不都是钱?我若能把扬州刮一层皮,日后扬州也就会安稳许多,不给幽州添乱。” 印红愣了愣,她没想到柳玉茹还有这样的想法,她小心翼翼道:“夫人,其实吧,这些都是那些爷们儿的事儿。您也不用多管。”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 其实印红这种话,过去她常听,甚至于还偶尔会说说,然而如今不知怎么的,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了。她瞧了一眼印红,过了片刻后,才慢慢道:“那就算是为着郎君,也当多做些。王善泉欺顾家至此,我来了扬州,若不出口气,总觉得心中过不去这个坎儿。” 印红听着笑了,她给柳玉茹揉着肩:“夫人还是小姑娘脾气,您打小就这脾气,如今还是不变,要苏夫人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所以呀,”柳玉茹转头瞧了印红一眼,“别让她知道,不然我可找你麻烦。” 印红赶忙点头,两人像小时候一样玩闹着笑起来。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却是沈明回来了。 沈明一进门就灌了口茶,随后道:“我可是跑遍了整个扬州,总算知道这洛子商哪儿来的了。” 柳玉茹一听,赶紧回了头,忙道:“哪儿来的?” “其实谁都不知道,但我就到处问,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遇到了一个老头,住在城隍庙里,是个乞丐,他和我说,这个洛子商,长得特别像以前一直住在城隍庙一小乞丐。那小乞丐是一个老乞丐在庙门口捡的,取名叫来福。” 听这名字,印红忍不住笑了,小声道:“这不是狗名吗?” “都是些穷苦人家出生,”沈明瞪了一眼印红,“你以为个个熟读诗书?还不就想给孩子取个有福气的名儿。” “后来呢?”柳玉茹打断了沈明的话,接着道,“那小乞丐怎么了?” “老乞丐把这孩子养到六岁就死了。这孩子在城隍庙住到十二岁,突然就不见了。那老乞丐和我说,现在这洛子商,和那孩子长得特别像。” “不过是长相相似,你怎么笃定这是洛子商?”柳玉茹皱了皱眉头,沈明喝了口茶,接着道,“你听我说啊,长相相似当然不足以断定。可后来城隍庙里有个乞丐认出来了,就想攀亲戚,跑去认清,结果当天晚上,就来了一批杀手,城隍庙里当年那批乞丐,全死光了。他不在,这才逃了。” 柳玉茹和印红露出惊骇来。沈明挑了挑眉:“够狠吧?” “那他杀这些人做什么?” 印红不能理解。柳玉茹却是明白了:“因为王善泉之所以如此高看洛子商,就是听说洛子商乃贵族名门洛家之后,师从名士章怀子,当初洛子商是以这个名头拜见王善泉,成为他的幕僚。后来他一直为王善泉出谋划策,王善泉四年前当上节度使,正是他入王家一年之后的事。如果说王善泉能当上节度使都是此人一手策划,那么他如今的地位,也就可以理解了。” “名门名师,这是他的资本,若让人知道他本是一个乞儿,就算不会动摇他的根基,也是麻烦。只是都是当年如亲如友的人……”柳玉茹叹了口气,“能下如此狠手,真是心肠歹毒至极。” 然而说着,柳玉茹却又不能理解:“那如此看来,他和顾家并无什么瓜葛,他为什么要针对顾家?” “或许,”沈明琢磨着道,“其实他并不是针对顾家,只是顾家就是他必须走的一步呢?” 柳玉茹沉默着,她仔细想了想,当时那样的情况,王善泉以顾家立威,似乎也是一件必要之事。 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道:“继续查吧,这点消息不够,他必定还有其他一些消息。” 沈明应了声,将茶放下,随后道:“那我出去了再查。” 等沈明出去后,柳玉茹突然想起来:“你说,如果当时那些乞丐全死了,那这样性命攸关的消息,这个乞丐为什么会和沈明说?” 印红愣了愣,柳玉茹猛地反应过来,同印红道:“让沈明别查了,被人发现了!” 印红听到这话,忙跑了出去。 柳玉茹琢磨了片刻,立刻吩咐其他人道:“除了还在城中做事儿的人,其他全都退到城外码头,随手准备离开。” 大家应是,柳玉茹便带着人开始匆匆忙忙收拾行李。 她一面收拾,一面琢磨。沈明是如何暴露的,如今查沈明的是什么人,洛子商难道这么神通广大,她才开始,就已经查上来了? 她心中有些慌乱,但还是让自己迅速镇定了下来。 她想了想,现在最关键是切断自己和沈明的线,别让人顺着沈明查到自个儿身上。 于是她让沈明自己找了地方留宿,近期别随便来找自己。而后就将人都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了去。 她退到城外旅馆中住着,每日自个儿去城内喝茶听曲,以打探消息。 粮价如期开始涨着,柳玉茹看着粮价,开始逐步小量出手,将粮食买回去。同时让属下也准备好了许多私下交易的地方。所有人不能理解培养一批私下负责交易的人是做什么,柳玉茹便笑笑,也不说话。 而这个时候,洛子商的案头放满了扬州的粮价报告。 “粮价为什么涨这么快?” 洛子商喝着茶,询问旁边站着的下属。下属沉稳道:“听说是有很多从各地买粮的人,买得多了,就涨得快了。” “突然有这么多人买粮食?。” “是。” 洛子商皱了皱眉,将文书一扔,淡道:“查一查人都是哪儿来的,这瞧着不正常。” “那需要管吗?”下属忐忑看了洛子商一眼,洛子商想了想,“扬州如今才刚刚恢复正常,这些商户都是王大人的亲戚,也不好动。先下令让粮食限售,外地人不得购粮,本地人每人每天购粮不得超过五斗。” “那价格需要压下去吗?”下属询问道,“如今粮价价格高,许多百姓都买卖粮食赚钱了。” 洛子商犹豫了片刻,随后道:“压价商家怕是不愿意,就留在这个价位吧,但不准再涨了。” 下属应是。 第二日,命令就到了扬州城各大商户手里。柳玉茹还在茶楼里喝茶,便接到了消息,她安排去的人都着急了,来找她道:“夫人,扬州官府来这一出,咱们怎么办?” “不是早准备好了吗?”柳玉茹转头瞧了张叔一样,放下茶杯,笑着道:“咱们不是专门搞了几个私下交易点吗?让他们去收粮,我们不从粮商那里买了,教着老百姓,从粮商那里买粮食,再卖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边两石起步买卖,十天收一次货,所以他们必须组队来做这些。每个组队的人都有奖赏,这样一来,百姓就会更多的购买粮食,价格自然继续升高。等我叫停,就一天之内把咱们手里的粮食能清多少清多少的清出去。” “但粮食大多在粮商那里,”张叔皱着眉头,“我们一直收散户的粮食,得收多久啊?” 柳玉茹笑了笑:“粮商是傻的吗?老百姓从他们手里买粮,卖给我们赚钱,老百姓可以私下交易,他们不可以?” “放心吧,”柳玉茹淡道,“商人有的是法子获益。只要你们保证咱们收钱收粮的渠道别被发现被抓就行了。” 张叔应了声,按着柳玉茹的话去做。果不其然,民众私下的流通,粮食价格涨幅更高了些。没了多久,那些粮商就主动来谈,要将粮食私下卖给他们。 而这一切洛子商浑然不知,等到他发现时,柳玉茹已经将所有粮食放下去,粮价开始飞速下跌。 这时候,扬州商户中有几家也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做局。但大家都没说出来,这种闷声发大财的机会,聪明人都不会说。 而洛子商也是在抓到一个炒粮的人之后,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可控制。而柳玉茹看着粮食到了低点,便让人快速开始收粮。 他们只差两万石,所以柳玉茹秉持的就是能收多少收多少,收完上船就走。 洛子商派人私下混做炒粮的百姓去打听情况,等情况搞清楚后,洛子商陷入沉思,旁边下属道:“公子,是不是要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洛子商沉默许久,他突然笑起来:“有意思。” 他抬眼看向前方,慢慢道:“原来他竟是这个意图,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公子?”旁边人都不解,洛子商淡淡瞧了旁边一眼,随后道:“他们这样聪明的主谋,肯定不会在城里住,给自己找麻烦。现在立刻出去,将城外客栈都给封了,所有人留下,然后去找城门口的士兵,把近来频繁出入于城内外的人的名单给我一份。” “公子,城外的客栈……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洛子商想着,笑了笑:“对方带着这么多钱来,不会委屈自己,去把最好的几家查封了。如果还有余力,再多封几家。” 下属应声。 这时候,柳玉茹派人装点着货,印红陪着柳玉茹,埋怨道:“夫人,你这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好歹要去住个还行的客栈啊,您就租个破房子住,算什么啊?” 柳玉茹清点着粮食,淡道:“这就是你傻了吧,对方要是发现咱们做的事儿开始查人,肯定想着咱们有钱,要住好的。进出城门的名单一对,好客栈一封,咱们就完了。” 印红听了,点头道:“明白了,那咱们还是住最破的客栈好了。” 印红说着,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茅屋。 这种晚上睡觉还漏风的地方,一般人也真想不到,这里面睡了个财神爷。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修) 柳玉茹让人装着粮食, 同时派人盯梢城门,洛子商的人刚出城门,柳玉茹便收到了消息,她让所有人停下,自己回了屋中住着, 假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洛子商领了人搜查了客栈。 他们住的地方离搜查的地方不远, 城外的客栈大多聚在一起, 分成几个区,他们宅子就藏在最边上, 印红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柳玉茹道:“夫人, 不会查到咱们吧?” “查到又如何?”柳玉茹神色平静,“我们不过是远道而来找亲戚的, 找到又怎么样?” 印红听了, 她深深呼吸, 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缠着柳玉茹又将口供对了一遍,这个背景故事柳玉茹已经同她说了许多次了: 柳玉茹原是扬州一位富家小姐,前些年家里迁徙到了沧州, 因为灾祸家中出了事儿, 便回到扬州来投奔她在沧州遇到的情郎,当初她与那情郎私定终身,约定好对方来沧州娶她, 结果对方回了扬州, 却是一去不归, 如今遭遇灾祸,她便亲自寻来,但却一直找不到,城中客栈费用高昂,就住在城外,于是日日往来于城中寻人。 柳玉茹将所有细节都描绘过,大家烂熟于心。对于柳玉茹没描绘过的事儿,印红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但柳玉茹还是不放心,便同印红道:“如果他们将咱们分开,你就装晕便是了。” 外面动小了,印红从窗户往外看,见洛子商的人抓了许多人,往城里带着过去。 洛子商站在前方,一一瞧着这些路过的商户。 他扫视着这些人,随意同他们搭着话,问两句,便让人过去,看上去到不是个难缠的。 他让人抓了五个商户,随从跟着他道:“公子,是回去审还是在这儿审?” 洛子商没说话,他注视着这大片客栈,许久后,他突然道:“你说,这么聪明个人,我猜着他会如何,他会不会也想着我会如何。如果他猜到了,还会住在好的客栈吗?” 随从有些茫然,洛子商突然笑了笑,却是道:“走,我们逛逛吧。” 洛子商骑着马,开始领着人在客栈的片区一家一家看过去。 印红瞧着洛子商领着人去而复返,心里慌得不行,柳玉茹抬手拉住她的手,淡道:“别慌。” 说着,她给了旁边沈明一个眼神:“要是情况不对,就将人斩了,直接硬闯上船。” 沈明点点头,领着人撤了下去埋伏着。 洛子商一路观察着这里的宅子,随意挑选着宅子敲门进去。 他看上去彬彬有礼,倒也不让人厌烦,被敲开门的屋子见着他,都要慌忙下跪,他随意聊两句,就接着到下一户。 等到了柳玉茹这房屋面前时,印红微微颤抖,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道:“他若敲门,你就出去,告诉他我在午睡,不便见外男。他若强行见我,你便说来请示我。记好了,”柳玉茹抬眼瞧她,“我只是个沧州来的大家闺秀,其他什么都不是,一个普通投奔亲戚的姑娘什么样,咱们就是什么样。” 印红咬牙点了点头,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印红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出去,柳玉茹躺到床上,闭着眼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她竟然不觉得害怕,甚至于有种隐约的热血沸腾的感觉,似是棋逢对手,就越发兴奋。 印红在前院开了门,洛子商站在门口,笑眯眯道:“这位姑娘,在下扬州官府中人,奉命缉拿要犯,可否通报主人,让在下进门喝杯热茶?” “我家主子尚在午睡,您稍等。” 印红说着,关了门,进了屋子。 柳玉茹从床上起身,给自己整理了衣物妆容,这才让印红将人请了进来,而后她手持着团扇,用团扇遮住半张脸,这才走了出去。 洛子商在屋中等候片刻,见到柳玉茹,他眼神微暗。 柳玉茹朝他盈盈一福,柔声道:“见过公子。” 洛子商笑了笑,却是道:“在下在外见这房屋简陋,未曾想却内藏明珠。小姐举止文雅,看上去也并非小门小户,怎的住到这种地方来了?” “让公子见笑了。” 柳玉茹垂着眼,不敢瞧他,似是有些害怕道:“妾身打从沧州来,盘缠用得差不多了,便歇在了这样的地方。” “沧州到扬州也算远行,”洛子商打量了两人一眼,“二位姑娘就这么自个儿走过来了?” “如今战乱,我们两位小女子,又怎会只有两个人?”柳玉茹叹息道,“奴家雇了人护着过来,到了扬州地界,才将人散了去。” 洛子商没说话,他瞧着扇子,瞧着柳玉茹。 柳玉茹言行举止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闺秀,神色怯懦,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可不知道怎么的,洛子商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便多问了几句:“姑娘来了扬州,怎的还住在城外?” “城中物价高昂,”柳玉茹垂着眼眸,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奴家钱帛不多,只能住在城外。” “姑娘来扬州,是做什么的?” “寻人。” “寻到了么?” “尚未。” “哦,”洛子商点头道,“您寻这人有什么特征,要不我帮你找找?”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柳玉茹面露欣喜之色,“我所寻之人是位书生,生得极为俊俏,叫叶晓之,公子可认识?” “姓叶,生得极好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位。”洛子商摇着扇子,笑着道,“可他既不单纯只是位书生,也不叫叶晓之。这样吧,你不若与我进城去,我帮你找找人。”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洛子商抬眼瞧她,似笑非笑:“怎么,姑娘不乐意?” “公子,”柳玉茹低声道,“奴家虽然落难,却也知道男女有别,今日奴家随您走了,这算个怎么回事?您打算如何安置奴家?” 说着,柳玉茹瞧了洛子商一眼,眼里带着忐忑和几分打量:“总不能去公子家吧?” 那一眼瞧得洛子商头皮发麻,他突然反应过来,自个儿要真带个女人回去,怕不止这个女人,所有人都要多想一下。 无凭无据,他不能随便抓人,如今扬州刚刚才稳定下来,如果再这么乱来抓人,怕是再没有人敢来扬州经商,扬州以商贸为主要收入,王善泉若是得知他这样做,怕是会大怒。 尤其是抓这样一个女子,以王善泉好色本性,怕会以为他是为了女色。 洛子商琢磨了片刻,又询问了柳玉茹一些沧州细节,柳玉茹均对答如流,洛子商找不出言语中破绽之处,沉默片刻后,他不由得觉得,自己怕是太过多疑,这么一个柔弱女子,又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他笑了笑,温和道:“是在下唐突了。” 他起身道:“在下告辞。” 柳玉茹红着脸点头,印红送着洛子商出去。 等洛子商走了,印红回了屋中来,顿时瘫坐下来:“吓死我了,夫人,如今没事了吧。” 柳玉茹坐在位置上,她的手微微颤抖。 同洛子商对峙,她也是怕的,但怕也要顶着。如今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瞧着她,她若露怯,那所有人便失了主心骨了。 沈明从暗处走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同所有人道:“歇一歇吧,沈明你去看看外面有没有盯梢的人,等入夜后,我们便走。” 沈明应了声,出去查看。 柳玉茹盘算着这一次收获。 扬州远比青沧二州富饶,商贸发达,扬州这几日,收获便是青沧二州合计之数。 有了这笔钱和粮食,顾九思在望都至此就不用再操心了。而这笔粮食和钱之后所带来的损失,对于扬州来说一时不会显现,但到明年就会有所端倪。到时候对于王善泉来说,也是一种压制。 沈明逛了一圈,回来时候却是提了个人。 柳玉茹先戴上面纱,这才让人进来,沈明将人往柳玉茹面前一扔,靠在边上道:“盯梢的人没见着,见着个鬼鬼祟祟在家门口晃的。” 柳玉茹抬眼,看向地上正爬起来的人。 她带着面纱,瞧见地上的人,她觉得有几分面熟,随后便听地上人恭恭敬敬道:“小姐,奴才乃叶家家仆,特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想请小姐喝杯茶。” 听得这话,柳玉茹这才想起来,这是原先在叶世安身边服侍的人。 柳玉茹沉吟片刻,却是道:“我不方便入城,不知公子可方便出城?” “我家公子不能出城,”对方认真道,“公子说,听闻小姐在打探洛子商之事,又与顾家大公子有关,他有顾家重要之事禀报,若小姐愿意,可入城一叙。” 听得这话,柳玉茹抿了抿唇。 如今开船在际,此刻入城,风险便会高上很多。 然而叶世安既然开口说此事与顾家有关,想必就的确是十分重要之事。 她沉吟片刻,却是道:“我可否派人入城,与公子详谈?” “公子说,此事事关重大,非本人不能见。” 这话难住了柳玉茹,沈明立刻嘲讽道:“一定要让人入城去,怕不是个套吧?” “叶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柳玉茹开口。 她看了看天色,琢磨了一下再带口信进去来回的时间,她想了想,终于道:“我这就跟你入城见你家公子,但我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说着,她扭头看向沈明,同沈明道:“你让几个人到粮仓和兵器库附近去,准备好油和炮仗,然后你再亲自带一队人马,埋伏在城门口,若是遇到锁城的情况,便让人点了粮仓和兵器库,动静弄大点,越大越好。等城中乱起来,便强行闯门出去。” “是。” 沈明应声。 这样的准备他们已经做了很多次了。 任何一个州的官府都是无法容忍他们的行为的,一旦被发现,必然是锁城追捕的命,他们对于危机早有了要应对方案。 柳玉茹将所有事安排好,让印红准备好看情况开船,接着便带上帷帽,跟着那位家仆进城。 “公子身边很多人盯着。”那人到了城门口,便道,“奴才也不能跟您再待在一起了。公子在临湖茶馆牡丹阁,劳您在海棠阁订一个房间。” 柳玉茹点头,那人便离开了去。 柳玉茹入城,按着要求来了临江茶馆,定了海棠阁。 临湖茶馆比邻湖边,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欣赏湖边风景,柳玉茹刚推开门,就看见叶世安坐在里面。 她愣了愣,随后镇定关上了门,叶世安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见过小姐。” 柳玉茹明白,这是没认出她来。 毕竟她带来这么大个帷帽,换她爹亲自来,也未必能认出来。 她不由得笑了笑,将帽子解开,露出她精致温和的面容,瞧着叶世安,温和道:“叶哥哥,好久不见。” 叶世安瞧着柳玉茹便呆了,片刻后,他惊诧出声:“玉茹妹妹?!” “是我。” 柳玉茹看着叶世安,他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依旧是过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度,眉宇之间却难掩憔悴之色。 “长话短说吧,”柳玉茹立刻道,“我今夜要走,我至多有两个时辰可以耽搁,您特意让人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援手?” 听得这话,叶世安认真起来,他立刻出声道:“顾老爷还活着。” 听得这话,柳玉茹惊诧出声:“你说什么?!” 叶世安将话重复了一遍。 “顾老爷还活着,就在叶府,”叶世安看着柳玉茹,“我本以为你是顾九思的手下,没想到居然是你亲自来了。来了也好,我也可以放心将人交出去。你立刻安排人手,今夜我们一起走。”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修) 柳玉茹花了许久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随后她忙道:“我公公如今在叶府, 身体可有大碍?” “他腿受了伤。”叶世安平稳道, “所以到时候需要人背出来。叶府如今四处都有人盯着, 我身边也都是人, 到时候我会先动手处理干净,然后快速出城,你在外面安排接应, 一切都得快。” 柳玉茹应声,随后道:“你也要走?” “对。” “你家人怎么办?” “叶家如今只剩下我和韵儿, 韵儿如今在王府,到时候我会提前通知她,我们在城门口汇合。” 柳玉茹愣了愣,她忍不住出声道:“你……你其他家人呢?” “当初出事,叔父带着其他家人跑了,我家留了下来,王善泉为了杀鸡儆猴, 斩了我父亲,母亲当夜自缢。王善泉为了未来牵制我叔父,留了我与韵儿。” 这一串话柳玉茹听他说得十分平静,柳玉茹端了茶,手微微颤抖, 叶世安目光看向楼外湖面, 神色平静, 不带半分波澜:“韵儿貌美, 王善泉垂涎已久,父母死后便上门来求娶韵儿做他妾室,他私下派人与韵儿说,若她不应便杀了我,韵儿为了保全我,便答应下来。我当时忙着父母丧事,未曾对她多加关注,于是就被王善泉一顶小轿接进了府中。” 柳玉茹听得这话,呼吸几乎是停了。 她与叶韵一起长大,纵然当年初初接触叶韵,是她想着要借着叶韵与叶家多加接触,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闺中多年,叶韵与她便是手帕之交,那姑娘向来高傲,清贵世家的嫡女,眼高于顶,以往常同她说着,这扬州青年才俊都入不了她的眼,她要去东都选婿。 就这么一个人,居然给王善泉那老头子当了妾?! 她心中有怒血沸腾,却又说不出话来。叶世安抬眼看她,淡道:“我知你与她关系好,你先别太难过,且冷静一些,今日我们便将她接走,日后杀了这些相关之日,我会再给她寻个好人家。” “你说得是。” 柳玉茹吐出一口浊气,努力镇定下来:“你先回府中准备,今夜黄昏,你便与韵儿出城来,我在城外接应你。” “好。” 叶世安应声道:“多谢。” 他这一声多谢,平和又疲惫,柳玉茹听得这话里的艰难,一想到当年叶世安那意气风发扬州魁首的模样,她便觉得有些难受。 “叶哥哥……” 她沙哑出声,想劝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多了唐突,可不做声,瞧着这人一人扛着所有的样子,她又觉得,太苦了。 叶世安静静站着,等着她的下一句。柳玉茹闭了眼,终于还是捡起帷帽,同叶世安道:“我先出去准备,黄昏见。” 说完之后,柳玉茹便带上帷帽,匆匆转身下去。 沈明站在楼下,见柳玉茹下来了,忙跟上去,小声道:“如何?” 柳玉茹走在前方,她走得很快,神色冷峻,压低了声音道:“你按原计划部署下去,我们今晚要带叶世安和他妹妹走。他们出城怕是要有危险,我在城门口接你们,你看情况行事。” 沈明在扬州城厮混这些时日,早已知道叶世安是谁,他应了一声,便和柳玉茹分头行动。 柳玉茹往城外走去,其实她有很多疑惑,比如顾朗华是怎么逃脱的,洛子商到底是什么人。可是她都来不及多问了,如今首先要救叶家兄妹和顾朗华出来,而后再问叶世安也不迟。 柳玉茹出了城,便立刻到码头,找到了印红和芸芸。 所有的粮食已经装点在船上,之前他们便已经运出五船粮食出去,他们租了船,将粮食分散,从扬州运到离扬州最近的青州码头,再由青州商船一路运送到幽州。 如今这是最后一船粮食、银子,以及人,这样大批的银子不好放在其他人的船上,只能自己带走。而最重要的,还是人。 她出行来,加上后续跟着过来的,一个商队将近七百多人,全都在这艘船上。她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等叶世安出来,怕是会惊动洛子商,到时候洛子商追上来,如果让他们被波及,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柳玉茹到了船边,找到芸芸,同芸芸道:“你们即刻出发,不要耽搁。今日粮价波动,等到晚些粮价消息出来,洛子商怕就会猜出我要离开,所以你们必须现在走,不能耽搁。除此之外,你再立刻派人联系熟人,给沈明还有其他没回来的人准备文牒路引,不要去幽州的,其他去哪儿都行,给他们在其他商船买下船票。再给我准备四个人的文牒路引,一位男性老人,外加两女一男。” 芸芸看柳玉茹脸色,便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多问,点头明白了要什么之后,便去找人。 他们在这扬州码头混迹了一月,芸芸早已经和各个商队打好了关系。她出去走了一圈,带了一堆人回来,这些人都将他们的文牒路引交给了芸芸,然后由柳玉茹将他们这批人的文牒路引给了他们。 他们每个人都得了一笔对于他们来说不菲的报酬,柳玉茹同他们道:“各位,你们到幽州后,我们会包下你们食宿,不出一个月就给你们安排好回家的路,放心。” 站在前方老者连连道谢,但实际上光是今日芸芸给他们的钱就已经很多了,日后能给最好,不能给也无所谓。 柳玉茹点点头,交换好了文牒,便让芸芸上了船。印红跟在柳玉茹身后,柳玉茹同她道:“你也走。” “夫人……”印红有些焦急,“你要我们先走就罢了,至少也让我留下啊。” “你留下能做什么?”柳玉茹有些好笑,“你武功盖世还是怎么的?赶紧走吧,别拖累我。你好好看着船上,确保这些银子到望都就好。” 柳玉茹说起来,抬头看向幽州的方向:“这时候还管什么钱啊!” 印红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说别来扬州别来扬州,来了拿了这么多银子,要是出了事……出了事……” 印红眼里带了红,柳玉茹笑了笑:“我若此刻同你走了,便不会出事。印红,我不是莽撞行事,”柳玉茹握着印红的手,认真道,“你信我,只是如今我有一定要带回去的人,要耽搁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不会有事儿。” “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印红咬了咬牙,“您什么时候才让人放心!” “我若足不出户,你大概就放心了。” “夫人,开船了。” 芸芸在后面出声,柳玉茹拍了拍印红的手,便将她推往船的方向,回头去吩咐人。 印红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了船。柳玉茹回头看了一眼,船扬帆起航,柳玉茹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间,转头同她单独留下的人道:“你从陆路去,抄最快的路赶回望都,让顾大人到广阳接我。” 对方应了声“是”。 从陆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急行,消息快则两日,至多三日,就能到望都。广阳在扬州与望都差不多中间点,顾九思若是快一些带人来,最多五日便可抵达。 柳玉茹站在码头,将时间重新算了算,领着剩下几个侍卫,带上文牒路引,便赶回扬州城门口。 扬州城门前商客来来往往,有许多简陋的茶铺搭了棚子,在这里迎接商客歇脚。 柳玉茹带了帷帽坐在茶铺里,将路引文牒交给了属下,让他们进城去找到其他人,把所有路引文牒发下去,并传了她的口令,今夜若是能趁乱跑出来的,便直接跑出来,按照路引要求走,找到安全地方歇下来,让人带消息回望都,她会派人拿到路引过去接应。 若是跑不出来的,就在扬州呆着,他们之前在扬州买了宅子,全都在里面待好,等扬州重开城门,至少要等三日,三日后若是无事,再出城,先南下到安全地方,同样让人传消息回去,她也会让人来接。 吩咐好后,柳玉茹就留下一个侍卫待在身边,坐在茶铺里喝茶等着叶世安。 而这个时候,叶世安收拾好了东西,将顾朗华扶进了马车中。他看了看天色,消息他已经由他的人传到了叶韵手中,他早已经在王府内部收买了人,等到黄昏之后,叶韵可以从王府运出外面的泔水桶中混出来。办法恶心是恶心了点,但能出来便好。 叶世安算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喝了口茶,同侍卫道:“动手吧。” 他们早已经摸透了探子的位置,只是一直伪装不知道,得了这句话,叶家潜伏在暗中的暗卫立刻动手,悄无声息到了那些探子背后,当场抹了脖子。 叶世安换了装,他换了粗布外衣,带了笠帽,脸上贴了黑痣,不仔细看,谁都想不到这是叶家公子叶世安。 他驾着马车往外走出去,暗卫潜入人群跟在后面,马车哒哒往前,混合着喧闹声,仿佛扬州再普通不过一个下午。 而这个时候,洛子商正审完早上提回来的一批商人。 他从旁边人手里接过帕子,擦着手上的血,淡道:“这批人都不是,拖到郊外处理了,给家里人报个信,就说遇到山匪没了吧。” “那尸体……” 书童有些犹豫,洛子商淡淡看了书童一眼:“这还要我教?” 书童连忙应声:“奴才会处理好。” 洛子商站在庭院里,思索着道:“粮价波动这么大,对方本金怕是不少,怕是后面有官府支持。今日粮价如何?” 洛子商询问着,旁边人赶紧将今日打听来的粮价消息给了洛子商。洛子商看着这些粮价,从早上到下午,粮价足足涨了三文,这是粮食降价以来头一次回涨,洛子商皱了皱眉头,随后道:“今日交易得频繁吗?” “公子,”专门打探粮价的侍卫道,“今天下午时分,许多人手中的粮食都卖光了。” “卖光了?!” 洛子商猛地回头,侍卫应声道:“是,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打算明日再收粮去卖,自个儿手中都空了。不是一个,是许多人,都空了。” 洛子商没说话,他沉默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不好,他们要跑!你们立刻派人去码头,将所有船全都封死,谁都不准走!” 说着,洛子商急急出门,着急道:“我这就去找王大人要锁城令。” 洛子商驾马一路疾驰,叶世安低头驾着马车,与洛子商擦肩而过。 洛子商狂奔到王府,下马进了府中,便找王善泉要了锁城令,随后急急出门去。 他刚一入府,叶世安买同的杂役便立刻将消息传到了叶韵耳中,同叶韵道:“小姐,洛公子方才来了,看上去很急。” 叶韵正在内间收拾东西,她听得这个消息,顿了顿动作,随后压低了声道:“来做什么?” “听说是来要锁城令。” 得了这话,叶韵猛地抬头。 她心跳得飞快,她拼命思索着,洛子商这时候要锁城令是做什么? 莫非他发现叶世安要走了?叶世安要走,必然是杀了洛子商的人的,若是今日出不去,他们兄妹两便危矣! 叶韵咬着牙,外面人催促道:“小姐,我们得赶快,公子在等我们!” “不去了。” 叶韵猛地抬头,她蹲下身,从床板下拿出匕首,抬头同外面人道:“你去告诉公子,让他别等我,自己走,我后来。若我来不了,便让他给我报仇。” “小姐……” “快去!不然误了消息,”叶韵将匕首藏到枕下,低喝道,“我要了你的命!” 听得这话,丫鬟也不敢耽搁,匆匆走了出去。 叶韵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台子上的金银首饰。 王善泉纳她不足三月,与其他妾室不同,她出身名门,又年轻貌美,哪怕对王善泉没什么好气,这个老头子也当是她的傲气,对她颇为偏爱,叶韵不知道这份宠爱会到什么时候,但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觉得恶心。 叶韵走到桌前,找了最锋利的一只金钗,插入了头上,而后她穿上了王善泉最爱的一件轻纱薄衣,躺进被子里,同侍女道:“去叫大人,说我病了,要他一定过来。” 站在外间的侍女愣了愣,也不敢多问,便去找了王善泉。 听到叶韵病了,王善泉愣了愣,不由得道:“夫人是如何病的呀?” 侍女低着头,小声道:“奴也不知,就见夫人穿了纱衣,躺在床上,让奴婢来请大人。” 得了这话,王善泉顿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病了,这明明就是勾引,是情趣。 王善泉心猿意马,叶韵头一次朝他低头,他心里不由得乐开了花,也来不及多想,便急忙赶了过去。 王善泉进了房中,隔着薄纱,便看见美人躺在床上,一手撑头,侧卧着瞧他。一双眼里满是纯情,白皙的大腿露在红纱之外,美得动人心弦。 王善泉呼吸一窒,却是装着傻道:“韵儿这是何意啊?” 叶韵笑了笑,眼里仿佛带了勾子,勾了勾指头道:“大人,您过来些,我有好东西,要同大人分享呢。” 王善泉脑子来不及多想,他迫不及待扑了过去,叶韵咯咯笑起来,翻身将王善泉压到床上,柔声道:“大人,您闭上眼,我来。” “来,快来。” 王善泉闭上眼睛,急促出声。 “好。” 叶韵柔声回答。 与此同时,她一只手从旁边拿了软枕,另一只手探到枕下,而后她毫不犹豫拔了匕首,又狠又快扎进了王善泉心窝!同时将软枕狠狠压在了王善泉脸上,死死将他的声音压进了枕头里。 王善泉猛地睁眼,迅速挣扎起来,叶韵不知道哪里来的爆发力,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枕头上,另一只手握着刀,疯狂又再刺了进去。 一刀接一刀,整个床上被鲜血染红,叶韵见王善泉没了动静,终于泄了气,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浑身染血,坐在地上,整个人愣了片刻。 王善泉瞪大双目,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床顶。可能至死不能明白,一个柔弱女子,怎的有这样的胆量。 叶韵整个人都在颤抖,可她还是得咬牙起来。 她踉跄着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叶世安让人给她准备的下人衣衫,她迅速换上之后,从窗户爬了出去,随后大喊了一声:“不好了,王大人遇刺了!” 喊完之后,叶韵便迅速跑开,朝着后院冲去。 她要快一点。 再快一点。 王府内部人仰马翻,许多人叫嚷着:“快,找洛公子!找洛公子来!” 王府迅速排出人,第一时间去找洛子商。 而洛子商带着兵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叶世安远远看见洛子商,他咬了咬牙,立刻同身边人道:“马上将马车驾出去,带顾老爷出城门,我等小姐!” 侍卫也不耽搁,立刻驾着马车来到了城门前,叶世安藏在暗处,见洛子商驾马疾驰而来,手中一个石子飞出,洛子商的马受惊而起,叶世安迅速离开。 也就是这片刻耽搁,顾朗华的马车便排到了城门前。 洛子商冲到城门时,顾朗华的马车刚刚出城。 “锁城令在此,”洛子商来不及去拦已经离开的人,只能是带着兵马堵在城门前,大喝道,“所有人都停下,谁都不得往前!士兵立刻关上城门,违令者斩!” 叶世安捏紧了拳头,柳玉茹坐在城外茶铺,听得这声大喝,她放下茶杯,用手绢抿了抿唇。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前两章有修改, 给女主智商加buff, 其他不影响) 得了这话,所有人都呆住了。 便就是这时,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怪异的惊叫:“不得了啦, 官府要杀人啦, 要屠城啦!” 人群一时乱了起来,挤着就要上前,洛子商环顾四周,让士兵竖起长矛, 怒道:“谁敢上前,就地格杀勿论!” 得了这话,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叶世安藏在暗处, 他看了一眼远处, 便见叶韵的侍女急急赶了过来, 低头来到叶世安身边, 小声道:“小姐说,让您先走。” “她在哪里?” “小姐知道洛子商锁城,说她想办法。” 叶世安咬了咬牙:“她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中叫过暗卫来,立刻吩咐道:“赶紧去找小姐, 不惜一切代价, 将小姐带过来!” “那您……” “我不用管!” 叶世安抬眼看向暗卫:“保护小姐, 知不知道!” 暗卫不敢多说, 应声出去。 叶世安看了一眼周围,所有人和洛子商僵持着。便就是这时候,人群里猛地爆发出一声惊呼,却是一批蒙面人突然冲向了那些官兵,二话不说,抬刀就砍! “快走!” “冲啊!” “扬州要乱了,出去再说!” 周边惊叫而起,一片混乱,叶世安再也安耐不住,朝着城门口就冲去。 洛子商立在马上,从人群中立刻捕捉到了叶世安,大声道:“抓住他!” 所有人涌向叶世安,然而也就是这时,远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 “公子,”旁边人着急同洛子商道,“是粮仓的方向。” 随后第二声巨响再次传来:“公子,是兵器库的方向。” “敌袭,敌袭!” 也不知是谁叫起来,这时扬州城内的居民纷纷跑了出来,朝着城门赶来。 “开门,大人,求求您让我们出去吧!” 百姓慌成了一片,士兵和叶世安纠缠在一起,沈明带着人暗中和士兵周旋,护着叶世安往外走去,洛子商从旁边抢了弓,不管不顾指向叶世安。 “大人,”远处士兵老远本来,驾马冲到洛子商面前,大声道,“王大人遇刺了!” 洛子商手微微一颤,箭疾驰而出,叶世安赶紧侧身躲开,便被旁边的大刀猛地砍在了手臂上。 好在沈明及时架住那刀,没有砍得太深,沈明一脚踹开旁边人,拉着叶世安就往外冲去道:“走!” “大人,”士兵将洛子商围住,“您得赶紧回去,不能在城门耗了!粮仓兵器库必须加派人手,不能全耗在这里。” 天大的事,都不如此刻王善泉遇刺重要。 王善泉就是扬州的天子,这时候,无论是为了安抚人心还是稳住局势,他都必须回去处理。 洛子商咬了咬牙,立刻道:“立刻给我追过去,别放过那人!” 吩咐完,洛子商便带着人驾马往王府冲回去。 沈明带着叶世安且战且退,洛子商一走,士兵都散了,加上此事人流巨大,又都是百姓,大多数士兵也落不下刀。 沈明将叶世安往外一扔:“赶紧走!” 叶世安踉跄着冲出去。他将刀扔了,捂着受伤的胳膊,混在人流里往前冲。 这是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叶世安正焦急跑着,就听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道:“上来吧。” 叶世安回过头去,看见柳玉茹驾马在车上,帷帽被卷起来,露出她温和又沉稳的笑容。 叶世安心里顿时舒了口气,他连忙上了马车,低声道:“多谢。” “里面有衣服,将衣服换了。” 柳玉茹开口,叶世安便发现马车里果然有一套湛蓝色的布衫,还有伤药和绷带,叶世安也不多问,照着柳玉茹的安排,将伤药倒在伤口上,绷带缠上,而后他换上衣服,一面换一面道:“方才那位公子留在后面,无碍吧?” “没事,”柳玉茹放心开口,“他以往流窜惯了的,对付官府很有经验。他们衣服里面都穿其他衣服,等一会把脸上的布一扯、外衣一脱、刀一扔,混在人群里谁都认不出来。你不用担心。” 听到这话,叶世安稍微放心了一些,他又道:“顾老爷呢?” “已经离开了。” 柳玉茹淡道:“我让人护送他走陆路,文牒路引全都是现成的,洛子商也没发现他的存在,只要咱们俩没事儿,他便不会有事儿。” “玉茹……”叶世安开口,似是有些为难,柳玉茹抬眼看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冷静道,“我们等一会儿是搭别人的船,到了码头,若是韵儿到时候来了,就走。若是没来,我们也得走。” 叶世安咬了咬牙:“到时候,我自己留下。” 柳玉茹沉吟不语,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叶世安,她沉默着,思索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两人一路驾着马车到了江边,这时候江边已经乱成了一片,商队在和士兵争执,士兵不让开船,商队自然不肯应允。 在码头的人都是外地商客,和城内百姓不同。上一次王善泉血洗扬州商家,已经让所有商客战战兢兢,只是为了钱财,大着胆子过来做买卖。如今要扣船扣人,谁心里不觉得发慌? 士兵本身就不待见这些商人,说话多有轻蔑,两方人谈判一番,士兵不耐,商人又慌又怒,情绪在码头蔓延,柳玉茹扶着叶世安下来,便要领着他上船去。 “不用。”叶世安果断道,“玉茹,你先上船吧,我在这里等韵儿,若是她不来,我不可能走的。你不必陪我,莫要耽搁了你。” 柳玉茹抿了抿唇,不说叶世安三番五次帮了她和顾家,就说她与叶家的渊源,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叶世安留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到:“叶哥哥,这样吧,你身上有伤,而且目标太大,认识你的人太多了。你先上船去,我在这里等着,韵儿来了,我带她上船。若是船开了,我们没上来,你再下来等我们。” 听到这个理由,叶世安沉默了片刻,他抿了抿唇,终于还是上了船。 柳玉茹是大家闺秀,过往除了熟识的人,见过她的人不多。可他却是扬州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就这么站在这里,简直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全身上下写满了“快来抓我”。 叶世安上了船,柳玉茹就站在码头口等着,没了多久,沈明也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柳玉茹,擦了一把脸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柳玉茹看着旁边正朝着的士兵和商家。 因为不准开船,商家和士兵闹得越来越厉害,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柳玉茹从边上店家买了把雨伞,撑着伞往码头入口处走去。柳玉茹瞟了一眼,见商人领头的那位壮汉正和官兵怒吼着,那壮汉是个北方口音,脾气暴躁,那官兵被他吼烦了,拔了刀,怒道:“吼什么吼?让你们不能出海就是不能出,你同我吼什么?你是蔑视朝廷,活得不耐烦了吗?!” “你们这些商人,尽干些低买高卖的缺德事儿,和你们说话是抬举你们,你们别把官爷惹急了,惹急了把你们一刀一个砍了,百姓还要拍手称好!” 听得这话,柳玉茹站在一旁笑了,她声音温婉,淡道:“所以,半年前扬州血锈未尽,扬州是又打算再送新魂了吗?” “你这婆娘胡说什么!” 那官兵见柳玉茹一个女子,便发怒冲了上来,沈明赶忙拦住了官兵,赔着笑道:“官爷,这只是个小姑娘,您别一般见识。” 柳玉茹做出害怕的神情来,连连道歉。 所有人见着前面人低声下气,心里都窝了火。 柳玉茹叹了口气,劝道:“大家也都别争执了,说也没用的,各自回船上吧,我去等我家人了。” 说完,柳玉茹便施施然离开。 官兵看着那些商人,冷笑道;“一群人还没有一个小姑娘要见识,听见没,说了也没用!” 大伙儿都不再说话,这句话印在他们心里。柳玉茹看了一眼身后所有人的脸色,低声同沈明道:“你过去加把火,看他们打不打算一起对抗官府,如果要,你帮着他们想着办法,等一会儿船要一个接一个有序开走,必须有人指挥,不然不等官府抓人,就先撞了。这里面要有人做个指挥带个头。” “明白。” 沈明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 这半年动荡以来,所有人都胆子大了许多,大家说是做生意,但这样天南海北做生意的商家,谁不是见过刀见过血的? 扬州过往做的事儿,永远是商人心里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如今无缘无故被困在这里,大家都害怕。 此时码头上有数千人停靠在岸,大家有船有护卫,又大多不属于扬州人,只要离开了,就是天高任鸟飞。 这些走南闯北的爷,在自个儿的地盘都个个是被贡着的,如今本就不安,又被这官兵羞辱,柳玉茹的话落在他们心里,让他们彻底沉默下去。 说了没用,那什么有用? 所有人心里都有答案。而沈明刚过去,便看见几个商队的领事儿在说话,沈明抱手在胸前,笑着道:“我说,大家要不合作一下,商量着怎么走吧?” 柳玉茹观望了一会儿,看着沈明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便知沈明是和这些人商量去了,便没有再理会他们,站在渡口入口处,看着城内不断有人涌过来。 这些人都是从城里跑出来的,他们的来到更加重了码头的骚乱。柳玉茹撑着雨伞,一身素衣,沉稳站在原地,自身仿佛就圈出一片天地,从容安静。 柳玉茹看着人群之中,有一个女子,她头上盖着衣服,被人护着,挤在人群里走来,而不远处,洛子商驾着马,带着人,急急追了过来。 他回了王府,吩咐了所有事,将王府三公子王灵秀推出来安定住人心后,便立刻赶往码头。 他心里清楚,叶世安不会碰巧在这天出走,粮价主谋一定与叶世安有往来,所以两人才会在同一天如此巧合行动。而叶韵也绝不是一时激愤杀了王善泉,要杀早杀了,何必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逼他回来拖住他。 洛子商的人一过来,那些一直紧绷着的商人彻底安耐不住了,他们早已在商议,此时一不做二不休,由着最初与官兵商量那大汉带了头,砍杀了一个守在锚边的官兵,便强行开始准备开船。 那大汉是个有能耐的,他指挥着所有人,逐步开船。柳玉茹看见叶韵急急赶过来,然后看见暗卫带着她突然拐进了暗处,柳玉茹抬眼看去,见洛子商骑在马上直接过来,明显是有目标的。 柳玉茹迅速朝着叶韵躲藏的地方过去,走到叶韵面前,叶韵身边的侍卫下意识就要拔刀,柳玉茹即刻出声:“是我。” 叶韵愣了愣,柳玉茹将外衣脱下来,拢在叶韵身上,将文牒和路引给了她,迅速道:“往后数第十三条船,你哥在上面等你。你从这房子后面绕过去,第五个巷口对着船,中间有一条路,你出现洛子商肯定会看到,所以到时候我会吸引洛子商的注意力,他和我说话时候你就立刻上船。” “你……” “快走。” 柳玉茹转过身,撑着伞便走了出去。她走在人群里,逆流而去。 而洛子商驾马冲到渡口,他方才看见了叶韵,可一瞬之间又不见了。但他知道,叶韵一定在这里。 此刻官兵和商人的侍卫彻底冲突起来,船一艘接一艘在指挥下有序开走,他指挥怒吼也在这片混乱中失了效果,人太多了,他的马再没法进去,他干脆翻身下马,朝着人群里挤去。 他刚才看到了叶韵,只要抓到叶韵,至少就能抓到叶世安! 他朝着前方冲出去,奋力挤开人群,便就是这时候,有人突然轻轻撞了他一下,随后传来一声熟悉又诧异的惊呼:“呀,洛公子?” 洛子商回过头去,便见淅淅沥沥雨中,女子一身素衣,撑伞而立。她笑容与周边格格不入,温婉平和。 洛子商皱了皱眉头:“你是?” 柳玉茹抬起手,遮住了半边脸,柔声笑道:“又见面了。” 看见这半边脸,洛子商这才反应过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要找的人没找到,本打算离开,结果今日太乱了,就打算回去了。” 洛子商点点头,转头道:“既然如此,小姐先行,在下还有要事,告辞。” 说着,洛子商便打算要走,柳玉茹见叶韵还差一点上船,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洛子商的袖子:“洛公子。” 洛子商回过头来,眼神中带了杀气,而这时柳玉茹的伞撑在了他的头上,温和道:“夜深雨重,妾身住所不远,这伞公子拿着吧。” 洛子商微微一愣,柳玉茹将伞交到洛子商手中,微微一福,便转身离开。洛子商瞧着她的背影,有那么瞬间恍惚,旁边侍卫忙道:“公子?” “继续找。” 洛子商扭过头去,冷声道:“立刻调兵过来镇压这些人。” 说着,洛子商收了伞,在人群中继续找着人。 柳玉茹走到边上,迅速绕到船对面的房子里等候着,当船快要起锚时,柳玉茹看准了时机,迅速朝着船边冲了上去。叶世安站在船头,见到柳玉茹过来,他忙伸出手,将柳玉茹一把拉上去。 而这时,洛子商在码头之上骤然回头,他看见大船慢慢离开岸边,而大船之上,一袭素衣立于船头,旁边站了个青年。 那青年看身形与叶世安极像,而那女子就在片刻前,才同他打过招呼! 洛子商脑海中迅速闪过与柳玉茹交谈的种种。 茅屋中女子持着团扇含羞一笑,渡口前女子持伞而立气度从容。 这是雨天,她却没有外袍,只有一件单衫。 她方才才说,自己要回去了,却就在那条船上,而她身边那人,像极了叶世安。 她一个女子,家中无人,寻的是沧州认识的情郎,如今找不到情郎,又怎么会离开?! 而她一个千金,之前还见着奴婢,如今身边怎么就空无一人站在码头,而她撞他那片刻,怎么就这么巧这么准?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洛子商猛地反应过来。 “拦住那艘船!” 他暴喝出声:“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边的人手根本来不及拦住一艘已经扬帆起航的大船,周边早就乱成一片,他根本叫不动其他人。 他奋力挤开人群,朝着那大船冲去。而柳玉茹也看见了人群中的洛子商,她瞧着他的模样,便知对方是意识到了真相。 她稍稍一愣,未曾想过对方居然发现得这么快,但如今已经上了船,洛子商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她便站在船头,含笑看着洛子商朝着船追过来。 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便抬起手,遥遥朝着他作了一揖,朗声道:“洛公子,后会无期。” “你给我站住!” 洛子商被逼停在岸边,暴喝出声。 然而柳玉茹却是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入了内舱。 叶世安和她一起进了内藏,叶韵坐在里面,她脱了外袍,身上还染着血,看见叶世安和柳玉茹进来,叶韵愣了愣,片刻后,她猛地扑了过去,抱住叶世安,颤抖出声来:“哥……” “莫怕。” 叶世安拍了拍叶韵的背,沉稳道:“哥哥在。” 叶韵闭上眼,下唇轻颤,她什么都没说,许久后,却是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来。 叶世安一时手足无措,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柳玉茹。柳玉茹摇了摇头,只是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叶世安没办法,就是僵着身子,仍由叶韵哭着。等叶韵哭够了,柳玉茹扶着叶韵上了床,便去睡了。 叶世安和柳玉茹都有些睡不着,两人便干脆去了甲板,雨下过了之后,船行驶得安稳许多。柳玉茹和叶世安吹着夜风,她笑了笑道:“后面打算去哪里?” “去了幽州,便待在幽州吧。” 叶世安看着前方:“范叔叔是个好官。” “我都忘了,”柳玉茹笑起来,“你父亲与范大人渊源颇深。” 叶世安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柳玉茹叹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的人,这人和顾九思不同。顾九思会哭,会将话说出来,坦白赤诚,从不遮掩。而这人自幼以栋梁之训教养长大,他容不得自己露出片刻狼狈软弱。她想要安慰,也无从下手,片刻后,只能笑着道:“说起来,韵儿似乎对你误解颇深。我记得以前韵儿同我说,你心里只有仕途,是个冷心冷情的哥哥,如今看来,倒是她误会你了。” “倒也不是误会吧。”叶世安低头看着夜里翻滚的水面,淡道,“相比其他人,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同妹妹相处,我打小没怎么陪过她,我只知道,她若出事,我护着她便够了。这是信念,也是责任。” “有你这样的哥哥,其实已经足够了。”柳玉茹笑了笑,“小时候我就经常想,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小时候,”叶世安有些好奇,“你不觉得我木讷么?” “怎会如此觉得?”柳玉茹诧异。叶世安抿唇笑了:“韵儿说的,说我没劲儿。” “那你可就不了解她了,”柳玉茹笑出声来,“她常常同我们吹嘘你多厉害。” 若不是叶韵小时候同她把叶世安吹得如此完美,她当年也不会起那样的心思。 她想起那时候的心思,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叶世安看着她的表情,知晓她是想起往事,不由得道:“你与顾九思还好吧,他可曾欺负你?” 提起顾九思,柳玉茹忍不住带了笑容。她抿唇道:“你觉得呢?” “那大概是不成了。”叶世安点点头,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其实,此事我辜负了你……” “不不不。”柳玉茹忙摆手,笑着道,“当是我谢你不娶之恩才是。” 叶世安愣了愣,柳玉茹才觉得这话有些不大对劲儿,她赶紧解释道:“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我的性子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当初也只是装的,我若嫁入了叶家,其实就是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大家。” “嫁给九思,”柳玉茹笑了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很高兴。我不用守那些规矩,也不用遮遮掩掩。虽然一开始我是挺不高兴,可是你若接触他,便知道,他真的是极好极好的人。” 想了想,柳玉茹觉得这话还是不对,她又道:“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叶世安知道她是怕他不高兴,打断她道:“其实于我心中,你和韵儿,都如同我的妹妹。若没有耽搁你姻缘,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叶世安叹了口气:“少时朋友,如今也不剩下几人,玉茹,”他认真开口,“我希望咱们都能好好的。” 柳玉茹听得这话,她抿了抿唇,点头道:“对。好好的。” 船静静前行,夜里无风无月,柳玉茹扭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顾九思。 很想很想。 柳玉茹走后第三天,洛子商便铁腕手段稳住了扬州。柳玉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却还是有一个人因为不慎被洛子商抓了出来,他严刑拷打了一夜,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洛子商听完柳玉茹如何入扬州、如何兴风作浪、如何离开扬州,整个人面色铁青。 他不敢相信,再三询问:“她身后当真没有其他人?” “没有……” 被捆着的人喘息着道:“柳夫人原在望都就是风云人物,不是普通女子。” 洛子商没有说话,他沉默着站起身来,同旁边人道:“杀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进入书房,他坐在位置上,拿着口供一直没动,他脑子反复想象着柳玉茹是如何在背后谋划一切,从青州、沧州、到扬州。 他感觉血管中热血沸腾,有种莫名的快感涌上来,他将手搭在旁边纸伞之上,慢慢吐出那个他方才知道、就深深牢记的名字:“柳玉茹。” 而这个时候,顾九思坐在府衙之中,他执着笔,抬起头,看上前来通报的人道:“你再说一遍?” “夫人让船载着钱粮和其他人先回来了,她让您带人去广阳接她。” 顾九思紧握着笔,他克制着情绪,艰难道:“她为什么留下?” 对方看出顾九思的怒气,不敢说话,顾九思抬眼,冷声道:“说话!” “夫人说是救人。” “她如今和谁在一起?”顾九思捏紧了笔,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极限。 “叶……叶世安叶大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顾九思终于忍不住,他猛地摔了笔,怒喝出声道:“她胡闹!”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顾九思摔完了笔, 大伙儿没一个人敢说话。 顾九思急急走出去, 一面走一面叱喝:“她要救人不会让别人去救?她一个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她能救什么人?叶世安一个大男人, 还要她去救?!” 顾九思一面说, 一面却是从屋子里开始拿行李,同时同侍卫吩咐道:“给我调一队人马, 吩咐黄龙帮我守着望都,准备好行李盘缠路引, 这就出发。” 所有人没说话, 只知道低着头做事。大伙儿都感觉得出来顾九思憋了口气, 至于憋什么气,其他人不清楚, 木南却是知道的。 木南不敢说话,低头悄悄瞪着回答的人。 救人就救人,一定得把救谁说出来做什么?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有办法,木南就跟在顾九思身后,听顾九思吩咐调人:“望都军营里最好的精锐借调一百人过来。” 既然是救人,人不能带太少,可也不能太多, 太多就是军队出行, 青州怕是不容易过去。一百人恰是一个商队长途跋涉之数, 倒也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如今时间紧急, 必须轻骑赶往。 如今他在望都颇有威望,若是放在以前,人是决计叫不动的,然而如今他将望都治理得欣欣向荣,望都上下都服气,军队里的人军饷够了、兵器好了,更是对他感恩戴德。于是一百轻骑很快就借了出来,顾九思也准备好,带了木南就往城外赶。 木南跟在顾九思身后,他直觉这人憋了口气,他驾马和顾九思持平,小声道:“公子,您别生气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打着马,一路往前,好久后,他才淡道:“我没气。” 木南没敢再说话,一行人策马疾驰,顾九思看着天边明月,心里有些难受。 其实他知道自个儿在气什么,可这样的话他又不能说出来,都是自己妻子了,他还要和一个外人去挣柳玉茹心里的位置,他心里也觉得丢分。 可是这情绪控制不住,他知道柳玉茹是怎么嫁给她的,过往他不在意,在意起来,就总会想起当初柳玉茹哭着同他说那一句“我本该嫁给他的”。 那时候她语气里那份绝望隐忍,时至今日,他仍旧记得。 柳玉茹心里有叶世安。 对于柳玉茹而言,他和叶世安是完全不同的。叶世安曾是她最仰慕的男人,而他顾九思在柳玉茹心中,与其说是男人,不若说是责任。 她对他所有的爱意,所有感情的表达,都稳重又平静,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河水,没有半点波澜。 和他内心那份炙热与波澜截然相反,而这样的平稳,绝不是爱情。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木南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察觉到顾九思的动作,赶紧道:“公子,您没事儿吧?” “你话怎么这么多?”顾九思有些不耐了,打马超了过去,怒道,“离我远点儿!” 船行了四天,船便停靠了港口进行补给。这时候已经到了青州,船刚刚靠岸,柳玉茹便发现有一行新客上来。 这些人大概有十几人,纷纷配着刀刃,这些人虽然客客气气,但是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股子肃杀之气。柳玉茹在船舱上见了,沉吟了片刻,便到了甲板里,同叶韵和叶世安道:“我猜是洛子商派的追兵来了,我们下船,换陆路赶路。” 叶韵和叶世安没有多说,立刻收拾了行李,同柳玉茹一起下了船。 他们刚刚下船,那些人便开始在船上打听他们的客房。而柳玉茹三人一路狂奔,入了城中后,柳玉茹便去买了一辆马车,她让两人上去,叶世安忙道:“我在这里,怎么好让你一个小姑娘驾车?” “你受了伤。”柳玉茹笑着道,“韵儿又不会驾车,我驾车也是应当的。” 叶世安摇了摇头,却是固执道:“又不是什么重伤,我不能让你驾车。”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笑了笑,只能道:“那你赶一段路,我赶一段路,我们换着来就好了。” 叶世安这才应了,柳玉茹便拉着叶韵上了马车。 柳玉茹明显察觉洛子商的人在追他们,对方是追踪的好手,船上没抓到人,他们很快就查到了他们离开的方向,又找到了买马车的地方,随后开始不断追捕。 为了刻意躲避他们的搜捕,加上叶世安身上的伤的影响,柳玉茹打了几次转,终于才甩开了他们。这样一耽搁,到达广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后了。 叶世安的伤势一直没有好好医治,一路耽搁下来,伤口发炎灌脓,驾着车时便从马车上直直摔了下来,还好地上没有什么尖锐石头,捡回他一条命来,柳玉茹见得了情况,知道若是再耽搁怕是不行了,只能带着叶世安去了邻镇的医馆。医馆里的人给他清了脓,又开了药,叶世安尚且昏迷着,柳玉茹和叶韵两个人也累到极限,迫不得已,只能歇在了小镇。 柳玉茹不敢停留在医馆,她揣测着,若她是洛子商,到了这个时候,必然会重点让人排查医馆。于是她就让叶世安和叶韵休息在马车里,她自己在马车外,就宿在城外,方便随时逃脱。 她夜里睡不安稳,半夜时分,她突然被马蹄声惊醒,回过头来时,便看见有人朝着他们过来。 对方目标明确,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应当是找到了确切消息。柳玉茹没有迟疑,立刻同车里的叶韵大喝道:“护好你哥!” 说完她便扬了鞭子,马飞快冲了出去。叶韵在马车里抱着叶世安,感觉马车因为过快的速度摇摇摆摆,她一只手抓着叶世安,另一只手抓着窗户,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而柳玉茹听着后面的马蹄声,根本不敢停歇,柳玉茹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人,他们骑马,他们是马车,虽然还有这一段差距,但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儿。 于是柳玉茹赶紧道:“把豆子撒出去!能扔的都扔了,调料全都拿在手里准备着,他们若靠近,你就从后窗将调料撒出去!” 叶韵应了声,一手抓着昏着的叶世安,一只手抓了抽屉里的豆子撒了出去。 那是他们之前买在车里吃的零食,豆子滚落在地上,叶韵又开始扔衣服。这些东西对于那些疾驰中的马而言都是障碍物,为着躲掉这些东西,那些人的速度减缓了不少。 然而豆子和衣服扔完之后,没了多久,他们又追上来,双方拼命追逐,跑了不知多久,那些人终于赶了上来,叶韵就开始扔银子,拿东西砸他们。 而这时对方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叶世安在剧烈的动荡中也慢慢醒了过来,他感觉到旁边的动静,有些不安道:“怎么了……” “哥哥!”叶韵慌张出声,“我们被追上了!” 叶世安听到这话,撑着自己赶紧掀起了车帘,他轻咳了两声,随后道:“这样不行,我下去拦住,你们先走。” “不……” 叶韵还没来得及拦住叶世安,叶世安就从旁边抓了剑就滚下了马车,只留了一句:“快走!” 柳玉茹不敢回头,她疯狂驾着马车,她清楚知道,如今的情形,她和叶韵两个弱女子留下来没有任何作用。 叶世安一个人试图挡住那气势汹汹的十几人,然而对方明显意不在他,由着几个人缠住他,便朝着柳玉茹追去。叶世安焦急跟着赶上去,双方缠斗在一起,其他人从两边包抄,靠近了柳玉茹。 柳玉茹看着那些人赶过来,咬着牙,只知道驾马快冲。 而这时,顾九思领着人,漫无目的走在官道上。 “公子,”木南打着哈欠道,“咱们都已经换了三波人了,这么大半夜的,夫人肯定休息了,不会来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算着柳玉茹从南方来,因此广阳成的南门是她最可能进入的城门,所以他到了广阳之后,就不分白天黑夜让人轮班在城门附近搜索。 他已经来了两天,都没有见到柳玉茹,可他也不能做什么,只能静静等着。 他驾马漫无目的的往前,突然就听见了什么声音。 顾九思顿住步子,让所有人禁声,皱眉道:“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木南静静听了一会儿,随后道:“好像是打斗声?” 顾九思毫不犹豫,驾马就冲了出去。 柳玉茹打着马车,往广阳冲。叶韵焦急看着外面,手里拿了匕首,颤抖着声道:“玉茹,我觉得这马车似乎很不平稳。” 柳玉茹不敢说话,她只是打量着旁边的人,旁边人已经追上了他们,但不敢贸然上前,因为她驾车速度太快。于是对方侧了身,抬手用刀去砍马腿,柳玉茹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在他们砍过来时,她猛地一拉马,马高高扬起,跳了过去。 这一番动作十分惊险,随时可能会翻了过去,柳玉茹心跳得飞快,头上冒着冷汗。 对方一次没有得逞,便再次冲来,此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左边人砍马,右边人就朝着柳玉茹砍过来,柳玉茹下意识躲开,于是马腿便被当场横砍过去,马跪了下去,马车翻滚下地,柳玉茹被甩到地上叶韵则脑袋直接装在车壁上,昏死了过去。 柳玉茹刚刚在地上抬头,就看见刀光朝着她直直过来。 她感觉刀朝着她冰冷而来,她从未这样近距离面对过生死,一瞬之间,周边一切都放缓放慢,她在那一刻,想到了苏婉,想到了柳宣,想到了她人生许许多多的人,最后想到了顾九思。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那一刻居然想着,她若死了,顾九思怎么办。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顾九思在沧州背着她走在干裂的土地上,哭着同她说柳玉茹你不能死的影响太过于深刻,至于生死之时,她想起的,居然还是他。 她在片刻间决定了迎接死亡,然而也就是刀锋即将触碰到她那一刻,一把长剑破空而来,却是将对方猛地扎穿了过去,柳玉茹下意识回头,却被人一把拉上了马,揽住了腰。 她侧过头,就看月光下,青年白衣玉冠,明艳的眉目上带了继续张扬的笑意。 “瞧瞧,还是得我来。” 他语调里带几分调侃,柳玉茹呆呆看着他,顾九思一手抓缰绳,将她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从腰上抽了扇子,抬手便是一扇子划破了旁边偷袭人的脖颈。 鲜血和月光同时落在他脸上,他神色未变,目光从旁边落回到她脸上,唇边梨涡放肆深陷,他瞧着她的模样,高兴道:“傻愣着做什么,叫夫君呀。”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你怎的在这里?” 柳玉茹终于反应过来, 顾九思护着她,连斩两人, 调转马头, 便领着她退出了战局。 顾九思出现时,木南便已领着人冲到了叶世安面前,护住了叶世安和叶韵, 顾九思这边几十人,对方只有十几人, 顾九思尚不用出手, 追杀着柳玉茹的人便已经节节败退。 顾九思带着柳玉茹到了安全地方,这才道:“我一直等着你,夜里刚好路过,听见了声音,便赶过来看看。”说着, 他笑着道,“没想到, 真的是你。” 柳玉茹还停留在被人生死一线的惊恐之间, 她一面与顾九思说话,一面回头看着战局, 发现对方被顾九思的人追着打以后,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瞧他, 这么一瞧, 她就愣住了。 他的手还环绕在她的腰上, 他侧着脸,静静看着她,他那宝石一样的眼里,全都是他的影子,一眼看过去,就让她挪不开目光。她觉得里面情绪纷杂,可对方却又十分克制,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过了好久后,他才出声,沙哑道:“瘦了。” 柳玉茹心里有些酸涩,又带了几分莫名的安宁,这个人来了,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很想在此刻抱抱他,却又觉得不合时宜。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在外奔波,自然是要瘦的。” 说着,她将目光转到前方去,双方实力相差太大,那些杀手刚交锋没多久,便撤了回去去,木南带着叶世安也叶韵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走来,叶韵已经昏了过去,由木南背着,而叶世安也带了伤,走路一瘸一拐。 叶世安见着顾九思,勉力行了个礼,顾九思翻身下马,同叶世安回了个礼,随后恭敬道:“世安兄一路辛苦,这些时日,内子给您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叶世安愣了愣,他觉得有几分微妙,却又不敢多说,忙道:“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才是。” “先别说这些了,”柳玉茹看叶世安脸色煞白,又看见旁边叶韵已经昏过去,由人背着,赶忙道,“赶紧安排了马,送韵儿和叶公子回去吧。” 木南应了声,将自己的马给了叶世安,叶世安带着叶韵,木南和其他人共骑,一行人便往城内赶了过去。 一行人赶回了广阳,柳玉茹看出叶世安脸色不对,她知道这惯来是个逞能的,便时刻盯着叶世安,顾九思漠然看了她一眼,突然打马加快了速度,超过了叶世安,直直往前冲去,让柳玉茹再看不到叶世安。 柳玉茹皱起眉头,颇有些担忧道:“我觉叶哥哥脸色不对,要不换木南去照顾韵儿吧。” “他怕是不肯,他惯来是讲名节的,若不是自己撑不住,不会把自个儿妹妹随意交托给其他人。” 顾九思声线平淡,过了片刻,他又道:“就一段路,你莫担心了。” 柳玉茹应了声,心里却是放心不下。 等到了顾九思早已定好的地方,叶世安背着叶韵进了屋,他刚把叶韵放到床上,转过头同顾九思道:“劳烦顾公子……” 话没说完,叶世安就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往前倒了下去。 柳玉茹一直盯着他,他身体刚刚一晃,柳玉茹便赶紧伸手过来,将他整个人扶住,随后同顾九思道:“快叫大夫过来!”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扶着叶世安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去将柳玉茹挤开,自己将叶世安一只手搭在了肩上,扛着叶世安到了另一边的床铺放下,转头同木南道:“去催催,大夫怎么还不过来?”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坐在一边,不再说什么。 而柳玉茹则焦急许多,她先是去了叶韵那边,仔细看过了叶韵的伤势,随后又到了叶世安这边,她不敢上手去碰叶世安,只能询问旁边替叶世安清理着伤口的木南道:“他可还有其他伤了?” “还有许多暗伤,”木南叹了口气,“都是小口子,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多。” 柳玉茹点点头,也没多说。 过了一会儿后,大夫匆匆赶了过来,大夫分别给两个人诊脉,随后同顾九思道:“那位小姐撞到了头,应当没什么大碍,睡醒后好好再休养几日就好。这位公子严重得多,他原本的伤口没处理好,如今身上又有新伤,现在高热不退,若是明日高热退了,倒也没什么。若是高热不退,怕是凶险。” 说着,大夫写了药方,同其木南道:“我先开服药,你们好好照看着。” 柳玉茹听得大夫的话,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沉。她害怕叶世安出事,如今叶韵家人就剩下叶世安,若是叶世安出了事,叶韵该怎么办? 然而如今也没有办法,柳玉茹站在一旁看着叶世安,心里没有半点睡意。 顾九思走到柳玉茹身后,淡道:“回去睡吧,这里有木南照顾,没事儿的。” 柳玉茹点点头,她应了声,跟着顾九思出了屋。 夜里风冷,顾九思走在她身侧,替她挡着风。 柳玉茹脑子木木的,她满脑子都是叶世安的事情,心里全是担忧,一时也顾不得周边。 顾九思同她一起进了屋,她做事有些迟缓,顾九思看出来,叹了口气道:“你别想这么多,先洗漱,睡一觉。” 柳玉茹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随后上了床去。 其实她很困了,可是却完全睡不着,叶世安的生死压在她心头上,让她高度紧张。从去扬州以来,她一直都睡得不答安稳,每天睁开眼睛,就挂念着那么多人的性命,等被一路从扬州追杀出来,更是时时刻刻高度紧张,如今叶世安生死一线,叶韵昏迷不醒,她整个人满脑子都是绷紧的,又麻木又不安。 顾九思熄了灯,躺在她边上,柳玉茹背对着他,她无法入睡,但她下意识想着,顾九思也是连日奔波,她怕吵到顾九思睡觉,于是也不敢动弹,就在夜里睁着眼,想着叶世安到底能不能过了今晚。 若是过不了…… 她心里骤然难受起来。 她已经失去了很多。 过去的家人、好友,都在一一离开,如今还要她面对叶世安的离开吗? 柳玉茹思索着,憋了好久后,她终于还是悄悄下了床,披了一件衣服,便打算出去。然而才悄悄开了门,就听顾九思声音平淡响起:“去看叶公子吗?” 柳玉茹僵了僵,过了片刻后,她叹息道:“我睡不着,总想着,万一他出了事儿……” 说着,她音调有些艰涩:“出了事儿,最后一面,我当在才好。” 顾九思没说话,好久后,他站起身来,披了衣服,却是道:“我随你过去看着。” “你休息吧,”柳玉茹叹了口气,眼里带了些疼惜,“你也累了。” 顾九思不语,他系好衣服来到柳玉茹面前,从旁边提了灯,替她掌着灯道:“走吧,我同你过去。” 两人提着灯走在长廊上,往叶世安的屋中走去。柳玉茹感觉这个人走在身边,为她挡着风,她心里突然就放开了许多,她突然很想和顾九思说说话,说她心里的难受,焦虑,不安。可她一贯忍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九思察觉旁边人情绪涌动,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低垂着眉目,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平和道:“天塌下来,我总是在的。” 柳玉茹一阵鼻酸,她低着头,带着鼻音,应声道:“我知道。” 两人走进房里,叶世安还躺在床上,叶韵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到了之后,柳玉茹坐到旁边位置上,静静看着叶世安。 若此时是一个人看着叶世安,她大约会害怕。她其实胆子并不大,也并不够坚强,她害怕面对生死别离,只是这老天要逼着你面对时,避无可避,那也只能迎头上来。 然而如今她还有一个人,顾九思站在她身后,静静陪着她,她骤然感受到了一段感情所带给人的慰藉和力量。 叶世安高热得有些迷糊了,他断断续续喊着许多人的名字,他爹,他娘,叶韵,他叔父…… 他含糊着说着什么,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她突然很想和顾九思说些什么,她苦笑起来,低声道:“他这个人啊,一辈子就是活得心思太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也没变。” 顾九思坐下来,柳玉茹靠在顾九思边上,顾九思身体僵了僵,片刻后,他抬起手,搭在柳玉茹的肩上。 柳玉茹慢慢道:“你知道以前我为什么想嫁给他吗?” “为什么?” “因为小的时候,他每次出远门,都给叶韵带礼物,我羡慕极了,我也想要这样一个哥哥。我同叶韵说了这事儿,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他只要出远门,总记得给我带一份礼物。” “我那时候觉得,这个人对人太好了,我若嫁给他,应当是极好的。”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柳玉茹声音有些哽咽。 虽然相交不深,然而在她年少时光里,这个恪守礼节的少年,却是为数不多的光彩。 顾九思或许难以明白,对于一个感情贫瘠的人而言,所有感情都多么珍贵。叶韵给过她一颗糖,她就能牢记在心;顾九思为她过个生日,她就能生死相随。 其实她也明白,叶世安于她,不仅是故交,还像她年少时的某些标志。顾家北迁,柳家流亡,叶家家破人亡,扬州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扬州,大荣也不是她以为的大荣。 乱世所带来的惶恐与不安,一直埋藏在她心底,她始终克制忍耐着这些情绪,却终于在逃亡十几日、自己差点死去、叶世安生死不明、叶韵昏迷不醒时,统统爆发出来。 她内心翻滚,她怕叶世安第二天睁不开眼,可这种害怕,不仅仅是对叶世安这个人的感情,更多的,若是叶世安死了,柳玉茹的过去,或许也就彻底没了。 她其实很想和顾九思说这些,直接说我害怕,我惶恐,我难受。 可她说不出口。 太漫长时间里教会她的沉默和伪装,让她无法将内心那些东西直诉于人。她只能捡点她脑海中的东西,与顾九思慢慢诉说。 说着说着,她心里终于慢慢平和下来,这时候她才察觉,顾九思一直没有回应,她有些奇怪,抬头瞧他:“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要说话?” “我心里难受,”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言语轻描淡写,似是无事“就想同你聊聊天。” 顾九思沉默着,他似乎有些抗拒这些话题,然而他抬眼,看着那姑娘琉璃一样的眼,他突然就明白了她此刻的感觉。 她累了。 她害怕。 顾九思心软下来,他叹了口气,过了很久,他努力开口道:“我小时候很讨厌他,因为我爹总拿他和我比,我又比不过。” 柳玉茹听到这话,轻笑出声,顾九思抬眼看着前方,慢慢道:“我希望他好好的,今夜别出事。” “那是自然的。” “不然,我真的就一辈子都比不过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她抬头看他,顾九思垂下眼眸,继续道:“你也别担心了,你靠着我睡吧,等一会儿,若是他醒了,我叫你。” 柳玉茹应了声,她靠在顾九思肩上,感觉顾九思的温度从衣衫透到她身上,她静静靠了一会儿,终于是睡了过去。 第71章 第七十章(修) 其实在来的路上, 他生了那么十天的闷气。他本以为见到人了,他能摆摆脸色,可看见柳玉茹的那一瞬间,他就突然觉得, 没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了。 喜欢一个人吧, 就是瞧见对方,就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能原谅。 只是这份高兴还维持不过多久,就在对方的眼神里败阵下来。 其实他也知道, 叶世安如今情况凶险,她担心着是正常的,所以他一直克制着自己。可是心里总有那么几分难受,或许是因为她语气里那份熟稔, 又或许是因为他知晓着过去诸多事情。 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字和叶世安是相像的, 又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笔触和叶世安是相似的,再或者当他看见柳玉茹和叶世安站在一起,那平和沉静的模样, 都是如出一辙。 这是叶世安留在柳玉茹生命中的印记, 她用了那么多年去模仿、靠近这个人, 一线之差嫁给他了。笼统算来, 他与叶世安在柳玉茹心中的差距,或许不仅仅是几年而已, 而是责任与感情的差距。 他看着柳玉茹瞧着叶世安的眼神, 甚至会有那么一瞬间颓靡觉得, 柳玉茹这一辈子,或许都不会这么看他。 可是这些想法他都不能说出来,他只能是克制着自己,静静坐在柳玉茹身边,让她依靠着沉睡,等着叶世安醒来。 等到天亮时候,叶世安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刚一出声,柳玉茹便惊醒了,她忙道叶世安身边去,着急道:“叶哥哥,你可还好?” 叶世安茫然着睁眼,好半天,他才沙哑出声:“水。” 顾九思走到边上,给叶世安倒了一杯水,他将叶世安扶起来,给叶世安喂了水,柳玉茹去外面叫了大夫,大夫过来,给叶世安重新再诊治了一番,这才道:“没什么大碍了,就着之前的方子每日服药就好了。” 听了这话,柳玉茹才舒了口气,她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下来,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顾九思抬手扶住她,叶世安见状,忙道:“玉茹是不是累了,赶紧去休息吧?” “没事,”柳玉茹摇了摇头,却是道:“我去看看韵儿。” 然而顾九思却是一把抓住了她,柳玉茹回头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垂着眼眸,神色平淡:“叶韵没什么事,醒来我让人叫你,你先回去休息。” 柳玉茹头脑有些发晕,她还是有些不安,但她也明白顾九思说得也对,她正打算点头,顾九思却是以为她还打算犟,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了一步,将人直接扛到肩上来。 柳玉茹惊叫了一声,叶世安和旁人也都看呆了,柳玉茹被他扛着走出房间,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快放我下来!” 顾九思抿着唇不说话,他只是快步走出去,一脚踹开了大门,将人往床上一抛,随后就翻过身去锁门。 柳玉茹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得有点傻,顾九思沉着脸没说话,脱了外衣走到床上来,就半跪在床前一把抓了柳玉茹的脚,替她脱了鞋子。 然后他就上了床,解了床帘,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柳玉茹。 虽然还是青天白日,但这床帘一落,整个光线就暗了下来,两个人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温度也有些高。 顾九思静静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这是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可是不高兴了?你若是有什么不高兴,便同我说,我若不对,我都会改。” 顾九思没说话,他躺下身去,背对着柳玉茹,淡道;“睡了。” 柳玉茹看着他的背影,知晓他是不高兴得很了。她躺在床上,明显知道顾九思并没有睡。顾九思背对着她,看着床帘,一直睁着眼。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是等个什么,就是这么眼巴巴等着。 而柳玉茹看着床顶,其实她很累。 这十日来,连日的追杀,奔波,逃命,昨夜叶世安生死一线,她神经都紧绷着,整个人都困极了。可是如今顾九思不高兴,她心里也挂着,她思索着顾九思不高兴的原因,可疲惫让她很难思考。 顾九思察觉她没睡,知道他是挂着自己,他心里又心疼了些,他咬了咬牙,转过身去,将人揽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冷着声道:“先睡吧,这架睡醒再同你吵。” 柳玉茹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被这个人抱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而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他突然就知道为什么恋人都喜欢这个姿势,这个姿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心里再难受、再生气、再委屈,它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安抚了去。 他也是许久没睡好,感觉到柳玉茹的呼吸声,他也忍不住迷迷糊糊就睡了。 两人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的事儿了。柳玉茹睁开眼睛,发现她还靠在顾九思怀里,她精神头好了许多,就静静打量着顾九思。 这么几个月没见,顾九思明显也是清瘦了,面上有了青年的模样,下巴上还带着青色的胡茬,看上去有些憔悴。 然而仍旧是好看的。 柳玉茹瞧着他的眉眼,一时竟就挪不开目光了,她躺在他怀里,感觉周边一切都离远了。她开始认真琢磨顾九思的想法,他为何生气呢? 因为她照顾叶世安吗? 可叶世安昨夜重伤,她担心不也是常理吗?叶世安三番五次救他们,顾九思也不该是这样小气的人。 况且叶世安还救了顾朗华,他们感激也是应当。 不过她对叶世安,的确是不仅仅只是感激的。叶世安对于她而言,是友人,是兄长,这样超出了感激之外的情绪,顾九思怕是察觉,他一贯如此敏锐,加上以前她和叶世安本也有婚约,顾九思不喜,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里慢慢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不由得笑了笑,她将头靠在顾九思胸口,这一个动作让顾九思醒过来,他瞧见柳玉茹依偎在他胸口,他心里暖了暖,下意识想去撩开她的头发,却又在半路僵住,清醒了许多。 他又板了脸,收回手便撩了床帘站起身去,走到桌边喝水。 他喝着水,又想着柳玉茹是不是想喝水,他想给柳玉茹递杯水,又拉不下脸,还好柳玉茹这时卷起床帘,从床上走了下来。 顾九思见她走过来,也不说话,自己走到水盆前,手鞠了水往脸上泼,泼完之后,他一抬头,就看见柳玉茹递给他的帕子。 他顿了顿,随后选择拿了自己的袖子擦了把脸,转过身去。 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终于选择了跑到案牍边上,坐下开始看没处理完的文书。 柳玉茹知道他闹性子,也没说话,先穿衣洗漱之后,便走到顾九思旁边去。 她先是靠在顾九思肩上,顾九思顿了顿手中的笔,随后假装她不存在,也不理她。柳玉茹靠了一会儿,见顾九思不回应,想了想,便站起来,转到他身后去,给他揉肩。 顾九思被这个动作扰得写不了字,便抬手推开她,低声道:“你别糊弄我。” “郎君说的奇怪了,”柳玉茹笑着道,“我帮你揉揉肩,怎么是糊弄你呢?” 顾九思闷闷不乐,低声道:“我还要批文书呢。” “那我力道小些,不妨碍你。” 顾九思抿了唇,还是不高兴,柳玉茹想了想,终于道:“既然你觉着我打扰你,那便罢了,我先去看看叶哥哥和韵儿。” 说着,她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顾九思捏紧了笔,在她身后道:“都说他没事了,你还去看什么?” “郎君说的奇怪了,”柳玉茹回头瞧他,笑盈盈,“就算没了大事儿,小事儿也有,我这心里惦记着他,怎么能不去了。” 柳玉茹转身提了步,笑着道:“郎君好好办公,我先过去了。” “柳玉茹!” 顾九思终于摔了笔,低喝道:“你给我站住!”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脚步不停,反而还走得更快了些。 顾九思见她真的不停步,愣了片刻后,赶忙站起来,追着柳玉茹就冲了出去,焦急道:“柳玉茹,你给我回来!你不准去!” 说着,他急急追到了长廊上,刚转过转角,就看见柳玉茹站在长廊边上,笑眯眯等着他。 她披了狐裘披风,双手抱着暖炉,似乎是早就料到他会追上来,笑着道:“郎君不是嫌我烦吗?” 顾九思不说话,他看着柳玉茹的笑,心里顿时明白柳玉茹其实是知道他在气什么的。只是她想着先磨了他的脾气,给他消了气,再以退为进来同他谈。 她向来是个聪明人,这法子是好的,效果也是有的,可一想着事事都随了她的愿,她怕是得意坏了,顾九思心里就不高兴了。 他见不惯她这从容平稳的样,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份感情里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她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他就觉得不公平。 柳玉茹知道他在想事儿,便笑着没说话,等着他下一步动作,然而不曾想,这人却是三步做两步来到她身前,他来得太快,气势太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说出了一个“你”字,对方就一把按住她的头,低头亲了下来。 他这吻气势汹汹,唇舌长驱直入,搅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在长廊上,虽然下人早就已经退开了,她也觉得心里发慌。她惊得连连后退,他却是逼着她往前,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扶着她的腰,根本没容得她反抗。 她头一次知道顾九思有这样强势的时候,全然容不得人半分的拒绝,她又慌又怕,乱了分寸,心跳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那一贯平静的心里,终于是起了几分波澜。 等吻完的时候,她脸红透了,根本不敢睁眼,睫毛微微颤着,靠在柱子上,整个人看上去让人怜爱极了。 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心里舒畅了许多,他感觉手下触摸之处人轻轻的颤抖,忍不住笑道:“还是会怕的,若你再不给我些回应,我真要当你是菩萨了。” “你……”柳玉茹艰难睁开眼,不敢看他,瞧着庭院里,颤声道,“你不当如此的。” 她似乎是有些腿软,整个人靠着他的力道撑着,声音变了音色,一贯温婉的音调里还带了些颤,仿佛是含了哭腔。 然而她还在努力故作镇定,顾九思看着她,感觉身下发紧,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时之间,之前的气闷一扫而空,他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的神色,沙哑道:“是我不对,进去吧。” 说完,他将手滑落下来,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我抱你,还是你自己走?” “我……我自己走。” 柳玉茹紧张出声,顾九思应了声,倒也没为难她。两人手拉手走进去,有种尴尬莫名萦绕在两人身边。 等进了屋里,顾九思关了门,替柳玉茹卸下了外面的狐裘,柳玉茹缩了缩,顾九思顿了动作,片刻后,他才道:“方才吓到你,是我的不是。”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走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他的温暖让她慢慢缓过来,她放松下来,小声道:“那儿是长廊,郎君孟浪了。” “嗯。” 顾九思低声道:“是我不是。” 柳玉茹不说话,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后,顾九思察觉她放松下来,才慢慢道:“我只是太生气了。” “我照顾叶公子,是因他情况危急,我自幼相识之人,如今还在的已然不多,此番回到扬州,物是人非,对于过往之人,我便更加珍惜。我没考虑到你情绪,是我不对。” 柳玉茹见得他情绪稳定,抬起手来,抱住他,柔声道:“你莫要生气。” “玉茹,”顾九思平静开口,“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柳玉茹愣了愣,她抬眼看他,顾九思放开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道:“我一路上在想,对于你而言,我算什么,他算什么,你舍命救我,是因为我是你夫君,若我不是你夫君,你还能舍命救我吗?”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顾九思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有些难堪,他扭过头去,语调沙哑:“叶世安是不是你丈夫,你都愿意舍命救他,那我呢?他之余你,你说是兄长,是朋友,是故人,可是这个人,你给得太多,也做得太多。我知道你的字和他相似,我知道你的画和他相仿,我知道你过往想嫁给他,我知道你过去喜欢他,我告诉自己这都是过去,但现在呢?” 顾九思说着,闭上眼睛。 他原就知道喜欢这事儿,给人甜也给人苦,可喜欢柳玉茹以来,他真是头一次感到苦了。 他不是藏事的性子,低声道:“现在,你也喜欢他吧?若不是喜欢他,你又怎么能豁出性命去救他?” 柳玉茹没说话,她看着面前青年闭着眼说这些,察觉他难过,她心里有些发慌。她忙道:“九思,我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我与你已经是夫妻……” “怎么不重要?!”顾九思猛地回头,高喝出声,大声道,“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他,如何不重要?” 他这话说出来,让柳玉茹整个人都愣了。他眼睛清明又干净,眼里带着少年的执着固执,似乎无论如何都要求一个答案。 柳玉茹看着他,其实她是知道他对她的喜爱的,可这也是他头一次说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些话不用说出口,可真等说出口来,她也觉得,有一种无声的喜悦,蔓延开来。然而这喜悦中又夹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顾九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咬牙道:“今日既然说开了,那就说清楚,你心里,他算什么?我算什么?你喜不喜欢他?” 柳玉茹听他步步逼问,仿佛一个孩子一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平稳下来。 他若憋着气,她倒是无法,说开来,她反倒不惧。她静静看着他,平静道:“你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全心全意交付给这个人,一生一世只有这个人的喜欢。”顾九思认真开口,柳玉茹沉默了一会儿,她慢慢道:“若我喜欢他,你当如何呢?” “若你喜欢,”顾九思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他听着这话,心里刀绞一般疼,可他还是得说下去,他艰涩道,“若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自当成全你,我不会多做纠缠,你于我顾家有恩,我至此将你做恩人看待,这一辈子对你好,护你周全。” “若他不喜欢你,我也守着你,等你再遇到喜欢的人,我还是会对你好,护你周全。” 柳玉茹听到他的话,觉得心里仿佛是某个地方骤然塌陷下去,他眼神太认真,让人觉得,这样一辈子的誓言,仿佛也是能当真的。柳玉茹注视着他,忍不住再问:“若我喜欢你呢?” “若你喜欢我,”顾九思勉强笑了,“我这辈子都爱你疼你,将你作我心头肉,眼中珠,把你当成我的命,陪你白头到老,护你一世安稳。” 听到这话,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那我喜不喜欢你,你都要护我一辈子,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区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顾九思苦笑,看着面前似乎因为这话高兴极了的人,无奈道,“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这又有什么办法?” 柳玉茹微微一愣。 她读过许多话本,听过许多戏,那戏里海誓山盟,却都没有一句话,来得这样动人。 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这又有什么办法。 柳玉茹怦然心动,她感觉这个人清晰落在自己的眼里,他完美又温柔,她几乎就要将那句“喜欢”脱口而出,然而话到跟前,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她不是冲动的人,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她不能因为一时感动,就将那些不过脑的话脱口而出。于是她抬眼看他,他注视着她,容不得她半分逃避,过了许久,柳玉茹轻叹出声:“当真要将话说得这么透吗?” “当真。” “好吧。” 柳玉茹温和笑起来:“我喜欢你。” 顾九思没动,他知道她有后话。他看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她轻抿了一口,似乎是思索了许久,才道:“可我想,我这份喜欢,并不是你要的。九思,其实我一直知道你要什么样的感情,你要那个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托付给你,可这是我一生都做不到的。” “我看过我母亲,也看过太多女子之可悲,我可以口头上答应你,全心全意,可我不能骗你。我只能许诺我能做到的事儿,”柳玉茹抬眼看他,神色清明,“我可以一辈子陪伴你,对你好,你若喜欢我,我愿意将心给你。你若不喜欢我,我也会好好当你的大夫人,绝无背叛之日。” 顾九思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悲伤。 他突然明白自己对于叶世安的不安的根源,他不是不安于叶世安,而是清楚知道,自己对柳玉茹这份感情,其实并无根基。 他对柳玉茹忐忑不安,因而患得患失。 他想笑,又觉得勉强,柳玉茹低着头,她觉得有些难受,过了片刻后,她沙哑道:“但是九思,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会为这个人心动,因这个人欢喜,愿为他千里相赴,又生死相随。 可是他要得太多,她又真的给不了,她想给,可是心这事儿,却从不是她能决定。她这辈子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可是再喜欢这个人,她却也改不了自己。 她只在这人面前任性过,也只在这人身前感受过安稳。 这是她的独一无二,可他要的不仅仅是独一无二。 顾九思没说话,好久后,他突然道:“那你对叶世安,又是什么感情呢?” “他曾经是我一个愿望。”柳玉茹坦诚回答,“小时候总希望人生能过得好一点,就会想该怎样过得好一点。我从叶韵口里认识他,与他偶尔说过几句话,我总幻想他是怎样一个人,幻想着他会给我怎样的生活。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喜欢他。” 柳玉茹无奈笑笑:“后来却才知道,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那当是怎样的?” 柳玉茹沉默,过了片刻后,她抬眼看他,平静道:“你这样的。”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听着这话便愣了。 柳玉茹低下头,她心里有些难受,也有些害怕,但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她勉强笑了笑,克制着情绪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是戏弄你,一面又说应不了你的要求,一面又说喜欢你,我这份喜欢没什么诚意。你不知道,其实以前我就是忐忑的。” “忐忑什么?” “就是忐忑想,”柳玉茹顿了顿,她咽下了语气中的哽咽,让自己尽量平静,才道,“想自己是配不上你的。我贪图着你的感情,又给不了一份配得上你的感情,所以我总不愿深想这些,就想着咱们是夫妻,浑浑噩噩的过。可是你这人吧,”柳玉茹勉强笑起来,她有些支撑不住,红了眼,她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沙哑道:“太讨厌了。” 一定要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把事儿闹得明明白白。 让她得清楚认真知道,哦,他们这份感情不对等,哦,她配不上。配不上怎么办呢,她又舍不得,又怕他知道了,就这么舍弃她离开了。她垂着眼眸,心里害怕又难受。 她不忍骗他,又知这些话说出来,便是伤了感情。顾九思的感情炙热又坦诚,可是太过灿烂的东西往往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九思不说话,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其实她也压得久了,从扬州到这里,柳宣举家流亡,故友家破人亡,故土不复,旧人不故,再一路追杀流离,来到这人面前,本也是最后的港湾,谁又想,港湾也有风雨的一天呢。 她觉得疲惫和酸楚涌在了骨子里,可她又不能言说,这一切只是在沉默里无声积累,最后化作眼泪扑簌而下。那一刻她甚至都想好了,若是顾九思因此疏远她,她又当如何做。 顾九思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咬着牙关落着泪,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后,他突然吐出一口浊气,走上前去,将这人抱在了怀里,柳玉茹听得他的笑,沙哑道:“你笑些什么?” “我想明白了,不通你吵了。” “你想明白什么了?”柳玉茹红着眼看他。顾九思笑了笑,抱着她道,“你能为我哭,我便高兴了。” “你便是诚心想让我不高兴是不是?” “你愿为我哭,那便是心里有我。”顾九思头枕在她肩上,温和道,“喜欢这事儿,哪又绝对公平的?其实只要你喜欢我,别喜欢别人,那便足够了,我是男人,没你这么计较,也没你这么矫情,我多喜欢你一点,我不觉得怎样,我反而高兴得很。这样吃亏的便是我,不是我的心肝宝贝。” 说着,他抬眼瞧她,满眼认真:“你别觉得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要你只喜欢我一个人,没喜欢上其他人,那我心里便放心了,咱们俩有一辈子时间,我要的感情,我自己会挣,若是挣不到,那也是我不够好,我不委屈。” “这是你对我好,”柳玉茹沙哑开口,“我心里明白的。” “你心里明白,那就记下,你就天天记,我郎君对我有多好,记啊记的,你就不记得你爹那些糟心事儿,也不记得其他人的糟心事儿,就只记得我好了。玉茹,你不是不够喜欢我,”顾九思叹了口气,“只是这人的感情,就像有钱没钱,不是每个人都富有的。我有一百文,我给你九十,你有五十文,你给我五十,这并非就代表说我给得比你多了。玉茹,你给我的够多了。” 他抱紧了她,低喃道:“我知足。” “我不求多的,你只答应我两件事。” “哪两件?” “这辈子,你独独喜欢我一个。” “还有,”顾九思放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朗笑开来,他的笑容明亮又温柔,似如拨云见日,让众生得见天光。 他说:“每天都多喜欢我一点。” 独独喜欢我一个,每天多喜欢我一点,这就足够了。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柳玉茹听着这样的话, 她没说话。她伸出手, 搂着他的脖子, 靠在他的肩窝里,沙哑出声:“我会对你好的。” “真的, 我会对你特别, 特别好的。” “我这辈子都会陪着你, 你对我好,我把心给你, 也把命给你。你对我不好了, 我也陪着你。” 她说得认认真真。 她许诺不了自己给不了的事儿。 喜欢不喜欢, 这对于她来说有些太矫情, 她只能许诺她能做到的,顾九思要的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她不一定能给,但她的钱、她的命、她的体贴、她的时光, 她能有的,她都愿意掏给他。 顾九思听着这话便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有那么几分难受, 这难受倒不是为自己的, 就是心疼着面前人。 他抱着她, 深吸了一口气, 无奈道:“傻姑娘啊。” 她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多, 别人给她五分, 她要还十分。生怕别人吃亏了半分, 就怕对方损失了半点,却从没去计较过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看过多少那些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口口声声喊着爱、喊着对你好,却总惦记着自己今日给你做了顿饭,明日给你熬了碗汤。 她从来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永远只想着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多。 他抱紧她,突然有那么几分自厌,他心疼又酸楚,低哑着声:“是我不好,是我想太少,没体谅你的难处。我太轻狂,也不够沉稳,没给够你要的安稳,你累着,我还要同你吵架。你害怕,我还逼着你去回应。” 说着,他放开她,仰头看着她,苦笑着道:“我这个丈夫,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已经很好了。”柳玉茹看着他,低头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对,我太放心你,太依赖你,反而忽视了你。是我的错。” 顾九思听着这话,也不同她争,他柔声道:“无妨的,以后咱们俩都改就好了。夫妻哪儿有一直和睦的,咱们还年轻,以后我不高兴,我同你说,你有什么害怕,你同我说。你知道吗,玉茹,”顾九思抬眼看着她,笑出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其实我期初心里还难过伤心,可此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高兴得很,喜欢的很。我瞧着你为我哭,你说你心里话,我心里才真真切切觉得,咱们这日子,算是过下来了。” “我以往总觉得你飘在天上,我碰不着,想对你好,又总觉得不够。如今我终于知道我能怎么对你好了,”顾九思握着她的手,神色里满是高兴,“我终于知道,我家玉茹会哭会累会软弱会悲伤,这时候我就可以给你支撑,给你依靠。你想往天上飞,我就看着。你若要落地,我便接着。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也算妥帖了。” “你一直对我很好。”柳玉茹慢慢缓下情绪来,她低下头,柔声道:“很好很好。” 顾九思笑出声来:“你对我夸来夸去,也就好,很好,非常好几句了。” 柳玉茹听他打趣,有些红脸,顾九思站起身来,拉着她道:“好了,咱们都没吃饭呢,洗把脸,吃了饭,咱们聊聊正事儿吧。” 柳玉茹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她似乎是突然想说些什么,然后抬头看见顾九思的时候,又憋在了口里,扬起笑容来。顾九思奇怪瞧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有件喜事,”柳玉茹摆了摆手,“先去洗脸,等吃完饭再说吧。” 顾九思心里好奇,但他也压了下去,同柳玉茹去洗了脸,让人上了菜饭。 柳玉茹从昨夜到如今正午都没吃东西,厨房的人就上了小菜和米粥。两人将饭吃完,便坐在桌边,喝着茶休息。 顾九思端着茶,这时候才道:“你方才说喜事,是什么喜事?” 柳玉茹瞧着他,笑着道:“我说了,你可得镇定些。” “嗯?”顾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看着他的表情,认真道:“公公还活着。” 听到这话,顾九思手中茶杯直直落下,他愣愣看着柳玉茹,许久,他猛地反应过来,上前握住柳玉茹的手,急促道:“他还活着?他如今在哪里?受没受伤?他……他怎的都不通知我一声!”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忙道:“我这就叫人,我去找他,我亲自过去……” “九思,”柳玉茹见他完全失了分寸,赶紧起来抓住了他袖子,笑着道,“我已将人带回来了。” 顾九思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带……带回来了?” “对,”柳玉茹笑意盈盈道,“你先坐下,我慢慢同你说,公公如今平安无事,我让人护着他从水路直抵幽州,我和叶公子当了洛子商的靶子吸引了注意,没人知道公公的存在,等你回去,他应当已在望都了。” “洛子商?”顾九思皱了皱眉头,“这又是何人?” 柳玉茹无奈笑了笑,她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先坐下吧,此事说来话长,且莫着急。” 柳玉茹拉着他坐下来,从她入扬州城开始说起,洛子商是何人,她在扬州如何炒粮,如何被洛子商察觉周旋,最后遇见叶世安,然后知道顾朗华活着的消息,如何虎口逃生,一直到遇见她。 顾九思静静听着,一直没说话,柳玉茹说完了,抿了口茶,抬眼看他:“怎的不说话了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他……”顾九思低声道,“他无事吧?” “他的腿受了伤,回到幽州后,咱们好好给他养一养,应当就没事了。” 顾九思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柳玉茹见他神色有异,小心翼翼道:“九思?” “没事,”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就是有点难受。” “公公回来了,”柳玉茹认真道,“你当开心才是,怎么难受了呢?” “玉茹,”顾九思抬眼看她,“我真的做得不够好。为人子女,我没有好好保护我父亲,以前不懂事,总同他吵架气他,我那时候总觉得他对我特别不好,可仔细想来,他对我的好,又哪里是言语说的?还好他活着,”顾九思有些哽咽,“不然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要如何弥补才了得。” 柳玉茹听着他的话,轻笑着道:“那他活着回来,你好好弥补,我同你一起孝敬他老人家,这不就是了吗?”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他说什么,最后却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去时手还细腻光滑,如今却已经带了茧子,磨破了皮,全是伤口。 顾九思拉着她的手掌,静静看着,好久后,他才道:“还有你。”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沙哑道:“你受苦了。” 受了这么多苦,他却未曾体谅,未曾及时给她最大的安慰和陪伴,她却毫无所知,这或许,才是她最大的苦。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有些不明白,但瞧着他的那双带着愧疚的眼,她心里有些发闷,她是见不得顾九思不高兴的,于是她笑着往前,逗着他道:“是呀,我受苦了,”她靠近他,撑着下巴,笑意盈盈道,“那你当如何补偿我?” 顾九思听到这话,知晓她是怕他难过转移话题,他也没有拂她的好意,只是默默将她这份好记在心里,抿唇笑起来:“你要怎么补偿?” 这话把柳玉茹问愣了,她皱着眉,认认真真想,顾九思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探过身子,亲了她一口,询问道:“够不够?” 柳玉茹被他亲笑了,哭笑不得道:“这是补偿你还是补偿我?” “补偿我,”顾九思赶紧道,“补偿我这朝思暮想寤寐思服的拳拳相思。” “顾九思,”柳玉茹抬手推他,“你怎的这样不要脸?” “因为你喜欢我呀,”顾九思蹭过来,靠在她肩头,耍着赖道,“而且我也喜欢你呀。要换做别人,我不仅不会不要脸,我还不给他们脸呢。” “别耍赖,”柳玉茹努力压着笑意,直到这人这么嬉皮笑脸在她旁边耍无赖时,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才放下来,她努力扶起整个人依靠在她身上的男人,力图严肃道:“说正事呢,正经一些。” “正经不了了,”顾九思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一样,一个劲儿往柳玉茹身上靠着道,“我得靠在夫人身上才能说正事,夫人不给我靠,我说不了。” “顾九思,”柳玉茹无奈,“你是软骨头吗?” “是啊,”顾九思一脸坦然道,“夫人怎么知道,我吃软饭的,骨头自然软。” “你起来,”柳玉茹听他胡说八道,赶紧道,“别给我扯这些。” “不起来,起不来。”顾九思靠着她,伸手抱着她,认真道,“要夫人亲了才好。” “顾……” “公子,夫人……” 木南的声音从外面突然窜进来,柳玉茹吓得猛地起身,顾九思整个人一个踉跄,好在他反应够快,及时撑住了自己,并且在瞬息之间将这个姿势变成了一个贵妃醉酒的姿势。 于是木南进屋的时候,就看着柳玉茹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边,顾九思保持着贵妃醉酒的姿势,气氛有些尴尬。 木南愣了愣,小心翼翼道:“公子,你这是?” “咳,”顾九思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随后道,“我歇息一下。” “何不上榻上歇息?”木南有些迷惑。 顾九思皱眉道:“有什么事儿快说,问这么多做什么?” “哦,”木南听这话,赶忙道,“叶公子和叶小姐在门外,想要亲自向公子和夫人致谢。” “他们都还伤着,”柳玉茹听这话,立刻道,“当我们过去才是。” “伤着过来,才表真情实意。”顾九思分析叶世安的心思给柳玉茹听,随后道,“来都来了,传吧。” 木南应了声,柳玉茹赶紧去扶顾九思,小声道:“净瞎胡闹。” 顾九思正准备答话,木南便领着叶家兄妹走了进来。 叶韵扶着叶世安,叶韵看上去好了许多,叶世安还带着伤,脸色不太好。叶世安带着叶韵见了顾九思,叶世安先对着顾九思和柳玉茹跪下去。 顾九思一见叶世安这样子,忙赶在叶世安跪下之前,上前扶住叶世安,着急道:“叶兄不必如此,叶兄三番两次救我顾家,若这样客气,九思怕是不知要磕多少头了。” 叶世安顿了顿,随后他叹了口气:“在下如今一无所有,顾兄与夫人救我,在下无以为报。” “叶兄客气了,”顾九思亲自扶着叶世安走进去,垂眸道,“你们一路上的事情,夫人已与我说了。您冒险收留我父亲,对顾家便是天大的恩情,顾家感激还来不及,救您也是理所应当,您这样做,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九思将叶世安扶到位置上坐下,给叶世安斟茶,柳玉茹上前去拉叶韵,叶韵客客气气行了个礼,柳玉茹的动作僵了僵,却也明白叶韵这份疏离,她抿了抿唇,倒也没强逼着叶韵亲近,领着叶韵坐了下来。 顾九思抬手撩了袖子,给叶韵也倒了茶,随后抬眼同叶世安笑道:“方才我还在同玉茹说话,本打算说完话就去同叶兄道谢,无论是当初你救我与玉茹,还是如今你救我父亲,我这份道谢都来得太晚了。” “这本也都是应该做的,”叶世安笑起来,“大家本也是自幼相识,虽算不上朋友,也是同窗。玉茹又与我乃世交,你们二位蒙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所以啊,”顾九思接道,“叶兄若有难处,帮扶也是我与玉茹分内之事。过往我们虽然并不算投机,可如今世事浮沉,”顾九思端着茶杯,苦笑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叶世安道,“我们也算是同患难,经生死,日后便当做自家兄弟,不必算得太清。” “来,”顾九思举杯,“以茶代酒,干了这杯吧。” 叶世安听着这话,眼里有些泛红,他惯来内敛,却也是举杯来,同顾九思对饮了这杯。 顾九思喝了茶,转头瞧了一眼,随后不由得笑起来:“怪不得你们叶柳两家是世交,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闷葫芦的性子,你们三个往我边上一坐,我就觉得仿佛是包围了似的,孤军无援,当真怕得很。” 听到这话,柳玉茹被他逗笑,轻轻拍了他一下,笑嗔了他一眼:“净张口胡说。” 说着,她转头看向叶世安,温和道:“叶哥哥不必介意,九思惯来是这样性子。” “我知晓的,”叶世安抿唇笑道,“以往他在学堂,就是因着这样,从被夫子打出来。” 这倒是柳玉茹不知晓的,她转头看向顾九思,顾九思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尴尬:“过往的事儿就不说了吧,哦,叶兄既然来了,我便顺道问问,”顾九思皱起眉头,“你可知那洛子商是什么来路。” “洛子商,”提到这个名字,叶世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冷淡道,“我自是特意打听过的。当初我还特意让人放过消息给玉茹,玉茹可还记得。” 一听这个,柳玉茹便反应过来:“当时那个乞丐,是你放来给沈明查的?” “正是。” 叶世安点点头。 “你入城不久,我发现粮价不对劲,便知是有人在后操控。我暗中查过,发现了那位沈公子的踪迹,后来我又龙爷找了我,将你入城的消息告诉我。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你,只知你与顾兄千丝万缕,我以为你是顾兄派来的手下。” “你和杨龙思又怎么相识的?”柳玉茹有些不解,她记忆中,叶世安这样的人,是决计不会和杨龙思这样的黑道人有什么关系的。 叶世安有些无奈:“龙爷是个好人,扬州城被王家把控后,龙爷就一直周旋在王家和我这样的人中间,能帮的他都会帮一把。” 柳玉茹点点头,杨龙思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她倒也不奇怪。 “话说回来,当初顾家倒台后不久,梁王谋反,王善泉掌权,这个洛子商就被推到了前台来,成为王善泉手中一把刀,人称洛公子,他的话王善泉几乎都会听,简直是言听计从。那时候所有人都在查洛子商是什么人物,我本也在查,但没有头绪,之后有一日,我听闻城外城隍庙一夜间死了十几个乞丐,我便让人去看,结果就遇到了我派给沈明那个乞丐。我让人将他带回来,这才知道了那个城隍庙叫来福的孩子的消息。” “按着这个乞丐的说法,这个孩子在十二岁那年,其实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叶世安说着,突然道:“顾兄可记得,七年前的扬州郊外,曾经发生过一桩命案?” “洛家灭门那个案子?”顾九思认真一想,就想了起来。 这世道虽然在科举制的冲击下,家族传承已经不算重要,可是对于有着几百年礼乐传承的洛家显然是不适用的。洛家自前朝至今,代代都是风流人物,只是人丁寥落,上一代洛家家主乃洛家独子,官至丞相后辞官归隐,栖于扬州郊外,谁曾想一夜之间,洛家居然会被山贼入宅,满门鸡犬不留。 这一案算是震惊扬州,当时圣上大怒,亲派大将军孟傲南下剿匪,一举扫平了扬州城外十三寨,扬州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九思皱了皱眉头:“这和洛子商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那个乞丐说,当年洛家灭门时,这个叫来福的小乞丐在洛府。” 顾九思愣了愣:“什么意思?” “那乞丐同我说,当年来福与他养父在街上乞讨,洛家家仆纵马行过,踢伤了他养父,他养父受了重疾,无钱治疗,为了救他养父,于是来福就上了洛家大门要钱,洛家人就将他打了一顿,就扔了出来。他回到庙中时,他养父已重病不愈,气绝身亡。” “那洛家不是杀人吗?!”顾九思愤怒出声,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温和道,“都是过去的事,气也没用,听叶哥哥说下去吧。” “这个乞丐和来福关系好,本是打算收养来福的,结果当天夜里,来福拿了老乞丐攒下的所有银子,去买了一把刀,随后就跑了。很明显,来福是去找洛家报仇了。但他并没有成功,就被洛家人抓了起来,关在了洛家。” “关在洛家?”柳玉茹有些奇怪,“这孩子打算杀人,为何不报官?” “因为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来扬州。” 顾九思开口,叶世安抬头看了顾九思,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洛丞相的好友,明满天下的名士章怀礼正打算来扬州看望故友,洛家应当是不愿意在这时候闹笑话生事。谁曾想,就是来福被抓起来那晚,洛家就别灭了门,而主办这状案子的人,恰好与我家认识,我听说,当年洛家其实留了一个孩子,章怀礼念故友情谊,又怕灭门一事背后有隐情,因此悄悄收留了那个孩子,作为徒弟养大,让扬州官府对外宣称,洛家满门尽灭。” 听到这里,柳玉茹明白了:“而这个洛子商,传闻就是洛家遗孤,章怀礼的徒弟!” “可他却和当年那个来福长得相似。” 顾九思敲着桌子,他抬眼看向叶世安,似乎是明白叶世安的意思了,他斟酌着道:“洛家一贯深居简出,不屑于顾家这样的商贾之家为伍,到不知叶兄过去,是否见过洛小公子?” “这就是问题了。” 叶世安笑起来:“当年我曾在洛府学棋数月,与洛小公子还算有些交情,而我记忆之中,洛小公子与如今这位洛子商的长相——” “相差甚远。” 这话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明了了。 如今这位洛子商,应当就是当年的乞儿来福。 然而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洛家为什么被灭,洛子商为什么会从一个乞儿变成洛家小公子被章怀礼收为徒弟,他又是为什么,上来就要拿顾家开刀,对顾家叶家这些老牌扬州贵族如此憎厌? 这一切都是未知。 柳玉茹稍作考量,随后便道:“那章大师可知他收错了徒弟?” “他生前知不知,我不知道。”叶世安摇摇头,“可如今,他必然是不知道的了。” 柳玉茹有茫然,叶韵实时提醒:“顾家出事前半月,章大师便被人毒杀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猛地抬头。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章怀礼未成名前, 曾在扬州讲学, 顾九思和叶世安等人都曾经当过他的学生, 乍闻他的死讯,尤其还是在这样的方式下, 顾九思有些心虚难宁。纵然没有什么直观证据, 他却还是忍不住道:“是洛子商?” 叶世安摇摇头:“难说。” 所有人陷入沉默, 大家都斟酌着这些信息, 片刻后, 柳玉茹道:“大家都别在想了, 叶哥哥和韵儿养伤要紧,有什么话, 我们回到望都再慢慢说吧。” “玉茹说得是。”顾九思听得这话, 忙道,“是我思量不周, 我送叶兄。” 叶世安情谊已到, 也不强撑,便由顾九思搀扶着,同柳玉茹叶韵一起回了房。 叶韵单独在另外一间房,柳玉茹扶着她进屋。她一直僵着身子,柳玉茹察觉她的动作, 也没有说话, 等进了屋里, 柳玉茹关了门, 替她铺了床, 像年少时一样同她叮嘱着去望都需要注意的。 以前她们就是如此,叶韵大小姐性子,许多事儿是不去注意的,都是柳玉茹照顾着她。 她以往一贯是笑眯眯应下,然而如今她却是站在柳玉茹身边,神色平静应着柳玉茹的话,看上去十分恭敬的模样。柳玉茹说着说着,便断了音,叶韵抬眼看她,有些茫然道:“如何了?” 柳玉茹背对着她,许久后,她终于将所有话忍了下去,叹息着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话少了许多。” “毕竟也不是以前了。”叶韵笑了笑,面带苦涩道,“身份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 “你我却始终是一样的。” 柳玉茹应声,她抬眼看向叶韵,认真道:“你始终是我朋友。” 叶韵愣了愣,片刻后,她苦笑着低头道:“玉茹,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同我这样说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你与顾九思在一起,是件好事。” “怎的这样说呢?” 柳玉茹有些疑惑,叶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她瞧着窗外,平和道:“咱们俩打小在一起耍玩,你家那妾室进门后,你就心思重了。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你有求于我,有求于叶家,你这个人啊,算计得深,也不够坦率。而我呢,也是因为脾气不好,没什么朋友,咱们俩厮混在一起,也是各取所需。只是在一起当好友时间长了,便有了几分真意,你救我,我本已经很意外,如今你已经是官家太太,而我吧,”叶韵笑了笑,抬眼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愿意同我这样说话,我心里真的很感激。” “你嫁给他,总算是有了几分小时候的样子,我觉得,一个人能活成自己最本真的模样,应当就是活得好的。” “我……的确是活得不错。” 柳玉茹勉强应答,她抬眼看着叶韵,她知道叶韵的心结,失身于王善泉,便是她心里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她想要劝一劝,却又说不出什么,直到外面传来顾九思的声音,叫她道:“玉茹,你是同我一起回,还是再等等?” 柳玉茹回过神来,叶韵手捧着茶杯,柔声道:“过去吧,我这儿没事儿。” “那……”柳玉茹憋了半天,终于道,“那我先走了。” 她说完之后,叶韵送着她到了门口,顾九思站在门口等她,顾九思朝着叶韵点了点头,柳玉茹同叶韵告别后,便同顾九思一起走在长廊上。顾九思伸手拉住她,他打量着她的神色,柳玉茹察觉,转头瞧他:“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顾九思笑了笑:“我看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便仔细看看,记住你不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每日就琢磨这些没什么用的事儿。” “不不不,”顾九思赶忙道,“这可是我头等大事儿。” 两人说着进了屋里,大夫又过来问诊,确认柳玉茹没什么大碍,让她喝了些安神的药后,顾九思同她商议道:“等明日咱们就先启程回望都,让叶兄随后再来,我在望都城中还有些事要处理。” 柳玉茹应了声,想了想,她想起来道:“你是想见你父亲了吧?” 顾九思有些尴尬,他低了头,拿了衣服转进屏风后面,嘀咕道:“我想见他做什么?反正人好好没事就行。” 柳玉茹在外面抿着唇笑,也没多说。 等顾九思洗漱完,柳玉茹也去洗了澡,洗澡出来之后,她看见顾九思坐在床上,正拿着一本书看着,柳玉茹着了单衫,头发还滴着水。 深冬的夜里带着寒意,好在炭火静静烧着,让室内温度恰到好处的暖和,顾九思拍了拍床边,看着书,高兴道:“床我给你暖好了,快进来。” 说着,他抬起头来,一望着面前的人,便有些愣住了。 昨天一夜奔波,早上又有争执,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义上好好注视着这个人。三个多月没见,柳玉茹明显瘦了许多,人瘦了之后,五官就挺立起来,眉眼张开,看上去便是越发清丽秀美。 他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一棵树,种下一株花,她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盛开。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现实,他就觉得面前的人眉如山黛眼含秋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好。 她虽然身形消瘦,可颈下那一片却是丰满了起来,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衫,便可见山峦起伏,水珠沾染烛光,一路顺流而下,穿入山壑,隐于一片白玉之间。 顾九思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那视线似乎是带了温度,让柳玉茹一时慌张起来。她不敢动弹,也不敢往前,只能低头垂眼,小声道:“郎君在看什么?” 顾九思被她问得有些慌乱,面上却还是要故作镇定,笑着道:“怎的不多穿点衣服,快上来吧?” 柳玉茹应了声,她拿着帕子坐上床,顾九思用被子给她裹起来,似乎是怕她冷了,又似乎是怕点其他什么。 等裹上之后,顾九思松了口气,他拿起帕子,给她擦着头发,柔声道:“我给你擦头发,直接睡老了会头疼的。” 柳玉茹垂着眉眼,她感觉这个人在她身后忙活,她突然想起叶韵那句话来—— 你与顾九思在一起,是一件好事。 她忽地觉得,其实在这个世间,她已经算过得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身后永远站着这么个人,哪怕他如今只是个芝麻大的官,在这乱世中也没什么能翻天覆地的本事,但是他在她背后给她这么擦着头发,她便觉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怕。 她垂着眼眸,慢慢道:“这一次你准备这些钱和兵粮,给范轩解决了后顾之忧,算是立了大功了吧?” “是呀,”顾九思漫不经心道,“我还在让流民在望都开垦荒田,还把上下的规矩定了,现在你去望都,又安全又干净,比起扬州虽然还是差了底蕴,可是也很不错了,”顾九思说着,眼里带了笑,“这样下去,最迟三年,我们做的这一切就能看出成效来。到时候望都有钱有人,我也不操心了。” 柳玉茹听到这些,不由得道:“听你这话,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父母官了。你可是把这望都当成孩子操心了。” “你说得对,”顾九思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因为你不在,你不在,我想你,就总要找点事儿做,不然每天都忙活着给你写信,你烦别人也烦。国债的事儿你扛了,那我便忙活些其他事儿。” 顾九思给将半干的头发梳整好,柔声道:“忙起来,觉得倒也很新奇。哦,你一定想不到我学会了多少东西。” “嗯?”柳玉茹睁眼瞧他,顾九思高兴道,“我会插稻,还会钻井,我还会检查堤坝,我觉得呀,以后就算我不当官,只种地,也是能养活你的。” 这话把柳玉茹彻底逗笑出声了,她不由得道:“你好不要脸,咱们谁养活谁啊。” 顾九思听这话,赶忙道:“你养我,可我心里想养你呀。罢了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这女人太有本事,我不当个大官真是配不上你了。” “你说哪儿的话,”柳玉茹抬起手,握住顾九思的手,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如何都是我丈夫,如何都是我最好那个人。” 顾九思没动了,他感觉这这个人落在他手上的手心,她手心里还有没好的伤口,些许茧子,一点都不像那些大家闺秀柔嫩的手掌。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刚嫁到顾家的时候,她虽然不得宠,却始终是个从小没缺吃少穿的大小姐。纵然大家闺秀算不上,但小家碧玉却是有的。如今她的手仿佛是她生活的一本笔记,清晰记录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可他不觉得不好,他除了觉得心疼,倒觉得,这样的柳玉茹,好得很。 他反手握住柳玉茹的手,隔着厚重的被子,从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玉茹。” “嗯?” “等过些年安稳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柳玉茹听得这话,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觉得心跳又快又慌,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惊喜,她低低应声,小声道:“嗯。” “我想要个女儿,”顾九思小声道,“最好像你一样的,乖巧听话,我以后当个大官,保护你们母女。” “当然,儿子也好,”顾九思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那就开始畅想未来,慢慢道,“要是是个儿子,我不打他,我从小带着他玩儿。” “玩成你这样吗?”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那样没有好姑娘愿意嫁的。” “怎么会,”顾九思立刻反驳,“好姑娘眼睛都不瞎,能看到我们的好的。就像你,”顾九思将脸凑上来,高兴道,“就觉得我特别好,对不对?” 柳玉茹笑着不说话,她头发已经干了,便将帕子同顾九思手里抽走,起身去吹了蜡烛,随后回到床上来,背对着他躺下道:“睡了。” 顾九思在旁边坐了一会儿,他突地笑了,他进了被子里,他静静躺着,两个人不知道怎么的,都没闭眼。 柳玉茹有些紧张,顾九思也能感觉自己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晚同床共枕和过去似乎是全然不一样的,过去的时候,两个人懵懵懂懂的过着,浑浑噩噩的“将就”,从最初只是因为实在睡不动地铺将就着睡一张床,到后来一个忍让不说话、一个冲动不懂事的尝试,从没有一天是像这个夜晚这样,确定了心意,明确着未来的。 顾九思直觉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有一些慌张,而柳玉茹也知道顾九思会做些什么,紧绷着身子不语。 过了许久后,顾九思终于动了,他翻过身去,从背后抱住她。 柳玉茹僵了僵,她红着脸,小声提醒:“明天要赶路。” “我知道。”顾九思温和道,“我就抱抱你。” 柳玉茹放松下来,她靠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许久后,她听顾九思低声念叨:“是该再成一次亲的。” 柳玉茹:“……” 柳玉茹连日来其实很疲惫,精神一直绷着,终于和顾九思和解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一觉就睡得有些沉。 等醒来的时候,顾九思已经在外把马匹车辆都准备好了,柳玉茹洗漱之后,同叶世安和叶韵告别,叶世安身上伤重,就先继续休养,他们则先回望都。 从广阳一路回去,柳玉茹和顾九思走走停停,沧州大旱缓解,百姓也多起来,然而路上依旧是到处是尸骸,冻死的、饿死的、死于非命,他们两人瞧着,纵然这一次与上次境遇完全不同,却还是心里有些难受。 一路上到处是难民,还没到望都,两人便已经知道了一些前线情况。 范轩带大军全线压惊,直逼东都,梁王东北面有范轩正面硬战,西南后方有剑南节度使刘行知骚扰紧逼,只要攻下东都,梁王就不足为惧。 得消息之后,顾九思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柳玉茹不由得道:“范大人即将要攻下东都了,你又在操心个什么呢?” “梁王如今已经不足为惧,”顾九思叹了口气,“可是如今梁王已经斩掉了所有皇室子弟,范大人入了东都,又要推选谁做皇帝,才能服众呢?”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抿着茶,继续道:“极大概率,便是范大人自己登基,若是他当真这样做了,其他人便必然效仿,其他不说,便说刘行知,他如今坐拥益荆两州,虎视眈眈,怎么可能服气?除却刘行知,扬州凉州交州,还有各路诸侯小王节度使,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柳玉茹沉默着,好久后,她叹了口气,握着顾九思的手道:“你也别想太多了,你就管好望都,日后如何,等他范轩给了你相应的俸禄,你再给他操心。” 这话说出来,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不由得笑了:“说得也是。” 倒不是俸禄不俸禄,而是这样的事儿,本也不该是他一个县令操心的。 只是他也挂在心里,时时刻刻派人去外面探查着情况。行了十日路,两人总算回到了望都,顾九思先让人去了信,两人到家门口的时候,江柔已经带了人拿着艾叶火盆站在门口。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携手下来,刚下来,顾九思目光就凝住了。门口一个老者坐着轮椅,他头发有些白了,看上去满脸严肃,顾九思看着对方,对方也不说话,片刻后,顾九思三步做两步,往顾朗华冲过去,顾朗华一看顾九思冲来,立刻抬起手,怒道:“逆子你要做什么!” 这话把所有人骂愣了,顾九思下意识道:“这种时候你还要骂我?!” 顾朗华也觉得这个反应好像是太大了点,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也不是骂你。” 说着,他又责怪道:“你朝着我冲这么快过来做什么?我瞧着怕你撞着我。” 顾九思气不打一处来,他方才瞧着顾朗华,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来一番父慈子爱痛哭流涕的大戏,结果这老头子就这么有本事,一句话就让他顿时失了所有的温情感动,他忍不住道:“你还好意思怪我?这么久在外面都不给个信,你知道我……我娘多担心你,把自己搞得成这副样子回来,你有个当爹的样子吗?” “九思,”柳玉茹瞧见这父子两吵起来,赶紧上前去,拉住顾九思道,“公公刚回来,你好好说话。” 江柔见状,也赶紧上前来,拉住顾朗华道:“你也少说两句。” 有了两个女人的安抚,两个人终于不吵了,但顾朗华将手拢在袖子里,扭过头去,“哼”了一声,□□裸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而顾九思听到这声“哼”,他冷笑了一声,也不再看顾朗华。 柳玉茹和江柔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江柔叹了口气道:“先别说了,先跨了火盆进门吧。” 顾九思板着脸领着柳玉茹跨了火盆,又用艾草沾水泼洒在身上,这才进了大门。进去之后,柳玉茹看着江柔推着顾朗华,两人一句话不说,她知道顾九思挂念着顾朗华,赶忙道:“婆婆,让九思来推着公公进去吧。” “我不要,”顾朗华立刻拒绝,“他莽撞得很,我怕他伤害我。” “说得谁乐意似的。”顾九思嘲讽开口,柳玉茹有些无奈,只能道:“那我来吧。” 说着,她走到江柔旁边,柳玉茹的面子顾朗华是给的,儿媳妇儿来推轮椅,他也不说什么,柳玉茹推着轮椅,同顾九思道:“九思,到我旁边来,和我说说话。” 顾九思闷闷应了一声,到真来了柳玉茹身边,顾朗华露出些诧异,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个男人沉默着,柳玉茹笑着道:“公公一个人在扬州受苦了吧?” 顾朗华听柳玉茹问话,僵着声音道:“啊,还好。” “公公是不妨说说当时在扬州是发生了些什么吧。” 柳玉茹看了一眼顾九思,笑着道:“我和九思当时一直惦记着您。” “也没什么,”顾朗华轻描淡写道,“我从密道里出来,被人救了,不小心折了腿,后来被叶公子发现一直收留。” “你遇到什么危险被人救了?又怎么折了腿?怎么被叶世安发现的?” 顾九思一连串发问出来,顾朗华下意识想嘲讽,旁边江柔轻咳了一声,随后道:“朗华,九思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你当父亲的要多体谅,别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着耍小孩子脾气。” 顾朗华听到这话,终于禁声,他沉默片刻后,一一回答了顾九思的问题。有了这个开头,后续说话就方便很多了。柳玉茹一行人去了正堂,大家喝着茶,听着顾朗华说自己的境遇。等顾朗华说完,顾九思又将他们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两个男人沉默了许久,顾朗华道:“大家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你们也累了,先回去吧。”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柳玉茹便带着顾九思起身来,两人走出门口去,临到门口之前,顾朗华突然叫住他:“九思。” 顾九思停住脚步,他听顾朗华道:“你过来,我看看你长结实没。”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回过头去,就看见顾朗华刻意板着脸,但他眼里有藏不住的泪光,顾九思心里一软,酸楚难过一起涌上来,他走到顾朗华面前。 他比这个坐轮椅的男人高太多,于是他在停顿片刻后,单膝落地蹲了下来,顾朗华静静打量着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后,顾朗华笑着道:“长大了。” 说着,他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感慨,再重复了一边:“长大了,是大孩子了。” “我不是孩子了。”顾九思嘀咕出声,“我现在都是县令了。” “胡说,”顾朗华瞪着眼,“你就算当了宰相,你在我面前也是我儿子!” 听得这话,顾九思又笑又酸涩。他抬眼道:“是是是,我是您儿子,您要打要骂要怎么都可以,行了吧?” “你就想不到我好,”顾朗华抬手拍了顾九思的头,怒道,“当爹的是要给你撑起一片天,我打你骂你,不也是为你好?所以下次,别再有什么赴死就老子的事儿,”说着,顾朗华一巴掌将顾九思的头按了下去,咬牙道,“再有下一次,老子打死你。”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顾九思听着顾朗华的话, 一瞬之间, 终于有了几分过去的感觉。 人这辈子,只要父母还活着, 无论父母是年迈体弱还是身强力壮, 总就觉得有个归处, 有个靠山。顾朗华的死像是泰山骤然崩塌,让顾九思觉得一切都变了。而今他回来,就算他们争执吵嚷, 可于他心里,他终于是真真切切再次有了依靠,让他觉着, 虽然外界变了, 可他拥有的,他的家人,他的爱情,却是没有改变的。 他其实有那么几分想哭, 却又觉得丢人,于是勉强笑了笑后,沙哑道:“知道了。” 顾朗华拍了拍他的肩, 抬头看了看柳玉茹,随后道:“去吧, 对你媳妇儿好点儿, 别这么大人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 让玉茹照顾着你。” 顾九思应了声,他站起身来,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到了门外,他拉着柳玉茹的手,走在庭院里,柳玉茹低声同他说着她思索着的后续事宜。 “这次出去收粮,是我去主持的,你总该给我些报酬。这些报酬我领了之后,我打算将花容的生意交给其他人,我想在望都城外买一些地。你是不是收了许多流民,将地都分给了他们?我听说你许诺他们,在这些土地种出粮食之前,你会给他们一些基本的花销支出?这些花销你给的是多少银子?我打算同这些人将土地买了,然后统一管理起来,请个专门会种粮食的人,规划了种粮。这么多人这么多地,总得有点规矩才行。” 顾九思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像个小财迷一样啪嗒啪嗒打着算盘,他心里就高兴极了,等柳玉茹说完,她回头看他,就看见旁边人眼里仿佛是盛了银河星光,柳玉茹愣了愣,随后道:“你听我说些什么没?” “听着呢。” “你如何看?” “都依你。” “顾九思,”柳玉茹不免笑了,“我前头才夸你父母官,你能不能上心些?” “我都听明白了,”顾九思赶忙道,“其实你就是想着帮着我,官府一直给他们银子不是事儿,终究是要让所有人一起赚钱才能有钱的。你花钱同他们买地,带着他们种粮,来年望都收成好了,这些人都有个依靠,你自己赚钱是小,帮我解决了事儿才是大。你想这些法子,都是极好的,我明白。”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忽地有种自己内心都被人看穿了一般的慌张尴尬,她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道:“我明天上你府衙去,一切按流程走吧。” 柳玉茹和顾九思商议好,便去单独找了苏婉,和苏婉聊了聊。 苏婉得知了柳家的情况,她愣了许久,也没说话。柳玉茹看见苏婉的神色,怕她难过,忙道:“娘,你别多想,我让人出去找……” “无妨了。”苏婉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打咱们从扬州离开,我便不愿再多想了。这乱世求日子,你不容易,也别费神去找他们。找回来做什么呢?”苏婉苦笑,“咱们总不至于还要和他们认个亲又当一家人。你爹舍不下张月儿和她那些子女,咱们又巴巴受那个气做什么?” 柳玉茹没说话,苏婉抬眼看她,她抬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倒是担心你,那毕竟是你爹,你……” “过去了。” 柳玉茹叹息,她抬眼看着苏婉,苦笑道:“都是没法子的事,我初初倒也的确难过,可是现在也好了。咱们娘两相依为命,你在,我心里就安稳,别多想了。” 柳玉茹安抚了苏婉,从房门外走出来。她觉得有种无形的烦闷压在心口,只是她方才走出来,就看见一道身影,他背对着她,斜靠在柱子上,手里拿本书,接着月光和长廊上的灯光看着上面的字。 他是学不会规矩,也没个正形的,就连站着,都站得歪歪扭扭,像没骨头一般。 听见柳玉茹开门,他回过头去,看着柳玉茹笑起来:“说完了?” 说着,他走过来,将披风披到柳玉茹身上,柳玉茹低着头,小声道:“你怎的在这里?” “我看你没带着外衣出来,”顾九思笑着道,“又想你,就过来等着,万一你出了门觉得冷呢?” “就一小节路。” “一小节我也想等你。” 柳玉茹说不出话来了,她就是感觉温暖从这披风一路卷席而入,直抵入心。顾九思的手包裹了她的手,两人走在长廊上,柳玉茹突然觉得,这路一点都不冷,一点都不寂寞。 两人一起回了房,柳玉茹先洗过澡,顾九思便进了净室清洗,柳玉茹听着里面的水声,看着屏风上的人影,她在镜子面前擦干头发,犹豫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去拿了唇脂,涂抹在唇上。 做完这件事,她似乎是有些后悔,赶忙又擦了去,擦完了之后,唇上依旧是染了色,带了些不正常的红润,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了抿唇,轻轻啐了一口,便上了床。上床之前,她去了柜子里,寻了丝绢白帕,垫在了床上,而后她熄了灯,躺到了床上,用被子盖住了自己。 她有些紧张,一直盯着蚊帐上方,脑子里回顾着婚前苏婉给她看的册子里的东西,她觉得脸烧起来,不安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喜悦,她心里想着顾九思,想着他可能怎么对待她,又想着未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浪荡,暗中鄙夷了自己,便就是这时,她听见顾九思从水里起身了。 顾九思穿了单衣,擦着头发从净室出来,这才发现柳玉茹熄了灯。他愣了愣,没想到柳玉茹睡这么早。他只能是小心翼翼走在卧室里,怕吵醒柳玉茹。 柳玉茹僵着身子躺在床上,心跳得飞快。她琢磨着顾九思什么时候上床,来了床上,会不会笑话她。 她感觉顾九思走过来,整个人绷紧了身子,紧张得不行,谁曾想顾九思摸索着到一半,突然就坐下了! 柳玉茹在床上眼睛睁开一条缝,在夜色里看见顾九思坐在那儿擦头发。 好罢,他打算头发干了再上床。 于是柳玉茹就睁着眼,盯着顾九思,等着他上床来。 她看着顾九思坐在那儿擦头发,擦了他又停停,似乎是在想什么,擦一会儿又停停,又似乎响起什么。 柳玉茹的内心一开始还有些焦急,看着看着,她就困了,困了一会儿后,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顾九思上床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睡得迷糊了。顾九思怕她受寒气,头发彻底干才上来的,上来之后,他感觉床上似乎多了点什么,他也没多想,伸手将垫在下面的东西一抽,就扔了出去。 他琢磨着,柳玉茹一定是困极了,床上多了东西都没察觉就睡了。 他心里又是一番心疼,低头亲了亲柳玉茹的额头,心满意足抱着睡了。 睡醒到第二日,柳玉茹先醒,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下来,伸手去摸她垫的白布。 而后她就被地上的白绢吸引了注意,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含糊道:“这么早,再睡会儿吧?” “我……我去查账了。” 柳玉茹有些尴尬,昨夜的勇气散尽,她赶紧起床,从顾九思身上跨过去,想去将地上的白绢捡起来藏好。然而她刚弯下腰捡东西,白绢却别人提前一步捞了起来,顾九思抓着那白绢,挑眉看向柳玉茹:“这是什么?” 柳玉茹瞬间红了脸,小声道:“我……我怎么知道?” “那你慌慌张张想要藏它做什么?” “我没有。”柳玉茹赶忙否认,转身道,“我去洗漱……” 柳玉茹话没说完,顾九思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想起夜里抽走的东西,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他一把抓住柳玉茹,赶紧道:“唉唉你别走!” 柳玉茹背对着他,颇有些紧张,顾九思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玉茹,你昨晚是不是想同我生小娃娃?” “顾九思!”柳玉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脸红过,她清晰感觉到脸上灼热的温度,她气恼道,“我要去干正事儿!我要去赚银子!你别拦着我!” 顾九思听到她说这些,却是抱紧了她,仍凭她又挣又推都不放手,反而是朗笑出声来,低头亲了她一口,高兴道:“你别急,我准备着呢。” “你滚开!” 柳玉茹听着他说她急,更是羞恼了。顾九思感觉她拼命挣扎,也知道不能再欺负她了,最后再亲了她一口,忙道:“明天穿漂亮些,嗷!” 柳玉茹一脚跺他脚上,顾九思终于放了手,柳玉茹匆匆跑了出去,顾九思单脚蹦跶着,看见柳玉茹从门边探出半张脸来,看着他,眼里带着担忧,小心翼翼道:“你……你没事儿吧?” 顾九思赶紧往地上一倒,哭丧着脸道:“腿断了。” 于是柳玉茹知道他没事儿,放下心来,转身走了出去,去隔壁叫了人,洗漱之后,便出去忙了。她先去了一趟花容,芸芸在她之前已经回到望都,着手清理了花容的账目,柳玉茹一过来,便将人召集起来。 柳玉茹先了解了一下花容近日来的情况,随后便说到她和沿路各商家的协议,只是她才开口:“我之前在沧州……”,芸芸便骤然出声打断了她,温和了声道:“夫人在沧州准备那些礼物,我都已经交给大家了。” 柳玉茹顿了顿,便明白芸芸是不打算让她说出口来,于是她笑着转了话题道:“那就好,”她柔声道,“我在外也一直惦念着大家,如今平安回来,也是幸事,明晚定一桌在东来酒楼,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话题草草撩过,等所有人散开,柳玉茹单独留下了芸芸,她抿了口茶,抬眼瞧向芸芸:“你方才不让我说话,是为着什么?” 芸芸低声道:“夫人,我回来后,从一些渠道拿到了那些流通在外的假货。” 说着,芸芸将一盒胭脂拿了出来,柳玉茹从旁边接了胭脂,随后听她道:“但我却发现,这并不是假货。”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她抬眼看着芸芸,芸芸不说话,低声道:“这胭脂的配方,与我们的正品没有任何区别。” 柳玉茹明白了芸芸的意思,胭脂配方极其难仿,多一分少一分,在颜色手感上就有了差别。柳玉茹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道:“你觉得是我们自己的人在外面做的事儿?” “是。” 芸芸果断道:“具体我还在查,但是基本已经锁定在做胭脂的几个工人身上。” 柳玉茹端着茶,她听了芸芸的话,不由得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胭脂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分开的一个人只掌握一个部分的配比,只有最初那两个制作胭脂的人差不多一人知道半个配方。那两个人是顾家元老,你不方便说,是不是?” 芸芸没说话,柳玉茹放下茶杯,淡道:“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情面,而是这两个人是咱们做胭脂最核心的人,胭脂是他们做的,你把他们撤了,以后我们怎么办?” “可总不能一直这样。” 芸芸低声道将账目推上去,小声道:“这些时日,我们店生意下滑得厉害,而且这种东西在外面泛滥,我们价格上不去,名声也护不住。” 物以稀为贵,他们走的本来就是把胭脂当面子的路子,怎么能让同档次的东西在外面泛滥成灾? 柳玉茹听着芸芸的话,一直不语,她思索着,慢慢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想。” 芸芸应了声,倒也没多说,便下去了。 柳玉茹休息了了片刻,便去府衙找了主簿。当初她商队出行,是和官府签了协议,按照利润的一成给她支付收益,如今她这一行粮食和银子所赚总数加起来,几乎是翻了个倍,她按约来要钱,主簿同她核对了文书,便拿着契约去找顾九思。 顾九思听说是柳玉茹契约,倒也不避讳,他认认真真看过后内容后,这才注意到她的字。 她这字有些别扭,和以前的不大一样,看上去似乎在尽量抹去她以前的字体,换了一种写法。 顾九思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低头回签下自己名字,看了看时间,交给了主簿道:“你让柳老板再等等,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主簿愣了愣,却还是应了声,将顾九思的话转告之后,领着柳玉茹到了大厅去,顾九思赶紧批完了手下几张文书,算着到了休息的时间,赶紧起来脱了官服,换了衣服去找柳玉茹。 柳玉茹瞧着顾九思穿了一身常服走进来,不由得道:“你不是还在办公吗?” “走了走了,”顾九思高兴道,“时间到了事儿完了,我同你回家去。” 柳玉茹有些无奈,这才明白顾九思是想同她一起回家。 两人一起回去,顾九思见她闷闷不乐,不由得道:“你这是怎的,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同你一起回去,将你愁成这样?” “倒也不是。”柳玉茹叹了口气,将店里的事儿说了一遍,她颇有些头疼道:“这两个人,我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若是将人赶走了,日后这胭脂的事儿,谁来弄。若是还留着,个个上行下效,没个章法,我又怎么管?”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敲着扇子,没有说话。柳玉茹面上全是烦恼之色,顾九思轻笑了一声:“你别愁,我觉得也挺好的。” “怎的挺好的?”柳玉茹抬眼,有些茫然,顾九思笑着道,“你呀,就是太聪明,小小年纪走得这么顺,不摔几跤怎么成?你凡是算着利润,想着如何赚钱,光顾着外面,想没想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其实花容出这事儿,也是早晚的,早点出事儿,你早点明白些道理,也是好事。”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听他分析着道:“你做事儿的时候,从来是用人不疑,你自己做人,就是说到做到,就想着个个同你一样,可自己对自己要求是一回事儿,怎么看别人是另一回事儿,凡是涉及着钱,你就得想明白,对方是个人。你开一家店,请两个伙计,你就得防着,最核心的东西不能放在伙计那儿。若是放在伙计那儿,要么有个管制他们的法子,一群人互相制衡,要么就得牢牢捆死关键人物。如今这两个做胭脂的人是你这胭脂店里最关键的人,结果你既没有用利益把他们捆死,也没有管制他们的办法,你把关键人物当普通伙计,走到今日,不是必然吗?” 柳玉茹点点头,应声道:“你说得是。” 说着,她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顾九思,眼里带了几分求助:“那你觉得,我如今又当怎么办?” 顾九思听她同他求助,那水盈盈的眼一瞧,他整个人都心神荡漾开去,恨不得给她出上十几二十个绝妙的法子,让她天天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只是他还是忍了下来,笑着道:“这办法当是你去想的,这事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日后你生意越做越大,有的是要你想事情的地方,你先拿这个练练手。你就想想,大家都是人,都有私欲,这次事儿为什么发生?你现在最关键的几个要求是什么,要怎么才能满足你想要的?” 柳玉茹听他提问,也知道顾九思是在引导她,她沉默下去,顾九思看她认真的模样,觉得这人真是漂亮极了。 夜里柳玉茹一直没睡,她坐在书房里,反复清点着账。顾九思不敢打扰她,他就拿了书,坐在屋里一面翻看,一面等着她。 他看见柳玉茹愣愣看着烛火,等到半夜时分,他终于看不下去,起身去蹲在柳玉茹身边,笑着道:“我说这位娘子,若你再不睡,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玉茹轻笑出声来,她心疼顾九思不睡,便起身来,同他一起回了床上。 顾九思知道这事儿她想不出来就睡不好,叹了口气道:“算你厉害吧,我便问你,如今你觉得,花容要留下他们吗?” “自然是要的,”柳玉茹轻声叹息,“我如今也找不到替代他们的人。” 毕竟是顾家养了十几年的人,替代的人哪里这么好找? 顾九思接着道:“要都留下,还是只留一个就行?” 柳玉茹顿了顿,随后应声道:“一个就行。” “那不就够了吗?” 顾九思叹了口气:“如果你只打算留一个,放个诱饵,让他们自己留一个给你,另一个立规矩,你把他们后面那条路堵死,保证留下的再做不了乱,出去的再没法子给你下绊子。具体怎么做,你得看那两个人是什么性子,你先睡一觉,明天再想。” 柳玉茹听了顾九思的话,低低应了一声。 然而她满脑子回荡着顾九思的话,脑子里慢慢有了打算。 等到第二日,她进了花容,同芸芸打听了具体情况,便将那两个人中资历大一些的叫了过来。 那人叫王梅,大伙儿都叫她梅姨,另外一个做胭脂的人叫宋香,原先是王梅的徒弟,一贯听王梅的话。芸芸说,在外面卖花容方子这事儿,主要就是王梅带着宋香做,王梅找路子,宋香负责研制方子。宋香天生嗅觉和视觉敏锐,花容有一些方子没进过她们手的,都是宋香猜出来的方子。 不过这一切主要也都是芸芸根据两人性子猜测,但柳玉茹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她将王梅请过来,喝着茶道:“我同梅姨说这事儿,本来我离开之前就打算同梅姨商量的,结果走得匆忙,现在才来说,倒显得有些迟了。” 王梅坐在一边,显得有些忐忑:“东家是打算同我说什么?” “你和香姐在我一无所有时投奔我,也算是同我一手创建的花容,花容能有今天,你和香姐功不可没,但是我却没给到你们应有的待遇,是我的不是。” 听到柳玉茹的话,王梅赶紧道:“东家说笑了,老东家带着我们从扬州过来,给我们安置了生活,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东家给多少,都是应该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赏罚分明的人,之前有疏忽,还望你们见谅,”柳玉茹笑着道,“如今花容规模越发大了,我这次去沧州,一路谈妥了各处的商家,保证日后从花容一路供货过去,也同沧州、青州、扬州三个地方的官府打好了交道,以后一旦有在这些地方贩卖花容假货的,都一律抓起来,以后我们便不用担心生意的问题,反而是在研制这些东西上面多花心思。我想着总这么乱乱的不是个样子,我想着,咱们得规矩一些,就像军队一样,得有个安排,有人管着一堆做这些研制的人,这个人以后就是咱们的关键人物,待遇自然也要高些。” 王梅听着柳玉茹的话,脸色变了又变,听到最后,她眼睛有些亮了,似乎是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 “所以,”柳玉茹笑着道,“您觉得,香姐怎样?” 王梅脸色巨变,柳玉茹抿了口茶,柔声道:“我听说,香姐对颜色和味道都非常敏感,无论什么方子,她一抓一闻就能知道。她是您徒弟,我想着,给她提上一级,每月多给她涨十两银,再给她多一成店铺里的红利,您应该为她高兴的,是吧?” 王梅没说话,脸色不大好看。柳玉茹假作没看到她的脸色一样,笑着看着外面道:“日后等天下平定了,以着我如今为范大人立下的功劳,日后花容成了皇商,咱们就再也不愁了,香姐不仅是个胭脂师傅,说不定还能得个品级呢,梅姨你是她师父,到时候就可以同别人说,这是你徒弟了。” 说着,柳玉茹看向王梅,似是询问道:“梅姨觉得,我这个想法,可妥当呢?”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王梅听着柳玉茹的话, 绞着手帕, 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若是阿香过的好,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阿香的资历……是不是浅了点?” “这应当不会,”柳玉茹笑了笑, “我也问过其他人了,他们都说阿香是老师傅了,毕竟如今店铺里都是新人, 您是她师父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得少, 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王梅僵着笑容, 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柳玉茹柔声道:“不过我心里, 您始终是香姐的师父,所以我特意来问问您,您看这事儿,我做得妥当吗?” “这自然……自然是妥当的。” 王梅也没了什么话好说,宋香的能耐比她强, 她是知道的。可是一想到宋香如今要压到她头上去, 她心里终究是不舒服。柳玉茹看出她不舒服,假作没见,两人说了几句后, 王梅便走了出去。王梅出了柳玉茹的屋子, 心里开始琢磨着。 如果柳玉茹将花容往所有地方直接卖过去, 又连同官府一起抓卖假货的人, 那卖假货这件事不仅是利润变低的问题, 恐怕还有不小的风险,这样仿卖假货的罪,到时候怕是要废手挖鼻,再也不能干这一行的。风险大收益小,到时候宋香升了位置,不仅涨了每月的月钱,还能得到花容一成的利润,怕是再也不愿意干了。 一成的利润啊,以花容的规模,以后扩大了去,比他们卖假货也要多了,更何况没风险没负担,只要安安心心做事儿就行。 王梅看出来,柳玉茹这次为了招揽人,简直是下了血本了。可是凭什么是宋香呢?那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那也是她徒弟,怎么能越过师父去抢了她的饭碗? 王梅心里越想越不平,她在外面走来走去,片刻后,她咬了咬牙,下了决定,回到屋里去,恭恭敬敬叫了声:“东家。” 柳玉茹故作诧异,愣了愣后道:“梅姨怎的又回来了?” “东家,”王梅冷静道,“有些事儿,我思前想后,必须要同东家说明白。东家如果要提阿香,其实不妥。” “怎的呢?”柳玉茹眨眨眼,满脸迷茫,“香姐人品端正、手艺出众、又是大家一致推举的,梅姨觉得有何不妥?” “东家,”王梅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我也是犹豫了很久,香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许多事儿我没教好她,护着她,这是我的不是,本来我想着多规劝她些时日,说不定她就迷途知返,但是东家想要提她,我就不得不说出来了。” “她怎的了?” “东家知道外面假货泛滥,其中一些假货,与花容真货几乎没有区别吧?” 王梅观察着柳玉茹的神情,柳玉茹皱起眉头,颇为忧虑道:“我听说了,正为此事烦心着呢。” “东家可想过,为什么外面的货,和花容的货能相似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猛地抬起头,惊讶道:“你是说,是香姐?” “是。”王梅面露沉色,叹息道,“之前有人找上香姐,同她要花容里胭脂唇脂的配方,您也知道,咱们家的工艺,都是一人负责一个部分,只有香姐不一样,她拿着看一看,就能看出原料和配比。于是这么一段时间来,她一直在给外面供货。不仅偷方子,还将店里的残次品卖出去给别人。” 柳玉茹沉下脸来,王梅瞧了她一眼,心中暗喜,继续煽风点火道:“我也劝过她,可是香姐她最近好了个男人,那人重病缺钱,她也是为钱所迫啊。您也别怪她,我说这些,就是让您慎重考虑考虑,她是我徒弟,可您是我东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是为难得很。” “梅姨,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道,“可是,您说这些,总得有些真凭实据,这毕竟是大事,我不能随意相信。” 王梅脸上僵了僵,片刻后,她咬牙道:“我知道东家谨慎,我有证据。” “哦?” “昨个儿我悄悄看到香姐给外面人写条,约对方在东来酒楼庭院交货。她会把最近花容最新一款唇脂的配方交给对方,东家过去,自然就能人赃并获!” “你说的当真?”柳玉茹皱眉,王梅点头道,“千真万确,只是东家,香姐这人……到时候怕是会胡乱攀咬,我冒着危险来告诉您,您当信我才是。” “你放心。”柳玉茹应声道,“你能将这些告诉我,我自然是信你的。你的人品我知道,放心吧。” 柳玉茹和王梅谈完,王梅退了出去,颇有些高兴,拿着帕子扇了扇风,方才她出了冷汗,如今终于放心了。 她其实是不怕的,她虽然是中间牵线的人,可是做的谨慎,宋香是个傻脑子,决计不会留下什么证据,到时候顶多是和柳玉茹说她也参与了,可她先发制人,柳玉茹那样的小姑娘,聪明有余心眼不足,也不会信她。 王梅心里盘算完毕,便高高兴兴走了。 等她走开去,印红和芸芸从房间内阁里走出来,芸芸叹了口气道:“这王梅,真是心思太过恶毒了。” “不过也好呀,”印红高兴道,“他们贼喊捉贼,夫人就可以把他们背后人一锅端了,到时候看他们再怎么兴风作浪。” 柳玉茹听着他们说话,片刻后,却是道:“宋香真在幽州找了个男人,真重病了?” 芸芸听了,应声道:“我最近去查的,的确是这样。她应当也是因着如此,才答应了王梅。” 说着,芸芸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香姐人还是好的。” 柳玉茹垂着眼眸,片刻后,她喝了口茶,抬眼道:“沈明也回来了吧?去把他找来,带了人安插在东来酒楼,跟我一起抓人。” 印红应了声,便赶去找沈明。 沈明正跟着顾九思在大街上买东西,两个大男人,抱着喜帕灯笼一堆东西,用布包裹着,偷偷摸摸的。 沈明走在顾九思身边,有些不耐烦道:“你说你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还搞什么仪式?那交杯酒没喝就没喝,你一天到晚瞎折腾个屁,请了假跑回家挂灯笼,让人知道了你害不害臊?” “你话能不能少一点?”顾九思皱眉道,“我让你来帮忙的,又不是让你来数落我的。” 沈明撇撇嘴,想了想,他凑上前去,高兴道:“你们真还没圆房啊?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沈明,”顾九思凉凉看他一眼,“脑子太热你早说,我送你去菜市口凉快凉快。” 沈明见顾九思恼了,赶紧收回头不说话了。两人买了要准备的东西,看见路上蹲在街头要饭的流民,顾九思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听说范大人破了灵江关,现在已经围在东都门口了,和梁王对峙了。” “啊,听说是。” 沈明高兴道:“等范大人破城,你是不是就能升官,我也能升官了?” “你不是还想当山大王吗?”顾九思嘲讽开口,“还想升官?” 沈明轻咳了一声:“为百姓做事儿,干啥都行。我可以受这个委屈。” 顾九思勾了勾嘴角,但他突然有些忧虑:“可梁王不是还有十五万军队吗?如果有十五万人,范大人怎么能这么快攻破灵江关?” “谁知道呢?”沈明耸了耸肩,随后劝道,“你也别操心了,赶紧准备婚房,今晚就……” 沈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身后就传来印红老远的呼唤声:“沈明!” 两个男人一听见这声音,顾九思赶忙道:“快把东西给我给我!” 沈明慌慌张张把东西往顾九思身上扔过去,顾九思抱着比他人还高的东西,赶紧往旁边跑了。 印红小跑到沈明面前,有些奇怪道:“我刚才看见姑爷在这儿,人呢?” “没啊,”沈明东张西望着道,“刚才只有个问路的,九哥还在府衙呢。” “我真瞧见了呀。”印红有些奇怪,沈明立刻道,“有事儿就说,别在这儿东问西问的,你是探子啊?” “你这什么态度!”印红颇有些不高兴,随后她也不纠缠这个话题,赶紧道:“哦,夫人说,让你晚上带点人到东来酒楼去,帮她抓人。” 沈明挑了挑眉头,让印红把事情原委说了,他听明白过来,点点头道:“行,小事儿,我去叫人。” 印红得了话,放心走了。等她走了之后,顾九思抱着东西出来,探出头来道:“她来找你做什么?” 沈明将话一说,顾九思立刻道:“我同你去。” 于是两人叫上虎子和一批兄弟,再带上顾家家丁,就去了东来酒楼,大家化了妆,混在酒楼里,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喝着酒。 顾九思和沈明坐在楼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等到天黑下来,就听到一群女子银铃一样的笑声传来,两人转过头去,便见是柳玉茹来了。 花容的伙计大多都是女人,且都是爱美的女人,他们一个店的人出来吃饭,马车都来了四五辆,然后老老少少的姑娘说着话从马车上走下来,脂粉香浮动开去,所有人便都瞧了过去。 为首的柳玉茹身披狐裘,内着蓝衫,耳边坠了水滴般的白玉耳坠,在灯光下轻轻摇晃着,显得她整个人柔美中带了几分灵动。 她在北地算不上高,手里拿着暖炉,整个人也没有额外有什么气势,可奇怪的是,这一片喧闹之中,她却始终是焦点所在,有种无声的沉静感从她身上一路蔓延开去,合着她清丽绝伦的五官,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超凡之美。 本来这样多女子出行就引人瞩目,更何况人群中还有柳玉茹这样的江南美人,大伙都安静下来,看着柳玉茹走进酒楼,同伙计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人跟着伙计,一起上了包间。 她提着裙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时候,没有人敢说话,便就是顾九思,都在这样的空间中,忽地感受到了她那不知何时出现的、惊人的美丽。 柳玉茹似乎是感觉到顾九思的目光,她突然顿了顿步子,抬起头来,瞧向顾九思。四目相对之间,柳玉茹看着顾九思举着杯子,愣愣瞧着她,她忽地就笑了。 那一笑在柔柔灯光之下,仿佛莲花绽开,惊得人心掀起惊涛骇浪,顾九思回不过神来,柳玉茹觉得好笑,没想过成婚大半年,还会从这位熟悉自己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脸上,见到这样痴傻的表情,她抿唇扭过头去,又悄悄斜昵了他一眼,那一眼之间,眼角眉梢俱是风情,随后便领着身后的人往旁边楼道折上去,进了包间之中。 等花容的人都进了包间,大厅才恢复了声音,都在议论着,这花容的女老板,不仅能赚钱有本事,还生得这样好看。 而顾九思却是举着杯子,许久都没说话,似乎还在回顾着方才那似羞又撩的一眼所带来的冲击感。 沈明忍不住伸出五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九哥?” 顾九思眼睛直直的,他一口闷了杯里的酒,总算缓了过来,随后道:“我死了。” “嗯?”沈明有些迷茫,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顾九思叹了口气,面上带笑,似乎是有些无奈,但偏生又让沈明看出了几分说不出的高兴道:“死在这女人手里了。” “这什么意思?” 顾九思没说话,他只是喝着酒微笑。他心里却清楚知道,在柳玉茹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什么是沧海的水,巫山的云。 他想他这辈子,都再找不到一个女人,能让他这样心动了。 更可怕的是,他还发现,柳玉茹的美丽似乎还是一颗正在飞快生长的树,在他眼里,在这世上,以着难以想象的速度,生长、绽开。 他不知道她能美到什么程度,只知道每一次当他认真打量她,都会惊人发现,他又多喜欢她那么一点。 顾九思喝完酒,他抬手从兜里抓了些铜板,递给旁边的虎子,笑着道:“去,帮我找个人,买几株梅花送到夫人那儿去。” 顾九思的花送到柳玉茹那一桌时,她还先是愣了愣,随后在一片人起哄之中,接下了花。 所有人都在调笑着她,只有宋香和王梅明显有些心绪不宁,王梅一直打量着宋香和柳玉茹,而宋香一直坐立不安,似乎是在操心着什么。 柳玉茹领着大家一起打火锅,热腾腾闹腾成了一片,柳玉茹端起酒杯,主动来到了王梅面前,先和王梅敬了酒,而后柳玉茹拿着杯子来到宋香面前,认真道:“香姐,我来敬你一杯。” 宋香听到这话,赶忙站起来,有些慌张道:“东家……” “来幽州这半年,大家一直兵荒马乱的,我没来得及多照看大家,是我的不是。你是花容的功臣,与花容一起走来,我视你作姐妹,有什么事儿,你一定要同我说。” 说着,柳玉茹叹了口气:“这杯酒我干了,香姐,你呢?” 宋香没说话,她心跳得有些快,看着柳玉茹那双清明的眼,她几乎觉得,柳玉茹似乎是什么都知道了。 可若是知道,又怎么容得她站在这里? 她心里又慌又难受,愧疚让她低下头去,急急将酒一饮而尽,随后道:“东家,对不起。” 柳玉茹抬手拍了拍宋香的肩膀,没有多说。 王梅静静看着,心里越发担心,若是柳玉茹一心偏袒宋香要提她,她日后要怎么办? 然而王梅很快镇定下来,今天只要她把动静闹大些,所有人都看着,柳玉茹就算不想办宋香,也得办了她。 王梅心里有了底,也不再说话。大家喝着酒吃着火锅,筹光交错之间,所有人放松下来,宋香听见外面布谷鸟的声音,便借口出恭,走了出去。 王梅看见宋香出去,赶紧到柳玉茹边上,小声道:“东家,香姐儿出去了。” 柳玉茹抬眼看过去,点了点头,应声道:“知道了。” 说着,她招手让印红过来,扶着她起身,笑着同所有人道:“大家玩着,我出去方便方便。” 柳玉茹说完,便领着印红走了出去。王梅坐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叫了个平日里和她关系好的姑娘,也陪着她一起出去“方便”。 三波人前前后后往庭院里赶,而这时顾九思和沈明早埋伏在了后院长廊的房梁上,两个人坐在嗑着瓜子,沈明听着布谷鸟的声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冬天学布谷鸟,这是傻子吧?” 听着这话,顾九思嗑着瓜子,“啧啧”道:“这么拙劣的局,也太看不起他们东家了。等会儿瞧着吧,我家玉茹一定给他们的脸打得啪啪响。” 沈明翻了个白眼,没有多话。两个大男人就嗑着瓜子,看着有个男人鬼鬼祟祟走到了长廊边上,不久之后,宋香便出现了,那男人看见宋香,急促道:“方子呢?” 宋香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想了想,这方子我不能给,你们的钱我也不要了,这些定金……” 宋香从袖子里掏出钱来,那男人脸色顿时变了,他一把打开宋香手里的银子,怒道:“说好给方子的,大家现在工人准备好了、材料买好了、到处的运输渠道也已经打点好了,你临时通知不干了?你以为这么多损失就这么几两银子赔得起?!” 宋香听到这话,脸色白了白,对方见她的神色,稍稍冷静下来,压低了声道:“宋师傅,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大家都是为别人跑腿做事儿,你要活路,我也要活路。你家里还有个痨病鬼要养着,大家只是分工合作,不损失你什么。至少你得把这一单做了,做人要言而有信,你若不答应,早早就说了,现在我们都准备好了,你说不答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我……”宋香有些为难,憋了半天,她也只是道,“我对不住……” “你方子带在身上对吧?” 对方终于没了耐性,他一眼看见了宋香袖口里的纸页,抬手就要去抢,怒道:“老子也不同你废话,今天你给也给,不给也得给!” “你放开……”宋香和对方推攮起来,两人拉拉扯扯,顾九思嗑着瓜子,心里琢磨着该什么时候出手,便就是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气势十足的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那声音本一贯都是柔和平稳的,骤然带了怒气,吓得顾九思手一抖,手心里的瓜子就哗啦啦落了下去。 于是所有人在柳玉茹吼完之后寻声看过去,就看见柳玉茹紧皱眉头,身披寒霜,似乎是极有气势,恼怒极了的模样。然后就在这样的表情下,瓜子哗啦啦的落了她一头。 柳玉茹:“……” 顾九思抬起手,痛苦捂脸。 沈明坐在对面,对他暗中鼓掌。 没有人敢说话,柳玉茹抬起头来,神色平静看向坐在房梁上的顾九思。 顾九思露出一个讨好的表情。 柳玉茹:“……” 计较这个并不重要。 柳玉茹压着心里所有情绪,迅速将眼刀扫向了对面,随后笑着走了过去,朝着正在争执着的两人伸出手来,柔声道:“二位是在争个什么,不妨拿出来给我看看?” 宋香身子微微颤抖,那男人也是静默着不说话,似乎早已知道柳玉茹是谁。 两相僵持之间,后赶来的王梅一个健步冲上前来,在宋香猝不及防间一把从她袖中抓出了她写的方子,随意看了一眼,就激动大叫道:“好啊,香姐儿,东家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这么吃里扒外?!” 宋香脸色煞白,那男人见势不对,转头就跑,然而他刚过长廊,就大叫了一声,似乎是被人打疼了一般,嚎叫开去,片刻后,他就被沈明押着提了回来。 王梅捏着方子,看着宋香痛心疾首:“香姐儿啊香姐儿,东家对你这么好,就算为了你家男人,你也不能这样吃里扒外啊。我知道你平日里对东家重用一个丫头片子不满,可你也不能这么糊涂,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我不是……”宋香颤抖着声,她似乎是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只能是看着王梅,着急道,“梅姨,事情不是这样,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王梅大声道,“到这时候,你还执迷不悟,就想着拖人下水吗?!” “我……” “梅姨,”这时候,柳玉茹淡淡出声,所有人看过去,发现她正拿着梅姨抢过来那张“配方”,柳玉茹将那张纸转过来,看着梅姨道,“香姐给这人写了几首童谣,这怎么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便就是宋香,整个人也是懵的。 柳玉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眼里带着赞赏,温和道:“没想到,香姐不仅制作当个胭脂师傅记忆高超,连字,都写得好得很。”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这一番变故让王梅措手不及, 宋香也是懵的,而同王梅一起来的人见势不妙,便赶忙同柳玉茹告退,长廊里顿时就只剩下了王梅宋香以及柳玉茹所带来的一行人。 柳玉茹看了看天色, 平和道:“站在这儿让外人看到不好,大家屋里说话吧。” 说着,便领着人一起回了楼上。 他们进了早已经开好的房里,柳玉茹坐在主位上,其他人各自寻了个位子坐下,就只有沈明押着一开始抓来的男人跪着,还有宋香和王梅站在一起。 柳玉茹喝了一口茶,王梅此时开始有些察觉情况不对,她不敢多话,只是悄悄打量着四周, 旁边人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宋香也察觉情况不妙,只是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整个人反而坦然下来, 只是低头看着地板, 什么都不说。 没了片刻,虎子和黄龙便压着两个人进来, 这人一进来, 王梅脸色就变了, 对方还在挣扎着, 黄龙朝着对方脚上一踹,怒道:“跪着!” 这一踹终于让人消停了,虎子干净禀报道:“夫人,九爷,这人才是真正传话的,他在门口找了屋里这男人,让他进来传话。他们有三个人,跑了一个,我们已经让人去追了。” “干得好。” 柳玉茹点点头,笑着道:“劳烦你们了。” 虎子哪里敢让柳玉茹多谢,赶忙摆手,示意无事。 被他们抓来的男人看情况不对,也不再说话了,他飞快看了一眼王梅,又低下头去。 “说说吧,”柳玉茹平和看向王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柳玉茹将纸页放到桌上,抬眼看向王梅:“明明只是一些诗词,王姨,你是如何肯定这是方子的?” 宋香听着这话,目光落到王梅身上,柳玉茹继续道:“香姐是你徒弟,你作为师父,理当更相信她,告发她的是你,如今搞错了的也是你,你说……” “东家,你千万别被懵逼了!”王梅听着柳玉茹这样说,顿时反应过来,她心里思索着,这一定是宋香使诈,忙表着忠心道,“他们要在东来酒楼交接这件事,是我亲耳听见的,所以我才这么肯定那是方子。东家你再查查,再查查便知她有问题,不然这个时辰,她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在这里交接东西,就算只是诗词,也说不过去啊!” “梅姨!”宋香再听不下去了,她涨红了脸,因为过于气恼,颤抖着声道,“你在说些什么?这事儿,这事儿明明是你是让我去做的。” “你胡说!”王梅怒喝出声道,“不信你问问今天抓来这些人,看看他们到底是来找谁的!” 听到这话,沈明低头推了最开始那带回来那男人一把,半蹲着声道:“问你话呢,你来找谁的。” 那人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了宋香。 宋香愣了愣,柳玉茹叹息道:“香姐,原本我还想着给你个机会,想给你升个位置,多给你些钱,没想到你居然……这个位置,也只能留给王姨了。” 得了这话,王梅心中顿时暗喜起来。宋香却是猛地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必然是王梅眼红她,将她卖了! 她一时有些恨恼,但憋了半天,也没能多说出一句话来,柳玉茹见宋香就盯着王梅,过了一会儿后,她慢慢道:“香姐,如果你真做了这样的事儿,花容就留不得你了。” 宋香脸色白了白,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柳玉茹:“东家,我做了这样的事儿,不能留,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留不得,王姨更……”她的话憋在口中,似乎是在斟酌,柳玉茹接道:“更什么?” 宋香最后定了神,终于道:“更留不得。” “香姐儿,我知道你恨我出卖了你,”王姨叹了口气,“可你这样污蔑人,东家不会信的。” “你可有证据?” 柳玉茹接着询问,宋香没说话,王梅心里提了起来,随后就听宋香道:“证据,我没有直观的,可是我知道他们整一条销售路子,知道王姨怎么运作,您顺着我给的线索抓人,一定能查出些什么来。” “没有证据你就要抓人查人?”王梅提高了声音,“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宋香着急了,大喝出声来,“是梅姨在外面认识了这些卖假货的人,才来找的我,他们说好了只会在花容卖不到的地方卖,不会影响铺子里的生意的!” 宋香说着,眼里带着愧疚,她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柳玉茹磕头,认真道:“东家,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可我真的没有害店里的心。我男人病重缺钱,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对不住您,可是我不是没有原则底线的!我辜负了您的苦心和栽培,”宋香红了眼眶,“我走之前,希望能尽量帮帮您,梅姨是不能留的,她生性贪婪,也没什么本事……” “你说什么!”王梅猛地站起身来,怒喝道,“我是你师父!” “你什么都没教过我。”宋香低着头,她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语速又快又冷静,迅速道,“那时候你天天防着我,我都是自己想自己学,后来我有了成绩,你就到处说是我的师父。你让我进了顾家,这是你对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忍让你,可如今我要走了,不能留你在东家眼皮底下胡作非为。东家,店里不止我一个人被梅姨收买,我可以给出一份名单,我……” “小浪蹄子你再胡说!” 王梅见宋香越说越多,她也从没想过,宋香会在某一天突然说出这样多话来,她猛地扑上去,想要让宋香闭嘴,宋香和她在地上厮打起来,柳玉茹听着王梅怒道:“我让你说,我让你不择手段,想弄垮我?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 “你……偷东西……” 宋香和王梅撕扯着,一桩桩一件件斗罗说出来,艰难道:“你欺负人……” “你做假货……” “你偷拿材料出去卖……” “你从你亲戚家……买便宜材料……” …… 宋香发了狠,一桩桩说出来。王梅脸上挂不住,只是不停咒骂,两人扭打在一起,柳玉茹见她们说得也差不多了,终于让人将他们拉开。柳玉茹看着头发都已经扯乱了的两个人,淡道:“行了,别打了,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样吧,”柳玉茹抬眼扫视了一圈,“我一个一个问。九思,”柳玉茹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赶紧坐好,等着柳玉茹发令。 柳玉茹抬手扫了一下旁边被他们抓来的两个人,淡道:“你审他们。” 顾九思赶紧应下,便带着沈明领着人去了隔壁。 而后柳玉茹将宋香留下,王梅放出去,宋香坐在柳玉茹面前,显得异常平静,柳玉茹敲打着桌子,好久后,她突然道:“其实事情我大概都知道。” 宋香有些诧异,抬眼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淡道:“我只是不清楚。香姐,其实你的性子我清楚,我一贯欣赏你,本来你男人的病,早该同我们说,我们会为你想办法的。你来顾家这么多年,又是花容的大功臣,你不能这么见外。” “东家……”宋香听着这些话,心里悔恨不已。 柳玉茹笑了笑,柔声道:“也是我没照顾好你们,不知道你们状况,没为你们好好规划出一条路来,这本也是我这个做东家的不是。以后我会好好改正,也希望你,”柳玉茹话意味深长,“也同我一样。” 同她一样,自然是同她一样知错就改。宋香听明白柳玉茹的意思,赶忙跪下来要效忠,柳玉茹将扶起来,笑了笑道:“真为了我好,你就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不仅是为了抓假货,还是为了彻底切断宋香的后路。再好的人,都不能放在试金石上去试。 人性之所以是人性,便是每个人都有,只是不同的环境,会激发出不同的情况。 她给了宋香高的薪水,自然也要有相应的监督,不能把她时时刻刻放在诱惑里。 然而宋香也没多想,她只是赶忙起来,将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 等宋香说完,顾九思那边也差不多审完了。他将口供全都录上,柳玉茹再次叫人,所有人全都回了厅里。 王梅一直站在门口,她颇有些不安,她在门外一直揣测着里面发生了什么,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如果柳玉茹是在给她们下套呢? 如果柳玉茹就是想挑拨离间,通过她们内部的不和得到信息呢? 一想到这个,王梅就觉得冷汗涔涔,她努力安抚自己不可能,然而当她进入大堂,看见宋香坐在柳玉茹身边,情绪稳定,她的内心,却仿佛是突然就落地了。 果然是柳玉茹设套。 她想明白过来,柳玉茹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端起茶杯来,柔声道:“梅姨来了,过来坐吧。” 王梅忐忑坐到柳玉茹指定的位置,柳玉茹喝了茶,随后将一叠口供砸到王梅面前,平和道:“梅姨,解释一下吧。” 王梅没说话了,她看着那口供上的字迹,她完全不敢想象,那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沉默,全场都沉默,过了许久后,她突然嘲讽笑了笑:“其实你心里都有数了,还问我做什么?” “问一问你,”柳玉茹喝了口茶,正打算说下一句,就听顾九思道:“客气客气。” 所有人看过去,顾九思赶忙低头:“你们聊,我随口说的。 “顾大人说得也没错,”柳玉茹将目光转回王梅身上,平和道,“我也就是,客气客气,而已。”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王梅没说话, 过了许久后, 她叹了口气道:“东家既然要罚我,早说便是, 我也不是不认的人, 这么拐着弯子来, 倒是让人费解。” “事情是我和宋香一起做的,”王梅抬眼看着柳玉茹,眼里了几分愧疚,“我们跟随着顾家, 千里迢迢来了幽州,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香姐家里有困难,我家也是老老小小都指望着我,东家, 这事儿不会有下次了, 您就看在我也在顾家呆了几十年的份上,给个面子吧。”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我已经都清楚了, ”柳玉茹平静道, “我原本以为,你不过就是卖点假货,后来却才发现, 你不仅是将店里的方子外流, 你还盗窃财物, 打着我们店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 “东家,”王梅一听这话,赶忙跪了下去,“这都是香姐报复我胡说的啊!有证据吗?”她急促道,“没证据的事儿,怎么能当真呢?” “你又知道是香姐告你的状了?”柳玉茹嘲讽开口,她招了招手,顾九思赶忙将刚才审出来的口供递过去,对于顾九思这么识相,柳玉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唇想笑,却又压住了,她将那份口供扔过去,淡道:“自个儿看吧。” 王梅不用看。 那个被抓的人就是她相好,他知道多少事,王梅清清楚楚。王梅不说话,柳玉茹叹了口气:“梅姨,你在顾家也这么多年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呢?” “我怎么会这样?”王梅笑出声来,她猛地提了声音,怒喝道,“我怎么会这样,你不得问问你自己吗?!” 柳玉茹愣了愣,在场人却都愣了,王梅看着柳玉茹,急促道:“你也知道我在顾家这么多年,我十几岁就跟着大夫人,大夫人让我来幽州,我二话不说来了,你们让我们走,说要遣散所有下人,我们走了。你们求我们回来,我和香姐也回来了,结果呢?!” 王梅抬了手指,指着芸芸道:“你就找这么个儿玩意儿来管我们?!” “你什么意思?”芸芸被这么一指,也是怒了。 王梅看向芸芸,嘲讽道:“平时大家谁都不敢说,那今天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我看出来了,您要杀鸡儆猴,要把我送官对吧?那送就送啊,大不了我把这双手砍了从此不做这行了,可是柳玉茹我告诉你,就算你今天把我弄死了,你以为花容就能好好开下去了?这小姑娘什么脾气?欺软怕硬欺上瞒下,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指挥。上次您接了两套订单,其实第一套订单我们就做不完了,她还告诉你我们能接第二套,于是你们又借了三百盒的单子,最后那单子延了期,她就将事儿全怪在我们头上来,找了个人出来罚给你看,说是我们偷懒。其实我们每天就睡两个时辰已经快一个月了!” “你胡说八道!”芸芸愤怒拍桌,她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努力克制着情绪道:“小姐,没这回事儿,我不会做这种事儿的!” 柳玉茹被王梅这一搅和,整个人都懵了,她没有说话,只听着王梅告着芸芸的状,芸芸站在她边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柳玉茹听着王梅诉苦,许久后,她抬眼看向了宋香,终于道:“香姐,梅姨说的是真的吗?” “香姐!”芸芸听得这话,赶紧半跪到宋香面前,握住宋香的手道,“你替我说句话,你替我说句实话!我没有,我都是为着大家好啊。” 宋香被芸芸拉着,许久后,她叹了口气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吧。” 宋香有些为难道:“芸芸不懂工序,凡事儿都想象着来做,会遇见什么困难也不知道。她一心向着您,平日里自个儿一天都不怎么睡觉,一直在忙着店铺里的事儿。所以方法不对,但靠着时间也能弥补。可是她年轻,我们不年轻了,这样一直连着做不休息,自然都会有情绪。” 芸芸听着这话,整个人都懵了,宋香抬头看了一眼王梅,又低头道:“梅姨说的,没有这么夸张,但也确有其事。只是芸芸也不是坏心……” “我明白了。”柳玉茹叹息出声,她有些累了。 她本以为解决了宋香和王梅的事儿,花容的事儿就解决了。可如今却才发现,这就是一团线团,你一扯就能看见无数事暴露出来。 而这些事儿所暴露的,其实都是她的无能和无知。 她突然有些庆幸,庆幸所有的事儿发生得早。 她这一路走得太顺,如果这些埋藏在白雪之下的伤口在她往前再走一些的时候才被发现,那就是致命伤了。 柳玉茹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先把梅姨带下去吧。” 听到这话,王梅愣了愣,旁边一直跪着不说话的男人突然挣脱了绳子,往后一把推开了沈明,就往外冲去,大吼道:“快跑啊!” 王梅猛地反应过来,她不能被送官府,若是送了官府,她盗窃主人财物、又将秘方外传,桩桩件件,是足够斩了她的手的。 王梅跟着男人就往后冲去,芸芸一个健步扑上去抓住王梅,王梅奋力挣扎,一脚踹开了芸芸,场面瞬间混乱起来,那男人推开了大门冲出去,顾九思赶忙起身跟着追去,而王姨在屋子里和整个屋子里的女人追打起来,她力气大,又无赖,整个房间弄得鸡飞狗跳。 而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哒哒的马蹄之声,顾九思和沈明在外面把人制住抓回来,这时候印红、芸芸、宋香等一行人压在王姨身上,沈明走进来,“啧”了一声后往前走去,拨开了压着王姨的人,在王姨反抗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迅速用绳子捆了起来,随后抬眼看向旁边印红道:“瞧见没,这样绑人才利索。” 印红似乎有些气愤,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柳玉茹被闹得头疼,扶额道:“行了行了,送回花容吧。” 说着,柳玉茹站起身来,同印红吩咐了几句,便走了出去。 顾九思和沈明嘱咐了一声,赶忙跟着柳玉茹走出去。 两个人走在长廊里,今天天气不错,明月高照,却还是有些冷。顾九思看着她低头不语,伸出手去,用小指头勾了她的指头,柳玉茹抬眼看他,眼里带着不解,顾九思笑着道:“有什么不高兴的,同我说呀。”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慢慢道:“其实也不是难过。” 她转过头,看着长廊前方:“我就是觉得吧,吵嚷着抓凶手,可是抓了抓去,最后才发现,凶手是自个儿。”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转头看他:“我做得不好,是不是?”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手里抱着暖炉,眼里带了些茫然:“其实我理解梅姨,我刚才想了,如果我是她的位置,在顾家干了十几年,上来却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压着,谁都服不了气。可是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柳玉茹苦笑:“我现在能想明白,当时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多问问他们过得好不好,没想到大伙儿会不服气,从我把他们当成‘伙计’而不是人那一刻开始,这件事就注定了,可是我……” “那又怎么样呢?”顾九思抬手揽住她的肩,高兴道,“玉茹,别想这么多,做人不能太自负。” “自负?” “凡事都觉得自个儿能做好,这不是自负是什么?事事完美,那是圣人,可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就会犯错,犯错又怎样?有什么不可原谅?错就错了,吸取教训往下走就行了。” 说着,顾九思停下步子,他抬起手,用手去挤柳玉茹的脸。他把柳玉茹的脸全都挤在一起,看上去肉嘟嘟的,柳玉茹睁着眼,眼神里全是茫然,顾九思瞧着,就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这个世界走这一遭,都没经验,走得跌跌撞撞没什么,谁都别笑话谁,而且,我还在呢。”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慢慢笑了。她抬起手,将顾九思的手推开,抿唇道:“说话就说话,揉我脸做什么?”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一个急促的男声:“顾大人可在这里?!” 柳玉茹和顾九思都愣了愣,他们同时回过头去,就看见叶世安跟着一个仆人,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叶世安身上沾染着血,脸色苍白,顾九思顿了片刻,随后忙道:“叶兄怎么在这里?你当再休息几日……” “来不及了。”叶世安一只手按着伤口,急促道,“我在路上遇到了梁王的军队,我估计他们是往望都赶过来,就星夜兼程赶来,想来通知你。” “梁王的军队不在前线,来望都做什么?” 柳玉茹急促出声,然而话问出口,在场所有人却都明白了。 望都是幽州的州府,如今范轩带着大军在前线和梁王的人僵持,他之前就说,梁王的军队在灵江关怎么会败得这么快,他本想着有诈,却不想诈就在这里! 梁王把重兵绕后,直接取了幽州,到时候范轩就算范轩入了东都,梁王也可以从此占据幽州,与范轩继续僵持。 “可梁王就算取了幽州,和范大人对峙,这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如干脆直接守好东都与范大人僵持?” 柳玉茹想了一圈,还是不明白,顾九思摆了摆手,急促道:“这些我日后同你说。” 说着,他往外走去,一面吩咐人去给他取马,一面询问叶世安:“你是在哪里遇到的?他们有多少人?” “我们入幽州境的时候,他们已经率兵入境了,我听说梁王带了十万大军,我绕开了主路,绕路从小城前行,我估计他们……” 话没说完,顾九思就抬手止住了他说话,他这个动作出来,大家都感觉地面隐约颤动起来,顾九思沉下声:“怕是已经到了。” “怎么办?”叶世安有些着急了。 梁王倾巢之力而来,前面的城池都如履平地过来了,若是望都城破,那范轩必须回兵增援,或者就是要放弃幽州。 所有人都看着叶世安,旁边木南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要不弃城吧?” “不行。” 在场三人异口同声同时开口,此时弃城,就是将城中百姓都抛下了。而且对于范轩来说,这绝对是不可容忍的大罪,战时弃城,这是要砍头的罪过。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心里有了定数,迅速从腰上拿了腰牌,直接递给了叶世安道:“我去拖他们一拖,你赶紧找到沈明,开始准备布防,玉茹去找信鸽,把所有信鸽全放出去,从西门放,别让人看见。” 说完,顾九思便领着木南,疾步往外走去,翻身上马,同木南道:“去点一千兵马跟我走!” 柳玉茹听到他点一千兵马,她想问他要怎么拖,可如今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敢多问,吩咐了人领着叶世安去找沈明之后,便转身去了找养信鸽的地方,带着所有女眷,开始写望都被围困求援的纸条,一条一条绑在信鸽上往外扔去。 柳玉茹安排好了信鸽的事,就赶紧往城楼的方向跑过去。顾九思最后走的时候说他拖住梁王,只带一千兵马,她不知道他怎么拖住,她只是觉得心中不安极了,她得亲眼去看着他,去确认他没事。 这时候城里人大多都知道战讯,拖家带口往着城外赶。此时只有西门还开着,所有百姓都往着西门赶过去,顾九思在东门迎战,柳玉茹逆着人流一路狂奔,等来到东门城楼上时,就看见大门已经关上,所有人站在城楼上,正在拖着各种防守兵器过来。 柳玉茹到了城楼下,见沈明和黄龙正在清点士兵,她慌忙抓住沈明道:“大人呢?” “夫人?”黄龙看过来,忙道,“夫人怎么在这里?这里危险啊。” “大人如今在何处?”柳玉茹喘着粗气,慢慢顺着气道,“他方才同我说他要去拖着梁王的人,我来看看他怎么拖住。” 说着,柳玉茹镇定下来,她抬手擦了擦汗,再问了一遍:“大人呢?” 沈明和黄龙脸色都不大好看,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柳玉茹直觉情况不对,这时候,叶世安从城楼上急急下来,他一把拉住沈明,同沈明道:“沈公子你同我上去,他们不听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看到了柳玉茹,他愣了愣,随后就听沈明道:“你拿着九爷的腰牌,要是他们都不听你的,怎么就听我的?” 沈明抬手指了黄龙:“你还不如拉这位大哥,我就是个侍卫。” 黄龙一听沈明的话,赶紧摆手道:“我就是个衙役的头,你让我管衙役行,城里的其他人,我还真管不了。” 黄龙说了这话,三个人就僵持住了,叶世安紧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想着法子,柳玉茹看了一眼三人,立刻道:“大人如今不在城中?” 叶世安果断点了头:“他现在列阵在外面,准备迎战,让我在这里统领剩下的人备战。” 听到这话,柳玉茹呼吸一窒,她急切道:“他在外面多少人?!” “一……一千……” 这话沈明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柳玉茹脸色煞白,沈明赶忙道:“我们劝过了,他说他有数,情况不对就让我们开城门。” “玉茹,他既然敢带人出去,就是心里有底。”叶世安立刻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用好他争取来的时间,好好备战。如今城中军械粮食都要清点,还有人员也要调整,百姓要安抚,方方面面都要安排。我初来乍到,所有人都不服我,城中如今可有大家服气的老人,给我引荐一番?”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城楼上,”黄龙扬了扬下巴,颇为不屑道,“刚才和你说话那些,就是了。” 叶世安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似是有些无法。柳玉茹捏着拳头,她心里担忧着顾九思安危,却也知道叶世安说得没错,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道:“走,我同你上城楼。” 叶世安有些诧异:“你?” “带我上去,我去试一试。” 柳玉茹神色坚定,沈明立刻道:“让她去试试吧,她够泼,说不定成。” 柳玉茹听得这话,狠狠剜了沈明一样,沈明赶紧捂住嘴,表示不再说了。叶世安想了想,点头道:“好,你同我一起进去。” 说着,叶世安便转过身,带着黄龙沈明一起,四个人一起上了城楼。 望都城中如今所有重要的官员都齐聚在城楼会堂之中,柳玉茹被黄龙和沈明护着,由叶世安领着路,疾步往会堂走去。 她走到城楼边上时,忍不住顿了顿脚步,她看见远处尘烟弥漫,似是大军疾行,停下脚步静下心来,就能感觉到地面越发明显的震动。而城楼下面,就是一千多个骑兵,由顾九思领着列阵在前方。几乎没有上过战场的士兵们似乎还有些害怕,马因地面的震动焦躁不安,而顾九思穿着银色铠甲,手中提着一把长枪,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她抿紧了唇,捏着拳头,她有一种想冲上去抽这个人脑袋的冲动。 做事儿从来不靠谱,怎么就能不靠谱到这样的程度?一千多人就敢往外面带,争取时间,争取是什么时间?争取让对方多碾压拿马踩着玩一会儿,让他们玩物丧志不想入城吗?!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她心里不解极了,可是却仍旧愿意习惯性去相信他。她帮不了顾九思其他,但顾九思吩咐的,她都会帮忙坐到。既然顾九思让叶世安管事,那她就帮忙让叶世安管事。 她走到会堂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同叶世安低声道:“等一会儿,你就进去,当我不存在,该怎么说怎么说。” 柳玉茹转头又同黄龙道:“找几个信得过的士兵,把会堂围起来。” 说完之后,她扬了扬下巴,同叶世安道:“进去吧。” 叶世安看了一眼柳玉茹,他没想过,在这样的环境下,柳玉茹依旧能如此镇定,甚至带了几分大家风范的从容,比他一个男人都来得更加冷静许多。 叶世安不由得心里放稳,似乎是找到了一个靠山一般,他领着柳玉茹走进去,会堂里的人正在商量着事儿,见叶世安进来,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 叶世安上前一步,朝着一位中年男子恭敬道:“杨主簿,在下并非想要来这里夺权谋职,而是如今事态紧急,需要一个协助着大家往一个方向去的人,如今我必须知道城中兵器的数目,才能分配好每个士兵需要多少,每个城门需要多少……” “叶公子,”杨主簿笑起来,“不是在下不听顾大人的话,只是说我们与叶公子毕竟从没合作过,叶公子对望都几乎是一无所知,如今紧急时刻,突然让叶公子插手,怕是会延误了军情。” “那如今你们一盘散沙就不延误军情了?”沈明在一旁嘲讽开口,杨主簿面色冷了冷,他抬眼看向沈明,淡道,“沈公子也不必为了给叶公子出头讥讽在下,在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叶公子还是太年轻,我们也是出于整体考虑,并非有意为难。” “这就是杨主簿不了解叶公子的来历了。” 柳玉茹在旁边突然开口,所有人抬眼看过去,杨主簿愣了愣,随后赶忙站起身道:“夫人。” 柳玉茹因为国债的事儿,平日和这位主簿打过不少交道,也知道他的为人,她笑着抿了口茶:“诸位,我家郎君此时此刻把占据交给叶公子,不是没有理由的。诸位在幽州,想必一直不知道叶公子在扬州的名声。叶公子三岁能诵五岁能文,七岁便与家人议论国事,讨论战局。他父亲与范大人乃莫逆之交,叔父曾为西南边境的将军。大家可知这十年来西南最出名的一战,以三千人马打三万人那一战?” “这倒是听过,”杨主簿皱起眉头,“这与今日有什么关系?” “那一战,就是出自这位叶公子的手笔。”柳玉茹抬手,面上全是崇敬。叶世安愣了愣,他张了张口,想要辩驳,却不敢在这时候开口。 柳玉茹站起身来,同众人道:“叶公子自幼师从名士,勤学兵法,十三岁便随同叔父征战西南,在扬州贵族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小将军,只是他们家一直重文轻武,希望他能通过科举入仕,可他于战事却有着非凡天赋,章怀礼章大师曾经亲自说过,他乃白起转世、麒麟之才。” “章……章怀礼大师竟然如此说过?” 有人在人群中发出惊呼,柳玉茹郑重点头,叶世安保持沉默,此刻他已经心如死灰。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还撒得如此有模有样。他要是十三岁就能以三千打三万,他此刻还站在这里慌什么慌? 可他不能说,他只能听着柳玉茹继续吹嘘他,将他吹成了一个身怀绝技,为了顾九思这个兄弟才决定出山的高人。 柳玉茹见吹捧得差不多,终于道:“说句实在话,如今是在生死关头,顾大人将重任不管交给了谁,大家都理当配合。今日若是不配合,守好了城是应当,要是出任何事,谁来担这个责任?” 柳玉茹冷眼扫过众人,放慢了语调:“如今可不比平时,战时犯了罪,可是要杀头的。” 这话终于让众人安静了,柳玉茹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她站起身来,从沈明手中抽出剑来。 剑对于她来说有些吃力,她握着出鞘的剑来到桌边,柔柔坐下之后,她慢声道:“如果话说到这份上,大家还不明白的话,就别怪我把话说清楚了。” 说着,柳玉茹的声音一凛,冷声道:“如今是战时,你们耽搁片刻都是命!谁不珍惜他人的命,就别怪别人取了他的命。我最后再问一次,”柳玉茹将剑猛地砍在桌子上,怒道,“顾大人下了命令委任叶公子监管如今城中一切,到底是谁在违抗军令?!” 这次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柳玉茹已经把他们心中所担忧的一切都解决了。 担忧叶世安没有资历没有能力,柳玉茹那一番吹捧已经让他们晕了头,一个个名士的名字出来,一场场战役出来,他们很难再去细想。 害怕叶世安抢了功劳,可功劳和危机并存,他们想抢功劳,承担得起输的后果吗? 承担不了。 这件事,好处没什么,风险却是大大的。 而且大家也看出来了,若是今日他们敢说一个“不”字,柳玉茹就真敢在这里杀人。 经过短暂沉思后,杨主簿终于笑起来道:“夫人提醒得是。” 说着,他朝着叶世安招了招手道:“叶公子,坐这边来。” 听到这话,柳玉茹和叶世安等人都松了口气。 而这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战鼓之声,柳玉茹赶紧跟着叶世安等人跑在城楼上,发现终于可以看见梁王军队上的人影了,他们挥舞着刀和长矛,大喊着从朝着顾九思奔袭而来。 柳玉茹紧紧抓着自个儿的袖子,心中暗暗祈祷。 而城楼之下,木南骑着马,穿着铠甲,提着长矛,看着对面乌压压的人群,咽了咽口水道:“公子,你……你有把握吗?” 顾九思皱眉看着前方,冷静回答:“没有。” 木南的心跳更快了。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就面临这样的场景,但他选择相信顾九思,继续道:“那……那您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退敌之策。” 顾九思点点头:“我在考虑。” “您……您考虑什么呢?”木南勉强微笑,顾九思盯着前面从尘沙中露出来的人,斟酌道:“我只是在想,我要不要主动骂骂他们。” 木南的笑容僵在脸上。 骂骂他们? 对方这么乌压压一片朝着他们这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一千人奔过来,还打算再骂骂他们?是怕死得不够迅速不够残忍不够有画面感吗? “那……您的决定是?”木南仍旧怀有一丝希望,然而下一刻,顾九思就骤然大笑出声来,随后张口就大声叫嚷道:“梁王老贼,你可算来了!!”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这一声暴喝出来, 所有人都懵了。 木南满脑子只剩下一声“完了完了完了”, 而柳玉茹站在城楼之上,抓紧了袖子, 颤抖着声道:“他……他这是做什么!”。 而城楼之下, 这一声喊完, 梁王的军队却是迟疑下来,军队在军鼓的指挥下远远停下,和顾九思对阵而立,片刻后, 士兵纷纷让开,一个人驾马上前,他看上去四十出头, 身披战甲,气势不凡, 他站在人群中和顾九思遥遥而望,朗声道:“前方拦路竖子何人?” “望都县令, 顾九思!” 顾九思也驾马出列, 大声回话。 对方同顾九思上下打量了片刻,梁王点了点头:“本王记住了。” 说着, 梁王抬眼, 扫了一眼顾九思身后带着的人,嗤笑道:“你就带了这么点人来同我对战?你可睁眼看清楚了, 我身后乃十万大军, 踏平望都如履平地, 我建议你不要对抗,早早投降,我可以饶你们一条生路。” “乱臣贼子,”顾九思‘呸’了一声,轻蔑道,“也敢说饶我一条生路?你们自个儿看看自个儿那猪狗不如的模样,被范大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不敢正面对抗,就想着这种龌龊法子给自个儿求一条生路,还说饶我们一条生路?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是五百里路的沙子太多瞎了你们的眼,东都护城河的水灌了你们的脑子?一群谋反的狗贼,和朝廷命官说要给生路?!” “你!”梁王怒得上前一步,旁边一个青衣男子赶紧拦住他,小声道,“王爷且勿动怒,这小儿是在激您。” 梁王听到这话顿了顿动作,顾九思见他停住,似乎是嫌他不够生气一般,赶紧道:“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心虚呀,就是默认了吧?从东都一路逃亡过来不容易吧?你们饿不饿?我们望都城一贯宽容,对流民待遇不错,你们放下武器也还是个人,早点改邪归正,别总想着跟着畜生当畜生!” 这话骂得梁王后面的人也骚动了,先前骂梁王,如今却是开始骂他们所有人了! 有脾气暴躁的士兵忍不住怒喝出声来,开始骂着顾九思:“你个小白脸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白脸胡说八道,你猪头脸就不胡说了?” 顾九思耳朵敏锐,听见后直接骂回去,谁骂他怼谁,一时间一人同许多人对骂,两军嗡嗡成了一片。 对面骂得难听,顾九思嘴里不带脏字,却是比对面骂得更难听,他们对骂着的时间,叶世安也不迟疑,赶紧同杨主簿等人对好了剩下的人马、兵器、粮草。 城中如今一共有一万士兵,之前刚造好了一批兵器,本来要运往战场,但如今还没来得及,全都留在了城内。因此虽然兵少,但是武器充足。 叶世安让人立刻分头去将这些兵器拿出来发放下去,然后又让人挨家挨户将油全都拿了出来,柴火等东西都备上,然后按照一个南北各两千五人,西门一千人,东门四千的配比安排好整个城中布防。 而叶世安忙活着的时候,顾九思和梁王军队吵嚷成一片,而梁王的军队人还陆陆续续在后面跟着,梁王身边的青衫男人观察着顾九思,同梁王道:“王爷,此人一早在这里摆阵,明显是早已得知咱们来的消息,却只带了这么点人,还主动开口挑衅,怕是有诈。” 梁王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他心中有些不安,抬头看了看正在和人争执着的顾九思,低声道:“可我们如今已到望都,无论如何,这城都非攻不可!” 青衫男子迟疑着,过了一会儿后,他低声道:“您可一试。” 梁王听到青衫男子这话,沉下眼来,他转过头,抬起手来,朝着扛旗的人一挥手。 看见梁王的动作,顾九思便知道这是梁王要进攻了,他拉进了心弦,扭头迅速同木南说:“等一会儿我说退,就立刻退!” 木南懵了懵,随后就看见梁王军队中扛旗的人突然开始挥动大旗,而后梁王军队就密密麻麻大吼着冲了上来。顾九思一咬牙,骑着马就往前冲去!柳玉茹在城楼上看着,整个人肝胆俱裂,这么多人,便就是一人一口,也足够将顾九思给生吃了! 她眼睁睁看着顾九思冲上前去,她心跳得飞快,她不敢出声,她怕自己失态,她只能不断和自己说。 信他。 信他! 就像当初扬州豪赌,像过去每一次,必须信他! 她看着顾九思手提长枪,骏马朝着千军万马疾驰而去,大吼出声:“杀!” 后面跟着他的一千人骑着马,也是闭着眼睛往前冲,顾九思冲得最快,上前去□□一挥,两军才初初交战,顾九思就突然大吼了一声:“打不赢了,快跑!!” 话刚吼完,大家就看见顾九思调转马头,一路朝着城门狂奔而去,一面奔一面喊:“快开城门!!!!!!” 所有人其实都在等着顾九思这声“快跑”,没冲上前去的调转了马头就往城池冲,冲上前的都是马比较好的,也毫不恋战,转头就跑。 梁王的军队百里奔袭而来,本就疲惫,根本追不上顾九思的这一千人,于是大家就只看见战场上这群人来去如风,前一秒还气势汹汹喊着“冲”,后一秒就拿出了玩命儿的架势哭爹喊娘喊着“快跑快跑救命!”逃回了城。 这一番举动不仅是震住了梁王,也惊到了城楼上的所有人,柳玉茹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急促道:“开城门!快开!” 望都算是一座大城,城门外有厚厚城墙围着,城墙成弧形,有两个门进出,而保护城门的城墙外面就是护城河,要由南北两侧的城门落下,搭乘桥后才能过人。 顾九思朝着城门一路狂奔,柳玉茹从没见过他跑得这样快过,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顾九思刚刚到护城河,城门恰恰落下,顾九思驾马冲进了进去,刚进城池,立刻翻身下马,随后就朝着城楼上狂冲了上去! 他冲到城楼上,城楼刚刚完成布防,士兵们这才赶到,全部都拉开弓箭,时刻待命。叶世安看着战局,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顾九思冲上城楼,大声道:“别动!别射箭!” 所有人都被他搞蒙了,杨主簿忍不住道:“大人,此刻不射箭,他们就离城门不远了。” “别射。”顾九思盯着战场,冷静道,“再等等。” 梁王的人距离城池渐近,越来越多的士兵赶回来,顾九思不下令,所有人都不敢动,然而大家看着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士兵,却都忍不住颤抖了手。叶世安看着梁王的距离,忍不住提醒道:“九思,只有两里了。” “最后一里。” 顾九思心跳得飞快,却还是道:“若再往前,再射箭!” 杨主簿忍不住了,他忙道:“若是最后一里才开始射箭,就太迟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梁王的军营中突然吹起了号角之声! 所有人都懵了,可是梁王的士兵却当真就停了。就是梁王退兵的空挡,最后一个士兵进入了城池,顾九思这才抬手,盯着战场道:“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上,梁王和青衫男子都盯着城楼上的顾九思,顾九思露出嘲讽的表情来,大吼道:“老贼,怎么不敢进来了?有本事你就攻城啊,我城里没什么人,都是些老弱病残,你赶紧来啊。你不来你就是我孙子,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攻城,就离老子城池远点!老子不耐烦和孙子靠太近!三、二、一!嘿,”顾九思高兴道,“孙子!” 顾九思在城楼上手舞足蹈,不着调的骂来骂去,然而梁王却不为所动,开始叫住人往后退去,在五里外开始围着望都城安营扎寨,准备修整。 顾九思见他们退开,继续在城楼上骂:“怎么走了?这么听话啊?” 等梁王彻底退走了,顾九思见梁王搭起帐篷进了帐篷,他突然就虚脱了一般,退了几步,直直就往后坐去。 柳玉茹赶紧一把扶住他,却被他直接带着滚了下去。他一身铠甲都几十斤,哪里是柳玉茹扶得动的?他看见柳玉茹被他带着在众目睽睽下滚坐下去,他靠着墙,忽的就咧嘴笑了。 柳玉茹看着他朝着她没心没肺笑,害怕愤怒一起涌来,忍不住扬手就“啪”的一巴掌抽了过去。 顾九思被这一巴掌抽得愣了愣,正要回嘴骂她小气,就看见柳玉茹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往他怀里一扑,哭喊着道:“你这虎崽子,怎么这么蛮啊!” 顾九思反应过来了,所有人都围着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此刻柳玉茹平日里那些端庄去了哪里,只觉得他们夫妻两人这么坐在地上被人这么多人围着抱着哭,饶是他一贯脸皮厚,也有些扛不住同僚取笑的目光了。 他轻咳了一声,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小声道:“玉茹,我没事儿,你起来吧。” 他一开口,柳玉茹就听出他声音中的沙哑。方才骂了这么久,扯着嗓子骂,如今泄了气,声带便疼了起来。 柳玉茹赶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周边人多,她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顾九思怀里起来,伸手擦了眼泪。 顾九思被叶世安拉扯着站起来,柳玉茹去给他倒了杯水,顾九思润了润嗓子,随后同所有人道:“大家跟我先进来吧。” 大家伙跟着顾九思一起进了会堂,顾九思坐下来,同旁边叶世安道:“你先同我说说什么情况吧。” 叶世安点点头,将所有数据和布防情况都说了一边,顾九思点了点头。旁边杨主簿见顾九思面色沉稳,有些着急道:“大人,如今我们怎么办?” “先拖着,”顾九思沙哑道,“我已经想尽办法求援,范大人会派兵来救援,在此之前我们尽量和他们耗着。” “可他们,他们好多人啊。” 其中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开口,顾九思抬眼看过去,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你还有其他法子吗?” “我们弃城吧。” 那人开口道:“或者投降。” “林峰,这是你第一次说这话,咱们平日也是兄弟,我便饶了你,”顾九思神色平静,他声音还带着沙哑,但是却是有了几分平日全然没有的严肃在其中,“但今日我就说了,从此刻开始,若再有人说投降弃城二字,谁就拖出去斩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神色一凛,顾九思从旁边拿了茶,抿了一口,随后道:“你们不要怨我,我也是为大家好。你们可要想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疾行这么远过来?是被范大人打得还不了手才来的!今日若是投降,回头范大人再打回幽都,我们一个个的,全是抄家灭门的罪!” 说着,顾九思抬头扫了一眼所有人:“我们如今没得选,若是投降,等范大人回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若是弃城,也是死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顶在这里,等着范大人救援。” “可他们人这么多……” 杨主簿有些忧虑:“我怕我们反抗太激烈,最后城守不住,屠城怎么办?” “不会的。”顾九思沉稳道,“他们虽然人多,但是一来梁王本就是败军孤注一掷,军心不稳;二来他们千里迢迢二来,将士疲惫不堪;三来他们最好的攻打时机就是方才,如今他们迟疑不往前,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他们再次攻城就难了。而且,”顾九思敲着桌子道,“我们也不能给他们要把他们再次攻城的时间往后再拖拖。” “大人的意思是?”黄龙有些迷茫,顾九思琢磨着道,“你们可知方才战场上那青衣人是谁?” “是梁王的谋士,”叶世安开口回答,“秦泗,据说此人狡猾多端,足智多谋。”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如今梁王估计会修整一番,他们应该是骑兵先到,步兵还在后面,梁王估计是打算等所有士兵到了一起攻城。这样吧,”顾九思敲着桌子道,“你们去将城里青楼里的姑娘都叫出来,夜里在城楼上去唱唱跳跳,唱点荆州小曲,然后夜里每隔两个时辰,就擂一次战鼓。” 顾九思这打算大家清楚,就是不打算让对方睡了。本来就是长途奔袭,又这么闹,谁还睡得着? 顾九思和所有人吩咐了一下之后的事,最后看着大家道:“大家其实也别太过忧虑,我不是个不怕死的,我在这里与大家共进退,不会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们放心,梁王就是个纸老虎,望都城不会破,范大人会救我们的。” 这句话平平淡淡,可所有人听着,心里却都安稳了下来。 大家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这才下去各做各的事情。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叶世安犹豫了一下,最后他却是什么都没问,转身离开。 顾九思看着叶世安离开,轻笑出声来。柳玉茹有些疑惑看过去,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顾九思摇摇头,站起身道:“你等我换身衣服,跟你回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转到会堂屏风后面,脱了战甲,片刻后,他又换回了自己平时那件蓝色官服,披着狐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同柳玉茹道:“好了。” 顾九思说着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低头看着她,柳玉茹有些茫然抬头,看见顾九思柔和的笑,听他小声道:“今天吓到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便明了了她的意思:“让你操心了,”他伸手抱住她,笑着道,“是我不对,以后不这么蛮了。” “对不起。”柳玉茹低哑出声,“我没克制好,打了你。” 顾九思笑了笑:“我知道,是你太害怕了。让你这么害怕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同你说才是。” 说着,顾九思握着她的手,轻笑道:“走,回家。” 这一声回家让柳玉茹心里暖洋洋的,感觉整个冬天都变得温和起来。 他们手拉着手,走在寒冬黑夜里,一起往家里走去。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拿着兵器,整个城池弥漫着一种肃杀之气,然而柳玉茹拉着这个人,却觉得内心一片安定。 她惊讶发现,拉着这个人,她就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坎走不过去。 他如高山令她依靠,如大树为她遮阳,哪怕她从来不是什么娇花琉璃,他却也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她握着他的手,她清晰感知到,在今天战场之上,她意识到她可能失去他那一刻,她的内心,惶恐到了怎样的程度。 他们两人走在路上,等到了家里后,进了门,顾九思便去洗了个热水澡,而后他穿着衣服出来,发现柳玉茹正在铺床。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听着烛火轻轻爆开的声音,感觉炭火适宜的温度,嗅着房中恰到好处的橘香。 这是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生活,而顾九思清楚知道,这份“恰到好处”要花费多少心思。怎么样的温度才合适,什么样的香味才恰当,这都是要费心思的东西。可和柳玉茹生活以来,无论怎样的境遇,柳玉茹都有一种神奇的、让生活在那个情况下过得很好的能力。 别人过是混日子,她是过日子。 柳玉茹铺好床,察觉顾九思洗完澡了,她回过头来,就迎上了顾九思的目光,她愣了愣,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顾九思柔声笑起来,“我就是想起以前娘亲说过的一句话。小时候我娘同我说,娶得一个好女人,你会发现你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会过得好。过去我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 说着,顾九思招了招手,同她道:“过来。” 柳玉茹红着脸走过去,顾九思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他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抱在她腰上,他靠着她,温和道:“玉茹,你在,我就觉得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的。” “别胡说了,”柳玉茹笑了,“我又不是护身符。” “玉茹,”顾九思将脸埋在她肩头,低声道,“其实我很怕。”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慢慢道:“今天我骗他们的。范大人不会很快救援,他要至少在打下东都后,才会回头来救我们。” 柳玉茹听着这话懵了,她不敢动,她也不敢惊慌,她花了好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小声道:“那你今日,是安抚他们吗?”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顾九思声音平稳:“不能投降,也不能弃城。现在只能咬着牙求一条生路。梁王之所以一定要取幽州,他的算盘怕是要和北梁求救。” “北梁?”柳玉茹不能理解,顾九思声音平静,“北梁一直被长城阻挠,若是梁王以幽州相换,求北梁出兵中原伐范,北梁怕是求之不得。梁王如今一定要占幽州,打算利用幽州东山再起,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出其他的来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继续道:“望都不能丢,幽州不能破。” “我知道。” “我们除了守着,没有办法。” “我明白。”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守得住。”顾九思忍不住收紧了手,低哑着声道,“要是我守不住了,你怎么办?爹娘怎么办?” “你别怕,”柳玉茹柔声开口,“要是守不住,我还能提刀呢。” 顾九思听到这话,有些茫然抬头,柳玉茹转头伸手环住他脖子,笑着道:“到时候,咱们杀一人不亏,杀两人稳赚,黄泉路上一家人走一起,也没什么怕的,对不对?”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姑娘似乎是在撒娇,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撒娇的人说的。 他一贯知道她骨子里带着血性,却不想这个姑娘胆子总是比他想的大得多。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覆上她的脸。 “放心吧,”他柔声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家玉茹还没当上首富,”顾九思轻笑出声来,“我怎么舍得她连她想要的东西都没得到,就陪我去谈什么‘杀一人不亏杀两人稳赚’?放心吧,”他靠住她,仿若宣誓一般,声音又稳又沉,“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进望都城。”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两人紧张了一天, 都有些累了,顾九思先去休息, 柳玉茹梳洗之后,也回到了床上, 她靠在顾九思怀里, 突然想起来道:“今日你为何让叶大哥来管事儿?他才刚来望都, 不怕他不服众吗?” “望都城那些官员我清楚, ”顾九思闭着眼, 平静道, “干得好的都被范轩带走了, 就剩下些普通官员,这种场面他们撑不住,如果让他们管事, 到时候可能我前面稍微受挫,他们就全都投降了,他们降了, 梁王入城之后, 你和爹娘作为将领家属,怕是逃不了的。” 顾九思说着, 平静道:“我对叶世安知根知底,他的本事和品性我清楚, 事情交给他, 就算我在前面战败, 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守城。而且对于守城这件事, 叶世安以前跟着他叔父见识过,他又是个聪明人,让他主事,比那批只知道中饱私囊的饭桶好太多。至于他能不能服众,不还有你吗?” 听到顾九思提到自己,柳玉茹有些无奈:“你竟是连我都算计进去了?” “这哪里是算计,”顾九思叹了口气,“这是了解。” 柳玉茹听着不免笑了,她靠着他,接着道:“那你今天就这么冲出城,是早算好他们会退兵?” “试一试罢了。” 顾九思闭着眼睛,平和道:“他们来时城内根本没有准备,若是直接攻城,城池必破无疑。我心里盘算着,梁王这么孤注一掷,全军上下必然都人心惶惶,慎而重之。所以我故意带兵出去,列阵在前,让他们以为我是提前得了消息的。然后我再骂他们,接着假装战败逃跑,梁王追击的时候,我让他们哪怕靠近都不要放箭,完全就是要引诱他们入城的模样,这一套戏坐下来,梁王便会害怕,以为范大人早就得了消息,故意在这里埋伏等着他们,只是我年少没有经验,将戏演得太浮夸,让他们看出了机会。” 柳玉茹听着,终于明白今日梁王为何在最后一里地退兵了。 顾九思在演戏,梁王何尝不是在试探?如果当时城中人显示出了阻挠之意,梁王可能就会坚定决心打过来。只是顾九思坚持到了最后一里地都未曾放箭,这才真正让梁王不安退兵。 “这是梁王最后一场下注的机会,他不仅要得到望都,还不能损失太过惨重,”顾九思声音有些困,“否则到时候范轩打回来,他根本没有抵抗住范轩和北梁联系的机会,那他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但是望都他非取下不可,所以他现在就在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时候到了,他们就会动手。” 说着,顾九思睁开眼,他抬手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勉强笑道:“不过你别怕……” “我不怕。”柳玉茹果断开口,她抱住顾九思,听着顾九思的心跳,温和声道,“风风雨雨走过来了,你在我身边,我一点都不怕。” 顾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终于是什么都没说,他叹了口气,伸手抱住柳玉茹。 “我欠你一个婚礼。” 他柔声开口,柳玉茹有些迷惑,听他道:“等这次事儿完了,我们再成一次亲。” 柳玉茹有些脸红,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人总要有个盼头的。 两人睡着觉时,城楼之上却是热闹非凡,整个望都城的姑娘都到了城楼上去,唱着荆州小调,在城楼上欢歌笑语。她们唱唱跳跳,叫唤着城外的士兵,城外士兵有一些被吵得睡不着,大半夜起来,看见姑娘站在城楼上,轻纱裹身,更是睡不着了。 他们都已经在外征战大半年,尤其是这几个月,一路匆忙行军,几乎没有近过女色,此刻看着城楼上的女人们,一些胆子大的忍不住,就往前靠近了许多,为了看得更清楚些。 大家听着家乡的曲子,看着远处的女人,趴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时间有些人不由得茫然。 一路走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老家已经被刘行知攻陷,东都又被范轩围困,千里迢迢来到了望都城,哪怕攻下了望都,前路又在何方呢? 白日里顾九思骂的话在士兵心里浮现,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这样的话,却是头一次被人骂得这么□□裸,乱臣贼子,不忠不义,天下共讨之。祸害百姓,乱大荣纲纪,举国共伐之。 明明是梁王一个人的私欲,怎么就拖着大家,到了这样的程度呢? 这么唱唱跳跳了一晚上,等到天亮时,军中长官才发现许多士兵偷偷跑去看姑娘,他们抓了人回来,当场斩了几个人后,所有人这才消停,回了帐篷。 然而斩了那几个人却成了所有人心里的刺,跟着梁王成为这样的逆贼,却只是看个姑娘就被斩了首级。 大家心中愤愤,而连夜也未曾休息好,梁王后续的部队还在零零散散赶来,梁王察觉军心不稳,心中有些不安。 而顾九思休息好后,早上早早起来,让人熬了一碗润喉的梨汤,穿上红色长衫,披了暖洋洋的纯白狐裘,头顶金冠,手拿暖炉,同木南吩咐道:“你去城里找些特别会骂人的人来,不管男女老少,会骂就行。”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去?” 柳玉茹笑着从房间里转出来,看见顾九思的打扮。 他惯来生得漂亮,如今这么红色的袍子,白色毛茸茸的狐裘披风一搭,这份漂亮中就多了几分明艳张扬,落在柳玉茹眼中,生生带了几分可爱的感觉出来。 但旁人却是不觉得,只觉得这人英俊中夹杂了几分好颜色,依旧是他们那个俊朗的父母官顾九思。 顾九思见柳玉茹出来,笑了笑道:“我去城楼上看看,带人去和他们打打嘴仗。” 柳玉茹觉得这一仗在顾九思口里说出来,就如同儿戏一般,那么好几万大军立在门口,却是在打嘴仗,她叹了口气,上前去给他整理了衣衫,柔声道:“随便骂骂就好,别又把嗓子骂哑了。” 顾九思被这话逗笑了,摆摆手道:“放心吧,这次带了帮手呢。” 顾九思和柳玉茹商量完,便走出去,柳玉茹去找了叶世安,同叶世安开始清点兵器的库存,安抚城中百姓。 如今大军在外,城中百姓情绪极其紧张,叶世安让城中茶楼全都免费待客,由政府支出,说书先生及时说着情况,让百姓不要紧张。 而顾九思则是上了城楼,他到的时候,看见沈明领着一批人站着,这批人都是城内骂架的好手,看见顾九思都战战兢兢的,顾九思抱着暖炉,脾气温和道:“你们不要紧张,站在城楼上骂一骂他们,会有人保护你们的,骂完了就可以领赏,这是靠着你们的才能吃饭呢。” 大伙儿被顾九思的话安抚下来,都偷偷瞧着这位脾气很好的大人,顾九思将骂人的内容和所有人商量了一下,今日骂这一次,其实重在分散对方的军心。 要让他们清清楚楚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梁王打算做什么,他们跟着梁王,最后是什么下场。 所有人听明白顾九思的内容,便明白了要怎么骂,顾九思领头,站上城楼去,旋即便开始开骂:“梁王老贼,今日为何不攻城啊?不攻城是不是心虚,怕你做这些事儿都等着天打雷劈?你带着这些士兵来望都做什么,你以为大家不知道吗?你无非就是想取下望都,以幽州作为赠礼,联合北梁,再伐中原!你这样的打算,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吗?北梁与我大荣,几百年互相共伐,皆被挡于长城之外,以幽州换你的皇位,那就是以我大荣百姓日后千百年安危换你梁王的皇位!如此丧权辱国、丧心病狂、叛国叛民之事,也就你梁王做的出来!” 顾九思张口将梁王的盘算说得彻彻底底,梁王在账内听见,提了剑就想冲去,秦泗一把按住梁王,着急道:“王爷,先前已经忍了,此刻动手,便是冲动了啊。” “你看看这兔崽子在说些什么!”梁王怒道,“他这样说,其他人要如何看我?!让他这么骂下去,仗还打不打了!” “王爷稍安勿躁,”秦泗笑了笑,“嘴仗而已,王爷不必动怒,我去就行了。” 秦泗这话让梁王稍稍冷静了些,梁王点了点头:“那你去。” 秦泗拱手应声,便退了下去,而后从军营中走了出去,他走到城楼下,掸了掸衣袖,而后大声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儿,胡说八道些什么!梁王乃前李氏正统血脉,如今乃光复江山社稷、顺应天时之举,你却将他打成乱臣贼子,这才是真真颠倒是非黑白!如今王爷欲取望都,为的是江山百姓,岂容你如此污蔑!” “我污蔑?”顾九思大笑出声来,“那你到和我说说,梁王如今老家荆州被刘行知取下,东都又被范大人围困,他既不南下扬州又不西取荆州,偏偏北上幽州,为的不是用幽州长城与北梁作交换还是什么?莫非你们还当真以为,你们这么些乌合之众,还当真能阻了天下大势,自成一国不成?!取了幽州不送,到时候你们北边每年秋冬受北梁侵犯,南面又要被国内诸侯讨伐,你到是和我说说,不打着我说的主意,你们费了老大力气来幽州做什么?!” “王爷做什么轮得到你管?”秦泗冷笑出声来,“扬州纨绔子弟,连个秀才都考不中的蠢货,靠着家里买官当了个县令,还敢在这里议论起国事来?你以为到了幽州,就没人知道你在扬州的斑斑劣迹了?年过十八还只会斗鸡赌钱的货色,到了望都就是凤凰了?就这种人说的话,你们还信?” 这话出来,木南当场怒了,他上前正要大喝,就被顾九思一把抓住手,顾九思笑道:“这位竹子精说得怪了,我和你认识?我以前做什么的你又知道了?我顾九思打小聪明,不考科举是我懒得考,我这县令,是我在衙役时候立了功当上的,这城里谁不知道?我如今能站在这里,也是我顾九思灭黑风寨、解决望都流民粮饷之后得到的名望,怎么你一来几句话,就能把我说成个酒囊饭袋了?” “是不是酒囊饭袋,考考不就知道了吗?”秦泗面无表情。 其实他也不想和顾九思扯这些,只是顾九思说那些话,的确太过动摇军心,而顾九思说的也的确是事实,若顾九思是个傻的还好,可他偏偏聪明,如今他占着理,就算秦泗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与其纠缠梁王起兵的正当性,不如纠缠顾九思如何当上的官这些无聊的话。 顾九思也知道秦泗的意思,只是他本也就是拖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 于是两人互相考究着问题,顾九思记忆极好,看书又快,这半年来,几乎有时间他就在看书,于是和秦泗互相考了一下午,居然是双双将对方难到。等到了夜里,两人嗓子都疼了,这才停下。 秦泗回到军营之后,梁王沉声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这小子还有后招,今夜好好睡一觉,等明日,我们就攻城!” 秦泗点了点头,骂了这一天,他也深感顾九思不是个普通人物,而且从时间上来说,的确不能再拖了。 而顾九思从城楼上下来,便急急去找叶世安。 叶世安听到顾九思找他,他赶紧跑上去,随后就听顾九思哑着嗓子道:“准备一下,今晚上,我要带所有人出城突袭。” “出城突袭?!” 叶世安懵了,那句“你疯了”差点脱口而出,却是想到梁王之前退军的事,他生生压了下来,劝阻道:“九思,我们还是好好守城,不要冒险才好。” “他们明日会攻城。”顾九思沙哑道,“今晚上他们不会有防备,我们先偷袭他们,他们如今军心大乱,我们这样偷袭,他们或许反而会退兵。” 顾九思抬眼看向叶世安:“不然,等梁王军队攻城,我们人自己就会先崩溃了。”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他们本来就是险中求生,如果不剑走偏锋,哪里还有赢的机会? 叶世安沉默片刻,终于道:“我去准备。” 说完,叶世安就转身离开。 而顾九思回家里吃了饭,便同柳玉茹告别。 他走的时候一直看着柳玉茹,柳玉茹亲手给他穿的铠甲,她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全然相信着他,柔声道:“郎君以往执笔颇为俊朗,今日戎装,也十分英俊。” 顾九思瞧着她,就认认真真看着,柳玉茹神色平静,她低头给他在腰间系上了护身符,小声道:“别冲动啊。” “我知道。” 顾九思笑起来:“我心里有数呢,你好好睡一觉,一切就好了。哦,夜里听见战鼓声也别怕,是我吓唬梁王的。” “嗯。”柳玉茹点了头。她送着顾九思出了门,到了门口,她看着他上了马。她始终面带微笑,神色镇定,顾九思以为她没察觉,打马离开时,都没回头。 如果他回过头,就会看见柳玉茹骤然失去的笑容和突然弯了的脊梁,旁边印红一把扶住柳玉茹,小声道:“夫人!” “我没事儿。”柳玉茹摆了摆手,片刻后,她出声道,“将佛堂打扫出来,我今夜去佛堂。” 人对一件事儿无能为力时,往往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佛。 其实她太了解顾九思了,顾九思如今的模样,她就知道他有大动作。但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去问,她猜也猜得到,他会瞒她的事情,无非就是打算上战场而已。 她怕他担心,便不多问,让人扫了佛堂,自己跪到佛堂面前。 她从来不信神佛,可这一刻她却骤然化身了善男信女,求着菩萨的保佑和怜悯,让那个人平平安安回来。 顾九思回了城楼,他吩咐了今夜的计划,然后就去睡觉。 而梁王这边,他也做好了第二日进攻的准备,让所有人好好休息。只是到了夜里,所有人才睡醒后不久,就听到战鼓之声雷鸣而起。 “敌袭!敌袭!” 梁王的军队突然就乱了起来,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穿上铠甲提起武器,冲出军营列好阵后,却发现荒野茫茫一片,没见半个人影。 所有人骂骂咧咧,又回去睡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家方才睡醒,外面又传来了战鼓声! 这次还有马蹄声,梁王的军队又赶紧被叫起来,大家冲出来,却见已经没了人影,这次他们彻底火了,干脆不睡了,在城门口骂骂嚷嚷,然而过了片刻后,一群人叫骂着没人理会,便又困了。这次他们睡下,许多士兵都嘲讽道:“那些幽州的兵崽子,也就只会这些伎俩。” “下次再敲再喊,也绝不搭理他们!” 一群人愤愤讨论着,而后便睡下了。 而这时已经到了黑夜里最暗的时候,花容后院的柴房里,王梅一口一口咬着男人手上绑着的绳子。 她嘴里已经带了血,可她还是没有停下。这叫钱三,是她十多年的相好。他身上还背着命案,这次被顾九思抓了,也是顾九思没时间审,可等事情了了,她和钱三一个都跑不了。 她崩掉了一颗牙,终于咬断了绳子,钱三的绳子一解开,立刻就从旁边找了个碗,砸碎后拼命割开了她手上的绳子,然后领着她偷偷开了门。 这时候大家都睡了,花容里格外安静,王姨和钱三两人偷偷摸摸绕出了花容,然后就朝着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们方才听见战鼓声了,有战鼓声,就要打仗,打仗了,就会开城门!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哪怕战场凶险,却也是他们唯一离开望都的机会。 他们两人跑到城门不远处,看着城门口士兵来来往往,他们不敢露面,躲在巷子偷偷瞧着。 王梅和钱三互相依偎着,天有些冷,王梅沙哑道:“钱你放在钱庄的是吧?” “对,”钱三低声道,“咱们出了望都,就去沧州,把钱取出来,我想办法换个身份文牒,从此以后隐姓埋名。” 王梅有些疲惫,她没说话。但钱三的话成了她唯一的盼头,她就和他坐在台阶上,等着城门再开。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开,可若是不开,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他们等了许久,启明星亮起来,这时候战鼓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战鼓声响起之后,门缓缓打开,士兵们骑着马,拿着刀,一路朝着外面冲了过去。 他们动作很小,很隐蔽,没有任何声音。 而梁王的军队再次被叫喊起来,大家都带着不满,许多人拖拉着不肯起来,觉得这肯定又是一次戏耍。 “他们就是不想让咱们睡觉,”有人开口,不满道,“咱么这么一次次起来,就是中计了!” 许多人都是这么想,因此这一次集结显得格外困难。然而也就是在梁王还在集结军队的时候,地面突然就震动起来。 这一次大家终于察觉有问题了,然而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却就见乌压压的一大片铁骑挥舞着长刀,朝着他们挥砍而来! 黑夜里一切看不分明,既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只能是摸着黑四处逃窜。 将近十万人的大军,一时间不分南北溃散开去,才刚刚打起来,甚至连有力的抵抗都没组织起来,就退散开去。 顾九思趁胜追击,乘着这些人还慌乱的时机,一路砍杀过去。 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周边都是刀光剑影,可他却觉得自己内心一点都不怕。 他挥舞着长枪,驾马在战场驰骋。 梁王早在军鼓响起来之后就没入睡,他一直在思索着,犹豫着。 望都城一定要取下吗? 这是幽州的州府,取下自然是最好的。可幽州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长城。只要能拿到长城,要不要望都,有这么大意义吗? 梁王拼命给自己找着不去攻打望都的理由,全然忘记了最初为什么来望都。 他只是觉得望都太过捉摸不透,往前他怕有埋伏,如今只能后退。 秦泗看出梁王的犹豫,他小心翼翼道:“王爷可是惧怕城中有埋伏?” “秦先生,”梁王叹了口气,“我输不起了。” 秦泗听得这话,沉默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明白,只是王爷,如今已经到最后一刻了,不拿下望都,您心甘吗?” 梁王万抿唇不语,怎么可能甘心当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如先生所言。” 话刚说完,外面就乱了起来。随后就听一声暴喝,一人驾马提枪,就直接冲进帐中,直逼梁王! 周边慌乱成了一片,秦泗护住梁王,厉喝道:“来人!保护殿下!” 四周兵荒马乱,许多人拦着顾九思,梁王和秦泗被护士护卫着来到账外。而帐篷外面早已是人间地狱,灯火映照之处全是砍杀,梁王站在这阵营里,一时分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他只觉得自己被顾九思的人包围住了,一切都命在旦夕!所有人都在跑,没有人听他的,他一时也慌了神智,翻身上马,大喝道:“走!先走!” 梁王打马打得飞快,秦泗紧跟在后面,他知道,在梁王直接面对生死后,他很难再说动这个人了。 他只能跟随着,听着梁王分析道:“他城中一定埋伏着很多人,范轩都知道我要来,怎么可能不白做准备?望都我们不要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秦泗没说话,他觉得不妥当。 而后面喊杀声震天,顾九思紧追着他们,似乎一定要他们的命来平息这场战斗。 于是他们一个跑一个追,而王梅和钱三趁着混乱,悄悄打晕了一个士兵后,便拿着对方文牒匆忙逃出了城门。 出了城门,才发现到处都是砍杀,都是鲜血,他们惊慌失措手拉手在战场中挪步,害怕出什么事。 等一夜过去,天亮起来,顾九思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梁王跑出老远,见顾九思不追了,这才缓了口气,他回过头去,发现大约还有一般人还跟着他。 梁王见四野无人,心里安定了些,决定安营扎寨,而顾九思领着人回到望都城,刚一进城,就看见所有人都看着他 。 他们似乎是想夸赞他,却没有什么好词。就只能是满怀希望看着他,顾九思笑了笑,同所有人道:“放心吧,他们走了。” 说着,他放下长枪,同所有人平和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别耽搁了。” 大家点头应声,心里的激动却是挡都挡不住,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结束了,而即将迎来的,是望都城以一敌十的好名声! 叶世安组织着大家将伤员抬下去,顾九思扫了一眼伤员,叹了口气道:“还好走了,若是再回来,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世安点点头,应声道:“还好。” 而这时,王梅和钱三互相搀扶着往前走,钱三突然顿住步子,小心翼翼道:“那是不是梁王的营寨?” 王梅愣了愣,片刻后,她看了一眼飘扬着的“梁”字大旗,点了点头。钱三咬了咬牙,却是道:“梁王在这儿正好,阿梅,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你要做什么!”王梅有些害怕,钱三拍了拍她的手,温和道:“你放心,我是去要吃的,不起冲突的。” 王梅不敢相信,然而钱三却是意志坚决,完全没顾忌王梅的想法,一路朝着梁王的方向狂奔过去,焦急同守兵道:“快,快帮我禀报梁王,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他!求他召见一下小人!” 梁王本是不打算见这种人的,然而听到钱三是从城里逃出来的,他便让人带过来。 钱三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和梁王叩拜之后,抬起头来,同梁王道:“殿下,小人此次过来,是特意为王爷分忧。” “如何分?” “王爷大概不知道,城中有多少人吧?” 听到这话,梁王豁然抬头,钱三轻轻一笑:“不巧,在下知道,不多不少,刚好一万。”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所有人听得这话都愣了, 梁王下意识道:“不可能!” 若真只有一万人,顾九思能如此嚣张, 甚至还带着人追杀他? 他可是有十万人马,谁给顾九思的胆子?! “你这贼子, 居然敢蒙骗本王, ”梁王怒而拔剑, 当下就要斩了钱三, 秦泗一把拦住梁王, 冷静道,“梁王, 且再听他说说。” 梁王被秦泗拦住, 他看了一眼秦泗, 咬了咬牙, 让所有人都下去, 就留下了钱三和秦泗在营帐里。 钱三被梁王的举动吓到了,他哆嗦着不敢说话, 秦泗走上前去,温和道:“这位壮士不必害怕,我们王爷是宽厚的人,只要您说的是实话, 王爷不但不会杀你, 还会重金赏赐给你, 到时候金银美女都不在话下, 若是能够破望都城, 你还是首功,高官厚禄近在眼前,王爷不会亏待你的。” 钱三听着这话,慢慢冷静下来。 他方才路过营地,想到梁王,想到顾九思,他本就打的是这个主意。 透漏消息给梁王,不仅能够整死顾九思,还能得到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钱三镇定了些,立刻道:“王爷,草民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梁王僵硬着脸,点了点头。他无论如何都不可置信,城中只有一万人。若城中只有一万人,那自己不就是被这个毛头小儿耍了?!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把他耍的团团转,这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可这些话梁王都放在心里,没有多说,秦泗扶起钱三来,细细询问起他的来历来。钱三老老实实将自己和顾九思的矛盾前因后果说了,梁王和秦泗这才放心了些,秦泗有些疑惑,随后道:“那就算你和顾九思有矛盾,望都毕竟是你的故土,你今日所作所为,不怕连累自己亲友吗?” “大人,”钱三笑了笑,“草民不是幽州人,草民是扬州人。” “原来如此。”秦泗点点头,“看来你们是随着顾家一起从扬州而来的,也算是忠仆了,顾九思却如此对你,实属不该。” “是啊。”钱三一说起来就咬牙切齿,“我那女人对顾家也是尽心尽力,我也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幽州,为他们做了不少事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对待我们。王爷,”钱三转头,同梁王道,“小人本就仰慕王爷,早就想来投靠,这次王爷能够接见,是小人修了三辈子的福气,小人愿为王爷做牛做马,求王爷成全!” 说着,钱三就跪下来,同梁王重重叩首。梁王被这马屁拍得浑身舒坦,他笑了笑,随后道:“行了,你的忠心我知道,你把城里的具体情况同我们再说说。” 钱三赶忙开口,将具体情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说了。梁王和秦泗越听眉头越皱,梁王听得火大。 顾九思根本没有提前知道什么消息摆好鸿门宴等他,上一次,上上次,任何一次他只要冒进一些,就能将望都城收入囊中,可他偏生没有! 他一时有些埋怨秦泗,却又不知道不能在这样的关头抱怨属下,他心里有火无处发泄,等钱三将有价值的消息说完,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用的事儿之后,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拖下去!” 秦泗看出梁王不悦,甚至清楚知道梁王的不悦中有一部分还因为他。他知道梁王需要一个出气筒,也就没说话。 钱三被梁王的人冲进来架起来,这样突然的变故,让钱三整个人都有些懵,他急促出声道:“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梁王烦躁开口,“你这种背主弃义的叛徒,还指望别人尊敬?拖出去砍了!” 听到这话,钱三顿时脸色就变了,他慌忙出声来,惊叫着道:“王爷!王爷不要!小人还有用,您还需要小人……” 梁王冷笑一声,钱三被士兵拖着走远,在外面惨叫出声,继而没了声音。 片刻后,外面传来了女人的哭骂声,梁王抬起头来,烦躁道:“外面谁在哭?” “王爷稍安勿躁,我去看看。” 秦泗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去,就看见王梅跪在地上,抱着钱三的尸体嚎啕大哭。 “这是谁?” 秦泗看了一眼旁边的士兵,士兵小声道:“说是这人的媳妇儿,刚才在外面叫骂许久了。” 秦泗听着,皱了皱眉头,他上下打量了王梅一眼,抬手道:“一并斩了,别让她吵到王爷。” 说完,秦泗便转过头去,回到了营帐之中,他回来的时候,外面也安静了。梁王见他回来,烦躁道:“怎么回事?” “是钱三的娘子,”秦泗恭敬道,“已经处理干净了。” 梁王点了点头,浑不在意,过了片刻后,他终于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回去。” 秦泗早就等着这句话,他平静道:“此人说的话不似作假,属下也觉得,可以回去。” 原先不知道城中虚实,畏手畏脚忐忑不安,如今知道了里面只有一万人,梁王精神大振,当即冲出去,重整队伍,立刻又杀了回去! 如今剩下这一半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了,没了之前顾九思的话的干扰,大家不用再互相猜疑谁打算投降谁不打算投降,如今要跑的就跑了,就剩下不用怀疑的,于是军队反而振奋起来。 五万人强攻一座一万人的城池,而梁王又是老将,也算得上是碾压。 梁王心知,如今顾九思必然以为他已经离开,他贸然回头,便是打顾九思一个措手不及,快便成了制胜关键。 于是梁王一路快马加鞭,带着人就杀了回去。 而这时城内军队正在卸甲休息,或者是托送伤员和尸体,大家聊着天,许多男人正得意洋洋吹嘘着梁王的军队多么不堪一击。 顾九思也到了家里,他才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同柳玉茹一起吃着早饭。 他平平安安回来,柳玉茹觉得极为高兴,早点都多了好几道菜,顾九思察觉柳玉茹的欢喜,不由得道:“这么高兴,是不是担心一晚上了?” “没有。” 柳玉茹赶忙道:“我睡了一晚上,醒来就听说你打胜仗了。” 顾九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咽了下去。 其实回来他就听说了,柳玉茹在佛堂跪了一晚上。 他早该知道的,自己又哪里瞒得住她,向来都是她骗着他的,他从来瞒不住他什么。 他笑了笑,看着柳玉茹眼下的黑眼眶,夹了菜放在她碗里,随后道:“唉,头一次打胜仗,心里突然就茫然起来了。” “茫然什么?”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似乎颇为忧愁的模样道:“就不知道以后你该叫我大人好,还是叫我将军好,还是连着叫大人将军。” 柳玉茹抿了唇,知道他在说笑:“那你最后想出来怎样?” “我想了想,”顾九思认真道,“还是叫夫君好,省时省力,”他抛了个媚眼,“又好听。” 柳玉茹笑出声来,正还要说什么,两人就感觉明显地面动了起来。 片刻后,木南冲进正堂,焦急道:“公子,梁王又杀回来了!” 顾九思霍然起身,甚至都来不及披外套,就直接往着外面冲出去。 柳玉茹看见顾九思着急成这样,忙叫了人,拿了铠甲狐裘暖炉,又骑着马跟了上去。 顾九思急急冲到城楼下,老远就看见叶世安在指挥着人上城墙。顾九思勒马停下来,焦急道:“如何了?” “你上去看!”叶世安焦急出声,随后同后面人大声道,“把油搬上去!快啊!” 顾九思大步跨过台阶,冲上了城楼,就看见不远处梁王军队直逼而来,他们没有任何犹豫,一路狂冲上来,顾九思刚到城楼,梁王军队就步入了射程,顾九思大喝出声:“放箭!” 羽箭密集如雨而下,顾九思看见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十有八九被扎成了刺猬,可是仍旧有一些侥幸或者的在继续往前冲刺,人一波波往前涌来,梁王后面的士兵不断叫喊着:“冲!后退者斩!登城者重赏百两!杀人者一人一两!” 人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不计生死往前冲来,而城楼之上的人也是拼了命不断射箭。 顾九思让三人一列,排成队在城墙上,第一排射完马上让第二排跟上,第一排到最末尾去换箭拉弓,而第二排射完就让第三排跟上,又到末尾去换箭拉弓。 城楼下的人仿佛是完全不在意性命一般,他们的躯体倒在战场上,鲜血染红了望都城外的土地。 他们每往前推进一丈都是用尸体铺就的道路,可他们还是往前。 护城河外,他们一个又一个人坠在河里,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 顾九思看着这样的战场,这样的架势,心在微微颤抖。 这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一战,上一场他耍着小聪明,而梁王根本不打算正面交战,于是一个乘胜追击,一个仓皇而逃,一个并不打算赶尽杀绝,一个还知道保命惜命。 然而此刻却不一样,所有人都是拼了命在抢这一寸土地,那种人命如草芥的仓皇感,清晰浮现在顾九思的心头。 他很想叫他们停下,叫他们停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攻打望都,为什么要开战,为什么把自己的性命不当性命,要为了别人的江山、别人的权势,卖命至此? 登城者百两,斩首者一个人头一两。 一条人命,就只值一两吗? 鲜血染就的仓皇让他无所适从,可他不能多想,他只知道,他必须守住这座城,这座城墙后面,是百姓,是他的父母,是……柳玉茹。 柳玉茹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里那瞬间,护城河上已经飘满了尸体。有些地方,尸体堆积起来,填住了喝道,于是梁王的士兵踩着尸体冲到城楼之下,将云梯架了起来。 云梯顶端一般都已经有士兵,只要云梯接触到城墙,这些士兵就会疯狂砍杀过来,也就这瞬间,云梯下面的人便立刻冲上来。 顾九思保持着士兵不断补给,只要有云梯搭上来,他和一些游走的士兵就冲过去,帮着把对方砍下去,然后浇着火油下去。 火箭和火油配合着,让城楼之下烧成了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顾九思在城楼上倒着火油,放着箭,脸上沾染了刚刚爬上城楼的血迹,整个人都在颤抖。 强势攻城从下午持续到晚上,除了云梯攻城,最难守的地方就是城墙,他们搭起桥梁,用撞城柱去不断撞击城门。 撞城柱的战车是重点阻拦对象,从进入射程范围里开始,顾九思的就让人不断射杀着送战车的人,战车在战场上行动得举步维艰,几乎是每挪动一步就是用人命在换。然而到了夜里,因为视野不佳,撞城柱终于还是来到了城门口。 第一声撞城门的声响起来时,顾九思就知道不好,他连忙抽调兵力,到城楼下待命。 城楼下是有两个小城门,几乎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进入小城门之后,大约五丈开外,才是主城门。顾九思让人将主城门开了条缝,将精锐调到城门处去,只等着人最外层的城门一破,就直接肉搏,守在小城门处开战,用人墙挡住对方的进攻。 而撞城门的声音响起时,柳玉茹正在清点着兵器的数量,她回过头去,惊恐道:“什么声音?!” “怕是撞城门了。” 印红也有些害怕,柳玉茹听到这话,咬了咬牙,将账目交到芸芸手中,同芸芸道:“我去看看。” 说着,柳玉茹就冲了出去。 她一路冲往城门,看见城楼下士兵已经乱成一片,她上了城楼,便见到顾九思正拿着刀在杀敌。血肉横飞之间,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可她让自己努力镇定下来,她扫了一眼,便发现周边伤员在不断增加,然而许多伤员负伤后根本来不及立刻下城楼。 后勤太少了。 柳玉茹立刻明白,她仔细看了一下情况,赶紧下了城楼,她一路跑回去,一面跑一面拍响了路上街道的门,大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望都有难,大家出来帮帮忙!” 她拍打着大门,一开始没有几个人开门,但随着第一家开了门,越来越多人开了门,走出来。 柳玉茹喘着粗气,看着走出来的人,大家面上都忧虑又茫然,柳玉茹扫了一眼周围,认真道:“各位,如今大敌在外,仅凭顾大人和士兵是拦不住他们的,我恳请各位,男子上城楼作为将士听候差遣,女子随我去搬送伤患。” 所有人听着这话,都有些迟疑,柳玉茹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上战场,那毕竟是豁出命的事情,她咬了咬牙,忍不住道:“你们以为你们现在缩着就没事吗?!梁王那样的人,今日若是破城,你们信不信今日望都上上下下,一个都留不了!” “这……这也不一定吧。” 有人小声道:“顾大人若是降了……” “降了梁王也不会留我们!他为什么要打望都?不要钱财,不要女人,他打下望都来专门赈济百姓当一代仁君吗?!” 柳玉茹大吼出声来:“你们是没见过长城外被北梁掠夺的城镇还是不知道梁王攻打东都时屠了多少城?花了那么大力气打下望都,你们还以为自己能平平安安,做你们的青天白日梦!” 听着柳玉茹的话,所有人犹豫了,柳玉茹点着头:“行,我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说着,她从怀里猛地抽出银票来,大喝出声:“那我们花钱雇你们,今日上城楼去,上城楼看看那些将士为了护着你们是怎么出生入死,看看我丈夫为了护着我们是怎么拿了命在拼!你们提起刀,斩杀一人一两银子,随我抬伤患每人十文,去不去!” “我去!” 人群中一个大汉突然出声,他站出来,大声道:“柳老板,你也不用说钱不钱的,若我活着,这都是我应当的,不必给钱,若我死了,你就把钱给我娘子和我老娘吧。” “你若死了,我会好好安置她们,保证她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柳玉茹果断开口,旁边一个老太婆哭着冲出来:“不要,儿啊,战场凶险……” “娘,”那大汉拍了拍老太婆的手,平静道,“我这是去保护您和我的妻儿,您别操心。” “我也去。” 那大汉话刚说完,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就走上来,她将身边的孩子交给身后的老太太,抬眼看着旁边大汉道:“若你出事了,我也会把你抬回来。” 大汉笑了笑,有人开了头,周边越来越多人响应站出来。 柳玉茹看着他们,连连点着头,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觉得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堵在喉咙。她退了一步,朝着大家鞠躬,认真道:“玉茹在这里,感谢各位。” “柳老板说笑了,”有人道,“这本也是我们的望都城,您和顾大人为我们做的,我们都记在心里呢。” 柳玉茹听着,她忍不住笑了,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安排了那大汉道:“麻烦你们挨家挨户去叫人,组织人来,男女分成队,若女子会武的,也跟着男人一起去。我这就去清点兵器,你们全往城楼方向去,我会带着兵器过来发放给大家。” 说完,柳玉茹便跑回兵器库,让印红带上所有兵器,全都去了城楼方向,而后又带了药材、大夫一起,在城楼不远处搭建了棚子。 所有人在柳玉茹的指挥下,井井有条领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女人们穿上白色的布裙,随身带上救命的药材,抬着担架。男人们和比较强壮的女人穿上简单的铠甲,提起了兵器。 这一切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而这时最外层的小城门终于被攻破,顾九思赶紧调了一千人下去,城墙上的抢登攻势没消停,顾九思刀都砍钝了三把,顾九思调令刚发下去,叶世安就冲了上来,着急道:“九思,人不够用了。” “什么叫人不够用了?” 顾九思将一个士兵一脚踹翻下去,叶世安急促道:“现在四面都在被围攻,另外三侧各有三千人守城,剩下七千人都在东城,我们已经收了四千伤员,如今城门处一千,城楼上两千,我们根本没有人抬伤员!” “九思!” 话刚说完,顾九思就听到柳玉茹的呼唤,他和叶世安同时回头,就看着柳玉茹带着人,扛着担架上来,柳玉茹站在最边上,而女人们已经抬着担架上了城楼,井然有序抬起伤员,在印红指挥下送下去。 顾九思和叶世安都愣了愣,柳玉茹手放在身前,微笑着道:“我怕你们人手不够,就带着城里的百姓来帮忙了。” “莫怕,”柳玉茹声音柔和,让人想起扬州春日下轻摇的柳枝,“城里有二十万百姓,我们都在。” 听到这话,不仅是顾九思和叶世安,便就是在旁边射箭的将士,都在那瞬间热泪盈眶。 “好。” 顾九思沙哑出声,他看着柳玉茹,月光下的姑娘,美好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实。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太幸运。 能遇见这个人。 他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怕。” 他身后有望都二十万百姓,有柳玉茹。 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不怕。 百姓的加入,瞬间缓解了梁王在人数上的优势。 虽然这些百姓都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可是士兵夹杂着百姓,借助着城门和城墙的优势,居然就没让梁王的军队再上前一步。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顾九思和沈明一个守着城墙,一个守着城楼,而柳玉茹和叶世安坐镇后方,有条理的指挥,保证兵器补给和最大限度的救助着伤员,极大降低了死亡率和伤残率。 一开始的惶恐不安,随着天亮起来,逐渐变成了斗志昂扬。 望都城不会输。 那一刻,所有人都坚信着,只要顾九思在,只要柳玉茹在,望都绝不会破,更不会输。 砍杀声,厮杀声,军鼓声。 所有声音交织在这个清晨。 当太阳自东方升起,远处传来了地颤。 秦泗是最先发现的,他急忙同梁王道:“王爷,有大军来了!” “怎么可能?” 梁王不可思议出声。然而也就是这一刻,远处山头,“周”字大旗在阳光下猎猎招摇而来。 顾九思站在城楼,看见那个“周”字,忍不住扬起嘴角。 周烨在最前方,他身边带着个身材娇小的人,看上去似乎是个女将。 他们骑着马,喊杀着狂奔而来,也就是这时候,沈明高喝一声,猛地驾马冲了出去! 周烨的军队从后面包抄,沈明带人从城内冲出去,和周烨两面夹击。梁王军队当即就被包围起来。顾九思站在城楼上,看着梁王的军队被周烨和沈明合力围剿,他手里提着刀,穿着已经被鲜血彻底染成红色、破破烂烂的长衫,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而这个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动静,柳玉茹穿了一身红色白底的长裙,裙子上落着白梅,头上戴着他曾经送给她的凤凰步摇,手里抬着托盘,用托盘端了酒。 风卷着冰粒吹过来,她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招摇,顾九思静静注视着她,忍不住笑起来:“穿得这样好看,是做什么?” “我想着,城若守得住,应当庆贺,自然要穿好看些。若守不住,共赴黄泉,也当穿的好看些。”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端着酒走到他面前,她将托盘放到城墙上,倒了两杯酒,而后她递了一杯酒给顾九思,歪头笑道:“郎君第一场胜仗,当举杯庆贺才是。” 顾九思从她手里拿过酒杯,他低头看着酒杯笑了笑,玩弄着酒杯,抬眼看着面前举着杯子的柳玉茹,他的眼里,落着晨光,落着山河,落着她。 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沉沦难收。 柳玉茹微微一愣,就看顾九思伸出手来,举着杯子挽过她的手,成了交杯的姿势。 “我本想再举办一次婚礼,补齐我们喝的这一次交杯酒。可如今却发现,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合适了。” “三尺有灵,天地作证,”顾九思认认真真看着她,“你是我的妻子,柳玉茹。” “日月昭昭,山河为媒,”柳玉茹看着顾九思,含着笑,眼里却也满是认真,“你是我的丈夫,顾九思。” 顾九思看着她,轻轻笑了:“我说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人,你信吗?” “你不必说,”柳玉茹柔和开口,“我等着看这一辈子,便知道了。” 听得这话,顾九思朗笑出声来,他和柳玉茹一起低下头,将唇放在酒杯上。 阳光彻底升起来,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同时饮下这杯交杯酒,而后得见天光破云,洒满人间。 第81章 第八十章 那酒似是带着晨光的温度, 缓缓流入两个人的心间。 他身上那血染了的衣衫犹如喜服,显得他整个人艳丽非常。两个人放下酒杯, 缓缓笑开。 这时候城楼下传来欢呼声,却是沈明已经生擒了梁王。 梁王的军旗倒了下去, 整场战局胜负已分, 叶世安冲上城楼来, 高兴道:“顾兄, 赢了, 沈明带着梁王入城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这才放开柳玉茹, 他看着柳玉茹笑了笑,亲和道:“等我回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 顾九思赶紧转过头, 跟着叶世安下楼去。 这时候周烨和沈明带着军队入城,旁边百姓背着伤员去了疗伤区, 顾九思朝着周烨疾步走去, 冲到周烨面前, 一把抱紧了周烨,高兴道:“好兄弟。” 周烨愣了愣,旁边一个女子笑起来,声音清脆道:“你可真得谢谢他,他听说望都被困了, 在公公那儿跪了一晚上, 撒泼打滚求了两万人, 这才回来。” 顾九思动了动喉结,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是低低说了句:“我明白。” 他如何不明白? 周烨出现那一刻,他便清楚知道,以范轩和周高朗的打算,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从东都临时撤兵过来,一定是周烨舍弃了什么求来的。 周烨听着旁边女子的调侃,他有些不赞同看了一眼对方,叹了口气道:“九思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望都是我家乡,家乡有难,我又怎能作壁上观?而且东都如今就是个壳子,多两万人少两万人也没什么区别。父亲也是做了充足考量,才肯派兵给我。” “我明白。”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周烨怕他在意,故意说的话。他放开了周烨,认真看着周烨道:“周兄的情谊,我如今记下了。日后我便视周兄如亲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他转头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身上沾染着血迹,他最后也冲在战场上厮杀了许久,一贯握笔的君子,也被逼在战场上厮杀。叶世安看见顾九思的眼神,不免也笑了,他抬起手,双手拢在袖中,顾九思也抬起手,双手拢在袖中,两人面对面躬身作揖,算作道谢。而后两人直起身来,顾九思看着叶世安道:“我与叶兄一同长大,如今又共历生死,也当如兄弟。” 叶世安听着这话,温和笑了笑:“本也当时好兄弟。” “哦,你们在这里认亲。” 旁边等了许久的沈明听着,不满出声来:“就将我在这儿晾着,顾九思,我为你出生入死这么久,你就这么对我?” “你也是兄弟,”顾九思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揉了一把沈明的头,高兴道,“你便是我亲弟弟,如何了?” “我是你大爷!” 沈明翻了个白眼,却明显是高兴了许多。 “先不说了,”周烨笑着道,“还有许多事儿要处理,我们先吩咐下去,夜里再喝酒。” 顾九思应了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看向周烨旁边站着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战袍,手中提着长剑,顾九思笑出声道:“未曾想过嫂子也是巾帼英雄,九思敬佩。” 秦婉之抿唇笑了笑,似是不好意思:“不过跟着郎君而来,算不得什么巾帼英雄,顾大人谬赞了。” “不不不,”沈明赶忙由衷赞叹道,“你是我见过最能打的女人。比叶世安能打多了。” “沈明,”叶世安站在一边淡道,“我发现你面对女人都特别会说话,是怎么到今日还未定下一门亲事的?” “因为穷啊。”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虎子突然出声,沈明听得这话,赶忙就要去抓虎子。虎子在市井混迹多年,和那些乞丐打架打得多,身形滑溜,在围着一群人躲躲闪闪。大家笑起来,顾九思摆摆手,叫停了他们,随后同周烨商议了一下后面战事的处理,而后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这才散去。 大家各自做了各自的事,顾九思亲自审问梁王和秦泗,搞明白了他们回头是因为钱三和王梅之后,沈明气得要杀人,但王梅和钱三已经死了,沈明也没有办法,最后他在狱中狠狠打了梁王和秦泗一顿之后,这才消了气。 清理战场、安排伤员、安排战俘、清点死亡人数准备赔偿…… 一系列事情吩咐了人之后,等到了夜里,顾九思便包下了整个望都城的酒楼犒赏将士。 他没有什么架子,先混到军队里,端着酒同所有将士走了一遭。这一次主战的是顾九思,顾九思陪着他们在城楼上一直守到最后,在整个军营里声誉极高。大家轮流和顾九思敬了酒,顾九思喝得半醉之后,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让沈明和虎子替他留着挡酒,随后便上楼去找周烨。 周烨单独坐在包厢里,顾九思站在门口醒了醒酒,这才进了包厢之中。 顾九思进门之后,周烨给他倒茶,笑着道:“我就不灌你酒了,喝杯茶,咱们兄弟聊聊吧。” 顾九思应了声,坐到周烨对面去。两人先是闲聊了一下各自生活,周烨随军南伐东都,说的都是些战场琐事。 “范叔叔神机妙算,又宽厚待人,入东都之后,称帝大约也是迟早的事。” “若是称帝,范小公子便是储君了?” 顾九思吃着花生,随口开口。周烨沉默下去,顾九思吃着花生的动作顿了顿,他愣了片刻后,却是笑了:“还真是?” “范叔叔也没得选。”周烨叹了口气,“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也想培养其他人,但他哪儿再找一个儿子?” 顾九思没有说话,范轩与自己妻子感情极好,妻子早逝之后,他一直没有再娶,自己把范玉养大。只是平日太忙,养的过程中疏于管教,范玉便养成了一个骄纵性子。 顾九思摸着茶杯,想着当初和范玉在扬州短暂的见面经历,虽然时间短,但范玉给他的印象绝对算不上好。这样一个人日后登基…… 顾九思叹了口气,随后道:“都是未来的事儿,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还是说说自个儿吧,”顾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这次借调了两万人,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周烨没有回应,他低着头,许久后,他苦笑起来:“还是瞒不住你。”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养父说,”他变了音调,顿了许久,似乎是在控制情绪,过了片刻,他终于道,“他希望我日后,留守望都。” 顾九思愣了愣。 如今范轩攻入东都,称帝就是接下来的事,称帝之后,那所有帮过他的人加官进爵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东都才是这大荣的权力核心,将周烨留在望都,那明摆着,就是不让他往上爬的意思。 “你答应了?” “如何不答应呢?”周烨苦笑,“以往我总觉得,父亲是将我当亲生儿子看,只是我母亲对我有意见。可如今我却才懂得,我终究不是亲生的。” 说着,周烨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我年纪毕竟比弟弟大得多,周家的一切,终究是弟弟的,我若太过强势,他们谁都不放心。父亲的心思我懂,只是说……” 周烨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去,举着杯子,似是有些痛苦。顾九思叹息了一声,碰了碰周烨的酒杯,劝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切莫放在心上。虽然亲情不顺,但你有我们这些兄弟,而且,”顾九思偷掖道,“你和嫂子看上去感情还好?” 听到这话,周烨眼里终于有了笑意,他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二十多岁的男人,失了一贯的稳重,看上去像个愣头小子,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她是极好的。” “人总是要互相了解,”顾九思笑起来,“了解了,便知道,她们是极好的。” “是啊,”周烨有些无奈的笑,“我本以为她是个乖巧性子,谁知道却是个脾气火爆的,手上功夫还好得不行,怪不得能一个人奔赴到幽州来找我家履行婚约。但她足够坦率,做事雷厉风行,又处处为我着想,就是你越了解吧,”周烨思索着,眼里带了笑,“就越觉得,这人真好。” “那就行了,”顾九思喝了口茶,转头看向长廊外,柔声道,“她很好,你便有家了。” 周烨听到这句话,想起家里那个女人,心里的难受突然就消失了去。 他有家了。 他清楚意识到。 两个大男人聊着天,说着自己身边事,等到了夜深,大家都散了,顾九思和周烨各自分开,顾九思从酒楼走出来,刚出来,便看见顾府的马车停在门口,顾九思愣了愣,随后赶忙走上前去,驾车的人靠着车睡了,顾九思疾步到车前,车夫才发现顾九思,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顾九思忽地掀起了帘子。 姑娘坐在车厢里,正点了盏灯,啪嗒啪嗒打着算盘。灯火映照着她的脸,她耳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曳,顾九思掀起帘子的冷风似是惊到了她,她骤然抬头,神色里带了几分慌乱,等瞧见是顾九思,她眼神迅速安稳下去。 “上来吧。” 她招呼出声,朝着顾九思伸出手,顾九思握住她的手,跳上马车。 “你喝了多少酒?”柳玉茹从旁边拿了食盒,将底层的醒酒汤拿出来,柔声道:“我给你熬了醒汤,你先喝吧。” 顾九思没应声,他坐在她对面,翘起了二郎腿,撑着下巴看着她做着这一切,笑意盈盈:“方才一直在等我呢?” “是啊。”柳玉茹将醒酒汤舀在碗里,观赏食盒,随意道,“担心你喝酒喝多了,特意来接你。” “小骗子。” 顾九思小声低喃,柳玉茹有些听不明白,转头看过去,随后就听顾九思义正言辞道:“你哪里是担心我,你明明是想我。” “你……”柳玉茹正要反驳,就被顾九思抬起手按住了唇,顾九思笑着看着她,半蹲下身,认真瞧着她道:“就像我想你一样。”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柳玉茹愣了愣, 瞧着对方亮晶晶的眼,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有些不好意思, 低头抿唇, 扭过头去, 给他倒了醒酒汤道:“别蹲着,起来喝了醒酒汤。” “我不起来。” 顾九思蹲在地上, 抬手抱着柳玉茹的腰, 撒着娇道:“你不想我,我不起来。” 柳玉茹哭笑不得, 她伸手去扶顾九思,顾九思一动不动,柳玉茹没有办法,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 笑着道:“想你想你,可以起来了吧?” 顾九思得了这话,抬起一只手来, 示意柳玉茹拉他。柳玉茹顺着他的意思, 抬手将他拉起来,顾九思顺道就往柳玉茹身上一歪,整个人就靠了过去。柳玉茹见他软了骨头一样靠着自己, 推他道:“别耍赖, 起来了。” “我真想你。” 他小声开口, 从柳玉茹手里接过醒酒汤, 他将酒灌了下去,闭着眼睛靠着柳玉茹,柔声道:“今天和你分开,就一直想着你。只是事情太多了,可我心里就一直挂着。” “挂着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柳玉茹让他靠在自己腿上,抬手为他揉着太阳穴。 “早上同你喝了交杯酒,”顾九思喃喃道,“就觉得,自个儿好像才真正成了亲。” “胡说八道,”柳玉茹低笑,“咱们成亲好久了。” 顾九思抬了一只手,放在自己头下枕着,闭着眼握住她一只手,而后慢慢睁开眼睛,瞧着她笑。 “在我心里不算,”他柔声道,“咱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没做,怎么就能算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说这话,顿时明白他是在说什么,她脸骤然红了起来,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顾九思把玩着她纤长白皙的手指,面上一片坦然道:“我这几天其实很害怕,我就想着,若是咱们俩就这样葬送在了这里,得多可惜。我以前觉得生死是无所谓的,可如今却发现,我想活长一点。“ “我答应文昌的还没有做到,我的心愿还没有了结,最重要的是,”顾九思笑了笑,抬眼看她,眼里有些无奈,“我还没和你过够。” “我还有许多没去过的地方,没做过的事,我都想同你一起做。我还想有几个孩子,我们两一起抚养他们,一起看他们长大。我会当一个很好的父亲,我想好了,回去我要把字练好看些,免得以后他们嫌弃我字写得不好看。” “以后我们会回扬州,”顾九思转头透过忽起忽落的车帘,看着外面的星月,慢慢道,“到时候,我会送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好。”柳玉茹轻声开口,她握着他的手道,“会有这一天的。” “玉茹,”顾九思声音有些疲惫,“我想回家。” “快了。”柳玉茹安抚他,顾九思摇了摇头,他慢慢道,“还有好长的路。” “怎么会呢?” 柳玉茹有些奇怪:“范大人取下东都,到时候天下归顺,你有从龙之功,到时候求范大人放你到扬州去,不就好了吗?” “扬州,”顾九思轻笑,“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回来。” 柳玉茹听着这话,沉默下来。她和洛子商虽然交手不多,但以这仅有的接触来看,洛子商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她不清楚洛子商会做什么,但政事之上,顾九思比她敏锐得多,他说不能回来,怕就是会有什么阻碍。 顾九思见她沉默,他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你也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有办法。” 柳玉茹笑笑,她抽出手来,继续替顾九思揉着脑袋,摇头道:“我不担心,不有你吗?先睡吧,”柳玉茹劝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都想了好一阵子了。” 顾九思点点头,没再应声,其实他是真的累,这么几日守城都没睡好,他早已经疲惫不堪了。 马车摇摇晃晃,顾九思靠着柳玉茹,迷迷糊糊睡了。等一觉睡醒,已经到了顾府。柳玉茹扶着顾九思进了屋里,让人放了水,顾九思便自己下水洗了澡,等洗完澡出来,柳玉茹给他擦了头发,他便先去睡了。柳玉茹见他熄了灯睡下,这才去洗漱,等她洗漱完回来,她掀了被子,往床上躺去,便觉得有了几分不一样。 床下似乎垫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摸了摸,随即就反应过来,是一方白帕。 她忽地就紧张了起来,顾九思见她突然僵了身子,便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很热,纹路分明的掌心贴在她的手背上,他也没动,只是同她面对面,握着她的手,一直没说话。 这样僵持了片刻后,柳玉茹慢慢放松下来。 其实也是早晚的事情,她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可是就是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面红耳赤。 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大得奇怪,感觉整个房间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顾九思有些尴尬,他小声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听到这句话,柳玉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时竟也不紧张了,小声道:“你怕什么?” 顾九思在黑夜里抬眼,有些无奈道:“怕你不乐意。” “说实在的,”顾九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心里认定你是我娘子,所以这事儿,我什么时候做,你都不会拒绝。可你不拒绝,又不是你喜欢。我总想着,这事儿得你高高兴兴的,愿意予我,那才是我想要的。” 柳玉茹静静听着,顾九思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定定瞧着她:“你告诉我,你是愿意的吗?” 柳玉茹红着脸,她感觉到手心下这个人飞快的心跳声,她垂着眼眸,珍而重之的点了头,点完头,又怕他没瞧见,小声重复道:“愿意的。” 顾九思轻笑出声来,他笑声在夜里,仿佛是夹杂了花香的夜风,轻抚过她的心田。他伸出手,将人揽到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低头吻在她发间,她颤抖着闭上眼睛,像是晨间含露盛放的梨花,在晨光轻抚而过那一刻,微微发颤。 顾九思动作很柔和,他似乎也是在害怕,可他却还在故作镇定,伪作坦然。 他努力让她适应了所有,终于才道:“我也是第一次,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你得同我说。” 柳玉茹红着脸点头,他抬手撩过她面上带了香汗的头发,温和道:“别忍着。” 柳玉茹抓住他的衣袖,颤着声:“好。” 她没有忍耐。 其实在遇到顾九思后,她就很少再忍耐。只是因为真的没有她预想中的疼,也没有她预想中的难受。 遇见顾九思之后的一切,似乎都莫名其妙变得更加容易起来,她每一次以为自己要去承担更多痛苦的时候,都发现,这份痛苦比预料中少太多了。 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她年少时想象的可怕,甚至还有几分美好。 她看见窗外雪花簌簌落,听见烛火骤然爆炸开去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抱着顾九思。 她突然就有了那么几分哽咽,而在她出声的前一刻,顾九思却是先一步抱住她,温和道:“我爱你。” 她内心骤然平静下来。 他们两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动。顾九思枕着手,笑着看着她。两人静静注视着对方,忽地就笑了。 “下雪了。” 柳玉茹温和出声,顾九思应了一声,他转过头,看着外面的天空,柔声道:“快过年了。” “咱们会在望都过年吗?” “大概会吧。” 顾九思平淡出声,柳玉茹有些奇怪:“范大人这几日会拿下东都吧,不让你过去吗?” “望都还需要善后,”顾九思笑了笑,“年前大概不会召我过去。” 柳玉茹应了一声,顾九思继续道:“而且,周大哥在幽州,我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去东都。” “怎么说呢?”柳玉茹有些茫然,“周大哥与你有什么关系?” “周大哥在幽州,他说是因为周大人不愿意他去东都往上升迁,若周大人的确是这么想,在这时候防范周大哥,你说他会让我往上升吗?” 顾九思眼神里带了几分忧虑:“在所有人心里,我与周大哥同气连枝,除非我向周大人投诚,否则他若真存了防范周大哥的想法,是绝对不可能让我在东都有什么作为的。若是要在东都当虾兵蟹将,倒不如让我在望都当个县令,至少还做些实事。” 柳玉茹听着,心里盘算着,想了想,她忍不住道:“那你岂不是不能去东都了?” “倒也未必,”顾九思说着这个,却是皱起了眉头,柳玉茹轻轻“嗯?”了一声,顾九思思索了片刻,终于道:“我这话也就是我随便想想,你别当真,也绝不能说出去。便就是周大哥你娘这些亲近的人,也不能说的。” “我明白。” 柳玉茹点头,顾九思叹了口气,有些忧虑道:“周大人让周大哥留在幽州,若不是防范他,就只能是另一种可能,是在防着范大人了。” 听得这话,柳玉茹就愣了,顾九思继续道:“范大人若在东都称帝,按照规矩,像周大人这样的高官,亲属都必须留在东都以防万一。周大哥不是周大人的亲子,又有官职,外放在外,倒也是可以。到时候范大人和周大人都去了东都,周大哥留在幽州,假以时日,你说这幽州谁说了算?” 柳玉茹听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继续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周大人觉得,范大人未来可能对周家动手,所以提前让周大哥留在幽州,若是出了事,还能留个星火,等着东山再起?” 顾九思点点头:“若周大人是这个意思,就一定会让我入东都,不仅入东都,还会扶我在东都往上爬。” “但若周大人是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柳玉茹抿了抿唇,“这天下,怕是难以安定了。” “安不安定,就看范大人如何想了。” 顾九思低头握着柳玉茹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慢慢道:“周大人估计并无反意,他大概也只是狡兔三窟罢了。若是范大人什么都不做,这大荣也就安安稳稳下去了。可若是范大人想不开……” 顾九思说着,苦笑起来:“那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那也没关系了。” 柳玉茹看顾九思苦恼,赶忙握住她的手,笑着道;“反正生生死死都走过来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赚钱养你的。” 顾九思被柳玉茹这话逗笑了,他看着面前带着些茫然的姑娘,笑得停不下来。 他们两就在一夜大雪里说着话,聊着天,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起来,顾九思没有叫醒柳玉茹,他让她继续睡着,自己先去处理公务。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满地大雪,下人正要扫开,他赶忙叫住了对方,想了想,他叫了木南过来,让人拿了工具,就在雪地里忙起来。 等忙完了,他这才离开。柳玉茹一觉睡醒,发现身边人已经离开,她还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好意思赖床。她出声叫了人,印红便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顺便还端了一碗燕窝,同柳玉茹欢喜道:“姑爷走的时候吩咐的,让您先起来喝点东西。”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听见顾九思的名字,她就觉得高兴。 她先喝了燕窝,而后洗漱完毕,她拉开大门,便看见晨光直刺而来,她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适应了许久,她才放下手,然后就看见庭院里堆着两个雪人。雪人一个高一个矮,还煞有其事穿了衣服,有鼻子有眼。两个雪人手拉手连在一起,看上去颇有些好笑。 柳玉茹忍不住笑起来,旁边印红走上来,提醒道:“今早姑爷堆了大半天,沈明来催了好几道,才把人催走。” “顽劣。” 柳玉茹笑着轻叱,然而她还是让人拿了她的唇脂,走到了雪人面前,她用手沾了唇脂,在那个矮一点、带着花的雪人上,用唇脂画了唇。 等画完之后,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见众人都笑着看着她,她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便站起身来,赶忙去了饭厅。 饭厅里,江柔、顾朗华、苏婉一行人正吃完饭,还在聊着天。他们今日似乎是格外高兴,柳玉茹总觉得他们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一时就有些忐忑。她走进饭厅里,同所有人行礼,江柔赶忙起身拉着她,让她到饭桌边上来,同她道:“我们都等着你呢,一起吃吧。”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若是早知道你们在等,我便起早一些。” “不妨事,”顾朗华摆摆手,“你多睡睡,睡够、吃饱,剩下的事儿都让九思去操心。” 柳玉茹和江柔对视一眼,江柔推了一把顾朗华,小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怎么不见得你不让我操心。” 顾朗华一时有些讪讪,苏婉柔声道:“顾老爷已经很好了。” 大家坐下来,让丫鬟上了菜,一路上江柔都在嘱咐柳玉茹吃这样吃那样,柳玉茹便清楚知道,大伙儿都知道他们圆房了。 这事儿仿佛没有半点隐私。 柳玉茹一开始脸红着不敢应话,大家也不明说,等到后面,她也坦然了,等吃完饭,她同江柔商量起过年的事儿来,只有三天就过年了,本来早该准备的,但是这一路到处是事儿,先是她在扬州逃亡,后来又是望都被围,一桩接一桩,全然没有个喘息机会。 如今终于停下来,柳玉茹便忙着和江柔商量着如何筹备。江柔给了她需要购置的单子,柳玉茹记下来后,才去了店里。 店里经过了王梅的事,大家都战战兢兢的,柳玉茹到了之后,将所有人都叫来,柳玉茹坐在位置上,大家都不说话,所有人沉默着,柳玉茹喝了口茶,过了片刻后,她突然笑出声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她抬眼看向所有茫然的人,柔声道:“吓唬我呢?” 没有人敢出声,柳玉茹让所有人坐下来,慢慢道:“过去的事儿,这就过去了,在这里,我得先同大家道个歉,过去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在店里,一心一意只想着在外面的事情,没有关心你们。以后我会改过,多多和大家交流,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同我说。” “过去我许多决定都没有考虑周到,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同我说,以后我会在门口放个信箱,钥匙只有我有,你们若是有任何意见,又不好说,你写封信给我,放在那箱子里,也不需要署名。我不会追查是谁说的话,大家有想说的都能说。” “以后店里会分工得更细,我会挑选出一些主管出来,设计一条流程,分开管理,芸芸负责统筹,剩下的各部管各部的事。以后所有新品的研制和旧货的制作,都由宋香宋师傅负责分管,剩下管理货品售卖的人选大家可以推选给我。就把名字写信箱里就可以。” 大家听着柳玉茹的话,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都慢慢放了下去。柳玉茹同他们细细说着花容的未来,许久后,她终于道:“未来花容会售卖给整个大荣,乃至西罗、北梁、百川等所有我们认知的地方。各位,”她笑起来,“要有点干劲啊,现在才是开始。” 听到这话,宋香最先笑了,她朝着柳玉茹躬身,柔和道:“听东家的。” 有了宋香带头,大家都松了口气,气氛活跃起来。柳玉茹安排了剩下的事,终于才将人散开,她单独留下芸芸,芸芸站在她面前,有些忐忑。她似乎预料什么,咬着牙没说话。 柳玉茹笑了笑:“芸芸,你以为我要同你说什么?” 柳玉茹刚出声,芸芸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慌忙抬手擦了眼泪,着急道:“夫人,我不是……” 话没说完,芸芸就看见递到面前的帕子,柳玉茹静静看着她,柔声道:“你别怕,我不是来让你走的。” 听到这话,芸芸愣愣抬头,她看着柳玉茹的笑容,眼眶更红了些,她慌忙低下头,用柳玉茹的帕子擦着眼睛,沙哑道:“夫人,您不用照顾我为难的。其实那天王梅的话我仔细想过,她说的也对,是我没做好。我给夫人带来了麻烦,根本没资格当这个管事儿……” 芸芸说着,再说不下去,却是低低哭起来。 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许久后,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了抱她,柔声道:“莫哭了。这事儿不能单怪你,要怪也是怪我,我把你匆匆推上位置,却什么都没为你想过。芸芸,我是把你当家人的,我信任你,所以让你帮我,人都会犯错,我会,你也会,咱们都得原谅自己。错了就错了,我们都是吃着亏长大的。” 芸芸听着,哭得更厉害。 “小姐……”她不自觉叫出以前的称呼来,仿佛还是以前一般,小声哭着道,“我对不住您。” “怎么会?” 柳玉茹笑起来,她认真道:“你已经很努力,很对得住我了。以后凡事多想想,你想想,我也多想想。你别总为我想,总想着怎么对我好,你是这花容的掌事,以后花容都是要给你管的,你得方方面面都考虑,从别人角度多想想。凡事你都先想,如果你是她会怎么办。” “咱们做生意,就是吃做人这碗饭,其他都不重要,先学会做人。” 芸芸听着,擦着眼泪点着头。柳玉茹看着她笑起来,柔声道:“莫哭了,过两天回家里来,同我一起过年吧?” 芸芸愣了愣,抬起头来道:“我能同您一起过年?” “我将你带到望都来,自然是将你当成家人的,以后咱们就一起过年。”说着,柳玉茹叹息出声,“以后我再找找,看看能不能帮你把家人找到,还有我家人。” 柳玉茹苦笑:“终归要有个影子。” 和芸芸谈完,柳玉茹去宋香那里看了一下她做出来的新品。花容售货的范围越发广泛,柳玉茹看过了新品之后,走出门来,便听印红上前来同她道:“芸芸方才将所有人叫起来,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一群人抱着在屋里哭。出来后个个说说笑笑,看上去感情挺好的。” 柳玉茹听得这话,笑了笑:“她是把我话听进去了。” 花容里的人只要不出事,便不会再出事了。 柳玉茹放下心来。 后续忙了两天,等到除夕当天,柳玉茹这才放了假。顾府开始忙着备年,柳玉茹亲自下厨,去厨房里准备饭菜。而顾九思则带着人,沿着长廊挂灯笼贴春联。 顾府上下热热闹闹,等到饭点,柳玉茹在厨房让人端着菜出去,询问印红道:“我感觉今个儿没看到沈明啊,他人呢?” “听说和姑爷闹脾气。”印红将菜端到其他人手里,小声道,“我听说,前两天,他当着姑爷的面问姑爷,他什么时候和您和离,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听到这话,柳玉茹抿了唇:“是不是九思又让他做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听说是让他去军营里陪人喝酒喝了两天。” 印红努了努嘴:“他那个大爷脾气给人陪酒,他能乐意吗?” “这是为他好,”柳玉茹哭笑不得,“他如今有了军功,不在军营里呆着,还打算做什么?他呀,就是这张嘴。” 柳玉茹摇摇头,有些无奈。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一声巨响,竟是沈明在外面一脚踹开了顾家大门,他站在门口扛着刀,怒吼出声道:“顾九思,你过年都不请老子来吃饭,算个哪门子兄弟?!” 顾九思背对着沈明贴春联,摆了摆手,毫不客气道:“我没有这种天天觊觎我娘子的兄弟,把修理费留下,慢走不送。” 沈明涨红了脸,他已经等了一天了,都没等到顾九思叫他来吃饭,可他在望都城无亲无故,一个人过年,也怪冷清的。 他想留着吃饭,但顾九思的态度又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叶世安从院落里走了出来,这些时日他都寄住在顾九思家里,他提着灯笼,看见站在门口的沈明和倒在地上的大门,他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背对着沈明的顾九思,又看了看沈明,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是沈兄啊,赶紧进来。” 听到这话,沈明赶紧跨门进来,这时候柳玉茹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走出来,顾九思看见柳玉茹端着菜出来,随后就听见沈明高兴出声:“哇,柳老板……” 话没说完,顾九思手里的浆糊棍猛地就砸了过去,大吼出声:“叫嫂子!” 沈明被这个浆糊棍砸愣了,下意识就结巴着喊了出来:“嫂……嫂子。” 他喊出声来,顾九思终于高兴了,他将春联最后一个角贴上,从凳子上跳下来,接过旁边木南递过来的帕子,颇为高兴道:“行了,本官大人有大量,特此批准,你小子在我家过年。”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柳玉茹,脸上顿时堆起笑容,赶紧走过去,高兴道:“娘子,我来端,别烫着你的手……” 沈明和叶世安站在庭院里,沈明面无表情,过了片刻后,他慢慢道:“我想娶个媳妇儿。” 叶世安看着柳玉茹和顾九思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在下也是。” “哪儿能娶到柳老板这样长得美、脾气好、还会赚钱的媳妇儿?” 叶世安没说话,过了片刻后,他慢慢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说完,叶世安叹了口气,转头去挂灯笼了。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叶世安挂好了灯笼, 同沈明一起进了饭厅。饭厅里人熙熙攘攘, 坐了一个大桌。一行人刚坐下,外面就传来一个诧异的声音道:“这门怎么没了?” 一听这个声音, 顾九思赶忙站了起来, 高兴迎了出去道:“周大哥。” 周烨领着秦婉之进来, 周烨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家里没有多少人,我和婉之合计了一下,决定来你这儿蹭个饭吃, 不打扰吧?” “怎么会打扰?” 顾九思笑着迎着周烨进门来,柳玉茹重新安排了席位, 让周烨坐进来。 等大家坐下之后, 柳玉茹看了一圈, 转头同叶世安道:“可惜韵儿不在。” “她快到了吧。” 叶世安笑了笑:“夜里应当就到了。” 外面战乱,叶世安当时是自己跑过来,将叶韵安置在了半路, 如今望都危机解除,才让叶韵重新启程。按照距离来算,应当要等到夜里了。 大家一起吃过饭,沈明和周烨等人就约着去院子里喝酒,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柳玉茹听到叶韵入城了,她赶忙提了灯笼, 一路小跑着出去, 她跑到巷子门口, 就看见了叶韵的马车,叶韵让人停下来,卷帘看她。 柳玉茹穿着狐裘,喘着粗气,叶韵坐在马车里,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两人缓缓笑开,柳玉茹放轻了声音,温和道:“我听说你到了,便过来接你。” 叶韵抿唇笑了笑,她果断卷起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她挽住柳玉茹的手,高兴道:“你这样赶着来接我,那我给你个面子,陪你走进去吧。” 柳玉茹听到叶韵的话,一时有些鼻酸,她感觉身边这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小姐脾气。 两人手挽着手,踩在白雪上,白雪嘎吱嘎吱的,柳玉茹没有说话,叶韵也没有,可是有许多话,似乎都踩在这脚印里,无声诉说而过。 等走到门口时,烟花突然爆开,两个女孩子同时回过头,看见烟花冲天而起,落在对方的眼眸之中。 “又一年过去了。” 叶韵喃喃出声,柳玉茹笑起来:“是啊,去年看烟火的时候,还在扬州城呢。” “这一年太难熬了。”叶韵转过头,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笑了笑:“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柳玉茹转过头去,透过那坏掉的大门,看见院落里正和沈明打闹着的顾九思,顾九思似乎是拿了沈明什么东西,沈明一路追打着他,似乎是气急了模样,所有人都在笑着他们两,柳玉茹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亲情、友情、爱情。 其实这是她过过的,最圆满的年了。 她低头笑了笑,同叶韵道:“进去吧。” 两人一起进了屋中,加入了人群中。大家一起打叶子牌,玩闹了大半夜,才各自回了房。 顾九思醉得站不稳,叶世安和沈明帮着扶进房里,柳玉茹让所有人下去,她去揉了帕子,给他轻轻擦着身子,顾九思在半醉半醒之间睁开眼,看见低头给她擦手的姑娘,他忍不住轻轻笑了。 “我想每年都这么过。” 柳玉茹听见他说这话,抬头笑了笑,顾九思闭上眼,迷迷糊糊道:“我想每一年,都和你,和家人,和周大哥、沈明、叶世安几个兄弟,一起过年。” “睡吧。” 柳玉茹知道他说胡话,擦好了手,笑着吩咐了一声,便打算将帕子放回水盆。她刚站起来,就被顾九思拉住了手,顾九思笑眯眯看着她,朝着他抛了个媚眼。 “我好看吗?” 柳玉茹笑出声来,她抿着唇道:“好看。” “我好看还是叶世安好看?” “你好看。” “再夸我一次。”顾九思扬了扬下巴,柳玉茹坐下来,好脾气道,“怎么夸?”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二次见面,你在胭脂铺怎么夸我的?” 柳玉茹愣了愣,她认认真真思索着,顾九思见她记得不大清楚,就提醒她:“我比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你记得这么清楚啊?”柳玉茹有些懵,顾九思认真点头,凑过去道,“快,夸我。” “无聊幼稚,”柳玉茹戳了戳他的脑袋,抿唇站起身来,将帕子放回水盆,背对着他道:“赶紧睡吧。” 柳玉茹自己去洗漱,回来的时候屋里熄了灯,她想着顾九思应当是睡了,结果刚上床,就被人拉住手,往里面猛地一拖,然后翻身压了上来。 “快,夸我。” 醉后的顾九思显得格外固执,柳玉茹瞧着他的模样,笑眯眯道:“我要是不夸怎么样?” “你若是不夸我,我就想办法了。” 顾九思满脸认真,柳玉茹有些好奇:“想什么办法?” 顾九思在压在她身上,撑着下巴道:“来感受一下?” “嗯?” 话刚说完,柳玉茹就感觉自己衣衫被人拉开,她赶紧去阻止,却是来不及了。 不似第一次那样小心翼翼,这一次顾九思明显熟练得多,也孟浪得多。 柳玉茹嗓子的喊哑了去,等后面求饶着夸他,却也是没用了。 她总算知道,这人如今是真的有其他法子逼她就范的。 等做完的时候,柳玉茹喘息着,完全动弹不得,顾九思却是生龙活虎得很,他将她抱去洗了澡,然后抱着她一同睡了。 闭上眼睛之后,他们清楚知道,再睁眼,就是第二年了。 于是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不知道是因为冬日还是因为夜里睡得太晚,他们两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柳玉茹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顾九思还睡得香,柳玉茹想起今日要同江柔一起上山拜香,她赶紧去推顾九思,顾九思哼哼唧唧,就是不起。柳玉茹焦急道:“快起了,不然婆婆要骂人的!” “我再睡一刻……” 顾九思抬手就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撒着娇道:“我好困……” 柳玉茹拿他没办法,她自己先起来,回来看顾九思还睡在床上,她咬咬牙,去用冷水揉了帕子,往顾九思脸上一盖,顾九思被这冷水激得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惊恐道:“怎么了!” 帕子从他脸上滑落下来,柳玉茹坐在他面前,满脸严肃。 顾九思立刻道:“出事了?” 柳玉茹点点头。 “可是前线出事了?” 柳玉茹摇头。 “那是北梁打过来了?” 柳玉茹继续摇头。 “那还有什么事?” 顾九思有点蒙,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让柳玉茹这么严肃。柳玉茹抓起他袖子,赶紧道:“今日上香,全家等着了,赶紧。” 听到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一面往床上倒,一面道:“我不去了,我好困,我好累,我好疲惫……” 柳玉茹站起来,立刻道:“我去挖点冰。” 顾九思当即从床上弹了起来,精神抖擞道:“我觉得我可以坚持!” 柳玉茹拖着浑浑噩噩不大情愿的顾九思出了门,这时候顾府上下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柳玉茹拖着顾九思到了江柔和顾朗华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公婆婆……” “无妨,”江柔摆摆手,笑着道,“年轻人嘛。” 柳玉茹脸更是红得不行。 江柔看了一眼旁边打着哈欠的顾九思,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了,这是九思第一次随我们初一上香。” 柳玉茹:“……” 这人过去是有多懒啊。 顾九思打着哈欠,跟着柳玉茹,顾府上下一起去了城郊寺庙拜神,祈祷一年顺利平安。 除了初一上香,后续整个春节,顾九思都没怎么出过门。 新婚燕尔,顾九思每天都跟在柳玉茹身后,柳玉茹做什么他做什么,做不了的就看着。 柳玉茹教他做饭、陪他练字、甚至还教他绣花。他拿剑是一把好手,绣花针拿在手里,却是将十指扎得都是伤口。 他哄着柳玉茹给她含一下,柳玉茹其实不太明白这手指头被扎了,她含一含有什么用。等明白的时候,也来不及了。 浑浑噩噩过完了年,东都就传来了消息。范轩大获全胜,已经平定了整个北方,这时候就是大荣有实力的诸侯国,也就剩下了范轩掌握的北方、洛子商的扬州、以及刘行知掌握的荆益两州。 扬州富饶,荆、益两州地广且肥沃,尤其是益州,历来都是供粮之地,所以刘行知虽然只有两州,却足够和范轩抗衡。 顾九思接到调令时,范轩已经在东都登基,他看着调令文书,心里有些不安。柳玉茹收拾着行李,看他站在窗口,不由得道:“想事情也别站在窗口,冷风吹多了,怕是头疼。”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关上窗户,回到柳玉茹身边来,陪她一起收拾东西。 柳玉茹抬头看他一眼:“你疑虑些什么呢?” 顾九思苦笑了一下:“这次我要调回东都,你可知我是什么职位?” “这我怎么知道?” “户部侍郎。” 顾九思折着衣服,叹了口气:“连越五级,是个大官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却是迅速反应过来。 能入户部直升侍郎,这中间周高朗必然没有阻挡。周高朗将周烨留在幽州,却让顾九思入东都成为户部侍郎,那么他防范的便不太可能是周烨了…… 柳玉茹明白顾九思在担心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面前人折着衣服,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过了许久后,柳玉茹平和道:“若你不乐意,不如把官辞了,我养你也是可以的。” “说什么胡话。”顾九思听这话,抬头瞪了面前人一眼,抬手捏了捏柳玉茹的脸颊,“你的诰命不是还得靠我吗?” “我就知道,”柳玉茹笑着开口,“你就是想给我挣个诰命,好和我和离。” 听得这话,顾九思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抬头看她,柔声道:“不和离,除非你休了我,不然咱们这辈子,都会一直在一起。”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顾九思的调令下来之后, 杨主簿被升任成为了新一任县令, 顾九思和杨主簿做好了交接,而柳玉茹也和芸芸吩咐好了花容的事之后,一家人便装点了行李,启程往东都去了。 周烨叶世安等人同他们一道前往东都,周烨的任命文书还没下来,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他将要去哪里,但是场面还是要走的,他至少得进东都恭贺过范轩,才会被任命到其他地方去。 大家伙一路摇摇晃晃, 折腾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才到了东都。 以前在扬州的时候, 若是说扬州人瞧得上哪里的人, 也就只有东都了。 传说那是一个富贵之地, 这天底下权势的核心, 在东都这个地界, 天上掉一块板砖, 砸死的都是个五品官。 而东都的贵族女子们, 都重礼仪,讲规矩, 尊卑分明, 秩序井然。 他们讲着大荣最标准的官话, 没有半分口音, 用着大荣最高规格的礼仪标准, 没有任何瑕疵。 到东都前一天,整个队伍的人都歇了下来,下意识梳理了自己的妆容,换上了最好的衣服。柳玉茹早在幽州就备好了两件好衣裳,就等着来东都穿,第二天早上给顾九思穿上衣服时,顾九思叹了口气道:“咱们这么慎重,到显得像个土包子进城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抬头看了他一眼:“咱们头一次来都城,不就是土包子吗?” “那哪儿能这么说,”顾九思颇为骄傲,“咱们扬州多风流,这些北方的蛮子能比吗?” 然而事实证明,能比。 当顾九思的队伍进入东都时,大家就都发现了。 东都的城池都要比普通城池高,护城河也要宽上许多,街上人来人往不见流民,街道清洗得干干净净。哪怕刚刚经过战乱,女子们却都穿着时下最好看的衣衫,男子也都身着长衫,手持折扇,笑着从他们身边走去,似乎没有被战乱影响半分。 路上熙熙攘攘,柳玉茹好奇挑了帘子,看见路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甚至有些蓝眼睛的胡人频频走过,但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了一般。 柳玉茹觉得东都的一切都新奇极了,顾九思撑着下巴,靠在车上,吃着盘子里的水果,有些不满道:“有这么好看吗?” “你来瞧啊,”柳玉茹高兴道,“那个,那个人会喷火!” “扬州以前也有。” 顾九思拍拍手,直起身来,他将下巴搁在柳玉茹肩头,看着外面的景色,慢慢道:“唔,比我以前来又热闹些了。” “你以前来过?” 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皱了皱眉,似乎不是很高兴,轻哼了一声道:“以前舅舅接我来过。” 柳玉茹见他面上没什么喜色,小心翼翼道:“来了受人欺负了?” “东都人啊,”顾九思给自己倒茶,感慨道,“空有一身华丽皮囊,骨子里却龌龊得很。以后咱们待在东都,就关上大门别理会外面的事儿,你也少搭理他们。” 柳玉茹直觉顾九思在东都有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但她也没问,反而是道:“咱们初来乍到,对东都也不甚熟悉,我便没有先买一套宅子,只是让人先过来租了一套。东都物价也真是贵了,这套宅子,一个月租金就得十两银子,我得早点找点事儿,不然还真养不起家里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同柳玉茹道:“住宅的事儿,我会问问同僚,看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柳玉茹笑笑,柔声道:“不妨事,这事儿我已安排好了,咱们就只管住进去就是。” 两人说这话,便到了柳玉茹租下的房子。 这房子位置不错,距离宫城很近,以后顾九思早上就能多睡一会儿,柳玉茹为了照顾顾九思是花了大价钱的。 一个月十两银子,快赶得上顾九思的月俸了,柳玉茹想着,这样一个宅子,无论如何,也应当算不上差了。结果一行人停在宅子门口的时候,都看傻了眼。 这宅子倒也不算小,可是看上去门仿佛就是两扇木板搭着,墙也黑漆漆的,墙头长着野草,看上去仿佛已经许久没住过人了。 一行人站在这破烂宅子门口,俱都是呆了,顾九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看了一眼柳玉茹,就怕柳玉茹不高兴,他赶忙道:“这屋子,不错。” 旁边叶世安也缓过神来,轻咳了一声,赶紧道:“小径幽处人家,别有一番风味。” 叶韵也连忙点头,她词穷,只能道:“很好,我觉得很不错。” 柳玉茹黑着脸没说话,片刻后,她低头再看了一眼地址,咬了咬牙,上去开始敲门。 开门的是柳玉茹派来租房的人,看见柳玉茹黑着的脸,那家丁立刻道:“夫人!我可以解释!” “十两银子,”柳玉茹咬牙切齿,“你就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地方?!” “夫人,”那家丁哭丧着脸,“东都的房子都太贵了,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了!” “你……” 柳玉茹眼看着要发火,顾九思赶忙上来,一把将柳玉茹揽在怀里,诳哄道:“挺好的,不错了,我觉得很可以了,”顾九思给家丁打着眼神,同时道,“咱们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了解了再骂,嗯?” 柳玉茹知道这话挺有道理的,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她便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僵着脸点了头以后,大家一伙人终于进来。 院子是挺大的,但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庭院里野草丛生,看上去荒凉无比,没一点人气。 家丁带着柳玉茹一行人先进了饭厅,饭菜已经做好了,家丁提前打扫出了屋子,让这个阴森的屋子,看上去至少要干净些。 柳玉茹气压极低吃了饭,将家丁单独叫了过去,面无表情道:“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夫人!” 家丁当场跪了下去:“真的是房租太贵,租不起的啊。您要一个离宫城近的地方,这里一套宅子就没有低下二十两一个月的了。您还要大,因为家里有这么多人。又大、地段又好、还要布局好装修好样样好的房子,那都贵啊。” 柳玉茹听着家丁的话,皱起眉头:“东都的房子,有这么贵的吗?” “不是房子贵,”家丁叹了口气,“是什么都贵啊。” 柳玉茹听了家丁的话,抿了抿唇,也不再追究了。 顾九思见她不高兴,不敢烦扰她,就领着叶世安将东西安置下来。等安置好后,已经是晚上了,顾九思见柳玉茹拿着算盘啪嗒啪嗒响,小心翼翼上去规劝:“玉茹,别想了,先睡吧?”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抬眼道:“郎君,我觉得我得努力一些。” “你已经很努力了!”顾九思赶忙劝道,“你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不,我没有太大压力,”柳玉茹摇摇头,眼里带了光,“我就是觉得,东都人太有钱了。郎君,你明日进宫去是吗?” 柳玉茹猝不及防问起这个,让顾九思愣了愣,他茫然点了头,柳玉茹高兴道:“那太好了,我就上街去逛街了。”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兴高采烈的模样,也不知她是被气疯了,还是真的高兴。 一路舟车劳顿,他们这一夜睡得很香。等第二日,顾九思换了官服,便领着沈明、叶世安一起入了宫。 这一次望都一战,顾九思是提前写了折子上报的,沈明和叶世安都有功,要跟着他一起领赏。 沈明少有穿上了正儿八经的广袖袍子,带上了玉冠,和叶世安顾九思一起,恭恭敬敬站在了大殿门口,等着召见。 他们三个人都是头一次上殿,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柱子高耸而上,旁边太监挺直了腰板站得规规矩矩,都让氛围变得格外庄重紧张。 顾九思其实内心也慌,但他毕竟出身富贵,小时候也进过宫廷,面上倒也镇定。而叶世安从小和官家人打交道,虽然也是头一次上殿,但这一天他也准备许久,并没有太过失态。只有沈明这个一直立志当个土匪的二流子,头一次面临这种情况,他才坚持了不到一刻钟,就忍不住靠近了顾九思,小声嘀咕道:“陛下怎么还不宣我们啊?” “等着就是了,”顾九思压低了声,除了嘴什么地方都没动,手持笏板,静静看着前方,瓮声道,“话说多了,小心掉脑袋。” 东都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的。 这一点沈明已经在来之前被教育过了。 沈明赶紧住了嘴,现场又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后,里面传来唱和声,顾九思三人终于被宣了进去。 此刻殿中站满了新旧贵族、朝廷官员,他们都注视着进来这三个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位中有一位,是如今这位新帝赞口不绝的政治新星、天子宠臣,这个国家最年轻的户部侍郎,也是未来户部最有可能的掌权者。 顾九思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踩在红毯之上,似如踩在权力云巅。他看着范轩坐在金鸾宝座上含笑看着他,顾九思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悟到,人为什么都要往上爬。 为的不仅是钱、不仅是名、不仅是权,还有这一切所附带来的,他人的认可和期许。 顾九思撩起衣摆,恭敬跪下去,在范轩面前叩首,朗声开口:“臣顾九思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世安和沈明跟着他跪下,一起行礼。范轩笑了笑,抬手道:“顾侍郎,请起吧。”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听到范轩这句话, 顾九思悬在空中的心突然就定了下去。 他不能肯定其他东西,但有一点他却是清楚知道, 至少在此时此刻的范轩心里,他还是个好苗子。 顾九思认认真真躬身叩首, 心里盘算着如今范轩和周高朗之间的关系。 范轩并不是傻子,他能以一个文臣之身走到今日的位置, 至少证明在人心这件事上, 范轩是有所把握的。如此精明之人, 怎么可能看不到透周高朗放周烨在幽州的意图?可既然知道,他为什么又愿意让周烨留在幽州,顺着周高朗的意思让他进入户部呢? 顾九思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他神色恭敬道:“谢陛下。” 随后同叶世安和沈明一起起身。 旁边太监笑着提醒范轩:“陛下, 还没给顾大人宣布圣旨呢, 您叫早了。” “是了。”范轩笑起来, 抬手拍了拍自己脑袋,摇头道,“糊涂了, 我记挂这事儿许久,一时竟就忘记还没宣旨了。王弘,宣旨吧。” 被叫做王弘的太监笑起来, 安抚道:“陛下也是太记挂顾大人了。” 顾九思抬头瞧了一眼王弘, 这人看上去和范轩差不多年纪, 快五十岁的模样, 有着太监特有的阴柔姿态, 因为长期低头躬身,肩头往前,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卑微的姿态。他面上笑意盈盈,白白净净的脸,瞧着生得喜庆,看着难有恶感。他从旁边小太监手里接过圣旨,站在范轩身后,大声宣读了嘉奖的圣旨,册封顾九思为户部侍郎,叶世安为正七品右司谏,沈明为从六品殿前司骑军指挥使。 册封完后,三人又领旨谢恩,范轩将三人夸赞了一番,这才开始商议接下来的事。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内要安抚战争留下来的后续事宜,外要准备应对还没有归顺的诸侯。三个人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在其他地方都是能炫耀的大官,但在这朝堂之上,却也不过只是刚入深海的小虾米,于是三人听着所有人叽叽歪歪争执着,一言不发。 如今最关键的问题,一来是对内修生养息,要如何休养。征战这一年,良田多荒废,如何在最快速度里恢复量产,是重中之重。二来是扬州和刘行知的问题如何解决,是和解还是攻伐,所有人都没有个准数。刘行知没有什么好说的,以刘行知如今所作所为,这一仗不过早晚的问题,但扬州却不大一样。 扬州如今的主人,在王善泉死之后,对外依旧是王家掌控,由王善泉的儿子王思水继承了节度使的位置。可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扬州说一不二的,应当是那位王家座上宾,洛子商。 王思水如今年不过十二岁,只是个稚子,他的母亲是王善泉家中娘家最不得势的一个妾室,歌姬出身,以色侍人。王善泉死后,他其他孩子一夜之间都离奇暴毙,最后只剩这个王思水,可以说,王思水的位置,是洛子商送给他的,他不过就是洛子商的傀儡罢了。 扬州富庶,虽然兵力不强,但也在这些时日自己靠着钱砸出了一只军队来。说他们无心,他们前些时日,才北吞沧州南侵交州。可若说他们和刘行知一样野心勃勃,但在范轩登基时候,洛子商又让人送上了一份礼物,看上去有归顺之意。 于是扬州伐与不伐,就成了朝堂争论焦点。 顾九思听着所有人在朝堂上乱哄哄吵成一片,整个人就游离在外。 说真的,他有点困,起太早了。 领完旨后,发现整个朝堂和他没多大关系后,他就像以前上课时候听夫子讲话那样,有点控制不住的神游。 一路神游到结束之后,直到叶世安站在他边上,轻咳了一声,顾九思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边人都散了,范轩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冷汗直冒,随后王弘便走了下来,笑着道:“顾大人。” “王公公。” 顾九思赶紧向王弘行礼,王弘是范轩贴身的人,这可是绝对不能得罪的。王弘笑了笑:“头一次见面,大人不必这么客气,前些时日听陛下对大人多有夸赞,如今真见着了,才知道陛下所言不虚,当真是青年才俊啊。” “王公公谬赞了。”顾九思赶忙道,“都是承蒙陛下抬爱罢了。” 王弘笑着同顾九思寒暄了几句,又转头看向了叶世安,面对叶世安,他明显恭敬了许多,面上笑意更深,高兴道:“叶大人,陛下想邀您一道吃个午饭,问您方便吗?” 叶世安愣了愣,他下意识看了顾九思一眼,王弘却没多说,于是叶世安便明白,这是单单只叫了他。天子有命,叶世安赶紧应了声,王弘便同顾九思和沈明告别,领着叶世安往外走去了。 等他们走了,沈明跟着顾九思往外走去,出了大殿,沈明小声道:“哥,你说范……哦不,陛下召见世安哥做什么?” 听着沈明改的这个称呼,顾九思下意识瞧了沈明一眼,将笏板抱在手里,有些好笑道:“你怎么突然叫我这个?” “我想过了,”沈明认真道,“来了东都,还叫你九爷,听上去太不像正道了。我看出来了,以后你们都是大腿,我得抱紧些,所以我赶紧先叫个哥,方便你以后给我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是这么用的吗?” 顾九思挑了挑眉,沈明赶紧道:“不重要,这都不重要。你先回答我问题啊。” “我又不是神仙,”顾九思和他慢悠悠往宫门外走去,淡道,“等他出来了,你问他啊。” “那我不是心急吗?” 沈明叹了口气:“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心里得有个底。” “好事。” 顾九思肯定开口,沈明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爹和陛下以前关系就好,如今陛下怕是对他爹的事儿愧疚着,加上他叔父之前提早入了东都,如今怕已经在东都扎根了,昨日我们还没来得及找人,今日陛下怕是打算亲自为他寻亲。你以为是个人,打场胜仗,就能进中书门下当官的吗?” 顾九思声音平淡,明显在想些什么。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他的官是不是比我大?” 顾九思被沈明的关注点逗乐了,他忍不住调侃:“沈明,你以前不是要杀尽天下狗官吗?现在还在意官职大小?” “我想明白了,”沈明叹了口气,“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儿,你也别笑话我了。落草为寇始终是寇,遇到的全是鹰爷这种人,自以为为民除害,其实自个儿就是一大害了。倒不如当个好官,还更实在些。” 听得这一番话,顾九思抬手拍了拍沈明的肩,语重心长道:“长大了。” 沈明将他的手打下去,不高兴道:“滚!” 顾九思笑着收回手,沈明眼睛转了转,凑上前来道:“我这官到底大不大?” “殿前司骑军,上四军之一,是个好地方。” 顾九思认真开口,沈明正要乐呵,就听顾九思继续道:“骑军内部共有二十四指挥使,每个指挥使手下两千人,是个不错的位置。” 沈明的笑容僵住了。 两千人。 还不如他在幽州混得好呢。 沈明有些气闷,两人聊着天走到宫门口,刚出城门,就看见周烨站在门口,顾九思愣了愣,随后高兴起来,诧异道:“周大哥?” “九思。” 周烨笑了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沈明,行礼道:“沈明也在啊。” “周大哥。”沈明高兴道,“我当官了,那个什么……” “殿前司骑军指挥使。”顾九思在旁边做解释,沈明赶紧点头:“对对对,就这个。” “我知道。”周烨笑着道,“昨夜我已经听范叔叔说过了。” 说着,周烨看向顾九思道:“今日可有时间,去我家吃个便饭?” “我也去。” 沈明高兴出声,周烨笑了笑道:“今日我邀九思有事,改日再请你。” 沈明听了这话,有些无奈,他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有人请吃饭,我自己去喝酒去。” 说完,沈明和两人随口说了一声:“走了。”之后,便转身离开。 周烨有些不安:“我没想到阿明也在……” “无妨的,”顾九思知道,周烨这样处处照顾着人的性子,是怕沈明想太多,他将手往周烨肩上一搭,扯着周烨就往车上走去道:“他心大着呢,我让木南过去给他买单就是了。” 说着,顾九思转头同跟在身后的木南道:“去,跟着沈明,把他喝酒钱给付了。” 送走了沈明,顾九思和周烨一起上了车,上车之后,顾九思直接道:“是周大人找我吧?” 周烨愣了愣,随后不由得笑起来:“你可真是太聪明了些。” “刚好,我也有事,想找周大人。” 顾九思笑了笑,他转过头去,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神色间似乎带了几分忧虑。周烨不由得道:“你可是遇到什么事?” “的确是,”顾九思转过头来,看着周烨,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我还在斟酌,是不是该说。” “你先说来与我听听。” “你应当知道,我舅舅是原吏部尚书江河。” 听到这话,周烨神色顿时认真起来。 江河是因为梁王获罪入狱的,入狱之后的具体情况,顾九思就再不清楚了,可他与梁王牵扯颇深,如今顾九思若是想要出面捞他,多少都会引起范轩的不满。 “过去我不懂事,胡作非为,就是想着有舅舅当我的靠山,人在时我靠着人家作威作福,如今他落难,我没有就这么干看着的道理。” 顾九思打量着周烨的神色,慢慢道:“我对新朝绝无二心,想找我舅舅,也不过只是亲人之情,与立场没有半分关系……” “我明白,”周烨点头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么多,你我是兄弟,我对你没有半点猜忌。我只是担心,你如今贸贸然问出去,会耽误你的仕途。” “可我不问,他人就想不起来了?” 顾九思苦笑:“倒不如坦荡一点,至少还落个君子名声。” 周烨不说话了,许久后,周烨出声道:“这事儿你先不要同别人提,我替你去打听,摸准如今大家对江尚书的态度后,你再看如何行事。” 顾九思等的也是这句话,他点点头,拱手道:“谢过了。” “有什么要紧?” 周烨笑了笑:“都是应该的。”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周府。周高朗的府邸是范轩赐下的,原为一个高官的家宅,东都城破的时候这家人举家逃了,人没抓到,便封了宅子上缴了国家。 这院落修建得极好,一路亭台楼阁,顾九思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了书房,顾九思站在周高朗面前,周高朗正在看着一张地图,上面还是大荣过去的版图,周烨将人带到,便不出声离开了去,顾九思站在周高朗身后,恭敬道:“周大人。” 周高朗应了一声,转过头来,他上下打量了顾九思一眼,笑起来道:“升官了,精气神都不一样。” 说着,他走到桌边,捻了一颗棋子,敲了敲棋盘道:“来坐吧,我们手谈一局,随意聊聊天。” 顾九思恭敬上前来,坐在了周高朗对面,周高朗提子先行,棋子落下的时候,外面最后伺候着的人也离开了,从房间到院落空无一人,外面乌云布满,周高朗淡道:“看来是要下一场大雨。” “应当是。” 落棋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一下接一下。周高朗看着棋盘,淡道:“之前我与范大人围困东都,本是打算打下东都,再派人回望都救援。烨儿在我门口跪了一晚上,他同我说,与你相交时间虽然不长,但你与他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顾九思没敢说话,他看着棋盘,神色不动。 但其实他内心是有些担心的,他不清楚周高朗说这些话是为着什么。 “我答应了他派人增援,但也要求他之后留在望都。在此之前,老范本来打算让他在京城,给他一个大官。自从梁王入东都之后,他一直在忙前忙后,以功劳来说,他的确该在东都有立足之地了。可我没有让他留下,你可知是为什么?” 顾九思拿棋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为何不说?” 周高朗目光落在他指尖的棋子上。 “下官不敢。” 顾九思放下了棋子,周高朗笑出声来:“看来你是明白,我留他在望都,是希望给周家留个根基。所以我同老范说,我担心烨儿日后压过平儿,所以故意这么安排。老范信了,便给了两万军,替我解决这个家事。” “您同大哥说过吗?” 顾九思平淡开口,周高朗摇摇头:“没有。这话若是说了,他沉不住气,怕是会让老范看出破绽来。” “那您告诉我这些,是打算让下官做些什么呢?” 周高朗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淡道:“你知道,下棋这种事儿,有时候棋子得提前放,放得晚了,就没用了。烨儿得对我心生不满,老范才觉得正常。可若等以后真出了事,我再同烨儿解释这些,他又会信吗?” 周高朗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便是指望着,等日后真走到了那一步,这些话,得由你说出来。不仅得由你说,你还得让他信。” 顾九思听得这话,算是明白了,周高朗这是让他平日就得多有暗示,但又不能让周烨真看出来,可是等话说出来的时候,周烨得觉得,的确是如此。 顾九思苦笑起来:“您太为难下官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周高朗抬眼看他,“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小事,不是吗?” 顾九思有些无奈,但他只能勉强道:“下官尽力。” 周高朗点点头,见他没有继续说话,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下官不明白,”顾九思直接开口,“大人为何这样信得过下官?” 猜忌天子这种事,怎么会就这样同他一个在政治上只是毛孩子的人说? 周高朗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道:“信不过你,我送你坐到这位置上?” 顾九思一时哑口无言,周高朗下着棋,淡道:“我知道你不会背叛烨儿,烨儿不会背叛周家,也就等于你会一直站在周家的立场上。” “大人说错了,”顾九思神色平淡,他抬眼看向周高朗,眼里全是认真,“九思站的不是周家,九思站的是百姓,是公正。” 周高朗没说话,他看着顾九思。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一片清明,带着他们这些中年人难有的执着。 周高朗笑了笑。 “那就是周家的立场。” 顾九思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话,本就是敲打。他与周烨是兄弟不错,但他并不愿意被周高朗绑定。 得了周高朗这句话,顾九思终于放下心来,他问了最后一句:“下官最后还有一个疑惑。” “你说。” “我想确定,您防范的,是陛下吗?” 顾九思定定看着周高朗,他没有忽视周高朗脸上任何神情。 他诧异发现,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周高朗的面容上,呈现出了极其短暂的、近乎于难过的表情。 只是这情绪一闪即逝,周高朗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苦笑起来:“我与老范几十年生死兄弟之情,我是不会防范老范的。我的命当年是他保下来的,他若要砍了我的脑袋,砍了就砍了,我没什么好说。” 听得这话,顾九思有些奇怪,紧接着,他就听周高朗叹息道:“我防的,是范玉啊。”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脑子嗡的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冲动,可是那一瞬间,却下意识脱口而出:“陛下如今身体可是有碍?”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屋外开始有了闷雷声。 周高朗没有说话, 顾九思问出声后,顿时被自己的大胆给惊了。无论范轩身体好或者不好,在这新朝初建的时候, 都必须是好的。 他赶忙离开位置,跪了下去,急道:“下官胡言乱语,还望大人恕罪。” “这是做什么?”周高朗苦笑了一下, 转头看向外面的天,神色平淡,“起来吧。外面也要下雨了, 你先回去吧。” 顾九思连忙应声,叩首行礼后,便从周高朗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今日周高朗这一番话, 除却范轩的身体之外,大多在他预料之中,他在长廊外站着定了定神,刚走出周高朗的宅院,就看见周烨负手站在长廊上, 见他走出来,周烨转头看他, 笑着道:“你嫂子留你吃饭, 我便在这里等着你出来。” 顾九思听这话, 抬头看了看天色, 摇头道:“不了, 今日出来时还同玉茹说过要回家的,便先告辞了。” 周烨听得这话,倒也没有为难,只是道:“刚到东都,你也没几个同僚,趁着这个机会多和玉茹吃吃饭,以后怕是没这么多时间了。” 顾九思闻言笑了笑,摇头道:“我以往在外喝酒喝够了,日后非必要,我还是要回家吃饭的。” 说着,顾九思似乎是想起柳玉茹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家总得有个家的样子,我想同她每日都一起吃晚饭。” 周烨点了点头,送着顾九思出去,笑着道:“这我倒是要同你多学学。” 顾九思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周烨。 周烨打小是在外奔波的,周高朗两袖清风,不善钱帛之事,又没有什么家底,全靠朝廷那点薪水。故而周烨十几岁的年纪就出来经商,后来长大,在幽州也多是经手钱帛之事,例如周烨初次到扬州,就是为了采购军需。 小小年纪就操持着这些,待人接物一事上,周烨的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无论贫富贵贱,他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要留顾九思吃饭,就会一直等候在外,顾九思要回去,也没有半分愠色。送着顾九思到了门口,周烨嘱咐道:“不久怕是会有大雨,路上小心。” 顾九思笑了笑:“放心吧。”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周大哥,今日真是对不住,让你白等我了。” “不妨事,”周烨笑道,“婉之还没让人做饭,没浪费。” 顾九思知道他是说笑,笑着同周烨行礼,便放下帘子,让木南驾马走了。走出没有几步,顾九思突然撩起帘子,询问道:“夫人现在在哪儿?” “就知道您会问。” 木南笑着道:“方才我差人去问了,少夫人应当在九方街那一路喝茶。” 木南昨夜花了一晚上记了一下东都的地图,顾九思也大概记了几条主要的街道。九方街是东都最繁华的一条主道,这他是认识的。 “我们去接她。” 顾九思高兴开口,木南有些无奈,但还是应了声。 顾九思兴致勃勃往柳玉茹的方向去时,柳玉茹正带着印红在茶楼里喝茶,说书先生坐在大堂,讲着扬州少有的故事,大多是一些东都的时谈。 柳玉茹今天跑了一天,将东都各区的房价和房租都问了一遍,也看了几套房子。 东都的房价是扬州的两倍,房租更是不菲,主要是因为东都人员往来密集,来东都的人又都是各方当地的富豪,在这里随便花点钱住些时日,也是没有关系的。 逛了一圈后,柳玉茹便发现,其实他们目前住这个地方,除了装修得不大好,其他都是不错的,尤其是地段上,距离宫城极近,步行不过一刻钟,顾九思日后就能在家里多睡一会儿。 他惯来是个懒散的人,每日起床便就是要了他的命,尤其是冬日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过往在望都,他是县衙里最大的,便宣布了每日晨时末开始办公,如今到了东都来,每日卯时就要上朝,第一日还算刚入东都,他还有些兴奋,日后怕是就是折磨了。 柳玉茹考虑了一天,便打算入手将这宅子买下来,虽然这笔数目不算小,但这半年来花容的收益加上去收粮那一趟的酬劳,买下东都一个宅子,还能剩下一半的余钱。 定下来这事儿,柳玉茹也有些疲惫,她便随意进了一家茶楼,打算休息一二,便回家去。 周边人都在聊天,说得无非就是是新朝的事情,如今新朝改国号为华,年号永福,大家私下议论着范轩和朝臣,说了说去,倒也没有太大不满。 范轩称帝后第一件事,就是宣布降低赋税,百姓倒是极为高兴的。但柳玉茹想了想,范轩降低赋税,那朝廷里的钱哪里来?必然是要从其他地方来的。 柳玉茹坐了一会儿,便见天色有些暗了,她转头看了一眼外面,吩咐印红道:“要快下雨了吧?” 印红给她倒着茶,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应声道:“快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柳玉茹点了点头,吩咐印红去叫马车,他们马车停在了隔壁三条街开外,印红去也得有一段时间。 柳玉茹慢慢喝了口茶,站起身来,招呼人结了账,便往楼下走去。 外面闷雷轰响,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落下,等柳玉茹下楼站在门口时,外面已经下起大雨来,雨顺着屋檐落下,让天地都变得朦胧起来,柳玉茹站在门口,心里盘算着,这个时间印红应该到不了马车的位置,怕也是被雨拦在路上,在哪个屋檐下避雨了。 柳玉茹倒也不着急,她就站在门口,瞧着外面的雨帘。 她静静立在门口,而茶楼对面的酒楼之中,有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正靠在椅子上,静静看着街上四处奔跑着躲雨的路人。 他生得极为俊美,凤眼薄唇,面上线条干净利落,便显出了几分刻薄。可这也挡不住生来好看的五官,瞧着便是带了几分邪气的漂亮。 他坐在酒楼窗前,转动着手指上的翠绿扳指,慢慢道:“没想到,东都也会有这样的大雨。” 跟在他身后的侍从没有说话,房间里格外沉默,洛子商端起旁边的酒杯,抿了口酒,目光透过雨帘,便落到对面茶楼门口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轻纱大氅,白色内衫,梳着妇人的发髻,站在茶楼门口,似如扬州三月垂柳,柔软又美丽。 洛子商静静端望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顾九思是不是来东都了?” 站在他身后的侍从终于开了口,极为简短道:“应当是。” 洛子商抬了头,自言自语道:“年前发的信,如今三月多了,应当来了。” 说着,他笑了笑,忽然道:“羽南,去给我拿把伞来。” 被叫做羽南的侍从没说话,径直走了出去。洛子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左右看了一眼,见佩饰端正,衣服上没什么褶皱,便走下楼去。 羽南已经结了账,拿了把伞立在门口。洛子商从羽南手中拿过伞,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完,洛子商便撑开伞,步入了雨帘之中。 此刻顾九思在马车里,正靠着车壁有些困顿。 早上起太早,一大早紧张着,便没什么感觉,此刻放松下来,困的感觉立刻就涌了上来,他靠着车壁打着盹,仍由外面雨声铺天盖地,他也没有察觉。 走了不知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他依稀听见外面传来了交谈之声,他迷迷糊糊睁眼,便见车帘一掀,却是印红卷帘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些湿润,但也还好,顾九思突然就清醒了,忙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少夫人呢?” “夫人叫奴婢去唤马车,她在茶楼等着,但突然下了大雨,奴婢被拦在了路上,刚好遇见姑爷。” 印红赶忙开口解释,顾九思卷帘看了看外面,见大雨滂沱,背对着印红道:“她一个人在等你?” “是。”印红也有些着急,“今日只有我和少夫人出来。” 顾九思皱了皱眉头,本来还想着,这样的大雨还让木南在外驾马车太过分了些,但念着柳玉茹一个人,他又有些不放心,便道:“你同木南说了茶楼位置没?” “说了,”印红回到,“近得很,很快就到了。” 顾九思遇到印红的时候,柳玉茹等得有些无聊。 账已经结了,再回去她也觉得麻烦,便靠在门边等着人,后面的说书先生不讲时政了,讲起了白娘子的故事来。断桥大雨,许仙撑伞而来,那是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纸伞,上面绘了正盛开的玉兰,雨珠顺伞而下,迎风浥露,衔珠垂首。 柳玉茹闲来无事,伸手去接飘过来的细雨,而后便见这空荡荡的大街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期初是看得不大清楚的,她也没在意,但对方行到路正中时,她突然就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柳玉茹收回手,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面色平静坦然。 而对方见她的动作,便轻轻一笑,他从容而来,持伞站在柳玉茹身前,含笑道:“柳老板。” 柳玉茹笑起来,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恭敬回道:“洛公子。” 两人没有说话,其实双方心里都对所有事一清二楚,然而却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洛子商没有提顾九思,只是道:“柳老板也来了东都?” “我来东都正常,”柳玉茹平和道,“却不想,洛公子在扬州日理万机,也来了东都?” “东都繁华之地,天下人都向往,洛某自然也不例外。” 洛子商看了一眼周边,接着道:“柳老板打算去哪里,洛某送你一程?” “不必了,”柳玉茹转头看向雨幕:“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家人很快就来。洛公子若是有事,妾身就不打扰了。” “倒也没什么事。” 洛子商走到柳玉茹边上,收起伞来,声音平和道:“初来东都就遇故人,在下心中喜不自胜,便陪着柳老板等着家人,聊上两句吧。” “我与洛公子,似乎没什么好聊。” 柳玉茹收起笑容,静静看着雨幕:“洛公子不如进屋去喝两杯茶,看看这东都大雨,也比干站在这儿,陪着我一个妇道人家得好。” “怎么会没什么好聊呢?” 洛子商轻笑,他声线极低,带了种难以言说的低沉:“咱们聊聊柳老板在扬州是如何避开我的禁令哄抬粮价的,这样也好啊。” 听得这话,柳玉茹没有做声,她扭头看向洛子商,平静注视着他,洛子商笑意盈盈,笑容里不见半分恼怒,继续道:“在下诚心请教,绝无问责之意。” “洛公子既然问出这话,想必一切都是清楚的,”柳玉茹神色平静,“我走之后,把留下的人抓来拷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毕竟不是本人,有诸多细节,怕那些人也不大清楚。” 洛子商低头看了手中的雨伞,伞上兰花还带着水珠,他抬手从袖里拿了绢帕,轻轻擦过兰花,开口接道:“不过柳老板不愿意说,那也就罢了。那不若聊些其他吧,听闻柳老板在找柳家人?” “没有。”听到洛子商提及家人,柳玉茹顿时冷了声,洛子商低笑出声来,“不必紧张,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若是柳老板需要,我说不定也能帮一帮忙呢?” “不必了。” 柳玉茹冷声道:“我与家人不合,没什么好找的,劳烦洛公子操心了。” “那就罢了。”洛子商声音里似是遗憾。 话音刚落,远处顾九思的马车哒哒而来,柳玉茹老远见了马车,见得马车上的花纹,便认出是顾家的马车,面上顿时带了喜色。洛子商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慢道:“说来与柳老板缘分也不算浅了,见了这么几次,却还不知柳老板名字,敢问柳老板芳名?” “我与洛公子不算熟识,闺中名字,洛公子不必知晓。”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门口,顾九思从马车里拿了伞,撩起帘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疾步来到柳玉茹身前,将伞撑在柳玉茹面前,高兴道:“玉茹,今天好大的雨,还好我来接你,不然可不知道你怎么办。走,我带你回家。” 柳玉茹笑眯眯听着他给自己邀功,也不说话。顾九思见柳玉茹眼里全是了然,也不大好意思,轻咳了一声,便给柳玉茹撑着伞,抬手拢在柳玉茹肩上,用袖子为柳玉茹遮着雨,护着她往马车走去。 顾九思没注意到洛子商,柳玉茹也刻意没同洛子商告别,洛子商看着他们的背影,眯了眯眼,等两人走到马车前时,洛子商突然出声:“柳玉茹!” 所有人停下来,顾九思这才注意到洛子商的存在,他回过头去,有些疑惑看向洛子商。 洛子商的目光放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皱眉看着他,洛子商笑了笑,他撑伞走到两人面前,而后收起伞来,他整个人淋在雨里,却全然没有半分在意,只是将伞递给柳玉茹,笑着道:“送伞之恩,没齿难忘。” 柳玉茹没有说话,洛子商见她不接,便从容抬手,将伞放在马车上,而后躬身行礼,仿佛第一次见面般,恭敬道:“柳小姐,在下洛子商。” 顾九思神色骤凛,洛子商转过身去,便朝着酒楼走了进去。 “公子……”木南有些担心出声。 顾九思没说话,他转过身,给柳玉茹撑着伞,平和道:“别站在雨里,进马车去。”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是不高兴了,她也不敢多说,只能是点头应声,顺着顾九思的话上了马车。 顾九思撑着伞让她进了马车,自己跟着站上去。 他站到马车上时,便觉得脚踩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去,便看见脚下放着的雨伞,上面兰花绘得栩栩如生,在雨中开得正好。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弯下腰,捡起了雨伞,然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间,将伞往洛子商的方向猛地一扔! 这伞被他扔得猝不及防,“哐”的一下就砸在了洛子商头上,洛子商被砸得脚步晃了晃,随后冷着脸色回头,就看顾九思站在马车上,撑着雨伞,含着笑道:“洛公子,下次见了面,麻烦叫顾夫人。” 洛子商没说话,神色冷然,顾九思沉下脸,骤然低喝:“下次再给我夫人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顾九思收了伞,低头掀帘子进了马车。 印红和柳玉茹都坐在里面,方才的动静柳玉茹他们都听到了,两人抿着唇,压着笑。 顾九思坐进来,满脸气呼呼的模样,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马车动了起来,顾九思似乎是觉得砸那一下不太够,想了想,他把自己的雨伞抓起来,又掀了帘子想扔。 柳玉茹赶忙抬手握住顾九思的手,劝道:“好了好了,砸一下得了,再砸就不占理了。你刚当上官,可别今天当官,明天就收别人说你当街打人的折子。” 说着,柳玉茹将伞从顾九思手里拿走,递给了印红,继续道:“何况,砸他的伞也就罢了,这伞咱们自家的,是好伞,买得可贵了。” “你瞧瞧他那小白脸的样子!”顾九思越想越气,“我还在呢,他就敢做这些,他当我是软柿子啊?你不知道他叫洛子商?还需要他这么介绍自个儿啊?我看他就是心存不轨,不怀好意,当着我的面占你便宜!” 柳玉茹被顾九思逗笑,她从旁边拿了帕子,给顾九思擦着手上的水,劝着道:“我和他就见过两面,算上今天第三面,我还嫁了人的,他能看上什么?” 柳玉茹低着头,温和道:“他这是冲着你来的,你以为他不认识你?就算不认识你,他也肯定知道我相公是你,你一出现,他便当知道了。他这是故意气你呢。” “管他是因为什么,”顾九思立刻道,“下次他再找你麻烦,这官我不当了,明个儿就划了他的脸给他打包送回扬州!我看他还拿什么在这里浪!” 旁边印红再忍不住,压着声音笑出声来,柳玉茹有些埋怨看了印红一眼,印红赶紧低头倒茶,顾九思抬头瞪她:“笑什么笑?很好笑吗?!你把你家少夫人一个人留在那里,遇到这种登徒浪子,你还好意思笑?” “姑爷对不起,我错了。” 印红赶紧认错,柳玉茹见顾九思要把火发在印红身上,赶忙道:“今日朝上如何?陛下对你怎样?” 说到这个,顾九思的气终于缓下来,他喝了口茶,带了些止不住的小骄傲道:“陛下对我挺好的,他身边大太监王弘还特意来恭喜我,我也算个天子宠臣了。” 柳玉茹看顾九思的样子,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别太骄傲了,不过是小小成绩,日后路还长着呢。” “这哪里是小小成绩?”顾九思不满了,“你见过我这么年轻的侍郎吗?我这成绩,”顾九思努力张开手,比划着道:“是大大大大的成绩了!”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看了一眼低着头疯狂压制着笑的印红,一时又不好当着人训顾九思,外面雨声小了,印红赶紧道:“姑爷,夫人,我先出去,你们聊。” 说着,印红便出了车厢,等马车里就剩下柳玉茹和顾九思,柳玉茹才道:“莫太张狂了,这天下厉害的人可多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顾九思叹气,“我不就是和你嘚瑟一下,希望你夸我吗?” 柳玉茹闻言,她顿了顿,反思了一下,觉得顾九思说得也对,他在外向来也是有分寸的。于是她笑了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了,我本只是怕你太过骄傲自满,你若是心中有数,那我当夸你的,如你这样本事的人,也的确是人中龙凤了。” “真的?”顾九思挑眉,似乎是不信,柳玉茹喝了口茶,笑着道:“我说你不是,你不高兴。我夸你,你又不信,你要如何?” “我就是想知道,如今这样好,”顾九思探过头来,凑在柳玉茹面前,“你可还觉得嫁给我是遗憾?” 柳玉茹听得这话,抬眼看他,他离她很近,年轻的面容上看似是玩笑,但眼神中却满是认真。 柳玉茹静静注视着他,片刻后,柳玉茹慢慢笑起来:“哪怕你没有如今这样好,我也不觉得是遗憾。” “这段婚事,”柳玉茹握着杯子,认真想了想,“似乎打从嫁给你后没多久,我便觉得不是什么遗憾了。” “原来你喜欢我喜欢得这么早!” 顾九思恍然大悟,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顾九思瞧着她笑,见她的模样,猝不及防往前凑过去亲了一口,柳玉茹已经习惯这种偷袭,有些无可奈何看了他一眼,顾九思这才收回身子去,坐着道:“得了你这话,我就放心许多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玉茹有些奇怪于他的不安,于她心里,成了亲,哪里还有其他多余的? 且不说别人不会看上她,就算看上了,她又怎么可能回应? 顾九思见柳玉茹一片懵懂,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话我不当同你说,我当多同你说说你不好,那你就肯定不会离开我了,可是我想想吧,我还是得同你说实话的。” 顾九思这话说得正经,倒让柳玉茹有些紧张了,顾九思伸手拉过她的手,看着她,认认真真道:“会很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柳玉茹愣了愣,她看着顾九思,顾九思的眼里没有半点吹捧,他静静注视着她:“你这么好的姑娘,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会赚钱,有自己的想法,谁见着了,都会忍不住侧目,不管过去有没有人喜欢你,或者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但我知道,以后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心里有点难过,又有些欢喜。 从小到大,头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夸她,这么坦率同她说她好,说喜欢,这让她忍不住有些鼻酸。 “我哪儿有你说这么好?” 柳玉茹低头笑起来:“也就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顾九思笑笑,他握着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手背,柔声道:“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 “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一样。” 柳玉茹嗔了他一眼,顾九思笑着坐到她身边去,将她揽到怀里,抱着她戏弄道:“大两岁也是大,来,叫九思哥哥。” 柳玉茹涨红了脸不搭理他,顾九思去抬她下巴。柳玉茹便伸手去推攮他,顾九思干脆就抓了她的手,揽了她的腰,将她压在车壁上,低头吻了上去。 他轻轻舔舐着她的唇,哑着声:“乖一点,叫哥哥,嗯?”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柳玉茹期初还挣扎一下,后来发现两人实力差距实在太大, 又怕动作太大惊了外面的人, 便不敢动了。 她心跳得飞快, 只听见马车哒哒之声。本来只是戏弄着亲一下,但这么对抗挣扎了片刻后的服软,便让气温变得有些灼人起来。 顾九思舍不得放, 柳玉茹不敢出声, 只是僵着身子, 等着顾九思。 顾九思也觉得有些过了,不敢做太多,但又放不开, 便干脆将人捞过来,只是放在腿上抱着亲。 柳玉茹心里害怕, 总担心印红或者木南卷帘子进来, 眼睛一直盯着马车车帘,而顾九思却是不管不顾, 只是闭着眼睛,用舌尖去感受着这个人的温热甜美。 在这种时候,两人便会清晰感觉到男女的不同,这一刻的柳玉茹柔软又娇弱, 似如娇花一般颤颤巍巍盛开在风雨里, 努力承接着来自于对方的一切。 这副模样, 便让顾九思更是爱不释手, 顾九思感觉唇舌都有些疼了, 本是觉得该停了,但他往后退的时候,柳玉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他脑子一热,本来该停下的动作,就下意识变成了伸手去拉扯她的衣服,柳玉茹察觉到顾九思的意图,顿时清醒过来,抬手一把握住他的手,紧张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被这坚定的阻拦唤回几分神智,他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眼睛还带着几分水汽,含着春意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惊慌。顾九思知道这是吓到她了,他僵着身子,好久后,才用理智控制住自己,放下手来,抱着人,将头埋在她的肩头,没再说话。 好久后,他似乎才缓过来,哑着嗓子道:“不该同你这样耍闹的。” 柳玉茹低着头,小声应了一声:“嗯。” 她抬手给顾九思顺着背,见他一直低着头不动,不由得有些心疼道:“难受?” 顾九思小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佳人在怀,神仙也把持不住啊,这柳下惠做得太不容易了。” 柳玉茹红了脸,小声道:“净胡说八道。” 顾九思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柳玉茹见他有些颓靡,沉默了片刻后,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顾九思眼睛顿时亮起来,他一把搂紧了柳玉茹的腰,小声道:“玉茹,你可真好。” 说完,顾九思就探出头去,同木南道:“你先赶回家里去,烧了热水,回去让少夫人洗澡换身衣服。” 木南应了声,倒也没多想,只以为柳玉茹是淋了雨,便停了马车,同印红吩咐了一声,自己先跑回去了。 木南离开后,柳玉茹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顾九思笑着不说话,看上去似乎格外兴奋。 马车行得平稳,自然要慢上许多。等到了顾府门口,顾九思立刻掀了帘子出去,此时雨已经停了许久了,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随后伸出手,扶着柳玉茹下来。 他眼睛亮晶晶的,高兴遮都遮掩不住,柳玉茹下来后,顾九思就拉着她直接往卧室走去,一面走一面高兴同印红道:“你去同我爹娘说,让他们别等我们吃饭,我们有点事儿要商量,谁都不要打扰。。” 柳玉茹听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低着头完全不敢出声了,印红有点懵,柳玉茹看印红不动,便挥了挥袖子,小声同印红道:“去。” 印红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离开了。 顾九思拉着柳玉茹进了卧室,一进去就将人按在了墙上,一面亲一面落锁,随后就拉扯着往浴室去了。 柳玉茹一路劝阻着道:“你别着急,慢着些,不忙……” 印红回来回禀的时候,走到门口就停了。她愣了愣,随后猛地反应过来,赶紧退了出去,堵在院落门口,再不让人进去了。 江柔和顾朗华等人在饭厅吃着饭,顾朗华皱着眉头,有些疑惑道:“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吃了饭再商议?” 江柔也有些奇怪,便询问下人道:“公子回家的时候,心情看上去怎么样?” 下人笑起来,老老实实道:“高兴极了。” 顾九思是个孩子脾气,喜怒都不藏着,江柔听了,便知不是什么大事,笑着道:“那便不用管了,大约是好事了。” “或许是九思当了个大官呢?” 苏婉柔声开口,顾朗华轻哼了一声,江柔笑着道:“应当是了。” 顾九思一直折腾到了深夜,柳玉茹全然没了力气,她睡醒一觉,肚子咕噜咕噜饿着醒了过来。 她想起身,又觉得疲惫,顾九思迷糊着醒过来,见柳玉茹醒着,含糊道:“怎么不睡?” 柳玉茹靠在他边上,抬眼看着他,颇有些委屈道:“我饿了。” 这是她以往未曾做过的事,此刻却自然而然就做了,她竟是像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一样,和另一个人说自己饿了,然后就眼巴巴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看着柳玉茹有些委屈的眼神,下意识道:“我也是。” 柳玉茹:“……” 这话让柳玉茹清醒了一些,她怎的会像个孩子一样,居然在这一瞬间指望着顾九思去给她弄吃的? 她有些脸红,低声道:“我去煮碗面吧。” 说着,她便要起身,听到柳玉茹这话后,顾九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柳玉茹方才那句话,其实是盼着他给点行动上的回应的。顾九思赶忙按住她,弥补道:“我明白了,你且歇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柳玉茹也觉得累,他一拦,她便觉得起不来了,躺在床上,小声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顾九思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想了想道:“外面也没什么声音,我想着应当不早了,大家都去睡了。” “大家都去睡了,我们现在把人叫起来,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顾九思摆摆手,“我去厨房看看,瞧瞧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直接拿回来就是了。” 柳玉茹点了点头,靠在床上道:“那我再眯一会儿。” 顾九思应了声,拿了外袍,披上后就走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夜深了,长廊里一个人都没有。顾九思进了厨房,左右翻了一下,发现什么都没有。他琢磨了片刻,饿是不能饿着柳玉茹的,总得弄点东西给柳玉茹吃,把人叫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想了想,看了一下柜子里放着的面条,就琢磨着,煮碗面条回去吃。 那煮面首先要做的就是生火,柴就在灶台旁边,干草也在不远处,火折子放在柜子里,顾九思心里一合计,就行动了。 首先是准备材料,面条,水,鸡蛋。 然后是生火。之前他们一路逃回幽州的时候,这个技能他是学会了的,他轻车熟路架起了柴,然后用火折子点了干草,没一会儿火就燃了起来。他蹲在灶台下面扇风,浓烟燃起来,顾九思赶紧加了水。加水之后,顾九思拿着面条就塞了进去,面条在冰冷的水里毫无动静,顾九思看了片刻,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和他记忆里看到的面条在水里的模样有点不一样。 但他觉得可能是还没煮好,于是他又转头去拿鸡蛋,拿了鸡蛋后,他开始犯愁,鸡蛋在什么时候下?怎么下?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多想了,把鸡蛋砸开弄进去就行了。 他抬手将鸡蛋往灶台上一砸,鸡蛋当场碎开黏在灶台上,弄了顾九思一手。 顾九思吓了一跳,明白这是自己力气太大了。于是又拿了一个鸡蛋,轻轻的敲了敲,没碎,他再加大了力气,还是没碎,他多用了点力气,一敲。 碎了。 蛋清流出来,吓得顾九思赶紧往锅里倒。蛋清混杂着蛋壳流进锅里,凝固成了白色,但蛋黄还出不来,顾九思赶紧捏碎了鸡蛋,鸡蛋零零散散留下去,顾九思看面条凝在一起,赶紧拿了筷子开始搅和。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顾九思看着面条有了几分自己过去吃的面条的样子,他怕没煮熟,就一直等着,没多久试一试,终于煮熟了面条。煮熟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放了点盐,加了汤,便端着回了房间。 柳玉茹在饥饿的等待中睡了过去,听见门开的声音,她睁开眼睛,便见顾九思开了门,端着一碗面条,拿了两双筷子和一个小碗挤进门来,用脚踢上了门,然后看向柳玉茹。 “呀,”他有些诧异,“醒了?” 柳玉茹含糊着应了一声,直起身来,顾九思站在桌边,将面条夹在小碗里,一面夹一面道:“厨房里没人,我就煮了碗面条。” “你还会煮面条?” 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有些心虚,小声道:“应该算会吧。”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分面,便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 这一碗面看上去极其可怕,蛋清蛋壳混杂着面条,可以说是柳玉茹见过卖相最不好的面条。 可她什么都没说,顾九思从来都没做过家务事,能在半夜给她捣腾出一碗面条,已经是极其不易了。 顾九思分好了面,招呼着柳玉茹坐下来,他有些忐忑道:“我第一次煮面,以后会煮好的。” 柳玉茹笑了笑:“没事,要是不好吃,以后我给你煮。”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里美滋滋的,却还是道:“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 两个人说着话,分了筷子,夫妻两坐在桌边,一起吃顾九思煮的面条。 面条其实算不上很难吃,就是普通面条煮了,带了点盐味。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是熟的,柳玉茹已经很知足了。 “好吃吗?” 顾九思有些忐忑,柳玉茹吃着,抬眼看他,高兴道:“好吃,我天天吃都使得。” 顾九思听了这话,大受鼓舞,一时间觉得自己或许极有下厨的天赋,当即道:“这不算得什么,以后我给你学几道大菜,让你开开眼。” 柳玉茹笑得不停,两人就一面吃东西,一面说话,一碗面条,一盏灯,就觉得高兴极了。 因为先睡了一觉,两人精神好得很,柳玉茹便干脆同他说起自己的打算来:“我打算将这房子买下来,装修一下,便住下了。花容的店我已经开始着手让人搬过来。” “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吗?” “也没什么了,”柳玉茹摇摇头,想了想,她抿唇笑道,“以后面条里别放蛋壳了。” “行,”顾九思有些脸红,摆了摆手道,“小事,我知道了。” “哦,还有,”柳玉茹想了想,接着道,“洛子商这次来东都肯定是要来找朝廷谈什么事的,你别冲动。” “嗯,好。”顾九思点点头,应声道,“你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有数。” 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又躺下去睡了,过了一个时辰,顾九思便得起身入宫了。 他刚睡熟,又被人叫醒,便有些不乐意,嘟囔了一声,翻过身抱着柳玉茹继续睡。 木南不敢叫他,在外面轻声唤了他一次,他没搭理,木南有些为难,没多久,顾九思就听见门毫不客气响了起来,随后叶世安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道:“九思,起床上朝了。” 这声音把柳玉茹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随后便是沈明叫嚷着道:“顾九思,再不起床可就要掉脑袋了!” “九思,”柳玉茹开始摇顾九思,“起床了,快!” 顾九思蜷在一起,捂住耳朵不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柳玉茹想了想,干脆起身来,赶紧换上衣服,便开了门。 叶世安和沈明站在门口,看见柳玉茹出来愣了愣,柳玉茹急促道:“你们进去把他驾出去,现在还让他磨蹭怕是来不及了。” 叶世安犹豫了片刻,沈明却是果断进去,将被子一掀,就给顾九思拖了起来。 叶世安见状,也干脆进去,两个人将顾九思直接架起来,木南给顾九思洗漱,然后将官服往他身上一套,顾九思闭着眼,似乎还在挣扎,叶世安和沈明一左一右架着他,同柳玉茹道:“玉茹,我们上朝了。” “去吧,别让他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柳玉茹赶紧开口,顾九思终于睁开眼,开口道:“玉茹,我会早点回来……” “走了!” 沈明扯着顾九思,三个人一起拖拖扯扯往外走去。 顾九思有些不满,嘟囔道:“不还有一刻钟吗?你们急什么急?” “别架我!我自己走!” “我走得快!走得快的!” 三个人吵吵嚷嚷出了家门,柳玉茹看着,不免有些好笑。 印红走过来,端了水道:“夫人,是洗漱还是睡会儿?” 柳玉茹笑了笑:“洗漱吧,今日去看看房子,给花容选个位置。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好做的生意。” 印红应了声,端着水进了屋里之后,有些诧异道:“夫人,昨夜里你们煮面吃了啊?” 柳玉茹听到这话,就想起夜里两个人一起吃面条的样子,她不由自主抿了唇,笑道:“嗯。” “哦,”柳玉茹想起来,吩咐道,“以后夜里睡前放些食材在厨房里,方便煮面用的。” 柳玉茹和印红聊着天,顾九思一行人则是上了马车。 这里距离宫门极近,没一会儿就到了皇城,三个人下了马车,步行进走向大殿。 冷风吹得顾九思清醒了许多,却还是哈欠连连,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询问叶世安道:“昨天陛下留你说什么啊?” “带我见了一下我叔父。” 叶世安笑起来,眼里却是带了几分苦涩:“三个人吃了顿饭。哦,九思,”叶世安似乎是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过一阵子,我可能就要带着韵儿搬回叶府了。” “明白。”顾九思点点头,“既然你叔父还好,那你自然是要回去的。” “这才告知你……” “没什么,”顾九思摆摆手,“也不耽搁我什么。哦,有个事,我得和你说,”顾九思犹豫了片刻,叶世安好奇看过来,顾九思琢磨了一下,终于才道,“洛子商来了。” 叶世安顿住脚步,转头看向顾九思,眼中带了几分震惊。 顾九思抿了抿唇,似乎也是有些忧虑道:“我昨天遇到他了。” “他还敢来?!” 叶世安冷声开口,说完,他便急冲冲往大殿门口冲去,冷声道:“我这就去找陛下。陛下正愁着扬州怎么办,刚好,他来东都,我们便此了结了他!” “你别冲动。”顾九思一把拉住叶世安的手,有些头痛道,“我就是担心你失了分寸,这才提前同你说。洛子商不可能是来送死的,他来必然是带着陛下不可能杀他的理由。” 叶世安愣住了,顾九思给他分析道:“陛下如今拿扬州没办法,洛子商必然是送办法来的。今日朝会咱们可能就会见到他了,我便是提前同你说一声,让你到时候心里有个准备,不要冲动。” 叶世安没有说话,顾九思知道他心里不服气,饶谁见着杀父仇人,也不可能泰然处之。叶世安再少年老成,也不过就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顾九思叹了口气,拍了拍洛子商的肩膀道:“陛下若是打算保他,你别和陛下对着干,给他下不来台。路还长,以后有的是报仇的机会,你先顾好自己,别惹怒陛下。千万别冲动,冲动输的就是你了。” 叶世安依旧不出声,顾九思正打算再说什么,便见王弘走了出来,唱喝着让所有官员列好队,随后便开始宣布朝臣入殿。 顾九思和叶世安因为官职不同,便分开列队站着,顾九思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是放心不下来。 朝会照例先是东都的地方官员报告日常的情况,随后会将需要讨论的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谈。而这一日首要之事,便是听范轩道:“昨日与众爱卿聊了扬州的事,今日便有了着落。昨个夜里,扬州节度使王思水大人派了信使过来与朕商议,愿归顺我朝,条件是三年内不动扬州上下官员职位,给大家一个适应时间。朕觉得这个条件不错,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没有人说话,片刻后,周高朗站出列来,高声道:“陛下,臣也如此以为。扬州本也不是必须攻伐之地,只要扬州愿意给华国支持,暂时不管,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朕也如此作想,”范轩高兴点头,随后道,“昨日与朕谈话的信使洛子商,在此事中出了不少力,朕觉得,如此人才,不该埋没,想留洛公子在东都,任太子太傅,各位觉得如何?” 太子太傅。 这位置说重要不重要,但若说不重要,又绝对不是如此。 这是一国天子的老师,这个国家未来如何,很大程度与太子太傅如何有关。 顾九思皱起眉头,稍微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这个位置绝对不可能是范轩主动给的,应当是洛子商与范轩的协议,作为扬州归顺的条件之一。 如果是这样,再争执也就没了意义,于是顾九思干脆沉默不语,假作什么都没听见。 “那好,”范轩点点头,看着沉默的所有人,高兴道,“既然没有人有意见,那就……” “陛下,臣觉得不妥!” 范轩话没说完,就被人骤然打断,所有人都朝着那声音看过去,却见叶世安一身湛蓝色官袍,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之上,认认真真道:“陛下,臣以为,洛子商此人,决不可用!”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听到这话, 顾九思就觉得有些头疼了。 不仅他头疼, 在朝堂上所有人, 都觉得头疼。 范轩出声,周高朗附和,当权的人物都默不作声, 你一个七品官出来搅和什么? 洛子商不适合当太傅谁不知道?可是范轩既然开了口, 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交易在的,这必然也不是什么能明晃晃放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 叶世安这么一阻碍, 所有人都尴尬了。 范轩坐在高坐上,许久没有说话, 继续问下去不是, 不做声也不是。而叶世安站在朝堂上,倔强着没有动弹,一副拼死血溅大殿也要谏言的模样,看得顾九思和沈明心都揪了起来。 许久后,顾九思轻咳了一声,走出来道:“陛下,臣与叶大人都出自扬州,自问对洛公子有几分了解,洛公子才学有余, 但委任太子太傅, 怕还有些不妥, 还望陛下多加斟酌, 不过臣与叶大人都还年轻,不如陛下思虑深远,也不过只是建议,望陛下考虑。” 这话虽然看上去是将自己和叶世安放到了一起,可却给了范轩一个台阶,将决定权放在了范轩手里,范轩面色稍缓,正打算说什么,便见叶世安要再次开口。可这一次顾九思却是十分果断,抬脚就踩到了叶世安脚上,叶世安痛得差点出声,却又因仪态下意识紧闭了嘴,就这么片刻之间,范轩便出声道:“顾爱卿说得极是,这事朕再考虑一下。” 说完之后,范轩也不让所有人再议,挥了挥手,便宣布下朝。 叶世安被顾九思踩瘸了腿,顾九思和沈明扶着他,一瘸一拐往外走去,等上了马车,顾九思扶着叶世安坐下,劝着叶世安:“洛子商现在后面是扬州,陛下如今一心放在刘行知身上,肯定想着只要稳住扬州就可以了,不可能对洛子商做什么,我知道你对洛子商心有芥蒂,可如今的确不是什么出头的好机会……” “那什么时候是?” 叶世安突然出声,顾九思沉默不言,片刻后,他慢慢道:“世安,要有耐心。” “我已经很有耐心了!” 叶世安猛地提高了声音,怒喝出声来:“我爹死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叶世安红了眼,他盯着顾九思,“韵儿被小轿从后门抬进王家的时候,我也没冲动。可如今不是在扬州,我不是受他辖制,我身在东都!我叔父任御史大夫,我中书门下官员,你还同我说我要有耐心?这到底是耐心还是懦弱?!我今日不阻他,日后又能阻他了?!” “他要做什么你不清楚?我不清楚?太子太傅?他这是将赌下在了范玉身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若真成了太子太傅,辅佐范玉登基,你我还能扳倒他?!休想!” 马车里谁都没说话,过了许久后,沈明慢慢道:“其实……我觉得世安哥说得挺有道理的。”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顾九思抬眼看向他们,平静道:“陛下已经做了决定,你如今这样当众打他脸,今日没丢官就是不错的了,你还想妄谈其他?” “那我就眼睁睁看他如愿以偿平步青云?!” 叶世安盯着顾九思:“顾九思,我以为你是血性男儿,没想到也是懦弱如斯。” 顾九思被这话怼得哽了哽,随后解释道:“我不是……” “对,你不是。”叶世安脱口而出,“因为死的不是你爹。” 话刚说完,马车里就安静了下来。 沈明直觉觉得气氛不对,叶世安似乎也觉得不妥,他沉默下来,许久后,却是只是说了句:“对不住。” 马车停了下来,叶世安卷起帘子,提前下了马车。 沈明和顾九思坐在马车里两两相望,过了半天,沈明慢慢道:“我觉得吧……叶大哥,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就是气狠了……” 顾九思听了,笑了笑:“不用你说。” 他平和道:“我明白。” 说完他靠在车壁上,想了想,叹息道:“他腿脚不方便,你先去扶他回房,我再想想。” 沈明应了声便跳下了马车,顾九思靠在车壁上,思索了片刻,他终于是同外面驾车的木南道:“去周府。” 木南在外面回了声“是”,马车便重新动了起来。没了多久,顾九思便听木南道:“公子,到了。” 顾九思让木南去递了拜帖,很快周府就有了回应,顾九思跟着管家,熟门熟路到了周高朗的书房。 周高朗正在喝茶,见顾九思过来,周高朗笑了笑道:“我便知道你今日要来。”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赶忙行礼道:“属下唐突了。” “不妨事,”周高朗摆摆手,“坐吧,是为了洛子商的事吧?” 顾九思听周高朗的话,坐到了位置上,他抿了抿唇,点头道:“洛子商此人,大人应该有所耳闻。” 周高朗点点头:“他的为人,我和陛下都清楚。” “那将洛子商放在太傅的位置上,”顾九思斟酌道,“陛下是出何考虑?” “这是洛子商的要求。” 周高朗给顾九思倒了茶:“他成为太傅,三年不动扬州。这便是他的要求。” “太子交给这样的人,陛下不担心吗?” 顾九思皱起眉头:“那毕竟是一国之本。” “陛下……”周高朗犹豫了片刻,许久后,他终于还是道,“陛下信得过太子。” 顾九思没有说话,谁都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宝,当年谁要和顾朗华说他废了,顾朗华估计也得把对方废了。 周高朗垂下眼眸,淡道:“而且,如今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未来。就在十天前,刘行知已经自立为王,立国号为‘汉’,昭告天下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豁然抬头。他突然就明白范轩不惜一切代价稳住扬州的意图了。 周高朗平静道:“刘行知自诩汉室正统之后,以讨贼之名四处征兵。刘行知的土地几乎没经过战乱,益州产粮沃土,荆州兵强马壮,比起刘行知,如今我们北交北梁,南临刘行知,沧州刚刚大旱而过,之前的战局又都在大夏的国土之内,可以说是内忧外患,根本没有同时对战扬州和刘行知的能力。” “所以,陛下是打算用稳住扬州三年,等平了刘行知,再回头收拾洛子商?” 顾九思思索着开口,周高朗点了点头:“而洛子商估计也是想着,用这三年控制住太子,给自己铺一条光明大道。” “那陛下,是打算和洛子商赌太子了?”顾九思苦笑起来,周高朗也有些无奈,“正是如此。” “下官明白了,”顾九思叹了口气,“陛下的心思,下官理解,可下官有句话,怕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却不得不问。” “你说吧。” 周高朗似乎是知道顾九思要问什么,顾九思盯着周高朗:“陛下的身体,撑得过刘行知吗?” 周高朗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道:“有太子。” 顾九思听得这话,沉默了片刻,许久后,他道:“能否请周大人帮个忙?” “你说。” “太子乃一国之本,所谓术业有专攻,只有一个老师,怕是不太合适。还请周大人同陛下说明,安排几位太傅。” 周高朗愣了愣,顾九思认真道:“下官斗胆,想请周大人举荐叶大人。” 周高朗听到这话,转念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想法。洛子商当太傅是拦不住,那干脆就大家一起当。其他大臣对洛子商可能不会这么严加防范,但顾九思这边的人却是会严防死守,绝不让范玉对洛子商有什么好感。 本来这个最合适的人选是顾九思,可是顾九思的学问实在拿不出手,洛子商人品虽然差,但是也是章怀礼的关门弟子,而且文采斐然,颇有盛名。那唯一能和洛子商旗鼓相当的,也就只有同为名师弟子、前朝新科状元的叶世安了。 周高朗想了想,笑起来道:“你说得不错,我会同陛下说的。” 顾九思从周高朗家中出来,已经是正午。他回到屋里,柳玉茹正带着人在看房子。 柳玉茹打算翻新房子,她审美一般,便找了叶韵陪她看着,叶韵打小教养长大,对所有东西都很挑剔,她跟着柳玉茹一路指指点点,便给出了一套房屋翻新的方案。 柳玉茹和叶韵合计了一下,叶韵画了图纸,两人便跑到市场上去,找到了专门的人,领着到家里来看怎么修改。 柳玉茹见顾九思回来,同叶韵说了一声,让叶韵带着人继续看院子,便追着顾九思走了去。 顾九思进到卧室,柳玉茹上前去,从他手里拿了衣服,温和道:“我见叶大哥和沈明一早就回来了,你这是去了哪里?” 顾九思有些疲惫:“去找了周大人。”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玉茹有些疑惑,顾九思点了点头,将事情说了一遍,说到后面,他叹着气道:“我突然明白以前为什么总有人来劝我爹再生一个,说真的,我现在真的很想劝陛下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也别这么说,人总是能教的,你真当了太傅,说不定也觉得太子是个可造之材呢?” 顾九思听得这话,轻嗤了一声,却是没有多说。他和范玉虽然交流不多,但扬州那狼心狗肺的少爷模样,他可是记在了心里。 柳玉茹见他不喜范玉,也不再多谈,只是道:“周大人说如今内忧,是不是粮食上的问题?” 说到这个,顾九思便认真起来,他点了点头道:“之前你去沧州、青州、扬州收粮,固然解决了幽州的问题,可如今这些都是大夏的领地,便都成了问题。” 柳玉茹没有说话,顾九思叹了口气:“未来和刘行知必然还有一战,粮食怕是长久都是问题。” 柳玉茹想了想,犹豫道:“那我再去荆州和益州收一次粮?” 听到这话,顾九思忍不住笑了:“如今你柳老板的名声遍天下,怕是难了。”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说得也没错,现下国家安定下来,她当初低价收粮的事情,大家也慢慢回过味来。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当初青沧杨三州的粮价动荡,都起于一个姓柳的年轻女商人。 她有了名声,可再想重复当初的行为去荆州益州收粮,怕到时候粮价一动,官府就要有所行动了。 柳玉茹沉默着,慢慢道:“也不能总是如此投机,我得想个长久的法子才是。人都上了前线,后面总得有人种地供应粮食。” “这事儿你慢慢想。” 顾九思笑道:“想不出也没关系,天塌了高个子的顶着。” 柳玉茹笑了笑,片刻后,她突然想起来:“望都那边收成如何?” 去年顾九思到望都,安置了流民种地,冬日播下的冬麦,再过一个月也到了收割的时候,如今应当已经看得出涨势。提到这个,顾九思有些高兴:“杨主簿给我写了信,说比以往都要产得多。之前我降低了望都的税赋,但今年粮仓怕是要比以往要满了。” 柳玉茹思索着,没有说话,片刻后,她笑了笑,温和道:“那我倒是得到望都买粮食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便一同去吃饭。 吃过饭后,柳玉茹回了书房,开始给芸芸写信。 如今她正在安排将花容总部搬到东都来,同时也在和其他几州联系,派人出去合作,将花容交给当地代理。 芸芸和花容里的员工彻谈了一次后,花容上下一心,效率高上很多,倒也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 柳玉茹聊完花容的问题后,想了想,又吩咐了芸芸,让她去打听望都的粮价和地价,同时让芸芸准备了好几套花容的特定套盒。 做完之后,她又去找叶韵,忙活着翻新这个房子。 顾九思看她忙忙碌碌,一直忙活到夜深,他不由得有些无奈,觉得这个夫人,怕是比他还忙。 等到第二日,顾九思被沈明拖起来上朝,进了马车,就看见叶世安坐在位置上。 他神色比昨日平静了许多,三个人气氛有些尴尬,等马车动起来后,叶世安率先开口,有些尴尬道:“昨日……是我冲动,还望见谅。” “也不用这么说,”顾九思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听得这话,叶世安亮了眼,忙道:“你说的是,我昨日想过了,我该迂回一些的,洛子商当太傅,有他的理由,我们既然拦不住,不如不要拦,就给他当了太傅,日后给他暗中下绊子。” “你说得极是。” 顾九思点头道:“我昨日去找了周大人。” “找周大人做什么?” 叶世安有些懵,顾九思抬手,拍在叶世安的肩上,珍而重之道:“以后给洛子商下绊子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 叶世安皱起眉头,顾九思将昨日的话说了一遍,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激动:“这……这不好吧。” 顾九思摆摆手:“放心吧,看在你爹和你叔父的面上,这个面子,陛下会给。” “我只有一个问题。” 沈明小心翼翼开口,顾九思和叶世安转头看过去,沈明慢慢道:“他的官,是不是比我大了?” 叶世安、顾九思:“……” 三个人到了宫里,等到了早朝,果然便如顾九思预料,宣布了洛子商作为太子太傅、叶世安是太子少傅的旨意。 这次叶世安没有冲动,和洛子商一起领了圣旨。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叶世安,范轩还安排了顾九思也作为太子的老师,同叶世安、洛子商、以及另外三位名师一起教导太子。 这个消息让顾九思有些懵,等出了大殿,他忍不住问了叶世安一句:“你觉得我能教太子什么?” 沈明赶紧举手:“这个我知道。” 顾九思迷惑看着沈明:“什么?” 沈明一脸认真:“赌钱。” 顾九思哽了哽。 他已经许久没有赌钱了。 “你别胡说了。” 顾九思轻咳了一声,忙道:“我戒赌许久了。而且怎么可能教太子这个?” “那就真的没得教了。”沈明叹了口气,“可怜啊,我们顾大人竟是一无所长,还不如让玉茹嫂子过来,至少能教着打个算盘。” “这你倒是说得没错的。”顾九思淡道,“我们玉茹干什么都好。” “你真的没救了。” 沈明满脸怜悯,顾九思嗤笑出声:“连个媳妇儿都说不到的人怕才是真没救。” “你说谁?”沈明听得这话,顿时来了气。他卷了袖子,便道,“你再这么欺负人试试?” “哟,打我呀?”顾九思挑起眉头,“来啊。” 沈明听不得他激,抬手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顾九思手里拿着笏板,也不还击,只是一味躲闪,一面躲一面退,同时道:“真的,一无所长的哥让着你你都碰不到我衣角。” 沈明更气了些,出拳速度更快。顾九思往转角处一躲,猛地就撞上一个人,对方惊叫出声,顾九思看着沈明拳头过来,下意识一躲,沈明收拳不及,一拳就砸到了对方脸上! 随后只听一声惊叫,而后就是呼啦啦一片:“公主!” “殿下!” “来人啊!” 整个场面乱成一片,顾九思和沈明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而面前站了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裙的女子,她青了一只眼,眼里含着眼泪,捏着拳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顾九思和沈明,一面哭一面道:“你们……你们谁是顾九思?”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道:“殿下,你不是我打的!”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这话出来, 沈明就慌了。 他拼命思索着, 范轩是哪里来的女儿,这又是哪里来的公主? 旁边侍女忙上来给这位公主按住被沈明打青了的眼睛, 怒道:“你们走路不长眼睛的吗?冲撞了公主, 还不赶紧谢罪!” “对不住,”沈明干净开口, 果断道, “殿下,下官方才没注意, 你打我一拳吧,对不起了!” “你……”侍女还要说什么,公主抬手按住了侍女的手, 目光却是落在顾九思身上,迟疑了片刻, 慢慢道, “你……你就是顾九思?” 顾九思皱了皱眉头, 跪在地上, 恭敬道:“下官正是顾九思。” 公主没说话,她打量着顾九思,饶是沈明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叶世安追了过来, 看见这个场景, 不由得愣了愣, 侍女当场大喝:“大胆, 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叶世安听到这话,赶紧跟着跪了下来,那公主目光落在顾九思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许久,顾九思有些忍不住了,出声道:“公主殿下可是有事要问下官?” 听到顾九思出声,公主脸红了红,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张口道:“我……我叫云裳。” 顾九思有些茫然,他看了一眼叶世安,眼睛里写满了“她这是干什么”的询问。而叶世安比他更茫然,回以“她这是干什么的”询问。 双方茫然片刻后,公主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大人,本宫想与您单独谈一谈。” “殿下……” 侍女出声,似乎是有些担心,李云裳抬手,止住了侍女的话头,小声道:“就在这里,我不走远。” 说着,她看了一眼顾九思,便走到边上。 顾九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来,跟着李云裳走到边上。 两人距离旁边人不远,但压低了声说话,也是旁边人听不见的。顾九思有些不自在,李云裳站他面前,小心翼翼打量着他,慢慢道:“顾大人来东都,可知江尚书如何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凛了心神,他看着李云裳,笑了笑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用担心,”李云裳慢慢道,“我问这个,并没有什么恶意。以前……以前江尚书和我母妃关系很好的。” 顾九思愣了愣,他对江河在东都的关系网并不清楚,他踌躇了片刻,斟酌着道:“殿下的母妃,是西宫太后?” 范轩继位是在前朝太后的支持下继位的。梁王几乎杀尽了所有李氏继承人,反而是公主并没有什么大事。而范轩入东都之后,也是得了太后支持,才登基称帝。太后如今只有一个女儿,那是放在眼珠子上疼爱,于是如今虽然改朝换代,但是范轩仍旧留住了前朝皇室的地位和称号。 从李云裳报出自己名字开始,顾九思便知道她是谁,但却还是询问了这一遭,仿佛对东都的一切都不清楚。而李云裳也不疑有他,点头道:“对,以往江尚书常来同我哥哥还有母妃议事,我们也都常见。” 顾九思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公主犹豫了片刻,接着道:“我知道他如今在狱中,不知顾大人可有搭救的意思?” 顾九思听到这话,终于正视了李云裳。李云裳被看他看着,她似乎是极不习惯被男生这样看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她扭头看向旁边,故作镇定道:“我知道顾大人如今不信我,但我的确是有心帮助江尚书。” “公主为何……” 顾九思迟疑着,慢慢道:“如今和我舅舅沾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若沾上关系,那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李云裳笑了笑:“可若是我母后出面,那就不一样了。但如果我母妃特意出面也不太好,所以这次就要劳烦顾大人想个法子,让陛下能够重审江尚书的案子。我会和母后证明,江尚书当年的确没有和梁王谋逆。” 听到这话,顾九思皱起眉头:“若太后能证明此事,当初为何不早些证明?” 李云裳叹了口气:“顾大人,这罪有没有,看的并非能不能证明,而是陛下的心思。” 顾九思听明白李云裳的意思,当初江河可能真的并没有参与梁王的案子,但是先皇一心想要扳倒梁王,自然不会留下任何与梁王相关的人。江河的女儿是梁王的侧妃,就算没有实证,这样的牵扯,也足够让皇帝警惕。 顾九思脑子转了转,便明白过来。如今李云裳来找他,必然是受了太后的指使,而太后如今来找他,看的怕是他顾九思的面子。 顾九思心里捋清了因果,便放下心来,恭敬询问道:“那太后的意思,是希望下官做什么呢?” “陛下得重审江大人的案子,可是这个由头不能单独提出来,得由陛下自己主动提起江大人的案子。陛下提了,来宫中询问母妃,母妃自会作答。” 顾九思听明白李云裳的意思,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 说着,顾九思躬身道:“下官先谢过公主。” “不必的,”李云裳忙道,“本也是应该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轻笑起来,温和道:“公主本不用搭理此事,这份恩情公主不必多说,下官明白。” 话说到这份上,李云裳也不多说,她看了看旁边等着的人,小声道:“顾大人明白,那我也不多留了,顾大人慢走。” 顾九思点了点头,和李云裳恭恭敬敬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去。 这次顾九思不和沈明闹了,三个人规规矩矩出了宫,李云裳红着脸回头,看了一眼三个人的背影,旁边侍女看着李云裳一直没红着的脸,笑着道:“公主莫看了,三个都俊得很。” 李云裳听到这话,用扇子敲了敲侍女的头,柔声道:“满口荒唐话,也不知慎言。” 侍女笑嘻嘻没说话,李云裳却也不见恼怒,她手里持着团扇,转头瞧向天边浮云,抿唇轻轻笑了笑。 顾九思三个人出了宫里,叶世安便道:“公主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你猜。”顾九思挑了挑眉,却也不说出来。叶世安皱了皱眉头,片刻后,他认真道:“九思,你不能对不起玉茹。” “你可不能瞎说!”顾九思听到这话,赶紧回头,满脸认真解释道,“我和公主谈的都是正事,你可别给我胡说八道,尤其是别在玉茹面前胡说八道!” “那你方才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沈明有些疑惑。顾九思这次不藏了,赶紧将事情原原本本解释了一番。叶世安明白过来,点头道:“太后也是有心了。” “早不有心晚不有心,”顾九思掸了掸衣袖,“我一来东都就想起我舅舅,的确是有心了。不过人嘛,也没谁就得对谁好,人家愿意帮你就是情分,这个情分我记得。” 顾九思同叶世安说着,叶世安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却是道:“那你可想好了法子?” 顾九思没说话,他想了想道:“且不急,我去具体看看什么个情况吧。” 三人一行回了顾府,叶韵正带着人刷墙,柳玉茹在屋里,看着从望都寄过来的账目。 柳玉茹拿着算盘,啪啪盘算着什么,顾九思进了屋,听着算盘声,高兴道:“我家柳老板又在算些什么啦?” “今年望都冬小麦产量好,望都的粮价怕是要降,我打算收一批粮,往沧州和东都这边送过来。” 柳玉茹说着,低着头道:“还有花容,如今我去问了,在东都贵族圈里卖得不错,我打算将花容总店搬迁到东都来,今天我去看好了铺面,交了定金。” 顾九思听她说着,坐到她身边去,柳玉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接着道:“我还琢磨着,想在东都买几套房子,让叶韵打整一下,专门出租出去。如今东都刚刚经历战乱,我去问过之前的价格,现在的房价还算便宜,等以后东都恢复了过往的人口,怕是更难买了。” “嗯。”顾九思靠着她,懒洋洋道,“都听你的。” 柳玉茹抬眼看他,有些无奈道:“哪儿能都听我的,你可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顾九思果断开口,“我是吃软饭的。” 软饭吃得这么理直气壮,柳玉茹也是生平仅见了。 柳玉茹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低下头没说话,继续算账。顾九思靠着她,柔和了声将白日里的事情说了说。柳玉茹听到他要将江尚书救出来,颇有些担心:“这应当不会影响到你吧?” “若是我刻意请陛下重审此案,怕陛下会疑心是我在这里推动此事。我们需得想个法子,让陛下主动问起来。” 顾九思皱起眉头,说了这话,便没再多说了。 柳玉茹认真想着,夫妻两陷入了僵局。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印红站在门口,恭敬道:“夫人,有拜帖送进来。” “拿过来吧。” 柳玉茹回头,朝着印红伸了手。 印红拿着拜帖送了过来,柳玉茹一面拆着帖子,一面道:“是谁送来的?” “是个太监,说什么公主举办了一场宴席,希望夫人出席。” “是哪位公主?” 柳玉茹打开了帖子,心里却是有了底。 果不其然,印红开口道:“说是云裳公主。” 柳玉茹转头看向顾九思,顾九思盯着拜帖,片刻后,他察觉到柳玉茹的目光,下意识回头道:“你看我做什么?” 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柳玉茹的意思,睁大了眼道:“和我没关系,我和她真的没有半分关系!”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柳玉茹看见顾九思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 不由得笑了:“我都还没说什么,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顾九思被这么说, 顿时有些气短了,他讪讪坐下来,低声道:“你这眼神看得我发毛,我不是害怕吗?” 柳玉茹抬手戳了他:“做贼心虚。” “我真没有。” 顾九思有些委屈。 柳玉茹也不和他多做纠缠, 同印红回话道:“你回去同来使说一声, 我过些时日会去的。” 印红应声下去, 柳玉茹转过头来盯着顾九思看, 顾九思鼓着眼睛看她,两人对视许久后,柳玉茹“噗嗤”笑出声来,留了句“做贼心虚”,便站起身去做事儿了。 顾九思念着江河的事, 但他也不敢冒进,只是托了叶世安,偷偷去牢狱里打听了一下。 江河如今被关在里面,因为没有人注意, 也就是正常过活, 没有什么刑罚,日子过得也还行。顾九思让人给狱卒送了银子,往牢房里带了些被子, 改善了一下伙食, 顾九思才放下心来。 江河的事情必须要提, 但不能他提,得皇帝主动问。顾九思白日里盘查了账目,带着账目去了户部尚书陆永那儿时,还在惦记着这事儿。 如今新朝初建,一切都还在重新清点,户部的任务是最重的,当务之急,一方面清点库存,另一方面就是要安抚战后的百姓。安抚百姓这件事,各地方县衙有了自己的应急预案,清点库存变成了户部最紧要的事。 前朝的账本,顾九思和所有人一一清点过来,时至今日才清点清楚,他抱着账本,站在陆永面前,认认真真汇报了结果。 陆永看上去已经年近七十,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却是极好。他是范轩手下的能臣,过往在幽州一直主管财税之事几十年,极受范轩信任,如今范轩培养着顾九思,其实就是为了接陆永的班。 这人不仅是顾九思的上司,还面前更要算半个师父,毕竟范轩多次说过,要他“带一带”顾九思。 所谓带一带,便就是该教的都得教到。 但陆永在范轩面前满口应是,回头便仿佛是什么都忘了,和顾九思几乎没什么交流。 顾九思将账目汇报完毕,陆永一页一页翻看过去,最后慢慢道:“点清楚就好,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顾九思愣了愣,账点清楚了,下一步就该拿着这些账目去查库房盘点了,他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陆永就让他回去了? 顾九思有些茫然,抬头看向陆永,疑惑道:“大人不去盘点库房?” 陆永拿着账本,皱了皱眉头,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颇有些不满道:“我既没让你查,你多问这些做什么?” “顾大人果然想的多些,”旁边仓部司郎刘春笑起来,但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道,“陆大人都没想起来,倒是顾大人先想到了。顾大人要查仓部,也该提前说一声才是。” 顾九思听着刘春的话,明白刘春这是在找他麻烦。 陆永没想到,他却想到了,这明显是说他的不是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笑起来:“给大人分忧,本来就是下属该做的,难道一定要打一下才动一下,陆大人得多累啊?人毕竟是人,又不是骡子,不骂不动,这不是贱得慌吗?” “你说谁是骡子?!” 刘春没想到顾九思却是半点颜面都不留,张口就怼,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顾九思一脸迷茫道:“我说骡子,又不是说你,刘大人你激动什么?” “你……” “顾大人这样好的口才,留在户部可惜了。” 陆永终于说了话,他放下账本,抬起眼来,平静看着顾九思,慢慢道:“陛下常夸顾大人天资聪慧,乃可造之材,日后户部栋梁,可我瞧着顾大人在户部不大合适,去御史台倒是极好的,不如我同陛下谏言,让顾大人去御史台吧?” 顾九思听到陆永的话,终于没有出声。 他静静看着陆永,迎着陆永平静的眼神,许久后,顾九思轻笑起来:“劳烦大人费心了。大人确定今日不去库房盘点了?” “去,”陆永淡道,“但这与顾大人没什么关系,本就是仓部的事,老朽带着刘大人去就行了。” “下官明白。” 顾九思恭敬道:“那下官告辞了。” 顾九思作揖离开,等他走后,刘春“呸”了一声,朝陆永道:“什么玩意儿,看他那得意样儿,不就是仗着陛下宠爱,你看看他,还把您放眼里吗?” 陆永没说话,他站起身来,淡道:“去盘点库银吧。” 说着,陆永神色里带了几分警告:“都吩咐下去了吗?” “都准备好了,”刘春低声道,“就等您去查银。” 陆永点点头,领着刘春离开去。 顾九思自己回了自己桌边,低下头去,原本还在看下面传上来需要处理的文书,看了片刻后,他心里愤愤,抓了纸来画了两个大王八,写了陆永和刘春的名字,总算才消气了。 因为画王八的时间长了些,耽搁了他做事儿,等入夜后,他才从户部离开,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同僚都走了,他不由得询问守门的太监道:“陆大人今日不是盘点库银去了吗,这么快就走了?” “早回去了。” 守门的太监摆摆手:“就您最晚了。” 顾九思点点头,他始终觉得有些奇怪。 回到家里的时候,柳玉茹也才刚回来。芸芸即将带着花容的人来东都,柳玉茹和叶韵开始寻找店铺、装修,忙得不亦乐乎。 顾九思夜里洗着脚时,和柳玉茹说了这话:“这糟老头,每天来的时候就说自己年纪大体力不济,起的晚些,走的时候又比谁都跑得快。事儿做得最少,话说得最多,这么大把年纪了,不好好养生续命,跑来掺和年轻人的事儿做什么?” 柳玉茹听着他抱怨,给他递了帕子,顾九思擦了脚,感慨道:“不过老头子还是厉害,四千万两库银,一下午就清点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法子。” “你说什么?”柳玉茹对钱向来敏感,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得惊诧出声,“四千万两一下午就点完了?” “啊,对,”顾九思点点头,“你这是什么神色?” “不可能,”柳玉茹皱起眉来,“就算把你们整个户部的人加上,也不可能一下午清点完四千万,他这是忽悠别人没盘点过银子呢。”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停住了动作,抬头道:“你确定?” “绝对不可能。”柳玉茹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从扬州装钱上船,清点了多久。” 顾九思没说话,他皱眉想着什么,柳玉茹低头折着东西,一面折一面同他唠叨些琐事。 顾九思怀揣着事儿,等第二日,他早早去了户部,便去找了陆永。 陆永见他没什么好脸色,进屋道:“顾侍郎有何贵干?” “大人,”顾九思笑着道,“昨日盘点可还顺利?” “嗯。”陆永应声,“顺利,顾侍郎有事?” “库银四千万呢。”顾九思提醒道,“就昨日一天时间,下官怕您没盘点完,想问今日可有什么能效劳的?” “没有。”陆永果断道,“回去做事儿吧。” 顾九思笑着退下,等出了门,他就冷下脸来。 等到下午,范轩便单独召见了陆永,询问此次户部查账之事,等陆永回来之后,顾九思左思右想,下午回家时,便同叶世安道:“世安,你不是经常见着陛下吗?” 叶世安在中书门下,因为文采出众,时不时还会帮着范轩起草一些文书。 叶世安听到顾九思的话,皱眉道:“你打算做什么?” “你找个机会,帮我问问,”顾九思看了看周边,“咱们国库还有多少银子。” “这你不最清楚吗?” 叶世安笑起来,顾九思也不答,只是道:“帮我问问,谢了。” 叶世安虽然没答应,却也放在了心上,他知道顾九思不会无缘无故就来问这些话,第二日便同范轩说起来。范轩淡道:“咱们国库还剩三千万两白银,得省着些花了。” 叶世安将数报给了顾九思,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没说什么,只是等到回家时,他也没走,就在户部来回晃悠。看着大家都走了之后,他趁着夜色,赶紧绕到了国库门口。 顾九思本想,依照着他的身手,进入国库看看,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甚至还带上了沈明好和叶世安,三个人一路小跑攀爬躲避守门的人,冲到国库旁边。 他让沈明去吸引了守门人的注意,随后就一路狂奔,即将冲到国库门口时,突然就被两个冲出来的壮汉一左一右抓住手架了起来。 “顾大人,”其中一个壮汉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顾九思被两个人架在半空,挤出一个笑容,勉强道:“我,溜达溜达。” 说着,顾九思推开了两个人,陪笑道:“二位好好看守,在下先走一步了。” 顾九思一面退一面说,见两人没有反应,他便赶紧回去了。 回了家里,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同柳玉茹一面抱怨,一面嘀咕道:“他们肯定有猫腻,但陆永是皇帝面前的宠臣,我得拿着证据。” 柳玉茹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你这是在报复他说你?”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顾九思果断开口,他甩着悬在腰间的玉佩,琢磨着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若要查,我舅舅,自然就是关键了。” “如何说?” “我舅舅是从户部调入吏部的。原户部尚书人已经从城楼上跳下去了,就我舅舅对库房最清楚。” 顾九思思索着,突然想起什么来:“你明日是不是参加公主宴会?” “是啊。” 柳玉茹随口应声,顾九思猛地拍掌,高兴道:“我明白了,明日你去和陆夫人聊聊。。” 第91章 第九十章 于是这场宴会便带着任务了。 柳玉茹让人准备好了礼物, 第二日便领着人去了宴席。 她是随意让人驾了马车过去的,宴席设在城郊, 那里有一片当年皇帝御赐给云裳公主的园林,柳玉茹出城时,便已经注意到城门口陆陆续续有华贵马车往城外而去,平日东都鲜少有这样的马车出行, 马车镶金嵌玉, 又或是做了特殊的浮雕设计, 看上去又大又平稳, 带着主人姓氏的木牌在车头悬着,每个木牌都有着独特的设计,线条流畅漂亮,似乎也是一种无声的比拼。 到了宴席地点门口,便都是这样的马车排着队了, 柳玉茹的马车普普通通,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也就是比平民人家的马车大上一圈,夹在这些马车里, 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旁人早早就看见这辆马车, 许多夫人小姐被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也会不由自主看过去,小声询问一句:“这是哪户人家?” 然后看见车头木牌上的“顾”字之后, 露出了然的神情来, 抿唇笑笑, 却也不多说。 柳玉茹刚到马车队伍里,便察觉到了问题,她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拿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掀了车帘看着外面。 印红后知后觉察觉的情况不对,等接近门口时,印红小声道:“夫人,咱们今日来,是不是寒酸了些?” 柳玉茹摇着扇子,平静道:“别慌,假作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了。” 印红应了声,见柳玉茹镇定,心里便安定了些。 其实柳玉茹也是有些不安的,但是大风大浪也过来了,这样的场面,只需少说话、少做事,静静坐上一日,便可回去了。 但她却也观察起这些东都女子的衣着打扮来。 这些贵族女性,她们时间多、钱多,恰好是东都最优质的一批客户,只是她们又不大出门,少有接触她们的机会,柳玉茹又怎会放过? 想到这些人的银子,先前那份不安突然就消失了,转而是心中一种难以言说的跃跃欲试。 马车到了大门口,柳玉茹掀了帘子,从车里走了出来。许多人都挑了帘子探出头来,想看看这马车里的主人是谁。 柳玉茹穿着浅蓝色的春衫,仪态从容,倒是半点没得挑,但所有女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全身上下,却是没有半件值钱的东西,于是哪怕容貌姣好、仪态端方,在众人眼里,也就成了小门小户费尽心机养出来的姑娘了。 再加上那原本马车上的名字,少不了就多了句“幽州那地界来的,果然还是登不上台面。” 柳玉茹从马车上下来,由侍女领着往院子里走去,坐到了宴席上。宴席的位置是按照这次来的女子身份所安排的,顾九思作为户部侍郎,位置算不得低,于是柳玉茹的位置也就在前面些。柳玉茹让印红给了侍女二两银子,侍女这才笑起来,朝柳玉茹福了福身子道:“夫人有事可以唤奴,奴婢思雨,在宴席上当值,。” 柳玉茹笑了笑:“今个儿得劳烦您了。” 思雨现下心情似是极好,恭恭敬敬和柳玉茹说了几句,这才下去。 等思雨走后,印红给柳玉茹到着酒,小声道;“这东都的奴才,都见钱眼开。” 柳玉茹用团扇敲了一下印红的头:“休要胡说这些。” 印红撇了撇嘴,柳玉茹扫了一眼周边,便看见了周夫人。周高朗如今在朝中任枢密使,掌全国军权,周夫人的位置,自然是在最前排。周夫人身边还有一批幽州来的高官家眷,柳玉茹便站起身去,先问候了周夫人。 周夫人看见柳玉茹,笑了笑道:“玉茹也来了?今日公主这宴席,人却是齐全了。” 柳玉茹笑着应了声,被周夫人招呼着坐过去。 她在幽州时,原本就同这些夫人关系好,这些夫人见她来,便同她又聊起花容新出的香膏来。柳玉茹给她们介绍了花容新的产品后,又道:“花容很快就要在东都开店了,这次我请了些师傅,还做了些饰品,今日我带了了些,等走的时候,我让人来都给夫人送一些。” 这些夫人听得这话,大多喜笑颜开,随后道:“玉茹做生意也不容易,哪里有白白送的。” “能被送给夫人,为夫人所用,我都恨不得去当盒香膏了,这是福气。” 这话让所有人笑起来,吹捧自然是让人舒坦的。柳玉茹坐了一会儿,见人来多了,便起身来,同周夫人告退下去。 印红有些疑惑:“您不再聊一会儿?” 柳玉茹笑了笑:“咱们毕竟是在东都生活的。” “嗯?” 印红有些不明白。 柳玉茹摇着扇子:“一个人若是固定了圈子,圈子外的人自然就会主动远离,觉得你排斥他。同周夫人在一起久了固然好,但也就融不进东都了。” 印红有些懂了。 两人说着话,人越坐越多。 没多久后,一个身材丰满的女子就坐到柳玉茹身边位置来,一面坐下,一面和旁边侍女抱怨着道:“这位置怎么安排的,我要和张夫人坐一块儿。” 柳玉茹转过头去,看见那女子似是神色不耐,柳玉茹笑了笑,朝那女子道:“夫人可是有熟悉的朋友?” “你是?” 对方有些疑惑,柳玉茹抿唇道:“我姓柳,夫家是户部侍郎顾九思。” 对方听这话,愣了片刻后,便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带了几分讥讽,却是道:“原来是大红人顾大人的夫人,久仰。妾身夫家您大概不知道,他姓刘……” “可是仓部司郎刘春刘大人?” 柳玉茹笑眯眯出声,刘夫人笑起来:“您竟也是知道的。” “刘大人为官勤勉做事精干,深得同僚称赞,我也有所耳闻。” 听得这些夸赞,刘夫人面上神色好上许多,倒也不提换位置的事情,只是和柳玉茹闲聊。 柳玉茹存着了刘夫人打探消息的心思,便同她聊起她身上的衣服来:“您身上这布料,应当是上好的丝绸了。” “雪蚕丝,”刘夫人嗑着瓜子,眼里带了几分炫耀之意,“听过吗?” 柳玉茹听得这话,眼里满是震惊,高声道:“竟是百两一匹的雪蚕丝?!” 刘夫人很高兴看到柳玉茹这土包子样,便同柳玉茹夸赞起来:“其实也就这样吧,我这一身都是雪蚕丝的布料做的。我皮肤薄,怕了那些粗布,划得皮肤疼。” “那您真是天生的贵人命了。”柳玉茹赶紧道,“注定要穿这样好的绸缎的。” “也就一般吧,”刘夫人高兴起来,她抬起手,“见这镯子了吗?” 柳玉茹故作不识:“这是?” 旁边一位夫人一直听着两人说话,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用团扇遮着脸,低低笑出了声。 柳玉茹和刘夫人一起看了过去,柳玉茹满脸疑惑,刘夫人却是有些不满了,怒道:“你笑什么?” 那夫人摆摆手,忙解释道:“只是想起些趣事,姐姐莫要误会。” “你分明是笑话我!”刘夫人不高兴起来,那夫人见状,赶忙道,“误会,真的是误会。” 旁边一个看戏的瘦脸夫人插嘴,笑着道:“刘夫人,她不是笑话您,是笑其他人呢,您别误会了。” 刘夫人听得这话,却是明白了,柳玉茹笑着没说话,假装没听懂这些人的意思,接了刘夫人的话头道:“是暖玉吧?” “哟,”旁边的瘦脸夫人有些惊讶,“还知道暖玉呢?” 柳玉茹看过去,疑惑道:“这位夫人是?” “这位是叶夫人,”刘夫人解释道,“御史中丞叶大人的妻子。” 柳玉茹听到“叶”姓,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行礼之后,便也不再多说。 后续夫人加进来,便个个开始同柳玉茹炫耀起来,仿佛她真是个幽州来的土包子,尤其是刘夫人,时不时夹枪带棒针对一番,而旁边的叶夫人便跟着说上几句。 “你幽州来的,应当知道花容吧?” 刘夫人说着,颇有些骄傲开口,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温和笑起来:“知道的。” “那你有用吗?” “用一些。” “花容今年新出的那款黄金牡丹的香膏很好用,你可以试试。” 刘夫人刚说完,旁边夫人们都笑起来。 “您这可就为难顾夫人了,”叶夫人笑起来道,“这可是花容今年最贵的一款了吧,顾大人刚担上户部侍郎,听说之前家里在扬州也是居家逃亡而出,怕是没这个银子让顾夫人享这种富了。” 这话说出来,众人就笑出声来,便就是这时候,外面传来喧闹声,却是李云裳来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给李云裳恭敬行礼。李云裳一路同所有人说着“都是姐妹,请起吧”,一面朝着周夫人等人疾步走去,随后给周夫人等人行了礼。 公主来了,这宴席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东都贵族圈的宴席和扬州比起来,富丽有余,趣味不足,熟悉的人各自坐一块儿说话,柳玉茹便坐上边上听着。酒席到了下半场,刘夫人喝了些酒,她正同陆永的夫人说着话,突然笑道:“您瞧顾夫人那身衣服,您家下人都比她穿得好呢。” 她喝了酒,这话声音不小,话出来,宴席上突然就安静了,柳玉茹抬眼看过去,刘夫人有些尴尬,这时候陆夫人轻笑出声来,拍了拍她的肩道:“你醉了。” 说着,陆夫人看向柳玉茹:“她醉了,说话不当事儿,顾夫人别放在心上。” 旁边人陆陆续续笑出声来,都不当回事儿,周夫人皱起眉头,正想说什么,就听柳玉茹一脸艳羡看着陆夫人道:“这倒是没什么的,玉茹只是想着,陆夫人家中的仆人都过的这样好,陆夫人一定是极其和蔼善良之人了。” 听到这样的吹捧,陆夫人放下心来,口气也好了许多,心里对柳玉茹的软弱带了几分轻慢,应声道:“倒也没有你说得这样好,只是给他们穿得好些,他们也会尽心尽力做事儿。” “那陆大人真是豪气啊,”柳玉茹感慨道,“我这一件衣服便是二两银子,陆家下人都能有这样的衣着,想必陆大人的月俸,一定很高吧?” 听到这话,陆夫人脸色顿时就变了。柳玉茹低头喝茶,慢慢道:“不过也不怪,陆大人在幽州还是有些产业的,这些我们都知晓。不过刘大人家中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族,全靠自个儿走到今日,向来仓部司郎的的月俸一定很高,方才这一身行头,”柳玉茹上下笑眯眯看着刘夫人,仿佛是在盘点仓库一般,慢慢道,“金钗、暖玉、雪蚕丝,花容最新的香膏……这一套下来,几百两银子,怕是少不了吧?” 所有人不说话了,目光都落在刘夫人身上。 这里在座许多人,都是出自豪门大族,有钱无甚稀奇,但是刘春却是实打实从底层自己爬上来的官儿,以往大家不说,是都给个面子,这毕竟是女人的聚会,不是朝堂政客间的厮杀。可柳玉茹却是没给半点面子,一双眼里含着笑,却仿佛带着刀一般,瞧着刘夫人,柔声道:“我夫君虽是户部侍郎,但远没有刘大人这样的阔绰,不知刘大人有什么生财之道,还请刘夫人赐教一二,不然我一件衣服还没陆夫人府上一个侍从贵,那也太不体面了不是?” 刘夫人不敢应话。 她酒醒了,脑子清醒无比,迎着所有人——尤其是周夫人的眼神,她立刻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陆夫人赶紧给她使眼色,她冒着冷汗,过了许久,她终于想出应对来,勉强笑道:“顾夫人说笑了,哪儿有这么贵?” “没有?” 柳玉茹笑起来:“花容黑金香膏,一盒便是二十两银子了,您这一身行头,”柳玉茹抬手划了一下刘夫人全身,“总不至于都是假的吧?” 刘夫人有些挂不住笑了,她却还是得艰难道:“竟是让您看出来了。” 她涨红了脸:“其实说起来也怕人笑话,但如今顾夫人误解了,我也只能解释了,这一身的确是我吹嘘的,没想到顾夫人这样较真……让大家见笑了。” 听得这话,柳玉茹恍然大悟,忙道:“那着实对不住姐姐,我不知道啊。” 说着,柳玉茹叹了口气:“您也是,这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我们身为大人的女眷,有,那是福分,就像诸位夫人出身好,命好,这些衣服首饰配着,都是锦上添花。可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何必强争这个面子呢?” “顾夫人说的是。” 刘夫人咬牙道:“是我错了,让大家误会。” “也是我错了,“柳玉茹忙道,“我当先问清楚姐姐的。” 这一声姐姐叫得刘夫人犯恶心,但她还是强撑着笑容,赔着笑。 “好了好了,”座上李云裳终于出声,“都是来耍玩的,何必这么认真呢?顾夫人也不必太过追究了。” 李云裳开口说了这话,柳玉茹不由得转过头去,坐上女子生得是极为美丽的,似是冰雕玉琢,因为身居高位,少了几分她这样市井摸爬滚打出来的世俗气。 她看过去时,李云裳正巧也瞧了过来,两人对视之后,静静看了对方片刻,李云裳率先点了点头,扭过头去。 柳玉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己似如尘埃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低落,但她没有说出来。 她只是坐下来,没再出声。 等宴席完毕,柳玉茹也陆续认识了几个人,终于才离场去。 早春尚还有些寒冷,柳玉茹驱车回去,她坐在马车里,尚有些困顿。马车行了一半,突然就停了,她有些迷惑怎么停了,正要开口,就看见一个白衣公子突然卷帘走了进来。 寒气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不由得诧异出声:“郎君?” 顾九思坐到她身边来,同外面驾车的人道:“回家吧。” 马车重新哒哒而行,顾九思回过头,同柳玉茹道:“我今天事儿少,早早回了家,你又没在,我心里就挂着,左想右想,就想来接你。直接去公主府吧,我又担心人家笑话你,便就在半路等着,我等啊等,等了马车一辆又一辆,可算把你等来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也不知道怎的,白日里委屈也好、愤怒也好、感慨也好,突然都消散了去,她抿唇看着面前人,笑着道:“那你等多久了?” “说久不久,说不久也挺久。” “怎的呢?” 柳玉茹眨眨眼,顾九思笑起来,他一手撑在马车车窗上,手虚握成拳,头轻轻靠在那拳头上,另一只手转动着手上纸扇,似是哪家浪荡公子一般,含着满是春意的笑容道:“等得不久,可你不在,一刻也觉得似如天长地久。”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他说这话的样子没有半点正经,柳玉茹忍不住推了推他道:“你就知道说这些话哄我。” 顾九思抬手握了她的手, 放在自己心口道:“是哄你还是真心, 你来摸摸?” “我摸不出来。” 柳玉茹笑着回答, 顾九思探过身子, 瞧着她, 放低声道:“衣服遮着了,你探进去摸摸?”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 她反应过来, 不由得道:“顾九思,你真是太过孟浪了。” “这句话你说太多遍了, ”顾九思撇撇嘴,“我也没否认过啊。” 柳玉茹推了他一把, 顾九思握着她的往衣服里探,耍着无赖道:“来来来。” “顾九思!” 柳玉茹哭笑不得, 顾九思和她耍闹着,将人抱过来, 拥抱在一起之后,两人便也不再出声了, 过了片刻后, 顾九思慢慢道:“为什么不开心?” “嗯?” 柳玉茹有些疑惑:“我怎么不开心了?” “方才我进来,觉得你不高兴。” 顾九思认真开口, 柳玉茹有些诧异于这个人的敏锐, 她瞧了他片刻, 慢慢笑起来,柔声道:“没有不开心,只是想一些事情。” 顾九思见柳玉茹不说,也没再问,等回了家里,顾九思趁着柳玉茹洗漱的时间,将印红拦了下来,站在门口问了一遍:“今日宴席上怎么了?” 印红本就气恼着,听到顾九思问,印红忙将白日里的事儿原原本本来说了一遍。顾九思皱眉听着,末了,印红叹了口气道:“夫人就是脾气太好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道:“好好跟着。” 而后他也没多说,便转身离开了去。 他自个儿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也没回去,沈明大半夜逛院子溜达着过来,看见顾九思站在院子里,他不由得道:“哟,我的亲哥哥,你大半夜站这儿做什么?” 顾九思抬眼看着沈明,沈明被他盯着,有些害怕,咽了咽口水道:“你……你想做什么?” 顾九思琢磨了片刻,拎了沈明就道:“你跟我走一趟。” 柳玉茹从浴室里回来的时候,顾九思便不见了,她有些疑惑,但听说是和沈明一起出去,她猜想应当是有什么事儿,便也没多问。她找了人,专门将刘夫人的名字找出来,清点了她在花容买过的东西,确认了数额。 光是刘夫人在花容购买的香膏胭脂的钱,就已经是刘春好几年的月俸。她在家里琢磨了片刻,便先睡下了。 顾九思是半夜回来的,回来时候显得极为高兴,柳玉茹不由得道:“去做什么了,这么高兴?” 顾九思笑眯眯没说话,只是上了床,高兴道:“睡了睡了。” 柳玉茹问不出话,只能同他道:“我让人查了账,找到刘春她老婆在花容花过的钱,你若是有需要,我立刻可以整理给你。” “没事。”顾九思给柳玉茹掖了掖被子,“这事儿你别管,管了以后花容的生意不好做,你就好好做生意,别搭理我。” 柳玉茹听顾九思这么说,狐疑道:“那你打算怎么开这个头?” 顾九思笑了笑:“你今日不是吵了架吗?” 柳玉茹听这话,便知道顾九思是知道白日里的事儿了,连忙道:“我那算不得吵架。” “这也无所谓了,不过你说了,有心的人自然已经上心,我们不用多费事儿。” 柳玉茹应了声。同顾九思一起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柳玉茹洗过脸,便去了她在街上盘下的店铺。店铺里已经开始摆放货物,后天便开始营业。 叶韵和柳玉茹一起看着货,叶韵如今情况好了很多,平日虽然不爱说话,但是精神头却是在的。她已经风风火火改造完顾府,一个破落的院子,如今被叶韵这么一改,顿时就变得大气敞亮了起来。甚至有人喜欢叶韵的改动,专程上门来问愿不愿意卖。 叶韵也给花容的店铺做了设计,东都的铺子比起望都的来,便更是上了一个台阶。柳玉茹和叶韵看着货物搬进店铺里,柳玉茹同叶韵讲解着这些胭脂,印红突然就进了屋来,同柳玉茹小声道:“夫人,喜事儿。” 柳玉茹有些疑惑回头看了过来,印红看了周边,见没有其他人,便笑眯眯道:“夫人,今天早上可发生了一件有意思极乐的事儿。” “嗯?” “昨个儿夜里,刘大人逛青楼,被人从青楼拖出来,光着衣服挂在了大门口。听说刘夫人提了藤条过去,狠狠抽了一条街。” “竟有这种事儿?”叶韵有些错愕,柳玉茹却是第一时间想起昨晚上和沈明约着出去的顾九思,她迟疑了片刻,慢慢道,“可知是谁人做的?” “现在还没找到,”印红笑着道,“听说刘春今个儿醒来,昨夜的事儿都是不记得的,迎面就是藤条,怕是抽蒙了。” “可是,”叶韵有些疑惑,“刘夫人这样半分情面都不留给刘大人的吗?” “昨个儿刘大人醉酒后写了一首诗,传到刘夫人耳朵里了。”印红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道,“我听说是写了个什么‘猪蹄串暖玉,水桶罩蚕丝’,刘夫人怒了,这才这样做的。” “那着实过分了。”柳玉茹点点头,随后道:“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了,”印红摇摇头,“也就听说他这样的,御史台想睁只眼闭只眼都不行。” 这倒也是,大夏官员禁止出入这种声色场所,他被扒光了吊出来,百姓早就议论纷纷了。再让御史台装死,也着实为难御史台。 柳玉茹听没什么严重后续,也就没有再问,中午提前回了家里,看着顾九思兴致勃勃回了家,她就站在长廊,静静等着顾九思。 顾九思一见柳玉茹的神色,便知不好,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柳玉茹淡道:“站住。” 顾九思不敢动了,柳玉茹手里拿着团扇,从顾九思面前面无表情走过去,淡道:“郎君进书房聊聊吧。” 顾九思听得这话,知道这是聊不好了。 他们进了书房,柳玉茹让所有人下去,而后关上了门。顾九思就站在大厅里,柳玉茹喝了口茶,什么都没说话。顾九思站在厅里,一时上午的得意都没了,忙道:“你放心,事情绝对不会查到我头上。”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柳玉茹抬眼,似笑非笑,顾九思哽了哽,他小心翼翼道,“不是同我说……刘春的事儿?” “您也是知道啊。” 柳玉茹叹了口气,慢慢出声:“九思,你也不小了,这种一句话不对头就带人去围殴人家的事儿,以前冒失时候做做就好,现在还是要谨慎些,若是被人翻出来,那你可就说不清了。” 顾九思低着头,一副听人训诫的模样。柳玉茹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道:“我都是为你好。” “我明白。”顾九思忙道,“我昨天和沈明做得干净,主要的事儿都是沈明做的。而且现下刘春已经去刑部了,更没什么威胁。” “刘春去刑部了?”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点头道,“对,今天早上御史台的人就上折子参了他。他如今应当是去刑部呆着,查一查他夫人的情况了。” “御史台的人竟是做得这样迅速的?” 这超出了柳玉茹的预料,顾九思点了点头:“御史台如今是在叶世安他叔父手下管着,听说做事儿是极快的,那边自有一套法子,只要查到刘春贪污,他作为仓部侍郎,盘点库房就成了必要,到时候就得找人对前朝的财务和如今的情况,自然要想起我舅舅。” “你这一圈,绕得远得很了。” 柳玉茹有些感慨,顾九思笑了笑:“若绕得不远,事情是因为我起来,到时候怕陛下会是多心。梁王毕竟是他一块心病。”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抬眼打量她,小心翼翼道:“我这一关,算是过了吧?” “以后别这么鲁莽,”柳玉茹叹了口气,“下次就别动手了。刘春早晚要送进去的,你又去惹这个麻烦做什么?” 顾九思笑眯眯没说话,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一动不动。柳玉茹整理着书桌上的东西,察觉到他的目光,愣了片刻,随后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行了,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顾九思应了声,转身出去,到了门口,他顿了顿脚步,背对着柳玉茹,小声道:“玉茹,我不让人欺负你的。” 柳玉茹手上动作顿了顿,小声应了一声:“知道了。” 顾九思出了门,便去了叶府,专程找到了叶世安。 叶世安搬回了叶府好几日了,找他还得专门下拜帖。顾九思同他喝了杯茶,便将自己对刘春和陆永的怀疑说了出来,同叶世安道:“四千万两白银,他们清点一个下午就清点完了,这怎么可能?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叶世安听着这话,喝了口茶,慢慢道:“前朝的账目是你清的?” “是啊。”顾九思看叶世安皱眉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我清的。” “四千万?” “四千万。” 叶世安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陆永同陛下报的是多少?”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骤然明白过来,震惊道:“国库存银的数量他都敢报假?!” 叶世安摇摇头:“倒也不知道他怎么说,但陛下就是信了,如今一直以为前朝就剩下三千万白银。三千万也不少了。不过我就是担心,查账这件事,最后知道四千万这个数额的人,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顾九思想了想,这件事几乎是他一手经过的,最后这个四千万,也就是他知道了。 他左思右想一番,突然就明白了陆永的报假数字的底气。除了他知道是四千万,其他知道的人,或许都站在陆永这边了。盘点时候搬走一千万库银,便和账目对得上了。 “不管如何,”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还望您同叶御史说一声,此事务必彻查。” “我明白。”叶世安点头,平和道,“放心吧。” 叶世安和顾九思商量着刘春的案子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陆府后门,一张烫金拜帖从马车里送出来,里面传来男子带笑的声:“去告诉陆大人,救他命的人来了。”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陆永收到帖子,看到上面的“洛”字, 他皱了皱眉头。 这是个棘手人物, 朝廷上下都摸不准范轩的意思, 而且开口就是说救他的命…… 陆永联想到白日里刘春的事儿, 他犹豫了片刻, 让人将洛子商领了进来。 洛子商穿着黑色烫金纹路的华服,头顶金冠,手中小金扇打着转, 看上去似是盛装而来。但哪怕是与洛子商并不相识, 陆永却也是知道,洛子商是向来这个打扮的。 他站起身来, 同洛子商行礼道:“洛太傅。” “陆尚书。” 洛子商笑着回礼,陆永招呼着洛子商坐下, 洛子商打量了陆永的书房后,笑着道:“陆尚书果然是高风亮节, 这书房布置简洁,和我过去认识的官员, 倒是大不一样。” “洛太傅过去认识的官员是怎样?”陆永给洛子商倒了茶,洛子商笑了笑道, “在下过去认识的人, 要是挪了银子,至少会在家里挂两幅名家字画。” 洛子商说着, 用扇子指向墙上一片空白之处, 笑着道:“在下觉得, 那里挂一副张老的山水图甚好,陆尚书觉得呢?” 陆永听着洛子商的话,面色不变,他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许久后,他慢慢道:“洛太傅说这些话,老朽怎么听不懂呢?” “陆尚书,”洛子商用扇子敲着手掌心,眼里似笑非笑,“刘春都进了刑部,您何必在这儿和我打哈哈呢?” 陆永不说话,洛子商靠在椅子上,慢慢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户部里的仓部偷库银的事儿吧,早已经是惯例。刘春打从前朝就任这个位置,一条老泥鳅,什么都清楚得很。知道得越多,到时候吐得就越多。” 洛子商看着陆永紧捏着茶杯的手,伸出手去,将茶杯抽了出来,温和道:“陆大人,不必紧张。我今日来,不是来吓唬您,是来救您的。” “洛太傅说笑了,”陆永面色镇定,“刘大人进了刑部,与老朽有什么关系?” “陆大人,”洛子商眯起眼,“您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您和刘春合伙私吞库银这事儿,还用我给您说清楚吗?您要是觉得还不够清楚,那要不要我点一点赵构这些人是怎么和您合伙的?” 赵构只是库房一个看守,这人的名字都点了出来,陆永脸色终于变了。 洛子商见陆永反应过来,笑起来道:“陆大人,现在咱们可以开诚布公谈了吧?” “你要怎样?” 陆永终于出声,洛子商高兴道:“陆大人这个态度就对了。我今日来,就是想和陆大人结盟。” “结盟什么?” “如今刘春被关进了刑部,库银这事儿是一定会查的,您有没有想过后面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库银一定会被查?”陆永皱起眉头,洛子商撑着下巴,捻起了葵花籽道,“您到是说说,除了库银这件事以外,一个仓部司郎的夫人能带暖玉、穿云蚕丝,还能因为什么?” 陆永没说话,洛子商将葵花籽扔进嘴里,接着道:“总得有个人来背这个锅。” “这不用你操心。”陆永冷静道,“洛太傅做好自个儿的事儿就行了。” “陆大人不必这么见外,”洛子商笑着道,“我明白您的想法,到时候就推说是库房里的人私吞了就行了,死几个下面人,事情就解决了。可问题是,这话您信,叶御史信吗?” “这又关叶御史什么事?”陆永皱起眉头,洛子商靠在椅子上,看着陆永,看笑话一般道,“叶御史的侄儿是叶世安,叶世安与顾九思那是过命交情的好友,顾九思是最后清点了账目的人,而刘春被参则是因为顾九思的夫人与刘大人的夫人在宴席上起了冲突。” 洛子商笑眯眯道:“陆大人觉得,叶御史到底是为什么参刘春?” 这话出来,陆永脸色就变了。 如果说只是刘春被抓,那是简单的小事儿,若此事是顾九思在背后设计,那自然不会让几个下面的人搪塞过去。 陆永一时陷入了困局,他思索了许久,终于道:“洛太傅既然知道陆某的难处,今日必然是有备而来。不知洛太傅高见?” “倒也没什么高见。” 洛子商笑着道:“就是一个建议而已,洛某年轻,也不知道这想法行不行得通。” “洛太傅但说无妨。” 陆永认真求教,洛子商喝了口茶,房间里极其安静,依稀能听到外面竹叶沙沙作响之声。等喝了茶,放下茶杯,洛子商才重新开口:“总该找个人背锅的。” 陆永没说话,洛子商看过来,用商量的语气道:“顾九思如何?” 陆永皱起眉头:“顾九思都没参与过这些,怕是不妥当吧。到时候刘春几个人分开审讯,很容易就露出马脚。” “那就不审。” 洛子商果断开口,陆永愣了愣,下意识道:“既然事关这个案子,不可能不审。” 洛子商听得这话,抬眼看了一眼陆永,有些无奈道:“陆大人,活人能审,死人也审吗?” 陆永脸色大变,洛子商知道陆永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道:“要下雨了。” 说着,洛子商站起身来,平静出声:“陆大人,在下先回去了,若是有他事,大人可以让人给在下带信,有些事儿,大人不方便动手的,”洛子商回过头来,看着陆永,温和笑起来,“还有在下效劳。” “你要什么。” 陆永盯着洛子商,面色带了几分愠怒,洛子商张合着小扇:“陆大人,在下一个年轻人,在东都讨生活不容易。我的意思,陆大人想必明白。” 陆永沉默片刻,便懂了洛子商的意思。 想必这位年轻人如今已经明白,让他当太傅、留东都,都不过是范轩的权宜之计,而他入东都,何尝不是他的权宜之计? 他要在东都这片土地生根发芽,而从范轩还在望都只是个小官开始就当着范轩谋士的陆永便是他的第一步。 许久后,陆永慢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太懂。” “不懂什么?” “你和顾九思,有什么仇怨?” 听到这话,洛子商有些诧异回头:“仇怨?” 他听着这话,笑起来:“陆大人,你如今要杀刘春,这是仇怨?” 洛子商回过头,张开了扇子,遮住半张脸:“不过就是,挡了路的石头,踢开而已。若说仇怨,”洛子商想了想,“应该是他们怨恨我才对。既然他们怨恨我,不可能当我的朋友,那就只能当敌人了。” 陆永没说话,许久后,他应声道:“我明白了。” “需要在下帮忙吗?” 洛子商挑眉,陆永神色平静:“我要见刘春一面。” 洛子商“唔”了一声后,慢慢道:“今晚?” “越快越好。” “好。”洛子商点头,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道,“那就请吧。” 陆永愣了愣,片刻后,他沉下脸来,跟着洛子商走了出去。等上了马车,看到两杯泡着的茶,陆永终于道:“你知道我今夜会跟你走?” 洛子商低笑:“陆大人,不必纠结这些。”说着,他将茶杯推到陆永面前,“喝茶。” **** 顾九思清晨醒得很早。 他夜里没睡着,一直想着刘春的事儿。 他琢磨了一下,想去刑部专门看看,第二日醒来,他特意和柳玉茹要了一包银子。 柳玉茹给他装着钱,看着他吃东西,不由得笑着道:“我们九思长大了,也到会用钱的时候了。” 顾九思嘴里含着饺子,瞪了她一眼。 而后他吃完饺子,从柳玉茹手里领了钱袋,嚣张道:“爷今天出去干大事儿,不准备点银子怎么成?” 柳玉茹抿着笑,看他将钱袋子挂在腰上,随后高高兴兴出了门。 等顾九思出了门,印红和柳玉茹收着碗:“姑爷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样好。”柳玉茹笑着道,“我巴不得他一辈子是这样的孩子心性。” 两人正聊着,木南便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少夫人,”木南冲进屋里,着急道,“少夫人,不好了。” 柳玉茹回过头,皱着眉:“发生了什么?” “少夫人,”木南穿着粗气,“刑部的人,刑部的人在门口,把公子带走了!”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听到这话, 柳玉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急急往外走去, 忙道:“刑部的人是如何说的?” “他们说公子与刘春一案有关, ”木南跟在柳玉茹后面, 一面走一面道,“其他的没多说,就走了。” 柳玉茹到了门前, 顾九思已经被带走了, 门口就留了顾九思的马车和有些焦灼的沈明。沈明见到柳玉茹,即刻道:“嫂子, 现在……” “别多说了, ”柳玉茹跳上马车, 立刻道:“我们去宫门找叶大哥。” 柳玉茹让车夫快马赶到了宫门, 而后就停在不远处, 等着看到“叶”家的马车远远来了,她忙让木南去将马车拦下来,吩咐道:“让叶公子到我这里边来一趟。” 木南急急跑了过去, 拦下了叶家  听到这话,柳玉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急急往外走去,忙道:“刑部的人是如何说的?” “他们说公子与刘春一案有关,”木南跟在柳玉茹后面, 一面走一面道, “其他的没多说, 就走了。” 柳玉茹到了门前,顾九思已经被带走了,门口就留了顾九思的马车和有些焦灼的沈明。沈明见到柳玉茹,即刻道:“嫂子,现在……” “别多说了,”柳玉茹跳上马车,立刻道:“我们去宫门找叶大哥。” 柳玉茹让车夫快马赶到了宫门,而后就停在不远处,等着看到“叶”家的马车远远来了,她忙让木南去将马车拦下来,吩咐道:“让叶公子到我这里边来一趟。” 木南急急跑了过去,拦下了叶家的马车,叶世安探出头来说了几句之后,便同叶御史道别,下了马车,往柳玉茹的马车走了过来。 他来时便知道不好,掀了马车车帘,直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刑部的人将九思带走了,”柳玉茹简明扼要,“说是和刘春的案子有关。” 叶世安听到这话,愣了片刻,随后沉声道:“我明白,今日朝堂上应当会说此事,我下朝再去刑部打探,你先别急,先在家中等待,我们搞清楚了再有动作。” 柳玉茹点点头:“多谢。” 确认叶世安无事,又知会叶世安后,柳玉茹让沈明照常跟着叶世安上朝,随后自己便掉头离开。 等到了家里,柳玉茹便立刻差人去刑部,找了个老油条,带了钱,将刑部的人打点了一番。又问了问情况。 刑部的人收了柳玉茹的钱,但也都说他们不知道情况,只说若是人到了他们手里,会照顾着些。 柳玉茹在家里坐立难安,所有事都交给叶韵去安排,一直等着消息。等用过午饭,沈明和叶世安终于回来了。柳玉茹听到他们回来,立刻便站起身来,赶着迎了过去,才见了人影,便急急忙忙道:“怎么样了?” “你先别急。” 叶世安进了屋来,先给沈明和自己倒了茶,沈明倒是比他着急很多,忙道:“这事儿我来说,刘春死了。” 柳玉茹愣了愣,站了起来,惊道:“刘春死了?!如何死的?” 叶世安看了沈明一眼,颇有些无奈:“你这么没头没脑一句,她怎么听得明白?我来说吧。” 叶世安放下茶杯,正色道:“刘春的案子,刑部将他带走之后,同时查了他屋中极其账房等人。他家中的确藏了大量银子,吃喝用度也是不菲,平日他都以他兄弟老家中的生意作为遮掩,但现下都只是猜测,他自己没招,他兄弟山高水远,也还没归案。” “但查出他这些事,也是早晚的事。”柳玉茹沉声开口,叶世安点点头:“的确是如此。其实他刚入刑部,就有人来疏通,只是我同叔父说了一声,叔父特意到刑部去打了招呼。御史台盯上的案子,刑部多有顾忌,但是最后刘春后台多厚,博弈结果如何,也未知数。” 柳玉茹点点头,继续听着,叶世安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然而就在昨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死在了刑部大狱之中。” 柳玉茹抬眼看向叶世安:“那这与九思又有何关系?” “他是被毒杀的,”叶世安沉下声,“晨时抓到了给他下毒的狱卒,对方熬不过逼供,招出了主谋。” 听到这里,柳玉茹就明白了,她在袖下捏紧了拳头,气得有些发抖:“脏……” 她颤抖了声,忍不住抬手,猛地掀翻了一桌茶具,怒道:“脏透了!” “你别激动,”叶世安站起来,忙安慰柳玉茹道,“这明显是他们诬陷九思,只要是诬陷我们就能找到办法。” 柳玉茹不说话,她捏着拳头,急促喘息。 片刻后,她立刻道:“我要见他,我得确保他的安危。” “对啊,”沈明忙道,“我们能找到证据,可刑部那地方就和县衙门一样,上来先打几十个板子,把人打废了怎么办?” 叶世安没有说话,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这事儿你们不必管,我去想办法。” 柳玉茹抬眼,认真道:“我拿钱买,也要买出一条路来。” 听到这话,叶世安咬咬牙:“我去求叔父。” “我去找周大哥!”沈明立刻开口。柳玉茹点点头:“你去找周大哥,让他探探周大人的口风,我们现在先别妄动,我去找九思,看看他怎么说。” 三个人商量好后,分头行动去。 柳玉茹站在门口,同木南吩咐道:“拿一千两去找关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九思一面。” 木南应了声出去,等到下午时分,木南走了进来,同柳玉茹道:“夫人,我找到一个人,他是今晚守夜的狱卒,他拿了五百两,已经和其他狱卒分好了,他们会在今晚安排好,让您进去悄悄见一面,但时间不能太长,只有一刻钟,您看如何?” “好。” 柳玉茹果断开口,随后道:“他还好吗?” “我问过狱卒,说中午刚送进来,看上去还好,上面让他们继续审问,但咱们的钱到得及时,他们就装装样子,不会为难。” 听到这话,柳玉茹终于放下心来。 她准备了棉被等一系列狱中要用的事物,等到了晚上约定时间,柳玉茹驱车到了牢狱,在狱卒的安排下,终于见到了顾九思。 顾九思正在牢狱里睡得高兴,他没盖毯子,背对着牢房大门,面对着墙,似乎睡得很是香甜。 柳玉茹走过去,焦急道:“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猛地翻身起来,诧异道:“玉茹?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人买通了狱卒,”柳玉茹急急说道,“你还好吗?有没有过刑?” 顾九思摇了摇头,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柳玉茹和他隔着监狱牢门,柳玉茹将他手拉过去,低着头查看,一面看一面哑着声道:“今天早上你被带走,我就去找了叶大哥,叶大哥去问了人,说是刘春被人投毒死了,投毒的人说是你指使的。我怕这事儿后面没完,会牵连大家,就让大家先别妄动,我自己花钱买通了狱卒,就进来看看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低着头,红着眼,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检查着他有没有受伤。 柳玉茹见他不说话,抬眼看他:“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顾九思笑起来,看着柳玉茹的眼里满满装着这个姑娘,温和道,“你今天就是这么去吩咐人的吗?”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看她带了几分呆傻的模样,忍不住低笑道:“那可不得让人心疼死。” “都什么时候了!”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顿时来了气,委屈让她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她擦着眼泪,怒斥道,“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来见你,你还有心思和我玩笑!顾九思,你是没脑子还是没心肝?看不见我担心吗?” 听到柳玉茹的话,顾九思轻叹了一声,他隔着木栏,伸出手去,将人揽在怀里。 木栏很硬,隔在两个人中间,可柳玉茹却还是觉得,仿佛是突然找到了依靠似的。 人就是奇怪,其实这人也不用做什么,不用说什么,一个拥抱,就让人觉得,比说什么做什么更重要。 柳玉茹靠着他,低声抽噎着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得给我指条路出来。” “我明白,”顾九思轻抚着她的背,“你别担心,这些我心里有数。后面的人必定是陆永,这一次的数额肯定十分巨大,陆永才如此心慌,着急着拿我出来抵罪。我们知道后面的人是他,一切都好办。” “嗯。”柳玉茹靠着他,平和了许多,柔声道,“那我后面该做什么?” “先别让世安掺和下水。陆永想审我,第一步一定是要买通刑部的人,用他的人来审我,所以他一定会以叶世安和我是友人的名义,禁止世安及叶御史干涉此案。世安干涉越多,陛下越不会让世安碰这个案子,所以世安不能碰这个案子。若是陆永还这么说,你就让世安和陛下说明,他作为友人,朋友之谊,也要确认我安全。让他作为督查,监督刑部合情合理合法审办此案。” “好。” 柳玉茹果断应声,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这第二件事,此刻有至少两个突破口,你们可以找他指使人杀刘春的证据,也可以找他贪污库银的证据,但是不管什么证据,你们都要明白陛下的心思。” “陛下的心思?”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顾九思叹了口气:“你们得搞清楚,陛下想不想保陆永。” “如果陛下一心一意保他,你们还把案子翻出来,捅到明面上来,到时候陛下怕是会为了保住他,把我推到断头台上抵罪。所以在动手之前,你们得搞清楚,陛下对陆永的态度,到底是想保,还是不想保。” “陆永这样的人,”柳玉茹听到这话,顿时来了气,“陛下还想保吗?!” “玉茹,”顾九思无奈苦笑,“上位者比你想象中,更没有底线。比起公正,他们更在意结果。”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柳玉茹没有说话。 陆永打从范轩还只是个县令的时候就跟着范轩, 鞍前马后这么十几年,不说陆永本人本身能力出众, 就算是这份情谊,如果没有到一个特别地步, 范轩或许都会对陆永睁一只眼闭一眼。 柳玉茹明白顾九思的意思, 她沉吟片刻, 应声道:“如果陛下心里存的是保他的心思, 我要怎么办?” “如果陛下存的是保他的心思,那咱们就不能往查案的想法去想。” 顾九思果断开口:“你要做的,就是首先给这个案子找出一个背锅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要处理。其次你要去和陆永谈, 找到一个谈判筹码, 想办法让陆永放弃把祸水引到我这边的想法。”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后, 他接着道:“或者是让陆永身后的人, 放弃这个想法。” “陆永身后的人?”柳玉茹皱起眉头, “陆永身后, 还有人?” 顾九思点了点头, 他思索着道:“如今刘春才进来, 就直接被人杀了, 然后嫁祸给我。这么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 不像陆永。按照陆永的性格, 他首先大概会想尽办法把刘春捞出来, 如今其实什么都没查清楚,他这么果断杀人,倒是让我觉得,这一定是个大案了。” “陆永不该这么蠢,若说是他心里慌了被人利用,我却是更信一些。” 顾九思说着,他想了想,片刻后,他又道:“不过这也都是我的猜测,更多的,还要你自己看去听。” “我明白。” 柳玉茹点了头。顾九思拉着她的手,又将他与陆永、刘春两人所有有的纠葛都说了一遍,差不多说完的时候,狱卒走了进来,赔着笑道:“顾夫人,时间到了,不能再多留了。” 柳玉茹点了点头,同那狱卒道:“大哥您放心,我道个别,这就离开。” “您快些。” 狱卒倒也识趣,这就转身离开乐趣。等他离开了,柳玉茹转头看着顾九思,她抿了抿唇,终于道:“我走了。” 顾九思垂下眼眸,遮住眼里的不舍,低声道:“嗯。”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咬咬牙站了起来,让自己别再看了,她起身去,转身离开。刚走了没几步,顾九思突然叫住她:“玉茹。” 柳玉茹忙回头看他,顾九思往前探了探身子,双手抓在木栏上,严肃道:“我有话想同你说。” 看顾九思的样子,柳玉茹忙转过身,蹲下身来,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顾九思看她严肃的模样,他没说话,只是握住柳玉茹的手,捧在手里,珍而重之地低头亲了亲。 柳玉茹愣了愣,听见顾九思道:“想亲亲你,多的也亲不到了,便先下个定金,等日后再补上全款。” “胡闹。” 柳玉茹慢慢反应过来,她红了年,看着握着她手的人,小声道:“心思尽放在这些事儿上,嘴里没个靠谱的。” 顾九思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瞧她,笑起来道:“想你这件事,怎么就不靠谱了?” “我听你胡说。” 柳玉茹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顾九思笑着受了,柳玉茹这才收回手,随后便也没动,看着顾九思,许久后,小声道:“那我真走了。” 这次顾九思没再拦,柔声道:“去吧。” 柳玉茹出了监狱,她进了马车。 她不确定顾九思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她更倾向于顾九思的揣测是真的,比起陆永自己主动犯案,他被人利用,受人指使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若是陆永,那他背后的人又能是谁?陆永如今已经是朝廷户部尚书,比他的官还大,能够指使他的,总不至于是周高朗。 柳玉茹脑中翻来覆去,名字渐渐指向一个人。她思索了一路,得了一个名单,这些名单上有太后,有公主,甚至有周高朗,但是名字最后,却是一个旁人看来不太理解的人:洛子商。 虽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可是若是顾九思倒下了,会欢呼雀跃的,这怕是其中一个人物了。 这人一手操纵了扬州当初的事,凡事扬州出来的,怕是和洛子商都要有几分过节,尤其是叶世安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首先动手的顾九思,可是能说得动陆永,又盼着顾九思落难的,洛子商怕是头一号人物了。 柳玉茹有了目标,便派人去盯着,同时赶到了周烨家里。 周烨如今正打算回望都,他被特批在东都留了几个月,可他的调令是在幽州,无论如何都是留不住的。 柳玉茹上了门,周烨也没同她客套,直接道:“九思可有什么说的?” “有,”柳玉茹果断道,“周大哥,陛下那边的心思,就靠您来打听了。”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70%以上可看到最新更新,或者耐心等待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 没有出声。江柔静静等着她, 好久后,她却是道:“您刚嫁给顾老爷的时候, 是怎么样的?” “他啊?”江柔轻笑,“那时候也是混, 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后来婚后三年, 纳了好几个妾室。” 柳玉茹眼皮动了动, 听着江柔道:“这本也是常事了,但那时我年轻, 喜欢他, 便想不开,日日同他闹。后来经历了许多,两人风雨同舟了许多年, 终于走到现在了。他收了心, 妾室都养在了后院, 都是些可怜人, 便留在院子里过日子, 若找到合适的人家,便送她们一笔钱去了。” “哦, 我并非让你也学我。”江柔突然想起来, 这姑娘正是最敏感的时候, 忙道,“我过得不能算是顺遂,随口一说而已罢了。” 说着,江柔又说了些旧事,见柳玉茹情绪稳定,她便让她休息,自个儿起了身。临走前,她道:“可要我去把九思带回来?” 柳玉茹张了张口,终于道:“罢了……” 带回来,那顾九思与她,怕真的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江柔笑了笑,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等江柔走后,柳玉茹坐在房中,她呆呆坐着,一言不发。 印红走进来,低声道:“小姐……”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印红的话,她轻声道:“让我想一想。” 印红不敢开口了。她就看见柳玉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棋桌边上。 她以往很少对弈。她母亲虽然不拘着她,但总觉得,女儿家,还是以女红针线为根本。只是因为听说叶世安酷爱下棋,所以她才认真学过。此刻她需要什么让自己平复下来的事,于是就坐到了棋桌面前。 她神色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印红不敢打扰她,就让她静静坐着。 她记得当年柳玉茹第一次这样子,是张月儿刚刚进府,要让她和苏婉搬出主院,她到柳宣面前又哭又闹,结果却被柳宣打了一耳光回来。那天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等出来之后,她就会甜甜叫张月儿姨娘,从此进退有度,能说会道。然而在此之前,印红还记得,柳玉茹其实是个会爬树、喜欢玩弹弓、会护着苏婉和柳宣吵架的野丫头。 她不知道柳玉茹这一次会做什么,然而她清楚知道,柳玉茹一定会选出一条最好的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棋桌面前,她捻了棋子,静静和自己对弈。棋子落下时,她觉着自己的一切,仿佛都在经历着一场暴雨的清洗,放在火热的岩浆里滚灼,挫骨扬灰后,又重塑新生。 人之一生,最重要的能力,从来不是顺境时能有多聪明。而是逆境时,你有多坚韧。 她静静扣着棋子,慢慢思索着。 她自知,自己样样都算不上拔尖,就唯有在坚韧二字上,比常人要多那么几分。 能够快速调整心态,能够从迅速学习,适应周边环境。 就像当年张月儿来到柳家,她就能迅速把自己从大小姐变成一个普通小姐,收敛起对张月儿的敌意,同她讨巧卖乖,在柳宣和张月儿手下,也得到怜爱。 如何讨得别人喜欢,是她同张月儿学的;如何能成为一个让人称赞的闺秀,是她在叶家学的。 她有着超凡的学习能力,而今天遇见江柔,这是她生命里从未见过的女人的类型,她就在脑海里,把这个女人仔仔细细的剖开,去认真的思考着江柔的所有逻辑。 她站在江柔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 她嫁了一个不算喜欢的男人,这个男人甚至比顾九思更差,因为他风流多事,妾室许多。可她却不曾放弃,一步一步经营,让这个男人成为了今天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丈夫。 听闻早些年顾老爷并不算富裕,甚至有些浪荡,可如今的顾朗华却是长袖善舞,这或许也是江柔的功劳。 她花重金下聘,替自己的宝贝儿子迎娶了一个儿媳妇儿,她费尽心机,替儿媳妇儿挣来了嫁妆,结果这个儿媳妇儿,不仅对自己家心怀怨恨,还没半点规矩,与她对话毫无分寸,可她却仍旧能不恼不怒,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开导劝解,规划出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子。 若是其他人家,以顾家的权势,今日就她这样的所作所为,直接关起来收拾一番也好,或者是休弃回去也好,有的是法子磋磨她。可江柔却能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期盼着她能够真正收心在顾家。 柳玉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弃。 这份胸襟,是她少见的。 然而终究是意难平,道理她都明白,可情绪却难收敛。 可她已经知晓,这份情绪不能继续下去,一个人倒一次霉不要紧,怕的就是倒霉之后一直陷在情绪之中,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做错事。 于是她没有说话,她就是坐在棋桌前,反复对弈。 然后她让印红将过去侍奉顾九思的人都叫了过来,让他们细细说着顾九思的过去。 他怎么长大,他做过什么事儿,他是什么性子,他喜欢什么。 她就让对方说,她静静听,手中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她在落棋的声音中,在脑海中慢慢去勾勒出顾九思的过去,未来。 她大概能摸索清楚这一个人。 他心底柔软善良,喜欢猫猫狗狗,会给路边的野猫野狗喂食。 他有自己的责任心,他做事儿常嚷嚷的就是一人做事儿一人当,最怕的就是连累无辜。 他很讲义气,对自己兄弟从来都是两肋插刀。 他有一个大侠梦,常常梦想行走江湖…… 他想尽办法逃出顾府,挖狗洞、用梯子爬墙、甚至自己制作了许多攀墙工具;他还爱藏私房钱,房间里到处都是他藏的银票,防着他爹娘用金钱控制他;他武艺极好,原本他的师父,现在都要带着许多人才能制服他…… 柳玉茹拼命去寻找这个人的优点,试图客观的去评价这个男人,他的善和恶,他是真的无药可救,还是只是过于天真。 她听到第三天,该听的都听完了,而她内心里那些火,该灭的也灭完了。 她抬起眼,终于说了三天来第一句话。 “大公子在哪儿?” 听到这话,印红先是愣了愣,随后她反应过来,结巴道:“我……我这就找人打听。” 柳玉茹点点头,随后让印红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上妆。 她将最后一根头钗插入发丝中间时,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恭恭敬敬道:“少夫人,大公子现在还在春风楼。” 柳玉茹毫不意外,顾九思以往在赌场一赌一个月不回来都有,现在去了春风楼,也就三天没挪地方,算不得什么。 她点点头,起了身,随后便先去拜见了江柔和顾朗华。 江柔和顾朗华听见柳玉茹来了,顾朗华吓得手抖了抖,他咽了咽口水,也不逗自家的鹦鹉了,回头同江柔道:“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慌。” 江柔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小孩子的事儿,我们听听就好了,别管。” 没一会儿,柳玉茹就上门了,江柔和顾朗华坐在上位,柳玉茹恭恭敬敬行了礼,顾朗华赶紧让她起来,同她道:“我们顾家也没这么多规矩,你别太见外。” “玉茹是晚辈,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柳玉茹面色平和,妆容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好了许多,她抬起头来,温和道:“前些时日玉茹不适,没有来给公公婆婆敬茶,还望公公婆婆见谅。” “这不关你的事儿,”顾朗华一说起这事儿就来气,皱着眉道,“都怪九思那兔崽子。玉茹啊,你嫁过来,让你受委屈了,九思以前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就没敢下手管,长大了就来不及了,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混,你等着我把他抓回来,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公公说笑了,”柳玉茹神色平和,没有因为顾朗华的话开心,也没有什么不满,说话声音清晰平缓,听得人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慢慢道,“大公子一直是这个性子,天真烂漫,玉茹也是知道的。玉茹嫁到了顾家,也就是顾家的人,大公子能过得好,那便足够了。大公子喜欢出去玩,那便出去玩吧,也什么的。” 听着这话,江柔和顾朗华面面相觑,顾朗华心里更害怕了。 如果柳玉茹直接发火,他还没这么瘆得慌,现在柳玉茹说得这么好,直觉告诉他,要完。 柳玉茹不知道顾朗华的内心,她低着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继续道:“玉茹今日前来,一是同公公婆婆见礼,二是想来了解一下家中情况,想知道日后在顾家,可有什么需要玉茹注意的地方。” “其他倒也没有,”顾朗华斟酌着道,“只要你和九思能过得平稳顺遂,闲暇时候,再督促他上进些就好了。” 听这话,柳玉茹心中琢磨着,犹豫着开口道:“公公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读书上进?您这样的意思,以前同大公子说过吗?” 柳玉茹清楚顾朗华应当是没说过的。如果顾朗华早有这样的心思,以江柔和顾朗华的能力,能把顾九思管教成这样? “此一时彼一时,”不出柳玉茹所料,顾朗华也没遮掩,叹了口气,直接道,“以前觉得他一辈子高高兴兴过就是,所以从来也没要求过他上进读书。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如今还是希望他日后能够有些本事,哪怕家里护不住他,他也能自己护住自己。” “公公的意思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吗?” 柳玉茹将目光落到江柔身上,眼里带了疑惑。江柔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她也不同柳玉茹绕弯了,接过声道:“顾家虽是扬州的富商,但其实根在东都,我哥哥在东都任吏部尚书,如今东都政局不稳,陛下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了。我哥哥本想要九思入东都,然后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再将他举荐给公主殿下,以求前程。我们不愿九思卷入这些,所以才着急着给九思找一门亲事。” 江柔的话并不连贯,柳玉茹却是明白。皇帝三个月不上朝,很可能没有多少时候了,那接下自然会有一番皇位纷争。而顾九思的舅舅想要稳固位置,和某位有权的公主结亲。可是……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如今皇帝子嗣单薄,也早早定下了太子,怎么看,都不是会有夺嫡之争的模样,顾家怕些什么呢? 柳玉茹心思转了转,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梦来—— “梁王谋反后,范轩领兵入东都……” “当年仗着与梁王沾亲带故,就在扬州横行霸道……” 她心思一凛,沉住了心绪,假作随口道:“不知舅舅在东都,可有什么立场,与哪位王爷可有什么关系?” “站的,自然是天子的立场。”江柔抿了口茶,淡道,“与皇亲国戚的关系谈不上,只是我有一位侄女,是梁王的侧妃。” 柳玉茹听到这话,心砰砰跳起来。 第二次了。 梦里的事儿,第二次应验了!那真的只是个梦吗?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吗?! 柳玉茹克制着情绪,她端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去给自己思考的空间。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顾家还有多少时候?顾家如果倒了,她作为顾九思的妻子,还跑得了吗?! 她手中带汗,等放下茶杯后,她终于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如今既然家中有了变故,局势不比过去,大公子这性子,的确要改一改了。” “男儿家,不说荣华富贵英雄一世,也总该有些可以依仗的本事,公公婆婆觉得可是?” 店里的姑娘都忙着挑选胭脂,倒也没人发现顾九思和她的交谈,印红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玉茹手里拿着胭脂,笑着道:“小姐,您不再选一盒吗?” “嗯。” 柳玉茹垂下眼帘,如今店里的姑娘都在挑胭脂,她若不挑,倒显得异样了。 她悄悄将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选了几盒,掌柜看着她,笑着道:“柳小姐,顾公子就是这个脾气,您别介意,他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定是你兄弟在赌场上赢了他,他来找你出口气,忍一忍就罢了,也没什么的。您瞧,他出了气,便拿银子买高兴了。” “您说的是。”柳玉茹叹了口气,“让姐姐看笑话了。” 柳玉茹在店铺里挑着胭脂,顾九思又回了赌场继续赌钱。两人的对话却就迅速传回了顾家。顾朗华正在厅里和自己夫人骂着顾九思,他怒气冲冲道:“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为我给他定亲是为什么?还不是怕他亲舅舅给他拖到宫里去举荐,他长成这样,万一真让哪个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这气吗?” “你也别气了。” 顾夫人江柔叹了口气:“九思说得也对,毕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你这么稀里糊涂给他定了亲,取个不喜欢的人,终究是不妥当。” “那什么算妥当?去尚公主就妥当了?!” 两人正争执着,管家就急急忙忙从外面赶了过来。 “老爷!夫人!”管家高兴道,“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顾朗华和江柔都有些奇怪,管家高兴道,“少爷的意中人啊!” 听到这话,江柔首先出声,提高了声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的不和我们说?” 对比江柔,顾朗华则更沉稳些,先道:“你怎么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将侍卫带回来的话说了一边,高兴道:“少爷都说了,除了这个姑娘就不娶了,这不是意中人是什么?老爷,这姑娘我知道,现在也派人打听着,是个好人家的姑娘,脾气是顶好的,模样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可娶妻娶贤,少爷喜欢,那最重要不过了。” “管家说得是。”江柔缓过神来,忙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再打听打听姑娘的情况,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爷上门提亲。” 管家得了吩咐,赶紧退了下去。顾朗华回想着刚才管家的话,转头同江柔道:“夫人,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叹了口气,“九思向来什么都同我说的,如今有个喜欢的姑娘,却未曾同我提起过,还是这么普通一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朗华没说话,他仔细琢磨着,想了想,他同江柔道:“提亲的事儿,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这姑娘是他自己说了非她不娶的,我们先把亲事定下来,这次绝不能让他瞎闹腾了。” “这……”江柔有些犹豫,“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同他说……不太好吧?” “无妨。”顾朗华摆了摆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要让九思入京,咱们推拒就晚了。” 听到这话,江柔便明白了。顾朗华也已经不想管顾九思是因为什么说这话了,总之顾九思说了这话,到时候他也就有了理由和儿子争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她的过去普普通通,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管家隔日就带了画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来,顾家夫妇十分满意,对于自己那不靠谱的儿子,能找个这么靠谱的姑娘,他们觉得再好不过了。 “不过有一个传言,”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叶家的老夫人十分钟意柳小姐,两家的婚事,私下大概是定下了。” 一听这话,江柔顿时急了:“那是定了?” “没有。”管家赶忙道,“都是传言。” “这样吧,”顾朗华想了想,沉稳道,“我们亲自上柳家大门去,把情况问清楚。若是两家定下了,那自然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没定下,总该是柳家选的。” 管家明白了顾朗华的意思,隔日便同江柔拟出了聘礼的清单,带着人直接上了柳家大门。 顾家夫妇到柳玉茹家里时,柳玉茹还在屋中照顾苏婉。 江柔和顾朗华过来,谁都没曾想他们是来提亲的,于是柳宣也就没有召柳玉茹出来。 顾家在扬州家大业大,张月儿和柳宣都有些忐忑,一面揣摩着顾朗华的来意,一面同顾朗华闲聊,聊了一会儿后,顾朗华笑着道:“前些时日听说贵府有了喜事,似乎是柳大小姐和叶家定了亲,可有此事?” 听了这话,柳宣同张月儿对视了一眼,张月儿脑子活络,瞬间便明白了顾朗华的来意。 她说今日顾家怎么会上门,原来是冲着柳玉茹来的。 柳玉茹是苏婉的女儿,张月儿对她一贯也不大喜爱,但面子上得过得去。她看出来柳玉茹对自己婚事的经营,明白柳玉茹是想嫁个好人家。 她嫁了好人家,聘礼就多,聘礼进了柳家大门,日后都是留给她儿子的,于是张月儿也乐得让柳玉茹经营,原先叶家来,她已经很是满意,叶家的聘礼不菲,所以她急着将柳玉茹嫁过去。可是同顾家比起来,叶家的身家又算得上什么? 张月儿想得极快,在柳宣犹豫之时,便笑起来道:“这都是谣言,我们月茹同叶家大小姐乃闺中密友,所以同叶家走得近些,但婚嫁之事是全然未曾提过的。如今叶家的大公子还在赶考,哪里有时间说这些?” 柳宣听着张月儿睁眼说瞎话,颇有些不安,但话已经说出去,他也不好驳了张月儿的脸面,只能点头道:“未曾定亲。” 江柔和顾朗华对视一眼,两人都舒了一口气,江柔也没有转弯,开门见山就说了来意:“实不相瞒,今日我们上门来,是想为小儿九思求娶柳大小姐。” 说着,江柔就将柳玉茹夸赞了一通,又将顾九思夸了一通,最后终于说了重点,同她身旁的侍女挥了挥手,转头同柳宣道:“我们顾家是直爽人家,做事儿都得讲诚心,若是二位同意,这是顾家下聘的礼单,明日我们便会过来正式下聘。若是二位觉得有什么不妥,都可以同我们说一声,我们能做到的,都会做到。” 听到这话,张月儿眼睛亮起来,她面上笑意盈盈,看着柳宣接了礼单。那礼单从长度上来看,已经十分惊人,而其中的数额,对于柳家这样的普通商户来说,更是一笔巨额之数。张月儿看着柳宣的表情,哪怕柳宣已经尽量故作镇定,可他的眼神仍旧出卖了他。于是张月儿心中便有了数。 柳宣看完礼单,将礼单交给了张月儿,张月儿看着上面的数额,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可她还是轻咳了一声,面上故作惋惜道:“我虽不是玉茹生母,但玉茹是我们家嫡女,我也是当成亲生女儿看大,钱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顾公子那边,是不是诚心。” 江柔来之前,便已经将柳家摸了个透彻,自然是十分清楚张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明白所谓的“诚心”是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朗华,笑了笑道:“我们家人不大会说话,也说不出个花来,故而只能用金银表达诚意,却万万没有辱没小姐的意思。人这一辈子,唯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握在手里的,您看是吧?” “这样吧,”顾朗华轻咳了一声,“东街那边我们还有五个铺面,都归到这份聘礼里,您看如何?” 东街是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铺面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五个! 哪怕是顾家,这也是出手阔绰了。 张月儿知道见好就收,她看了一眼柳宣,压抑着激动道:“老爷,顾公子本就是青年才俊,能看上玉茹,是玉茹的福分,您看?” 柳宣听着张月儿的话,他目光落在礼单上,他一面担忧着柳玉茹的未来,一面又舍不得这些真金白银。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道:“敢问,顾公子对这门婚事怎么看?” 顾家夫妇他接触了,是好相与的,柳玉茹嫁过去,应当不会受累。顾九思虽然……虽然荒唐了些,但一个女人活得好不好,重要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喜不喜欢她。 听到这话,江柔笑起来:“若不是我儿倾慕柳大小姐,我们又如何会如此大费周折?” 柳宣舒了一口气,他就说顾家这样的人家,就算低娶,也该先去刘家才是。 柳宣笑起来,他正打算说去问问柳玉茹,就听张月儿道:“那便是天作之合,月老钦点了好姻缘了!我们玉茹以前也曾说过,顾公子相貌堂堂,古道热肠,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柳宣脸色变了变,然而这时江柔便将话接了过去:“柳小姐当真是如此说的?” “是啊。”张月儿同江柔攀谈起来,“我们玉茹与顾公子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对顾公子也是赞赏有加。” “那太好了,”江柔转头看着柳宣道,“柳老爷,那明日我们便来正式下聘,就这样说定了吧?” 柳宣被两人这一唱一和,话都说到这里,他也反对不了了。认真想了一下后,他觉着,婚姻这事儿,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玉茹向来温婉乖巧,不管是嫁给叶世安还顾九思,对于她来说,应当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柳宣点了点头,笑起来道:“那明日柳某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柳宣起身来,同张月儿一起送走了顾朗华和江柔之后,柳宣叹了口气,回身道:“这事儿你去同玉茹说一声吧,你们女子说这些话,也方便些。” 张月儿笑着应下,抬手挽着柳宣的手,同柳宣道:“放心吧,老爷,顾家这样的人家,比叶家好多了,叶家规矩多,顾家人好说话,家中有权有势,又只有顾九思一个独子,顾九思虽然性子荒唐些,可这世上哪又十全十美的人?只要顾九思喜欢咱们家月茹,月茹就能过得好。” “你说得是。”柳宣舒了口气,“还是你思虑得周到。” “您别担心了,我去同玉茹说说,”张月儿温柔道,“玉茹年纪小,婚事这样重大的决定,还是我们老的替她相看好才是。” 张月儿安抚了柳宣一番,柳宣放下心来,便重新去忙生意上的事儿了。等柳宣离开后,张月儿招人来打听了一下柳玉茹和顾九思的事儿,便听说了胭脂铺的事儿。 张月儿听着笑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同旁边侍女道:“苏婉是个没本事的,她这女儿倒是招人。行吧,你就拿着这个由头过去,同她说,她行为不检,禁足半月,先把婚事定下来。让下人管好了嘴,订婚前谁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事儿,我就给他发卖出去!” 侍女明白张月儿是动了真格,忙道:“您放心,绝不会有人嘴碎的。” 张月儿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道:“说话好听些,她现在还巴巴等着叶世安回来定亲,你多哄哄她,等和顾家亲事定下了,我再去劝她。” “明白。”侍女笑着道,“您放心吧,奴一定把事儿办得妥帖,毕竟是未来的顾少奶奶,不会得罪的。” “可惜了,”张月儿叹了口气,“我也没个合适出嫁女儿,雪儿年纪太小了,不然,叶家也不错。” “这柳玉茹啊,”张月儿低头看了看礼单,嘲讽一笑,“可真值钱。” 店里的姑娘都忙着挑选胭脂,倒也没人发现顾九思和她的交谈,印红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玉茹手里拿着胭脂,笑着道:“小姐,您不再选一盒吗?” “嗯。” 柳玉茹垂下眼帘,如今店里的姑娘都在挑胭脂,她若不挑,倒显得异样了。 她悄悄将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选了几盒,掌柜看着她,笑着道:“柳小姐,顾公子就是这个脾气,您别介意,他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定是你兄弟在赌场上赢了他,他来找你出口气,忍一忍就罢了,也没什么的。您瞧,他出了气,便拿银子买高兴了。” “您说的是。”柳玉茹叹了口气,“让姐姐看笑话了。” 柳玉茹在店铺里挑着胭脂,顾九思又回了赌场继续赌钱。两人的对话却就迅速传回了顾家。顾朗华正在厅里和自己夫人骂着顾九思,他怒气冲冲道:“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为我给他定亲是为什么?还不是怕他亲舅舅给他拖到宫里去举荐,他长成这样,万一真让哪个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这气吗?” “你也别气了。” 顾夫人江柔叹了口气:“九思说得也对,毕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你这么稀里糊涂给他定了亲,取个不喜欢的人,终究是不妥当。” “那什么算妥当?去尚公主就妥当了?!” 两人正争执着,管家就急急忙忙从外面赶了过来。 “老爷!夫人!”管家高兴道,“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顾朗华和江柔都有些奇怪,管家高兴道,“少爷的意中人啊!” 听到这话,江柔首先出声,提高了声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的不和我们说?” 对比江柔,顾朗华则更沉稳些,先道:“你怎么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将侍卫带回来的话说了一边,高兴道:“少爷都说了,除了这个姑娘就不娶了,这不是意中人是什么?老爷,这姑娘我知道,现在也派人打听着,是个好人家的姑娘,脾气是顶好的,模样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可娶妻娶贤,少爷喜欢,那最重要不过了。” “管家说得是。”江柔缓过神来,忙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再打听打听姑娘的情况,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爷上门提亲。” 管家得了吩咐,赶紧退了下去。顾朗华回想着刚才管家的话,转头同江柔道:“夫人,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叹了口气,“九思向来什么都同我说的,如今有个喜欢的姑娘,却未曾同我提起过,还是这么普通一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朗华没说话,他仔细琢磨着,想了想,他同江柔道:“提亲的事儿,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这姑娘是他自己说了非她不娶的,我们先把亲事定下来,这次绝不能让他瞎闹腾了。” “这……”江柔有些犹豫,“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同他说……不太好吧?” “无妨。”顾朗华摆了摆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要让九思入京,咱们推拒就晚了。” 听到这话,江柔便明白了。顾朗华也已经不想管顾九思是因为什么说这话了,总之顾九思说了这话,到时候他也就有了理由和儿子争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她的过去普普通通,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管家隔日就带了画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来,顾家夫妇十分满意,对于自己那不靠谱的儿子,能找个这么靠谱的姑娘,他们觉得再好不过了。 “不过有一个传言,”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叶家的老夫人十分钟意柳小姐,两家的婚事,私下大概是定下了。” 一听这话,江柔顿时急了:“那是定了?”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顾九思的反应让李云裳愣了愣, 她似乎也是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后, 转头同狱卒道:“你且先下去吧。” 狱卒假作什么都不知道, 偷偷打量了牢狱中的情形一眼, 便转身离了去。 等狱卒出去后, 李云裳这才转过头起来, 看着顾九思道:“方才我对狱卒说明来见顾大人的理由, 是因我与顾大人乃旧识,故而想表现一些给狱卒看, 却不想惊扰到顾大人了,还望见谅。” 顾九思见李云裳正常了一些, 稍微放松了警惕,却还是不忘柳玉茹等人还在, 直接道:“公主来此, 有何贵干?” “听闻顾大人下狱,我心中不安,便过来看看, ”李云裳说着,四处打量了一下, 笑了笑道, “如今见顾大人没什么大碍,心中也就放下了。” 顾九思皱了皱眉头, 斟酌了片刻, 觉得此时不宜和李云裳说太多, 便道:“公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云裳似乎没想到顾九思会半点拐弯都不打,愣了片刻后,倒也笑起来,她朝着身后侍女挥了挥手,等侍女下去后,她转头看向顾九思,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道:“这次我听说顾大人有难,便立刻去找了母后,母后找陛下探听了消息,怕是不太理想。我怕顾大人无法脱身,千思万想,只能是想了一个不算法子的法子,但我不知道顾大人是否愿意,所以特意来找顾大人说一说。”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顾九思愣了愣, 柳玉茹也没再多说,笑了笑, 便转头跟着叶世安和沈明走了出去。 三个人商量着后续事宜, 一齐回了顾府, 顾府一直留着叶世安的房间, 沈明自己先行休息, 叶世安送着柳玉茹进了房间, 等临近门口,两人闲聊起来, 叶世安才笑着道:“如今发现,玉茹与过往, 总是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了?”柳玉茹有些疑惑,叶世安认真想了想, “勇敢许多。” “我胆子向来是大的。”柳玉茹笑起来, “是过往你不了解罢了。” 叶世安摇了摇头:“论做事,你胆子是大。可若论交心,你胆子却是太小了。” 柳玉茹愣了愣, 叶世安抬头看向明月,感慨出声:“你说这世事, 你越长大, 想得越明白,我越长大, 却是想得越不明白了。” 柳玉茹没说话, 她静静思索着叶世安的话, 叶世安苦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同柳玉茹道:“回屋休息吧,我且先回去。” 叶世安转身先离开了去,柳玉茹站在门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自己也回了屋。 回到屋里,她洗漱之后,躺回了床上。 一贯两个人睡的床,空荡荡的,让她有了那么几分不习惯。她脑海里浮现出李云裳夜里同顾九思说的话。 “顾大人您没有家族做靠山,要在东都继续,您靠什么?” “她是不错的,但是毕竟是商贾之流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柳玉茹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头看向叶世安,似是有话要说。叶世安敏锐察觉, 询问道:“怎的?” “没什么。”柳玉茹回过神, 平静道, “洛子商到的确给了我一写消息, 让我去找一个人。” 说着, 她将纸条交给了叶世安, 上面写了一个叫“孙壑”的名字和地址。叶世安没有多说,立刻和沈明清点了家奴, 就和柳玉茹一起去了这个纸上的地址。柳玉茹在路上将情况同叶世安和沈明说明了一下,一行人到了这地址上的位置, 这里就是个破烂的宅院,柳玉茹上前去敲了门, 片刻后, 有一个男人骂骂咧咧从院子里出来,一面骂一面道:“谁啊?这个时辰了还上工,还要人活……” 话没说完, 他便打开了大门,一看见柳玉茹, 他下意识就关门, 柳玉茹赶忙上前抵住大门,急道:“孙先生, 您别害怕……” 沈明看见孙壑冒头, 从后面疾步上来, 一脚直接踹在大门上,把大门连着人踹飞开去,孙壑倒在地上,翻身就跑,沈明一把抓在他肩上,抬脚将人踹了跪下,压着孙壑的肩怒道:“跑什么跑!问你话呢!” “沈明!”柳玉茹叫住沈明,赶紧上前来,同孙壑道,“孙先生,我们是找你来问点事儿,不会对您做什么,您别害怕。” 孙壑不敢看柳玉茹,忐忑道:“我就是个铁匠,不认识你们这些贵人,你们找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这……这怎么说?” 柳玉茹有些发愣, 顾九思却是道:“你想,按照孙壑所说, 他没有参与库银之事, 不和刘春往来, 所以刘春才将东西放在他这里图个安稳。可见他是极为谨慎或者说胆小的人。那如今刘春死了, 他为什么不跑, 还在这东都呆着等你们来找?” 叶世安点了点头:“九思说得极是。” “再说洛子商, 玉茹与他相谈的,不过是一些旧事, 章怀礼之事,玉茹就算把齐铭说了, 可他也没有多问,他甚至没有考虑一下, 让玉茹回来, 他去查探一番,就直接告诉了玉茹孙壑的存在,他又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 “那他图什么?”柳玉茹皱起眉头, 顾九思思索着道,“这件事, 我也想了许久。但你们同我说太子一定要严惩我, 我却有些想明白了。你们想,陆永是谁的人?” “陛下的。”叶世安果断道, “他一直在劝陛下再立皇后, 多诞子嗣。” “陆永虽然拿钱, 但他的确是陛下的人,而陛下虽然让洛子商留在东都,也是为了打完刘行知回来收拾他。洛子商难道就不为自己打算一下吗?洛子商如今的意图,怕是忽悠了太子,以帮太子的名义,打算安插自己的人。你想,这一次势必是太后和太子联手,一定要把陆永或者我拉下来,拉下来之后,户部职位就有空缺,他们就可以安排人上去。玉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1章 第一百章 范轩沉默着,片刻后, 他转过头去, 同外面太监道:“去将顾九思从刑部提出来,朕有话要问他。” 柳玉茹听得范轩的话, 终于才放松下来,范轩看着她,叹息道:“你也别坐着了,你先回家去休息吧,我让御医来给你看看。” 柳玉茹拜谢, 范轩让人过来, 送她去了偏殿,临出门了,柳玉茹想起来, 同范轩道:“陛下, 我受刑这事儿,您别和九思说。” 范轩愣了愣,随后有些无奈笑起来:“你这小姑娘……” 说着,他挥挥手道:“去吧,我不同他说。” 得了范轩这话, 柳玉茹这才离开。范轩在御书房里等着, 旁边大太监走边上来,给范轩磨着墨道:“陛下, 您说这事儿如今怎么是好?要是真是陆大人做的, 顾大人又有了证据, 到时候顾大人和太后一结盟,逼着您治陆大人的罪,这不就难办了吗?” “等着吧。”范轩淡道,“我倒要看看,这个顾九思,能给我个什么主意。” 等了一会儿,顾九思也来了,范轩见顾九思进来,恭恭敬敬行礼,范轩没有说话,从旁边拿了茶,抿了一口,淡道:“话,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你夫人同我说,如今你有办法帮我,你说说你的办法吧。” “陛下,”顾九思直起身来,平淡道,“陛下如今之忧虑,在于此事背后各党派纷争。此事明显是太后欲借此机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沈明抖了抖。 他觉得顾九思矫情。 他推了推顾九思, 小声道:“哥, 咱们冷静一下, 打嫂子肯定是比打你疼的,你看你多皮糙肉厚,嫂子水灵灵的那打着肯定比你疼啊。” 顾九思:“……” 他感觉沈明这个人大大咧咧的程度真的比他当年夸张太多,等下马车的时候,顾九思拍了拍沈明的肩道:“你还年轻。” 谁还没年轻过呢?他年轻时候还在老婆哭着的时候塞银票呢! 沈明敲响了大门, 两人一路进了屋里。顾九思走进内院, 刚到门口,木南便拦住了他,话没出口,就看顾九思抬起头:“是我。” “公子?!” 木南愣了愣, 顾九思低头道:“我去看看夫人。” 木南反应过来, 忙领了顾九思进去, 顾九思进了内院, 一面走一面道:“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现下睡了。”木南小声开口,有些忐忑看了一眼沈明, 沈明点了点头,木南舒了口气,确认顾九思是什么都知道了, 这才道:“方才大夫给夫人看诊了,说好好养着, 不会有事儿的。” 顾九思应了声, 没有多话, 到了门口后,将人吩咐下去,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柳玉茹睡在床上,她其实疼得有些睡不着,但又觉得疲惫,大夫给了她安神的药,她就在朦胧睡意中沉浮,又疼又困,但疼痛的确是少了许多。 她心里记挂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神仙也有五谷轮回, 叶世安一代君子, 自然不能失了风度。 他看着面前的木桶, 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回了床上,在寒风中抱紧自己,闭着眼硬憋着自己。 等憋到了启明星升起来,他终于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却是顾九思终于回来了。沈明送着顾九思回来, 还给叶世安带了官袍,顾九思一进来,叶世安就跳了起来,一把抓过官袍, 疾步往外走去, 拉住狱卒, 低声问了两句, 人就转角不见了。 “他去做什么?” 沈明有些发蒙,顾九思也有些不明白:“竟是气得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了?” 但时间紧急, 顾九思也来不及闹明白叶世安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进了牢房,把门关上, 同沈明道:“赶紧去上朝,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 说完, 他很自觉自己上了锁, 和狱卒道:“您歇着吧, 我锁好了。” 这时候,叶世安已经纾解完毕,从旁边转角走了出来,他冷冷瞟了一眼顾九思,拔腿便走。沈明赶紧追上去,顾九思愣了愣,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叶世安气得这么厉害。 叶世安和沈明上了朝,当日,范轩便宣布太子替天子南巡,查看黄河堤防情况,施恩于天下。因为太子是范轩一根独苗苗,从东都调五千精兵护送。 这条命令下来,所有人都懵了懵,等朝会散了后,许多大臣都聚到周高朗面前来,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 太子南巡的事情刚刚定下去, 范轩就同时在暗中下令,从自己的嫡系部队中, 急调了五千精兵来东都。 因为都是他自己的嫡系,外面倒也不知道。于是范轩暗中调人,明着却是授意御史台督促顾九思的案子。 御史台得了命令当天,叶世安立刻陈书列数刑部在此案上种种不是,要求刑部将案件移交御史台。而刑部的人也不示弱,第二日就参叶世安徇私枉法和顾九思勾结。 刑部可以踩顾九思, 毕竟顾九思孤立无援,但刑部这么踩叶世安, 第二日御史台就直接参了刑部上下全员种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双方口水战了几日,在朝堂上骂得唾沫横飞,范轩五千精兵终于调到了东都。 五千精兵到达当夜,范轩将陆永召见进宫。 这些时日陆永一直很是忐忑, 他几乎用了自己所有人去稳住刑部的关系,让刑部不要将顾九思移交到御史台去。他心里非常清楚, 一旦刑部将顾九思移交到御史台,那刘春的死就必然暴露。他不清楚范轩对这件事知情多少,更揣摩不透范轩对这件事的容忍程度。于是他日日担惊受怕, 怕范轩找他,也怕范轩不找他。如今范轩来找陆永, 陆永倒是突然就安定了。 他让前来传旨的太监稍等, 而后换上官服, 跟着进了范轩的宫殿。 太监没有让他在御书房见驾, 反而是来了范轩的寝宫,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太监来的时候,顾家一家正在用饭。听得这话, 江柔猛地站起来, 急声道:“可是我儿出事了?” 太监摆着手:“您放心, 顾大人无碍。只是有一些事儿, 需要顾少夫人进宫来处理。” 这话让江柔放下心来,柳玉茹也镇定下来,她擦了嘴角,站起身子, 同太监道:“公公稍等, 妾身去换套衣服。” 说完柳玉茹便吩咐了人去照顾太监,而后转进了房内。 她在房中换了一套正装,便跟着这位太监入了宫,太监看上去很急,似乎是宫里的人都在等着他们一般, 柳玉茹不由得道:“公公, 若不是我家郎君出了事儿,宫里到底是因何事如此着急召见妾身?” “这您也别多问了,”太监面上露出几分悲悯, “您到了,便知道了。” 听到这话, 柳玉茹心里沉下去。 可以确定顾九思是没事的,但顾九思没事, 又不是好事, 还要她进宫, 又是为着什么? 她揣测不出来,只能是稳住心神,一路进了宫里。 太监领着她进了后宫,柳玉茹越走心里越是有几分茫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接见她的地方变成了后宫。她紧皱眉头,不由得道:“公公,可是走错了?” “没错,”太监立刻道,“太后和陛下一同召见您,所以是在夜央宫会见。” 太后和皇帝一同召见。 柳玉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 顾九思背着柳玉茹走出宫去, 很短一截路, 他却觉得特别漫长。 他期初还是走着, 而后便跑起来,最后再也不顾仪态, 一路狂奔着冲了出去。等冲出去后, 他看见等在门外的顾府马车,他跳上马车去,同车夫急促道:“走!” 柳玉茹此刻已经是睡了过去,顾九思坐在马车里, 冷了神色,他抓着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他握着她的手,感受她的体温, 将她的手放到唇下, 轻轻印在了上面。 他眼中风起云涌, 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克制。 而内宫之中,太后看着范轩,不可置信道:“陛下,您就让他这么走了?” 范轩喝着茶,不言语。太后猛地提了声:“陛下, 您就让这乱臣贼子这么走了?!他不顾圣令在内宫前大吼大叫,甚至对禁军动武, 这是什么?这是犯上!是谋逆!陛下就这么不管不问?!” “太后, ”范轩拖长了声音, 吹着茶杯道,“顾爱卿年轻,性子鲁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会罚他的,您别操心了。” 太后听着范轩的话,慢慢冷静下来。旁边李云裳察觉范轩态度的转变,忙道:“陛下也是累了,母后,让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太后没说话,她在李云裳的调和中缓下来,她慢慢坐下来,冷淡道:“陛下让他这么大闹了宫廷,又大摇大摆走出去,如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 柳玉茹一觉睡醒, 已经是第二日。 她感觉许久没有这么睡过,打从顾九思入狱以来, 她一直睡不好觉, 这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居然觉得神清气爽。 她在床上缓了片刻,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随后大声道:“九思!” 说着,她慌慌张张穿鞋, 外面印红听见了声音,赶紧进来,忙道:“夫人你这是着急什么?” “郎君呢?” 柳玉茹着急出声:“他可还好。” “姑爷没事儿,”印红放下水盆,将柳玉茹重新按了坐下来,安抚道, “姑爷送您回来的, 陛下又让他回去了, 姑爷说,让您别担心,不出三日, 他就回来了。” “他身上伤可叫大夫看过了?” 柳玉茹渐渐缓了过来,印红从旁边端了水盆, 伺候着她梳洗, 回答道:“走的时候看过了, 没多大事儿, 叶公子亲自送姑爷到的刑部,走时候还带了许多药,不会有事的。” 柳玉茹听着,从旁边接了水,漱了口,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她这时候终于感觉到饿,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旁边印红听见了,抿唇笑了笑:“夫人睡了一天,必然是饿了。奴婢让人煮了粥,这就送过来。”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应了一声,起身来洗了脸,又梳了头发,便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她一面吃,一面细细问着这一日发生了什么,印红差不多禀报完之后,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柳玉茹是来给顾九思送好吃的, 这一番牢狱之灾,顾九思每天都在牢房里呆着, 加上柳玉茹送的饭,竟是足足胖了一圈。 好在他本来也就清瘦,这么胖了些,也不显得难看, 反而是恰到好处。 顾九思在宫里呆这么久,回来时本就有些饿了, 柳玉茹便守着他, 一面看他吃东西,一面听他说宫里的事儿。 他是没有叶家那些规矩的, 盘腿坐在床上, 吭哧吭哧吃着面条, 没有半点仪态可言。 柳玉茹笑眯眯瞧着他,感觉像是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白狗,吃起东西来, 高兴得很,吃得高兴了,还会抬起头,朝你“汪汪”叫两声。 这天下再英俊多谋的男人,相处久了,都会发现这人的孩子气, 孩子气起来, 什么帅气俊朗都没有, 就是满心觉得这人可爱。 顾九思同她说着朝廷上的事儿,她同顾九思说着自己生意上的事儿。 “我也不想事事都揽在手里,一个人做事儿总有限度,我把大的盘子搭建好,剩下的就他们自己做就是了。” “不怕做不好?”顾九思忍不住笑。柳玉茹摇摇头:“一个人做十分的事儿,那也只是十分,但若十个人做八分的事儿,那就是八十分。不能事事都想着要做到自己要的十分,这样不行。” “我发现你这个女人,”顾九思想了想,忍不住道,“怎的这么有野心?” 听得这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顾九思从陆永家中出来,已经是深夜。陆永在家里几乎把他的亲信都同顾九思介绍了一遍, 双方接了个头, 顾九思算是大致的了解了他们, 大家一起吃了个饭, 这才回来。 柳玉茹得了消息,说顾九思去了陆府,只是她没想到, 顾九思会呆这么久。原本给他设席接风洗尘,想着等等他便回家了,结果却是一等等到了深夜。 柳玉茹安排江柔等人先吃了,自己就在屋中研究着钱和水路的事。她既然卖粮,修这么大一个商队,自然在供粮上也要跟上。这意味着她要买更多的土地, 招募更多的人, 而这后面, 都是钱。 柳玉茹算着钱, 等到深夜时候,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有人送着顾九思回来了。她忙起身去,就看见顾九思喝得醉醺醺的, 被人扶着回来。 扶着他来的人都是她没见过的,但看上去明显也不是奴仆, 应该是什么官员, 顾九思在大醉之下还和他们打了招呼, 含糊道:“王大人,李大人,慢走。” 柳玉茹赶忙也是和对方道谢,对方笑了笑,和柳玉茹告别之后,自行上了马车离开了。 柳玉茹扶着顾九思往家里走,她心里有些不大开心,她不喜欢顾九思不回来吃晚饭,更不喜欢他这么醉醺醺回来。 但她仍旧是克制了脾气,扶着顾九思回了屋里,顾九思手搭在她肩上,却还是努力支撑着自己,似乎是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顾九思一连参两百人的壮举, 柳玉茹隔日就听到了。满大街都在议论顾九思的事, 无论是在茶楼、饭店、花容、神仙香…… 任何一个地方, 她都能听到顾九思的名字。 好听点的,无非是:“顾大人刚正不阿, 有骨气,有魄力。” 不好的, 便是:“顾九思这傻子,这么做官,都不给自己留点退路。” 柳玉茹听久了, 心里也有些发慌。其实不止是别人说, 她自个儿心里对这件事, 也有些发慌。她向来是个喜欢把刀子藏起来的人, 见着顾九思这么锋芒毕露,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忧。 只是她相信顾九思有顾九思的打算,便也忍住不问,低头做着自己的声音,盘着自己的账。 她找了许多人规划水运一事,终于规划出一条河里的路来,而后她便派人出去,按照他们规划的路子, 从头到尾走一遍, 顺便再从幽州买了粮送过来。 这条水运的路, 从头到尾走一遍, 从幽州到东都, 大约需要半个月。于是柳玉茹便老老实实等了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顾九思忙得脚不沾地。他先送走了周烨,而后参了这两百个人。参了两百人的第二日,据说就有一百个官员参了他,参奏原因五花八门,诸如他见到长官不够恭敬、上朝佩饰歪斜、在路边辱骂他人、上次朝堂上骂人带粗鄙、在家不够孝顺和父亲吵架等等。 这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李云裳死的第二日, 顾九思上朝后回来, 便同柳玉茹道:“这几天你先去东都外的护国寺上休息一下, 别留在东都城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顿了顿, 抬头想问什么,但见着顾九思神色不善, 便也知道不该问,只是道:“那我把家里人都带过去吧,许多年没去寺庙里住住, 怕是佛主都觉得我们不诚心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 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 他们两躺在床上,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睡, 翻过身来,拉了她的手道:“等你从护国寺回来,我便要准备加冠了,陛下允我三天假期,我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柳玉茹听着,抿了抿唇,她抬起手, 握住他的手, 柔声道:“原来郎君才二十岁。” “是呀, ”顾九思颇有些得意, “我厉害吧?二十岁的尚书, 你哪儿找去?等我再立点功,你诰命夫人也不远了。” 柳玉茹看着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在安抚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将头靠了过去,听着他的心跳,一言不发。 第二天柳玉茹带着全家人悄悄出行,去了护国寺礼佛。他们住进寺庙之后,没了多久,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太后在宫中气得呕了血,太医建议静养,于是范轩收拾了一下,把太后挪到了静心苑去,好好休养。 静心苑的位置,离冷宫不远不近,明白的人都知道,名义上是静养,其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大人没有立刻来顾家。但他很讲究的让顾九思先去准备了。 江柔非常熟悉这位弟弟的作风, 她领着柳玉茹去买了马车,挑了美女,然后买了一众金灿灿的衣服挂在柜子里, 熟门熟路临时训练了一批人来照顾江河。 柳玉茹看着江柔临时抱佛脚, 忍不住道:“婆婆, 既然舅舅这样麻烦, 为何不早点训练人?” 江柔叹了口气:“玉茹,咱们家不比以前富有,万一他出不来,这钱不就浪费了吗?” 柳玉茹一听,觉得江柔所言甚是,这买马车买美女买衣服训练下人的钱, 如果没有人报销, 那的确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收拾好了屋子, 第二天,顾朗华便带着全家去刑部门口等着江河。路上顾九思给她大概介绍了一下这位舅舅。 他们江家原本是东都首富, 江柔这一辈, 江家一共有两子一女,江河是最小的儿子。按着江老爷原本的打算, 是让江家的大公子江山从政,让小儿子江河经商,谁知道江山当官不过五年, 就因为牵涉夺嫡一事, 被流放到了南疆, 然后病死在了路上。江老爷被政治斗争伤害到了之后,更是不愿意江河当官,谁知道江河十五岁那年,偷偷参加了科举,连中三元,成了当年天子门生。至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而立之年,便扎根于朝堂,从工部、户部到吏部,成为了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主管整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某种意义上说, 叶世安代表了叶家的态度,顾九思代表了周高朗的态度。于是在沈明站出来后, 一大批大臣陆陆续续都站了出来。 洛子商站在前方,神色从容淡然,范轩看向前方的洛子商,沉声道:“洛太傅,你有何话好说?” 洛子商笑了笑:“陛下是君, 臣是臣,陛下觉得怎样,微臣怎敢多言?一切听陛下吩咐。” 这话说得大气, 若是范轩还要几分面子, 就会给洛子商一个台阶。然而范轩却是点点头,直接道:“洛太傅这样的才能,当太子的老师未免太过屈才, 还是要还玉于宝阁,让洛大人能为朝廷做更多事才好。” 说着,范轩想了想, 却是道:“修史乃国之大事,洛大人师从章大师, 又是太子太傅,如此重要之事, 便交由洛大人来做吧?” 大夏基本保持了大荣的规矩, 按照大荣的规矩, 每个国君的政绩之一, 就是修史。因此国家再穷再苦再乱,皇帝也会坚持让人修史。而修史之人,也常在后期受到重用,算是一个政治跳板,毕竟比起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修史这件事最不容易出错,又最容易升官。让太子太傅修史,算的上是给太子面子,是恩宠了。 但顾九思心里清楚,按着范轩的意思,他是打算先收拾了刘行知再回来收拾扬州,洛子商若是失了扬州,在朝中也没什么依仗,修史这件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话把廖燕礼脸色说得不大好看了, 他僵着脸道:“顾尚书,这个方案虽然比较耗钱,但这是百年大计, 必然耗钱一些。工部出方案,钱的问题是顾尚书该解决的问题, 顾尚书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户部如今没有能力解决这件事。那以后其他各部提出任何方案,户部一句没钱就完事了, 大夏还能干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干, 最省钱不过。顾尚书眼里只有钱, 人命哪里比得上钱重要?” 这个大帽子盖下来,廖燕礼觉得气顺了。骂架这种事,首先得站在一个道德高点上,后续无论顾九思再如何说, 只要问他想过黄河百姓没有, 顾九思便输了。 廖燕礼等着顾九思回话, 顾九思听着这些,他没有出声。 他心里清楚,如果这个事儿他揽着,黄河日后任何问题, 都要他背锅。可是他不拦, 这么多钱, 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洛子商这是给他送了一道难题, 而他又不能不接。 他能怎么办? 顾九思思索着如何才能说服皇帝不去接受这个事情, 可是由觉得不能随便开口,想了许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突然想起了柳玉茹。 如果是柳玉茹,会怎么样? 她向来不是一个只知节省的人,她从来觉得开源比节流重要。她的生意需要钱,可她总能弄到钱。如果这件事不能拒绝,他去哪里弄钱? 顾九思脑子里飞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听到这话, 顾九思沉默下下去。 天下大乱后, 王善泉在扬州自立怀王, 王善泉死了之后,扬州一番内斗,最后从王善泉十五个儿子里, 选了最小的那一个王念纯当了怀王,剩下十四个都被洛子商杀了。而王念纯的母亲,便是姬夫人。 这位姬夫人出身舞姬,听闻也曾是前朝贵族,家道中落后被充入娼籍,后来因善舞貌美被王善泉纳入府中,生下王念纯后当了妾室。 洛子商之所以在一群夫人中选择了王念纯和姬夫人,最重要的就是容易控制。王念纯如今不满五岁,而姬夫人身份低微,如果不依仗洛子商, 根本没有压住扬州的能力。如今就是洛子商在和姬夫人合作,姬夫人替他守住扬州, 他在东都任官。 且不论洛子商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东都, 但以他和姬夫人的关系, 很明显,这一千万需要债务方式给予, 这明显不是姬夫人的意思, 是洛子商的意思。 可话顾九思不能说太多, 太多了, 难免就有党争之嫌。 从这个条件来看,洛子商始终还是想为扬州保存一份实力,如果大夏发行整个国家范围的大夏债,自然是会保证信用体系,洛子商买了这个,就算之后转卖,也能有一笔钱。而事实上,大夏也不会自毁长城,放弃还国债。因为一旦放弃,再想卖国债,就很难了。而这是一笔极大的流动资金。 他突然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顾九思那斜斜一昵, 带了种说不出的风流意味。 江河在东都当了二十多年风流公子, 凭的就是那双眼睛, 顾九思的眼睛生得像他,又多了几分少年清澈,贵公子挑逗人心的本事混杂着少年人的干净, 那才真是能让一个女人快溺死过去的情动。 柳玉茹忍不住红了脸,扭过头去,摇着团扇岔开了话题道:“事情我谈妥了。” “嗯?”顾九思有些好奇,“如何谈妥的?” 柳玉茹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顾九思听着,却是有些不安道:“洛子商会这么好说话?” “自然是的。” 柳玉茹笑了笑:“他愿意入股我这个商队,那他就是老板,事关他的钱,他自然会卖力。修缮黄河这件事,对于他来说, 名已经是他的了,如今又给了他利, 而且黄河修缮对扬州商人也是好事, 商人那边问题也解决了, 他若还是不听劝,那可就真给他们加税了。” 顾九思听着点点头, 随后道:“还是夫人厉害, 夫人出马, 什么事儿都能搞定。” “我也是为了自个儿的生意, ”柳玉茹想想,随后道,“这事儿你便装作不知道吧。说句实话,我是不愿你同我生意牵扯太多的。” “嗯?” 顾九思有些疑惑:“是怕我影响给你做生意吗?” “是怕影响你。” 柳玉茹叹了口气,随后道:“九思,我不想有一日,我会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江河这话把叶韵说愣了, 江河见叶韵呆着,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晚辈,他摆了摆手, 笑道:“逗你玩的。芙蓉,”他朝着旁边一直候在一边的侍女招了招手,两个侍女赶紧过来, 扶起江河,江河瞧了叶韵一眼,同旁边还站着的侍女道:“给叶小姐拿件外套,夜里风大露寒,她可别接了哥哥, 病了自个儿。” 说完他也没看叶韵,手搭在侍女身上, 由着侍女送回房去。 叶韵在院子里站了站, 片刻后, 她才回过神来,让人扶起了叶世安,等走到门口的时候,江河的侍女已经拿了外套等在门口,看见叶韵后, 她将外套递过去, 笑着道:“这披风是从少夫人那儿借的, 少夫人还没穿过, 叶小姐别嫌弃。” 叶韵点了点头,她看了那侍女一眼。江河身边常跟着四个侍女,这个侍女是其中之一,似乎是叫白芷,生得最为清丽。叶韵瞧着她,恭敬说了声:“谢谢。” 那侍女愣了愣,全然没想过一个世家小姐会同她说这样的话。而叶韵披上披风,便上了马车。 叶世安在马车里醉着,见叶韵上来了,他张了眼,看了叶韵一眼,低声道:“韵儿,哥以后,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叶韵愣了愣,随后听叶世安说着胡话,低声道:“以后哥哥,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叶韵垂了眼眸,好久之后,她才出声:“我过得很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顾九思回到家里时, 柳玉茹正在清点家里的东西。顾九思见着了,不由得有些好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老同意给我钱了, ”柳玉茹笑了笑, 接着道, “还有舅舅和城中一些富商,我如今有了足够的钱,该去做点事儿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同你说呢, 我打算远行。” “又要远行?” 顾九思皱起眉头,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柳玉茹是要去做什么,便道:“你是不是要去买船?” “买船我不擅长,”柳玉茹走上前来, 从他手里拿了脱下来的官袍, 跟在他身后, 细细解释道, “我拜托公公婆婆去做这事儿了, 以前公公买过好几条船,比我有经验。” “那你是去做什么?” 顾九思有些不明白,柳玉茹给他递了茶, 笑着道:“去建仓库。” 顾九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 在合理的地方建立仓库点, 方便分发货物和转运, 才是柳玉茹这个计划体系里最关键的环节。 顾九思把她设置的十一个点往脑子里一过, 立刻反应过来,高兴道:“好呀,刚好和我一路。”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顾九思回过身抱住她:“陛下让我去修黄河,你地图上黄河那一带的位置都和我差不多一致,你要同我去吗?” “你修黄河?”柳玉茹诧异出声,“这不是洛子商的活儿吗?” “陛下的主意。”顾九思笑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掌 听到这话, 顾九思愣了愣,下意识就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的?” “哦,”江河耸了耸肩,“昨天。” “那算了吧, ”顾九思露出嫌弃的神情来,“半路出家, 怕是不准, 我先走了。” “小九思,”江河站在顾九思背后,笑着道,“不听舅舅的话,可能会被人打哦。” 顾九思顿住步子, 片刻后,他摆摆手道:“老年人就好好休息, 别来管年轻人的事了。” 江河得了这话, 呆了片刻, 随后嗤笑出声来:“小崽子。” 片刻后,一个侍卫走到江河边上, 小声道:“主子,这次负责城防的官员名单在这里。” 江河从手上侍卫手里拿了官员名单,看过之后,有些好奇道:“咦, 南城军军长陈茂生怎么为何负责悦神祭的区域?” 陈茂生是太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可以说是太子嫡系, 陈茂生这个位置,原本是沈明负责,如今临时将沈明换了,一看就是熟人手笔。 “据说是昨夜调的。” 侍卫恭敬道:“大公子去了周大人府上一趟后,陈茂生就换了。” 江河看着名单没说话,片刻后,他笑了笑:“这小子。” 说完,他将名单折好,放在了怀中,同侍卫道:“他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派几个人盯紧一点。哦,你等一会儿和负责这次悦神祭的杨大人说,今夜临时改一下环节。” “改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话敢刚说完, 叶世安和叶韵身后人瞬间拉弓放箭,羽箭飞射而来, 叶韵朝着江河飞扑过去,江河眼神一冷, 他伸手一把抓住叶韵,将她往身后一扯,旋身一转, 便将她护在了身后,而这时望莱已经挡在了江河身前, 用刀斩下了飞来的羽箭。 叶韵躲在江河身后,她看见身前的人, 他身形高瘦俊朗,如泰山立于身前, 让人无端安心。 也就是羽箭飞射过来的瞬间,江河的人已经冲了上去, 也就是瞬息之间,就将巷子里的人斩了个干干净净。 血水流了一地,这是沈明终于冲了进来, 着急道:“叶韵没事吧?” 江河看了看满脸焦急的沈明,又回头看了看站在他后面的小姑娘,“唔”了一声后, 打量了一下紧张得抓着袖子的叶韵, 随后道:“看上去, 应该没什么事。” 说着, 江河朝着巷子外面走去:“外面解决了?” 沈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睛却是不停的瞟着叶韵道:“解决了。” “那容在下问一个问题,”江河露出苦恼的神情来,“在下的侄媳妇儿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沈明骂了一声,转头就领着人冲了出去。 叶世安从地上爬起来,方才为了躲箭,他干脆就趴了下去,此刻才直起身来,他掸了掸身上带着泥土的衣袖,朝着江河行礼道:“江世伯。” “唉,”江河叹了口气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 柳玉茹一路狂奔着冲向花船, 刚到花船停靠的岸边,便看到周边布满了守卫, 似乎已经开始排查。柳玉茹擦了把眼泪,她走上前去, 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道:“这位大人,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 她让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 可是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扑簌而落, 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娇弱可怜得不行。 守卫看着这样的柳玉茹,顿时心软下来, 忙道:“这位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柳玉茹从怀里拿出顾九思给她的令牌, 她捏紧了拳头,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许久后, 深吸一口气,才哽咽道:“我要……我要见顾大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守卫接过令牌, 随后赶紧安排了人, 护送着她进去。 此刻整个花船上到处都是士兵, 似乎已经经过了一番厮杀, 柳玉茹被带到内舱,而后便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他被白布盖着,整个人孤零零躺在船舱里。 周边没有一个人,柳玉茹看着那尸体,便忍不住退了一步,差点摔下去。还是身后跟着过来的奴婢忙扶住了她,提醒道:“夫人小心。” 柳玉茹身子微微颤动,她用手中帕子捂住自己嘴,让自己不要太过失态。 奴婢扶住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忙道:“夫人,若你太不舒服,奴婢扶着到门口去站着。” “不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柳玉茹被他的话逗乐,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笑,她转过头去, 故作冷淡道:“你别给我贫嘴,自己想想错在哪里。” “我不该看着你哭还在外面瞧着不进去。” 顾九思忐忑看了柳玉茹一眼, 柳玉茹淡淡回头看他:“这是小事,还有呢?” “我吓着你了。”顾九思继续悔过。 “我问你,“柳玉茹回过头来看他, “这次事情,是不是你一手安排?” “是。”顾九思倒也坦然承认, 没有半分遮掩。 “你猜着洛子商会在这时候动手?”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点头道, “他这次损失惨重,不会轻易罢休, 如果我死了,黄河修缮一事就会继续落回他手中。而且最近城里频频异动, 虎子报给我听,我便猜到了是他要动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还把这当机会?” 柳玉茹气得笑了:“别人要杀你, 你拿着自个儿命去赌?” “玉茹……”顾九思鼓着勇气道,“我,我也是有分寸的。” 说着, 他解释道:“我在昨夜去找了周大人, 临时将陈茂春调过来负责了巡防, 就是想着, 他见太子的人负责此事,就不会随便异动。若他真的动了,那陈茂春也就完了,我现下已经让太子府的线人去给太子通报此事是洛子商做的,洛子商明知负责人是陈茂春还动手杀我,他和太子的关系也就破了。”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顾九思一觉睡到天亮前, 外面就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顾九思瞬间张开了眼睛, 他抬手捂住柳玉茹的耳朵,柳玉茹迷迷糊糊睁了眼:“怎的了?” “你继续睡, ”顾九思温和又小声道,“沈明回来了,我先去处理点事儿。” 柳玉茹放下心来, 含糊着应了一声,顾九思便起了身, 披了件外袍,便走了出去。院子内沈明带着虎子等一群人挤满了院子, 边角处几个人举着火把,将院子照亮, 沈明见顾九思出来,赶紧用清亮的声音开口道:“九哥……” 顾九思竖起了一根食指抵在唇上, 沈明卡住了声,顾九思转头看了看房里,小声道:“你嫂子还在睡觉。” 说着, 他轻手轻脚朝着院外走出去,对众人挥了挥手,低声道:“小声些, 别惊着他。” 顾九思走的小心翼翼, 蹑手蹑脚, 其他人顿 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紧张起来, 跟在后面,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就迅速跟着顾九思走了出去。等离后院远了,到了正厅,顾九思坐下来后,沈明才上前道:“九哥,处理干净了。” “没留活口?”顾九思皱起眉头,虎子立刻道,“爷,他们没给自己留活口,我们特意留下几个,全都自尽了。” 顾九思端茶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继续道:“今晚一共清理了多少人?” “近五百个杀手。” 沈明冷静道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说什么?” 洛子商有些懵:“沈明把人怎么了?” “扛……扛走了。”侍卫跪在马车里, 把情况报给了洛子商和范玉。范玉和洛子商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懵。 从未见过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人家负荆请罪, 难道不该是停下马车,然后来一番你哭我哭, 最后达成和解大团圆吗?再不济,也该当街痛斥陈茂春,或者来一番冷战。这种都没给人说话的机会, 直接让人当街打了人抗走,这是什么操作? “这, 这怎么办?” 范玉下意识开口,洛子商稍稍镇定了些, 他立刻道:“殿下无需慌张,扛走了就扛走了, 殿下按计划举荐熊英便好。” 范玉点点头,没有多说, 洛子商见即将早朝,便先告辞退了下去。等洛子商退下去后,范玉开始穿朝服, 一面穿他一面想着什么,旁边太监刘善打量着范玉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殿下似乎心有忧虑?” “嗯。” 范玉应了一声, 片刻后, 他想了想道:“你们说, 太傅这个人怎么样?” 刘善笑了笑:“奴才只是奴才, 哪里有殿下这样眼光精准?” “孤让你说。” 范玉声音带了不喜,刘善赶忙道:“奴才觉得洛大人十分聪明。” 十分聪明。 范玉心里沉了沉,刘善打量着他的神色,赶忙道:“殿下,洛大人是您的太傅,与您是一根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格!!格!!党!',如您已在格!!格!!党!,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叶世安愣了愣, 顾九思也没时间和他在说,转身摆了摆手, 就去了御书房找范轩。 等顾九思走后,沈明走上来, 撞了撞叶世安道:“行了,你别多想,你信九哥, 不管怎样他都会和你站一个战线。就算不是为了你,”沈明放低了声音, 小声道,“我听嫂子说, 洛子商当年差点害死顾家全家,还砍了九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 叶世安经得提醒, 想起来后,抿了抿唇:“动手的是王善泉, 洛子商也只是下面一条狗而已。” “那又怎样呢?”沈明接着道,“世安哥,”他叹了口气, 将手搭在叶世安身上,“多给自家兄弟一点信任。” 叶世安听到这话,他沉默片刻, 叹了口气道:“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跟着叶青文在朝堂上呆久了, 人的心思也就多了。 他恢复了情绪, 同沈明道:“行了, 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九思从宫里回来,估计就要启程了,你别耽搁了他时间。” “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沈明立刻道,“该弄的早就弄好了,你现在要回府对吧?” “嗯,怎的?” 叶世安有些奇怪,沈明立刻道:“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回去做什么?”叶世安有些不理解,沈明赶紧挽着他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咱们兄弟一场,我送你回趟家。” “我又不是女人,”叶世安皱起眉头,“你送我回家做什么?”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沈明有些不高兴给了,强行拖着叶世安往前走道,“我就想同给你多说几句话,你至于这么刨根问底的吗?” 叶世安虽然学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武术,但同沈明这种专门拜师学艺、后来又当过山匪的人力气这件事上完全不能相比,他被沈明强行拖到了马车上,沈明这样热情,他只能勉强接受了沈明的理由,就当他突然有了那么几分良心,专门要同他说说话。 等两人上了马车,沈明犹豫着道:“那个,世安哥。” “嗯。” 叶世安低着头,从旁边拿了卷书,听着沈明支支吾吾道:“那个,叶韵在家吧?” 听到这话,叶世安顿了顿,他皱起眉头,抬头看向对面的沈明:“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没,”沈明慌得不行,赶紧摆手道,“我没问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随便问问。” 叶世安皱着眉不说话,他盯着沈明,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沈明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叶世安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哼”了一声后,点头看着书道:“今日在家里看账,下午才出去。” “哦哦,”沈明点着头,接着又道,“她昨晚回去,还好吧?” “怕是吓着了。”叶世安淡道,“听下人说,坐在窗口看兔子灯看了一晚上。” “兔……兔子灯?” 沈明有些意外,下意识就道:“她喜欢这种东西啊?” 叶世安瞪了他一眼,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他,片刻后,他实在有些气愤不过,从旁边拿了书来,抬手就往沈明脑袋上砸,一面砸一面道:“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这么蠢!” “哎哎哎,有话好说,好好说。” 沈明抱着头,不敢还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莫名的虚着。叶世安打完了他,终于顺了口气,同他道:“她以前本就是小孩子心性,喜欢的东西也和普通姑娘没什么不一样。沈明,”叶世安口气软了一些,语调里带了几分苦涩,“她本不是如今的样子的。” 沈明愣了愣,他看着叶世安的眼神,不由得连声音都轻了许多,小声道:“她……她原本是什么样的?” 他第一次见叶韵,就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了。 像一把出鞘的剑,像一根破开巨石的草。她冷静,沉默,带着种无声的决绝,也只有在和他吵嘴的时候,偶尔能瞧见她眼里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 “她啊,”叶世安苦笑,“年少的时候,脾气坏得很。整日在家里作威作福,稍微有什么不顺心的,就要抱着我娘哭个不停,家里人都宠着她,搞得她性子无法无天。” 叶世安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眼里带了几分怀念:“我那时候讨厌她的很,觉着她不知礼数。说过她好几次,她便同人四处说我对她不好。她整日喜欢的东西都是些不着调的,家里养了许多小宠物,尤其是兔子,当年叶家后院,养了十三只兔子,都是她的。这些兔子买的时候都是些兔崽子,那人同韵儿说这兔子不会长大,哄得韵儿花了重金去买,结果……” “是肉兔?”沈明聪明了一回,叶世安点点头,随后道:“这些兔子被她养得膘肥体壮,还要人专门伺候,而且谁都欺负不得,要是谁敢动她的兔子,她能和谁拼命。” 沈明听着叶世安的话,忍不住笑了。两人说着和叶韵的事儿,到了叶府门口,叶世安领着沈明从马车上下来,一面往叶府走,一面同沈明道:“韵儿心底里,始终还是个孩子,她只是被逼着长大。你别总是气她,要学着好好说话。她已经吃过很多苦了。” 这些话论起来,说得已经算过了,然而沈明却也听不明白这其中深意,点着头道:“行,我以后骂不还口就是了。” 叶世安:“……” 两人说着,叶世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指着一个小院门口道:“这就是她的院子了,你自己让人通报吧,我走了。” “行,”沈明点点头,“等我回来,再找你喝酒。” 叶世安听到这话,“呵”了一声,却没做声,转头便走了。 等叶世安走了,沈明站在小院门口,便有些紧张,他握紧了袖子里的东西,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里面的丫鬟见着了,认出他来,便在他犹豫的时候进去通报了叶韵。叶韵正在看神仙香的账本,听到沈明来了,她愣了愣,随后道:“请进来吧。” 沈明还在想着等一会儿怎么说话不气着叶韵,就听里面道:“沈大人,您进来吧,别再转圈了。” 沈明愣了愣,心里却是放松下来,也不用想怎么开口进去了,直接就进吧。 他跟着丫鬟进去,到了屋里,瞧见叶韵正跪坐着看账本。 叶韵看上去有些憔悴,他开口就想问她是不是没吃饭,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结果开口之前,他突然想起顾九思和叶世安的话来。 叶家有意给叶韵安排婚事。 她吃过很多苦,他不能再气她。 他一下僵住了,叶韵没抬头,看着账本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完就滚。” 沈明听到这话,轻咳了一声,觉得有些尴尬。 他厚着脸皮坐到叶韵面前。 叶韵坐姿很优雅,很端正,他坐在叶韵对面,无端端就有了几分拘束,他挺直了腰背,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妆盒,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你今天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吃错药了?” 叶韵抬眼看他,入眼就是沈明通红的脸。她愣了愣,随后皱起眉头:“你这脸怎么回事?跑过来的?这么红?发生什么大事儿了?是不是昨晚的事情……” “没事没事。”沈明赶紧摆手,他不敢再看叶韵,低着头,小声道,“昨晚的事儿都解决了。” “那是什么事?” “那个,”沈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用花了一个早朝时间想的话道,“我……我马上就启程去黄河了。我……我可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嗯,所以,你有什么拜托我的?” 沈明没说话,他红着脸,把早上顾九思让人给他的胭脂盒从袖子里拿出来,他的手一直在抖,颤抖着放在叶韵面前。 叶韵愣了愣,随后就听沈从道:“那个,这个,你收着用。” 叶韵没说话,她还有些懵,好半天,才慢慢道:“你……你这是?” “我……我听说叶家在安排你的婚事。”沈明抬起头来,他觉得这时候他得看着叶韵,他盯着叶韵,好半天,终于才道:“你……” “沈明,”叶韵在他开口前,却是仿佛清楚知道了他的心意,她静静看着他,神色里有了难得的温柔。她将胭脂盒推了回去,平和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如此私相授受的道理。” 沈明得了这话,一时有些发懵,片刻后,见叶韵如此坦诚,他反而镇定了许多,他低声道:“我也得来问问你。你若是同意,我自然……” “我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叶韵神色平静,“沈大人,叶韵残花败柳之身,配不上正妻之位。您如今虽然官位低微,但日后前途无量,如今娶了我,日后是要被人笑话的。” 沈明听到这话,他心里骤然一紧。叶韵的神色很镇定,镇定得看不出半点情绪,沈明看着她,慢慢捏起了拳头:“叶韵,你别这么说你自己。” “这是事实。” “这不重要!” 沈明猛地提声:“我不在意!” 叶韵静静看着他,许久后,她慢慢笑了,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可是我在意。我不想祸害你,也不想伤害自己。沈明,”她叹息出声,“你终究还是太小了。” “我比你年纪大。”沈明说得认真。叶韵摇了摇头:“我比你心要老。” “我不管这些年纪大不大,也不管你心老不老,”沈明盯着叶韵,“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有没有我?” 叶韵没说话,她注视着面前的青年。沈明将刀“哐”一下放在桌面上,桌面微微震动,沈明认真注视着她:“只要你心里有我,老子就把命给你。” 叶韵被这话惊到了,许久后,她慢慢镇定下来,垂下眼眸,淡道:“抱歉。” “我心里没你。我也不想要你的命。” 沈明捏紧了旁边的刀,他觉得眼睛有些酸,但他固执看着叶韵:“我什么不好?” “沈明,”叶韵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你没什么不好,你很好,是我不好……我喜欢不了谁,你明白吗?” “你胡说八道,”沈明怒斥,“你除了眼睛瞎看不上老子,你有什么不好?” 叶韵被这骂法骂得哭笑不得,沈明吸了吸鼻子,他似乎觉得有些难堪,扭过头去,将刀拿回来,他转头落在窗口的兔子灯上,沙哑着声道:“我听说你看兔子灯看了一晚上了。” 叶韵没答话,沈明接着道:“我做兔子灯也做得好得很,我还会做兔子灯笼,还会刻小兔子,我养兔子也是一把好手,绝对不给你养死一只。” “你还是骂我吧……”叶韵低着头道,“我听着心里好受。” “我不骂你。”沈明立刻道,“我以后再不骂你了,我不仅不骂你,我还要天天和你说好话,让你难受死。” 叶韵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沈明站起身来,提着刀道:“我今日和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这就走了,你那日改主意了,就来告诉我。” “抱歉。” 叶韵低低出声,沈明摆摆手:“没什么抱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大家都是成熟的人,我不放在心上。”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叶韵见他走得飞快,忙拿起胭脂,大声道:“沈明,胭脂!” “不喜欢就扔。”沈明没有回头,颇为大气道,“反正不是我开的钱!” 说完,沈明便转角走了出去,叶韵拿着手里的胭脂,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明撑着自己从叶府走出去,走到大路上,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快二十岁的男人,提了把刀拖着,垂头丧气走在路上,眼泪完全憋不住,啪嗒啪嗒的掉。 成熟的人也觉得失恋太难受了。 他突然就有些怨起顾九思来,要是顾九思不提醒他,他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多,不想这么多,就不会冒冒失失上门来说这些。他又觉得叶韵也不对,其实他本来就是想送盒胭脂,发展发展感情,结果她就把话挑得明明白白,连点余地都不留。 他也不是多喜欢她。 他和自己说,就是吧总是念着她,总是想和她说说话,哪怕被骂也喜滋滋的,收她一块红豆糕,就要乐好几天,她送人的红豆糕,他就要偷偷都抢回自己房里去。 就是觉得她好看,比谁都好看,见过她,再想娶谁都觉得不行。 没多喜欢,就是这辈子除了她再没想过娶别人的喜欢。 没多喜欢,就是想着这辈子能有个缘分,下辈子有个缘分,下下辈子还有缘分的喜欢。 沈明越想越难受,走到顾府门口的巷子时,他有些忍不住了,就哭出了声来。这一哭出声,顿时感觉到心里爽透了,他想着巷子里也没人,就低着头,拖着刀,一面哭一面抹眼泪,想着在走到顾府门口时再收声。 结果哭得太忘情,直到面前被东西挡住了,他才回过神来,他用红肿的眼睛抬头一看,顾府全家正在搬运着行李,所有人都站在门口,呆呆看着他。 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脸震惊,顾九思紧张道:“怎……怎么了?” 沈明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在这一刻丢尽了,他这么一想,更难受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往顾九思身前一扑,顾九思脚上用力一蹬,这才受住了这个汉子的冲击,沈明抱着顾九思,嚎啕大哭道:“九哥啊,我被抛弃了啊呜呜呜呜!!!!”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1 2) “行了行了, ”顾九思察觉周边人打量着的眼神,有些尴尬,拍了拍沈明的背, 同沈明道,“先憋着别哭, 等到马车上再细说。” “那我能先上马车吗?”沈明放开顾九思,抽噎着询问, 顾九思挥挥手,“赶紧去, 你这样子也太丢人了。” 沈明二话不说, 掉头就跳上了最大的那辆马车。 顾九思挑了挑眉:“他倒是会挑。” “文书、官印这些都带好了么?”柳玉茹走到边上来,顾九思想了想,确认道,“带好了。” “陛下御赐的天子剑也带好了?” 临走前, 范轩赐了一把天子剑给顾九思, 面剑如面天子,有这把剑在, 顾九思行事,便会方便很多。 顾九思点点头:“我已经让木南放好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东西我都清点好了,可以启程了。” 两人去屋里同父母告别, 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这边上了马车。 上马车之后, 两人坐在沈明对面, 沈明已经哭得差不多了, 人镇定了很多。车队启程,顾九思拨弄着茶叶道:“说吧,怎么哭成这样了?” “你这样问,我就不说了。” 沈明听到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扭过头道:“自己猜去。” 顾九思轻晒一声:“就你这样还需要猜?” “那你猜猜啊。”沈明挑眉,颇为嚣张,顾九思从旁边倒了水,冲泡入茶叶内,慢慢道:“去给叶韵送胭脂了吧?” 沈明面色不动:“你让我送的,我不就去送了?” “人家不要吧?” 沈明面色有些不自然了。顾九思放下水壶,盖上茶碗,笑着看向沈明:“没忍住就和人家说了自个儿的意思吧?” 沈明脸色彻底变了,顾九思笑意更深:“说不定还没说完呢,就被人家拒绝了?” “顾九思!”沈明怒喝出声,“你派人跟踪我!” “跟踪你?” 顾九思嗤笑出声,满是不屑道:“浪费人力。就你和叶韵那点小九九,我不用脑子都能想出来。” 沈明涨红了脸,全是一副有气没出发的模样,剧烈喘息着道:“那你……那你还让我去丢这个脸!” “这能叫丢脸吗?”顾九思一脸理所当然道,“追姑娘,被人家拒绝,这叫情趣,这能叫丢脸吗?你喜欢她你得说出来,不说出来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说出来了她不喜欢你,那不挺正常吗?谁生来就喜欢谁啊?她不喜欢你你就追,好好对人家,好好追求,好好哄好好骗,多送礼物多送钱,嘘寒问暖多说好话,好话会不会说?” 顾九思看着沈明被他骂蒙了,顿时高兴了:“不会说吧?我和你说你这人就得吃点苦头,被拒绝一下才知道轻重。我和你讲,今天你不哭这一遭,你这张嘴就继续胡说八道的说下去,叶韵要是能跟着叫沈叶氏,我以后改口叫你哥。” “行了,他如今心里不好过,你也少说两句。”柳玉茹见顾九思说得太过,暗暗瞪了他一眼,顾九思轻咳了一声,立刻收敛了许多,也不说话了,低头喝茶。柳玉茹瞧着沈明,安抚着道:“你也别难过,韵儿她心里有结,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她也不是针对你。你贸贸然过去说,她肯定是不能同意的,日后路还长,慢慢来就好了。” 沈明听着这话,心里稳了许多,他叹了口气:“嫂子,你说的慢慢来,要怎么慢慢来啊?” “你就多想想怎么对她好就是了。”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吃过苦,你也知道,因为吃过苦,她心里多多少少会不安,不敢对未来有什么期待,也不敢对婚事多做寄托。韵儿如今,估计就是等着叶家安排,安排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你若当真喜欢她,这次黄河好好做事儿,回来提个位置,先不说她喜不喜欢你,至少让叶家先看得起你。” 沈明愣了愣,他惯来是不会想这么多的。柳玉茹见他愣神,便明白他不懂得这些,于是说得更仔细了些:“叶家再怎样,也是书香门第,以叶韵的身份,本是应嫁入高门的。只是她过往的经历,叶家怕是不会给她找到一门太好的姻缘,要么嫁给高官做妾,要么低嫁给没落士族做妻,当然,最好的,便是找一个年纪稍大的高官,做人家续弦。只是这样嫁过去,就算嫁了,在他人心里,多少都是看不起的。而对于叶韵而言,内心便会永远觉得,当年的事真的毁掉了她。你若真喜欢她,至少先让叶家认可,让韵儿觉得,就算到了今日,她也和过往没什么不同,她不必下嫁。” “这是你给她脸面,也是在治愈她的伤口。她心里的伤口好了,才能学会喜欢一个人。” 柳玉茹说着,沈明安静下来。他静静听着,许久之后,却是问了句:“她以前,是不是挺傲一个姑娘?” 柳玉茹得了这话,笑起来:“傲得很。说她要嫁的人,不仅要英俊潇洒,文武双全,还要高官厚禄,顶天立地,是个英雄。” 这些话说起来,便孩子气了,沈明认认真真听着,许久后,却是道:“我知道了。” 柳玉茹正要说些什么,马车便停了下来,顾九思撩起帘子来看,看见已经到了城门口。守城的人得了文牒,陆续放他们出了城门,到了城门外,顾九思便看见礼部的人领了人在门口候着,洛子商的车队也已经停在了门口。 洛子商似乎早就等在了这里,见顾九思来了,他和礼部的人一起走到了马车面前来。顾九思领着沈明下了马车,同礼部的官员以及洛子商行了见面礼。 礼部的人将名单给了顾九思,稍微介绍了一下此行朝廷安排给他的人马,这些人最后统一都有沈明打点,沈明得了这话,应下来后,便去一旁同队伍里的人聊天熟悉去了。而顾九思和礼部的人寒暄了一番,便将人送走了去。等礼部的人走了,顾九思回过头来,看向洛子商。 洛子商穿着常服,见顾九思看向他,面上笑若春风拂面,不见半分阴霾,见着这样的笑容,谁都不能想象,昨夜一番刺杀,便就是出自这人的手笔。 顾九思没说话,洛子商便先开口了,恭恭敬敬道:“这次出行,望顾大人多多照顾了。” 顾九思含笑看着洛子商,回礼道,“应当是顾某托洛大人照顾才是。” “此番出行,顾大人是主事,一切均听顾大人安排,哪里有洛某照顾大人的说法?” 洛子商笑了笑,恭敬有礼的模样,让人难以生出恶感,顾九思笑了笑:“我也不推脱了,如今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启程吧。” 双方见过礼,顾九思便派沈明去领头,领着两队人马往东行去。按照洛子商的规划,这一次他们修整黄河,主要是从荥阳开始。荥阳是黄河分流点,接连汴渠,大荣之前几次试图修理黄河,都半途而废,修理黄河一事,劳民伤财,每次规划好给多少钱,最后拨款下去,都远远不够。可黄河修,花钱,不修,黄河附近多地都属产粮重地,到时候大水泛滥,更花钱。最后朝廷对黄河的态度,便都是得过且过,自己在位时候没问题,谁有问题谁倒霉。 柳玉茹和顾九思翻着皇帝让人誊抄给他们的过去黄河治水的记录,柳玉茹看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有些踌躇道:“你说,这一次陛下是为什么下定决心治理黄河?” “嗯?”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皱着眉头:“你看过去大荣那时候还算强盛,数次修理黄河,君主都觉得吃力。如今大夏内忧外患,刘行知野心勃勃,扬州的态度暧昧不明,这时候来修黄河,陛下不担心吗?” “你倒是想得多,”顾九思笑起来,“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修黄河修得好,那就是国泰民安,修不好,灭国也不是不可能的。陛下决心修黄河,当然是有他的考量。” “你说来听听?” 柳玉茹放下卷宗,满脸好奇,顾九思懒洋洋撑着下巴,翻着卷宗,漫不经心道:“其一是陛下笃定刘行知如今不会发兵。据我们所知,刘行知那边内斗还没结束,就算结束了,刘行知估计也要缓缓。荆益两州不比大夏,大夏是完全继承了大荣的家底的,可荆益两州什么都没有,都得自己重新来弄,所以要等刘行知发兵,估计还有两三年。而临走时陛下说过,至多到明年夏,黄河必须修完。” 柳玉茹听着,皱了皱眉头。 顾九思抬头看她,叹了口气:“看看你,说这些就操心,若是这么操心,我便不说了。” “你要是不说,我才操心呢。”柳玉茹赶忙笑起来,凑过去道,“其二呢?” “其二便是,陛下考虑,如今新朝初建,恰恰是大刀阔斧改革之际,日后朝廷稳当了,要再动什么,便就难了。之前大荣修黄河屡次失败,其实最核心的原因,便是东都根本管不了地方这些官员,钱拿过来,他们一层一层贪下去,自然是永远不够。陛下节度使出身,对这些东西心里清楚,他赐我天子剑,意思很清楚,我不仅要修黄河,还得修理这些官员,把他们打理得老老实实的,免得日后政令出不了东都。” 柳玉茹听着心里有些发沉,她便算是明白,江河说的,这事儿做得好就是好事,做不好……怕是性命都难保。 柳玉茹叹了口气:“咱们就这么点人,要是他们起了歹心……” “所以我得给沈明找个位置。” 顾九思思索着,柳玉茹有些疑惑,顾九思笑了笑:“你别担心,这些我有盘算。我再同你说说陛下的想法,其三,便是陛下考虑得长远。汴渠离东都太近了,一旦汴渠发大水,对东都也是很大的威胁。而且黄河这附近都是良田,本是产粮重地,若是能修好让百姓好好产粮修生养息,那大夏日后国力才算昌盛。黄河修好了,不仅是解决内患,日后粮食也不用再担心,和刘行知打起来,也有底气。加上陛下也听了你的构想,修黄河时直接将汴渠修出来接上淮河,日后国内粮食运输便不用担心,这是百年基业。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好处,还是让扬州出钱,扬州出了这笔钱,至少五年内,便没有出兵的能力,陛下也就安心了。” 柳玉茹听着,点了点头道:“陛下思虑甚远。” 顾九思应了一声,将柳玉茹揽在怀里:“你也别担心太多,到了荥阳,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其他的事儿我来安排。你到荥阳是打算建立仓库?” “对。”柳玉茹点点头,“一方面建仓库,另一方面再在这里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 两人一路商量着,过了十日后,便到了荥阳。 荥阳官员早就听说顾九思要来,早早等在荥阳城门口。顾九思一行人先在城外客栈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顾九思等人都穿上官府,大家打整妥帖,才往荥阳过去。 到了门口,柳玉茹坐在马车里,挑帘望过去,便见百来人或穿官服、或穿锦袍,整整齐齐站在门口,看上去似有天子出行的架势,柳玉茹放下车帘,回过头来朝顾九思笑:“来迎接你的人看上去有上百人,荥阳县令也算是有心了。” “这里最大的官就正六品,我正三品,”顾九思挑眉笑笑,“不可得好好巴结我吗?不过呀,”顾九思放下书,掸了掸自己的衣服,神色平淡道,“这些人给咱们好脸,可不是为了咱们,改日就算换了一条狗,穿着我这身官袍过来,他们也会恭恭敬敬磕头,夸这是一条毛光皮滑的好狗。他们的话别放在心上,也不能放在心上。” “我明白的。” 柳玉茹应了声,说话间,马车停在了荥阳城门口,马车刚停下来,顾九思便听外面传来一声热情又激动的呼唤:“顾大人!” 顾九思用手中白玉折扇挑起车帘,便见到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眼神里全是激动,仿佛是面见了什么崇拜已久的大人物,高兴道:“顾大人,下官荥阳县令傅宝元,在此恭候顾大人多时了!” 顾九思笑了笑,谦和道:“让傅大人久等了。” 说着,木南便卷起车帘,顾九思探出头去,刚探出头,就看见一只白花花的手,傅宝元恭恭敬敬道:“顾大人,我扶您。” 顾九思:“……” 他如今刚刚弱冠,需要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扶吗? 他只是那么一顿,傅宝元似是立刻猜出了顾九思的想法,忙道:“顾大人身强力壮,正直青壮好年华,下官这是忙于表达关心,顾大人千万不要介意。” 顾九思勉强笑了笑,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好一上来就打傅宝元的脸,只能是笑着道:“傅大人应当算在下长辈,哪里有让长辈来扶着下马车的道理?谢过傅大人心意了。” 说着,顾九思便直接下了马车,随后朝着马车里伸出手来。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一个紫衣落花锦袍外套、白色单衣、头簪白玉的女子坐在马车里,她伸出手来,落在顾九思的手上,顾九思瞧着她,小声嘱咐了句:“台阶高,小心些。” 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扶着顾九思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观察着两人的举动,傅宝元立刻道:“这位想必是夫人了?” 顾九思听得这话,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来:“对,这是我夫人。” 话刚说完,傅宝元就对柳玉茹一阵狂夸,柳玉茹被夸得懵了懵,顾九思在一旁却是笑得更高兴了些。傅宝元看出讨好顾九思的点来,说话便是往着夸柳玉茹的方向说,柳玉茹也不知这个傅宝元是吃什么长大的,夸起人来不带重样,听得人都忍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 多说了几句,洛子商也从马车上下来,傅宝元扫了一眼洛子商的官服,立刻道:“这位便是洛侍郎吧?” 洛子商笑了笑,应声道:“见过傅大人。” 傅宝元立刻开始对洛子商又是一阵猛夸,夸完了之后,傅宝元才带着顾九思和洛子商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百来人,他们一回头,傅宝元便挥手,随后道:“大声些!” 说完之后,突然有红幅从城门上飞泻而下,两条红幅用大字写着: 顾尚书亲临荥阳得生辉蓬荜 荥阳民恭祝尚书愿事事如意 横幅:恭迎尚书 红幅落下来后,所有人就一起跪下大喊:“恭迎顾尚书亲临荥阳!” 这一番动作把顾九思给吓懵了,柳玉茹也呆了半天话都说不出来,沈明也是呆呆的,看着这景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洛子商见多了这些溜须拍马的人,在旁边面色不变,依旧笑若春风。 好半天后,傅宝元靠近顾九思,小声道:“大人,您还满意吧?” 顾九思听到这话,皱起眉头:“无需做这些劳民伤财又无用之事。” “不劳民,不伤财,”傅宝元赶紧挥手道,“都是大家自愿的,听到顾大人要来,大家都高兴得很。顾大人要修黄河,这是利于荥阳,利于大夏,利于千秋……” “傅大人,”顾九思听着,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们先进城吧?” “哦对,进城进城,”傅宝元赶紧道,“顾大人周途劳顿,也该进城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先入城用饭吧。” 说着,傅宝元便领着顾九思一行人往城内行去。 傅宝元给顾九思准备的宅院是在城中最好的位置,距离主街有一条小巷的距离,不算远,但恰恰是这一条小巷的距离,便让院子安静了很多。宅院不算大,但进门之后,处处可见奢华雅致。傅宝元跟在顾九思身后,一面领着顾九思进去,一面道:“这是城内富商梁家借给官府用的宅院,王老板说了,您在这儿,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若是夫人喜欢,一直住下去,也是无妨。” 这话意思说得明显,便就是这座宅子送给顾九思了。顾九思听到这话,忙道:“傅大人说笑了,这宅院租借的银两,顾某会按市价付给梁老板。” “下官明白,”傅宝元看了看顾九思后面的洛子商,笑着道,“顾大人高风亮节,下官懂。这借宿的钱本就该是地方官府出,不劳大人费心。大人,”说着,傅宝元将人带到了饭厅,饭厅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傅宝元邀请着顾九思等人入座,随后道:“顾大人,夜里下官领着荥阳官员给您设宴,为您接风洗尘,现下您先休息,等晚上下官再派人来接您,您看如何?” 顾九思巴不得他赶紧走,忙应了声,然后让沈明送着他出去。 等傅宝元走后,所有人坐下来,洛子商笑着道:“傅大人倒是个会做事的。” 顾九思看了洛子商一样:“看来是让洛大人觉得高兴了。” “傅大人一直跟在顾大人身边,哪里有洛某的事?” 洛子商说着,主动拿起了筷子,抬头却是同柳玉茹道:“一早上也饿了,吃饭吧。” 说完便没看柳玉茹,低头开始夹菜。 柳玉茹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后,她装作没听见,拿了筷子开始夹菜,同顾九思道:“九思,吃饭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倒也看不出喜怒,从侍女边上拿了帕子,净了手,随后便将一盘白灼虾放到了自己面前,开始慢条斯理剥虾。 他一面剥,一面同洛子商说着晚上酒宴的安排,剥完之后,他也不吃,直接就放到了盘子里。 等沈明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顾九思面前累了一堆剥好的虾,他顿时高兴起来,忙道:“九哥,剥好虾等着我呢?分我一个……” 说着,他的筷子就探了过来,顾九思手疾眼快,用筷子挡住了沈明的筷子,然后将盘子往柳玉茹面前一推,嫌弃道:“要吃自己剥。” 柳玉茹看着面前堆着的虾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这虾原来是剥给自己的。 “许久没吃虾了,”顾九思又同侍女要了热帕,重新净了手,转头看柳玉茹笑了笑,“这么堆着吃是不是更舒服?”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3 4) 顾九思这么问,柳玉茹便笑了, 接着道:“吃饭吧, 你也剥了一会儿了。” 顾九思终于拿了筷子开始自己吃饭,一面吃一面继续和洛子商沈明说着话,等吃完饭后, 管家上来安排了大家的住所, 顾九思和柳玉茹进了房门, 顾九思便开始四处检查。 “你在做什么?”柳玉茹有些疑惑, 顾九思一面检查着墙壁窗户, 一面道:“看看有没有隔间,有没有偷窥的洞。咱们住在这儿, 要小心着些。” 柳玉茹坐在床边, 看着顾九思忙活,摇着扇子道:“你觉得傅宝元这人怎么样?” “老油条。” 顾九思张口就道:“怕是不好搞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柳玉茹有些好奇, “是先整顿,还是……” “整顿也得再看看。”顾九思思索着道, “荥阳咱们不了解,先放松他们的警惕, 搞清楚他们底细之后,再做打算。” 柳玉茹点点头,她想了想, 随后道: “今晚宴席我便不去了。” 说着, 她转头瞧着外面的日头道:“等一会儿我带着人出去看看场地, 你修黄河我赚钱, ”柳玉茹转过头来,朝着他笑了笑,“相得益彰。” 柳玉茹和顾九思聊了一会儿,休息片刻后,便领着人出去了。 她这一趟主要就是踩点,四处看了看位置,寻找适合的仓库,门面,以及适合这一条航道的船。 下午她先去随意逛了逛,了解了一下当地的物价以及生活习惯。 荥阳已经是永州的州府,但是在东都呆习惯了,也不觉得这里有多么繁华热闹。规规矩矩的一些店铺,算不上出彩,也没什么花样。东西都是便宜的,而房租更是便宜。 柳玉茹坐在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里,听着茶馆里的人说话,隔壁间似乎是几个富家小姐,絮絮叨叨说着荥阳无趣,不如东都扬州繁华。茶馆里的师父说着荥阳当地的方言,规规矩矩说着沙场将士报效国家的故事。 柳玉茹坐在长廊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一架轿子从路边缓缓行来,那轿子前后有人护着,鸣锣开道,百姓纷纷避让,柳玉茹便看出来,这是官家的人了。 轿子行到半路,中间突然有了一个女子冲了出来,拦在了轿子前方,跪着磕头,轿子停了下来,这停轿的位置距离柳玉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柳玉茹听得那女子在哭喊些什么,但因为是荥阳本地方言,她听得有些艰难,只陆陆续续听到:“那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人群议论纷纷,很快就有士兵冲过来,要拖走那女子,那女子尖锐惨叫着:“秦大人!秦大人!” 柳玉茹听得不忍,正要出声,就听轿子里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慢着。” 那男声说的是大荣的官话,官话中带了些极其难以察觉的扬州口音,似乎已经是在外漂泊了多年,若不是仔细听着,根本听不出来。 柳玉茹一时不由得有了几分好奇,便见那官轿掀起帘子,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从轿子了走了出来。他穿着绯红色的官服,在荥阳这个地方,能穿绯红色官服的,应当是个大官。大夏需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色官服,哪怕是傅宝元,也只穿了蓝色。柳玉茹打量着那个男人,他生得清俊,看上去颇为沉稳,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肃杀冷气,从轿子里一出来,所有人便都安静了。 他走到那女子面前,周边士兵有些为难道:“秦大人……” “放开。” 那男人冷声开口,士兵也不敢再拉着,那女子赶紧朝着这绯衣官员跪着爬了过来,流着泪磕着头道:“秦大人,求求您,只有您能为我做主了。” “夫人,”那男人神色平静,“这事儿不归秦某管,秦某做不了主,您也别再拦在这里,对您不好。回去吧,”他说着,声音小了许多,柳玉茹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那女子终于还是哭着起身,让开了路。 这官员回到了轿子上,轿子继续前行。 柳玉茹在旁边瞧着,等小二上来,她不由得道:“方才路过的,是哪位大人?” “是刺史秦楠秦大人。” 小二笑着给柳玉茹添茶:“秦大人刚正不阿,有什么事儿,老百姓都喜欢找他告状。” 柳玉茹点点头,随后又道:“为何不找县令呢?” 这话问得小二笑容有些僵了,忙道:“县令大人忙啊,而且,秦大人长得好,大家伙也喜欢多见见。” 这话纯属胡说了,可柳玉茹也听出来,小二这是不愿意提太多。她也不强求,换了个话题,只问了问旁边的地价。小二答得很是谨慎小心,多说几句,额头上便冒了冷汗,柳玉茹见他害怕,也不再问了,让人下去后,自己坐在包间里,同印红道:“你说这些人怎的这么警惕?” “姑爷来巡查黄河的事儿,”印红笑了笑,“下面人不得给这些老百姓上好眼药吗?” 柳玉茹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她忙道:“你让人跟着方才那女子,最近看着她些,要是官府找她麻烦,及时来报。” 柳玉茹在酒楼里吃着饭,顾九思换好了衣服,便同洛子商、沈明一起,由傅宝元的人领着去了傅宝元设宴的地方。 傅宝元是在王家设宴,顾九思路上听明白了,这个王家就是当地最大的富商,家族庞大,荥阳显大半官员,都和王家有着往来,要么是王家的宗族子弟,要么与王家有姻亲关系,最差的,也是王家人的朋友。 王家如今当家的人叫王厚纯,已经五十多岁,听闻顾九思一行人来了,立刻献了一套院子,用来给顾九思等人落脚。 路上给顾九思驾马的车夫一直给他说着王厚纯的好话,顾九思便听着,既没有赞赏,但也没有不满。 等到了王家,顾九思领着洛子商和沈明一起下来,便看见傅宝元领着几个人站在门口等着顾九思等人,一见顾九思,这几人就迎了上来,傅宝元给顾九思介绍道:“顾大人,这就是王善人王厚纯王老板了。” 顾九思目光看过去,是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他看上去长得十分和蔼,脸上笑意满满,朝着顾九思行了个礼道:“顾大人。” “王老板。”顾九思笑着回了礼。 见顾九思没有露出不满,傅宝元顿时放下心来,引着几个人进去。 王家这座别院极大,从门口走到设宴的院子,竟是足足走了一刻钟,院子里小桥流水,竟是颇有几分南方园林的景致。王厚纯借故同顾九思攀谈着:“听闻顾大人是扬州人士,草民极爱扬州景致,特意请了扬州的工匠来修建的园林,不知顾大人以为如何?” “挺好的。”顾九思点点头,得了这赞赏,王厚纯接着话就同顾九思聊起来。一行人笑语晏晏进了院子,顾九思匆匆一扫,在场要么穿着官府,要么穿着锦服,应当就是当地的官员富商,有头有脸的人物,怕都被傅宝元请来了。 这其中有一个人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惹眼,他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自己一个人端坐在高位上。他的位置离主座很近,从位置和官服来看,他的品级应当不低,但和周边人没什么往来,自己一个人坐着,低头翻阅着什么。 他看上去应当也有四十左右,但仍旧显得十分英俊,他坐姿十分端庄,在细微之处,有种说不出的庄重优雅,这是出身于世族名门才有的了的仪态,让顾九思想起叶世安这样的世家子弟。 顾九思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旁边王厚纯见了,赶忙道:“那是秦楠秦刺史。” “秦刺史?” 顾九思重复了一句,心中却有些明了了。 刺史作为朝廷委派的监察官员,品级自然是不低的,但人缘也必然是不好的,毕竟就像在东都,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去找御史台的人聊天。作为御史台的地方官员,刺史这个位置不招人待见,顾九思懂。 而一个监察官员,如今依旧出现在这样不该出现的宴席上,而不是第一时间拒绝然后参奏,可见这个秦刺史,与当地官员,也是做了一定的妥协。 顾九思一面问着每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一面在心里有了盘算。等到入席后,所有人便逐一上来给顾九思、洛子商、沈明三人敬酒,只有秦楠纹丝未动,傅宝元见秦楠不动,赶紧走了过去,低头同秦楠说了什么,秦楠皱了皱眉头,许久后,他终于站起身来,然而他首先却是往着洛子商的方向走了过来,给洛子商敬了一杯酒道:“敬过洛侍郎。” 顾九思心里有些诧异,不明白秦楠为什么先给洛子商敬酒,洛子商面色如常,似乎是料到的,他甚至还刻意将杯子放低了一些,做出晚辈姿态与秦楠敬了酒,随后恭敬说了句:“秦大人客气了。” 两人把酒喝完,秦楠点点头,也没多说,他转过身去,走到顾九思面前,给顾九思规规矩矩敬了一杯,然后就下去了。 他这一出将所有人都搞得有点蒙,傅宝元见顾九思盯着秦楠,似是怕顾九思不喜,赶忙上去给顾九思道:“秦大人与洛侍郎是亲戚,他生性脾气腼腆,上来先同洛侍郎喝一杯,定定神,您别见怪。” “亲戚?”顾九思有些疑惑,洛家满门据说都在当年没了,又哪里来的亲戚? 傅宝元赶忙回答:“他是洛大小姐的丈夫,算起来当是洛侍郎的姑父。和洛大小姐成婚后没几年,洛大小姐就没了,洛大小姐走后不到两年,洛家就……” 傅宝元看了一眼秦楠,见秦楠神色如常,应当是听不到,于是就蹲在顾九思身边,继续小声道:“我听说,他原本是寄养在洛家的,洛大小姐和他是私奔来的荥阳,所以一直没回过扬州。当年洛大小姐去得早,只留了一个儿子给他,他也一直没续弦,如今孩子大了,考了个功名,派到了凉州当了主簿,如今他就一个人照顾着老母亲在荥阳生活,一个人久了,那个性情上多少有点古怪,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亲戚,做事儿没分寸,您也别见怪。” 顾九思静静听着,一时竟也不知道傅宝元这些话是给秦楠说情,还是在挤兑秦楠。他面上不彰显情绪,只是道:“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个续弦?” “没有。”傅宝元叹了口气,“秦刺史对发妻一片痴心,合葬的坟都准备好了,估计是不打算再找一个了。” 顾九思听了这话,点点头,正打算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了一声通报:“王大人到!”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面带喜色,连忙站了起来,王厚纯更是直接从位置上跳起来,往门边急急赶了过去,顾九思转过头去,便看到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绯红色的官袍,笑着和人说这话,王厚纯上去,面带高兴道:“叔父您来了。” “家里遇到了些事儿,来得迟了。” 那人同王厚纯说了一声,随后便走到顾九思边上来,笑着行了个礼道:“下官永州知州王思远见过顾大人,家中有事来迟,还望顾大人见谅。” 他虽然说着“下官”,可举手投足之间却没有半分恭敬。知州这个位置,便是一州最大的长官。范轩称帝后,吸取了大荣的经验,军政分离,分成了知州和节度使共同管理一州,除了幽州由周烨统一统管以外,其他各州军政都相互分离。如今没有战乱,王思远就是永州的土霸王,虽然品级不如顾九思,但实际权力却不比顾九思小。顾九思心里稍一思量,便清楚王思远来迟的原因。 傅宝元等人□□脸,王思远就唱黑脸,一面拉拢他,一面又提醒他要知道分寸,这永州,始终是王思远的地盘。 顾九思面上假作不知,他还想看看这荥阳的水到底有多混,于是他赶紧起身来,故意装作奉承道:“王大人哪里的话?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家中有事,应当让人通告一声,改日在下上门拜访才是,您能来,已经是给了在下极大的脸面了。” 说着,顾九思给王思远让了座,招呼着道:“您当上座。” 王思远听顾九思这样说,眼里立刻有了赞赏,他笑着推辞,顾九思拉着他往上座,于是两人互相吹捧半推半就的换了位置,王思远坐在高坐上,顾九思在一旁陪酒。 旁边人看着两人活动,等王思远入座后,气氛顿时就不太一样了,所有官员都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看着顾九思也有了几分自己人的意味。 顾九思心里明白,他这算是上道了。 他和王思远攀谈起来,几句话之后,他便改口叫上了“王大哥”,王思远叫他“顾老弟”,旁边沈明看得叹为观止,一句话不说,只敢喝酒。 傅宝元看王思远和顾九思谈得高兴,他笑眯眯走到王思远边上,小声道:“王大人,您看是上歌舞,还是酒水?” “都上!”王思远十分豪气,转头看向顾九思道,“顾老弟打从东都来,见多识广,我们永州穷乡僻壤,唯一一点好,就是够热情,顾老弟今年几岁?” “刚刚及冠。”顾九思笑着回答,王思远大声击掌道:“好,青年才俊!那正是好时候,可以体会一下我们荥阳的热情,上来,”王思远大声道,“都上来。” 顾九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听到王思远说了两声上来之后,转过头去,就看见一群莺莺燕燕,身上笼着轻纱,踩着流云碎步,便从院子外踏步进来。 她们身上的衣服在灯光下几乎等于什么都没有,顾九思笑容僵住了,等缓过神来后,他僵硬着将目光移开,故作镇定看着远处,而沈明则是低着头,开始疯狂吃东西,再不敢抬头了。 终于见他露怯,王思远等人都笑了,傅宝元在旁边站着道:“看来顾大人果然还是年轻。” “家里管得严,”顾九思笑着道,“还是不惹祸得好。” “顾老弟这话说得,”王思远立刻有些不高兴,“女人能管什么事?怕不是拿着女人做托词,不想给我们面子吧。” 说着,王思远点了十几个姑娘道:“你们都过来,伺候顾大人。” 顾九思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那十几个姑娘立刻凑了上来,跪在顾九思面前,王思远喝着酒,同顾九思道:“顾老弟,这个面子,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顾九思不说话,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听王厚纯不咸不淡道:“主子都伺候不好的姑娘,有什么用?顾大人不喜欢你们,那你们也该废了。” 一听这话,姑娘们立刻往顾九思身边围过去,顾九思见着这姿态,便明白,今晚他想要得到王思远的信任,就必须露出自己的弱点来。美色,金钱,或是其他,他不能总在拒绝。 荥阳水深,如果他今晚拒绝了,那就失去了和荥阳官员打交道的机会。他看了看旁边几乎快哭出来的姑娘,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王老板你看看,你都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这么多姑娘,你们让我怎么选?” 他做出无奈的姿态来,随后随后点了一个道:“你来倒酒。你……”他指着另一个,想了想,转头同王思远道:“那个,王大人,您介意今天开个局吗?” 旁边所有人愣了愣,顾九思笑了笑道:“和您说句实话,小弟对女色没什么爱好,就是好赌。今天有酒有女人,不如放开点,大家摇骰子喝酒赌大小,行不行?” 王思远听着这话,慢慢放松下来:“顾大人喜欢,怎么玩都行。” 傅宝元在他们交谈时,便让人去支起了桌子,顾九思将沈明拉到自己边上来,吆喝着同王思远道:“来来来,王大人,我们分组来玩,我输了就让我这边的人喝酒,您输了您喝。” “喝酒多没意思,”王厚纯笑着道,“输了让姑娘脱衣服才是,来,把姑娘分开,哪边输了,就让哪边的姑娘脱衣服。” “那我喝酒吧,”顾九思立刻道,“怎么能让美人受委屈?” “那您喝,”王厚纯抬手,笑眯眯道,“万一输多了,怕是您也喝不了,护不住美人了。” 这一番你来我往,气氛顿时热络起来,顾九思和沈明凑在一顿,沈明小声道:“你玩就玩,把我拖过来做什么?” “你把姑娘隔开,”顾九思小声道,“我害怕。” “你害怕我不怕?!” 沈明瞪大了眼,顾九思赶紧安抚他道:“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赌钱高兴点。” 说着,顾九思便带着大家开始刷玩起来。 押大小数点划拳……这赌场上的东西顾九思没有不会玩的,他赌起钱来兴致就高,场面被他搞得热热闹闹,王思远不由得都放松了警惕。 顾九思赌技不算好,有输有赢,对面输了就让姑娘脱衣服,他这边输了就喝酒,没一会儿,顾九思和沈明就被灌得不行,洛子商在一旁时不时替他们喝两杯,优哉游哉看着戏。 他们在王府闹得热火朝天,柳玉茹也逛完了荥阳城,正准备回府。此刻天色正暗着,柳玉茹经过一家青楼,发现青楼门前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女子坐在楼上揽客。柳玉茹不由得愣了愣,有些奇怪道:“荥阳城里的花娘,都不揽客的吗?” “揽客啊,”车夫听得柳玉茹发问,不紧不慢道,“不过今晚稍微生得好些的花娘都去招待贵客了,生得丑哪里好意思让她们出来揽客?那不是砸招牌吗?” “贵客?”柳玉茹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道,“什么贵客?” “就最近东都来的客人。” 说着,那车夫有些好奇道:“听您的口音,应当也是东都那边的吧?最近朝廷派了人来,说是要修黄河,您不知道?”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一沉。 她沉默了片刻,车夫没听见她的声音,不由得心里有些忐忑,回头道:“这位夫人怎么不说话?” “大哥,我想起来有些事儿,”柳玉茹突然开口道,“您先将我放在这儿吧。” 车夫有些奇怪,但还是将她放下了马车。柳玉茹领着印红和侍卫下了马车,随后便道:“给我找架马车,我要去王府。” 印红立刻道:“明白!” 印红很快便去找了辆马车,柳玉茹上了马车,看了看天色,紧皱着眉头。 印红看柳玉茹似是不高兴,忙安慰道:“夫人您别担心,姑爷性情正直,就算他们叫了花娘,姑爷也一定会为您守身如玉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柳玉茹摇了摇头:“九思如今一心想要混进他们的圈子,但他们不会这样轻易让九思混进去,必然要拿住九思把柄,今日叫了这样多花娘,九思如果太强硬拒绝,怕后面再和他们打交道就麻烦了。这些姑娘是要拒绝的,但不能由他出面。” “您说的是。” 印红点点头:“您去替他拒了就是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转头看了一眼街道,叹了口气道:“这样肆无忌惮公然招妓,也不怕刺史参奏,荥阳城这些官员,胆子太大了。” 柳玉茹和印红说着,便到了王府门口,王府此刻灯火通明,站在门前就能听到里面男男女女打闹之声,听到这些声音,印红脸色顿时大变,旁边跟着来的侍卫也不由得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神色镇定如常,同房门道:“妾身乃顾九思顾大人之妻,如今夜深,前来探望夫君,烦请开门。” 听到这话,房门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但他赶紧恭敬道:“您且稍等。” “都通报身份了,”印红不满道,“还不让您进去,这是做什么呢?” 柳玉茹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不该给他们时间。” 印红有些没听懂,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柳玉茹转头同侍卫吩咐:“刀来。” 侍卫有些发蒙,却还是把刀递给了柳玉茹,柳玉茹提着刀上前,敲响了大门,房门刚把门打开,柳玉茹就直接把刀插进门缝,冷静道:“妾身顾九思之妻,前来接我夫君回家。” 第128章 一百二十七章 庭院里, 顾九思正玩得上头,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酒的撺掇下变得格外放肆,只有秦楠始终保持着一分格格不入的冷静, 坐在位置上冷眼旁观, 眼中全是厌恶。 整个院子里都是人的喊声,大大小小的下着注, 顾九思和王思远分别在赌桌两边,各自拿着一个骰子, 顾九思坐在椅子上, 靠着沈明,两个人都是醉眼朦胧的样子, 顾九思手里拿了个筛盅,看着对面王思远, 打着酒嗝道:“王大人, 顾某这次就不客气了, 顾某这一定会开六六大顺……” “公子!公子!” 话没说完,木南就挤了进来, 焦急道:“夫人来了。” “你说什么?”顾九思迷蒙着眼,做了一个把手放在耳朵边的姿势, 大声道:“你说大声点, 太吵了, 我听不到。” “少夫人来了!” 木南继续急切喊着, 顾九思还没听清楚, 继续道:“大声点, 听不到,听不到!” 木南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公子,少!夫!人!来!了!” 这一次,不止顾九思,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全场安静下来,大家就看见顾九思低着头,僵住了动作,片刻后,本来一直醉着的他仿佛是被一盆冷水扑面泼过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猛地站了起来,身形敏捷道:“后门在哪里?快,我要从后门走!” “顾大人不必惊慌,”王厚纯看顾九思的模样,赶紧上来安抚道,“您别担心,我让房门把夫人拦在外面,这就给您备车……” “大人不好了!” 外面传来一个奴仆大喊:“顾夫人打进来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脸色都变了。顾九思立刻道:“你别拉我了,你拦不住她的,你没见过她提刀的时候!” 说完,顾九思猛地拉开了王厚纯的手,大声道:“快,后门在哪里?给我备车!备车!” 顾九思没等下人回答,就根据着一般房屋设计的经验,朝着后门奔了过去,下人急急跟在后面,这时候柳玉茹也带着侍卫到了。 在所有人心里,会这样直接打上门来抓丈夫的,必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泼妇,然而柳玉茹出现的时候,却将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这是个典型江南水乡出来的姑娘,身形瘦弱,皮肤白皙,气质温和如春风拂柳,面容清丽似出水芙蓉。 她生得美貌,入室时,所有人便不自觉将目光移了过去,她进来之后,朝着所有人盈盈一福,行礼道:“见过各位大人,请问我家夫君顾九思何在?” 在场谁都不敢说话。柳玉茹目光一扫,见到躲在人群中发着抖、还没来得及跑的木南,温和笑道:“大人呢?” 木南闭上眼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朝着顾九思逃跑的方向抬手一指。柳玉茹扬了扬下巴,同侍卫道:“去追。” 侍卫立刻朝着后院冲了过去,柳玉茹转过头,扫了一眼,便看出来这群人里最有地位的是站在一边的王思远,她笑着走上前去,恭敬道:“叨扰各位大人了。” 所有人面色都不太好看,王思远憋了片刻,终于才道:“顾夫人,有一句话,在下作为长辈,还是想劝两句……” “大人要说的话,妾身明白,”不等王思远开口,柳玉茹便先出声了,她抬起手,将头发往耳后轻轻一拨,柔声道,“女子应贤良淑德,不该如此善妒,只是妾身就是这样一个性子,当初陛下想给郎君赐婚,也如此说过。” 这话出来,大家就不敢再劝了。皇帝赐婚都赐不下去,谁还劝得了这个女人?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对顾九思都有了那么几分怜悯,突然就明白一开始顾九思对那些女子敬而远之、说自己不好女色,不是在敷衍推托他们,而是,真的有只母老虎啊。 柳玉茹正和庭院的人说着话,侍卫便将顾九思左右架着,从后院提了过来。 顾九思喝高了,脚步还有些踉跄,他到了柳玉茹面前,柳玉茹静静端望着他。 柳玉茹什么都没说,顾九思就觉得有种无声的害怕涌了上来,他一时毫无仪态,冲上前去,便抱住了柳玉茹的大腿,委屈着哭道:“玉茹,不是我自愿的,都是他们逼我的啊!” 在场所有人:“……” 王厚纯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勉强堆起笑容:“顾大人醉了,这正常酒宴,大家行乐而已,夫人看得开。” “我看不开。” 柳玉茹果断开口,顾九思继续伪作抽噎着道:“我说不喝了不喝了,大家一定要我喝。喝了还要赌钱,我戒赌很久了,你也知道,今天真的是被逼着赌的,他们说不喝酒不赌钱就不是朋友,不给他们面子,我真的是被逼的……” “对对对,”沈明反应过来了,赶紧道,“嫂子,都是被逼的。那些姑娘也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姑娘虽然多,但是我们都一眼没看过。” 柳玉茹听着这些话,抬起头来,看向王思远道:“妾身听闻,按大夏律,官员不得狎妓,不得赌博,这荥阳的官场,规矩比天家的律法还大?” 王思远听柳玉茹这样说,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顾九思悄悄看王思远,拼命给他做着道歉的眼神道:“王大人对不住,我家这位娘子就是见不得我出来做这些,叨扰大家了,给大家赔罪,赔罪。” 顾九思说着,赶忙起身来,给所有人作揖道:“在下这就走了,改日再聚。” 顾九思说完,便拉着柳玉茹要走,柳玉茹也没说话,板着脸同顾九思走了出去,沈明抹了一把脸,低着头和大家伙儿赔罪,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王厚纯见柳玉茹和顾九思走远了,直接同沈明道:“顾大人这样,也太失尊严了些,女人当好好管管才是。” 沈明勉强笑道:“要是管得了,早便管了,只能让各位大人多多担待了。” 沈明给所有人赔了罪,回了马车上,便看见柳玉茹和顾九思各自坐在一边,顾九思给柳玉茹用小扇扇着风,哄着道:“我们家玉茹真聪明,今日真是来得好来得巧,发了这么一通脾气,以后谁都不敢来请我吃饭了,真好。” “离我远些,”柳玉茹捂着鼻子,淡道,“身上有酒味。” 顾九思立刻往后退了些,用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堆着讨好的笑容。沈明坐在他们对面,往外扬了扬下巴道:“不管洛子商了?” “管他做什么?”顾九思转着扇子,“人家有自己的大事儿要做,留几个人盯着就行了。” 沈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今个儿好,一来就把荥阳当官的得罪了个遍。接下来不知道怎么办咯。” “哪里是得罪个遍?” 顾九思摇着扇子:“就是让他们看看我这个人有多少弱点罢了。他们送钱,我接了全汇报给朝廷,那还好。送女人,我可真洗不清了。玉茹这么闹一出,他们估计也不敢给我送女人了,还看明白我是个耙耳朵,怕是从明天开始,就要想方设法讨好玉茹。” “那这些钱我接吗?”柳玉茹小心翼翼询问,顾九思抬眼看她,“接,怎么不接?不但要接,还要记清楚谁给的,给了多少,整理下来,收多少,就要送多少道东都去,给御史台和皇帝那边清清楚楚知道。把网铺好了,再一起打鱼。” “洛子商这边……”沈明还是有些不放心,顾九思用扇子敲着手心,“先看着。派人盯着他,别出什么纰漏。” “黄河这边估计出不了什么纰漏。”柳玉茹摇摇头,“他投了这么多钱来修黄河,就是为了后期利于扬州水利通行。而且他在我商队投了钱,不会和自己的钱过不去。怕只怕他找九思麻烦。” 柳玉茹皱起眉头:“如今大家在外,还是要小心才是。” 顾九思应了一声,想了想,他同沈明道:“你找人去查查那个秦楠。” 沈明点点头:“明白。” 三个人商量着正事到了门口,沈明才笑起来,同柳玉茹道:“嫂子,你今个儿不生气啊?” 柳玉茹有些疑惑,抬眼看向沈明,沈明朝着顾九思努了努嘴:“九哥今天又喝又赌又……” “你滚下去!” 还没说完,顾九思就抄了旁边的盒子砸了过去,沈明笑嘻嘻接了盒子,最后道:“又帮了好多小姑娘,快活得很呢。” 顾九思冲过去要动手,马车恰好也停了,沈明在顾九思抓住他前一刻跳下了马车,顾九思扑了个空,转过头来,看着柳玉茹,讪讪道:“玉茹,你别听他胡说。” “我没听他胡说,”柳玉茹开口,顾九思心里顿时安定下来,笑着正要说下一句,就看柳玉茹摇着扇子道,“我瞧着呢。” 顾九思脸色僵了,柳玉茹面上依旧如常,笑意温和:“郎君官场应酬,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切勿太过多虑了。” 话是这么说,想也当是这么想,但不知道为什么,顾九思心里总觉,有那么几分毛毛的感觉在心中蔓延。 夜里顾九思想找柳玉茹说话,但他酒意上来又困,强撑着说了两句,柳玉茹不理会他,他也撑不住,便揽着人睡了。 等到了第二日,顾九思早早起来,柳玉茹才起身,就看他巴巴端了洗脸盆过来,一双大眼里全是讨好道:“玉茹醒了?我伺候你起床。” 柳玉茹面色不变,笑了笑道:“劳烦夫君。” 顾九思赶紧给她端水递帕子,他动作笨拙,帮着她洗漱之后,又来帮她穿衣。柳玉茹看着他苦恼的把带子扭过来系过去,腰带系得歪歪扭扭,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按住他的手道:“罢了,不必了,我不气了。” 听到柳玉茹的笑声,顾九思才舒了口气,他环住她的腰,如释重负道:“你可算笑了,我心里怕死了。” “你又怕些什么?”柳玉茹有些奇怪,“错也不在你,我气也是气那些官员。” 说着,柳玉茹抬手整理了一下顾九思的衣领,有些无奈道:“这世界对你们男人太过偏爱了,外面好吃好玩的这样多,你不乐意都有人逼着你去享受,我想享受也没个地方……” “你说什么?”顾九思抓住了重点,震惊道,“你想享受什么?” 柳玉茹哽了哽,赶紧道:“没什么,我就是嫉妒你。你瞧瞧你这日子,”柳玉茹叹了口气,“有酒喝有钱赌有姑娘陪,花花世界无限精彩,我……” 话没说完,木南就从门外走了进来,笑着道:“公子醒了,昨夜跟着洛子商的侍卫来报晨讯,可要听?” “说吧。”柳玉茹率先开口,顾九思应了一声,木南立刻道,“昨夜洛子商和所有官员酒桌上都喝了一遍,与永州官员相处甚好,夜归时醉酒,是秦刺史送回来的。” “嗯?”顾九思抬眼,“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门童说,在门口听见秦楠约洛子商后日扫墓。” 顾九思皱起眉头,秦楠约洛子商扫墓,应当是事关洛依水。顾九思心里对洛子商的身份始终是个结,他挥了挥手道:“盯好他。” 木南应声,顾九思又嘱咐了些其他,便让木南下去了。 这么一打岔,两人也不再多说其他了,两人一起吃了饭,顾九思便领着洛子商和沈明去了县衙,柳玉茹自己去街上找仓库的位置。 荥阳是黄河的分流段,也将是柳玉茹水路规划上最大的一个中转站,柳玉茹首先要去找到一个仓库,用来存放需要分流的货物,之后要去购下一批小船,用来从黄河切换到小渠。 柳玉茹在城里转了一天,寻找着适合当仓库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离码头太远,交通必须要便利,而且地价不能太贵。她一面打听着各处的价格,一面询问着各个店铺的人力。 她忙活着的时候,家里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许多官太太来了家里。 柳玉茹赶紧回了府邸,收拾了一下,便去了前厅。 前厅里坐了十几位夫人,年纪都和柳玉茹相仿,王府的管家一一给柳玉茹介绍着来人。这些人是由傅宝元的妻子陈氏领着过来,同柳玉茹聊着天。她们极会说话,和傅宝元这个人一般,见缝插针的夸人。 柳玉茹小心应酬着,等大家相熟了,气氛热络起来,陈氏便邀请了柳玉茹去逛园子。她们两人像好姐妹一般手挽着手进了院子,其他人都远远坐着,柳玉茹看出陈氏是明显有话要说,便直接开口道:“傅夫人可是有什么私底下的话要说的?” “顾夫人真是仙人下凡,我们这些凡人的心思,都被顾夫人看得透透的。这次我呀,的确是有些话想同顾夫人说说。我听说顾大人这次来,主管着修黄河的事儿,这修黄河可是大事儿,我夫君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多年了,黄河修过三次,每一次大人来修完黄河之后,回去不仅升官,还能发财,运气好得不得了,这就是积德呀。” 柳玉茹听着,露出惊讶神情,满是向往道:“修黄河竟有这样的福气吗?” “一年黄河道,十万雪花银。” 陈氏笑着道:“过往修整,都是小打小闹,这次听闻朝廷拨了一千万两下来,可是真的?” 柳玉茹听着这话,露出诧异的神色:“竟有这么多?” “看来顾夫人还不知道?”陈氏假作不知道柳玉茹在演戏,继续道,“我听我夫君说了,足足一千万两,想必顾大人是要干一番大工程,这做事儿,总要有一些做事的人,今个跟着我来的夫人,都是过往治理黄河紧要人手的夫人,她们听说顾夫人来了,就想过来,多多少少,也露个脸,让顾夫人在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柳玉茹听了,心里便有了底。她看了一眼屋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笑了笑道:“只要不给我夫君送女人,一切都好说。” 陈氏愣了愣,随后笑出声来:“明白,昨个儿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顾夫人做的好,我们都极为欣赏。” 柳玉茹似是不好意思,笑了笑,没有说话,陈氏靠近了柳玉茹,小声道:“夫人是喜欢白的,还是喜欢物件?”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知道陈氏是在问她怎么送这个礼了。 白的应该就是银子,物件应该就是将银子折成物品。她想了想,随后道:“白的吧,”她故作淡定道,“你夜里抬到府里来,今个儿的人,等一会儿我陪你再见一遍。” 陈氏高高兴兴应了声,便领着柳玉茹去见了众人。柳玉茹细致记下每一个人后,等吃过饭,才送走了这些夫人。 柳玉茹在府里应付着这些夫人的时候,顾九思领和洛子商和沈明在县衙,同王思远、傅宝元等人说着这一次的修缮计划。 “这次修整黄河,全程一共接近一年时间,从今年七月到明年七月,如果速度快些,最好在明年四月能结束。国库准备耗银一千万两,这是全部的钱,多了一分没有,所以大家用钱一定要谨慎小心。”顾九思铺开了图纸,同所有人介绍着。 “一千万?”傅宝元在旁边笑起来,“用来修那几个堤坝,倒也是足够的。” “不是修堤坝,”顾九思看了一眼傅宝元,“整个规划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七、八月,要给所有堤坝加防,用来迎接夏秋大汛。这个阶段大家主要就是加固以前的堤坝,随时观察流向,及时通知下游百姓疏散,以及灾后赈灾。” “那后面两个阶段是?”王思远皱起眉头,顾九思指了图画上几条虚线的河道,声音平静道:“修渠改道。黄河之所以频发灾害,主要还是河道不够平直,这次我们重新规划了河道,一方面将曲度过大的弯道改直,另一方面增加分流渠道,将整个黄河的河道改一个流向。这个工程趁着秋冬做完,我们有四个大弯需要修整,修整之后,黄河从荥阳之后,河水改从梁山、平阳、长青、济南、济阳、高青、博兴流进,然后直入渤海。” “顾大人,”傅宝元皱起眉头,“黄河常年灾害最难解决的,其实不在下游,而在荥阳,荥阳乃黄河分流处,弯道急,水势高,您就算把下游修平了,最大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所以我们不仅改道,”洛子商在旁边开口,将手点在了荥阳处,“我们最重要的,还是修渠。” “修渠?”王思远有些不明白,顾九思点了点头,“荥阳这里,前朝曾经试图修一条汴渠分流黄河,但是汴渠始终没有完工,这次我们就将汴渠彻底修好,从黄河一路接到淮河。” 听到这话,傅宝元和王思远对看了一眼,王思远放下了茶杯,语气有些硬了:“那第三个阶段呢?” “第三个阶段就是设立水闸,在外加防堤坝。”顾九思冷静道,“如此修整之后,黄河水势平缓,日后便可通航。黄河十里加设一水闸,洪涝时可以用以拦洪、排水,日常用以保证通航,还可以灌溉农田渠道。傅大人,”顾九思抬头看向傅宝元,笑着道,“若黄河修成,荥阳日后必为枢纽,傅大人官路前途无量啊。” 傅宝元干笑着没敢接话,顾九思看向王思远:“王大人以为如何?” “很好,”王思远点着头,“顾大人宏图大志,让老朽觉得,少年人果然敢想。黄河水患乃千百年之疾,顾大人打算一己之力一年内解决,真是后生可畏。” 王思远虽然是夸赞,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出这言语里的讥讽,顾九思笑了笑:“王大人,九思年轻,有许多事儿思虑不周,您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您适当提醒一下。” “没什么不合适,”王思远听顾九思服软,笑着道,“就是钱吧,可能不太够。” “钱这事儿简单,”沈明是时候开口了,大大咧咧道,“陛下说了,一千万是朝廷给的,要是不够就从永州税赋里补。修个河道,一千万,怎么也该够了。” “是么?”王思远喝了口茶,淡道,“那就修吧,本官觉得顾大人深谋远虑,这事儿全权由顾大人负责就好。也到正午了。” 王思远站起身来,双手负到身后,走出去道:“本官还有其他事儿,便不作陪了。治水这件事,傅大人,”王思远看了一眼傅宝元,“好好协助顾大人,不得有怠慢。” 傅宝元低着头,连连应是。 顾九思看着傅宝元送着王思远走出去,他端着茶喝了一口,他知道王思远话里有话,但洛子商在,他不好多说。 傅宝元送完王思远回来,笑着同顾九思道:“顾大人,要不吃过饭再说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洛子商却是站起身来,同顾九思和傅宝元道:“二位大人,洛某还有些私事,后续的事情二位大人协商,出了结果告诉洛某即可,洛某先行告辞。” 顾九思正想着如何和傅宝元商议接下来的事,洛子商主动提出离开,他自然也不会阻拦,洛子商拱手先行离开后,顾九思转头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他笑着道,“您能不能给顾某提点一下,这个钱,要多少才够啊?”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傅宝元听顾九思的话, 双手放在身前,笑着道:“顾大人为难在下了, 钱的事儿,下官一个县令, 怎么能知道这些?” 傅宝元推脱, 顾九思便知道傅宝元是不肯同他透实话了。 一千万是工部认真算过的数据, 下来不够用, 那中间肯定有许多钱不是花在修河上了, 顾九思问这个问题, 也不过就是想试试傅宝元的口风,和这永州的底。但傅宝元明显也不信任他,顾九思苦笑了一下:“那九思就去找其他人问问了,不过修河的事儿耽搁不得, 今天下午就将人都叫齐,明日开始动工吧?” “听大人吩咐。” 傅宝元领着九思去吃了午饭,随后便去通知了负责施工的人过来,下午详谈。下午来了一大堆人,整个县衙客厅都挤不下,好几个都站在了外面,顾九思见着这么多人,倒也丝毫不乱, 他来之前已经把修黄河的整个流程梳理得清清楚楚, 在场便将任务分了下去, 要求第一个修已有堤坝的阶段, 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以迎接八月大汛。 所有人听着他的话,都面带难色,顾九思抬头看了一眼众人,终于道:“各位有难处的,不妨说一声。” 在场没有人说话,顾九思便直起身道:“若是没有异议……” 顾九思话没说话,就听人群里响起一个极为犹豫的声音:“大人。” 顾九思看过去,是一个专门负责填沙袋的商人,他姓李,叫李三,从打扮来看,就是一个在工地一直干着活的,来见顾九思,鞋上还沾染了泥土,明显是从工地刚刚赶过来。 顾九思缓了缓神色,尽量柔和道:“你若有什么问题,大可说出来。” “大人,”李三见顾九思态度好,终于大起胆子道,“钱,可能不太够……” 顾九思听到这话,皱起眉头,李三开了口,旁边人都纷纷跟着响应起来,钱不够,人手不够,时间不够…… 都吵嚷着,要把完工时间放宽到十月。 顾九思听他们高谈阔论,眉头越皱越紧,他只道:“若是熬到十月才能完工,等于八月大汛的时候怎么办?” “顾大人,我们明白您的忧虑,”傅宝元赔着笑道,“可是这做不到的事儿,也是没办法的。大人,还是算了,将时间推迟一下吧?”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终于道:“你们说钱不够,你们就给我一笔一笔的算,我听着。” 这话放出来,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指了李三道:“你说,我听着。” 李三犹豫了片刻,慢慢道:“顾大人,比如说,您拨给我两百两银子,可如果是加沙包,要在一个月内完工,两百个人是打不住的,按照荥阳的市价,一个工人一月二两五十钱……” “慢着,”顾九思抬手道,“两百个人?二两五十钱?我来之前就问过,这样的长度,只需要一百劳役……” 听到这话,旁边传来了一声低笑,顾九思扭过头去,看见傅宝元一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的模样。 顾九思皱起眉头,傅宝元立刻轻咳了一声,认真道:“顾大人,您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位列尚书,是关心天下大事的人才,可这天下的事儿能从书上学,这百姓的事儿却是学不了的,您还是听听下面做事儿的人的说法吧。” “毕竟,”傅宝元笑里藏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看不起道,“您还年轻。” 顾九思没有说话。 他何尝听不出来,傅宝元明夸他是重臣,夸他有能耐,实际上还是欺他年少无知。 他沉默着,心中怒火渐盛,然而他压住了这份气性,没有说话,好久后,勾起笑道:“算了,今日也晚了,改日再说吧。” 顾九思同所有人告别,起身领着木南出了门,走到大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压着的笑声。 他耳朵敏锐,可这一刻他却恨不得自己耳朵不要这么敏锐。 他捏起拳头,大步回到了家里。 这时已经入夜,柳玉茹还在屋里算着建立仓库的各种成本,顾九思一把推开门来,整个人往床上一躺,就喘着粗气不说话。 柳玉茹吓得赶紧过去,以为他病了,但靠近了,便发现他整个人气呼呼的,明显是气狠了。 柳玉茹站在边上,小心翼翼道:“怎的了?谁将你气成这样?” “傅宝元,傅宝元!” 顾九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怒喝了一声:“我骂他大爷!” “消消气,”柳玉茹给他端了杯水,温和道,“他做什么了,你同我说说?” 顾九思梗着脖子不说话,柳玉茹轻拍着他的背,顾九思不知道为什么,柳玉茹这么温柔的陪伴着他,他忽的就觉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可他又觉得,若是将这份委屈表现出来,显得太过幼稚。他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情绪,终于道:“我让他明日开工,八月之前要补好各地堤防。他和我说好,然后弄了一大批人来,这个说钱不够,那个说人手不够。还说我是书呆子只知道纸上比划。我就算是书呆子也知道,他们这么左右推阻,无非就是因为我没给他们好处。” “今天来了许多官员的夫人。”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身边,抬手给他揉着太阳穴,顾九思靠在她身上,放松下来:“来做什么?” “想讨好我,让我给你吹个枕边风,把事儿交给他们办。” 这在顾九思意料之中,他闭着眼道:“送钱了?” “他们问我是要白的还是物件,我想着,送物件这中间折了太多道弯,你收了钱是要告诉陛下,到时候作为他们行贿的罪证的,若是送物件,到时候怕是要麻烦。” “你要银子了?!” 顾九思猛地出声来,柳玉茹被他的反应惊到,直觉自己做的不对,立刻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这群老滑头!” 顾九思耐着性子解释:“她要送礼,就准备好送了,哪里是什么白的物件的问?这明明白白是在刺探里。我一个正三品户部尚书,我要收钱能这么大大咧咧把银子抬到家里来吗?那必须是把钱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才能到我手里来。” 柳玉茹听他的话,顿时就明白了,她忙道:“那我过去改口……” “不用了。”顾九思摇摇头,“他们这次就是来试探你的,如今你再改口,他们也不会信。” 柳玉茹不说话了,顾九思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床上有些忐忑的人,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人抱在里怀里,温和道:“你别自责,他们都是老泥鳅,咱们还太年轻。” “是我想得少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这事儿,责任应该在我的。” “哪儿能呢?” 顾九思放开她,看着她的脸,笑着道:“按你这么说,这事儿责任该在我才对。我是管你的,你是办事儿的,我该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会不会被骗,我自己就想着自己要怎么演戏,没能想到你这边,管好你,你说是不是我的问题?” 柳玉茹听他胡搅蛮缠,勉强笑起来:“你也不用安慰我了。” “玉茹,”顾九思叹了口气,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是人都会犯错的,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错。我以后也会做错事,也会犯傻,到时候,你也得包容我,对不对?” 柳玉茹抬眼看他,顾九思的眼睛温柔又明亮,仿佛带着光。她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才听他道:“玉茹,你才十九岁,别这么为难自己。” “那些人啊,都是活了这么几十年,在泥巴里打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泥鳅,你别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也别把别人想得太蠢。如果你总想着自己会赢,输了就是错,那就太自负了。” “这话我仿佛说过,”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顾九思想了想,也想不起来,最后摆了摆手道,“我们互相影响,也是正常。” “那如今,他们刺探到了结果,又打算怎么办?” “等一等吧,”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也许也是我们想多了。你们约了什么时候送银子?” “就今夜。” “看看今夜银子到不到吧。” 顾九思歪了歪头道:“若是不到,那明日……” 顾九思想着,眼里便带了冷色:“明天我不同他们客气,他们既然知道我不个和他们混的,那我干脆就办几个人,他们要是还是拦着,我就把他们统统办了!看谁还拦着不上工。” “你办人,也不是办法,”柳玉茹听他的话,思索着道:“你也不要一味相信工部给出来的数字,虽然你不爱听,可傅宝元有一点的确没说错,路得靠自己走,不能看书知天下。他们或许是想着中饱私囊,万一不是呢?”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他慢慢冷静下来,片刻后,他应声道:“你说的是。” 说着,他平静道:“明日我先催他们开工,也不与他们争执工程时间,等下午我亲自去看看。” 当天晚上,两个人等了一夜,陈氏果然没有送钱过来。 第二天早上,顾九思早早便抓着沈明和洛子商出了门,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个人便回来了。 只要不固定工期,傅宝元便让人即刻开工,所以事情也答应得顺利。 回来路上,柳玉茹老远就听着沈明骂骂咧咧,沈明一路骂到饭桌上,一直在骂傅宝元。 顾九思一言不发,柳玉茹在旁边听笑了,沈明一边骂一边吃,没一会儿,洛子商便吃饱了,提前起身离了饭桌。等他离开后,沈明才道:“他走这么快做什么?老子干扰他吃饭了?” “他今天有事。”顾九思帮忙回复,“不是说秦大人约他去扫墓吗?” 沈明愣了愣,随后猛地想起来:“对,秦楠约他扫墓。” 说着,他就凑过去,看着顾九思,小声道:“咱们去吗?” “不去。” 顾九思吃着饭,平静道:“今天你要启程去平淮帮我建工,那边堤坝去年就已经上报缺损,你好好盯着,不能出任何问题。” “哦。” 沈明有些兴致缺缺,想了想,他忍不住还是想要再争取一下道:“秦楠的夫人是洛依水,去给洛依水扫墓,那肯定会讲点过去的事情,咱们都知道洛子商是洛依水的孩子,你不想知道洛子商的身世?之前你不是特意还让世安哥去查洛子商的爹吗?” “赶紧吃完,”顾九思瞪了他一眼,“吃完就走,别给我废话。与其和我说这么多,不如去书房多给叶韵写写几封信。” 听到叶韵,沈明面上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赶紧扒了几口饭,随后便匆匆离开了。 顾九思带着柳玉茹慢悠悠吃完饭,便去了房里,换了一身粗布常服,随后同柳玉茹道:“今天不是出门吗?我同你一起去。” 柳玉茹本是要出门去看地的,见顾九思跟在身后,笑着应了。 两人一起出了门,顾九思拉着柳玉茹在街上闲晃了一会儿后,便拉着柳玉茹拐入了一个小巷,小巷里有一架马车,柳玉茹有些茫然:“这是?” 顾九思没有多说,拖着她上了马车,在马车上换了衣服,由着马车拉着他们出了城。 “这是做什么去?”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倒也没有瞒她:“去洛依水的墓边去。” “你不是说不去?” “谁知道府里有没有洛子商的人?” “那不带沈明?” “他太冒失了。”顾九思直接道,“洛子商小心得很,带他我不放心。” 柳玉茹知道了顾九思的打算,跟着顾九思出了城后,由顾九思的人领着,从后山到了洛依水的墓地。 给他们带路的人熟门熟路,明显是提前来踩过点的。 洛依水的墓地修在半山腰,在这山上圈出了一块地来,铺上了青石板砖,修成了一块平整的园子。 这个园子里就洛依水一座孤坟,坟墓修得十分简洁,但园子里却是种植了各类花草,还修建了凉亭。坟墓前前种着两排兰花,郁郁青青,旁边修建了一个小石桌,秦楠跪坐在石桌边上,石桌上放着酒,他似乎是在同人对饮一般,酒桌上方了两个酒杯。 他没有穿官服,穿了一身蓝色常服,头发用发带束着,看上去简单又温雅,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书生。 顾九思和柳玉茹潜伏在树丛里,顾九思拉着柳玉茹趴下,又给她脑袋上顶了一从小树丛,然后两个人就趴在地上,默默等着洛子商来。 等了一会儿,洛子商便来了,他穿了一身素色锦袍,头戴玉冠,上前去和秦楠见礼,两人都客客气气,可见过往几乎是没有什么交集。 秦楠领着洛子商上了香,洛子商让仆人拿过酒来,平和道:“我听闻姑母好酒,她在扬州尤好东街头的春风笑,我特意带了一坛过来,希望姑母喜欢。” 说着,他用酒坛倒了半坛在地上。 秦楠看着那坛春风笑,低垂了眼眸:“你来时,便知道要见到她了?” “没什么亲友,”洛子商语气平淡,“还剩几个亲戚,自然都是要打听清楚的。这次知道会来荥阳,便打算过来祭拜了。” “她得知你这样孝顺,会很高兴。” 洛子商没有说话,两个男人在洛依水面前站了一会儿后,秦楠道:“剩下半坛酒,我们喝了吧。” 洛子商应了一声,他和秦楠一起坐在了石桌边上,洛子商给秦楠倒酒,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喝酒,许久后,秦楠感慨出声道:“好多年没喝过扬州的酒了。” “姑父到荥阳,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洛子商摩挲着酒杯,慢慢道:“快了。” 秦楠笑了笑:“我走的时候,子商还没出生,大嫂还怀着。” 洛子商顿了顿喝酒的动作,秦楠的这个句子很奇怪,他没有说全,正常人说这句话,应当是“你还没出声,大嫂还怀着你。”,可他却隐去了“你”这个字。 顾九思和柳玉茹在暗处对视了一眼,听着秦楠慢慢道:“你长得很像依水,尤其是鼻子和唇。我早听说你要来,前天酒宴,你一出现,我就认出来了。都不需要别人说。” 秦楠笑了笑,随后转过头,慢慢道:“你早该来见见她的。” “这些年太忙了。”洛子商苦笑,“您也知道,这些年事儿多。” “是啊,”秦楠感慨出声,接着却道,“什么时候,事儿都多,只是这些年尤为多了些。东都不好呆吧?” 说着,他抬眼看向洛子商,洛子商笑了笑:“还好吧,也没什么不同。” 秦楠没有说话,他就是和洛子商静静喝酒。 他眼里很清醒,似乎带了一种,超出与众人的清醒。因为过于清醒,所以又带了几分痛苦悲悯在眼里。 两人喝了片刻后,洛子商才道:“姑母是个什么人?” 听到这话,秦楠笑了:“你不是打听过吗?” 打听,自然是打听过的。 可对于这个洛家大小姐,有的都是外面的传言。扬州曾经的第一贵女,扬州一代传奇。 她出身百年名门,五岁能诵,八岁能文,十岁一手《山河赋》,便震惊整个大荣。 她不仅有才,还貌美无双,十六岁扬州花灯节发生踩踏,她登楼击鼓,用鼓声指挥众人疏离,月光下她白衣胜雪,似若仙人下凡,于是从此美貌名传天下,艳冠扬州。 那时扬州传唱着她的诗词,闺中女子仿着她的字迹。 她是洛家的天才,洛家的骄傲。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一个女子,他日哪怕入主中宫,也不无可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在她十七岁那年,草草出嫁,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世交家的子弟,跟随着那个人远去荥阳,从此了无音讯。 那人便是秦楠。 “听说姑母再不回扬州,是因为祖父不喜你们这门婚事。” 洛子商笑了笑道:“可是当真?” 秦楠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眼里带了苦涩:“我这门婚事,伯父自然是不喜的。我们秦氏也曾是高门,后来因涉及党争,我父亲与祖父都被问斩,我与母亲无依无靠,幸得伯父收留。我不会讲话,十七岁也不过只是个进士,与依水比起来,那便是云泥之隔,伯父不喜欢我,这是应当的。” “有一句话,颇为冒犯,”洛子商见秦楠没有说到正题,便直接道,“只是除了姑父,我也无处可问。既然姑父一直说您与姑母云泥之隔,祖父又是如何同意你们的婚事的呢?” 秦楠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洛子商,洛子商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许久后,秦楠慢慢道:“你是不是以为,她是与我私奔来的荥阳?” “不是我以为,”洛子商张合着手中小扇,“是许多人,都是同我这么说的。” 听到这话,秦楠没有出声,他喝了一口茶,而后挺直了脊梁。 他认真看着洛子商,一字一句道:“其他话,我由他们去。可有一点你却得明白,洛依水,是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娶的妻子。没有半分苟且,我与她,更无半点失礼之处。他人可以误解她,独你不能。” “那为何不回扬州呢?” 洛子商讥讽笑开,秦楠看着他的笑容,慢慢道:“你怨她吗?” “姑父说笑了,”洛子商垂下眼眸,“我与姑母从未谋面,只有孝敬之心,何来埋怨?” 秦楠听着他的话,眼里却全是了然。 他喝了一口茶,慢慢道:“洛子商这个名字,是她取的。” 洛子商顿住了张合着小扇的手,听秦楠道:“当时她与大哥都尚未成亲,她取这个名字,说等洛家第一个孩子出生,就叫这个名字。这的确是你的名字。” 洛子商手心开始带了冷汗。 秦楠继续道:“你问她为何不回扬州,我告诉你。” “我与她的婚事,伯父虽然不喜,但她的确是伯父许给我的,而她也的确自愿嫁给我。她嫁给我时只有一个要求——” 说着,秦楠抬起头,看向洛子商,清明中带了几分寒意的眼倒映着他的影子。 “永不入扬州。” 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永不入扬州。 是多大的恨, 多大的怨,多大的悔意,才能对扬州这个出生地,发出如此毒誓。 柳玉茹和顾九思静静听着,心里都充满了疑惑,而洛子商听着这一切, 他喝了一口酒, 慢慢道:“为什么不入扬州?” “有她太爱的人, 也有她太恨的人,太爱或者太恨,都足以让一个人离开。” 洛子商没说话,他捏着酒杯, 好久后,又慢慢放开。他转过头去, 看着洛依水的坟墓,低声道:“罢了, 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儿没意义, 姑父, ”他转头,朝秦楠艰难笑笑, “你我都该向前开。” “我不能向前看。” 秦楠摇摇头, 他站起身来, 走到洛依水坟墓面前, 声音平和:“我会永远记得她的好。子商, 我同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不要忘记。” “你不知道你的母亲为你付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拂过洛依水的名字,声音带了几分遗憾,“她是真的很爱你。” “我不信。” 洛子商冷声开口,秦楠顿住动作,洛子商慢慢站起来,他捏紧了拳头,声音里淬着冷:“如果她真的爱我,”他盯着墓碑,“就不该把我带来这个世间又不闻不问!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生下我,又仿若我不存在。” 秦楠背对着他,他张了口:“子……” “秦大人,”洛子商打断他,“你叫我来的来意,我明白了。你要同我说的道理,我也知晓了。可我也得告诉秦大人。” 洛子商说得认认真真:“前二十年不曾来,如今便无需告诉我其他。我活得很好。” “我洛子商,”洛子商捏紧了手中折扇,盯着墓碑上的字,一字一句从唇齿之间出声来,“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秦楠没有说话,在言语之事上,他虽为刺史,却呈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笨拙。洛子商恢复了冷静,他恭敬行礼,而后告辞离开。 秦楠一个人站在墓碑前,他站了好久,叹了口气,慢慢道:“我说服不了他,也不愿多说。” “依水,”他低笑,“我终究还是有私心。又想着他认了你,你会高兴。可我终究希望,他或者那个人,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我们在荥阳活得很好。”秦楠坐在地上,轻轻靠着墓碑,温和道,“往事不可追,过去了,你也别惦念了,好不好?” “你看这个孩子,他活得比我想象好太多了。他不愿意,也就别羁绊了。” 秦楠说着,就靠在墓碑上,没再动了。 他似乎是睡过去了,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趴在地上,柳玉茹举着小树苗,小声道:“他是不是睡过去了?” 顾九思想了想,从旁边砸了个小石头过去。 秦楠没有理会,顾九思给柳玉茹使了个眼色,两人趴着退到远处,这才跳起来拉着赶紧跑开。 两个人跑远了,互相给对方掸着身上的泥土和树叶子。 等掸完了,柳玉茹一面给顾九思掸身上的土,一面低声道:“你说今天这秦楠说话奇奇怪怪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很明显。”顾九思抬手用袖子擦着柳玉茹的脸,柳玉茹赶忙道,“轻点。” 顾九思放轻了动作,接着道:“秦楠看出这洛子商是假的了。” “现在就看出来了?”柳玉茹愣了愣,“那他不问问?” “他不仅看出洛子商不是真的洛子商,还知道洛子商是洛依水生的,以他对洛依水的情谊,又怎么会对洛子商做什么?” 这么一说,柳玉茹就明白了,她皱了皱眉头:“秦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活久了的老妖精,总有咱们不知道的法宝。” 顾九思拍完了身上的土,拖着柳玉茹道:“走,陪你去看地。” “这么急?”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挑了挑眉道:“太阳还在呢,还有点时间。” 顾九思坚持要去看地,柳玉茹也没再推脱,上了马车,便领了顾九思往她预备去看的几个地方过去。 两人坐在马车上,柳玉茹思索着道:“所以你觉得,洛子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玉茹分析着,慢慢道:“按着秦楠的说法,当年洛大小姐名满扬州,他只是洛大小姐青梅竹马的仰慕者,那后来洛大小姐遇见一个人,未婚先孕生下了洛子商,然后跟着秦楠来到荥阳,与家里彻底决裂。加上我们打探的消息,也就是说在二十一年前,洛家大小姐遇到一个人,和对方一见钟情,未婚先孕,结果发现对方家中有正室,洛依水不甘做妾,便生下这个孩子,交由家中人杀死。但下人不忍杀掉一个孩童,于是将孩子抛到了城隍庙附近,被一个乞丐收养,而后洛依水嫁给秦楠,远走荥阳,是这样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看着窗外人流,柳玉茹继续道:“秦楠说洛依水很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当年那个孩子,应当是洛依水的父亲强行抛弃的,洛依水也是因为如此,与家里决裂,所以她决定一生不回扬州。那么当年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她见顾九思一直不说话,不由得道:“九思?” “嗯?” 顾九思回过头,见柳玉茹正等着他回话,他笑了笑:“别想这个了,想想你的生意吧。” “九思,”柳玉茹盯着他,却是道,“你是不是知道洛子商的父亲是谁?” “这个事儿,”顾九思平静道,“等我搞清楚了,我再同你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知道这件事里可能还牵扯着一些其他事。她也不再发问。 两人一起到了柳玉茹要买地的地方,顾九思跟在柳玉茹身后,就看她到处问价,她看一块地看得仔细,每个地方都一一检查过,顾九思一直不说话,就听她和人交谈,讨价还价。 他们来的时候夕阳西下,等到了夜里,柳玉茹才和顾九思一起回去。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时候,两个人影子交叠在一起,顾九思拉着她,给她用手比划出影子唱戏。柳玉茹看他咿咿呀呀唱戏,笑得停不下来。 她抿着唇,看着他用手比划着小人,捏着嗓子道:“洛子商,你这小泼妇,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打打!” “傅宝元,你这老贼,我也打打打!” “还有你,李三!哪里跑!” 柳玉茹见他越比划越上头,眼见要到家了,不有得小声提醒:“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顾九思耸耸肩,“反正我想打他们,他们谁不知道?” 话刚说完,就听见傅宝元的声音响了起来:“呀,顾大人!” 顾九思:“……” 顷刻间,顾九思立刻昂首挺胸,化作一副端庄模样,朝着傅宝元拱手道:“啊,傅大人!怎么在门口这里,不进去坐坐?” “才同洛大人议事出来。”傅宝元似乎没听到方才的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和傅宝元寒暄了片刻后,送着傅宝元走了。 “大半夜的,”顾九思心有余悸,“还来议什么事?” 柳玉茹从旁边挽住他的手,笑着道:“知道背后说不得人了吧?” 顾九思这次不放话了,他轻哼了一声,同柳玉茹一起进了屋里。 进屋之后,等柳玉茹睡下后,他想了想,还是拿出纸张,给江河写了信。 他先是将荥阳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写到最后,他终于还是加了一句: 偶遇洛依水之夫秦楠,乃扬州人士,不知舅舅可识得? 顾九思夜里将信寄出去,他看着信使离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信寄出去第二日,顾九思便起身出行,打算亲自去河堤看看。 柳玉茹看着他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什么打扮?还要自己亲自下工地不成?” 顾九思听了便笑起来:“傅宝元不是说我书呆子吗?那我便亲自去看看,多少钱,怎么做,多少用料,我若比他更清楚,他不就说不赢我了?” 说着,顾九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钦天监说今年**月会有大水,我们必须在八月前固堤。” 柳玉茹应了声,平静道:“我明白。” “你去忙,”柳玉茹抬头笑笑,“我也有忙的呢。” 柳玉茹说的也不是安慰话。 顾九思去工地修河第二日,柳玉茹便敲定了一块地,开始建仓库。 幽州那边大米十月份成熟,所以在十月之前,他们的仓库和船队就要能负担大量运送。而在此之前,神仙香也需要供货,不仅是米,还有其他粮产,分别从幽州和扬州运输过去,仓库都是越早越好。 于是柳玉茹加班加点,先是招聘了人手,然后又画了仓库图纸,同时联系了另外几个点的人,在同一时间一起建起仓库来。 柳玉茹忙得脚不着地,顾九思先赶去了平淮。平淮是沈明监工,没有几个官员认识他,顾九思到了平淮之后,也没通知其他人,就找了沈明,直接道:“你同我一起装成老百姓去河堤上干活去。” 他身份特殊,自己一个人怕遇上危险,叫上沈明,两个高手,总是安全些。 沈明看着了,吓得不行,赶紧同顾九思道:“九哥,你细皮嫩肉的,干这些粗活儿不行的。” 这话把顾九思激怒了,当场就给沈明一个过肩摔砸了过去,随后道:“说你哥细皮嫩肉?” “不是不是,”沈明爬起来,赶紧道,“修河和打架不一样,你要去看你监工就行了,何必自个儿上呢?” 顾九思瞪了沈明一眼:“别废话,要么我自己去,要么你跟我去。” 沈明哪里敢让顾九思一个人去上工,只能大清早和顾九思一起换了粗布衣衫,跟着顾九思把脸涂黑,一起去河堤上找工作。 河堤上有一个小桌,是监工坐的,顾九思和沈明用了化名,在监工那里领活儿干,一两银子一个月,顾九思还想还嘴,被对方迎面就是一鞭子,沈明和顾九思没敢还手,怕被人看出来,只能连连道歉,终于得了上工的机会。 上工第一天,顾九思和沈明背了一百个沙袋,还是里面最少的。 顾九思和沈明背着沙袋在烈日下前行的时候,看见好多男人,头发都已经带了白发了,佝偻着身躯,背着沉重的沙袋,整个人几乎都要被压垮,却还是往前疾步走了过去。 他们脚踩在泥泞之中,身子暴晒在烈日之下,汗大颗大颗落下来。 等到了晚上,一群河工就挤在一起取暖吃饭。 河工的饭是官府供应,一个人两个馒头,顾九思沈明两个人和他们挤在一起吃馒头,这些河工虽然苦,却都很高兴,夜里大家盘算着一个月的工钱,算着等黄河修完,他们就能修补自己的房子、给孩子买新衣服、给家里买点肉…… 顾九思身边的老者个老头,特别爱说话,他有个女儿,看见顾九思和沈明,就同他们道:“小伙子娶亲了吗?” “娶了。” “还没。” 两个老实人回答完之后,老者就开始不停给沈明推销自己女儿。他形容他女儿,一会儿一个样,沈明忍不住道:“大爷,您这女儿一会儿胖一会儿瘦,到底是胖是瘦啊?” “这个,”老者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有时候回家她是胖的,有时候回家是瘦的。这次回家她该十五岁了,或许应该就瘦了。” 顾九思和沈明对视了一眼,沈明有些犹豫道:“大爷,您多久回家一次啊?” 老者笑起来,认真想了想:“两年没回去了吧?” 说着,老者似是有些难过:“我走的时候小儿子刚出生,回去他要能会叫我爹就好了。不怕大家笑话,我那女儿啊,到了八岁才知道我是她爹。” “怎么不回去呢?”顾九思皱了皱眉头,老者苦笑起来,“没钱啊。” “家里地薄,”老者吃着馒头,面无表情道,“随便种点地说不定就被水淹了,不如在外面呆着,给人打点杂工,总能生活。” “那也该常回家看看。”顾九思继续劝道,老者看了他一眼,眼里颇有些奇怪道:“回家不要钱的?” 这话把顾九思给哽住了。 等到夜里,老者蹲在火堆边拿着个木头雕小娃娃。这个小娃娃是他准备送他小儿子的。他每天从官府那里拿两个馒头,吃一个馒头,另一个卖给其他不够吃的人,攒下来的钱,给孩子买了许多东西。就等着这次黄河修完,就回家去。 顾九思和沈明背对着老者,看着火堆蜷着睡着。沈明看着顾九思睁着眼,凑过去道:“哥,你瞧什么呢?” 顾九思没回他话,沈明叹了口气道:“哥,你想嫂子不?” “嗯。”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沈明睁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唉,说了你别笑话我,我想叶韵了。” “她脾气不好,老骂我,”沈明说着,从旁边拿了一块石头,这块河石被打磨得光滑,瞧着还有几分漂亮,沈明将它揣进了怀里,接着道,“但我突然觉得,这时候她来骂几句就好了,我说不定心里就没这么难受了。” “你也会难受啊?”顾九思笑起来,沈明瞪了他一眼,“瞧着大爷这样,我不难受吗?我也会想啊,”沈明看着火堆,有些发愣,“要我爹当年还活着,没饿死,应该也是这样吧。” 顾九思一时哽住了,他看着沈明,好久后,他拍了拍沈明的肩头,没有说话。 顾九思和沈明干了三天后,便离开了平淮。 走之前,顾九思给了老者十两银子,同老者道:“让你儿子去读书,若能考个功名,让他到东都来去找顾九思。” 老者虽然不知道顾九思是谁,但也知道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对顾九思连连拜谢。 顾九思领着沈明回了荥阳,他们回来后,谁也没说,就在荥阳装成老百姓混进去,待了好几天。 荥阳的河工待遇比平淮差太多了,或许是因为平淮还有沈明压着的缘故,荥阳没有人管,于是一个河工的钱就是一两银子,而这一两银子,还要各种克扣。 吃的饭按规格该是两个大馒头,但实际上都是一些清汤寡水的粥,吃几碗都不顶饱。 顾九思在这里呆了两天,终于回了家门。回家的时候,家里全是人,柳玉茹带着工匠,指着图纸在设计仓库的建造,听到说顾九思回来了,她还有几分诧异,等抬头一看,发现当真是顾九思回来了。 她几乎就认不出他了,才去了不到十天,整个人就黑了一圈,哪怕他底子白,哪怕晒黑了也比旁人看着要白嫩,但比起过往,始终是要显得精干了一些。他看上去瘦了,眉眼间都带着憔悴,明显这几日是吃了苦。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心疼得不行,顾九思忙道:“没事儿的,就是黑了点。我洗个澡,这就走了。” 顾九思说完之后,便进了家门,柳玉茹让人给他备水洗澡,顾九思洗完澡,便换上官服,走出门去,他去了府衙,连夜将傅宝元找了出来,傅宝元打着哈欠,有些不高兴到了前厅,打着哈欠同顾九思道:“顾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傅大人,我过来,是想同您商量一下固堤的事,”顾九思说着,铺开了河图,同傅宝元道,“我重新想了,之前的方案,的确有不妥当之处,之前的银两数目不变,修堤时间改为八月中旬之前,但是这样一来,人手的确不够。” 顾九思说着,抬头看向傅宝元:“本官想过了,从城防营里拨出三千人来,由沈明统领,帮着去固堤。多了三千人,保证就能在八月初三之前完工,您以为如何?”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 如何?不如何。 这样的要求, 傅宝元被这个要求当场吓清醒了。 拿三千城防军去修河道, 还让沈明带领, 这就是□□裸在要兵权。虽然荥阳这个地方兵少, 一个城池也就只有个四千人马,但毕竟荥阳和望都那种常年征战的边境城池不太一样, 四千已经是永州兵力最多的地方。 这样一来问题的确解决了,可是从王思远手里要人, 王思远怎么可能真的放人? 傅宝元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顾大人, 您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事儿来了?不是说好了不限期吗?” “我可没和你说好, ”顾九思嘲讽笑了笑,“陛下命我明年夏季前修好黄河, 而此次钦天监也说明白了八月有汛, 若是因为我们没有固堤导致黄河水患, 到时候你我的乌纱帽怕都不保,无人论如何, 都得想办法在八月前固堤。” “顾大人的想法是极好的。” 傅宝元轻咳了一声,随后道:“但是未免有些太过激进了。直接拿士兵来修河, 怕是军队的人不答应。” “我会请奏陛下。” “那就等陛下的圣旨吧。”傅宝元立刻道,“陛下圣旨来之前, 怎么可以乱动军防上的事呢?顾大人,您也就是来修黄河的, 总不至于修个黄河, 就比知州管事儿还多吧?” “我是修黄河, ”顾九思抬眼看向傅宝元, 冷着声道,“可也是拿着天子剑过来修黄河。” “顾大人不要吓唬下官,”傅宝元坐在一边,端起茶道,“有天子剑,也不能草菅人命是不是?凡事要讲个道理。” “好,”顾九思点点头,“那我就讲个道理。给脸不要脸是吧?” 顾九思坐下来,直接道:“这一次修堤坝,一共耗银七十万,其中人力费用共计四十万,材料费近三十万,河工此番一共招募十万人,一人给银二两五十文,包食宿,每日三餐规格至少两个馒头加一荤一素一汤。这是工部给你们的钱,你们和我说不够用,那你到告诉我,荥阳平淮平均一个劳役一个月只拿一两银子,你们给人二两五十文,怎么还不够?!” 这话说出来,傅宝元脸色有些变了,立刻道:“顾大人是听哪个不长眼的瞎说,影响一两银子,哪里能招到劳役?” “这话得问你们啊。” 顾九思嘲讽笑开,他拿出了河堤上监工给他的契约:“这个是你们开给别人的契约,这上面的钱,总不至于是我无赖你吧?” 傅宝元看着上面的数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顾九思看着他,继续道:“还不死心?那我继续问,按照规定,你们包食宿,管饭菜,可是无论是平淮还是荥阳,最好不过就是睡桥洞,给两个馒头,荥阳甚至连馒头都没有,就让河工喝点粥,要不要我去查一下,到底钱去哪儿了?你们说钱不够钱不够,可钱总得有个花出吧?天子剑是不能滥杀无辜,”顾九思靠近傅宝元,冷着声道,“可是有罪之人,这把剑可是上打昏君下斩奸臣的。” “顾大人……”傅宝元端着茶,抬头看向顾九思,有些无奈道,“您非得做到这一步吗?” “不是我想做到这一步。” 顾九思平淡开口:“我也是被逼无奈。傅大人,”顾九思坐下来,软化了态度,“我负责这件事,我不能让黄河在我手下出岔子,您明白吗?” 钦天监明明白白都说了会有水患,拿了一千万两银子,如果开始就没保住百姓解决水患,顾九思的官路,也就算走到头了。 傅宝元沉默着,许久后,他终于道:“顾大人为何就要将每件事做好呢?提前和陛下说一声时间太紧,把百姓先疏散开去,到时候再补贴安抚,继续修黄河,这样不好吗?” “先捞一笔修黄河的钱,再捞一笔安家费?” 顾九思忍不住嘲讽出声来:“你当陛下是傻子?” “若您这么作想,”傅宝元面上收了笑容,淡道,“那您不如换一个人来管这事儿吧,这事儿,您管不了。” “我乃正三品户部尚书,拿着天子剑到区区荥阳,连这点事儿都管不了?!” 顾九思怒喝出声来:“傅宝元,我知道地方官的事儿错综复杂,可你别欺人太甚!” 傅宝元拿着杯子,他没说话,好久后,他笑了笑道:“行吧,顾大人要修,那就修。八月中旬修完,那就八月中旬修完。也不用去请调城防营的军队,按照顾大人的算法,七十万两应当是足够固堤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恭敬道:“一切听顾大人吩咐。” 傅宝元不再阻拦,第二天,顾九思就亲自到了堤坝上去,看着监工招人,二两银子一人,每顿饭两个馒头一荤一素,包吃包住。 顾九思怕他们中间吞银子,只能每天去堤坝上蹲守着,他和河工一起吃饭,一起做事儿,每天数着人。 他不止要盯荥阳,许多地方都要盯,于是派了几个亲信,盯着看着。 他不敢再把沈明派出去,他这样强行做事,下面怕是不满,怕是要有刺杀不断。 这么盯着硬推工程进度,修河这件事有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然而他这么做,当地官吏叫苦不迭,纷纷到了王思远那里去诉苦。 王厚纯直接同王思远道:“叔父,这个顾九思真是太不懂事了,以往来修黄河的,谁会像他这样蛮干?简直是不识趣!不懂事儿!” 王思远喝着茶,淡道:“年轻人嘛,不懂事,很正常。多吃点亏就明白了。” “叔父,”王厚纯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道,“您看,是不是……” 他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王厚纯低笑:“人家可是正三品户部尚书。” “吓唬吓唬他,”王厚纯冷笑起来,“一个毛孩子,我看有多大的能耐。” “别直接动粗。” 王思远慢慢道:“多给他找点事做,自然就垮了。” 王厚纯想了想,便明白了王思远的意思,他笑起来,恭敬道:“明白了。” 于是顾九思就发现事情多起来。 河堤上,只要他离开一会儿,就会有人出事。要么是有官兵用鞭子抽了河工,要么是饭菜出了问题。 按着规定,遇到这种事,也就只能是对那些人按律责罚。可那些人对责罚似乎完全不怕,顾九思才罚了一个人,只要他不在,便会有第二次发生。 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耗在河堤上,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等到深夜了才回来。 他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柳玉茹一面督促着仓库的建立,一面关心着顾九思这边的事儿。但她几乎见不到顾九思,好几次她去的时候,都看见顾九思在河堤上。他就穿一件粗布长衫,带着一个斗笠,甚至还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竹仗,在河堤上和监工一起说话。 偶尔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去搭把手,上百斤沙袋扛在身上,鼓舞着所有人一起干。 每次他下去干活儿,大家都会很激动,鼓足了干劲做事儿,于是最初河堤上的人都叫顾九思“顾大人”“顾尚书”,后来有一些年轻人就大着胆子,叫上“顾九哥”。 所有人见着他,都永远精力旺盛,如朝阳升在当空,永远绚烂。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知道,他每天晚上回家,有时候只是等一等她洗脸的功夫,就趴在床上睡了。每天晚上他洗澡,都是迷糊着的。等上了床来,往床上一倒,就昏昏睡过去。 她会在夜里端望他的眉眼,她觉得也很是奇怪。 顾九思的眉目长得越发硬挺,失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刀刻一般的硬朗,她却觉得,无论怎么看,他都十分英俊。 她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她就觉得世界特别安稳。 她觉得她像一只安雀,他如撑天大树,他为她撑起一片天地,让她安然入睡。 这是少年顾九思不能给予的安全感,她在心跳声中,感觉这个男人真正作为男人的沉稳。 她这么静静趴着,顾九思迷迷糊糊醒过来。他抬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喃道:“玉茹,对不起。” “嗯?”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然后她就听他道:“没时间陪你,让你担心了。” “没事。”柳玉茹笑起来,但她想了想,还是道,“不过,你也不能这么一直熬着,总得适当放一放。” “不能放啊。” 顾九思叹息出声:“那天有个老伯和我说,多亏我在,才让他们有几天好日子。我一走,他们背对着我不知道又做些什么。” “可总也不是事儿,”柳玉茹低声道,“修整黄河还有一年时间,这么熬,你怕是两个月都撑不住。” 然而话说完,顾九思没有回应,柳玉茹抬头看看,竟是睡过去了。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等到第二天,顾九思照样上了工地。当天下了雨,顾九思和所有人一起挤在棚子里躲雨,一个少年走过来,同顾九思道:“顾大人……” 顾九思回过头,也就是那瞬间,刀光猛地刺了过来! 顾九思反应得快,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手,沈明同时按住了那少年,将他一脚踹到了地上,也就是这片刻,十几个杀手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人群大乱,顾九思立刻出声叫人,然而周边侍卫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几个影卫跟着他。然而周边都是人,影卫和顾九思被人群隔开,顾九思的人怕伤着普通百姓,艰难靠近顾九思。人群慌乱之中,只有沈明护在顾九思身边。 当时柳玉茹坐在马车上,她见下了大雨,正想去接顾九思。她还在大路上,就远远看见河堤上的人群乱起来,她从上方往下看得清晰,顾九思和沈明在人群和十几个人纠缠,柳玉茹惊得立刻出声:“去救人!” 她随身带着十几个侍卫,侍卫当即冲了下去,柳玉茹不敢出马车,她没有什么武艺,她若出现,难免不会成为靶子被用来要挟顾九思,她坐在马车里,咬紧牙关,看着那混乱的人群。 一批人不断在阻拦影卫靠近顾九思,那些人很多,看上去都是些老百姓,影卫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正是如此,靠近顾九思就变得十分艰难。柳玉茹捏着马车的车帘,心里忽地觉得有些悲哀。 顾九思和沈明武艺高强,对方明显是没想到顾九思有这样的身手的,拖延了这么一段时间,等柳玉茹的侍卫到了,顾九思反而主动出击去抓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算不上专业,他们四处逃窜,顾九思和沈明带着人将人一圈抓住,柳玉茹见情况已经了了,她走下马车来,这时候,她方才看见洛子商的马车也在旁边。 他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周边侍卫队列整齐,柳玉茹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她走到洛子商身边,低声道:“洛大人。” 洛子商坐在马车里,车帘敞开,他本从窗口看着河堤上的事,听到柳玉茹的话,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柳玉茹。 天下着小雨,姑娘外面披了披风,神色平静立在他面前,她看似虽然镇定,眼睛却有些发红,洛子商静默了片刻,随后才道:“柳老板。” “可否借几个人一用?” 柳玉茹冷静开口。洛子商点了点头:“可。” 柳玉茹说了句:“多谢。”,随后便转过身去,招呼了洛子商的人跟着她下去。洛子商见她往下走去,提了声道:“柳老板。” 柳玉茹回过头,洛子商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人本也自私,无需为此伤心。”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愣了片刻后,却是笑起来。 “多谢。” 这一次多谢,她说得格外真挚。 说完之后,她领着洛子商的人一路疾行下了河堤,顾九思已经将刺客制住,之前不在的士兵也回来了,他们把河堤围了起来,不让人离开。 柳玉茹进了人群,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柳玉茹,有些不安道:“玉茹,你怎么来了?这里脏……” “这个,这个,这个……” 柳玉茹开始迅速点人,她一连点了几十个人,在所有人一片茫然中,直接道:“全都抓起来。” 这一声令下,侍卫立刻动手去抓人。 她点的人都是一群百姓,那些百姓立刻哀嚎起来,忙道:“冤枉,冤枉啊,不管我们的事……” “不关你们的事?”柳玉茹冷笑出声,“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方才拦着我们的侍卫去救顾大人做什么?” “冤枉,”那些人大喊着道,“我们没有啊,我们只是在逃命,没有拦谁!” “带走送到府衙去,由沈大人亲自审问。” 柳玉茹冷着脸道:“搞清楚是谁让他们做的。” “玉茹……” “闭嘴!” 顾九思才开口,柳玉茹就厉喝出声:“看看你护着的是一群什么人!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别想着开口求情,明日开始,你也无需再来河堤半步,这里有河监有荥阳的官府,你一个户部尚书天天在这里混迹成什么事?!” 顾九思没敢再说话,旁边侍卫按着人就开始往外走,柳玉茹扭过头去,昂首往前。 顾九思站在原地,他不敢动弹,柳玉茹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看着顾九思还站在原地,她伸出手去,冷声道:“还不走?” 顾九思抬眼看见柳玉茹伸出来的手,他高兴起来,赶紧往前跟过去。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手脏……” 话还没说完,柳玉茹就伸手拉住了他。 他的手上还都是泥土和血,她的手干净又柔软。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却牢牢拉住了他,似是怕他跑了一般。 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小声道:“都把你的手弄脏了。”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同她一起爬了坡,走上大路,她脚上鞋子沾了泥,顾九思蹲下身来,用袖子给她擦。 他已经在泥土里滚了一天,也不在意这一点。柳玉茹看着顾九思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给她擦着鞋,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来了。 眼泪滴到顾九思的袖子上,顾九思看着那落下来的眼泪,他愣了愣,随后道:“怎么哭了呀?给你擦个鞋,就感动成这样了?” “顾九思,”柳玉茹低哑着声音,“那些百姓,肯定是他们拿钱雇了,今天故意用来隔开你和侍卫的。我在上面看得清楚,他们就是故意的。” “哦,”顾九思低着头,从旁边捡了竹片,替她刮着泥土,“我知道,看出来了。” “你本不该来河堤的。”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继续道:“他们吃不饱也好、过不好也好、钱拿不到也好,那都是荥阳官府的事,只要他们不闹事,把河堤修完了,那就与你无关。你熬在这里,把自己放在险地,你图个什么?” 顾九思低着头,有些高兴道:“好了,都弄干净了。” 说着,他蹲着身子,扬起头来,朝着柳玉茹露出笑容,高兴道:“坏人也就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很好的。这都是小事,我不放在心上。” 他笑得很灿烂,在这乌压压的一片世界里,明朗如晨曦。 他看着柳玉茹:“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们拦我,也有他们的理由。我当官的,让百姓过得好,让我定的规矩执行下去,本也是我的职责,这事儿很正常,我想得开。你别难过了,你鞋子弄脏了,我陪你去买双新的吧?别哭了,嗯?” 柳玉茹没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面前仰头看着她的青年。 她爱极了这人的笑容,因为爱极了,所以这一刻,才心疼极了。 “我不难过,”她低哑声开口,“我是为你委屈,顾九思,你知不知道?” 她这辈子,委屈她忍得过,苦难她吃得了,她自个儿的事,狂风暴雨,她都能冷静自若。可唯独遇到这个人,哪怕是看着这个人有一点点委屈,遇到半分不公,她都觉得疼。 因为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稍做触碰,那就是万箭穿心。 顾九思愣愣看着柳玉茹,柳玉茹蹲下身来,哭着抱紧了他。 “顾九思,”她抽噎着出声,“你能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 顾九思愣着说不出话,柳玉茹哭着道:“你没心没肺,可我替你委屈啊。” 你给了世界多少爱,我便希望世界给你多少。 没有半点不公,没有半分委屈。这个世界所有温柔,都理当给这么美好的你。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哭,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回抱住了柳玉茹。 “你这姑娘啊,”顾九思叹气道,“怎么还没明白呢?” “上天把你给了我,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了。我这辈子,也无需其他的公平。”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柳玉茹听着这话, 不由得愣了。 顾九思扶着她起身, 温和道:“别傻呆着了,你看看,你这么一抱, 自个儿身上都是泥土了。我陪你回去, 把身上洗干净了。” 说着, 他扶着柳玉茹上了马车,上马车前,顾九思回过头去,看见洛子商坐在马车里,静静看着他们。 看见顾九思回过头来,洛子商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 顾九思抬起手来,却是恭敬道了声:“多谢。” 说完之后, 他才进了马车。他没坐位置上,就往地上一坐, 将双手放在位置上, 下巴枕在手上,仰头看着柳玉茹道:“玉茹,我发现你真的很爱哭呀。” 柳玉茹擦着眼睛, 似嗔似怒瞧了他一眼, 斥道:“起来, 别坐地上。” “别把垫子坐脏了。” 顾九思笑得有些傻气:“地上椅子上都一样的, 而且我这么瞧你, 觉得你更好看了。这叫什么,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柳玉茹知道他在逗她,她静静瞧他,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来,附上他的面容,柔声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我知道的。”顾九思抬手捂住她的手,“我会处理好,你别担心。” 柳玉茹没有多说,两人一起回去,顾九思去洗了澡。 之前在马车上不觉得,如今彻底放松下来,顾九思顿时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浑身都感觉有些疼。 他受了伤,把浴桶都洗成了血水,他匆匆洗了洗,便起身走出来,一穿单衫,血就透了出来。柳玉茹低骂了一声:“胡闹!” 便赶忙让人去请了大夫,然后自己坐在一边给他上药。 “受了伤怎么不说?” 柳玉茹不满道:“还去洗澡?不怕伤口感染是不是?” “身上都是泥,”顾九思解释道,“都不好意思碰你,一些小伤,还是洗洗。” 柳玉茹抬眼瞪他,正要说什么,沈明就走了进来。他来得很急,进来大声道:“九哥,出事了……”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柳玉茹坐在一边,沈明犹豫了片刻,柳玉茹绑着纱布直接道:“说。” 沈明看了顾九思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终于道:“九哥,人没了。” “什么叫没了?”顾九思皱起眉头,沈明赶紧解释,“押回去的路上,有几个百姓挣脱了链子跑了,人一跑就乱了,然后出来另一批杀手,把我们扣下来的杀手劫走了。” “一个不剩?” 顾九思有些诧异,沈明摇摇头:“剩一个,当街被射杀。”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略有些不满,立刻道:“几个百姓,又不是大力神,怎么就能挣脱了铁链子跑?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放纵,那几个衙役呢?” “已经处置了。”沈明立刻道,“傅大人说他们玩忽职守,让他们走了。” “就这样?!” 柳玉茹有些震惊,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就是他们放走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不查下去吗?!” 柳玉茹站起身来,有些不可思议道:“傅宝元不细察?” “他说查过了。” 沈明冷着脸,顾九思轻笑:“这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有什么好查?” 柳玉茹没再说话,她捏着拳头,顾九思拍了拍他的手,同沈明道:“给陛下去信,让他准备一只军队在司州,时刻准备着,荥阳恐乱。”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顾九思有些疑惑,他看了一眼沈明,用眼神询问来人,沈明也是不解,但没有多久,就听见王思远的声音响了起来:“顾大人!” 顾九思皱起眉头,便看王思远走了进来,颇有些感慨道:“顾大人,听说您遇刺了,我特意过来看看,您还好吧?” “没事。” 顾九思笑了笑:“王大人消息倒是很快。” 王思远叹了口气:“本也在过来的路上,没想到人还没见到,就听见您遇刺的消息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知王大人找在下何事?” “顾大人啊,”王思远叹了口气,慢慢道,“您被参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王思远笑起来道:“不过还好,江大人在朝堂之上舌战群雄,力保大人,陛下对顾大人没有什么处置,但是还是觉得顾大人在荥阳太过横行,决定将沈大人调离荥阳。” 沈明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脸上带了怒意,他正要开口,便看顾九思一眼扫了过来,沈明僵住身子,顾九思回过头去,面上露出笑容来:“九思不知,是何人所参何事?” “啊,顾大人不知道吗?”王思远故作诧异,随后道,“也是,我也是今日才接到的消息。是秦刺史,参顾大人在荥阳作风不检,与商人聚会、仗势欺压当地官员,还参沈大人殴打官员、欺压百姓,你说说这个秦楠,”王思远‘啧啧’了两声,“简直是无中生有,哪里有的事嘛。” 顾九思听到秦楠的名字,也有几分诧异。 他原以为,第一给会去朝廷参他的荥阳官员应该是王思远或者傅宝元,没想到竟然是看上去最刚正不阿的秦楠? 秦楠也和王思远是一伙的? 还是其实秦楠才是这个荥阳最大的贪官? 顾九思一时脑子有些乱,然而他有些不理解,就算秦楠参了他,这样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为什么皇帝会真的决定处罚他,还选择将沈明调离荥阳? 他想不明白,感觉头有些痛了。王思远看他的样子,颇为关心道:“顾大人怎的了?” 顾九思摇了摇头,抬手道:“无妨,多谢王大人告知。那沈明调离荥阳后,是位任什么职位?可是回东都?” “是啊。”王思远笑了笑,“回东都继续任职,其实也算不上是处罚,对吧?” 顾九思笑了笑:“的确。” 王思远看了看顾九思,见顾九思面色虚弱,站起身道:“罢了,顾大人今日不适,我也不打扰了,顾大人好好休息。” 顾九思行了个礼,让木南送着王思远离开。 王思远被送到门口,他上了马车,回头看了一眼顾九思,嘲讽出声:“秦楠,不自量力。” 说完,他叫人过来,在那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思远一走,沈明立刻道:“我出去散散心。” “你站住!” 顾九思怒喝出声:“你去做什么。” “我散心!” 沈明说完就冲了出去,顾九思正要说什么,便急促咳嗽起来,沈明趁着这个机会一路跑了出去,等顾九思咳完了,他靠在床头缓了缓,终于道:“去让人把他追回来。他肯定去找秦楠了。” 柳玉茹赶紧吩咐了人出去找沈明,随后她回过身来,守在顾九思身边,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不是发高烧了?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烫?” “可能吧。” 顾九思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同柳玉茹道:“你别担心,沈明让人看着别乱跑。我先睡一觉。陛下的旨意到了,舅舅也该回信了。等舅舅的信到了,再做打算。” 柳玉茹应了一声,顾九思握着她的手,小声道:“玉茹,我困了。” “困了你便睡吧。”柳玉茹温和道,“我在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柳玉茹看着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放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被子里,又给他上了冰袋,随后召了印红和木南过来,同印红道:“通知东都那边的人,将我训练的所有暗卫全部派到荥阳来。” 印红应了一声是。柳玉茹接着同木南道:“夜里应该还会有第二波刺杀,你们准备着,别让人钻了空子。” 木南愣了愣,随后应了下来,出声道:“是,夫人。” 柳玉茹吩咐完事情,她拿了一把刀,放在顾九思身边,然后便重新拿过账目,让人盘了小桌过来,一面照顾顾九思,一面算着她的账。 柳玉茹守着顾九思的时,沈明甩开了人,便去找秦楠。 秦楠刚刚从府衙回来,他的轿子远远出现在沈明视野,他不能在人多的地方劫走秦楠,他还没傻到这种程度,于是他就埋伏在一条秦楠每天必经的小巷子里。他趴在屋檐顶上,就等着秦楠入巷,然而秦楠轿子刚刚进了巷子,却就听秦楠突然说了句:“慢着。” 轿夫停了下来,沈明有些疑惑,这个秦楠怎么就停了下来?然而听了片刻后,就听秦楠道:“是不是没有声音?” 沈明不太明白秦楠在问什么,然而秦楠在问完之后,却是突然道:“走。” 那些轿夫极其聪明,立刻就转身换了条路,沈明惊呆了,他左思右想,自己藏得应当是极好,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羽箭朝着轿子就疯狂飞了过去。轿夫大喊了一声:“大人!” 羽箭刚停,巷子里就冲出了几个黑衣人,直直朝着秦楠的轿子扑了过去。 秦楠的轿夫不是泛泛之辈,杀手扑过去时,轿夫当即从轿子下抽出刀来,然而黑衣人来得太快,轿子被直接踹翻,而轿子翻了的前一瞬,轿夫将秦楠一把抓了出来,往旁边一推,大声道:“大人快走!” 秦楠朝着反方向疯狂跑去,两个杀手提着刀冲了过来,眼见着就要砍到秦楠身上,沈明看不下去了,从天而降一脚一个踹了过去,拍了拍手道:“老子给你们机会跑,三、二……” 杀手对视了一眼,他们明显是认识沈明的,在“二”出声时,他们掉头就跑,沈明立刻就想追,却被秦楠一把抓住袖子,低声道:“小心埋伏,别追了。” 听到秦楠的声音,沈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一把揪起秦楠脖子上的衣领,把他往墙上一压,靠近他道:“嘿呀呀你个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人家搞什么政治斗争?你要搞你搞其他那些贪官污吏啊,你来搞老子?你说老子殴打官员欺压百姓?你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 话没说完,秦楠脸色就有些白,他推攮着沈明道:“你……你走……” “我走?”沈明笑了,“老子今天特意来找你的,还让我走?我偏不,我偏……” 话没说完,秦楠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喷了沈明一脸。沈明当场就懵了,秦楠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沈明呆呆看着秦楠,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惊叫出声:“秦大人!” “你个贼人放开秦大人!” “你对秦大人做了什么!” “那个……”沈明慌得没空摸脸,急忙解释道,“我没打他啊。” “你跟我去见官。” 一个轿夫拉住沈明,激动道:“我认出来了,你是顾尚书身边那个侍卫,当街殴打朝廷正五品命官,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家大人!” “等等,这个事儿真和我没关系。” 沈明赶紧道:“先救人,赶紧的,先救人再说。你们都被打得不行了吧?我来,我来背,我将功赎罪好不好?” 说着,沈明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把秦楠扛了起来,赶紧往最近的医馆跑去了。 他一面跑一面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被这个人参就算了,救了人还被人喷一脸血,现在还得背着他去求医?? 他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好人。 秦楠被送到医馆去的路上,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都,叶韵也刚刚收到了从荥阳传来的书信。 沈明打从离开东都就开始给她写信,他的字难看,狗爬一样,絮絮叨叨说着的都是一些琐事。叶韵很少回信,几乎是看过就烧了。 信使从正门进来之前,江河同叶青文正在府中对弈,叶世安候在一旁。 双方商议着顾九思的事情,前些时日秦楠一封奏折从荥阳过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对顾九思这么快的升迁本就不满,许多人趁着顾九思不在,落井下石的参奏。 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这批跟着搅和的人里,多少是看顾九思不舒服,多少是受太子指使,多少被荥阳地方官员买通。 范轩想保顾九思,但是参奏的人太多,多少要做出点样子,最后便是江河提议,顾九思还在修黄河,等他修回来在说。但保住了顾九思,沈明却是保不住,范轩也不想计较一个六品小官的去留,便顺着朝臣的意思,把沈明弄回来听训。 “他们的意思,陛下想不明白,你我却是清楚的。” 叶青文淡道:“沈明是顾大人的一把刀,把顾大人的刀抽走了,要下手,连个防身都没有。” 说着,叶青文有些不理解:“你就这么放着沈明回来?” 江河听了,不由得笑了笑:“叶兄还真当我是神仙只手通天?陛下要让沈明回来,我又能怎么办?” “你若想有办法,总能有。” 叶青文直接开口,江河“哈”了一声,他撑着下巴,落了棋子,想了片刻,却是道:“不用担心,九思是个聪明孩子。” 叶青文看了他一眼,还要再说什么,便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三个人抬头看去,便见信使匆匆忙忙往叶韵的宅院走过去,江河挑了挑眉道:“这是哪里来的信使?” 叶青文抬头看了一眼信使,随后道:“荥阳。” “哦。”江河点点头,了然道,“那应当是我那侄媳妇儿了。” “你对我这侄女似乎很关注?” 叶青文低着头,看着棋盘。叶世安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江河,江河愣了愣,随后笑起来道:“我对哪个姑娘不关注?” 叶青文没说话,他落了子,片刻后,他喝了一口茶,同叶世安道:“世安,换玉山春尖。” 叶世安明了叶青文是有话要单独对江河说,便起身离开了去。等叶世安走后,叶青文看着江河落子,慢慢道:“我也不多说了,我这个侄女,也快二十了。扬州的事儿,你应当也知晓些。我终归还是希望她能找个好去处,她是我叶家的姑娘,我不愿她因为过去就随意许一个人家。她虽有瑕疵,但品貌皆在,你年岁也大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江河瞪了叶青文一眼,“什么我年岁大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叶青文被哽了哽,接着道:“我也就比你大上几岁,如今儿子都二十有二,万殊,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一个人。” 江河没说话,他看着棋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其实吧,我觉得叶韵这个小姑娘样样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说着,江河抬眼看向叶青文,笑眯眯的眼里带了几分悲悯,“生在你们叶家。” 叶青文皱起眉头,江河叹了口气:“叶兄,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冒犯,但既然今日你同我提及此事,我便不得不说。” “叶韵还年轻,”江河看着叶青文,认认真真,“过去的事不是她的错,且不说她非自愿,哪怕是自愿,我也觉得,一个女子追求一份感情,为何会是错?既然不是错,她没做过错事,为何要惩罚她?” “没有谁惩罚她。”叶青文紧皱眉头,张口反驳,只是话还没出口,江河就抬手做出一个“停”的手势,直接道:“你不必多说,你们是不是在惩罚她,我心中有评判。若你们没觉得她做错,她一个品貌皆佳、二十不到、出身书香门第的好姑娘,为什么要来和我这么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男人说亲?” “你……” “我知道我长得好,又有钱,又聪明,又风趣,而且我在朝中官职与你们家旗鼓相当,还有一个侄子更是平步青云,我条件好得很,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会主动来同一个年近四十岁还流连花丛、与一个歌姬生有一女的浪荡子说亲。他再优秀都不行。与我这事儿,你们与叶韵说过对不对?” 叶青文没说话,算作默认,江河想了想,嘲讽笑了笑:“你说说你们,她遇了事儿,你们不想着告诉她人生可以走得更好,不想着让她活得光明正大,反而同她说着我这样的人是她最好的归宿,简直是荒唐。她若没遇到事儿,你们会这样对她?既然你们觉得她没犯错,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叶青文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茶汤,江河叹了口气:“叶兄,她若是我家孩子,我便会告诉她,这事儿她没错,她不仅没错,一个孩子能在当时那样的乱局下,为保父兄与仇人周旋,最后还能手刃仇人救出兄长与友人,如此气魄胆量,值得嘉奖。她这样的姑娘,值得人喜欢,她当年想嫁的是怎样的男人,如今该更好才是。” “万殊……”叶青文苦涩出声,“能如你这般想的人,太少了。” “那又如何呢?” 江河摇着扇子:“既然要找一个好的男儿,那自然是少的。不好的,嫁了又做什么?难道你们叶家还养不起一个姑娘?” 叶青文没再说话,江河想了想,似也觉得说得太过,他轻咳了一声,慢慢道:“罢了,不想这些,你我是好友,想哄我降辈分,别想了。” 两人说着话,就传来叶世安的声音道:“叔父,到喝药的时间了。” 叶青文抬起头来,点了点头,同江河道:“失礼了,今日对弈就到这里吧,在下先行告辞,我让世安送你。” “不必了,我熟路。” 江河摆手道:“我喝完这杯茶,便自己走。” 叶青文应了声,起身领着叶世安离开。等叶世安走远了,江河才道:“出来吧。” 旁边没有动静,江河朝着一个方向看过去,笑道:“一个小姑娘躲着我都听不出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听了这话,叶韵才从一边转角处,慢慢吞吞走了出来。 江河从容从旁边取了杯子,放在棋桌边上,抬手道:“坐吧。” 叶韵没说话,她规规矩矩来了江河身前,江河替她倒了茶。 叶韵神色平静,江河扬了扬下巴:“你叔父还没下完,你来吧。” 叶韵应了一声,抬手落子。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棋子啪啪而落。 江河棋风老练,看似散漫无章,却总在一颗落下后,布成插翅难飞的局。相比江河,叶韵的棋风虽然沉稳,却幼稚了许多,步步谨慎,便总被江河棋招杀得措手不及。 叶韵见棋盘上落子渐少,终于道:“年少时母亲曾对我说,嫁人最重要的,是合适。” 江河没有说话,叶韵慢慢道:“其实我与大人,哪怕没有情爱,也可作一世夫妻。叶家与顾家联合,那会是最好的结盟。” 江河顿住棋子,片刻后,他想了想,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叶韵,慢慢道:“你一个小姑娘,别这个年纪想什么结盟不结盟。若你真有这个想法,你记住我一句话。” 江河靠近她,神色认真: “这人世间最牢固的盟约,便是利益一致。除此之外,什么婚姻誓言,都不堪一击。”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话把叶韵说愣了。 江河低下头去, 落子之后, 又吃了她一大片棋子,江河开始捡着棋子,慢慢道:“婚姻无法保证这些, 所以与其想着把自己的婚姻如何更有价值, 不如想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 然后嫁个自己喜欢的人。” 说着,江河笑起来,他的笑容带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明亮:“别把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去换一些用其他东西更容易得到的东西。你还小呢。” 叶韵没说话,那片刻,她竟真的觉得, 自己还小。 面前是一位长者,他指引着她,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叶韵沉默着,好久后, 她慢慢道:“可是,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喜欢。每个人人生都有喜欢的人吗?” “不一定吧。”江河想了想,“可是如果你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一个人,可能真的就没了。” “江大人, ”叶韵犹豫着道, “也喜欢过人吗?” 这话把江河问愣了, 他眼中闪过些什么, 这是叶韵头一次从江河眼里, 看到他似乎也把控不住的东西。然而这情绪只是一闪而逝,江河笑起来,慢慢道:“喜欢过吧。” “为何不在一起呢?” 叶韵有些疑惑,江河苦笑:“所有的喜欢都要在一起吗?” “叶韵,”江河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人一辈子,遇到一个互相喜欢,还能在一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你还年轻,喜欢都是慢慢培养的,你要给别人机会,这也是给自己机会。” 叶韵没有说话,她看着江河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机会了。”他轻轻出声。 这话让叶韵忍不住侧目,她不由得道:“为什么?” 江河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天空,好久后,他才出声:“因为我心里有人了。”说着,江河眼里带了几分怀念,“你们都没见过她,要是你们见过便会知道,若是喜欢这个人,还想喜欢上其他人,太难了。” 叶韵愣了愣,江河似是觉得失态,他低笑一声,张开了小扇,摆了摆手,故作潇洒道:“行了,叶韵侄女,你想开点,我走了,不送。” 叶韵静静看着他离开,等他走了之后,叶韵坐在石桌前,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她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这是一个包裹着石头的纸条,纸条上是沈明歪歪扭扭的字。 “……跟着九哥当河工,晚上躺在河堤上睡觉,风太冷了,这个石头漂亮,送给你。你不要觉得石头破,好看的玉石花钱就能买,这么好看的石头,得靠运气才能遇到。不过你要是喜欢玉石也行,我攒钱给你买……” 叶韵静静看着上面的话,七月底的风带着夏日燥热轻轻拂过,她静静看着上面的字迹。 她的内心像一口结了冰的古井,她躺在冰里,仰头望着这人世间所有的热烈与美好。有人固执砸着石头,她听见冰面“砰砰砰”的声音。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纸慢慢折好,收了起来。 他还是太傻了。 叶韵想。 顾九思第二日醒来,他便收到了江河的信,他高烧刚退,从柳玉茹手里拿了江河的信来。 江河简短说了一下朝廷里的状况,最后留了两件关键消息: 沈明自便; 秦楠,现在认识了。 顾九思看着这两句话,柳玉茹从他手里拿过信,有些奇怪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九思想了想,随后道:“舅舅的意思是,沈明的去留,由沈明自己决定,而秦楠他之前不认识,这次秦楠参了我,他认识了。” “舅舅为什么提到秦楠?”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低着头,思索着道:“上次写信的时候,我同他提了秦大人,问他认不认识。” 柳玉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顾九思靠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后,他忍不住道:“你说秦楠为什么要参我?” “他看不惯你和傅宝元这些人同流合污?” 柳玉茹斟酌着开口,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怎么不去参傅宝元?” 这话把柳玉茹问住了,她想了想,又道:“所以,他和傅宝元这些人是一伙儿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也荥阳王思远作威作福,朝廷却半分消息没有。 可是两人脑海里同时浮现出秦楠那挺直了腰背的背影,尤其是柳玉茹,她忍不住想起初来荥阳时那跪下的女子,她出声道:“可是……秦大人看上去……” “我明白。” 顾九思说着,看向窗外。 沈明正急急忙忙赶过来,顾九思见他神色慌张,皱眉道:“你昨个儿是不是犯事了?” “哥你听我说,”沈明走上前来,跪到顾九思床头,认真道,“秦大人吐血了。” “你把他打吐血了?!” 顾九思震惊出声,沈明赶紧道:“不是不是,”他忙道,“你听我说,昨个儿我路过,本来我想打他。” 听到这话,顾九思和柳玉茹对视了一眼,沈明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交流,接着道:“没想到,人没打成,刚好遇到他被人追杀,我就出手救了他,然后当时拉他起来的时候激动了点,他那个,就旧疾犯了……” 说着,沈明有些心虚道:“就,就喷血了。” “你……你是怎么个激动法?” 柳玉茹试探着询问,沈明不好意思笑了笑,比划着道:“就,抓着领子,砸……砸到了墙上,手压在胸口……” 听到这话,顾九思慢慢道:“还真是激动啊……” “那人呢?”柳玉茹皱起眉头,沈明不好意思道,“还……还躺着呢。” “活着躺着,还是?” 顾九思幽幽开口,沈明赶紧道:“活着!绝对活着!我昨晚守了一夜,大夫说没事了,只要好好继续养就行了。”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沈明小心翼翼道:“哥,他们说,等秦楠醒了就要去告我,说殴打大臣犯法。我不怕犯法,我就想着,我现在被参,是不是会给您带来麻烦啊?” “你不怕被参?”顾九思转头看他,沈明疯狂点头,“哥,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你着想啊。” 顾九思想了想,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他突然道:“快,我帮你写封信回去,你辞官去。” “啊?” 沈明有些发蒙,顾九思接着道:“我现在就写,你在救秦大人的路上不小心导致秦大人旧疾突发,于是你为了弥补过错,好生侍奉秦大人,决定辞官留在荥阳。” “我懂了。”沈明听到这话,立刻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继续留在荥阳。而且事儿提前说了,他参就参去吧,老子都为他把官辞了,还有人能说什么?” “对。”顾九思点头道,“而且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盯着他。” “盯着他做什么?” “看看他到底为什么参我。” 顾九思沉声开口,沈明听到这话,立刻点头道:“放心,这事儿包给我。” 沈明拍了胸口,下午便去找了秦楠。 秦楠刚刚醒过来,沈明便冲了进来,大大咧咧道:“秦大人。” 秦楠抬眼看他,皱起眉头,眼里还带了几分警惕,沈明扛着大刀,认真道:“秦大人,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秦楠听到这话,放松了些许,慢慢道:“无碍,本是旧疾,沈大人救我,我当向沈大人道谢才是。” “是我鲁莽了。”沈明有些拘谨,偷偷看了一眼秦楠,慢慢道,“那个,秦大人最近不方便吧,要不我照顾您?” “在下还有其他下人。”秦楠神色平静,“不劳沈大人。” “那你总还需要个人保护吧?” 沈明接着道:“我武艺很高强,比你那些轿夫强多了。” 秦楠抬眼看了沈明一眼,有些不解:“您到底要做什么?” “嗨呀,”沈明终于道,“现在外面都传我把你打了,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呗。” “您似乎要调离荥阳了。” “这个没事儿,”沈明高兴起来,大大咧咧道,“我辞官了。” 秦楠愣了愣,片刻后,他似乎明了了什么,恢复了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淡道:“既然如此,沈大人自便。” “那我从今天开始保护你。”沈明立刻道,“秦大人你自便哈。” 秦楠没说话,他不拒绝,也没接受。等第二日沈明上秦家,秦家就不给他开门了。 但这难不倒沈明,沈明翻了墙,就爬到了秦楠院子里,高兴道:“秦大人,我来了。” 秦楠:“……” 沈明怀揣着监视秦楠的任务,便每天过来看望秦楠。他本来以为,一个会参他和顾九思的官员,一定是个大贪官,他应该有很多丰富的生活,但是跟着秦楠好几天,沈明都发现,秦楠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就是去县衙办公,然后回来。 他在百姓心中似乎很有声望,大大小小的事,百姓总喜欢来找他,而他的确也都是,大多都会处理。 刺史的事不算多,他官阶高,每过七日,便可休沐一日,他休沐的时候,才会离开府衙,他也不做其他事,就是到隔壁村子去,给隔壁村子里的孩子上上课,发点吃的。 这个村子人不多,大多都是老幼,沈明跟着秦楠去村子里,一起帮着村子里的人修房子,讲课,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个村里的男人呢?” “没了。” 秦楠平淡出声,沈明有些奇怪,诧异道:“怎么没了?” “这里原本是没有村子的。” 秦楠敲打着钉子,同沈明解释:“后来成立有一些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就留下老幼,成立待不下去,最后我便让人全都安置在了这边。这边有些薄地,他们能干活的会种点地,我也会接济。” “这一个村,”沈明诧异道,“都是你接济?” 秦楠点点头,沈明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你有这么多钱吗?” 秦楠听到这话,皱起眉头,认真道:“在下月俸二十两银子,每月五十石粮食,每年绢布二十匹,棉布一百匹,这个村一共五十人。加上他们自己的钱,绰绰有余。” “你……你挺有钱的哈。” 沈明察觉到秦楠生气,打着哈哈。秦楠看着沈明,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 沈明每天跟着秦楠的时候,黄河固堤也到了尾声。 八月连着下了七、八日暴雨,洪水钦天监所测,如约而至。 那几日顾九思都睡不好,黄河每次大雨,都多少要有受灾,这一次顾九思虽然按时完成了加固,却也不确定最后结果。因为这一次的洪水来得比过往都要积累得多,夜里柳玉茹睡觉,都觉得雨声大得她不安稳。 每天晚上,顾九思和柳玉茹都不敢睡得太死,顾九思都在等着急报,怕哪里受灾,他方便赶过去。 黄河可能决堤的口子,顾九思都已经让人提前疏离,等大雨结束之后,各地灾情上报上来,这一年黄河虽然也有一些决堤,但是因为提前疏散,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是近百年来,第一次黄河受灾没有人员伤亡的例子,顾九思拿到了结果后,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还是旁边柳玉茹扶住了他,顾九思才舒了口气,赶紧道:“我这就上报陛下。” 顾九思忙着去写奏折的时候,傅宝元坐在书房里,他呆呆看着面前的折子,一句话没说。 陈氏走进来,看着傅宝元,笑着道:“今年黄河终于没事儿,可感谢老天爷了。” 听到这话,傅宝元慢慢笑了,他白白圆圆的脸上,带了一丝疲惫:“哪里是感谢老天爷?该感谢的,是顾大人才对。” “老天爷?” 傅宝元嘲讽一笑,随后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去。 黄河固堤有了效果,整个永州的气氛都有些不太一样起来。第一个阶段完毕,顾九思就要开始做第二件事——改道修渠。 这是整个黄河修缮里最耗时、最难、最耗钱的过程。按照顾九思的规划,从今年八月中旬到明年三月,都在做这件事,需要十万人参与,两万人后勤,一共十二万人,这可谓百年难有的浩大工程。 这样一个工程,若是稍有不慎,便可能是拖垮一国的灾祸。 所以顾九思不仅是要压住下面,还要时时刻刻安抚着范轩,让他放心,绝不会出事。 顾九思思索着,要办这件事,他不能再像之前,随便是个人,就敢来搞一次刺杀。 顾九思琢磨了片刻,暗中联络了范轩,范轩给了他五千兵力,将五千人马驻扎在司州和永州交界处安阳。 这时候,柳玉茹从东都调来的人也到了荥阳,顾九思有了人,心里就有了底,人到的第二日,他便邀请了所有人,将第二个阶段的计划理清,而后同王思远道:“王大人,在此之前,在下想请您帮在下主持一个公道。” 王思远有些疑惑:“什么公道?” “前些时日,有人打算刺杀本官,”顾九思扫过众人,“之前事务繁忙,本官没有追究,如今堤坝都已经稳固,那么也是时候,清一清老账。” 王思远听着这些话,脸色不太好看:“顾大人,这个案子一直在查。” “本官怀疑荥阳的有官员官官相护,打算让自己的人亲手接管此案。” 顾九思直接开口,王思远皱起眉头:“你这是在暗自我们荥阳官府做事不利?” “这么久什么都查不出来,难道我还要我夸你们好棒?” 顾九思嘲讽出声,他在东都怼整个御史台都不在话下,放开来怼,王思远又哪里是对手?一句话过去,便嘲讽得王思远几乎要站起来。 他在永州作威作福多年,已经许多年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他喘着粗气,气得笑起来:“好好好,顾大人厉害。顾大人要查,那就让顾大人去查,放开了查!” “多谢。”顾九思淡淡开口。 等所有人将会开完,王思远走出来,立刻同旁边人低声道:“去把那几个衙役处理了。” 而与此同时,顾九思也同时吩咐道:“去将当时押送杀手和百姓的衙役给我找来。” 两边人马同时往着那几个衙役在的地方赶过去,沈明跟着秦楠一起走出来,秦楠看见沈明跟在他身后,淡道:“沈大人不去抓人,跟着本官做什么?” “别叫沈大人。”沈明摆了摆手,“辞官了,你叫我沈明就行了。” 秦楠没说话,沈明跟着秦楠,嘀咕着道:“我说秦大人,你当一个刺史,得罪的人一定很多吧,你就不害怕吗?我保护你,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天天这么嫌弃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秦楠上了马车,闭着眼不出声,沈明坐在边上,嘴里掉了根草,拿了本书在看。 秦楠见他安静了,睁开眼睛,看见他在看书,不由得道:“看什么书?” “哦,”沈明转过头去,回道,“在看《左传》。” “你看《左传》?”秦楠有些诧异,沈明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觉得我出身低,没读过什么书,我想着得培养一下,就从《左传》看起。” 听到这话,看着沈明那不好意思的模样,秦楠看了片刻,却是慢慢道:“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沈明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卖了他。秦楠继续道:“姑娘还很有学问,你觉得自个儿配不上他?” “秦大人,”沈明震惊了,“你算命的啊?” 秦楠笑了笑,却是道:“都年轻过。” 说着,他眼里带了几分怀念:“我以前也这样。” “您是成功人士,”沈明赶紧道,“来来,分我一点经验。我现在喜欢那个姑娘吧,”沈明有些不好意思,“就,出身比我好,长得也比我好,人脾气虽然大了点,但终归比我,还比我会读书,嗨,就什么都好。” 沈明说着,竟然感觉有几分绝望。什么都比他好,人家看上他啥? 秦楠看着他苦恼,过了片刻后,他却是道:“你为什么跟着顾九思?” 沈明觉得秦楠问得有些奇怪:“他是我兄弟,我自然就跟着他了。” 秦楠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却是道:“你人不错。” “那是,”沈明有些高兴,“相处过的人都这么说。” 不过想了想,沈明又道:“不过以前也不是,以前不喜欢我的人可多,都觉得我这个人,脾气差,刁钻,还有些愤世嫉俗。跟了九哥以后,也不知道怎么的,”沈明想着过去,慢慢道,“感觉自个儿吧,像一块被打磨的石头,越来越光滑。我不是说不好——” 沈明转头看秦楠,笑了笑道:“就是不像以前那样,看这世界哪儿哪儿都不好。我现在脾气好多了,挺开心的。” 秦楠听着沈明说着自己,他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外面,好久后,终于道:“现在这个时间点,衙役一般在外巡逻。” 沈明愣了愣,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秦楠这是什么意思,随后他就反应过来了。 顾九思派出去的人,根本不清楚荥阳的制度,按照东都的习惯,此时此刻是衙役修整的时间,于是他们都直接奔着县衙去了。 “快去吧。” 秦楠催促了一声,沈明反应过来,他说了句“多谢”,赶紧去了大街上。 他挨着人问过去,就怕那些衙役提前遭了毒手。 然而在街上晃荡不久,他看见顾九思派出去的人已经提了人回来。 沈明舒了口气,他赶紧上前,高兴道:“你们不是去县衙了吗?我才知道这个时间点衙役都在外巡逻,不在县衙,人怎么抓到的?” “运气好。”侍卫高兴道,“本来是要去县衙的,结果路上遇到个衙役,我们就奇怪这个时间点怎么还有衙役,找了旁边路人问了,才知道原来现在是巡逻的时间。于是我们就去了县衙,拿到了他们执勤的时间范围表,便赶过来把人抓了。我们动作快,一个没少。” 听到“一个没少”,沈明也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被抓的压抑,露出和善又诡异的笑容道:“很好,一个都没少,落到我们手里,我劝你们还是招快点,不然……” 沈明看着所有人,笑了一声,没有多说。 这些衙役被带回了顾九思的府邸,沈明和顾九思连夜审了一晚上,审完之后,便出去抓人。 得知这些压抑被抓,王厚纯在家里狠狠砸了东西。 “混蛋!混蛋!混蛋!” 王厚纯一脚踢翻了椅子,愤怒道:“他们怎么会抓到的?” 王厚纯扭过头去,捏起身后人的领子,怒喝道:“不是让你们去了吗?怎么比他们还慢?!” “老爷,不能全怪我们啊。” 那侍卫颤抖着身子道:“有人提醒了他们,他们还去县衙拿到了执勤表,我们哪儿能有他们拿着执勤表找人快啊?” “有人提醒……执勤表?” 王厚纯念叨着,片刻后,他放开了侍卫,连连点头:“好,好的狠,新主子来了,都会咬人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往外跑去道:“去叔父家,快!”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王厚纯一路急急赶到王思远家, 王思远还在庭院里逗着笼子里的鸟。王厚纯焦急道:“叔父, 救我!救救侄儿!” 说着,王厚纯就跪在了王思远面前,惊慌道:“叔父救命啊!” “救什么命啊。” 王思远懒洋洋抬起眼皮:“在荥阳这地方, 谁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叔父, ”王厚纯着急道, “顾九思抓住那些衙役了。” 王思远动作顿了顿,他冷了脸,抬起头来:“抓住了?怎么抓的?我不是让人去找了吗?!” “您是让人找了,可顾九思的人更快,他们提前把人抓到了。” “怎么可能!”王思远颇为震惊,“我特意让人调整了衙役的巡逻时间, 他们从东都过来,怎么会比我的人快?” “他们从县衙拿到了执勤表。” 王厚纯没有直说, 王思远沉下声来,片刻后, 他有些犹豫道:“这事儿, 还得再查查看。到底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王厚纯没有说话,王思远想了想:“衙役那边是你亲自去的?” “不是。”王厚纯摇了摇头,“但我给了银子, 给银两的人是我府上的。” “那你还跪在这里?!” 王思远立刻道:“去处理啊!” “处理干净了。”王厚纯立刻道, “给银子的人, 回来那天就处理好了。” 王思远舒了口气, 随后道:“既然如此, 你怕什么。” “那银子……”王厚纯犹豫了许久,终于才道,“我给了房子。” “什么?!” 王思远愣了愣,王厚纯咬了牙,终于道:“当时那个衙役的头,叫赵九,他同我要了一套王家名下的产业,我给了他,同他签了契约。那契约上落了我的名字,衙役都是赵九的人,如今他们在顾九思手下,如果赵九伙同其他人一起指认我,加上那份转让房产的房契,我逃不掉的啊叔父!” 王思远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道:“这个赵九,是逼着你捞他啊。” “就是这个意思了。”王厚纯点头道,“叔父,无论如何,得把赵九捞出来才行,要是捞不出来,那也得弄死啊。” 王思远闭着眼睛,他思索着,许久后,他张开眼道:“试试吧,如果不行,”王思远看向王厚纯,“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 沈明和顾九思把这些衙役审了一夜。 其他人都招了,只有赵九一个人没说。 他们供出来的人,是王厚纯府上一个下人,顾九思一听是王厚纯府上的人,他沉默了片刻,却是同沈明道:“你们分成两路,一路去抓王府上的人,另一路,沈明你带着,直接去找赵九的家人,若是找到了,一个人别少,给我带过来。若是没找到,便去找人在哪里,抢也要抢过来!” 沈明听了话,立刻应下走了出去。 顾九思转过头,又同木南道:“你出城去,时刻准备着,若是有异动,立刻去司州调兵过来。” 最后说完,他抬眼看向旁边坐着的柳玉茹:“玉茹,你这边从东都调过来多少人?” “三百好手。” 柳玉茹出声,顾九思点点头,却是道:“够了。” “将府邸围起来,尤其是赵九这边。” 柳玉茹应声,而后她便起身出去,吩咐从东都调过来的人。 沈明出去抓人,顾九思休息了片刻,便又回了牢房里,坐到了赵九面前。 房屋里就赵九和顾九思两个人,没有开窗,屋里有些黑,赵九一直没说话,低着头,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你很冷静。” 赵九不出声,顾九思从旁边端了杯茶,拨弄着茶碗上的茶叶:“不怕吗?你们这样的小喽啰,死了也就死了,其他人都招了,你硬挺着什么都不说,有什么意思?” 赵九还是不出声,一个晚上,其他人都招了,就这个头目,无论怎样都不说话。 顾九思看着他,慢慢道:“你是不是在等王厚纯?” 他观察着赵九的神色,无论他说什么,赵九都是一个样,根本看不出他的态度,顾九思知道这是个棘手的人物,但他并不焦躁,只是道:“你手里拿着王厚纯的把柄,笃定他会来救你。毕竟,帮着谋杀钦差大臣这种事,判得重了,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这一次,赵九终于抬起头来,顾九思从旁边撤了册子过来,用手指翻着页道:“哟,你还有三个妹妹,还有一儿一女,只有一个娘子,很恩爱吧?” 说着,顾九思笑眯眯抬眼看向赵九,赵九冷着声道:“娶不起多的。” “别担心,”顾九思放下册子,一只手撑着下巴,端详着他,“诛九族不至于,一般你这种情况,也就从此妻女入娼籍,儿子流放入奴籍。” 赵九盯着顾九思,一双眼里全是寒光,他似是要把顾九思生吞活剥了,顾九思轻轻一笑:“不服气?想着怎么当时没让刺客杀了我?觉得我为难你家人?” “你想着我为难你家人,”顾九思靠近赵九,猛地提了声音,“你就不想想我家人吗?!” “我若是死了,你让我家里人又怎么办?!” 赵九捏紧了扶手,顾九思盯着他,冷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就是个小喽啰,这事儿你不做,王思远要找你麻烦,你做了,我找你麻烦。所以我给你保证,赵九,你不用指望王厚纯,他,我斩定了。你若是愿意指证他,我留你一条活路。” “留我一条活路?” 赵九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大人,这话,您敢说,我不敢信。” 顾九思没有说话。 他知道,王思远在荥阳的影响太深了。他一句话,根本不足以取信于赵九,他没再多说,只是道:“等一等,你便信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外面早已是兵荒马乱,先是王厚纯府上那人不见了踪影,全城都在找,而后是沈明发现赵九的家人没了影子,他领了三十个影卫,突袭了王厚纯的府邸,直接将人捞了出来。 沈明领着人急急忙忙回来,顾九思还在房中看着书,赵九坐在他对面,聚精会神盯着顾九思。 过了一会儿后,赵九听见外面隐约有哭声,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外面什么声音?” 顾九思懒洋洋抬了眼皮,慢条斯理翻过书页:“无妨,一会儿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木南便开了门,直接道:“公子,人没抓到,人不见了。” 顾九思点点头,这个结果,他毫不意外。 赵九嘲讽笑开:“顾大人想要保住谁,似乎也保不住。” 顾九思不说话,端着茶喝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也就是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哭声,随后就传来沈明的声音道:“进去,赶紧进去。” 一听这哭声,赵九的身子就僵了,而后他就看见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跟着一个孩子,被沈明逼着走了进来。 赵九一看见他妻子进来,猛地就站了起来,怒道:“你们放她走!” 听得这一声吼,女人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赵九听到哭声,克制住了情绪,他转头看向顾九思,故作镇定道:“你好好安置他们,有话,我们好谈。”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勾唇笑了笑,合上了手中的书,同沈明道:“是不是一天没吃饭?先带着去吃点东西。” 女子听了这话,担忧看向赵九,赵九控制着情绪道:“你先带孩子去吃饭,照顾好三位小妹,我这边没事儿。” 女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明白,你放心。” 说完,女子便领着孩子离开。 等他走后,顾九思挥了挥手,让人都走了下去。而后他坐到赵九面前,抓了张纸,拿着笔,懒洋洋道:“行了,说吧。” 赵九没说话,他似乎克制着情绪,过了片刻后,赵九深呼了一口气,刚要张口,就听顾九思道:“我先和你说好,我把你媳妇儿孩子妹妹大费周章从王厚纯那里抢过来,可不是为了威胁你的。” 赵九被这话说得愣了愣,顾九思接着道:“你别当我是那些狗官,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把人弄过来,就是为了给你证明,你不是说我没能耐保住你吗?” 说着,顾九思抬起头,看着赵九挑眉,神色颇为张扬:“我就让你瞧瞧,我不仅保得住你,我还保得住你全家。” 赵九听着这话,呆呆看着顾九思,顾九思从旁边拿了茶,开始在纸上落字,一面写一面道:“本官看得出来,你也不算坏到根里,只是荥阳上下都是如此,你也是没有办法。可是人病了总得医,树有虫总得挖。病医好了,你也就不用怕它反复发作疼了。” “你的家人我会送到东都,在东都地界,王家没这么大能耐翻天。你知道什么,便可以安安心心说了,若能立功,还能将功赎罪,未来甚至在东都当个小官,也未可知呢?” 赵九听着顾九思的话,他似乎在思量什么,整个人一直在思索着什么,顾九思静静等着,等了许久后,他才听赵九道:“您可是当真要管黄河的事?” 不等顾九思说话,赵九就抬眼看他,眼里全是警告:“既然要管,就得管到底。别让人拿了命和你拼,又和他人说一句对不住,你做不到。”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 顾九思抬眼,看着赵九的目光, 赵九显得十分紧张, 他似乎在下一场极大的赌注。 顾九思静静看了他片刻后, 轻笑出声来:“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既然管了,”顾九思平稳道, “便会一直管下去。我同你透个风吧, ”顾九思靠近他, 平静道, “这一次你以为, 陛下真的只是让我来修黄河吗?” 赵九得了这话,他愣了愣, 片刻后,他猛地靠在了椅子上, 全身仿佛泄了力一般。 他抬手捂住眼睛,平静道:“你把我妻儿送出永州,送出去,我就开口。” “好。” 顾九思果断应下来。 顾九思站起身来, 出去找了木南, 吩咐了人后立刻将人赵九的妻儿护送着送出永州。 等第二日, 顾九思早早带着人去了府衙, 府衙里, 傅宝元正在审着一桩公案, 顾九思等傅宝元审完案子, 找到了傅宝元。 案子要审, 但黄河的事也不能停,大水之后,一面要安置流民,一面要开始准备修道开渠,一分钱顾九思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叫了傅宝元过来,将后续的事安排下去。 先是要安顿流民,这一次受灾的只有几个村子,不到两千人,到十分好安置。顾九思的建议是,原本这几个村落在的地方,就是后续黄河改道后容易受灾的位置,不如就趁着这次机会,直接将这两千人换一个地方安置。 可换一个地方,就得换一块地给他们,傅宝元听着,摇了摇头道:“此举不妥,还是让他们回去吧。” 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抬眼看向傅宝元,明知日后要时常发大水,还让百姓回去,顾九思不能理解傅宝元的意思。他想了片刻,便道:“是没有地可分吗?” 傅宝元点点头:“正是。” 顾九思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直接换到了改河道这件事上。 这件事过程复杂,要与许多人合作,顾九思将整个流程细化成了每个步骤,每个步骤多少钱、多少人、谁来负责,他一一说清楚,说完之后,他抬眼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以为如何?” 傅宝元没说话,他看着顾九思的名单,许久之后,他笑了笑,却是道:“下官以为甚好。” 傅宝元的笑容让顾九思心里有些发毛,他心里记下来,没有多说。沈明在一旁瞧着,等出了门后,沈明立刻发了脾气:“这个傅宝元不就是找我们麻烦吗?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什么都不行,那还来做什么?” 顾九思看了看天色,没有多说,只是同沈明道:“不是让你盯着秦楠吗?还不去?” 沈明“哦”了一声,赶紧去找秦楠。 秦楠这个位置,没什么大事儿。自从沈明跟着他后,他更是不怎么做事儿。早上去县衙里晃一晃,下午就回自家家里。 秦楠家住的偏僻,家里也没多少人,就几个侍卫跟着他,还有几个下人,陪着他照顾他母亲。 秦楠的母亲周氏已经年近年近七十,眼睛几乎看不见,平日里就是秦楠照顾,沈明来了,没事儿也帮他照顾一下周氏。原本秦楠不喜欢沈明来,但沈明话多,来了陪着周氏,周氏听他说笑,心情好上许多,秦楠也就没有多么排斥了。 沈明被顾九思赶回来,他照顾好了周氏,便去找秦楠说话。秦楠坐在一边用竹条做着扇子,他闲下来就喜欢做扇子,屋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卖扇子的。 沈明闲得无聊,躺在一旁看他做扇子,手枕在脑下,慢悠悠和秦楠聊着天:“我说你们这个荥阳啊,池浅王八多,你一个刺史,这么多王八你不参,你盯着我九哥干嘛?我九哥多好的官,你这么参他,你下得去手吗?” 秦楠不说话,他从旁边取了一幅画好的桃花,慢慢铺在扇子上。沈明盯着看了半天,觉得也有些意思,便走过来,跟着他开始一起做扇子。 先是削干净竹条。 沈明刀工好,很快就削好了竹条,他一面削一面道:“你瞧着也不是个坏人,怎么和傅宝元王思远这批人一丘之貉呢?我说,你别闷着不吭声啊,说句话啊。”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秦楠平静开口,慢慢道:“你又这么笃定,顾九思是个好人?” “你说别人我不知道,”沈明认真道,“你要说九哥,我告诉你,他绝对是个好人。” 听到这话,秦楠嘲讽笑了笑,没有多说。沈明看着他这样子就急了眼,立刻道:“嘿我和你说……” “竹片定歪了。” 秦楠出声提醒,沈明赶紧去看自己的竹片。他知道秦楠不想同他说这些事儿,便低着头换了个话题道:“你天天做这么多扇子做什么?打算开扇子铺啊?” “她喜欢扇子。”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沈明愣了愣,随后便反映过来,他说的是洛依水。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楠,秦楠神色很平静,没有悲喜,沈明想了想,凑过去道:“我说,你这么一个人过,不难过啊?” “有什么难过的呢?”秦楠手上动作不停,铺好了纸面,从旁边取了笔,淡道,“她活着,我好好陪她,她先走了,也是常事。生死轮回,有什么好难过?” “你没想过再娶一个?”沈明眨眨眼,看了一眼周边,“你看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秦楠执笔顿住,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沈明:“她虽然去了,可我心在她那里。每一份感情都当被尊重。” “我也没说不尊重呀,”沈明赶紧道,“我就是关心你……” “若她还活着,你会同我这样说吗?” 秦楠垂眸,他点上桃花,平静道:“你们都不过,是欺她死了罢了。” 这话把沈明气到了,他嘲讽笑了笑,坐到一边,跟着秦楠做着扇子,气道:“行行行,好话听不进去,你就自个儿过一辈子,谁管你?” 秦楠不说话,过了片刻后,他低低出声:“你也有喜欢的人的。” 沈明愣了愣,而后他听秦楠道:“若有一日她走了,你会知道,你喜欢这个人,哪怕走了,她也一辈子活在你心里。最难过的从不是她死了,而是连你喜欢她这件事都变了。她若不喜欢你,便也就罢了。可她若喜欢你,黄泉得知,该有多难过。” 沈明没说话,他低着头,给扇子粘上扇面。 外面传来雨声,秦楠抬头看向外面大雨,声音温和:“其实我过得很好,没谁规定一个人就是孤孤单单过得很惨,我有自己的事儿要忙,有母亲要照顾,有公务要惦记,闲暇时候还能想想他,我是真的过得很好,多谢你的好意。” 沈明听这话,心里舒服了很多。他想了想,才吞吞吐吐道:“你与你妻子,感情很好吧?” “或许吧。” “她也这么喜欢你吗?” 听到这话,秦楠手里的动作停住了。他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沈明不由得抬头看他,他呆愣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秦大人?” 沈明有些诧异,原本在秦楠的描绘里,他以为他们夫妻,应当十分恩爱,所以在这个人死去后这么多年,依旧一直为她苦守一声。然而这声“我不知道”出来,沈明却有些惊诧了。秦楠看着窗外,慢慢道:“我本以为她不喜欢我。在她死的时候,我还让她去见她喜欢那个人,他们两见完了,她就让他走了。她最后一刻,是我在她身边,她和我说,都过去了。” 秦楠有些茫然:“我那时候觉得,她或许,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有我的。” 沈明听着,心里有些难受,他低头做着扇子,闷声道:“秦大人,我说您也太痴心了。你都不确定尊夫人心里有没有你,就守这么几十年,你心里不难过吗?” 听到这话,秦楠温和笑了,这一次,他似乎倒真是开心了。 他低下头,绘着山水,慢慢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难过呢?她不喜欢我,也不过就是有点遗憾罢了。倒是你,”秦楠抬头看向沈明,提醒道,“花堪须折直须折,别学我。当个闷葫芦,闷好多年,等人都走远了,才知道伸手。” 沈明听着秦楠的话,没有回声。秦楠以为他没听进去,摇了摇头,没有再出声。 过了很久后,秦楠听到旁边传来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道:“那个,”沈明小心翼翼道,“你教我画株桃花呗。” 沈明在秦楠那里学会了画桃花,等到了太阳下山,他才将扇子画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包装上,连着自己一堆信交给了信使。秦楠和他高兴,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喝酒,喝完酒后,秦楠和他随意聊聊天。 多是沈明在说,沈明就和他说说自己的苦恼,他苦恼很少,无非也就是叶韵的事儿。秦楠笑着听,沈明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仿佛还是个少年人,听着朋友的絮叨。 沈明说到夜里,终于把酒喝完了,他也就起身来,回了府邸。 顾九思和洛子商才回来,洛子商和顾九思都亲自去河上监工,两个人都弄得一身泥,顾九思看了一眼沈明,让他把秦楠一天的行踪报了一遍,沈明说完后,同顾九思道:“九哥,其实秦大人这个人吧,看着也不坏。” 顾九思皱着眉头,却是道:“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偏见?”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道:“你说得对哦。” 顾九思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这话说得沈明有些难过了,他勉强道:“我也想啊。” “好了,”柳玉茹见沈明真上心了,赶紧道,“沈明有自个儿的好,你总说他做什么?” 顾九思耸耸肩,他看了看天色,随后道:“罢了,你今夜还有事儿干。” “嗯?” 沈明有些不理解,顾九思扬了扬下巴:“今晚要送赵九的家人去司州,我把司州军令给你,你过去把人安置好。” 沈明得了这话,立刻正经起来,他应了下来,从顾九思手里拿了军令,随后便走了出去。 他带了三十几个人,又领了马,让赵家人坐在马车上之后,沈明正要出发,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也去。” 所有人转头看过去,发现赵九站在门口。 沈明笑起来:“你别去了,放心吧,我罩他们。” 赵九没说话,他摇了摇头,径直走了过来,直接坐到了马车上,他转过头,同坐在里面的妻儿道:“你们别担心,我护送着你们一起走。” 听了这话,沈明才反应过来,赵九要去,不仅仅是他想保护妻儿,还因为他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惶恐不安,他是他们的定心石,他在,无非只是想给家里人一份安抚罢了。 沈明和赵九一起坐到了马车上,他们送着赵家人出永州。不出所料,他们刚出荥阳,就被人追杀着走。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沈明倒也没有多畏惧,他武艺高强,带的人又都武艺不俗,于是一路且打且逃,在天明之前,狂奔出了永州地界。 这一路赵九一直守在马车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护在车前,他像一道开不了的门,一尊守护着那架马车的神,明明武艺不怎么样,却就无端端让沈明有了几分敬意。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司州地界,沈明亮出军令之后,将人放在了司州。 而后他和赵九一起打马回去,走在路上,沈明笑着道:“我说,你来时候我还以为你武艺高强得很,结果就这么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杀过几个人吧?挡在马车前面,不怕吗?” 家人安置好,赵九也轻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是这家里的男人,再怕,也得挡在前面啊。” “你说咱们辛苦打拼这一辈子,”赵九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不就是希望他们日子好过些吗?” 沈明听着,他脑海中想起许多,片刻后,他应声道:“你说得是。” 两人一路急回到荥阳,刚入府邸,就看见顾九思穿了官服,正准备出去。 沈明刚要开口,就听顾九思道:“回去休息一下,赵九准备你的证据和供词,我回来再说。” 赵九恭敬行了礼,便看着顾九思走了出去。 顾九思手里拿了一张图,这是昨天他让人跑下来的。 昨日傅宝元说地不够分,他没有反驳,但出来之后,便去找人对照着荥阳的舆图看了一边,然后发现城郊那些本该是无主之地的土地,都有了人,那些人大多是王家人,他们霸占了大片土地,在上面建起了麦田。 顾九思标注好了地图,在县衙里等着傅宝元,等傅宝元来了之后,顾九思将纸往桌前一摊,平静道:“傅大人昨日说地不够,我特意去看了看。” 说着,顾九思抬手,点在了西北处的一片空地上:“就把这块地拿出来分给流民,傅大人以为如何?” 傅宝元看着那舆图,脸色就不太好看。顾九思还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了王思远的声音。 “顾大人。” 王思远走进门来,看见顾九思也在,笑起来道:“顾大人也在?” 顾九思应了声,笑了笑:“没想到王大人也来了。” “昨日顾大人说赈灾的事情,在下没来得及过来,今天当然要过来。” 既然是说赈灾,顾九思也没隐藏,立刻就将整个想法说了,王思远静静听着,听完之后,他笑起来:“顾大人的想法很好。” 说着,王思远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王思远这么问,傅宝元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他勉强出声道:“顾大人说得极是。” “既然是,那就做啊。”王思远立刻道,“傅大人,这真是你的不对了,顾大人想做什么,你应当竭尽全力帮忙,这么左右为难,你是几个意思?” “冤枉,”傅宝元立刻道,“实属冤枉,的确是我没有搞清楚荥阳的状况。这是下官失职,好在顾大人搞清楚了,顾大人,”傅宝元立刻道,“见谅。” “见谅便不必了。” 顾九思笑了笑:“事情做下去便好。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明天开始,就将地划分给那些流民,然后准备灾棚救济吧。” 王思远开口了,傅宝元也不会为难,顾九思这么一说,两人便都全权应下。 王思远见流民的事谈完了,笑了笑道:“顾大人,既然正事谈完了,不如谈点私事吧。老朽听说,昨日沈大人冲进我那侄儿府邸,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人,还抢走了我那侄儿的贵客,这件事,不知顾大人可知道?” “哦,这还真不知道。” 顾九思摆出无辜姿态来到:“沈大人毕竟已经辞官了,不是本官下属,他做什么,与我实在没什么干系。不过说起此事,下官还想问,下官接到赵捕头报官,说王老板强抢了他家人,王大人可知此事?” “竟有这事?”王思远也装着傻,他立刻道,“不可能,这必然是诬陷。我那侄儿敦厚老实,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要是不信,顾大人可以将那几个人叫出来,大家正面对质。” “对质,倒也不必对质了。” 顾九思手随意一抬,便合上了旁边账目,他随意出声道:“叫王老板来牢里一趟,审审便知道了。” “顾大人说得是,”王思远点头,将顾九思的话意味深长重复了一边,“将沈大人叫到牢里来一趟,审审,便什么都知道了。” 顾九思含笑不语,眼神却是冷了下来。王思远纹丝未动,慢悠悠喝着茶道:“顾大人可以再想想,有些事儿别冲动,有些话呢,也别随便说。” 顾九思和王思远打了一早上嘴炮,等到中午才回来吃饭,而后就赶到了工地上,和洛子商一起监督着人挖渠。 当天下午,顾九思就听到了开始赈灾的消息,他看着流民被引入城,排着队领地契,又看见粥棚搭建起来,他终于才放下心。 夜里赵九的口供也写好了,附带了一张王厚纯签字的房契,顾九思看着证据,他想了想,终于抬眼看向赵九道:“以你对荥阳的了解,如今我是把王厚纯直接抓起来比较好,还是再等等更好?” “王厚纯并没有实权,”赵九提醒,“他只是个商人。” 顾九思没有说话。 一个商人,就算他将他斩了,也没有动摇到他身后人半分。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里千万根。”赵九慢慢道,“斩了王厚纯,对于荥阳来说,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大改变。等到时候行刑,说不定连人都换了,还不一定是王厚纯。” 顾九思听着,他翻转着手里的扇子,许久后,他开口道:“赵九,你愿意继续查吗?” 说着,他抬眼看向赵九和沈明:“把案子查下去,等到最后,我一锅端。” 听到这话,赵九眼神亮了亮,但他克制住了情绪,跪下去,恭敬道:“听大人吩咐。” 而沈明惯来是不会多想的,点头道:“行。” 因着这件事,等第二日,顾九思就把赵九一行人放了回去。 见着顾九思没有发难,王厚纯心里的气才顺了,他去找了王思远,有些疑惑道:“您说这个顾九思,是什么意思?说得信誓旦旦的,好像一定要把我办了,如今不声不吭就把人放了,您说,”王厚纯小心翼翼道,“他是不是怕了?” 王思远没说话,他敲打着扶手,慢慢道:“他若是怕了,那倒还好。怕就怕,这个年轻人,胃口太大。” 王厚纯有些不明了,他撑着笑容道:“叔父的意思是,他如今不抓我,是为了抓个更大的?” 王思远没说明说,他思索了很久,终于才道:“还是得把他们送走,这才行。” 王厚纯静静等在一旁,王思远想了想,突然道:“最近城里是不是建了个什么仓库?” “是。”王厚纯立刻道,“我让人搞清楚了,这个仓库名义上是一个叫虎子的人开的,但是探子经常看到柳玉茹出现在那个仓库那儿。不仅是荥阳在建仓库,好几个地方都在建仓库。” “他们建的走向和顾九思修过后的黄河一致?” 王思远来了兴趣,王厚纯点头道:“对,基本一致。” 王思远想了想,他轻嗤了一声:“我还以为多清高,不都是一样以权谋私的人,还给我装什么?” 说着,他想了想:“这个仓库什么时候开业?” “快了。”王厚纯立刻道,“明日就要剪彩。” 王思远点点头,他仔细询问了这个仓库的作用,王厚纯知道有人这么大手笔来荥阳做生意,就算出于生意人的本能,也会了解得清楚。如今王思远一问,他就清清楚楚把柳玉茹的打算说了出来。 “远的地方多是用大船,但是荥阳之后的河流都是小船才能过,所以我听说她买了许多小船,就在荥阳换乘。这样分段选择最合适的运输,加上货量又大,成本也就降了下来。” 王厚纯解释着道:“如果她是在全大夏都这么做,那日后商队为了节省成本,多会选择把东西交给他们运送。这样一来,就等于这全国大半货物,都会给他们交钱。” 王思远听着,过了片刻后,他慢慢道:“不是明天剪彩吗?她商队什么时候路过荥阳?” “应当快了,”王厚纯道,“既然开始剪彩,就是打算启用了,那第一批货,应该也就快了。” 王思远应了一声,想了想,他出声道:“找一批人,半路把她的货截了,第一批货,绝不让它入荥阳。” 王厚纯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不理解道:“叔父为何突然决定找柳玉茹的麻烦?” 王思远淡淡瞧了王厚纯一眼,而后道:“照做就是。” 王厚纯看出王思远不高兴,赶紧道歉。而后就赶了出去,找人将事情安排下去。 王厚纯安排着事情的时候,柳玉茹站在仓库面前,静静清点着东西。 顾九思站在门口等她,他少有休息,让洛子商和沈明去了河堤上监工,自己来跟着柳玉茹。 因为是休沐,他没穿官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绣蓝色云纹锦袍,手里拿了把小扇,寸步不离尾在柳玉茹身后。 他看着柳玉茹从早上清点东西到夕阳西下,如果不是他提醒柳玉茹吃东西,柳玉茹连吃饭都忘了。等最后清点完毕时候,顾九思和她一起坐在仓库外的小山坡上休息,顾九思给她递了水,笑着道:“明日就要开业了,你可高兴?” 柳玉茹笑了笑,她笑得很内敛,但还是看得出她藏不住的欢喜。她额头上带着细汗,眼神明亮又温柔。 她注视着不远处的仓库,这个仓库占地近十亩,是少有的大仓库。她刚到这里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地,顾九思修黄河,她就修建起了这个仓库。可在她眼里,这不仅仅只是一个仓库,她看见它,只是一颗星星,而在她脑海里,她清楚知道,此刻大夏土地上,她已经建成了多少个仓库,这些仓库连接在一起,便成了天上的银河,在她心里发着光。 “九思,”她慢慢开口,她看着远处的仓库,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温和出声,“你知道吗,我感觉,我心里有一片天。” 顾九思转过头来,看着凝望着远方的姑娘,柳玉茹压抑着情绪,可顾九思却仍旧感觉到她内心那份澎湃,她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远方道:“有一天,我会在这个国家每一个地方,都有我的商铺,让南北变得特别近。不仅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我还想让幽州到扬州,想让东都到千乘,想让所有地方,都变得很近。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很快很快,见到你。” 说着,柳玉茹转过头去,看着顾九思笑起来:“我希望有一天,当书上留下你的名字时,我也能站在旁边。” “不仅仅因为我是你妻子,”她转过头去,眼里仿佛落满了山丘、白云、绵延不绝的山脉、奔腾不息的长河,她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意,认真又坚定道,“还因为,我是柳玉茹。”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柳玉茹的仓库剪彩之后, 便开始正式运营, 第一批货从幽州过来, 这批货大半是要送到东都神仙香的货物,另一小部分, 这是幽州一些商家试探着委托了他们运输过来。 按照以往,幽州到东都走得都是陆路,因为路上各种过关加上山路以及山匪, 半个月是极限,大多是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 而运输成本更是不必说。这一次从他们规划的水路一路过来, 成本上要比原来降低至少五成,而时间上却一共不过一月。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柳玉茹这批货, 如果这批货走通了,日后从幽州到东都这一路,所有人等于开辟了一条新路出来。可如果第一批货就出了事,柳玉茹这些仓库, 就真的只能建来自己用了。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生意养这么多船、仓库以及各路打点的费用,那成本就太高了。 于是从幽州开始发货起, 柳玉茹就一直在跟这批货的消息。 这一路上最担心的问题,其实就是水盗。为此柳玉茹不仅准备了大批人马护着商船, 还特意让每一个建立仓库的主事,去当地漕运里送了银子, 以做“疏通”。 有了双重保障, 柳玉茹还是有些担心, 货在幽州地界还好,毕竟那里如今是周烨管着,一路只要是懂事的都不会动这批货,但是出了幽州地界,柳玉茹就有些睡不着了,夜里整天辗转难眠,顾九思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 顾九思白天里去河上监工,夜里常常睡到半夜发现柳玉茹还醒着,他不由得觉得有些头疼,将人揽到怀里,含糊着道:“姑奶奶,我求求你,睡觉吧,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抱歉,”柳玉茹带了歉意道,“要不我去隔壁睡。” “那我更睡不着了。”顾九思叹息了一声,他将头埋在她肩上,低声道,“要不我同你说说话吧,你别想那些事儿,就好睡了。都是路上的事儿,你想也没办法。”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说得对,她转过身去,伸手抱住了顾九思,慢慢道:“王厚纯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我让赵九先躲着,”顾九思顺着她的话随意道,“顺便去查其他人。王厚纯做的孽多着呢,现在先让他以为我不打算动他,放松了警惕,等该查的查完了,这永州上下,我一并办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秦楠那边怎么说?” “沈明还在守着,”顾九思低声道,“他身边好像跟了一批人,沈明也没搞清楚这批人是哪儿来的,那批人不是秦楠的人,秦楠都还没发觉自己被盯上了,是敌是友搞不清楚。秦楠应该不是王思远这边的人,至于为什么参我,我还是不明白。” 两个人说着话睡过去,另一边,王厚纯家中,一个男人跪在地上,神色有些忐忑道:“王老爷,东西我带来了。” 说着,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王厚纯拿过信来,笑着道:“印章盖上了?” “盖上了。”男人低着头,赶紧道,“按您的吩咐,还多盖了一份空白的。” “你辛苦了。” 王厚纯从男人手里拿过信,他认真看了一遍后,点了点头:“来人。” 听了他的话,旁边人捧着一个盒子到了王厚纯面前,王厚纯蹲下身来,将盒子打开,盒子里装满了银子,跪着的男人眼神大亮,王厚纯拿着盒子,笑着道:“印章都盖上了,再帮我一个忙吧?” 听到这话,跪着的男人愣了愣,王厚纯接着道:“明日夜里柳通商队的船会从刘三爷的路上过,你把这封信给他送过去,让他把周边所有寨子的人都叫上,告诉他们,这批货劫下来,都算他们的,截不下来,官府立刻剿匪,明白吗?” “大……大人!” 那男人有些焦急:“我们之前只说偷印章,没说……” “银子还要吗?” 王厚纯看着那男人,男人神色僵住,王厚纯手轻轻放在他后颈上,接着道:“命,还要吗?” *** 柳玉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便开始准备船只,等着夜里商队入荥阳,然后在荥阳换船。 等到了夜里,柳玉茹没有回家,她就领着人站在码头,一直等着船只入港。顾九思在河上办完事,等回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还不见柳玉茹回来,他终于道:“少夫人可说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没,”木南叹了口气,“不过奴才想着,按照少夫人的脾气,今夜可能不打算回了,估计要一直等到把货送出荥阳才回来。” 顾九思听了,犹豫了片刻,他终于才道:“我去码头看看。” 他穿了一身白色常服,从屋里取了剑,领着沈明和木南等人去了后院取马。刚到了马厩,就看见洛子商也在取马,顾九思不由得笑起来:“哟,洛大人,这么晚还不睡?” “不比顾大人可以靠着夫人,”洛子商笑了笑,“在下除了公务,还有些商事要忙。” 顾九思听出洛子商的嘲弄,他却毫不在意,得意扬眉道:“是呢,我媳妇儿赚钱可厉害了。” 洛子商:“……” 恬不知耻。 “好了,洛大人,你处理公务吧,”顾九思翻身上马,高兴道,“我呢,就要去看我媳妇儿了,再会。” 说完之后,顾九思带着人高高兴兴出了府,洛子商面无表情翻身上马,跟在了后面。 两人虽然没有问对方目的地,却都知道目的地是一致的。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赶到码头,即将靠近时,顾九思忽地就勒紧了缰绳。 他远远看见柳玉茹站在码头前,她穿了紫衣落花外袍,批了一件白色绣鹤披风,头发用白玉簪盘在身后,露出她纤长的脖颈,优雅又高贵,让人移不开目光。江风拂过,她站在远处,衣衫翩飞,顾九思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察觉身边似乎有人,他侧目看了一眼旁边,发现是洛子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停了下来,静静瞧着柳玉茹。 顾九思心里突然就有了几分不悦,可他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他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般,突地就笑了,听到他的小声,洛子商不由得转头皱眉道:“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顾九思解释道,“我就是想起来,我已经有媳妇儿了,而且我媳妇儿真好看,可你还没娶妻呢。” “呵,”洛子商冷笑,“无聊至极。” 顾九思啧啧了两声:“既然觉得我无聊,你生气做什么?口是心非的人啊。” 洛子商被他似乎说恼了,眼中带了冷意,顾九思哈哈大笑,驾马便往前冲到了柳玉茹身前,柳玉茹听到马蹄声,回过身来,便看见顾九思翻身下马来,高兴来喊了一声:“玉茹。” 柳玉茹寻声看去,便见顾九思白衣玉冠,腰悬佩剑,朝着他一路小跑过来。 柳玉茹见着人就忍不住笑了,等顾九思来了她身前,她伸出手去,替他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温和道:“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在守着货,”顾九思高兴道,“我便过来陪着你。” 柳玉茹低头笑了,正要出声,就听旁边传来洛子商的声音:“柳老板。” “洛大人也来了。” 柳玉茹有些诧异,洛子商点点头:“听说今晚货到,便过来看看。” “让洛大人操心了,”柳玉茹恭敬有礼道,“不过您放心,我已都准备好,不会出什么茬子的。” “无妨。”洛子商摇头,“也不能凡事都让柳老板一人担着。” 双方寒暄了一番,便在码头上继续候着,顾九思在,他话多,原本安安静静的码头一下子就喧闹起来。柳玉茹就站在一旁听着他说话念叨,忍不住低笑。 等到月正中天,按着时辰,商船应该到了,然而河面却不见一盏灯火,只听河水奔腾而过。 所有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沈明奇怪道:“怎么还不来?” 话没说完,河面就看到了一艘小船,那小船上点了一盏灯,随后就听有人大声道:“可是柳老板?” 那声音和河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得不太真切,柳玉茹却十分警觉,立刻上前一步,大声道:“是我!可是老黑哥?” 老黑是她派去接人的人,熟知荥阳的情况。他声音有些沙哑,十分有特色,柳玉茹立刻便听了出来。 “是我!柳老板,”船慢慢近了,对方声音也明晰起来,“有人把船劫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她看着船越来越近,大声道:“可知来人?” “来了十四条船,”老黑大声道,“虎鸣山,刘三爷带的头。旁边十个寨子,人都来了。” 说着,老黑的船靠近了码头。顾九思和洛子商对看了一眼,柳玉茹垂下眼眸,不知是在想什么。 片刻后,顾九思道:“我这就去官府叫人。” “等一下。”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顾九思的动作,片刻后,柳玉茹抬头看向他:“你不能去官府叫人。” “可是……” 顾九思正要开口,就听沈明道:“九哥,你真不能去,你要是去官府叫了人,那就是以权谋私。” 顾九思沉默下来。 沈明都明了的道理,他自然知道。纵然这些土匪打劫柳玉茹,官府出兵剿匪是再正当不过,可在荥阳的地盘上,柳玉茹之前特意打点过的情况下,刘三爷居然还叫动了十个寨子去打劫柳玉茹,这明显不是冲着柳玉茹来的。 如果这后面有什么猫腻,他去官府,那官府必然左右推脱剿匪一事,时间稍微拖一拖,这件事就要传出去,就算后续再出兵剿匪,柳玉茹把货物弄回来,对于柳通商队的名声,也算完了。 第一批货就让人家劫了,还要过好久才能弄回来,这怎么行? 所以顾九思一旦去,那必然就要和官府起冲突,强行下令剿匪,一旦强行下令,那就多得是把柄可参。 在场人都沉默着,片刻后,洛子商终于道:“柳老板去报官,我来处理。” 这是最好的法子,柳玉茹报官,洛子商暗地里找人处理了这事儿。 顾九思想了想,应声道:“只能如此了。” “不。”柳玉茹断然拒绝,顾九思和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下意识道:“你要如何?” “我去要。” 柳玉茹冷静出声,顾九思下意识道:“不行!” 柳玉茹回眸看向顾九思:“我去报官,既不知道官府会不会出兵,又不知道官府何时出兵,而且一旦官府介入,我再想私了就没机会了。报官等于把主动权都交给了别人,我不能如此。” “那你要如何私了?”顾九思皱起眉头,柳玉茹转过头去,慢慢道,“商队最怕的,就是路上这些拦路收费的。日后货物交给柳通商行负责运送,安全便是这些雇主最关注的事情,我若拿不出保住这批货物的魄力,日后再想取信各大商户,那就太难了。” “荥阳这片地我已经打点过,他们还要来,”柳玉茹眼中闪过冷意,“那就得付出来劫我的代价。” “嫂子说得对。” 沈明插了口,看着顾九思道:“九哥,嫂子日后想要别人不动她的货,必须像漕帮一样,把他们打到怕。这次明显就是官府和山匪勾结,不然刘三爷叫不动这么多人。” “可是……”洛子商有些犹豫开口,正要劝阻,就听顾九思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说着,老黑的船到了岸边,他喘着气上了岸,就听柳玉茹道:“老黑,船劫好了?” “还没,”老黑摇头道,“我们人也不少,货又多,他们一时半会儿啃不下这块骨头。” “好。” 柳玉茹点点头,冷静道:“你回去告诉领队,东西给刘三爷搬,尽量保证人员安全。” “是。” 老黑应了声,柳玉茹吩咐人护送着他回去,接着柳玉茹转头看向洛子商,冷静道:“洛大人,我这里有三百人,请问您这里,可能借我一些人?”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神色很平静,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却是道:“你这个人真是……” 说完,他叹了口气,抬起了一根手指:“一百。” 柳玉茹点点头,转身同跟在后面的印红道:“叫虎子准备人,立刻去虎鸣山。” “等等,”顾九思立刻出声:“你要去打虎鸣山?” “是。”柳玉茹立刻道,“打下虎鸣山,审出他背后的人,明天我直接交给官府,你开始办案。” “行,”顾九思点头,“我陪你过去。” “你去做什么?”柳玉茹有些茫然,“你一个三品尚书,”柳玉茹笑起来,“别来捣乱。” “我不止是三品尚书,”顾九思拉着她,神色认真,“我还是你丈夫。”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转过脸去,同沈明道:“叫上我这边的人,同虎子一起准备。” “既然这样,”洛子商在一旁笑起来,“在下也凑个热闹。” 洛子商音落,便转过身去吩咐人开始准备,柳玉茹回过神来时,有些无奈看着顾九思,叹了口气道:“随你吧。” 说完,柳玉茹抽身出去,大声道:“叫上人,走!” 她一面说,一面疾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之后,便领着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她从码头往虎鸣山去,印红木南等人折回城中,叫上了所有人,便急急出了城,往虎鸣山冲了出去。 王思远和王厚纯都没睡,两人在屋中对弈,管家走了进来,恭敬道:“大人,今夜柳通商铺许多人出城了。” 听到这话,王厚纯笑起来:“现在过去有什么用?” 说着,他落了棋子:“货都没了。” “她没报官。”王思远平静开口,“会不会有什么岔子?” “以为自己能救,”王厚纯看了一眼王思远,“您放心吧,等她回来了,就会来报官了。到时候咱们拖一拖,顾九思就该出面了。等他出面摆平了这事儿,咱们便参他一笔,直接将他办了。” 听到这话,王思远抬头看向王厚纯:“你小子,”他笑着道,“鬼精。”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而柳玉茹领着人一路急奔到虎鸣山下,稍作等待后,后续的人就都来了。 她的人加上洛子商和顾九思的人,一共近五百人,全部候在了山下。柳玉茹将沈明叫了过来:“这种寨子,可以强攻吗?” 沈明抬头认真看了看,点头道:“现在没什么人,可以上山。” 柳玉茹得了这话,心里放心了许多,她同沈明道:“你指挥。” 沈明应了一声,柳玉茹转头看向众人,大声道:“全部都听沈公子的命令,上山!” 说完之后,所有人在沈明指挥之下,齐齐往山上冲去。 柳玉茹和顾九思、洛子商三人在最后面,看着两方人马厮杀。 此刻虎鸣山的人大多还没回来,山上只留了一些基本的人操纵着机关布防,柳玉茹带着所有人马,几乎不费摧毁之力便攻下了虎鸣山。此刻山上就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柳玉茹让人将这些人全部都安置在了一起,然后让沈明带人去恢复了山下的机关,接着便领着顾九思和洛子商等人候在了大堂之中。 没了多久,山下就传来了喧闹声,柳玉茹的人全部都躲在暗处,听着山下喧闹声越来越近。 “没想到这次羊这么肥。” 柳玉茹听到有人出声:“真得感谢傅管家通风报信,早知道柳通商铺这次这么多货,给多少钱也不能放过啊。” “傻,”另一个人道,“这么多货,那家东家只会做这么一手准备。现在劫得这么容易,我心里还在发寒。官府那边真的不会出手?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商队,总不会和官府一点交道都不打吧?” “谁知道呢?”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带了几分担忧道,“反正咱们也没得选不是?” 话刚说完,外面的脚步声就顿住了,一个声音道:“你们觉不觉得不对劲?从咱们上山到现在……” 那人突然提声:“看守的兄弟哪儿去了?!” “睡了吧……都这么晚了。望楼上两个人还在呢。” “不,不对,”最初发现不对劲的人道:“望楼上两个兄弟,姿势多久没变过了?” 话刚说完,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提声,大喊道:“走!有埋伏!” 话音刚落,周边羽箭四射,外面一片惨叫之声。 柳玉茹端坐在大堂之上,她从旁边端起茶杯,整个大堂亮了起来,一个女声从大堂之中平静传出。 “刘三爷。”那女生温和又冷静,在这一片兵慌马乱中,有一种意外神奇的、镇定人心的力量,羽箭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突然就停了下来,刘三爷带着人、举着刀,愣愣回过头去。 而后他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堂里,红毯从门口一路铺到尽头,尽头之处,紫衣白衫女子端坐在正上方的金椅上。 她生得柔和,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丽,而是一种优雅似鹤的端庄清丽,似如出水芙蓉,在这一片黑暗野蛮中,矜贵又温和地绽放开来。 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白衣金冠、腰悬佩剑,另一个蓝衫锦袍,手握金色小扇,都是当世无双。 而她头顶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高挂正堂,上书:顺昌逆亡。 那本是他自己让人写了挂在上面的,然而此刻牌匾之下,却是一个女人端坐在那里,他不由得有些愣神,便就是这刻,他听得那个女人平静道:“且入座来,喝杯茶吧。” 刘三爷眼神一冷,他捏紧了刀,有些紧张道:“寨子里其他人呢?” “还活着。” 柳玉茹知道他关心什么,淡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对老幼妇孺下手。” “你是谁?” 刘三爷继续追问,柳玉茹轻轻一笑,她抬眼看他:“劫了我的货,如今却还来问我是谁?刘三爷,您做事情,可真是一点都不上心啊。” 听到这话,刘三爷面露震惊:“你……你是柳通商行的……” “在下柳通商行当家柳玉茹,”柳玉茹放下手中被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刘三爷微微点头,行礼道,“见过刘三爷。”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三爷没说话, 他稍稍镇定了一些,柳玉茹自报了家门, 他便知道了柳玉茹的来意。 柳玉茹观察着刘三爷的神色,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平静道:“三爷请上座。” 刘三爷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柳玉茹左手边上第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柳玉茹抱着茶杯, 淡道:“我这批货来之前, 就特意让人来同刘三爷打过招呼,银子,我给了, 三爷也接了。今日这一出,三爷能否给个说法?” 刘三爷不说话, 他握着刀, 似乎是在思量,柳玉茹看着他, 温和道:“三爷, 我时间不多, 现下货都去哪儿了,怎么拿回来, 您给我一个准数。否则, 其他十个寨子,我之后再找他们算账, 但您这虎鸣山, 今晚可保不住了。” “你打算怎样?” 刘三爷听到这话, 顿时抬起头来,柳玉茹低笑了一声:“三爷,您莫不是以为,妾身女流之辈,就不敢杀人了吧?” 说着,柳玉茹抬眼看他,一双清丽柔美的眼里,带了似笑非笑的冷意:“天亮之前我拿不到货,您试试?” 刘三爷抓紧了扶手,喘息着没说话,柳玉茹站起身来,往刘三爷走去,顾九思握住了剑,时刻等着出手,而柳玉茹却似如闲庭漫步,走到刘三爷面前,低头俯视着他道:“三爷,我给您出个主意,您现在就给那些分了赃的人信,让他们把货都送到虎鸣山来。要死,总不能您虎鸣山一个寨子死,对吧?您想想,要是只有你们死了,你们的家人还活着,那些平日里受过虎鸣山气的匪贼,他们会放过你们家人吗?” “三爷……” 听到这话,站在外堂的人立刻出了声。 然而刘三爷却还是不说话,柳玉茹瞧着他,许久,见他还在挣扎,柳玉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说山匪什么时候这么讲道义,连平日里的敌人都要护着,是你不敢说吧?能让您刘三爷这么害怕的,是官府的人?” 刘三爷神色动了动,柳玉茹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道:“我猜着也是,官府里自己内斗,拿着咱们老百姓当棋子,三爷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清楚的很。如果是官府的人,那您可就要想清楚了,今日您如果要当好一条狗,那妾身只好心狠手辣,葬了你们虎鸣山。要是您能想清楚,该说的说出来,该做的做到位,今夜之事,我不但可以既往不咎,还能保你不被你后面那位人处置。” “你一介商人,”刘三爷冰冷着声音开口,“哪里来这么大口气?” “我是商人不假,”柳玉茹笑着道,“可是能从幽州一路建商队到东都的商人,没有依仗,你以为我敢做?” 刘三爷思索着柳玉茹的话,然而柳玉茹却已经没了心思和他耗,她看着刘三爷,平淡开口道:“三爷,我也没时间同您耗了,从现在开始,我数十声,十声之后,你们中间站出人来去报信,把我的货全让他们给我搬回来。十声之后,如果你们没有人站出来,我数一声杀一人,直到天亮。” “天亮之前货回不来,”柳玉茹冷笑出声来,“我保证虎鸣山上下,鸡犬不留。” “你敢!” 刘三爷怒喝出声来:“这么多人,我不信你敢一个不留。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柳玉茹抬眼看向刘三爷,“你也为谁敢来找我麻烦?我借他王思远十个胆,他也不敢!” 这一声怒喝将所有人震住了。 王思远就是永州的天,王思远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这……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刘三爷一时摸不准柳玉茹的话是真是假,而柳玉茹已经开始数数了。 “十、九、八……” 她数得很快,没有任何拖长或迟疑,所有人内心都狂跳起来,感觉这似乎是挂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剑,随时就要落下来。 当她数到三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了,猛地跪了下来,大喊道:“我去!不要杀我,我去!” “很好,”柳玉茹抬眼看向其他人,“还有吗?” “我,我也去!” 人群中陆陆续续响起了声音,柳玉茹确认了几个人身份,随后让他们家人站了出来。 她挑选了几个有妻儿老小的,随后让人碰了一盘银子出来。 所有人看见这么多银子都睁大了眼,柳玉茹瞧着那几个人,笑着道:“你们把我的货带回来,我不仅放了你们家人,还会给你们一大笔银子,将你们送出永州,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大可放心。” 得了这话,那几个人愣了愣,片刻后,他们立刻道:“是,我们一定把您的货带回来!” 说完之后,这几个人便立刻出发了。 刘三爷坐在椅子上,他似乎认真思索着什么,柳玉茹回过头来,坐到上位上,看着刘三爷道:“趁着天还没亮,三爷您还有很多时间多多想想其他事。” “您……你你要我想什么?” 刘三爷及时纠正了他的敬称,有些迟疑着开口。柳玉茹提醒道:“想想等明日,你如何同官府交代幕后的人是谁。” 刘三爷听着这话,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柳玉茹瞧着他,继续道:“我说的,可不是永州的官府,而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 刘三爷愣了愣,他心里突然有些慌乱,他似乎明白了柳玉茹的底气从何而来。 柳玉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沈明带人埋伏在外面,没多久,就听闹了起来,柳玉茹同旁边的顾九思商量道:“外面应该没问题吧?” “没事。”顾九思安抚道,“我们早有准备埋伏,阿明又本来就是山匪出身,他们的路子他熟悉,不用担心。”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安抚,点了点头,天还未亮,沈明便提着刀,染着血从门外进来,同柳玉茹道:“处理干净了,你来点货。” 柳玉茹点了点头,吩咐了一声“都绑起来。”之后,便积急急走了出去。 货都堆积在门口,这时候原本押运货物的人也都来了,柳玉茹让人拿了册子,一边清点,一边装箱,装好了就直接送出去。 他们人多,清点得很快,天亮之前,货就都到了码头,柳玉茹让这些货装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小船,目送着小船在晨雾中远行而去。 等小船一路往远处行去,柳玉茹转头同顾九思笑了笑道:“顾大人,我要去报官了。” 顾九思笑起来,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面前眼里落着晨光的姑娘,声音都软了几分:“去吧,本官为你主持公道。” 柳玉茹应了声,转过头去,她看见洛子商站在原地,她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同洛子商行礼道:“谢过洛大人。” 洛子商没有多说,他点了点头,没再应声。 顾九思和洛子商回了府中,他们各自换上官服,洛子商继续去河上监工,顾九思则往府衙赶了过去,他到府衙之后,让马车停下来,自己坐在马车里,等着柳玉茹的消息。 柳玉茹将刘三爷等人绑了起来,一共将近上千的山匪,她全都让人捆了起来,赶到了府衙外面。于是府衙外挤满了人,老百姓一看这么多人,立刻赶了过来,柳玉茹站在门口,等府衙一开门,便让人将诉状递了上去。 傅宝元清晨打了哈欠来府衙,刚进府衙,衙役便呈上了诉状,同傅宝元道:“傅大人,顾少夫人来告状了。” “告状?” 傅宝元有些懵:“告什么状?” “昨个顾少夫人的货被附近的山匪联手劫了,顾少夫人带人昨晚连扫十一寨,把人全都抓起来,现在都绑了在外面,等着您宣判呐!” 听到这话,傅宝元张着大嘴,好半天都没合拢。 过了许久后,他才结巴道:“十一……十一寨啊?” 一夜扫平十一寨,这种行事作风,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衙役点着头,皱着眉道:“这事儿要怎么办啊?您知道,外面那些人,”衙役往虎鸣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都是不好惹的啊。” 傅宝元沉着脸没说话,没多久,又一个衙役赶了进来道:“大人,您快些,顾夫人在外面催人了。” 傅宝元听了,想了许久,终于道:“去吧去吧,又能如何?看王大人怎么办吧。” 说着,傅宝元赶紧带了乌纱帽,急急忙忙赶到了大堂之上。 到了大堂,傅宝元便看见柳玉茹一个人站在一边,而另一边的被告却是从大堂一路延到了外面都不见底。 “傅大人,”柳玉茹冷着声开口,“民女今日要状告以虎鸣山刘三爷为首共一千二百三十一名山匪抢夺财物、杀人越货,还望大人明察!” “哦哦,”傅宝元点着头道,“顾夫人,您状告的人数太多,一时半会儿审不完,不如先将这一千多名山匪收押,慢慢搞清罪名,再逐一审判如何?” “全听大人吩咐。” 柳玉茹行了个礼,没有半分阻拦,然而也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慢着!” 傅宝元愣了愣,所有人转过头去,便看顾九思身着紫缎五章纹官服,腰佩金鱼袋,领着侍从从外面走来。 傅宝元立刻上前来,朝着顾九思行礼道:“顾大人。” “傅大人。”顾九思行了个礼,神色平淡道,“打扰傅大人办公了。” “不打扰不打扰,”傅宝元赶紧赔笑,“不知顾大人所为何事?” “是这样,”顾九思转头看向旁边刘三爷等人,刘三爷看着顾九思,神色便僵了,明显是认了出来,这人就是昨夜站在柳玉茹身后的人。顾九思见他的神色便笑了,接着道,“本官昨夜得人秘信,说永州官府,有官员与虎鸣山山匪有私。所以顾某觉得,此案交给傅大人审,怕是不妥。” 听到这话,傅宝元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后,他小心翼翼道:“那顾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来之前,陛下曾赐在下天子剑,上打昏君下斩奸臣,本官既然得到了百姓密信,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恰巧,之前刺杀本官的案子也有了眉目,本官想着,既然都事关永州官员,不如一并查了。” “所以,”顾九思看着傅宝元,直接道,“这个案子,便由本官接管了吧。” 傅宝元没说话了,他看着顾九思,许久后,他慢慢道:“顾大人,此案涉及您夫人,由您查办,怕是不妥。” “此案也涉及永州官员,”顾九思坚持道,“由永州官员查办,怕也是不妥。” 两人僵持着,片刻后,傅宝元勉强笑起来道:“既然都不妥,不如报请圣上,由圣上指定一位大人过来,您看如何?” 顾九思勾起嘴角,点头道:“善。” 傅宝元舒了口气,他擦了擦汗,转头道:“那这些人,就都关起来吧。” “等等,”顾九思抬手,淡道,“这些人由永州官府的人看管,本官怕出意外,从今日起,牢房看守,都由本官的人负责。” 傅宝元听了这话,没有出声,顾九思转眼看他:“傅大人,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这话里已经是带了警告,傅宝元听出顾九思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是。” 得了结果,顾九思便让人将这些人都压了下去,然后将侍卫派往了监狱,替换掉了原本的狱卒。 做好这一切后,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往家里回去,柳玉茹不由得道:“陛下指派的官员,最快多久可到?” “这次消息,我会八百里加急传回去,”顾九思思索着道,“到京城至多不过三天,到时候官员从京城出发,半月左右,便可到达。” “中间不怕生变?” 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斟酌着道:“只要刘三爷不死,就不会变。” 柳玉茹点点头,不再说话。 狱卒换成了顾九思的人,人便再顾九思手里。顾九思也不管他们死活,只是时不时让沈明去看看他们,试图说服一下刘三爷。 刘三爷在牢房里,大半个月以来,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沈明,他没有见到其他人,逐渐也就意识到,这永州的天,或许真的是要变了。 半个月后,范轩指派的人赶了过来。范轩按照原本的律法,指派了刑部尚书李玉昌过来。李玉昌原本只是前朝刑部一位低级官员,因为不懂变通,不擅经营,于是在屡办大案之后,依旧没能升迁。但因其能力出众,刚正不阿,他在刑部官位不高,地位却十分重要,凡事遇到什么难办的铁案,都交给他来得罪人。新朝建立后,范轩欣赏他这份正直,便将他直接提拔成了刑部尚书。 这次派他过来,顾九思明白,也是因为这个案子涉及柳玉茹,范轩希望顾九思能最大程度上不要被牵连,所以特地选了这么个出了名的死脑筋过来。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出现顾九思滥用私权维护柳玉茹的谣言来。 李玉昌到达荥阳当日,马车直入府衙,便开始审案,顾九思还在河上监工,等回到府邸,就听木南传来了消息,他颇为高兴道:“大人,刘三爷招了。” 顾九思挑了挑眉,木南压低了声,小声道:“是傅宝元。” “傅宝元?” 顾九思颇为诧异,但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木南知道顾九思没想到是傅宝元,便详细解释道:“刘三爷给出了改了傅大人官印的信纸,说就是因为有了傅大人的官印,他才能联合这么多寨子,一起去劫少夫人的货。而且他还画出了傅大人府上官家傅财的样子,他都不知道这是傅大人的管家,画出来人后,李大人让人去认,发现是傅管家。” “那傅财呢?” 顾九思紧接着追问,木南叹了口气道:“跑了!” “跑了?” 顾九思有些诧异,木南点头道:“对,李大人让人去傅家抓人,结果发现人就没了,傅宝元说傅管家最近同他告假回老家了,你说这话谁信啊?我听说,李大人的人今天才查到,傅财早上还在傅府门口吃了碗豆腐脑。” 顾九思没有说话,木南见他沉思,不由得道:“公子?” “没事。” 顾九思回了神,想了想,他同木南道:“你也赶紧多派点人去,务必把傅财找回来。” 木南应了声,转头便去找人吩咐了下去。 顾九思夜里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柳玉茹察觉到他不安,不由得道:“九思?” “我没事儿,”顾九思拍了拍她的手,“你睡吧。” 柳玉茹想了想,她翻过身去,从后面抱住顾九思,小声道:“在愁闷些什么?” “今个儿……”顾九思犹豫着道,“刘三招了,说是傅宝元指使他的。” “我知道。” 柳玉茹应声道:“傅宝元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身后应当还有人。如今将他抓了,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把王思远摸出来。” 顾九思没应声,柳玉茹继续分析着道:“王厚纯是王思远的刀,他刺杀你一事,证据已经十拿九稳,明日你将证据交给李玉昌,王厚纯便算是废了,但要他攀咬王思远,这是决计不可能的,他就算为了王家,也不可能动王思远这棵大树。只要王思远不倒,王厚纯被办,怕是难度就颇大。可傅宝元不一样,他没有一定要保住王思远的决心,想要动王思远,只能从傅宝元下手。” 顾九思看着蚊帐,没有出声,柳玉茹见他不对劲,小声道:“九思?” 顾九思知道柳玉茹疑惑,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说,”他有些犹豫,“傅宝元给刘三爷下命令,为什么要盖官印?”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继续道:“不怕刘三爷以此为证据要挟他吗?” 说着,他继续分析道:“当初赵九为了得到王厚纯签字,还是饶了一大个弯,和王厚纯要房子,最后王厚纯也是在房契上落的字。傅宝元怎么就这么蠢,在下命令这种铁证上面盖自己的官印?” “所以,你是怀疑傅宝元是被陷害的?” 柳玉茹想着顾九思的话,顾九思没有出声。 一直以来,傅宝元都和他们对着干,他溜须拍马,十分圆滑,怎么看都是王思远的人。 顾九思叹了口气,终于道:“等明日再看看。” 说着,他抱着柳玉茹,安抚道:“睡吧,明日我去找李大人谈谈。” 两人睡了过去,等天亮之后,顾九思换上官服,便去府衙找李玉昌。 他去的时候,李玉昌还在审人,外面通报他进来后,李玉昌净了手,走到了书房,顾九思恭敬等在书房里,李玉昌见了他,两人互相见礼,而后李玉昌便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平静发问:“不知顾大人有个贵干?” “在下有些东西,想要交给李大人。” 顾九思说着,将之前收集的王厚纯的盒子都拿了出来,他往前推了过去,恭敬道:“李大人,您应该知道之前在下在河堤上被刺杀一事,这是事关此事的所有材料,您可过目。” 李玉昌没说话,他将盒子拿了过来,打开之后,他将所有的证据一一查看,片刻后,便直接发了缉捕令,同衙役道:“带兵去王府,将王厚纯收押。” 顾九思见李玉昌动作如此迅速,心里略为安稳,他想了想,接着道:“不知山匪一案,李大人进展如何?” 李玉昌听到顾九思的话,便将顾九思的心思想了个清楚,他没绕弯子,直接道:“傅财?” “正是,”顾九思果断道,“不知傅财可抓到了?” “嗯。” 李玉昌点了点头,顾九思高兴道:“那便好,他可招供了?” “死了。” 李玉昌直接出声,顾九思面色僵住,李玉昌翻看着王厚纯的材料,音色毫无波澜:“今日清晨,城郊,猎犬发现,刨地三尺。” 他只说了关键词,顾九思却是明白了所有,必然是李玉昌用猎犬去寻人,然后找到了傅财的尸体。 “什么时候死的?” 顾九思赶紧开口,李玉昌也没隐瞒,接着道:“昨夜,毒杀。” 顾九思没再出声,他紧皱着眉头,李玉昌见他不再问话,抬起头来,想了想,他接着安抚道:“证据充足,无妨,傅宝元已收押。”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顾九思从府衙走出来, 整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着的。他直觉这件事有什么不对,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查这荥阳上下官员,尤其是王思远和傅宝元。王思远做事一贯是用王厚纯当挡箭牌,不触及核心人物, 根本碰不到王思远, 而傅宝元不过一个六品芝麻小官, 查了很久,也没查到他做事的铁证。 犯事儿是犯的, 行贿受贿, 但是一来数额算不上大, 二来……他口碑的确也不差, 老百姓对傅宝元的印象,基本处于, 上任多年,虽然无功, 但也无过的状态。 顾九思沉思着回了家里,洛子商去河上监工,柳玉茹刚从码头回来。 自从第一批货送到东都后, 商队就开始正常运转。他们价格低、速度快、安全性高, 许多小商家为了省下成本,都将货物交给了柳通商行,由他们负责运输。如今开业不过半个月, 名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可谓生意兴隆。 因为运输方便, 加上资金开始回流,莹莹和叶韵都给柳玉茹提了扩张的提议,柳玉茹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开店,但仍旧让她们将计划做好,然后开始规划着筹钱。 叶韵和莹莹如今在各自的店铺里都培养出来了一批人,如今生意已经逐渐变成了柳玉茹负责筹集资金,决定资金流向,而叶韵和莹莹负责经营的模式。莹莹在花容里逐渐积累了经验,开始试图规划从日常女子用的东西开始逐步扩张到贩卖皂角、梳子、衣饰乃至一些精品的家具等等。而叶韵虽然当上神仙香主事不久,却也开始因为神仙香供不应求,思索着买地产粮,以降低成本、扩大销量。 柳玉茹没有否决她们的提议,一面引导着商队仓库走上正轨,一面思索着到哪里去再找钱。 顾九思坐在院子里,院子有一个秋千,平日里多是姑娘家在那里耍玩,今天顾九思心里发闷,就一个人坐在了秋千上,脚有一搭没一搭蹭着地,轻轻晃在秋千上,不断回想着从来黄河的所有事。 柳玉茹从外面回来,走上长廊高出时,印红突然拉了拉她,指了下方的院子,低声笑道:“夫人你看。” 柳玉茹顺着印红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正仰头看着天空发呆的顾九思。 他换了家里的红色的常服穿着,他惯来喜欢这么明艳的颜色,头发束着金冠,坐在秋千上,一双明澈的眼静静看着天空。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她觉得那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仿佛是落在她心里一样。暖洋洋晒着,似乎在告知她,你瞧着,一切都没变。 哪怕过了这么久,这人仍旧心若少年。 柳玉茹提步走了过去,坐到了长廊边上,手肘抬起护栏上,扬声叫了一声:“顾公子。” 顾九思听出是柳玉茹的声音,又觉得有些奇怪,柳玉茹怎么会叫他顾公子?他有些发懵抬起头来,迎面便见手绢从高处落了下来,顾九思下意识抬手,就握住了那一方绢帕,而后他再抬眼,就看见高处笑意盈盈的姑娘。 她眉眼生动,在午后阳光下似如宝石,熠熠生辉。 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去了过往那份拘谨,笑容里隐约藏了几分张扬,笑着道:“顾公子在做什么?” 顾九思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朗声道:“想事情。” “想什么?” 柳玉茹撑着下巴同他闲聊,问了这话,却见顾九思拿了她的绢帕,放在脸侧,眉眼微挑,桃花眼里顿时就多了数不清的风流春色,他瞧着她,张合了唇齿,慢慢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无声的,柳玉茹却是一下子看了出来。 他说——想你。 其实本也是没什么的两个字,但顾九思这么说出来,她却就觉得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有种无端的热直冲脸上,她低低说了声:“孟浪!”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赶紧往房里去了。 顾九思愣了愣,赶紧起身追了过去,大声道:“玉茹,你别生气,别走啊。” 柳玉茹哪里敢在此刻搭理他,一路急急回了房里,顾九思腿长脚快,在柳玉茹踏入房门后一步赶了上来,柳玉茹正要关房门,便被顾九思探近半个身子,用手抵住道:“别别别,让我进去,别生气。” 柳玉茹没理会他,只想着关门,顾九思用手抵着门,盯了她片刻,却是笑了。 “你笑什么?” 柳玉茹抬眼瞧他,顾九思抿了唇,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小娘子不是气恼了,是羞恼了啊?” “你出去!” 柳玉茹顿时激动起来,伸手去推他,却被顾九思一把握住了手,顺势挤进门里,将门用脚带上,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笑着瞧着柳玉茹,柳玉茹顿时觉得自己弱势了许多,再和他闹,便显得似乎是打情骂俏一样,她一时就僵住,看上去倒也就乖了。 顾九思看她手足无措,心里便高兴起来,他低头倍儿响的在柳玉茹脸上亲了一口,高兴道:“你瞧着我喜欢,我便高兴。” 柳玉茹说不话,侧过脸去,似乎是有几分不服气的模样。顾九思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能把你养出几分这样的骄纵性子,我更是高兴了。” 这话点名了柳玉茹这些举动里的娇气,柳玉茹一时僵住了,忍不住有了几分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顾九思面前,就这么失了进退。顾九思知她又开始反省了,揽着她的腰的手用了力,赶紧道:“我的好娘子,你可千万别多想了,这男女相处又不是商场朝廷,礼数什么的都不作数,你这样若是外人,那看着觉得做作,但若是夫妻,看着就可爱得很。” “别……别说了。”柳玉茹开口有些结巴,似是不好意思,顾九思低低笑着,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胸腔的翁动,过了片刻,他轻叹出声,无奈中又带了几分宠溺道:“你呀。”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顾九思和柳玉茹对看了一眼,随后就听见沈明焦急的声音道:“九哥?九哥在吗?” 顾九思听到是沈明,就觉得有些头疼,他抬手捂住额头,叹了口气。柳玉茹推了推他,抿着唇道:“叫你呢。” “不是时候。” 顾九思小声嘀咕,想了想,又亲了一口,得了柳玉茹一眼嗔怒,他才满意,放开了人,整理了衣衫,开了门出去,双手拢在袖间,看着沈明,没好气道:“做什么?不会让人通报?” “我叫你也需要通报了?” 沈明有些发懵:“不都是我帮人通报给你吗?” 之前的确是这样,这话把顾九思问得噎住,他更不高兴了,冷哼一声道:“赶紧说。” “阴阳怪气。” 沈明直接开怼,顾九思正想回击,就听沈明道:“秦楠找不到了。”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立刻道:“什么叫找不到了?!” “他这个人做事儿极有规律,”沈明立刻道,“这些时日和我相处得也不错,一般有什么事儿都会知会我一声。今天他和以往一样去了县衙办公,然后回家,我手里还有些事儿要查,就先去查事,等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秦府的人都没了。” “可是外出了?” 顾九思皱起眉头,开口询问。沈明摇了摇头:“不是外出,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外出。但一来秦楠如果外出,他知道我一般会下午去找他,至少会和我打个招呼,或者留个信给我。二来,我翻墙进了家中,发现家里一片杂乱,就连锅里都还放着还没煮好的米,可见一家人是匆匆离开的。甚至可能是还没有准备,就离开了。” “为什么是离开?” 顾九思追问中间的字词:“米尚在锅中人不见了,不该是被掳走吗?” “家中珍贵的东西都不见了。还有一些日常穿的行李。” 沈明分析着道:“他的官印,还有平日喜欢的东西,甚至于他夫人的牌位,他重要的、需要的都带走了,因为这些东西与他生活习惯完全相符,除非是他自己本人,或者极其熟悉他的人,否则就算想伪造他是离开的样子,也做不到东西拿得这么精确。而且如果已经决定伪造他们是离开,也不必留米在锅中这么引人猜疑的痕迹。” “你不在,监视他们的人呢?” “没了。”沈明沉下声来,“我到时候,在他宅院外不远处,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看守他的人不知所踪了。” 顾九思没有说话,沈明接着道:“所以,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遇见了什么事,临时突然决定举家离开。我们的人是他的人动的手,或者就是之前我们发现的另一批人动的手。” 顾九思不语,他静静思索着,沈明有些焦虑:“九哥,怎么办?” “他有老母亲,还有这么多仆人,应该会分散出行。” 顾九思慢慢道:“他母亲年迈,一时走不了,估计还在城中。他应该是出荥阳城,你往西边东都方向以及南边通往益州方向去追。” “是。” 沈明领了命令,立刻就赶了出去。顾九思站在门口,柳玉茹从屋内走了出来,有些疑惑道:“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你先休息,我去找几个人。” 顾九思说完,便赶往了河堤。 洛子商正在河堤上监工,看见顾九思来了,洛子商笑了笑:“顾大人。” “秦大人不见了。” 顾九思开门见山,他观察着洛子商的神情,洛子商愣了愣,随后道:“什么叫不见了?” 听到这一句,顾九思观察着洛子商神色,便知洛子商应当是当真不知道此事的。 他转身就走,然后赶到了府衙,他找到了李玉昌,同李玉昌道:“李大人,秦大人不见了,在下想见见傅大人。” 听到这话,李玉昌皱起眉头:“你妻子与此案有关,你不方便见他。” “李大人,”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秦大人出事可能与傅大人有关,您让我见见他,至少搞清楚秦大人是怎么不见的。李大人您办案秉公正直,是非分明,总不会糊里糊涂的就把案子判了。” 李玉昌沉默了片刻,许久后,他终于道:“我去问。” 顾九思一时有些恼了这个死脑筋,可他也知道,这正是李玉昌的可贵之处。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道:“您请。” 李玉昌点点头,领着人去找了傅宝元。 顾九思跟着李玉昌去了牢房,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李玉昌进去后不久,他走出来,平静道:“他说他不知道。” “不知道?” 顾九思愣了愣,李玉昌点点头:“不肯说。” 听这话,顾九思明白了,李玉昌估计是没问出来,他立刻往里面道:“我去看看。” 李玉昌抬手拦住了他,顾九思被这么一拦,顿时恼了,怒道:“我说你这个人脑子是灌了铅吗?! 什么时候了,能撬开他的嘴的办法都要试试。秦楠为什么跑?不就是因为他手里握着重要的东西所以跑的吗?你现在拦着我,万一秦楠被人弄死在路上,这个案子怎么办?!” 李玉昌被这么一通骂,倒是不说话了,等顾九思再冲进去,他也不拦了。 顾九思一路冲到牢里,就看见傅宝元躺在床上,他还是平日那副乐呵呵的样子,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筷子,悠然自得敲着碗,唱着些小调,与平日的讨好姿态比起来,倒是多了几分潇洒意味。 顾九思看着傅宝元,朝着傅宝元道:“秦楠跑了,你知道吧。” 傅宝元不搭理他,继续哼着调子。顾九思没说话,他抿了抿唇,接着道:“上一次,我的人去抓人,是不是你派人来给的执勤时间表?”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傅大人!”顾九思提了声音,“您现在不说出秦大人的下落,说不定就晚了!” 听到这话,傅宝元轻笑了一声,他翻过身,背对着顾九思,不说话。 顾九思见他的模样,他想了想,接着道:“我不知道你是善是恶,我也不知道秦大人打算做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修黄河,可是我只是想做好这件事。” 傅宝元唱曲的声音停了,顾九思捏起拳头:“我想修好黄河,我也想修好永州。这中间,我不放过一个坏人,可我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傅大人,如果你有冤屈,你可以说,你不必绕着弯子让秦大人去冒这个险,你可以信我。” “你一个年轻人,”傅宝元睁着眼,看着面前的墙面,平静道,“来永州搅和什么?随便走个样子,刷个政绩,捞一笔钱,回东都就是了。你年纪轻轻,正三品户部尚书,未来只要不走错路,他日早晚要走到你想走的位置去,何必贪功冒进,如此着急?” “因为我是官。” 顾九思看着他,认真开口:“我在这个位置,我吃的是百姓供养的粮食,我拿的是百姓给的俸禄。我怎可尸位素餐,只求前程?陛下既然叫我来修黄河,我就要把黄河修好,我不能让扬州这么多钱白白搭进去,我也不想每一年朝廷年复一年接到黄河水患的消息。这本该是良田沃土,这里的百姓本该安居乐业,如果我能做到,我为什么不做?” “顾大人,”傅宝元轻叹,“这永州的百姓,永州的官都不管,你……” “我管。” 顾九思果断开口,字字铿锵:“大夏有我顾九思,我活着一日,便要管百姓一日。” 傅宝元没说话,他看着牢房黑漆漆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顾九思见他不出声,继续道:“傅大人,我知道您不信我。可是您就算不信我,您也想想您一家老小。我知道您都安排好了,您心里不怕,可是您不怕,他们不怕吗?” “您现在指望秦大人为您做点什么,可如果您不是冤屈的,秦大人救不了您。如果您的确蒙冤,你让他一个人山高水远去替你伸冤,你不怕他出事吗?” “之前,”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就有人盯上他了,我让沈明守着,如今他走了,我们护不住他,你让他一个文官,如何护住自己?” 傅宝元听着顾九思的话,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许久后,他慢慢道:“非我不愿,是他不愿。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他要做什么,便去找吧。”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便明白,傅宝元是说了秦楠的去向,顾九思正要说话,又听傅宝元接着道:“他爬不动山。” 他爬不动山,又要往东都去,往东都除了官道,都必须爬山,所以秦楠必然是走了官道。而他为了甩开人,一定是要遮掩着离开…… 顾九思盘算着,傅宝元看他思索,他苦涩笑了笑:“你走的时候,让人给我送坛酒来。” 顾九思应了声,他提步要走,走出门前,他突然听到傅宝元出声:“我来荥阳的时候,就你这般年纪。” 顾九思顿住步子,而后他听到傅宝元笑着道:“一转眼,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不看到你,都忘记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模样了。” 顾九思听着傅宝元的话,他回过头去,他看见傅宝元盘腿坐在石床上,他穿着官府,圆润的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 那一瞬间,顾九思有种错觉,他仿佛看到二十多岁的傅宝元,年少意气风发,盘腿坐在他面前,神色坚定又认真,似乎同他如今一样,怀揣着济世救民的想法,骨子里,心里,满是热血。 他曾对天立誓,曾歃血为盟,曾许天下百姓绝不辜负,曾给这山河万丈豪情。 这些年轻人做过的,他都做过。 然而寒冰冷血,风寒冻骨。 人生是最残酷的刀刃,无声无息,就能将人改成翻天覆地的模样。 顾九思呆呆看着傅宝元,傅宝元似乎是看到他心里,他如长者一般挥手:“去吧,我等你的酒。”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顾九思一路疾跑出去,刚到门口, 便见李玉昌站在原地, 他喘着粗气,立刻到:“往东都官道方向找!” 李玉昌点点头, 转过身去,便吩咐了外面的人。 沈明正在追踪路上, 得到了消息, 他思索了片刻。 如果秦楠是走官道,他不可能自己独身上路, 这样太容易被排查,而且也不够安全, 那他只能隐匿于商队之中往东都前行。 沈明立刻去调来这一日出城的商队名单。排除了秦楠还在办公的时间以及他发现秦楠失踪之后的时间,一共有两个商队出城。沈明又调了这两个商队所有人的文牒登记, 发现并没有秦楠。 没有秦楠, 那极大可能是他伪造了公文,沈明也不再迟疑,干脆带着人,顺着商队的路就追了上去。 当天晚上,他便追到了两个商队,沈明直接抓了人来问, 才得知一个叫洛南的人, 跟着他们商队出了城门之后, 不久就自行上路了。 沈明顺着消息一路找去, 找到一家客栈, 还没进客栈之中,老远就听到打斗之声,沈明领了人冲过去,远远看到有一个人从二楼跳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就开始往山林里狂奔,沈明夜里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秦楠,他疾驰而去,从马背边上抽了箭,弯弓搭箭,连射十余发,替秦楠阻拦着朝他奔过去的杀手。 而秦楠也来不及看身后,不管不顾,只是朝着山里一路狂奔,沈明驾马追赶上去,同身后人说了句:“清场。”之后,便追着秦楠冲进了山林。 “秦大人!”沈明追着他,大喊出声,“别跑,我是沈明!” 然而听到这话,秦楠根本没有回头,甚至跑得更快。沈明暗骂了一声,追着他过去。 秦楠铆足了劲儿跑,沈明虽然比他跑得快,但一开始距离差得太远,一时半会也没追上他。秦楠一路冲上山顶,沈明追着他到了悬崖边上,秦楠退无可退,沈明喘着气,抬手给自己扇着风,站在一边道:“跑,接着跑。” 秦楠抱着个包裹,面上满是紧张。 他发冠都乱了,全然没了平日那份冷漠自持,沈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一个文官,还挺能跑啊,君子六艺还教跑步的?” 秦楠不说话,沈明歇够了,站直了身子:“行了,跟我回去吧,我不是来杀你抢东西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你放我走吧。” 秦楠终于出声,他看着沈明,目光沉稳:“我不能回去。” “我放你,你去哪里?” 沈明直接道:“你以为我们不清楚你拿着什么?你拿的肯定是证据,傅宝元都和九哥说了,你拿着千里迢迢去东都告御状,何必呢?九哥是好人,李大人也是好人,你把证据交给他们,他们会帮你的。你去告御状,今天要没我,你连命都没了知不知道?” “你放我走吧。”秦楠颤抖着声,沈明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不信九哥,可我们相交也有一段时间了。秦大人,你知道我沈明是什么人,我用性命担保,你回去,不会有事。” 秦楠不说话,沈明继续道:“你可能不了解九哥……” “那你了解吗?” 秦楠直接开口:“我不了解他,你又了解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背后站着谁?他有什么目的,他背后人又有什么目的?就算我信他顾九思,”秦楠颇有些激动大吼,“你又焉知他不是棋子?你知道他舅舅什么人物?你让我回去,你才是犯傻!” “你为什么对九哥有这么大的偏见?”沈明有些不理解,“江大人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可江大人是江大人,九哥是九哥。我信九哥,就是信他分得清善恶是非,如果江大人是错的,他不会偏袒。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搅在一起?” 说着,沈明抿了抿唇,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足以让秦楠放下戒心,只是他向来笨拙,也说不出什么打动人的话,他憋了半天,只能道:“我也和你说不清楚,我们来荥阳也有一段时间了,秦大人,你也是看过风雨的人了,是是非非,你还不会用眼睛去看吗?” “眼睛会骗人。”秦楠神色认真,沈明轻嗤出声,“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秦楠微微一愣,沈明见他神色松动,他不着痕迹往前一步,继续道:“秦大人,东都局势复杂,你拿着证据回东都,且不说路上就危险至极,到了东都,证据落在谁的手里,又未可知。为什么不交给九……” 话没说完,沈明猛地往前一扑,秦楠察觉他的意图,急急后退,他脚下一滑,直接往悬崖下跌了下去,沈明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真够沉的。” 沈明拉着他,咬牙出声来。秦楠仰头看着沈明,他手里拿着证据,眼里露出哀求来:“我不能回去的。” “老子在,你怕个屁!” 沈明大吼出声来:“老子带你回去,就拿命去保你!” “你保得住证据吗?!” 秦楠也大吼出声来:“我除了我儿子,其他家人都藏在永州,你让我回去,如果他们被王思远抓住换证据,你让我怎么办?” “你现在就有办法了?你这么跑了,他们被抓了,你还能不回去?” 沈明寻找着一个支撑点,涨红了脸骂着秦楠。秦楠听到这话,他慢慢笑起来。 “不回去了。” 他低喃出声。 沈明微微一愣,随后他就明白过来,秦楠抱着的,竟然是舍了一家老小,都要保住证据的想法。 但人非草木,如果骨肉至亲真的被用来作为要挟,哪怕抱着这样的信念,最后结果如何,又未可知。 他怕自己面临这样的抉择,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千里奔赴东都,都不愿意回去。 “懦夫……” 沈明深吸了一口气,他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开始往上拉秦楠。 “哪里有……”他咬着牙关,猛地将秦楠拉了上来,大喝出声,“一开始就放弃自己家人的男人!” 话音刚落,秦楠就被他扯了上来,猛地摔在了地上。 秦楠刚滚到地上,沈明就一把绞住他的手,将他按在地上,秦楠开始奋力挣扎,沈明死死按住他,大声道:“为这种事放弃自己家人,你脑子有病吗?!你以为你去东都就能救傅宝元了?你以为你去东都就能扳倒他们了?我和九哥就是从东都来的,要是我们都是坏人,我们都不能帮你,这天下谁都帮不了你!” 秦楠僵住了动作,沈明平静出声:“我以前也以为天下官都是狗官,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官,便是顾九思。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九哥,我没法告诉你,但是秦大人,我可以答应你。” “如果顾九思真的是你说的狗官,我用性命也会护你回东都告御状。” 秦楠没说话,沈明慢慢放开了他:“我也答应你,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去救你家人,就算我死了,也会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来。” “秦大人,”沈明认真开口,“你可信我?” 秦楠不出声,他躺在地上,将证据压在自己身下。 那是他和傅宝元漫长的人生。他看着前方的山崖,那似如他此刻人生,已经走到了绝境。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 如果洛依水还在,她会希望他怎么做? 千里赴东都呈上御状,放弃家人、一人独身前行,还是回荥阳,信……顾九思? 想到顾九思,秦楠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对他有偏见。 他知道,他没办法没有偏见。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依水,怎么办? 他暗暗询问,而那冥冥之中,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洛依水过往最常对他说的话。 懒洋洋的语调,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内敛的张扬狷狂——为什么不可以? 秦楠,这世上,你想做什么,想改变什么,都可以。 可保住家人,也可以保住朋友与道义。 两全之法,他可以。 “我回去。” 秦楠终于出声,他撑起身子,沙哑出声:“我同你回去。” “好嘞!” 沈明高兴道:“我带你回去。秦大人你放心,我在,保你家里人绝对没事儿。” 秦楠没说话,他由沈明扶起来,沈明一路都在说话,似乎很是高兴。等进马车后,沈明高兴道:“秦大人,你说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你把家人放在永州,自己去东都,为什么不把家里人一起带走?” “路上危险。”秦楠平淡道,“我母亲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而且人太多,也带不走。只能藏起来。” “你不怕你去东都后证据还是交在了歹人手里,家里人还在永州没了?” “东都有陛下。” 秦楠出声后,沈明撑着下巴,有些奇怪道:“归根到底,你还是不信九哥,那你怎么又决定回去?” “我不信他。”秦楠抬眼,看着沈明,认真道,“但我信你。”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起了身子,他摆摆手,想说点自谦的官话,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就拍了拍秦楠肩膀,高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 秦楠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勉强勾了勾嘴角,算作笑了,沈明见他努力挤出个笑容,突然想起来:“这么算起来,秦楠,你是把我当朋友了?” “你与我不应当是同辈。” 秦楠提醒他,沈明立刻道:“年龄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把我当朋友看待。秦楠,”沈明说着,认真起来,他一字一句承诺,“你既然信了我,我便是用命,也会偿还这份信任。” 秦楠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才有些干涩地慢慢出声道:“谢谢。” 沈明领着秦楠回了荥阳,这一路上,便已是三波截杀。好在沈明武艺高强,一路厮杀着将秦楠带了回去。 等第二天正午,沈明领着秦楠回到县衙,李玉昌和顾九思听闻沈明回来了,赶紧领着人去接沈明和秦楠。两个人都满身是血,格外狼狈,沈明一回来就一副累趴下的模样道:“不行了不行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先让我们睡一觉。” 李玉昌点点头,顾九思转头便让人安排了洗漱,沈明见顾九思去安排,叫住顾九思道:“九哥。” 顾九思顿住步子,沈明立刻道:“我要住在秦大人隔壁。”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便领悟过来,沈明应当是想护着秦楠,他知道秦楠对他们一批人都有敌意,也就沈明勉强让他信任。于是顾九思点点头,便回去安排。 秦楠听到沈明这么安排,便知这个一贯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的费心去实现他的承诺了。 他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李玉昌平静道:“秦大人家人呢?” 听到这一声询问,顾九思和沈明才便明白过来,如今秦楠开不开口,他家人的安危是十分关键的问题。沈明想了想,走到秦楠面前,小声道:“我去帮你家里人接过来吧?” 秦楠皱了皱眉头,顾九思走上前道:“秦大人若没有绝对的把握藏好家里人,还是放到府衙来,让人日夜保护比较好。” 秦楠犹豫了片刻,沈明斟酌着道:“还是听九哥的吧?” 秦楠抿紧唇,片刻后,他让沈明低下头来,小声和沈明报了一个地址。 沈明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先去歇息,我去接人。” “你一个人去。” 秦楠吩咐,沈明点点头:“明白,我一个人去。” 秦楠得了沈明的回复,终于安心下来,由侍从领着离开。沈明得不到歇息,同顾九思和李玉昌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出了门。临到出门前,顾九思张口道:“我同你去吧?” “不必,”沈明摆摆手,“小事,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你一个人去,是不是有些太托大了?” 顾九思皱起眉头:“秦大人让你一个人去,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人,怕有奸细混在当中。可你一个人去,若是被人跟踪,到时候怕你一人难敌。我陪你去,要是出事了,也有人帮忙。” “算了吧。”沈明立刻道:“若真如你所说,要是出事了,得我们一起栽在那儿。” “那我给你个信号弹,”顾九思又道,“我准备好人,若是出了事,你立刻放信号弹。” “行。” 沈明点点头,接了顾九思的信号弹,同他道:“我走了。” 顾九思见他出去,便去点了人,然后时刻准备着。 沈明一路朝着秦楠说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困得不行,只能在困的时候努力掐自己一把。 秦楠将家人藏在郊外一个小村里,沈明到了他说的村子,便开始沿途问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秦家的地方,他敲响了大门。 敲了两下,没有人应,沈明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他跳上墙头,往里一看,就立刻惊住了。 庭院里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整个院子里明显刚刚打斗过,但打斗得不算激烈,周边几乎没什么动静。 沈明赶紧进了院子,四处翻找起来,他寻到了那些人绑人撤离的方向,心里又急又恼,赶紧发了信号弹,一路朝着痕迹追去。 对方明显是只比他来得早一点点,应当走得不远,沈明一路追踪过去,他在外面追人的手段了得,而对方也明显不是省油的灯,等到了天黑,对方也不耐烦了,干脆留了几个人停下来拦住沈明,将人劫走了去。 顾九思到的时候,沈明正被几个人围殴,他浑身是血,顾九思领着人冲进来,那些人掉头就跑,沈明大叫了一声:“抓住他们!” 无需沈明多说,顾九思便令人冲了上去,然而对方却是十分狠辣,在被抓到的一瞬,他们便当场咬破了毒囊,几乎没给顾九思任何审问的时间,就直接成了一具尸体。 沈明见这些人倒在地上,转头就往密林深处冲去,顾九思叫住他:“沈明!” 沈明不管不顾,往前冲去,顾九思冲到前方一把抓住他,他见沈明状态不对,立刻道:“你去做什么?” “追人。” 沈明急急往前,顾九思紧跟着他,立刻道:“他们和你纠缠多久了?” “半个时辰。” “你有追踪的线索吗?” “没有。” “那你还追什么?” 顾九思冰冷出声,沈明抬起头来,怒喝道:“那就不追了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沈明转身朝着密林深处去:“我看见他们往这个方向去的,我要继续追,我答应过秦楠,我得保住他家人,我绝对不能让他们走,我……” “沈明!” 顾九思拉住他:“你冷静点!” “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他!” 沈明大吼出声:“这辈子第一次有人把命交给我,”沈明看着顾九思,他浑身是伤是血,整个人仿佛是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满是血丝的眼里含了泪光,“我不想辜负他。” 顾九思没说话,沈明声音低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做成过什么事。大家都说我冲动,都觉得我傻,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期待我,九哥。”他认真道,“我拼了命,也不想辜负他。” “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是跟着我来的!” 沈明抓着刀,茫然四顾:“我再小心一点就好了……我路上再多绕几道弯,再多警觉一点,再……” “沈明,人能力有极限,”顾九思皱着眉头,“你不是神,你能力有极限。” “那我怎敢答应他?” 沈明看着顾九思,终于颤抖出声:“如果我做不到,我怎么能答应他?” 顾九思没有说话。 山中明月高照,初秋寒风呼啸而过。 而秦楠一觉睡醒过来,他坐在饭桌面前,喝了一口小米粥,问身后侍从道:“沈大人可回来了?” 侍从没有回应,他走上前来,从袖中递了一个盒子到秦楠面前。 “秦大人,您的信。” 秦楠看着那个盒子,面色很平静,甚至带了一种通透的了然。 他苦笑了一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放着他母亲的发簪,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发簪。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侍从站在他身后,声音很平和,“大人说,您心里应该清楚。大人还说了,秦老夫人身体欠佳,是因独自一人抚养秦大人半生太过劳苦所致,还望秦大人铭记生养之恩。” 秦楠握着发簪,手微微颤抖。 “他想做什么?想要我手里的东西?” “大人知道你手里有什么东西,”侍从平静道,“等傅宝元处斩后,大人会派人协助您去东都告御状。” “告什么?” “顾九思和李玉昌拒收证据,故意杀害朝廷忠臣,这不值得秦大人亲赴东都告御状吗?” 侍从轻笑起来:“秦大人,没有人能清白一辈子,二十年了,您和傅宝元,也该成为永州的官了。”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顾九思强行将沈明拖了回来,让人继续大范围搜捕, 沈明坐在马车里, 静静靠着马车。连日奔波,他身体早就到极限了, 此刻靠着马车,顾九思一言不发, 哪怕心里都是事, 他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困,于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恍恍惚惚。 顾九思一面翻着卷宗,一面抬眼看向沈明, 叹了口气道:“你别想了,先好好休息吧。” “九哥……”沈明闭着眼, 慢慢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错不在你。” 顾九思摇摇头:“每个人都只是在尽量做自己能做的事,你尽力了,那便够了。” 沈明没有说话,顾九思知道劝不了他,想了想,终于也只能说一句:“你好好休息, 想也是无用。回去后, 你还得去见秦楠, 路还没走绝, 我们还能想办法。” 听到这话, 沈明身子僵了僵,片刻后,他低下头来,沙哑出声道:“好。” 彻底不再想这件事,终归已经是这样的结果,放下了之后,入睡倒是很快。 沈明闭着眼睛,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府邸。顾九思叫醒了他,沈明睁开眼睛,恍惚了片刻后,他得知到了,便直起身下了马车。 刚下马车,往里走得没有片刻,顾九思就看李玉昌拦在了路上,他紧皱着眉头,神色不善,顾九思一见李玉昌的神情,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上前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大人醒了。” 李玉昌抬眼看向顾九思:“要求自己回家,说自己只是出门一趟,忘了报假而已。” 听到这话,顾九思神色迅速冷了下去,秦楠这个说法,就是彻底否认了自己证人的身份,不愿意再牵入这个案子了。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他身边侍从全换一遍,肯定有王家的人。” “已经换了。” 李玉昌开口,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僵局。 李玉昌查这个案子,所有的线索就到王厚纯便断了,而王厚纯将一切都咬死在傅宝元身上,这个案子,按照这个局面,也只能处理王厚纯和傅宝元。 可一旦这个案子以这样的结果结案,那朝廷的威慑力,就会大大下降,整个永州都知道,朝廷拿王思远没有办法。日后想在永州再做事,那就更难了。 但关键证据在秦楠这里,秦楠如果不给证据,再查下去,傅宝元怕是拖不到那时候。 两人沉默着不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车马声,所有人转过头去,便听见王思远高兴了声音响了起来:“李大人。” 大家转过头去,王思远领着下人,从马车走了下来,看着李玉昌道:“下官听闻秦大人回来了,这里还有许多公务要与秦大人商讨,不知可方便?” 三个人都不说话,王思远走进院子,叹了口气道:“之前秦大人同我说他母亲身体不好,要送回老家休养,我还劝他别这么着急,这么突然一去几天,许多事儿都没人办的了,下官怕他继续耽搁,只能亲自来接人,现下县衙里许多官员还等着秦大人一起去商讨政务呢。”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王思远这是来要人。 如果秦楠不说明自己证人的身份,他作为刺史,顾九思也好、李玉昌也好,的确没有什么拘着他的理由。 王思远等了片刻,有些奇怪道:“二位大人怎么不说话?” “秦大人才休息下,”顾九思终于开口道,“他今日身体不适,王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哦?”王思远露出关心的表情道,“秦大人身体不好?那下官更要去看看了,来都来了,人一面都见不到,太过失礼了吧?” 这话让在场人都沉默下去,顾九思思索着,正要开口,就听沈明突然开口道:“我去同秦大人说一声,他大概还在休息。” 说完,沈明便转身离开。王思远低笑了一声,转头同李玉昌道:“李大人,傅大人行刑的日子可定好了?” 沈明的脚步顿住了,李玉昌神色平静:“有新证据,续延迟。” “若新证据没了呢?”王思远看着李玉昌道,“听闻李大人最遵纪守法不过,凡事都要看证据,看明文条例,若是没什么新证据,傅大人如今证据确凿,也是时候宣判行刑了吧?” 李玉昌点点头:“按律,应当。” 王思远舒了口气,露出赞叹的表情道:“我便知李大人高风亮节,是刑部最令人放心的大人了。” 这次李玉昌没有回话,沈明捏起拳头,提步离开。 等沈明离开后,王思远想了想,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天色已晚,秦大人还在休息,那下官明日再来吧。等到明日,”王思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秦大人可别再继续不适下去了。” 说完之后,王思远恭敬告辞,领着人潇洒离开。 等庭院里只剩下李玉昌和顾九思,顾九思转头看向李玉昌,冷声道:“即便知道傅大人可能是冤枉,李大人也要判下去吗?” 李玉昌抬眼看向顾九思:“有证据吗?” 顾九思没说话,李玉昌继续道:“你说他愿望,有证据吗?” “你明知秦楠前后翻供……” “你也知他前后翻供。” 李玉昌冷静道:“刑部做事,看证据,讲律法,律法如何规定,便如何行事。判一人有罪看证据,判一有罪的人无罪也当看证据。如何判看条例,什么时候判,也看条例。若《夏律》不曾写,我能凭良心做事,写了的,我就得凭律法做事。” “那你对的起你的良心吗?!” 顾九思忍不住提了声:“是是非非,你心里不明白吗?!” “我的心,又一定是对的吗?” 李玉昌抬眼看着顾九思,两人平静对立:“顾大人,这世上有如你这样热血的官员,你们相信你们的眼睛,相信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的执着,我理解,也赞成。可这世上有了情,就得有理。所谓理,就只能根据已有的证据,不能根据未有的推测。若人人都依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道义来判断这世间谁该死、谁不该,谁该接受怎样的判决,谁该如何活着,那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眼,同一个人,你看他该死,我看他不该,这又要怎样判决?” “所谓律法,不过是最大可能性找到判断公正的法子,纵然它会有错,可它既然已经是最好的法子,那我就得维护它的公正。不能一些人被律法处置,一些人因为我的心相信他所以就可以不被律法处置。顾九思,你的正义是你的心,”李玉昌冷澈的眼里不带一丝情绪,“可我的正义,是我的法。” “若你想救傅宝元,”李玉昌加重了字音,“拿证据来!” 顾九思没说话,两人静静对立,许久后,顾九思抬起手来,他双手放在身前,对着李玉昌深深鞠躬。 “你这是何意?” 李玉昌僵着声音,顾九思直起身来:“李大人,”他看着他,认真道,“您没错,大夏有您,是大夏的幸运。” “如您所说,”顾九思冷静道,“我会去找证据,还请大人,在律法之内,尽量拖延。” 李玉昌没有出声,权做默认。 顾九思转过身去,走了没有两步,李玉昌突然叫住他:“顾大人,”顾九思背对着他停下步子,李玉昌停顿了片刻,生涩道,“大夏有你,亦是幸运。”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转过头来,朝李玉昌笑了笑:“是,您说得没错。” 这个国家,会有很好的未来。因为他有这样好的一批年轻人。 顾九思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走出去。 顾九思和李玉昌聊着天时,沈明进了秦楠的屋子。 秦楠在收拾东西,他神色很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所有事。 沈明站在门口,他看着秦楠的背影,好久后,他才沙哑出声:“对不起。” 秦楠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慢慢叹息出声:“你尽力了,”他低声道,“我明了,你不必愧疚。” “对不起……”沈明提着刀,眼泪流下来,他不停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秦楠东西收拾不下去了,他慢慢直起身来,转过头,看见停在门口的青年。 他如同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低低抽噎。 秦楠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他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方方帕,温和道:“莫哭了,你没错,你只是……” 说着,秦楠苦笑起来:“太年轻。” “你和顾九思啊,都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能坏到什么程度。你们不知道这永州上上下下有多少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能在这地盘上呆这么久能有多少能耐。沈明,你尽力了。我以前……” 秦楠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笑道:“和宝元,也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宝元、还有好几个朋友,一同被调任到永州。” 秦楠说着,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神色带着怀念:“我们来的时候,都想着大干一场。二十年前,我们在永州一连办了上百位官员。” 沈明顿住了,他有些诧异,他根本无法想象,秦楠和傅宝元,居然也有这样的人生。 他呆呆看着秦楠,秦楠平静道:“我和宝元是官位最低的,所以能做的事也少,那时候我们有六个人,每天热血沸腾讨论,如何解决黄河水患,如何让永州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不懂,一连办了上百名官员,后来六个人,被刺杀有之,被流放有之,还有一位,”秦楠苦笑,“在永州蒙冤,被剜去髌骨,他一路爬到了东都,击响了东都大理寺的大门。” “然后呢?”沈明听得有些发愣,秦楠笑了笑,温和道,“然后他被大理寺的人扔了出来。那时候是冬天,东都那夜下了大雪,我找到他的时候,”秦楠顿了顿,而后他转过头去,声音带了哽咽,“尸体埋在雪里,已经彻底僵了。” 沈明没想了想:“那,还有一位呢?” 秦楠没说话,好久后,他低笑:“还有一位,被我和傅宝元联手检举,斩了。” “你……” 沈明睁大了眼睛,秦楠扭头看着窗外,慢慢道:“当时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如果不是拿他当投名状,我们三个人,一个都留不下来。” “可他是你们兄弟……” 沈明喃喃出声,秦楠沙哑道:“他知道的。” “我们以为他不知道,但送行的时候,他和我们说,他知道,也愿意。他只求一件事,我和傅宝元,这一辈子,得记得他为何而死。” “我和宝元在永州,我们韬光养晦,我们准备了二十年,”秦楠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辈子记得他们怎么死,哪怕我和宝元现在已经没了什么守护百姓、守天下黎民的心思,可是我和宝元,也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证据我会留给你。”秦楠闭着眼,痛苦出声,“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你让顾九思准备好,一旦他们准备宣判,永州必定大乱。他们是打算温水煮青蛙还是快刀斩乱麻,那是他们的决定。我只求一件事……” “什么?” “保住傅宝元。”秦楠回头看向沈明,神色认真,“我可以死,我的孩子已经安置好了,我母亲年岁也已经大了。可宝元不一样,他还有孩子,有家庭。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们打算等顾九思和李玉昌斩了傅宝元后,让我站出来作证,说明他们错杀了傅宝元,到时候王思远估计会随便推几个人出来抵罪,然后以此罪名扳倒顾九思和李玉昌。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证据留在你们这里,你们看准时机出手,我随时配合。” “你家人呢?” 沈明愣愣开口:“不管了吗?” “从我回来准备好做这件事开始,”秦楠平静道,“就已经管不了了。” “只是说,”秦楠苦笑道,“得回来自己亲手做这个抉择,去面对这件事,有点太过残忍了。” 沈明没说话,秦楠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呆着了,去找顾九思商量吧。我不喜欢和这小子说话。” 沈明被他这么一推,呆呆往前走去。 外面下着小雨,雨声淅淅沥沥。 他脑海里回荡着许多话,他年少入世,学艺高门,他当过百姓、当过山匪、当过官员。 他的师父曾告诉他,江湖人,最重的便是承诺。 而秦楠也同他说,他和傅宝元,守一个承诺,一守就是一生。 君子一诺二十载,何妨生死慰故人。 他停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秦楠的母亲,那个女人温柔又慈祥,躺在病床时候,会和他说秦楠小的时候。 他想起秦楠过去,坐在竹屋里,认真绘着纸扇,陪伴着一座牌位,悠闲自在。 他要傅宝元活着,因为他没有傅宝元牵挂多。 而他沈明呢? 他这一生,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他一生唯一的牵挂……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手里沾着血,整个人警惕又惶恐。 他看着不由得笑了,直接道:“杀了人啊?” 姑娘不说话,他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方白帕:“别慌。” 他低声说:“第一次都这样,坏人的血留在手上,是能洗干净的。” 姑娘愣了愣,她慢慢抬起头,诧异看着他。 “谢……”她沙哑出声,“谢谢……” 想到那一声谢谢,沈明忍不住笑了。 他唯一的牵挂,也算不上牵挂,到头来,其实也只是一声“谢谢”,如是而已。 没有他,那姑娘也能活得很好,他来去孑然一身,若这里有人最可以去死,应当是他沈明。 他忽的下了决定,平静道:“你别担心。” 秦楠有些诧异抬头,沈明背对着他,坚定又认真道:“老子说到做到。” 说完,他大步跨了出去,秦楠有些茫然,而沈明冲到马厩,拉了一匹马,便打马冲了出去。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柳玉茹打着伞回府,她才到门口,就看见沈明冲了出去。柳玉茹不由得有些疑惑道:“这个点了,还这么急出去做什么?” “是呢,”印红也不解道,“叶小姐的信才来,都来不及给他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温和道:“终归会回来的。” 而沈明打着马,他在风雨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勇气。 因不知山中有老虎而大声叫嚷的人叫无知,若明知山有虎,却因信仰执意前行的人,方才叫勇敢。 他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他很想再去见一次叶韵,说两句话,见她笑一笑。 他想他该同叶韵说的。 我第一次见你呀,就觉得你好看极了。 仰头对我说谢谢的那一瞬间,我就心动了。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 沈明冲出门去, 路过拐角,便吹了一口哨子, 街边一个乞丐站了起来,沈明驾马冲过去, 低声道:“王思远往哪儿去了?” “王府。” 乞丐恭敬出声:“看方向,应当是回家了。” 沈明点点头, 随后道:“你当没看见过我。” 说完,沈明就朝着乞丐指的方向赶了过去。 他盘算着马车行路的速度和距离,在路上和顾九思埋着的线人借了刀、弓箭、以及一些简陋机关必须的工具。 接着他背了两把大刀, 手脚上都绑了短刀, 带着满满两盒箭匣和弓箭,提前冲到了王思远必经之路上。 他看了一眼地面,确定没有马车路过之后, 在地面上开始布置起简陋的机关。等他利用绳子、石头等东西准备好之后,他便趴到墙边等着。 秋夜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趴在屋檐之上,一动不动潜伏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没遇到顾九思的时候,那时候他一个人行走江湖,除了熊哥之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熊哥帮不了他什么忙, 所以他永远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杀贪官, 当山匪, 一个人劫富济贫, 逃亡奔波。 他像一匹孤狼,凶狠又绝望行走在这黯淡无光的世界。 是柳玉茹和顾九思带给他希望,是他们让他看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上位者有着良知。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奋斗在这世界。 他坚守的道义从不可笑,他所期盼的世间也同样有人不顾性命期盼着。 他有了朋友,他有顾九思当九哥,有周烨、有叶世安,甚至于他还因为停下脚步,软了心肠,居然还想着喜欢一个姑娘,日后建功立业,还能娶她。 他仿佛是有了一场美丽又漫长的梦,然而这一场秋雨拍打下来,一寸一寸浇醒他的时候,他才慢慢醒悟过来。 这一切都是幻梦,他永远都进入不了这个圈子,永远都只是一匹孤狼。 他学不了官场上的隐忍,他什么都没有,他有的,从来都只有手里的刀。 他最擅长的,从来都不是当一个侍卫,一个士兵。 他最擅长的—— 沈明压低了身子,他看着王思远的马车慢慢走过来,他从身侧箭盒抽了三只箭,悄无声息搭上了弓,瞄在了护着马车的周边人身上。 在马车入巷,碾过他准备好的绳子后不久,羽箭飞射而出,当场射中三人! 而后沈明抬手搭弓,在众人慌乱之间飞快将用箭拦住这些人的去路。他带着一种超凡的冷静,看着血水在地面蔓延开去,听着人马慌乱的声音,看着信号弹飞到天上,“嘭”的响出声来。 他内心一片清明,他清楚知道。 他这辈子,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杀人。 他将箭迅速用完,在消耗完第一波敌人之后,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直接从房檐上冲下去,落到王思远马车之上。 但他刚一出现,王思远的侍卫便放了箭,逼得他只能滚落到地上。 沈明扫了一遍周边,算了现在的人和最近的增援距离需要的时间,他拔出刀来,和所有人厮杀起来。 他一切求快,根本不顾生死,哪怕是扛上对方一刀,他都要将对方击毙。 于是所有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王思远的车夫看着沈明一人鏖战十几名顶尖侍卫,他吓得赶紧驾着马车原路返回去。 而这时候,沈明一刀斩下最后一个人头颅,朝着马车就追了过去。他抬手扔刀,刀直直贯穿了马夫的胸口,与此同时,马踩在了他早布置好的绳子之上,嘶鸣一声之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沈明提着刀走了过去,他浑身染血,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用刀挑起帘子,喘着粗气。 王思远躲在马车里,他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是怕急了。 沈明朝他伸出手,王思远疯狂踹着他,大声叫嚷道:“沈明,你放肆!我的人已经去叫人了,我要有三长两短,你和顾九思都跑不掉!” 沈明没管他,他直接把人拖出来,一个手刀就将人砍晕了过去。 而后他扛着王思远,翻到隔壁民居之中,然后绕过巷子,往城市边缘走了过去。 他一路狂奔了许久,终于翻到了一家极其偏僻的民居。他拖着王思远在这户民居中暗暗观察了片刻,确定了整个房子的布局和家中人数后,他趁着这户人家睡着,进门之后直接打晕了主人家,然后将人捆了起来,蒙住了双眼,接着将王思远拖了进来。 这户人家酿酒,家里有一个酒窖,沈明将王思远拖到地窖,然后将人绑在了椅子上,蒙上了眼睛,接着拿出酒来,直接泼在了王思远的身上。 王思远被酒泼醒,他惊醒过来,立刻大吼出声:“沈明?!你把我绑哪儿去了?沈明,你不要命了?!” “你再多吼一声,”沈明冰冷道,“我就斩你一根手指。” 听到这话,王思远当场噤了声。房间里死一般寂静,王思远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迅速冷静下来,慢慢劝道:“沈明,我知道,你是被逼急了,但这事儿不是不可以谈。顾九思就是想修好黄河,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们不必这样动武。我毕竟是朝廷命官,我侍卫都看见了你,如果我出了事,按照大夏律,你是要被夷三族的。” 沈明不说话,他喝了一口酒,王思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说动,继续劝道:“你现在放了我,我保证既往不咎。而且顾九思要谈什么,我都可以和他商量,至少修黄河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再阻拦。我知道您的厉害了,我年纪大,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秦楠家人在哪里?” 沈明直接开口,王思远愣了片刻,随后他勉强笑起来:“这……这我哪儿……” 话没说完,王思远就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他指甲缝之中。 “王大人你知道吗,”沈明声音很轻,“我以前,出身山匪,我见过很多次他们审讯犯人,有很多种法子,最常用的是拔指甲。” “沈……沈大人……”王思远声音颤抖,沈明平静道,“王大人,你年纪大了,我想着,你应该不想遭这种罪。所以还麻烦你实诚点,别给我耍花招。我就问你,”钢针猛地刺入王思远指尖,与此同时,沈明用一块抹布直接堵进王思远嘴里,把他痛苦的吼叫声全都堵了回去,沈明淡道,“秦大人的家人,在哪里?” *** *** 王思远在遇袭的最初就放了信号弹,顾九思还在书房里想着办法,骤然听见了信号弹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颇有些诧异道:“这是哪家的信号?” 信号弹这种东西,主要是用烟花制成,有不同的标识。平日顾九思虽然也经常见,但在城里放信号弹的,却还是头一次。毕竟在城里动手,增援太快,很难有什么结果。 木南听到顾九思这么问,立刻道:“我让人去打听。” 说完,木南便走了出去,出去还没多久,顾九思便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听虎子的声音响起来道:“九爷不好了,沈明把王思远劫了!” “什么?!” 顾九思猛地抬头,满脸震惊:“你说谁把谁劫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的人告诉我,说沈明问了他们王思远的去向,然后和他们借了刀箭这些东西,我本来就想来禀报你,但才到门口,就看见王思远放了信号弹,王家侍卫大批增援去白衣巷了。” “派人过去。”顾九思立刻道,“不能让他们抓到沈明。” “我已经让人过去了,”虎子说着,有些为难道,“但……我想着,这事儿如果要出面周旋,是不是不太妥当?” 顾九思被这么提醒,便反应过来。 沈明本就是他的人,如今去劫了王思远,不管王思远有没有罪,如今都是朝廷命官,在官员没有任何证据获罪的情况下去截杀这个官员,哪怕日后王思远定罪,这也是重罪。 如果他不插手,日后将沈明推出去,便可以说这是沈明一个人的事。可一旦他现在增援,那就是他指使沈明行事。 “沈明没有和咱们要人,哪怕是我的人,他也都说的是让他们当没看见他……” 虎子犹豫着道:“沈明的意思……我觉得,九爷应该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去。 就是为了不牵连他,甚至于之后,他还可能要他亲手把自己送到官府去。 顾九思知道沈明的意思,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绷紧了身子,他觉得有什么涌到喉咙,卡在那里,疼得他眼眶疼了起来。 “去找……” 他沙哑出声:“不能让他们先找到他。” “可是……” “去找!” 顾九思大吼出声:“我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管你们怎么想,”顾九思定定看着虎子,咬牙道,“我不会放他一个人去扛这些事。去找到他,把他安安稳稳,给我带回来。” 虎子听着顾九思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是。” 等虎子领着人走出去后,顾九思站在原地,许久后,他猛地伸出手去,将桌上所有东西都挥开,砸翻在地。 柳玉茹刚刚闻讯赶过来,刚到门口,就看见顾九思掀了东西。她愣了愣,顾九思红着眼抬头,见得是她,他才收敛了情绪,低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沈明出了事。” 柳玉茹抿唇道:“我过来问问。” 顾九思应了一声,蹲下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柳玉茹挥了挥手,下人便都离开了去。柳玉茹蹲下身来,陪着顾九思一起捡东西,平静道:“他怎么了?” “自己去劫了王思远,”他声音带着鼻音,“人现在找不到了。” 柳玉茹没说话,他们两蹲在地上,一起收拾着东西,仿佛是在收拾顾九思那一片凌乱的内心。 柳玉茹动作很慢,很稳,顾九思看着她纤白的手慢慢整理着他打乱的东西,让那些东西重新归为,他似乎也在这个过程里,无声获得了某种宁静。 他蹲在地上,沙哑着出声道:“玉茹,你说,为什么没有任何改变呢?” 柳玉茹手顿住,顾九思抬起头来,红着眼看着他:“为什么,当年我救不了文昌,今天我还是一样。” “为什么他们总这么傻?文昌要回去救他家人,阿明要拿他的命去换他的道义,他们怎么就怎么傻?他们怎么就不明白,”顾九思再也绷不住,哽咽出声,“只有活着,才有办法走下去。” “怎么就劝不住呢?”顾九思闭上眼睛,柳玉茹伸出手去,将这个人抱在怀里,顾九思靠着她,颤抖着身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仗,“怎么就要一个人去逞英雄,一个人去扛所有事?他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我或许就有办法了呢?” “怎么就一定要选这样一条路……” 柳玉茹没说话,她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安抚着他,听着他道:“怎么就,一定要一个人走呢?” “因为,”柳玉茹温和出声,“他是你兄弟。九思,”她轻叹出声,“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谁都想把好的东西给对方,谁都不想连累别人。 可是谁都想帮着对方,谁都想让对方好好的。 “九思,”柳玉茹慢慢道,“总会有办法。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有转机。我们先找到他,嗯?”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她,好久后,他应声道:“好。” 他沙哑道:“我去找他。” “我陪你。” 柳玉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攥在手心:“他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他站起身来,然后伸出手,将柳玉茹也拉了起来。 柳玉茹拿了帕子,替顾九思擦了眼泪,两人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了官兵的声音,随后一个男声怒喝出声:“顾九思,你把沈明交出来!” 顾九思脸上一冷,柳玉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冷静些。” 顾九思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便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雨里,他看上去年近三十,顾九思认出来,这是王思远的二公子王树生,王家大公子在东都任职,二公子在荥阳陪同王厚纯一起照顾王家产业。顾九思面色不动,冷然道:“王二公子找沈公子有何贵干?”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王树生明显是气急了,怒道,“他将我父亲绑了,你速速交出人来。当街绑架朝廷正四品大臣,他沈明是哪里来的胆子?顾大人,”王树生冷下声来,“王某劝您不要刻意包庇,否则绑架朝廷命官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绑了王大人?”顾九思假作诧异,“王大人平日出行这么多侍卫,沈公子一个人,就能绑了王大人?” “顾九思!” 王树生往前冲上来,被旁边人拦住,那人是王府管家,他拉着王树生,低声道:“公子冷静。” 说着,这人便上前来,朝着顾九思恭敬作揖道:“顾大人,在下王府管事王贺,方才我家公子因大人失踪,心中焦急,有失礼之举,还望海涵。” “无妨。” 顾九思冷淡道:“只是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身在何处。他早已辞官,不受本官管辖,你们找错人了。” “顾大人,”王贺笑了笑,“其实王府知道,沈公子不过是想带大人去喝杯茶,只要大人平安归来,不过就是喝茶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顾九思听明白,是王贺的让步,只要王思远回来,他们就可以不处理这件事。 顾九思抿了抿唇,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下落。” “你……”王树生焦急出声,顾九思打断了他的话,“只能说,尽量一试。” 这话便是松口的意思,王贺舒了口气,他退了一步,恭敬道:“那我家公子,恭候佳音。” 顾九思点了点头,王贺和王树生告辞之后,便领着人离开。等他们离开后,顾九思立刻叫上所有人,开始四处寻找沈明。 其他人靠找,可顾九思和柳玉茹明白,以沈明的能力,既然藏起来了,想要主动找到他,太难了。 而时间越长,王思远活下来的机会越小。如果王思远死了,沈明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些熟悉沈明的人,就只能在大街上,用最原始的方式找他。 王家锁了城,沈明出不去,而且他既然劫了王思远,一定是为了证据,不可能走太远。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就在大街上,一条街一条街叫着他的名字喊过去。 秋雨一下就没有尽头,沈明的名字一声一声回荡在街上。而沈明包扎好伤口后,解开了那户民居主人的绳子,扛着王思远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揣着证据,便跳出了民居。 他将王思远的尸体随意抛在了一个巷子,然后就听见了柳玉茹的声音。 柳玉茹声音已经哑了,可还在执着喊着他。 沈明眼眶一热,他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然而这满城似乎都是他的名字,他总听见有人在叫他,印红、虎子、柳玉茹…… 一声一声,叫着他。 沈明。 你回来。 我们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沈明,你回来。 他不敢听这些呼唤,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行走在夜里的亡魂,听着这些呼唤,他总忍不住回去。 他身上的伤又撕开,浸出血来。 他有些熬不住了,便随意翻进了一家酒馆。夜里酒馆早已打烊,他翻了酒来,扯开伤口浇灌上去。 然后听见外面传来了顾九思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是声带活生生撕扯开来,还带着血腥气,听着就觉得疼。 可他还是在喊。 “沈明。” 你回来。 沈明顿住了动作,而后他就听见外面传来疲惫的脚步声,接着似乎有人坐在了门口。 顾九思累了。 他找了大半夜,有些走不动了。于是他坐下来,在这家酒馆门口靠着大门,歇息片刻。 然而当他做下去后不久,他就听到了一声呼唤:“九哥。” 顾九思猛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就听沈明道:“你别动,你若进来,我就走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阿明,”顾九思不敢再动,他知道,以沈明的身手,他若强行进门,他一定能又跑了去,于是他只能劝说道,“我和王家说好了,只要把王思远交回来,一切既往不咎。” “他死了。” 沈明开口,顾九思惊在原地,沈明快速道:“过刑时候熬不住去了。我问出了秦大人家人的位置,现在我去救人,天亮之前,我会把人送到顾府后门,你在那里等着。他还招了许多事,都是他过往犯下的案子,证据我一并留在这里。你不要着急办人,等永州兵到了,再动手。” 说着,沈明顿了顿。 他捂着伤口,怕顾九思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他缓了片刻,终于道:“你不要表现出见过我,一切都是我干的。他们会以为我拿到证据还没给你,拼命追杀我,这几日时间,永州兵到,你就可以动手了。” “那你呢?” 顾九思靠在门板上。 他第一次发现,沈明也是很聪明的。 他也能把所有事算好,规划好,让所有人去走。他靠在门板上,低哑道:“你去哪里?” 说着,顾九思低哑着声道:“叶韵给你回信了,你不去看看吗?” 听到叶韵的名字,沈明有一瞬间恍惚,片刻后,他慢慢道:“你帮我看看就好了。” “这种事,”顾九思忍不住带了哭声,“哪里有让兄弟帮你看的?” 听到顾九思的哭腔,沈明低低笑了。 “九哥,”他平和道,“你是不是为我哭了?” “我没有。” 顾九思低骂:“你给我滚出来。” “九哥,”沈明仰起头,看着屋里漆黑的天顶,“不要幼稚了。路我选好了,我不后悔。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沈明弯起嘴角,“这么多人在意我,我很高兴。” “沈明……” “九哥,”沈明温和道,“谢谢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了许久后,他才道:“你别说谢谢我,你至少要和我说见一面。” 里面没有回话。 顾九思心中发慌:“沈明?” 还是没有回应,顾九思猛地站起身来,他连着几脚踢开了大门,大声道:“沈明?!” 房内空荡荡的一片,只有门槛处,放着一堆用一个玉佩压着的供词。 那个玉佩是顾九思给他的,刚到东都的时候,沈明觉得自个儿不够风雅,顾九思就送了他个玉佩,让他出去也有显摆的资本。 顾九思弯下腰,颤抖着手,拿起了玉佩和染血的供词。 他颤抖着唇,张了张口,许久,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卷秋雨猖狂而入,顾九思手中纸页翻飞。 他在酒馆里站了很久。等柳玉茹找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柳玉茹看见顾九思呆呆站在那里,她冲上前去,焦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迅速道:“你见到沈明了?人呢?” “走了。” 顾九思沙哑出声。 柳玉茹愣了愣,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顾九思不会故意不留下沈明,她立刻道:“只要活着就行,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她伸手拉过顾九思。顾九思一直没说话,柳玉茹领着他回了府邸。刚到府邸,木南就赶了上来,焦急道:“大人。” 顾九思抬眼看向木南,木南小声道:“秦大人的家人找到了,大清早被人送到后门,现下已经领进来了,怎么办?” 柳玉茹听得这话,转头颇为不安看向顾九思。 顾九思双手拢在袖间,他暗中捏紧了证据,慢慢闭上了眼睛。 “九思?” 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终于开口:“拿我令牌过去,立刻出城,去调司州精兵三千。” 说着,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冷意:“现下,我要求见李大人。”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下人去通报了李玉昌,而顾九思趁着这个时间, 让人打了热水, 进了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下人打着热水的时候, 顾九思就坐在桌边,他盯着纸页上供词, 这些都是王思远招供出来的,他签字画押后,上面还带着血迹。这个名单上, 上上下下, 几乎涵盖了整个荥阳的官员。可以看出,荥阳官员背后, 全都站着一个个荥阳当地家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世代耕耘,从小培养孩子送入官场, 再由孩子反哺家族。 王、陈、赵、李。 四个家族几乎把持了永州所有的官位和产业,永州的官员, 无不依附于这些家族而存在。 荥阳是永州的州府,荥阳的官员,就等于永州所有绝大多数官员的站队, 这份名单上,无论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还是当地官员,几乎都无一幸免, 全都和王家有着往来。 如果顾九思要动这些人, 根据这些人犯下的事, 可以说是要把荥阳整个官场,都要重新清理一遍。 他们会允许吗? 顾九思重重呼出一口气来,柳玉茹端着姜汤走进屋里来,听到顾九思呼出这一声,她走到他身边来,温和道:“在苦恼些什么?” 说着,她扫了一眼桌面上的供词,将姜汤递给他,顾九思端着姜汤喝着,柳玉茹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道:“这份供词难办?” “难办。” 顾九思直接开口道:“我知道荥阳的官员难办,可我没想过,竟然有这么多。如果这些官员都办了,荥阳就乱了。” 柳玉茹揉捏着他的肩,慢慢道:“那你打算如何?” 顾九思没有出声,柳玉茹接着道:“总不能真办了?” “王思远的罪,一定得定下来。” 说着,顾九思闭上眼睛:“只有王思远的罪定下来了,沈明才有活路。” “那其他人呢?” 顾九思没说话。 如果不办,怎么对得起沈明拼死拿回来这些证据,怎么回答得了下面百姓的质询? 让这些官员轻易逃脱,他们又不能在永州呆一辈子,等他和李玉昌离开之后,这些人又会很快卷土重来,永州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办,怎么办? 这么多人,办完谁来做事,来做事的人又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而且真动这么多人,谁来执行? 顾九思闭着眼睛,他有些疲惫。热水打好了,柳玉茹提醒而来他一声,顾九思点点头,站起身来,进了净室里洗了澡。 柳玉茹坐在桌前,拿过沈明给的供词,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知道顾九思的顾虑,等想了许久后,顾九思从净室出来,柳玉茹才道:“其实,也不用都处理了。” 柳玉茹思索着道:“这个案子涉案太广,你可以向东都申请一道特赦,对于没有牵扯人命案的人,只要缴纳罚金即可。这样一来,钱能解决问题,大家也就不必剑拔弩张。” 顾九思没说话,他听着柳玉茹出着主意,柳玉茹思忱着,继续道:“马上就要秋闱,这次科考之后,朝廷便会多出许多人,这时候再来卸任那些缴了罚金的官员。这样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不容易出岔子。” 顾九思想了想,柳玉茹其实说的也和他所想的差不多。 一次性清理这么多官员不现实,只能这样,先处理掉最恶劣的一批,然后再逐步清理。 只是他没想过要让对方交钱,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才道:“交钱的话,百姓怕是不好接受。” 对于百姓来说,用钱卖命,法的公正威严便失去了。 柳玉茹点了点头:“的确,具体的,你可同李大人商量一下。但这道特赦,怕是必须要讨。” 顾九思应了一声:“我先把司州的兵马调过来,到时候恩威并施,应当有其他法子。” 两人说着,外面就传来通传,说是李玉昌到了。顾九思赶忙套了外套,便赶了出去。 李玉昌在书房等着顾九思,顾九思进门之后,朝着李玉昌行了个礼:“李大人。” “找我何事?” 李玉昌神色平静,顾九思遣散了下人,同木南吩咐将所有人驱逐开去,又左右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藏人的位置后,他才关上门。 “何事需如此?” 李玉昌皱起眉头,顾九思背靠着门,小声道:“我昨夜找到沈明了。” 李玉昌微微一愣,随后他立刻反应过来,急道:“王思远呢?” “死了。” 听到这话,李玉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疯了!” “他拿到了证据。”顾九思小声开口,“王思远招了许多人,有了他的供词,我们就能有理由将这些人全都下狱。等下狱之后,再细察其他证据。” “多少人?” 李玉昌直接开口,顾九思低声道:“八品以上二百三十一。” 整个荥阳的官员也不过接近三百,听到这个数字,李玉昌沉默下去。顾九思抬眼看他:“李大人以为如何?” “我得回东都。” 李玉昌直接道:“此事已不是你我能解决。” “不能回。” 顾九思果断开口:“沈明已经杀了王思远,此刻荥阳的官员必定草木皆兵,一旦我们有任何异动,他们怕就会动手。你回东都,那就是直接告诉他们你已经拿到证据而且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办这个案子,你想他们会放我们走吗?” 李玉昌沉默下去,顾九思接着道:“我已经拿令去司州调兵,陛下早想到如今的局面,在司州备下兵马。四日之内,司州兵马应当会到。我们熬四日,等司州兵马到了,我们便可以直接拿下荥阳,开始办案。” “这是陛下的命令?” “我有天子剑。” 得了这话,李玉昌想了想,终于道:“那如今你是如何打算?” “你假装不知道此事。”顾九思继续道,“继续办案,我继续找沈明,就等四日后——” 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瞬间明了:“司州兵马入荥阳。” 顾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毕,李玉昌想了想,终于道:“那沈明在哪里?” “我不知道。” 顾九思垂下眼眸:“我现在只希望,他一切安好。” 顾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双方便各自回去,李玉昌继续审傅宝元的案子,顾九思派人到处找沈明。 等到当日下午,王家人找到了王思远最后行刑的地方,然后顺着血迹找到了王思远的尸体。尸体被沈明用火烧得只剩一具骨架子,只能根据他缺了一颗牙的牙槽位置确认身份。王家人确定好这是王思远后,便约同了其他几家人上门来,堵在顾九思家门口,说要讨一份公道。 他们站在门口吵吵嚷嚷,顾九思没有出去,李玉昌站在门口,恍若门神一样,听着王家人怒喝。 “李大人,顾九思纵凶杀人,而且杀的是正四品朝廷大员,您必须为我们做主。” 王树生穿戴着麻衣,头上裹着白布,红着眼道:“今日必须将顾九思收押,把沈明抓回来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对!”其他人站在后面一起大喊,“不走了!公道,我们要公道!” “证据。”李玉昌神色冷淡,王树生愣了愣:“什么?” “你说顾九思纵凶杀人,证据。”李玉昌认真解释,王树生顿时怒了:“沈明是他的人,沈明杀了人,还不是证据?我们这么多侍卫看着沈明抓人,今日我父亲尸体……尸体……” 王树生声音里带了哽咽,旁边人连忙宽慰,王树生缓了缓,才终于道:“我父亲也确定身亡,如此,还不足够抓顾九思吗?” “沈明,过去是朝廷命官。”李玉昌平静开口,“后来辞官留在荥阳。他非奴籍,与顾九思何来主仆关系?” “李大人,”管家王贺开口,“沈明平日就和顾九思待在一起,事事听顾九思指挥,您说他们不是主仆,未免太过牵强。” “你说他们是主仆,”李玉昌抬眼看向王贺,“证据。” 王贺被哽了哽。王树生上前一步,怒喝出声:“李玉昌,这样理所应当的事你为何如此胡搅蛮缠,难道你还会让我证明我父亲是我父亲吗?” “难道不需要吗?” 李玉昌皱了皱眉头:“凡事都需要证据,你若要确认自己与王大人乃亲生父子关系,难道不需要证明?” 这话把王树生怼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李玉昌守在门前,双手拢在身前,平静道:“我李某人做事,按律法,讲实证。若凭心做事,我怀疑你们都与傅宝元一案有关,是否可以全部收押?” 所有人不说话了,片刻后,李玉昌接着道:“顾九思与沈明的确有关系,但这并不足以证明是顾九思指使沈明杀王大人,如今顾九思还在寻找沈明,诸位与其花费时间在这里与我掰扯,不如去捉拿沈明,沈明回来,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这话让所有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王贺慢慢出声道:“李大人的话,也有理。” “如今最重要的事,”王贺偷偷看了一眼王树生,小声道,“应是找到沈明。” 王树生抿了抿唇,片刻后,他抬起手,朝着李玉昌行礼,随后转过身去,领着人匆匆离开。 王贺同王树生走在路上,王贺小声道:“看李玉昌和顾九思的样子,不像是拿到证据了,证据应该还在沈明身上。” “如何说?” 王树生冷着脸,王贺继续道:“如果昨夜顾九思见到沈明,应当会派人帮沈明去接秦楠的家眷。昨夜沈明是一个人去抢秦楠的家眷的。” “一个人?”王树生转过头,愤怒道,“我不是说要看好人的吗!” “我们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王贺赶紧告罪,“昨夜大家都在找大人,人手本来就不够,而且想着沈明一个人,还受了伤,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人去抢人?” “你们多少人看守。” “二十个。” “二十个?”王树生提了声音,“二十个人还把人放走了?” “您放心,”王贺立刻道,“沈明受了重伤,我让人追着去了。” 王树生没说话,王贺继续分析道:“沈明救了秦楠就直接出了荥阳,那他也就只有在天亮前的一段时间可能和顾九思有交集。可如果顾九思昨夜拿到了证据,他和李玉昌今日就该离开荥阳了。” “这事儿他们管不了。”王树生冷声开口,片刻后,他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周边各处驻军那里探探,一旦他们收到任何消息,”王树生看了一眼王贺,淡道,“备好重礼。” “明白。”王贺立刻应下。 王树生闹了这么一次后,便领着人撤开了。 顾九思和李玉昌就等着司州军赶过来,而沈明一路被人追杀着,星月兼程赶往东都。 来时走了将近半个月的路,他一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赶回去,竟然不到三天就到了。 杀手一波一波来,追着他进了东都。进东都前一个时辰,他干掉最新一波杀手,跌跌撞撞冲进东都。 他不知道去哪里。 失血让他整个人有些迷蒙,他捂着最大的伤口,浑浑噩噩扶着巷子往前走。 入秋之后,雨便下了个不停,他踩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水溅起来,让他觉得有些冷。 他走了许久,终于是走不动了,整个人瘫到了地上。 他脑子一片迷蒙,他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记得自己来东都是有什么事要做,可他都不记得了。 他躺在地上,感觉血慢慢流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 旁边有马车远远而来,依稀听到有小姑娘说话的声音。 “小姐,下次您别看账看到这么晚了,再拼也得照顾着身子,大公子说了,家里养得起您,让您不要操心了。” 小姑娘说完,一个平静又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让沈明有些熟悉…… 不,其实不止是熟悉。 应当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挂念,时时刻刻想着的一个声音。 “大公子同你说笑,你别当真了。” 那个声音说着,慢慢道:“我总得找点事儿做,玉茹在外面忙着,我不能比她差了不是?” 说着,那声音笑起来:“也不知道他们在永州怎么样了?” 叶韵…… 听到这个声音,沈明心里唤出她的名字来。 他低低喘息着,他想叫她,可他已经没了力气。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躯体,他冷眼旁观周遭的一切,却无法操控着他的身体做出一点动作。 马车渐渐近了,他清晰听到里面的话。 她说到他了。 她说:“沈明是个莽撞性子,在永州不知道有没有给玉茹闯祸。” “不过也不必担心,闯祸了,总有顾九思给他兜着,他们三兄弟穿一条裤子。” “你说他孩子气?其实也不是,他只是心里的爱恨,比别人鲜明而已。” 叶韵…… 沈明听着马车从他身边走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浅极低的呜咽。 留下来。 他想叫她——留下来,看看我。 不是救救我。 是看看我。 他想,他来了,他终于从荥阳回来了。 无论未来,是生或者死,他终归回了东都,终归见了她一面。 可那马车没停,它仿佛时光,仿佛命运,不停歇的往前转动,似是碾过他的血肉之躯。 眼泪混杂着雨水从他脸上流下,他痛苦闭上眼睛,然而也就是那一刻,马车停了下来。 “那里……” 叶韵撩起车帘,探出头去,皱眉看着地上的沈明,有些犹豫道:“是不是有个人?” 说着,叶韵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撑着雨伞下了车,走到沈明面前。 沈明倒在地上,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叶韵将伞撑在他身上,温和道:“您是否不舒服?” 沈明没有说话,旁边丫鬟追着上来,她踩在地上水上,随后就发现自己鞋子变了颜色。丫鬟惊叫了一声,声音惶恐道:“血!” 说着,丫鬟抓住了叶韵,忙道:“小姐,此人非善类,我们走吧。” 叶韵皱了皱眉头,她仔细盯着这人看了片刻,才发现这人身上全是伤口,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转身。 若只是一个随意倒在地上的可怜人,她会救。可这带着满身伤的人,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在她转身那一瞬间,那个一直不能动弹的人,却是用尽了全力,抓住了她的裙角。 他抓得很轻,而后费力含糊不清吐出一个音节。 旁边人听得不太清晰,可叶韵却听出来。 他叫,叶韵。 哪怕这声音混杂了嘶哑与含糊,可她却还是听出了那声音中熟悉的音色。 她震惊回头,看着地上伤得完全看不出本尊的人。 她慌忙蹲下身来,放下伞,伸手去捧那人的脸。 丫鬟又惊又怕,忙拦着叶韵道:“小姐,小姐你小心,脏……” 话没说完,叶韵便已经拨开了沈明的头发,她捧着沈明的脸,看着沈明染血的面容。 沈明看见她,费力挤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在这里?” 叶韵震惊开口,沈明回答不了,他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 他搭在她手臂上的额手颤颤抬起一根手指,勉强用带血的指尖,指向了她。 那指尖一直在颤抖,叶韵呆呆看着那指尖。 他虽然没说话,可她却仍旧读出了他的意思。 或许是玩笑,可是她知道。 他说的是,你。 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生死之际,哪怕已经神志不清,还要倒在叶府不远处。 再多的理由,其实都不过只是因为一件事—— 你。 叶韵在哪里,沈明都得回去。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明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他还没睁眼, 就闻到了熟悉的白檀香。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看见轻纱飘舞之间,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晨光落在房间里, 她似在低头写着什么。 沈明撑着自己起身,叶韵听到动静, 赶紧起身来,撩了帘子道:“可是醒了?” 沈明抬起头, 看见叶韵,叶韵见他醒了,赶紧同身后丫鬟道:“快,叫哥哥来。” 说着, 叶韵便吩咐人去准备米汤,然后坐下来同沈明道:“你可觉得好些?” 沈明点了点头, 他感觉自己的伤口明显都被包扎好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 认出这是叶韵的闺房,他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晨时了。” 叶韵看了看天色,正说着话,叶世安就忙忙赶了进来, 他才进门口, 便急道:“沈明!” 说着, 他疾步来到沈明面前, 立刻道:”可是出事了?“ 沈明点点头,他随后道:“劳烦你将江大人请过来,商议之后,我得入宫一趟。” 沈明很少这样说话,平平稳稳的语调,没有半分调笑,连往日言语间那些傻气都没了。 他刚毅的眉眼里满是沉稳,这满身的伤口带给他的,似乎不仅仅是身上的疼痛,还有内心不可言说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世安和叶韵都愣了愣,片刻后,叶世安反应过来他,他点了点头道:“我去找人,你先休息。” 沈明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叶世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等叶世安走了,叶韵从旁边端了米汤,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喂你吧?“ 沈明摇摇头,他伸过手,从叶韵手里拿过米汤,一口饮尽了。 而后他将汤碗放到了桌上,低低说了句:”多谢。“ “你这人。” 叶韵忍不住开了口:“是闹什么脾气?” 沈明愣了愣,他垂下眉眼,什么都没说。 叶韵气笑了,站起身来:“去永州到学了好大的脾气,话都不肯说了。行吧,你歇着,我也不瞎操心了。” 说着,叶韵便转身要走,沈明低着头,终于开口道:“你别生气。” 叶韵顿住步子,沈明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道:“我只是想着,你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得顾及礼数。” 叶韵没说话,好久后,她冷着声道:“若是顾及礼数,你当从我叶家滚出去才是。” “抱歉。” 沈明声音很小,叶韵捏着帕子,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沈明道:“永州到底怎么了?” “等江大人来一并说吧,”沈明轻叹了一声,“我有些累了,我先歇会儿。” 说着,沈明便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说了。 叶韵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收敛了情绪,终于还是回到了原先的书桌边上,低头去看账。 她不说话,沈明就悄悄睁眼看她。 和这一路鲜血厮杀不同,面前这个人柔亮又明净,白纱隔着,让他们两个人仿佛是在两个世界。沈明静静看着她,脑子也就慢慢清醒了。 他想起自己回东都要做什么。 顾九思还在永州,他杀了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顾九思麻烦的,他不能这么跑了。他要回来认罪,可认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讲清楚,至少要让范轩知道,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拿到名单时候就知道永州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员会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东都求援。 他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遍,这时候叶世安也带着江河来了。江河才进门,便直接道:“快说,你怎么在这儿?” 沈明早已经把话理顺了,他见人到齐了,看了一眼叶韵。叶韵赶紧起身,站到门口去看守着外面,沈明喝了口茶,尽量平稳将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等说完之后,叶世安满脸震惊,江河张合着手中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经跑了。”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来东都做什么?想让我们把你送远一些,以免再受王家人的刺杀?” 沈明摇摇头:“我不是来让你们帮我的,”他认真看着江河,“我是来认罪的。” “认罪?”江河嘲讽出声,“你认罪跑到叶家大门口来做什么?直接去顺天府门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声我杀了王思远,这不就够了?” “江大人,”沈明沉稳出声,“我知道您气恼我莽撞连累了九哥,但您应该知道,我不仅仅是来认罪,我还要告诉陛下,如今永州发生了什么。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单,如今永州什么都可能发生,甚至兵变,也不无可能。在此情况之下,我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那边。我希望江大人让我有一个面圣的机会,说明情况之后,请陛下发兵。” 江河不再说话了,叶世安听了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么办?” 本来他这样的江湖游侠,杀了人,杀了就杀了,换一个地方,天高海阔,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东都来,就算王思远犯了罪,但直接越过法纪杀了王思远,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听到叶世安的问话,沈明竟是笑了笑,神色温和道:“那也没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也没什么挂念的,不妨事。” 在场人都没说话,片刻后,江河直接道:“你先养伤,我这就去安排。等中午应当就能见到陛下。” 沈明应了一声,江河站起来,领着叶世安走了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叶韵站在门口,她呆呆看着庭院,看了许久。 沈明见她一直没进来,不由得道:“叶韵?” 叶韵回过神来,忙道:“怎的?” “进来坐着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惫,“风冷。” 叶韵应了一声,她走进屋里来。房内一片安静,过了好久后,她听见沈明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在这些时日,过得好吗?” “好。” 叶韵克制着情绪出声,沈明似是笑了,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好。” “我老给你写信,”沈明看着床顶,慢慢道,“你有没有看?” “看了。” “你也没给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为你没收到。” “回了。” 叶韵抓着笔,沈明愣了愣,许久后,他慢慢道:“回什么了?” “我就是问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眶有些红了,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还要克制情绪道,“问问你在永州,过得好不好。” 沈明没说话了,好久后,他才道:“我过得好,你不用担心。” 而后便陷入长久的无声,过了一会儿,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你说人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觉得你幼稚,觉得你太叽叽喳喳,如今你不叽叽喳喳了,我心里到难过得很。沈明,”叶韵努力睁眼,擦着眼泪道,“你损我几句,给我说几句笑话也成。” 沈明没说话,他看着床顶。 就在昨夜,他还想着,他若见到叶韵了,他想同她说一说自个儿那份心思。 人活一辈子,喜欢过一个人,若都没有堂堂正正告诉过她,也未免太过悲哀。可是当晨光落在她身上,当他躺在床上,听着她隐约的哭腔,去揣测自己不知结局的未来,他突然觉得。 也不必说了。 若是说了,让她动了心,没了结果,徒增难过。 哪怕她没动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个性子,日后想起来,也会觉得愧疚。 他总算是明白,喜欢一个人,便舍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于是他没说话,好久后,叶韵低声道:“其实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许就有办法了。可你一定要拿自个儿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宝元,为的是什么?” “别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了?” 沈明没说话。 过了好久,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我明白,你就是觉得,自个儿也没个人挂念,生或者死,都无所谓了,是吧?” “叶韵……” “沈明,”叶韵终于忍不住了,带了明显的哭腔,“你活得难不难受?” 没有挂念的人,没有人挂念,空荡荡来到这世间,又孑然一身离开。 这样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叶韵就觉得难受。 她辨不清这份难受为的是什么,是怜悯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细想不出,只是在这一刻觉着,这个人,活得太苦了。 沈明听着叶韵的声音,好半天,他苦笑起来。 “你这么一哭,我竟是有点高兴了。” 他声音轻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坏得很?” “你休息吧。” 叶韵觉得自己失态,她再待不下去,擦了眼泪道:“一会儿江大人要来带你进宫,你好好歇着。” 说完,叶韵拿了账本,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沈明看着屋顶,没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江河和叶世安重新回来,他们便给他换了衣服,然后让他坐上小轿,直接给他抬进宫里。 他身上还有伤,不宜走动,只是因为特殊情况,只能如此处理了。 一路抬到宫里,沈明见到范轩,首先便跪了下去。 范轩皱了皱眉头,立刻道:“不必跪了,坐着说话吧。” “谢过陛下。” 沈明答得平稳,范轩上下打量着他,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往日说你跳脱,却也没想到会成这样子。永州的事朕听了个大概,你细说吧。” 沈明应下来,随后便将情况细致说了一遍,范轩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来,但所有人都感觉他怒气慢慢凝聚。 等沈明说完后,范轩终于道:“你杀了州牧,居然还敢回来?” “陛下,”沈明起身来,跪在了地上,这一次范轩没再拦,沈明沉稳道,“草民杀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愿一力承担,但永州事急,草民恳请陛下——” “出兵永州!”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沈明逃往东都时, 顾九思就和李玉昌一起,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一面大张旗鼓找沈明,一面继续监修河道。 天大的事情, 修河是要继续的。而柳玉茹在知道顾九思的打算后, 迅速将货物全都发往了下一个仓库, 尽量不让荥阳存放太多货。 顾九思是想着, 现下他只需要稳住荥阳, 只要司州兵马一到,就即刻动手, 开始整顿永州。 他算过, 荥阳到司州,快马加鞭不过半日, 到达司州后, 通知上下官员,拿到调令,整理军队, 又是一日,然后司州兵马行军到荥阳, 至多不过一日半, 如此一来,只需三日, 便可等到司州兵马。 然而顾九思等了三日, 却不见半点动静, 李玉昌不由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大清早便到顾九思的屋里来,柳玉茹出去清货了,他见四下无人,关上门后,压低了声道:“你不是说好三日后司州兵马就到的吗?如今人呢?!” “再等等吧。” 顾九思皱着眉道:“或许是那边办事手续太繁琐……” “我们是拿命在等!” 李玉昌有些急了,他办案多年,非常清楚知道如今他们面临怎样的危急形势,他着急道:“这个案子我们办不了,如今在荥阳多呆一日,那就是多一份危险。顾九思,咱们得想办法走。” “你也为我不想?” 顾九思也有些头疼,他尽量克制着情绪道:“可我们这么多人,尤其是你我,如今只要我们有任何异动,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拿到证据,到那时候,他们狗急跳墙,我们才是一个都走不了!” 刺杀钦差大臣毕竟是重罪,不走到绝路谁都不会走。如今对方还不确定他们要做什么,至少不会轻举妄动。 李玉昌知道顾九思说的是实话,然而他还是有些焦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咱们能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如果司州一直不出兵,必然就是出了事,咱们至少有个期限。” 顾九思没说话,他抿了抿唇,算了片刻后,他终于道:“那便准备好,至多等到后日,司州还不出兵,我们就自己走。” 李玉昌点了点头,有了章程,他心里才算安心了一些。 两人商议好之后,等到夜里柳玉茹回来,顾九思站在庭院里,他一身白衣,头戴玉冠,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看着月光下的红枫。 这一晚月亮很亮,落在他周身,似乎带着流动的光芒。柳玉茹停在长廊,她看着这样的顾九思,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慨。 如今的顾九思与初见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了,他似乎已经真的像一位君子,一位名士,他举止从容,神色静稳。他往那里一站,似乎便能肩挑山河,脊撑江山。 顾九思察觉到柳玉茹来了,他转过头去,看见柳玉茹站在长廊对他安静笑着。 她穿着紫衣白衫,手里抱着一个暖炉,看上去温婉又沉稳。 顾九思笑了笑:“何时回来的,都不说话。” 柳玉茹走下庭院来,到他身侧,同他一样扬起头来,透过枫树的间隙,看向天上的明月。 “我不出声,你不也知道我回来了吗?” 她声音温和:“站在这儿看些什么?” “也没什么,”顾九思看着星空,慢慢道,“就是想起来,来永州这么久,也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月亮。今夜瞧着,发现这永州的天,似乎比东都辽阔得多。” “等黄河修好了,”柳玉茹温和道,“我们找一日,专门逛一逛永州。”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转头看他,刻意将声音放轻了几分:“怎的了?” “玉茹,”顾九思看着她,他勉强笑起来,神色里带着愧疚,“我似乎又连累你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轻轻笑了:“我家郎君,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司州兵马没来。” 顾九思苦笑:“李玉昌今日来质问我,我告诉她,若是明日再不来,后日清晨我们便走。” 柳玉茹点点头,示意明白:“如此,也不错。” “你说说,”顾九思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神色,“你跟着我以后,总是颠沛流离,我都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真的……” “郎君,”柳玉茹截住他的话,她轻叹了一声,伸出手去,握住了顾九思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暖炉的余温,让这个寒冷的秋日突然就温暖了起来,她低头看着他们两交握的手,慢慢道,“没有你,便没有柳玉茹。” 顾九思有些诧异,他抬眼看她,便见柳玉茹弯了眉眼:“若不是有了你,我怎么会想着喜欢一个人,想着有一番自己的人生,成就自己的事业。现在回头看啊,我以前那些个想法,当诰命也好,当一个好的主母也好,盼着我的郎君高官厚禄也好,那都是在成就别人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我是作为柳氏活着,却不是柳玉茹。现在我陪着你,荣华是我们一起,苦难是我们一起,我们成就的,都是我们自己,不是对方,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已经很是高兴。” 顾九思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柳玉茹见他不说话,知他心中澎湃,她抿唇笑了笑,握着他的手道:“而且当年我不就说了吗,”,柳玉茹歪了头,神色有几分怀念,“我陪着你,我会扶你起来的。” 当他少年初长,打断王荣的腿,自以为要一个人面对王善泉时,她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她会陪着他,扶他起来。 这一陪,就到了现在。这一扶,怕就给了一生。 顾九思笑起来,他低下头,似乎是觉得自己因为这样的话情绪激荡有些不好意思,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抱住柳玉茹。 “我会护着你。”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激动,“拿了我的命,我也要好好护着你。” “傻子。” 柳玉茹低笑。 她看了看天色,拍了拍他的背道:“回去吧,外面凉。” 顾九思应了一声,他放开她,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说笑着回了屋。 顾九思也不知道怎么,和柳玉茹说了这么一番,竟然也就不焦急了,他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等第二天天亮,柳玉茹趴在床头询问他:“我今日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也没什么了,”顾九思想了想,“该做什么做什么,太过拘谨,反而会让人发现异动,反正咱们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明天清晨人在,直接走就行了。” “嗯。”柳玉茹应了声,顾九思突然又道,“还是多带几个侍卫,万一司州兵马来了,怕是会乱一阵子。不过你别怕,”顾九思翻个身,趴在枕头上,抱着枕头朝着她笑起来,“到时候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的。”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抿唇笑了。 “好。”她出声道,“我不怕。” “你今个儿什么打算?” 顾九思撑着下巴问她,柳玉茹想了想:“还是去码头吧,我待在码头,要是出事,也跑得快些。” “聪明。” 顾九思迅速朝着她脑门亲了一下,柳玉茹嗔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和你耍玩,干正事去。” 顾九思笑呵呵看着柳玉茹起身,等人进来了,他才开始洗漱。两人洗漱完毕后,便各自分开,顾九思送着柳玉茹上了马车,等柳玉茹上了马车走远后,顾九思想了想,还是将木南叫了过来,同木南道:“你把暗卫都带过去护着夫人。” 木南愣了愣,有些担忧道:“您这边人都抽走了,怕是……” “无妨。” 顾九思摇了摇头道:“我自个儿能护着自个儿,别让人冲撞了夫人才是。别让她察觉,不然她肯定不乐意了。” 木南应了声,便带着人撤离开去。顾九思在门口看着柳玉茹马车走远,他才走了回去。 他回了屋中后,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塞在身上,然后又带了短剑绑在身上,这才出门往河堤上去监工。 顾九思出门后不久,王树生便在屋中收到了消息,他听到消息就乐了:“他还敢不带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公子,”王贺恭敬道,“今早的消息,司州那边已经把顾九思的人伪作被人斩了扔在了路上,他们答应了会假作不知此事,但他们也说了,顾九思的令牌是陛下给的,怕东都再来人,咱们动作得快些。” 王树生点点头,王贺看了王树生一眼,犹豫着道:“今日顾九思刚好也没带侍从,各家也都暗中同咱们说好了,只要您开口,便大家一起联手,立刻动手,此乃天赐良机,您看……” 王树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动手吧。” 王贺得了这话,立刻应声走了下去。 等他走下去后,王树生抬手压住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 他低声告诉自己。 没什么好怕。 他们王家在永州,一代一代,一直是这样生活。二十年前,他父亲能弄死秦楠那一批人,一路官至州牧,庇佑王家二十年,二十年后,他王树生也可以。 *** *** 顾九思在河堤上忙碌了一个早上,洛子商提前回去吃饭,等下午再回来监工,他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和河工一起聊天。 因为他在,这一次监修河工的饭食没被克扣,他们拿着馒头,打了汤和顾九思闲聊。 “我家那媳妇儿特别凶,顾大人,你媳妇儿凶不凶啊?” 河工有些好奇顾九思的生活,顾九思咬了一口馒头,吃着道:“凶啊,哪儿有不凶的媳妇儿?以前我不爱读书,她让人给我关起来读,还不给我饭吃。” “还有管读书的媳妇儿啊?” 河工瞪大了眼,随后感慨道:“有钱人家果然还是不一样啊,要我也有这条件,我媳妇儿这么逼我,我可不得考个状元?” 顾九思听着这话,不由得大笑起来:“是啊,我那时候去青楼,她带着人提着刀就去了,刀子往我脸边‘唰’的过去,可吓死我了。” 这话出来,在场人一片唏嘘,纷纷说着这媳妇儿是不得了了,随后有个少年道:“顾大人肯定很喜欢他媳妇儿。” “嗯?”顾九思挑眉,“我这么编排她,你还觉得我喜欢她啊?” 旁边一个年老的河工笑了,眼里全是了然道:“不喜欢,能这么纵着他吗?” 话没说完,远处河堤上就有人闹了起来,顾九思皱起眉头,站起身道:“走,看看去。” 一群人跟着顾九思走过去,顾九思刚下河堤,就听到有人一声怒吼:“杀了顾九思这个压迫百姓、草菅人命的贪官!” “他们胡说八道什么……” 跟着顾九思的一群人皱起眉头,顾九思听到这一声吼,便知不好,立刻同旁边一个少年道:“你赶紧去县衙通知李玉昌大人,说我在城外等他,计划提前!” 少年听到这话,虽然不明白顾九思的意思,却还是立刻道:“是。” 说完,少年转身就跑开了去。 这少年平日经常和顾九思打交道,顾九思知道他的脾气和身手,他小时候是个路边混混,为了给阿娘治病才来当的河工,他力气不大,但身手敏捷,跑得特别快。顾九思见他跑了,大吼一声:“跑!都跑开!” 这一声吼出来的同时,顾九思疯狂朝着河堤上冲去,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人追过来,顾九思早有准备,一路狂奔到河堤上,翻身上马,便直接冲了出去。 他心知柳玉茹在码头,然而他身后跟的全是人,他不能将人带到柳玉茹身边去,于是他干脆直接冲出城外,直接冲进了城郊密林。他马术精湛,跟着他的人紧追不放,却是越追越少。 他看了一眼身后,身后追着的人全都穿着河工的衣服,他立刻明白过来,直接刺杀他,王树生是不敢的,因为朝廷早晚要派人来,一旦他是因为刺杀而死,那永州这些乡绅麻烦就大了。 他们如今就是想伪造成英修河引起的暴乱,暴乱之中死个钦差,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想明白王树生的想法,顾九思更不敢回城,他心里挂念着柳玉茹,手里拿出了一个瓶子,他看着后面的人,算着风势,等到顺风时,他屏住呼吸,猛地将那些药粉往后一撒! 药粉铺天盖地飞了过去,那些追着他的人顿时惊叫连连,顾九思往密林深处去逃深了进去,身后人声音远了些,他翻身下马来,朝着马屁股猛地一扎,马受惊往前冲去,顾九思迅速爬到了树上,然后没了多久,他就看见那些人追着马冲进了密林深处。 等人都走光了,顾九思赶紧下树来,他把外衣脱下来,开始往柳玉茹码头的方向赶过去,他一面赶路,一面往不同的方向走几步,然后将衣服撕成布条,扔一片过去,伪作走了另一个方向。等后面没什么好扔,他便将身上的衣带、玉佩一路乱扔。 扔了一路后,他也不再遮掩痕迹,一路狂奔,就朝着码头赶了过去。 他得去找柳玉茹。 立刻,马上。 他往着柳玉茹方向狂奔时,荥阳却已经是彻底乱了,柳玉茹听见荥阳城上想起了急促的钟声,她心里一慌,看着荥阳城的方向询问印红道:“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一直跟着她在一起的印红自然是不知道。 柳玉茹心中不安,她想了片刻,立刻同人吩咐道:“准备好船,所有柳通商行的人全部上船,货捡贵重的拿,不要了也行。印红你立刻去找人探探,城中到底怎么了。” 印红应了一声,她急急去找人,然而才走了两步,羽箭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直指站着的柳玉茹。柳玉茹顿时冷了脸,她的侍卫慌忙用剑斩了飞来的羽箭,护住柳玉茹道:“夫人可有事?” “走。” 柳玉茹毫不犹豫,立刻往着仓库疾步行去。 这么密密麻麻的箭雨,她不能再站在码头上当活靶子。 她以为第二波箭雨很快就会出现,然而在她预算的时间里,她却听到了接连的惨叫声。柳玉茹一抬头,便看见木南领着人冲了过来。 刺客的人和木南的人混战在一起,柳玉茹一看这里的人数,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对方没想到柳玉茹身边居然有这么多护卫,派来的杀手远不够数,木南很快带人清缴了杀手,随后急急走到柳玉茹面前道:“夫人……” “谁让你来的?!” 话没说完,柳玉茹便厉喝出声,木南被柳玉茹震住,片刻后,他慌忙解释道:“是公子他担心您……” “该担心的是他!” 柳玉茹又急又怒:“他是钦差大臣,我不过是他的妻子,要杀人首要目标也是他,他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吗?!” 木南不敢说话,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你即刻去河堤,他必然出事了。” 木南不敢动。 刚刚经过一场刺杀,如果他方才不在,以方才杀手的数量,柳玉茹的侍卫根本扛不住。他此刻若直接走了,出了事情,顾九思得弄死他。 柳玉茹知道木南如今不敢放下自己,此刻木南赶去就顾九思,怕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她知道木南是全权听顾九思的,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这样,你们立刻派一小批人去河堤寻找九思,看到了立刻发信号弹帮忙。再找两个机灵的入城去,去王家各处点一把火,制造骚乱。最后再派一拨人,去看看李大人和秦大人在哪里。” “听夫人吩咐。” 木南终于应了下来,然后迅速派人出去。柳玉茹安排着人上船,她将钱财都交给了自己的管事,同管事道:“我会在这里等九思,等一会儿到了时间,如果九思没来,你们就先走。” “是。” 管事答应下来。柳玉茹便同木南等人一起也,一直等在码头。 没多久,就有一个少年从远处急急赶了过来。 “夫人,”那少年着急出声道,“顾夫人可在?” 听到这话,柳玉茹立刻起身,急急走了出去,那少年喘着粗气,看到柳玉茹后,他松了口气道:“您还安好,那就太好了。” “你是?” “我是在河堤上做工的,您叫我黑子。”少年赶紧答话道,“顾大人在河堤上遇刺了,现在才抬回府里去,您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她再坐不住,然而正要动作,她又顿了顿,随后道:“顾大人来,可给了您什么信物?” “顾大人哪儿还有力气给我信物,”那少年急道,“他就只同我说让我看看您还好不好,就昏死过去了。我只来得及拿了个玉佩,您瞧瞧吧。” 说着,少年将玉佩递给柳玉茹。玉佩上沾着血,是晨时柳玉茹给顾九思挂上去的那一块。 柳玉茹呼吸一窒,她几乎握不住玉佩。然而她强作镇定,终于道:“木南,清点人手,跟我走。” 说完之后,柳玉茹立刻走了出去,她心中着急,领着人一路往荥阳城冲。木南犹豫着道:“夫人,来人我们并不认识,若是有诈怎么办?” “我明白。” 柳玉茹神色沉稳:“但你家公子的玉佩染血在这里,他必然就出了事。要么这事是真的,我若因为担心有诈不去,他若真出了事,我这辈子都放不下。若他没出事,对方不杀我却诱我回城,必然是因为他们还没抓到九思。那么只要他还没被抓住,我们就不会出事。” “而且,”柳玉茹心里沉了沉,“现在人手都在我这里,县衙几乎没什么人。按时间来看,秦大人和李大人必然还没出城,若我们就这么走了,无论九思生死,秦大人和李大人都危险了。若真的是为了骗着我们回城使出的诡计,那我们便将错就错,至少护住李大人和秦大人,九思必会在外面想办法。” “最坏的打算我做好了,”柳玉茹捏紧了缰绳,“我可以出事,但我容不得他因我的小心迟疑,出任何事。” 听到柳玉茹的话,木南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他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而这个时候,顾九思则与她相反,正往码头赶去。 码头到城内不算远,一刻钟时间,柳玉茹便已经令人入城。 一入城,柳玉茹便察觉有些不对劲,城内四处是奔跑的百姓,周边乱成了一片,她入城几步后,便被艰难挤在人群中,进退不得。 而王树生领着荥阳一众官员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荥阳城,看着荥阳城乱成一片。 “公子,”王贺拿到信报,朝着王树生鞠了一躬,沉稳道,“按您的吩咐,用顾九思的玉佩将柳玉茹骗进来了。但顾九思跑了。” 王树生没说话,他眺望着远处的柳玉茹,皱起眉头道:“她怎么带着这么多人?” “似乎是顾九思把侍卫都留给了她。” “这样你们都没抓到顾九思?!” 王树生有些愤怒,王贺见顾九思发怒,忙上前提醒道:“公子,李玉昌还在。” 听到这话,王树生冷静了些,他没说话,片刻后,他看向旁边的老者,商量着道:“赵伯伯,关城门吧?” 老者听得这话,点了点头:“该关了,再不关,李玉昌和洛子商都跑了。” 说完之后,王贺便走了下去,站在城楼前,大喊了一声:“关城门——” 而这时,柳玉茹挤在人群之中,和人流对冲着,奋力往前。 原本被她派出去看李玉昌情况的侍卫看见柳玉茹,赶忙挤过去道:“夫人,李大人等人都被困在了县衙。” “这是什么情况?” 柳玉茹焦急出声:“怎么会有这么多……” 话没说完,她听到有人振臂一呼,大喊出声:“杀狗官,求公道,狗贼顾九思,速速出来受死!” 那一声喊后,就是许多人如浪潮一般的喊声,那声音很大,柳玉茹感觉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杀狗官,求公道,狗贼顾九思,速速出来受死。 而后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喊声:“关城门——” 电闪雷鸣间,柳玉茹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夫人!”木南焦急出声,“要关城门了,我们要不要冲出去?!” 周边乱成一片,柳玉茹没说话。她身处混乱之中,周边是百姓和官兵对骂之声、苦求之声,和身后叫着杀狗官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曾经熙熙攘攘的荥阳,不过一个上午,便仿佛沦为了人间地狱。 “夫人!”木南焦急开口,柳玉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却是道,“去县衙。” 说完,她睁开眼,回头看了一眼城门。 城门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如同希望一般,慢慢合上。 她看到城外最后一眼,是苍茫的荒野,阳光落在上面,呈现出秋色独有的苍黄。 九思。 她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给了她极大的信念,她带着人,头也不回朝着县衙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顾九思狂奔到了码头,码头空荡荡一片,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热闹,顾九思喘着粗气,在码头大喊出声:“玉茹!柳玉茹!” 过了片刻后,停靠在一边的商船上,有一个人站在边上,回应出声:“东家进城了,你要找东家,进城去找吧。” 听到这话,顾九思又急又怒,大声道:“她进城做什么?!” “听说您身边没人,”那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是担心您,去救您了吗?” “她胡闹!” 顾九思怒喝出声,话刚说完,他就听见远处荥阳城钟声响起。 钟声敲了长长三下,那是关城门的意思。 顾九思站在河边,愣愣看着远处的荥阳城。 秋风卷枯草肃杀而过,惊得林中鸟雀惊叫纷飞。 正是杀人好时节。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群都是由城内往城外去,方才柳玉茹逆着人群走, 此刻顺着人群, 便走得快得多。 她一面走一面思索着情况, 如今必然是起了暴乱, 这并不少见, 在修黄河这样的大型工程中, 一旦有任何差池,都很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这往往是因为官府贪污太多,导致逼迫百姓强行修河产生的冲突。可顾九思在这些日子,河工的银钱发放也好,平日膳食住宿也好,他都是拼了命盯着,不就算真的起了暴乱,也绝不会打着找顾九思麻烦的旗号。 而且这些河工连喊话都格外统一, 声音洪亮,没有半点杂声, 明显是早先训练过, 而不是一时起意, 所以想了想去,那必然是当地乡绅在王思远死后狗急跳墙, 意图用这场伪造的暴乱刺杀顾九思。 柳玉茹想明白这各种原因,又衡量了情况。大概揣度了一下现今状况。 她带着人急急赶到县衙门口, 刚到县衙门口, 就看见县衙已经被一群穿着河工衣服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些人冲撞着大门,柳玉茹领着人看见这样的景象,怒喝了一声:“县衙门前,尔等刁民怎敢如此放肆?!” 那些河工被这么一吼愣了愣,柳玉茹双手交叠在身前,仪态一派端庄景象,大声道:“速速给我让开,否则冲撞官府以下犯上,按律当斩无赦,滚开!” “这么说话,肯定是哪家官家太太了。”人群里有人冷笑出声来,这么一说,所有人顿时群情激愤,柳玉茹目光扫过去,看向那人道,“叫你家主子出来说话。” “主子?”那人立刻反驳,“我不过是一个出来讨分公道的小老百姓,哪里来的主子,你不要含血喷人!” “废话给我少说,”柳玉茹冷着声,“你们打什么算盘我清清楚楚,你们想当刁民,那我就让你们当。可你同王树生说清楚了,煽动百姓冲撞官府,这可是谋逆。” 柳玉茹勾起嘴角:“这和刺杀钦差大臣,可又不一样了。他不敢指使人刺杀钦差,却敢让人谋反,胆子倒是大得很。” “你血口喷人!” 那人顿时大喝出声来,柳玉茹嘲讽笑开:“不是没主子吗?” 那人面上僵了僵,柳玉茹双手拢在身前,平静道:“我入城之前便已让人在城外候着,一旦我这边给了信号,外面人即刻拿着我亲笔写下的供词入东都,我看你们王家一家老小的脑袋,够不够砍!” “你……” 那男人急急朝着柳玉茹扑来,柳玉茹退后一步,同时伸手掏出信号弹,护卫护在她身前,她拿着信号弹厉喝一声:“你且再上前一步试试!” 那男人僵住了动作,柳玉茹便知晓,他们必然是还没抓到顾九思了。 若是他们抓到了顾九思,此刻便没了什么顾忌。东都尚且有他们的人,这里人都死了,他们到东都一番运作,哪怕有供词,也未必能上达天听。 可顾九思没抓着,如果顾九思折返东都,又有供词,他们就真保不住了。 柳玉茹心里安了几分,她看着死死盯着她眼前信号弹的男人,淡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人就直接回城给你们瓮中捉鳖?别想了,不做好万全之策我怎会回来?我是顾及着货才回来,你们打归打,可别碰着我的产业。都给我让开,我找李大人!” 没有人动,柳玉茹笑了:“怎么,不让?” 这话让人听着有些胆寒,大家都看向和柳玉茹对话的男人,对方盯着柳玉茹,柳玉茹瞧着对方,直接道:“你若不让,可别怪我动手了。你们一群刁民围攻官府,我动手了可是白白挨刀。不管怎么说,”柳玉茹放低了声音,“我家夫君没抓到,借你们一个胆子,你们也不敢杀我。你想杀我,不如问问王树生愿不愿意?” “夫人说话,我听不懂。” 那男人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毕竟现在还是暴民作乱,就算最后朝廷查起来,一切也都是暴民做的,与他们王家无关。 柳玉茹也没同他啰嗦,直接同木南道:“拔刀开道,阻拦者格杀勿论,走!” 话刚说完,护在她身边的侍卫齐齐拔了刀,柳玉茹站在中间,昂首挺胸,阔步朝着县衙走去。 她走得极为沉稳,在手持兵刃的乱民之中,似乎也毫无畏惧,这样的气度让周边侍卫也随着镇定下来,一行人分开乱民,走到县衙门口,柳玉茹报了名字,便等在县衙门口。 外面上千人虎视眈眈看着柳玉茹一行人,柳玉茹神色不变。 李玉昌在内听到柳玉茹来了,顿时安心了不少,让人急急开了县衙大门。 门房知道门口有多少人围着,开大门时手都是抖的,等开门之后,他便见到女子长身而立,女子朝他点了点头,门房忽地就冷静了下来,他退了一步,开了门道:“夫人请。” 柳玉茹应了声,随后领着人鱼贯而入,将近百来人,进门之后,就将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洛子商和李玉昌都在县衙,李玉昌见到柳玉茹领着人进来,上前一步道:“顾大人呢?” “李大人且里面说话。” 柳玉茹抬手请李玉昌往里,李玉昌看了一眼外面,犹豫了一下,跟着柳玉茹走进了房门。 进屋之后,李玉昌急忙道:“顾大人如何说?” “我没见到他,”柳玉茹立刻开口,“他应当还没被抓到。” “的确没有,”李玉昌立刻道,“有一位少年之前就赶到我这里来,说顾大人在河堤上遇袭,他逃走了,看方向应当是往城郊林子去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颇有些担心,顾九思身边没什么人,被这么多人追着,怕不会有什么事。 李玉昌见她神色担忧,又道:“你如何在这里?” “我本是赶去救他的,没想到被困在了城里。” 柳玉茹说着,她笑了笑道:“不过李大人也不必担心,”柳玉茹安抚着他道,“九思在外面,必会想方设法救我们。” “他想救,但如何能救?” 李玉昌有些忧心:“如今司州迟迟不出兵,他们又闹了这么一出,明显是已经打算动手了,而司州也不管我们,他一个人,又能怎么办?” “您别担心,”柳玉茹平稳道,“总归是有办法的。” 李玉昌没说话,柳玉茹镇定如斯,他总不能比一个女人还失去方寸。他叹了口气,终于道:“你歇着去吧,我想想办法。” 柳玉茹应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如今带来八十九人,都是顶尖好手。如今县衙里上上下下加起来,我们的人应当有近三百人,他们就算强攻,也能抵挡一时。李大人还是看一看如今县衙有哪些物资,若是最坏打算,我们能守住几日,又能否突围。” 李玉昌点了点头:“明白。” 柳玉茹又安慰了李玉昌几句,这才走出门去,出门后不久,就看见洛子商坐在长廊边上,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小池。 柳玉茹顿住脚步,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洛大人。” “柳老板。” 洛子商转过头来,看向柳玉茹,他笑了笑道:“柳老板该在码头上,怎的入城了?” “奉命而来。” 柳玉茹是不敢信洛子商的,如今她给王家的说法,便是她是故意入城,如今自然不能在洛子商面前露出马甲。洛子商听到这话,却是笑了:“柳老板向来不同我说真话。” 柳玉茹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道:“洛大人如今也被困在这城中,可有什么打算?” 洛子商听闻她的话,转过头来,他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他却是笑了:“你怕了。” 柳玉茹神色不动,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洛子商抬手撑住自己的头,懒散又悠然道:“还以为柳老板刀枪不入,原来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洛大人好好休息,”柳玉茹直接行礼,“妾身先行。” 说完,柳玉茹提步离开,洛子商叫住她,淡道:“你莫怕。” 柳玉茹顿住步子,洛子商声音平淡:“顾九思没被抓,他在外面会想办法。咱们只需要等着就行了。至于这城里,”他说着,从旁接了一片落叶,淡道,“尚且有我,无妨。” 听到这话,柳玉茹终于放下心来,她此刻才确认,洛子商这一次,并不打算和王家人站在一边。 她舒了口气,朝着洛子商再次行礼,虽无声响,却是表达了谢意。 洛子商淡淡瞧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柳玉茹转身行去,领着印红木南回了李玉昌安排下来的卧室。 坐在卧室之中,柳玉茹思索着情况。 按照李玉昌的说法,顾九思最后去了城郊,现下王家还没反应,应该就是还没抓到人。既然进了城郊还没抓到人,顾九思必然已经跑远了。 他不会扔下她不管,跑了之后,无论如何他也会去一次码头,按着这个路线和时间来算,他应当是不会入城。那么如今他肯定就没困在城里了。 如今司州没有动静,荥阳却这么大手笔用一场暴乱来了结他们的性命,那顾九思去司州调兵的消息,十有**是落在了王家的手里,司州如今必然有王家的人在,顾九思如果自己去,那就是自投罗网,以他的聪明,如今必然不会单枪匹马去司州了。 那剩下最可能的方法,就是去东都搬救兵。他星夜疾行,到东都也要两三日,到东都之后,应当是会带一个使唤得动人的靠山来司州,从司州调兵,又是三四日。 所以她得在这城中,至少坚持七日,这样顾九思才能领着人来救她。而且,哪怕真的等到七日后,他带兵过来,把王家逼急了,她或许就会成为荥阳的挡箭牌,或者陪葬品。 她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些难受,印红在旁边给她铺着床,铺好了之后,柳玉茹同她道:“我先歇一会儿。” “我给您去小厨房弄些粥来。” 柳玉茹点点头,印红便走了出去,等她走出去后,她脱了鞋,坐在床上,放下帘子,整个床顿时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她坐在里面,抱着自己,将脸埋进了膝盖。 其实洛子商说得没错。 她镇定不过是因为此刻不能慌乱,这样的境遇,谁都怕,她若乱了,这近三百个人,那就真的成了一片散沙。 她得坚信所有人能活下来,也必须如此相信。 *** *** 荥阳城的城门一关,顾九思在外听到钟声,他便意识到了。 他站在码头边上,过了片刻,听到船上人道:“大人,船要走了,您要跟我们走吗?” 顾九思抬起头来,船上人补了一句:“柳老板本就是让我们等着您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心里有一阵锐利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你们都是柳通商行的人?” “对。”说话那人道,“我是荥阳这边的掌柜,我叫徐峰,您以前见过。” “我记得。” 顾九思点点头,他想了想,终于道:“我这里需要些钱和人手,你留些银两给我,要是愿意留下的,你们留一些人,不愿意留下的,就按照玉茹的吩咐离开吧。” 徐峰得了话,应了一声,随后便将人聚起来,清点了愿意留下来的人,又拿了银子交给了顾九思,随后道:“大人,因为小的此行负责看管货物,便不能留下陪同大人了,小的长子徐罗,今年虽只有十七岁,但学了些武艺,人也灵巧,愿留在大人身边,供大人驱使。” 顾九思表示感谢,而后便让徐罗点了人,随着他离开了去。 他不能在码头待太久,王树生是一定会让人来码头搜人,只是早晚而已,他得赶紧离开。 顾九思领着徐罗朝着周边山林里赶了过去,随后在山林里找了个山洞,落脚下来。 商队给他留了二十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他们平日与柳玉茹交好,留下来,为的也是想救柳玉茹。一行人安顿下来后,顾九思便遣派了其中两个人分成两条路,往东都去找江河。 等人派出去后,徐罗坐到顾九思身边来,同顾九思道:“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去司州,”顾九思冷静道,“打探一下司州情况,我再找几个人。” “那东家她……” “只要我还没被抓,她就不会有事。” 顾九思抬头看向荥阳方向:“若我被抓了,才是真的出事了。” 徐罗不太明白顾九思的弯弯道道,但是柳玉茹素来对顾九思称赞有加,柳玉茹的丈夫,也是他的主子,他也不多说。 顾九思看其他人捡着柴火,顾九思休息了片刻,同其他人道:“你们在这里休息,我同徐罗去司州看看。”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翻身上马,领着徐罗朝着司州奔去了。 在荥阳一切巨变时,东都皇宫之内,范轩静静看着沈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草民知道。” 沈明冷静开口,他抬起头来,回视范轩:“臣请陛下,派合适人选,出兵永州。” “朕给过顾九思令牌,”范轩冷静道,“他若需要调兵,那就可以调兵。” “若司州的人也被买通呢?” 沈明回问:“又或是顾大人的人来不及去司州调兵呢?” “他们敢?!” “有何不敢?” 沈明冷静反问,他指着自己誊抄的王思远的供词,询问道:“永州上上下下完全已经被当地乡绅家族把持,如今他们知道王思远身死,便会猜到王思远把人都招了出来,我们按着这份名单抓人,按着王思远给的消息查证据,人赃并获是早晚的事,永州如今若不奋力反扑,还待何时?” “若上下联手,要杀两位朝廷正三品以上尚书,他们会用刺杀的手段吗?是怕陛下不砍他们脑袋吗?陛下,”沈明叩首下去,“如今永州怕是岌岌可危了,臣来已经花了三天,若再耽搁,怕是来不及了。” “大夏新朝初建,”范轩摸着手边的玉玺,慢慢道,“朕不能乱了法纪,没有你一个罪人,说一番就发兵的道理。若今日我无凭无据发兵永州,其他各州,怕是心中难安,空有生变。” “陛下!” “陛下,”江河突然出声,范轩转头看了过去,江河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之前已经赐九思调司州兵马的令牌,此番不如微臣领着小叶大人一起过去,纠察两州官员,考核今年两州官员情况。” 大夏传承了大荣大部分制度,其中包括了每年的官员考核,官员下一年的俸禄与升迁,和考核息息相关。他拿了这个权利,等于就能握住司州一大批官员明年升迁和俸禄的管辖权,一到司州,便会直接多了一大半友军。 他一贯没个正经,区分叶世安和叶青文,也就是小叶大人和叶大人,范轩听习惯了,也没搭理。 江河见范轩想着他的提议不说话,江河便接着道:“顺便,若是永州真的出了岔子,朝廷也不能坐视不管,以防这乱子闹得太大。一座城闹事,也不必大动干戈,速战速决后立刻重新扶着人起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你的速战速决,”范轩思索着道,“要多少人,打多长时间?” “五千人,一日。” 江河果断开口,他笑了笑:“不怕陛下笑话,以小侄的能力,若有五千兵力,取下荥阳,也不过一日。若能一日取下荥阳,治好荥阳旧疾,陛下,”江河慢慢躬身,眼神意味深长,“大夏新朝初建,这才是真正,有了国威。” 听到这话,范轩眼神中顿时有冷光汇聚。 “你说得对。” 范轩点点头:“大夏不能学着大荣的样子。” 他也曾经是节度使,他再清楚不过大荣是如何倾覆。 江河见话说到份上,也不说话了。 范轩迅速拟旨,让江河立刻出发。江河接了圣旨应下来后,范轩才终于看向沈明。 “至于你——” 范轩看着沈明,皱起眉头,沈明跪在地上,得了江河去司州管这事儿的消息,他总算是放心了。 江河去司州,证据他给齐了,一切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他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余下是悬崖还是长路,都没了所谓。 他静静跪在地上,许久后,范轩终于道:“先收押天牢,等永州事结束,与永州的案子一并办理。” 听到这话,沈明愣了愣,江河忙道:“谢恩。” “谢陛下恩典!” 沈明立刻叩首。 等沈明同江河一起出了大殿,江河使唤叶世安去准备出行的事宜,沈明被抬着坐在软轿上,江河走在他旁边,抬扇遮着阳光,笑着道:“陛下有心赦你,你怕是死不了了。” 沈明笑起来,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江河勾了勾嘴角:“活下来了,以后可要好好珍惜,找个机会,去叶家提亲吧。”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忙道:“我……我还差得远。” 江河挑了挑眉,沈明看着江河,他似乎是忍了片刻,才终于道:“其实,叶韵心里没我。” 江河有些意外,沈明接着道:“她……她该当是……是喜欢你这样的。” 这话把江河说愣了,片刻后,他笑出声来,却是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 “年轻小姑娘喜欢我这样的,”江河张开扇子,挡住自己半张脸,笑弯了那双漂亮的眼,“那再正常不过了。” 沈明没说话,江河的话让他不太好受,片刻后,他终于道:“她是很好的姑娘,不会随随便便对人动心。她看你的眼神,我明了的。” “所以说啊,”江河看着沈明,眼里带了几分怀念,“你们是年轻人。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他潇洒、俊朗、温柔、有能力,或者是她美貌、出身高贵、知情知趣……人都倾慕优秀的人,可这种喜欢,只是倾慕,只是一时心动而已。可是若完完整整知道一个人的好与不好,接纳他的一切,还喜欢着,这就太难了。” “你们还年轻。”江河神色里带了几分温柔,“她不是对你全然无意,你也无需自恋自卑,沈明,人最难之事,贵在真心。” 沈明没有说话,江河正要再劝,就听他道:“她对你有几分喜欢,那都是真心。未来她会不会喜欢你,会不会喜欢别人,我不知道。可如今她喜欢你,深与浅,那都得她来评价。你或许不喜欢她,但还望尊重这份感情。” “这世上,”沈明看着他,神色明亮又认真,“所有人都可以为我和她说情,独你不能。纵然我当感激你,可你这样做,她会难过。” 江河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少年,他似乎像一把质朴的刀,没有任何雕琢,沉默无声且不求任何回报的,护在那个叫叶韵的小姑娘身前。 所有人都说他傻他不知世事,可江河却在这一刻明确感知到,他用了多大的心力,在细腻又温柔的守护着那个人。 他手中握扇,抬起手来,恭敬鞠了一躬。 “是我不是,”他认真道,“烦请见谅。” 沈明摇摇头:“这礼我受不得。” 江河笑了笑:“你去永州一趟,到长大不少。” “有了牵挂的人事,”沈明苦笑,“便不能再糊涂着过了。” 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宫门前,叶世安带着侍从和马停在门口,同江河道:“我从宫中拿几套和咱们身材相仿的衣服,官印文牒银两都置办好了,剩下的我已通知了让他们之后带过来,事出紧急,我们先启程吧?” 江河点了点头,两人同沈明告别之后,便驾马疾行出城。 沈明靠在软轿上,扬起头来,便见蓝天碧蓝如洗,一片澄澈明净。 而后他听到有人叫他:“沈明。” 他转过头去,看见叶韵站在不远处,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神色有些紧张。沈明静静看着她,片刻后,他突然勾起嘴角,笑着道:“红豆糕做了吗?” 叶韵愣了愣,片刻后,她也笑起来:“你这人,是不是就只会从我这里捞吃的了?” “回去吧。”她说着,放软了声调,“我回去给你做。”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顾九思领着徐罗去了司州, 他隐藏了身份, 带着徐罗去了城里柳玉茹开的铺子。 徐罗拿了柳通商行的令牌叫了管事出来。 顾九思之前吩咐来司州的人, 是给了他两个令牌,一个用来调司州的军马, 另一个令牌是柳玉茹的, 用来在危急时调动柳玉茹在司州所有商铺。顾九思让人一入城先到柳玉茹的铺子打个招呼,也算有个知情人。他本也只是以防万一, 没想到如今真的有了用处。 “之前的确有人拿着柳夫人的令牌来了花容, 还让我们准备了客房,说夜里要留宿。”司州的管事恭敬道, “可这位公子白日来了, 去了官府之后, 就再没回来。我们以为他是临时改了主意,回了永州……” 顾九思听到这话, 哪里还有不明白? 人是到了司州,还去了官府,可却不见了,司州迟迟不发兵, 明显这人,怕已经是没了。 顾九思知道司州再留不得,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你好好经营, 当没见过我, 什么事儿都别说别问, 如果有一个叫江河的人来了,你让他在永州城郊外的密林里放一个信号弹。” 管事连连应下,顾九思走出门来,领着徐罗回了林子。 徐罗跟在顾九思身后,有担心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明日随我去买纸笔,还有风筝和孔明灯。” “买这些做什么?” 徐罗有些茫然,顾九思平静道:“若是真的走到绝路,只能同他们拼了。” 徐罗还是不明白,顾九思嘲讽一声:“干这么大的事儿,你以为只有王家一家人在后面就能干出来吗?这么多人一起干这种抄家的事儿,你以为他们不怕?” “一群乌合之众,”顾九思冷着声,“自己一伙人怕都闹不清楚,更何况他们把持荥阳这么久,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了。” 徐罗感觉自己似乎是懂了,又觉得不明白,他想了想:“所以这和风筝有什么关系?” 顾九思直接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徐罗点了点头,他觉得顾九思高深莫测,自己怕是不能理解大人深意了。 顾九思和徐罗领着人夜里歇在了山林里,王树生没想到顾九思是从山林里逃的,又回了山林,他猜想他一个人,必定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甚至就直接逃往东都或者司州,于是他让人从周边的客栈、村子挨家挨户搜起。 而柳玉茹等人在府衙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起来,柳玉茹便去清点府衙里的物资。 府衙如今有三百多人在里面,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粮食的问题,好在准备给河工那些粮食,仓库放不下,于是府衙挪了两间屋子用来存放粮食,这样一来,粮食的问题便解决了。 府衙内院有水井,柳玉茹又带着人去拆了几个偏房,劈成了柴火放在院子里,于是水和火的问题也都解决了。 柳玉茹解决后勤,洛子商和李玉昌就去清点了府衙里存放着的兵器数量,两人商量着,花了一整天时间,以内院为中心,一层一层布防设置机关出去。 这一夜谁都睡不着。 顾九思在外面躲着王树生追杀,王树生四处找着顾九思,江河领着叶世安披星戴月奔向司州,而柳玉茹自个儿站在庭院枫树下,一直看着月亮。 白日忙活了一整日,印红有些撑不住了,她站在长廊上等着柳玉茹,终于道:“夫人,回去睡吧,折腾一天了,您不累吗?” “你先回去睡吧。”柳玉茹平淡道,“我再待一会儿。” 印红撑不住了,应了声,便回去睡下。柳玉茹待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突然道:“睡不着啊?” 柳玉茹回过头去,便见洛子商站在长廊上,歪头瞧着她。 柳玉茹轻轻笑了:“洛大人。” 洛子商点了点头,撩起衣摆,坐在了长廊上:“不知活不活得过明日,心中害怕?” “洛大人,”柳玉茹轻叹出声,“凡事心知肚明就好,何必都说出来呢?” 说着,她放低了声音:“人心时时刻刻被人看穿,是会害怕的。” “柳老板说的是,”洛子商点了点头,“可惜了,我瞧着柳老板害怕,就觉得有意思的很。” 这话把柳玉茹哽住,她也没有搭理。洛子商循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过去,有些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以往九思心里烦,就会站在这儿看看,我便学学他。” “柳老板烦什么呢?”洛子商撑着下巴,笑着看着柳玉茹,柳玉茹将目光落到洛子商脸上:“洛大人不怕吗?” 洛子商没说话,他抬了抬手,示意柳玉茹继续说。柳玉茹走到洛子商长廊旁边的柱子边上,与洛子商隔着柱子坐下,慢慢道:“他们之所以不对我们动手,一来是当时我唬住了他们,说自个儿在外面留了人和口供,他们若不让我进去,我便点了信号弹,到时候九思和我的供词一起出现在东都,我们若是死了,他们就完了。” “他们终究还是怕,如今还想着伪装成暴民,留着余地。今日就算陛下领人打进来了,也都是暴民做的事儿,与他们没有关系。而我们也没什么伤亡,也就不会深究。这是他们给自己留的后路。” “可若他们不要这条后路了呢?” 柳玉茹转头看向洛子商,紧皱着眉头:“当日我说我留供词在外,唬住了下面那些小的,可给他们这几日时间,他们怕是反应过来了。我拿我自个儿是王树生想过,王家是这个案子里牵扯最深的,按着王思远给出来的名单,还有秦楠和傅宝元的证据,王家几乎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就算不暴乱,等九思从司州带兵过来,就以他们做过的事儿,也是要完蛋的。再加上王思远惨死,王树生又如何咽下这口气?” “我若是王树生……” “我若是王树生,”洛子商接了口,笑着道,“最好的路,便是能利用暴乱一举干掉李玉昌、顾九思,这两人一死,其他人不足为惧,洛子商有洛子商的打算,能谈就联手,不能谈再杀。等朝廷来了,都推脱到暴民身上,这事儿就完了。” “如今顾九思跑了,”洛子商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看向前方,“要么就是抓到顾九思,一切按照之前的计划办。就算查出暴民的事与他们有关,人也死了,也算是同归于尽,而且四个大家族联手,说不定还有周旋的余地。要么就等顾九思领着大军回来,到时候顾九思按着律法办事儿,他们也活不了。所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撕破脸?” “同归于尽尚能挣扎,做人案上鱼肉,滋味可就不太美妙了。” 洛子商说着,让柳玉茹心沉了下去。 柳玉茹静静听着,片刻后,她轻笑了一声:“洛大人如此说风凉话,也不过是因为,您身后站着扬州,关键时刻您还有谈判的资本罢了。” “无论如何,”柳玉茹叹了口气,“您终归是有路的。” 洛子商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柳玉茹。柳玉茹垂着头,听洛子商道:“那你怕吗?” 柳玉茹转头看他,艰难笑了笑:“怎么会不怕呢?” “我若说救你呢?” 洛子商接着询问,柳玉茹愣了愣,洛子商转过头去,慢慢道:“柳老板,您这样的才能,留在顾九思身边,终究是可惜了。你若是跟着我,”洛子商撑着下巴,笑着道,“扬州予你,自是一番天地。” 柳玉茹听着这话,慢慢皱起眉头,洛子商接着道:“你可以到扬州去,扬州富饶,商业发达,我可以将扬州财政全数交给你,由你来做主。日后你可以不当顾柳氏,只当柳夫人。” “洛大人,”柳玉茹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不像个臣子。” “说得好像你们信我就打算当个臣子一样。” 洛子商轻笑,眼里带了几分嘲讽。 柳玉茹没有再出声,洛子商站起来:“您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紧急之时,我会带你,以我夫人的名义离开。” “洛大人说笑了。” 柳玉茹冷着声,洛子商回头瞧她,却是道:“我是不是说笑,柳夫人心里不清楚吗?” 柳玉茹不说话,洛子商背对着她,站了片刻后,他突然道:“我是感激您的。” 柳玉茹愣愣抬眼,风徐徐吹过,洛子商背对着她,月华色压金线的衣衫翻飞,他声音有些低:“年少时候,我每个月都会去隐山寺。听说有一位富家小姐,每月在那里送东西桂花糕,每次我阿爹就会去领一份回来,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听到这话,柳玉茹整个人有些发懵。 她突然回想起当初去借黄河的钱,洛子商大堂上挂的那副画。 “柳夫人对方才那幅画有兴趣?” “年少时候,母亲每月都会带我去隐山寺祈福,这地方倒也是认识的。” “那时候想读书,没钱,”洛子商看着前方,声音平和,“于是偷了本书,被人追到隐山寺门口,差点被人打死。刚好遇到那位小姐在送东西,她听到闹声,问了一句‘怎么了?’,我听见了。” 洛子商说着,转过头来,看着柳玉茹轻笑:“当时我就趴在不远处的泥潭里,仰头看,我很想看到这位小姐的模样,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就看见马车干净又漂亮,然后马车上就走下来一个下人,帮我给了书钱,又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去买书医病。” 听到这里,柳玉茹依稀想了起来。 那是张月儿还没进门的时候,她和她母亲过得还不错,每月都去隐山寺祈福。 她隐约记得这么一件事,也就是这件事后,她回家,张月儿进门,于是就再没去过了。 柳玉茹呆呆看着洛子商,洛子商看着她,神色认真:“我这辈子有一份善念不容易,柳玉茹。” “那你,”柳玉茹从震惊中拉回了几分冷静,有些好奇道,“你后来知道是我?” “不知道。” 洛子商摇了摇头:“在扬州时候,没刻意打听过,我一个乞丐,刻意打听了,怕多了念想。后来到了章大师门下,更不想知道了。只是兜兜转转,你还是回来。你来同我要钱那次,我便知道了。” 柳玉茹没有说话,似在想什么,洛子商颇有些不高兴,他知道柳玉茹心思,僵着声直接道:“给你黄河的钱,与这事没有关系。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想明白。” “我并非哄骗你。你若愿意去扬州,我能给的,一定比你现在得到的,多得多。” 洛子商说得认真。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笑了: “可你这样说,我却更觉得您在骗我了。” 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站起身来,温和道:“洛大人,有些路走了,是回不了头的。您同我说这些,或许有几分真心,可更多的,是您看中我经商理财之能。当初扬州收粮,对扬州必有创伤,我心知此乃不义之举,但当时本就交战乱世,我立场在幽州,也是无法。可你从此事上却明白,财帛一事,运用得当,实则与兵刃无异。您今日为的不是安你那份良心,而是想要玉茹到扬州去,成为你麾下将领。” “你说我骗你,”洛子商淡道,“便当做我骗你吧,但若真的出事,我能救你。” 柳玉茹静静站着,洛子商抬眼看她:“所以,你给我什么回答?” “我不想欠您。所以也望您,”她看着他,说得平静,“若要保留一份良心,别留给我。” 听到这话,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冷静道:“对您不好。” 说完,柳玉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走远,他什么都没说,他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不远处月下红枫。 许久后,他轻笑了一声,似是嘲讽。 柳玉茹回房歇下后,等到第二日,县衙里所有人心惊胆跳等了一日,王家也没什么动静。外面都被人围着,他们出不去,也打听不了情况。 而顾九思在司州买了纸笔后,也被王树生的人察觉,好在他机敏,和王家人在司州县城中纠缠了一整日,才终于甩开了人。 这样一拖,已经足足有两日过去,荥阳城内各个大家族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当天夜里,当顾九思被追杀到司州远郊,启明星亮起来,才终于领着人找到一个山洞歇下时,王家却是灯火通明。 荥阳大家族的当家人几乎都在,他们大多年纪大了,头上带着斑白,只有王树生一个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坐在高座上。 年纪大的老者喝着茶,神态自若,坐在高座上的年轻人绷紧了身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树生这个位置,坐得十分不安稳。 “先前我们计划,利用暴乱结果了顾九思等人的性命,如今顾九思既然跑了,这事儿继续下去,是不是,就不大妥当了?” 坐在左上方的赵老爷放下茶来,慢慢道:“如今停了手,咱们把那些‘暴民’先处理干净,这事儿也就算了……” “然后呢?” 王树生冷冷开口:“等顾九思拿着证据回来把我们一锅端掉?!” “他如今有多少证据,也难说。”陈老爷摸着他的大肚子,皱着眉头道,“说不定你爹就没招呢?” 王树生没说话,他对自己的父亲多少有些了解,他不是硬骨头,落在沈明手里,怕是早把人都招出来了,顶多只是不招王家人。可这城里的关系千丝万缕,只要查了别人,顺藤摸瓜,这些人早晚也把王家供出来。 可他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肯定,他只能是红了眼眶,做出委屈姿态来:“陈伯伯,我父亲自然是不会供出大家的,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他们要是硬查下来,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这话让所有人安静了,王树生这么一提醒,大家又想起王思远的性子来。 王家怕是不会招出来的,但其他家,王思远能说的绝对不会少说一句。 “世侄说的是,”赵老爷斟酌着道,“可是就算招了,他们要查,我们推出些人来抵罪,也比把暴乱一事坐实的罪要轻些。不如我们想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王树生冷笑出声来,“事到如今,若有其他办法,我们还能走到这一步?” “我把话说清楚了,”王树生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声道,“各位都是各家主事儿,若顾九思真的拿到了什么证据,在座各位一个跑不掉。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路往后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了顾九思,把事儿做得干干净净!” “那到时候,陛下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李老爷终于开口,王树生抬眼看过去,冷着声道:“那就让他查去!若能查得到,是我们几家命当如此。若是查不到,”王树生笑起来,“那就是咱们赢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王树生见大家沉思着,提醒道:“二十多年前你们就做过一次,如今还怕些什么?” “这次,不太一样。”陈老爷摆了摆手,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世侄,老朽如今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不想为了保自个儿的命,把家里人都搭上。这事儿,恕陈家不能奉陪了。” 说着,陈老爷往外走去,王树生怒喝了一声:“你以为你逃得掉?!今日我们若是出了事,你陈家绝不要想独善其身!我告诉你们,”王树生站起来,“如今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生死都绑在一起了。既然各位如此犹豫,那不必多谈了,明日清晨直接拿下县衙,把他们全架到城楼上去,只要顾九思还在,我不信他不回来。” “你疯了?!” 陈老爷震惊开口:“若是顾九思去东都搬救兵,你这样做等于自己就认罪了,他带兵直接破城进来,谁都跑不了!” “他就在城外,我的人搜到好几次他的痕迹,都被他跑了。况且,就算他真的不要妻子,那至少,也有人给我们陪葬。” “你疯了……” 陈老爷往外面走去,喃喃道:“我不要和疯子待在一起。” “拦住他” 王树生大喝一声,外面立刻传来许多人急促的脚步声,屋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王树生站在高处,双手拢在袖中:“诸位莫怕,清晨我便让人攻打县衙,将柳玉茹抓出来挂在城头。等顾九思来了,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死不安宁。只要他死了,”王树生笑起来,“一切,就安定了。” 所有人看着王树生,神色都带了惧意,王树生伸出手:“还请诸位将家主令牌都交上来。” “树生,”一贯和王家交好的赵老爷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期初你不是这么同我们说的。若你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何不一早就抓了柳玉茹挂起来?” “赵叔,”王树生故作镇定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存过两全其美的想法的。可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什么回头路了。我父亲的仇我必须报。” “报什么仇!”陈老爷怒喝出声来,“分明是你这崽子在王家做事儿太多,一旦顾九思查起来,你头一个要死!” “请陈老爷歇下!” 王树生抬手,直接道:“来人,直接从城南调足兵马,强攻县衙,把柳玉茹给我带出来!” *** *** 柳玉茹早上是被惊醒的。 她听见外面出现了砍杀之声,她猛地睁开眼睛,抓了一件外套,便急急冲了出去,刚一出去,就见羽箭纷飞,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洛子商一把推了进去,怒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外面……” “王家打算强攻县衙了。”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有些着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 “不要命了吧。” 洛子商眼中露出狠意:“王树生这疯子,死了也要人陪葬。” 说完,他把柳玉茹往里面一塞,骤然靠近她。 他神色又冷又狠,压低了声道:“我说的话你考虑清楚,我保你一日,一日后,你要死要活,就端看你自己了。” 他说完就把人往里面一推,猛地关上房门,大声道:“老弱女眷全给我躲好别出来,其他人只要爬的起来都把剑给我带上,到外院去!” 柳玉茹站在屋中,整个人愣了愣的,印红赶上前来,扶着柳玉茹,却是快要哭出来一般道:“夫人,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柳玉茹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才镇定下来,冷静道:“你把九思给我那把刀拿过来,你自个儿也找到个武器,若真的走到不得以,”柳玉茹严重带了冷光,“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去死。”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话把印红说愣了, 片刻后, 她深吸了一口气, 低头道:“是。” 说完之后,印红去将柳玉茹的刀翻找出来给她。这刀说是顾九思给的, 实际上只是她拿的。出门在外, 总要有个东西防身,当初从顾家墙上取下来这刀, 便没有放回去。柳玉茹将刀握在手中后, 便和印红两人一起坐下来。两人好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坐在床边, 靠着床, 各自拿了一把刀, 抱在怀里,低低说着话。 “夫人, ”印红靠着柳玉茹,声音里带着些害怕,“你说姑爷会来救咱们吗?” 柳玉茹听出她声音隐隐发抖,她想了想, 抬起手来,搭在印红肩上,将印红拢在了怀里。 这个动作顾九思惯来常做,对兄弟如此, 对自个儿媳妇儿更是。每次顾九思将手搭在柳玉茹肩上, 将她整个人环住时, 她就会觉得,有种无声的鼓励和支持涌上来。 柳玉茹惊讶发现,两个人相处得时间长了,便会越来越像对方。 柳玉茹发着愣,印红有些疑惑道:“夫人?” “嗯?”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想起印红方才的问题,她笑了起来,“当然会呀。” “九思不会抛下我们的。” 柳玉茹声音镇定又温和:“他现在不出现,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和法子。别担心。” 外面一直是打斗声,李玉昌和洛子商早有准备,王家虽然叫来了许多人,但所有人各怀心思,只有王家的人因为王思远的死奋战在前。 可是柳玉茹这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于是虽然敌众我寡,但却强守着没让人上前一步。 等到下午时分,外面零零散散开始有伤员送到内院,洛子商一把推开房门,同柳玉茹道:“我让人把伤员都送到凉亭,那里不在他们射程范围里,你带着女眷过来帮忙。” 柳玉茹听得这话,忙带着印红出去赶到凉亭处。 地上有几个伤员,他们带来的大夫正在尽量缝合包扎,柳玉茹上前去,大夫迅速教了她们一些要领,她们便上手开始帮忙。 洛子商和李玉昌等人领着人就在不远处奋战,柳玉茹就听着周边一片厮杀声,她不敢再多想什么,只能是麻木领着下面人不断处理着新来的伤员。 王树生开始攻城时,顾九思赶着从司州附近回来,等到午时,他才赶到荥阳城外不远,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上千人厮杀的声音太大,哪怕在城外不知道具体的事情,都能听见这动荡之声。一听见这声音,顾九思脸色顿时大变,旁边徐罗也有些紧张:“大人,里面这是发生什么了?”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捏紧了缰绳,徐罗忍不住道:“大人,是不是里面出事了?” “玉茹在里面,一定会想办法和李大人汇合,”好半天,顾九思才镇定下来,接着道,“有洛子商和李玉昌在,他们一定会自己在里面建防,如今大概是两批人打起来了。” “那怎么办?” “王树生坐不住了,”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用玉茹逼我出来。我们在城中一共有三百多人,听这个声响,王树生应该是直接调了军队,但他们上下没有一条心,而且有洛子商在,他们尚且能撑一撑。” 徐罗不说话,他听出来了,顾九思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顾九思说着,慢慢道:“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 说着,顾九思抬起头来,同徐罗道:“你立刻去找五百个村民,每人一两银子,召集起来在城外密林,一起喊话。” “喊话?”徐罗有些懵,顾九思点点头,“等一会儿,我给你写个条,你就领着人去,让他们一起喊,如果官兵来抓他们,就让他们往林子里跑就是了。你们在林子里设好陷阱,保护他们的安全。” “好。”徐罗应了声,让人去找人,随后顾九思往旁边他之前躲藏的村落道:“其他人跟着我去村子里,把村子里会写东西都给我找过来。” 说着,顾九思领着人,去村里取了自己放置好的纸笔、孔明灯还有风筝。 有钱能使鬼推磨,徐罗出去找人,顾九思领着仅有的人开始写东西,他拿着纸,犹豫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封洋洋洒洒的《问罪书》便落笔下去。 这问罪书和过去写讨伐梁王的檄文不同,写得朗朗上口,简洁明了,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在写什么。 他先简要写明如今情况,王思远犯上作乱刺杀钦差,县衙被困,荥阳大乱。 “今圣上下旨,令钦差顾九思拿此贼子,还永州清明,百姓公正。日后永州生死,在于今日;百姓贵贱,在于今日。明日晨时,日出为令,顾九思持天子剑于荥阳城外,恭候诸位英雄。凡呐喊助威者,赏银一千文;动手者,三千文;若对阵沙场,一个人头十两白银;若有取王树生首级者,赏银百两!” “有罪者可抵罪,无罪者可嘉赏。永州为王氏恶霸所困近百年,今日顾某以血投志,愿意颈血换青天,永州百姓非虫非蚁,何以任人踩之践之?王氏在,永州乱;王氏灭,则永州可得太平矣!” …… 顾九思迅速写完,随后交给旁边人,立刻道:“抄,把这里的纸抄完。把风筝准备好,还有孔明灯,去找朱砂来,给我写上‘杀’‘王’二字。” 所有人点头,徐罗也大概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了,他抄着顾九思给的《问罪书》,一面抄一面皱起眉头:“大人,您说的我听明白了,可这里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说着,徐罗指向了顾九思写的纸页的最后一句: 莫怕,我来了。 这一句在这一番洋洋洒洒的《问罪书》里显得格外诡异,顾九思抬手一巴掌给徐罗推了回去,冷着声道:“别问,抄就是了。” 按照顾九思的计划,所有人分工后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等到黄昏时分,五百多个村民终于找齐了,有许多人听说喊一喊话就有钱拿,纷纷跟着过来。于是等人回来时候,有上千人了。 徐罗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道:“会不会太多人了?” “没事。” 顾九思摇了摇头,随后亲自领着他们到了密林高处,先给他们解释了所有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给他们明确指出了陷阱的位置之后,便开始教着他们喊话。 他需要这些村民喊的话很简单: 王氏谋逆,可诛九族,同党同罪,还请三思 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 村民们跟着顾九思学了一会儿,小声训练后,终于能够整齐发声。 徐罗那边的《问罪书》也抄完了,他赶过来,询问顾九思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顾九思转过头去,已到黄昏,不远处荥阳城在残阳下带着血色。太阳一寸一寸落下,血色与黑夜交织,余晖落在山脉,一阵山风拂过,鸟雀被惊飞而起。 顾九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平静道:“将孔明灯放到我说的位置了?” “一千盏孔明灯,一千三百只风筝,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 顾九思点头道:“动手吧。” *** *** 快到黄昏时,县衙府内已经到处是伤员。 柳玉茹听着外面的砍杀声,整个人从一开始的惶恐到了麻木。 这种麻木说不出是好,也说不上是坏,她就是盲目走在伤员中,不断给伤员上着药,包着伤口。 药品越来越少,伤员越来越多,因为人手不够,不是生死攸关的伤员,便都重新回到外院去继续奋战。 柳玉茹一直低着头做事,等到夕阳西下,她面前又坐下一个伤员,柳玉茹毫不犹豫开始给对方包扎,包到一半,她才察觉不对,她抬起头来,看见洛子商没有半分血色的脸。 他的伤口在肩膀,血浸透了衣衫,他神色很平静,没有半点痛楚,和旁边龇牙咧嘴的人完全不一样。 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淡道:“看什么?” 柳玉茹反应过来,立刻道:“别说话。” 说着,她垂下眉眼,开始给洛子商包扎起来。 她神色看不出起伏,洛子商静静端详着她,却是道:“你意外什么?” “你不当受伤的。” 柳玉茹平静出声,洛子商听了,却是笑了:“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不会受伤?” “你此刻可以开门出去,”柳玉茹淡道,“将我们全交出去,与王思远做交易,你有扬州,与他没什么冲突,不必如此。” 洛子商没说话,柳玉茹清理好伤口,将药撒上去,洛子商靠着树,垂眼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他终于道:“你还信顾九思会来吗?” 柳玉茹没说话。 洛子商平静道:“最迟明日清晨,他再不来,一切都晚了。” “他们不会杀了我。” 柳玉茹言语里毫无畏惧,洛子商注视着她,却是道:“你是女人。”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 洛子商冷静道:“你知道羞辱顾九思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九思会来。” 柳玉茹抬起眼,认真看着他:“我告诉你,我信。” “都这个时候了,”洛子商嘲讽笑开,“你还信?” “我愿意信。” 柳玉茹说着,继续给他包扎伤口,同他道:“洛子商,你如果试着把一个人变成你的信仰,那么任何时候,你都会信他。” “如果他没来呢?” “那他一定有不能来的理由。” “你不恨?” “我为什么要恨?” 柳玉茹笑了笑:“我希望他能做出最好选择,若这个选择是舍弃我……” 柳玉茹低下头,温和道:“虽有遗憾,但无憎怨。” 洛子商没有再说话,他看着面前认认真真做着事的姑娘。他第一次认识这样的姑娘。 他过去见过的女人形形色色,要么如姬夫人这样以美色攀附他人而活,要么如叶韵那样爱恨分明炽热如火。却头一次遇见一个女人,她如月下小溪,温柔又明亮,涓涓流过他人的生命,照亮他人的人生。 她和顾九思,犹如天上日月,他们互为信仰,互相守护。 洛子商说不出自己有了怎样的情绪,他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月一样的女子,好半天,却突然道:“如果十六岁那年,我上门提亲,你会答应吗?”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笑起来:“若是十六岁你遇见我,你也不会上门提亲。” “我那时候啊,梦想就是嫁个好男人,你若上门提亲,我拒绝不了,但你不会喜欢那样的我,而我也害怕你。” 洛子商轻轻笑起来,外面都是喧闹之声,洛子商转过头去,看着远方。 他突然道:“你给我唱首扬州的曲子吧。” 柳玉茹有些茫然,洛子商平和道:“你为我唱首曲子,我再守一晚上。明日清晨,顾九思再不来,柳玉茹,你不能怪我。” 柳玉茹听得这话,认真看着洛子商,洛子商没有看他,他靠着树,一手搭在膝上,静静注视着前方。柳玉茹双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叩首行了个礼。 洛子商没有回应,他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听见熟悉的扬州软语响了起来。 温柔的调子,一瞬之间,仿佛跨过千山万水,领着在场许多人回到家乡。 那曲子让拿刀的人湿了眼眶,捏紧了自己的刀锋。 回去。 得回去。 他们不能葬在永州,他们得回家乡去。 柳玉茹轻哼的小调中,天一寸寸黑下去。 她的曲子很短,也就是在曲子音落那一瞬间,仿佛是回应她一般,远处突然响起了人声。 那似乎是许多人,他们声音洪亮,整齐划一大喊着:“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听到这声音,柳玉茹猛地抬起头来。 远处声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许多多纸页如雪纷飞而下,洒满整个荥阳,这些纸页配合着城外人大喊之声,再傻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大人回来了!” “顾九思来了!” 人群中发出惊喜之声,柳玉茹看着满天纸页纷飞,然后看见山头处,无数孔明灯升腾而起,照亮夜空。 那孔明灯犹如星星一般,密密麻麻,上面写着朱砂写好的字。 “杀,王” 哪怕是这样戾气满满的话语,可那千盏孔明灯挂在夜空缓缓升起的模样,却依旧成了最温柔的呢喃,最美丽的画卷。 “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有人有些疑惑问出声来:“你们看信最后一句话,‘莫怕,我来了’,这语气,怎么像给自家媳妇儿写信一样?” 柳玉茹听到这话,低下头来,她拿着手里的信,看着那信上的话语。 莫怕,我来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几天,她一直维持得很好,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所有人都觉得她冷静平稳,都觉得她情绪没有什么波澜。 可在看见这纸页上最后一句话,看见这满城飞雪,千盏灯火,她却还是忍不住,慢慢红了眼眶。 你看,他从不辜负她。 他来了。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样声势浩大又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城内所有参与此事的富豪乡绅都慌了神, 哪怕是王树生内心也有了几分不安,他面上故作镇定,同王贺道:“你去看看, 可是顾九思搬救兵来了。” 王贺早就想去, 赶紧应下声后离开。 被困在个子位置上陈老板见状, 愤怒出声道:“还看什么看,必定是顾九思带着人打回来了!” “打回来了又怎样!” 王树生怒喝出声:“难道我们还能停手吗?!”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下去, 王树生看着屋内所有人惶惶不安的样子, 他心中气闷,又挂念着外面局势,留人看管好看他们之后, 便提步走了出去。 他一路驾马疾驰到城楼, 登上城楼之后, 王贺也回来了, 恭敬道:“如今还没看着顾九思的人马,只听见人在城外叫嚷,公子, 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还问我?”王树生怒道,“出去抓人啊!” “那县衙那边……” “继续攻打!”王树生立刻道, “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见到柳玉茹。” “可是人手怕是不够了。”王贺犹豫着道,“城内士兵一共不过三千人, 今日激战后, 可动用不过两千, 听外面这声音,怕是要有接近上千人,没有双倍之数,迎战怕是有差池。” 王树生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终于道:“去城外迎敌,若是不敌,回来之后,柳玉茹不出来一把火烧了县衙。” “一把火烧了,”王贺立刻惊道,“里面的人怕是都活不了,到时候如何牵制顾九思?” “输了输了,”王树生冷声道,“还谈什么牵制?多一个人上路,多一个伴。” 王贺听着这话,心凉了下去,他已知王树生打算,心中虽然害怕,却也只能应声下去。 王贺吩咐了士兵出门去,又吩咐家丁去拿油和干柴。 这样一做事儿,县衙顿时平稳下来,柳玉茹听得外面没有了声音,却没有半分松懈,一直紧皱着眉头。印红听到外面撤兵,顿时瘫软在地上,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总算没事儿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旁边还在揉帕子的柳玉茹,她不由得道:“夫人,姑爷都来救咱们了,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你听外面,他们都走了。” “他们是走了。”柳玉茹高兴不起来,低着头,淡道,“是去找你家姑爷了。” “姑爷那么厉害,”印红满不在意道,“不会有事儿的。”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她低头给人包扎着伤口,心里默默给顾九思祈祷着。 而荥阳城外,王家子弟领队,带着荥阳的军队一路朝着发声方向冲过去,顾九思站在高处,俯视着荥阳城的动静。 他穿着红色绣金线纹路外衫,内着纯白色单衫,头发用金冠半挽,腰悬长剑,迎风立在山头,显得格外惹眼。 林中人看不清远处,他们也不知发生什么,就只是按着顾九思的吩咐,一直在喊。 “王氏谋逆,可诛九族,同党同罪,还请三思” “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 那声音飘荡进荥阳城中,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顾九思算着士兵的距离,到他预设的距离后,顾九思立刻同徐罗道:“撤!” 说着,顾九思便和徐罗等人一起,指挥护送着百姓迅速跑开。 百姓跟在林中散乱跑去,士兵进入林中,先遇上一堆陷阱,人仰马翻了一阵后,军队人便乱了。顾九思握着剑,和徐罗护在百姓末尾,送着百姓一路逃窜出来。老百姓连士兵的脸都没怎么见过,就都跑了出去。 这些百姓都是当地的村民,一跑出去,便抄着近路,翻去了另一个山头。 顾九思和徐罗等人躲在树上,观察着这些进来搜人的士兵,顺手杀了一些落单的。没了一会儿,这些士兵就发现自己的人少了一些,而后另一个山头,喊声又响了起来。 领队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大声道:“退!退回去!” 说着,领队的人便带着士兵立刻退出了密林。 等退出去之后,士兵也不敢多做耽搁,旋即回城禀报。 王树生在城楼上见军队回来,本还以为是抓到了顾九思,结果听得禀报之后,当即大怒:“什么叫没见着人?你们这么多人进去,眼瞎了?!” “密林里面实在复杂,顾九思又不与我们正面交战,我……” “闭嘴!” 王树生训斥出声,王贺沉默了片刻,慢慢出声道:“公子,顾九思既然已经确定了清晨来迎战,那我们不如就等着他来就是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活捉到柳玉茹等人,然后安排好退路。” 王树生没说话,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是。” 说着,他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家里面人都送出去,一路直行不要回头,去益州。” 王贺恭敬行礼,便带着人走了下去。 而王家大堂上,各家长老家主颇有些焦急喝着茶,一位小厮来给赵老爷奉茶,赵老爷端起茶杯,看见了盏托上的字后,他脸色顿时大变。 看见他脸色不对,一直观察着所有人的陈老爷不由得道:“赵老爷的茶是什么茶?” “同诸位一样,”赵老爷定了定心神,接着道,“但王家的茶,怕是同咱们不一样。” 听得这话,在场人都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赵老爷知道了什么。 外面是不断重复着的喊话,陈老爷慢慢道:“看来顾九思对王家憎怨颇深啊,来来回回都是王家的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树生年轻冲动,忍不下这口气,”赵老爷抹了盏托上的字迹,从容放在一旁,慢慢道,“我们几家,家里人多,有几个孩子出息些,但也许多子弟不过普通人。人活着,终究是最重要的,你们说呢?” 聪明人说话都绕着,几句话下来,所有人都明白了意思。 这事儿主要是王家的事儿,走到今日也是王树生忍不下父亲被杀的这口气,而顾九思惦念着要下死手的,也是王家。他们几家人在官场上是有一些子弟,当初也是为了护着这些子弟,所以才跟着王树生干了刺杀钦差的事。可是除了这些官场上的子弟,他们家族还有许多没有牵扯到的普通人。如今若是真的和王家一条路走到黑,到时候王家跑了,他们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倒不如就放弃一部分人,至少留下一些青山,未来也许还能靠着宗族里小一辈东山再起。 话说到这里,已是再没有人再接话了。 如今谁若再接话,便是铁了心要从这条船上下去,可是一行人谁都不信谁,就怕有人开了头,转头就有人去王树生那里告密。他们一群人的性命如今都在王家,谁都马虎不得。 所有人互相猜忌着,担忧着。而王树生则是彻底放弃了在外抓捕顾九思,转头亲自领着人,到了县衙门口。 王家已经准备好了油和柴火,带着两千人马,将县衙团团围住。 而县衙外面,柳玉茹这边的人大多带着伤,他们拿着刀,围成一圈,护在县衙外围。 “柳玉茹!” 王树站在门外,大喊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喊,庭院内外都听见了,柳玉茹在内院,只听到外面喧哗之声,没了片刻,木南便进来,恭敬道:“夫人,王树生在外面叫您。”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她领着人,一路走到外院,站在这里,便能听见门外的动静。 王树生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而后就听见木南道:“我家夫人来了,有话便说。” “柳玉茹,你夫君顾九思,如今就在城门外,他等着见你。”王树生大声道,“咱们不要再这么打下去了,你自己出来,我便饶里面所有人不死。” “王大人说笑了。” 柳玉茹平静道:“若王大人这么容易就要了我们的命,何必要妾身出来?自己来取就是。不过是拿城外我家郎君没办法,又拿我们没办法,想把我一个妇道人家哄出去,当做这荥阳城的盾牌罢了。” “顾夫人对自己,倒是自信得很。” 王树生笑了:“我要捉你们难,我要你们死可是容易得很。柳玉茹我告诉你,现在县衙外面,我拿了全城的油过来,还带了足够的柴火稻草,你要是不出来,那可就不要怪我动手了。” “王大人,”听得这话,在一旁陪着柳玉茹的洛子商终于出声,他冷笑道,“你若一把火烧死了我们,你可以就再没有顾九思的把柄了。而且,若我死在这里,你可要掂量好分量。” “洛大人,”王树生立刻道,“在下并不愿与您为敌,您也没有与在下为敌的意愿。在下只是想求一条出路,若您愿意,就打开门来,将顾夫人交出来,只要顾夫人出来,在下保证,绝不会动县衙半分。” 洛子商沉默下来,王树生继续道:“洛大人,我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王树生?” 没有人说话,印红见周边所有人都不表态,她顿时红了眼,急切道:“不行,夫人不能出去!他们明摆着是要拿夫人要挟姑爷,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若是顾九思不入圈套送死,柳玉茹活不下来。 若是顾九思入圈套生死……柳玉茹怕是,也活不下来。 终归是个死局。 印红焦急想要求着所有人,然而所有人都没说话,大家都看着柳玉茹,片刻后,柳玉茹终于出声:“那烦请王大人稍候,妾身梳洗过后,这就出府。” “半个时辰。” 王树生立刻道:“半个时辰,我不见人,便烧了这府衙。” “好。” 柳玉茹一声应下,她转过身去,同印红道:“去打水,我洗个澡。” 印红站着没动,柳玉茹往屋里去,冷静道:“打水。” 印红清楚柳玉茹声音里的警告,她红着眼,跺了跺脚,便领着人去打水了。 柳玉茹去翻了新的衣服出来,然后翻出了顾九思给她买的首饰,然后卸了头发。 之后,她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一般,沐浴,更衣,挽发,画上精致的妆容,插入镶白玉坠珠步摇在两侧,而后站起身来,套上紫色落白花大衫,展开双臂,由暖好的香球熨烫过衣衫周身。 等做完这一切,外面传来木南的声音道:“夫人,快半个时辰了。” 柳玉茹应了声,平静道:“开门吧。” 说完之后,大门打开,柳玉茹便见所有人列成两排站在门外,她抬眼往外看去,神色平静又从容。李玉昌看着她,心有不忍,慢慢道:“顾夫人,你……” 不等他说完,柳玉茹却是笑起来:“李大人不必多想。” 柳玉茹平静道:“大家都会平安。” 李玉昌听到这话,也不知柳玉茹是安慰,还是不明白她此去的意义。可他却也不能在此时多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柳玉茹提步出门,所有人目送着她,她一路没有回头,姿态镇定从容。 也不知是谁起头,侍卫突然跪了下来,带了哽咽道:“恭送夫人。” 而后那两排侍卫如同浪潮一般,随着柳玉茹不徐不疾的脚步,一路往前跪了下去。一声接一声道:“恭送夫人,恭送夫人。” 柳玉茹没有停步,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 这一切是她当受的。 所有人都知道,本来作为夫人,她应当在内院,成为所有人护着的最后一人。哪怕他们全部战死前方,这位女子,也要成为最后一位离去的人。 然而她却选择了以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以女子孱弱之身护在他们身前。 柳玉茹走到门前,她看着血迹斑斑的县衙大门,终于才停住步子,片刻后,她转过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轻轻躬身。 “谢过诸君。” 听到这句话,洛子商睫毛颤了颤。 他在柳玉茹转身前一刻,突然出声:“柳玉茹!” 柳玉茹顿住步子,他终于道:“我带你回扬州。”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柳玉茹沉稳两个字:“开门。” 门“吱呀”出声,缓缓打开,而后柳玉茹便看见外面站着的人。 他们密密麻麻,王树生站在最前方,带着他们犹如修罗地狱而来的厉鬼,隔着一道门,与他们阴阳相望。 门后是生,门外是死。 而柳玉茹朝着王树生微微一福,温和的语调道:“王公子。” “顾夫人。” 王树生笑着回礼,随后道:“请吧。” 柳玉茹点点头,毫不犹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等她下了台阶,回过头去,看见府衙的门还没关,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她只要愿意回头,便能回去。柳玉茹轻轻一笑,却是道:“关门吧。” “夫人!” 印红终于忍不住,嚎哭出声来,朝着柳玉茹就要奔过去,却被木南一把抓住,他控制住她,颤抖着身子,没有说话。 柳玉茹挥了挥手,再说了一遍:“关门吧。” 门缓缓关上,柳玉茹也回了头,转身看向城楼,同王树生道:“是要上城楼吗?” “顾夫人似乎一点都不怕?” 王树生对柳玉茹的模样有些诧异,不由得询问出声来。柳玉茹在他的指引下上了马车,两人一同进了马车,柳玉茹淡道:“我怕什么?”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无非是拿我威胁顾九思,让他一步一步就范,最后被你所擒。” “你觉得顾九思愿意用他的命换你的吗?” 王树生觉得有些意思,看着柳玉茹道:“我听闻你们感情很好。” “你觉得会吗?”柳玉茹看着王树生,王树生笑起来,“你认为我是怎么想的呢?” “你觉得不会。”柳玉茹肯定开口,王树生点头道,“所以我会怎么利用好你?反正你也威胁不了顾九思。” “他不会用他的命换我的命,可我的死却能干扰他。你应当设置了很多弓箭手埋伏他,若你当着他的面杀了我,他必然会乱了心,然后你再动手。” 王树生有些笑不出来了,柳玉茹平静道:“你以为,我能想到,他想不到吗?” “他比我聪明得多。” “那又这么样?”王树生终于板了脸,“就算他知道,他就不会□□扰了?” “王树生,”柳玉茹劝他,“你还有回头路。” “我还有回头路?”王树生嘲讽出声,“你别为你那好夫君来当说客了。我干过这么多事儿,还刺杀他,如今还指挥军队困了县衙,你说我还有回头路?你倒是告诉我,顾九思会饶我不死?” 柳玉茹不说话了,王树生接着道:“他让沈明杀了我爹,如今又想杀了我,今日我就算取不了他的性命,至少我也要取了他家人的。我要让他就算活着,也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你是为他死的。” 王树生一把捏住柳玉茹的下巴,狠道:“你要记得恨他,若不是他一定要修什么狗屁黄河,查什么案子,为什么百姓求公道,你就不会死了,知道吗?”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却是道:“我是被你杀的。” 她一双眼平静得令人害怕:“我若要恨,也是恨你。若要诅咒,也当诅咒你。” 王树生没说话了,他死死盯着她,许久后,他一把推开她,怒道:“疯婆子。” 两人一起到了城楼,如今已经接近清晨,天正是最黑的时候,王树生让人将柳玉茹绑了,挂在城楼上。 柳玉茹一直没说话,她没受过这样的苦,手被吊起来,感觉粗绳磨擦在她鲜嫩的皮肤上,她忍不住疼得哆嗦。 王树生笑起来:“终究是个女人。”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被绑好之后,就吊在城楼上,她不愿去多想了,就闭上眼睛,一直挂在高处。 天慢慢亮起来,周边鸟雀鸣叫,从山林中纷飞而起。 柳玉茹听见远方传来青年嘹亮的歌声,那声音熟悉又遥远,似乎是她那年生日,少年高歌欢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柳玉茹慢慢睁开眼睛,就见远处青年红衣烈烈如火,金冠流光溢彩。 他一人一剑,身骑白马,脚踏晨光,从远处高歌而来。 秋风卷枯草带着他印金线纹路的衣角翻飞,他停在城楼下,仰头看她。 他一双眼带着笑,笑容遮掩了所有情绪。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的目光却知凝在柳玉茹身上。 好久后,他终于开口,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就听他大喊了一声。 “柳玉茹,我来救你了!” 柳玉茹骤然笑出来。 她一面笑,一面哭着。 所有的疼痛都不是疼痛,所有的苦难都不是苦难了。 王树生听顾九思说这话,顿时怒了,看着顾九思,大声道:“顾九思,你的人呢?!” “我的人?” 顾九思挑眉看他,一手拉着马,一手将剑抗在肩上,回声道:“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的兵马呢?!” 王树生立刻开口,他颇有些紧张,昨晚这么大阵仗,说顾九思只有一人,谁能信? 顾九思朝城里扬了扬下巴:“我的人在城里啊。” “胡说八道!” “你不信?” 顾九思挑眉:“那你就开城让我进去,你看看我的人,在不在城里?” 王树生没敢应声,顾九思继续道:“你们几家人,胆子倒是大得很,拿家丁伪装百姓,伪造暴乱,刺杀钦差,围攻县衙,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谋反!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吗?诛九族的大罪,你们几个永州地头蛇,吃得起这个罪吗?” “不过我大方得很,”顾九思大声道,“我只找王家麻烦,其他几家,趁着今日将功折罪,谋逆之罪,我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不做追究!” “公子,”王贺听到这话,有些急了,“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再说你们这些永州百姓啊,是软骨头吗?被人欺负这么多年了,来个人帮你们出头,你们都不敢出头吗?不敢就罢了,那老子给钱啊,呐喊助威一千文,陪我动手的三千文,杀了人的一个人头十两白银,砍王树生的一百两……” “顾九思!”王树生一把抓住柳玉茹的头发,将刀架在柳玉茹脖子上,“你还要不要她的命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安静下来,他看着柳玉茹痛苦的表情,目光落在她头上的发簪上。 “王树生,”顾九思声音冷静,“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要我的命给你父亲抵命,你放开她,我把命给你。”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便是柳玉茹,也是震惊的。 她顿时疯狂挣扎起来,怒喝道:“你走!顾九思,你走!” “闭嘴!” 王树生反应过来,他顿时乐了:“没想到顾大人还是个情种,那你拔了剑自刎就是。” “你当我傻吗?”顾九思气笑了,“我自刎了,你不放人怎么办?” “那你要怎样?” “你把她放出来。” “我放出来,你跑了怎么办?” “你开城门,我入城去。” 顾九思立刻道:“你放她走,只要你让她出城走出射程之外,我便自尽。” 这话让王树生有些犹豫,王贺看了看,附到王树生耳边道:“我们在城内埋伏好了弓箭手,将他引进来就是了。” 王树生想了想,终于道:“那你扔下武器,白衣入城!” 白衣入城,那便是将他当罪犯看待,而且也容不下他穿任何防身的软甲了。 柳玉茹还想挣扎,却就看见顾九思什么都没说,他翻身下马,脱了外衣,卸下金冠,放下长剑,只穿了一身单衫,赤脚站在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吧!” 见他卸下了所有武器,王树生终于将柳玉茹拉了上来,刚把绳子解开,柳玉茹便一把推开周边的人,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从城楼上跑了下去。 王树生也没让人拦她,柳玉茹一路跑得极快。她失了一贯的冷静,疯狂奔向楼下城门,她眼里含着眼泪,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去找那个能救她一辈子的人。 她一路狂奔,风呼啸而过,等她跑到城门后时,她整个人衣衫凌乱,发髻散开,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喘着粗气,看着城门一点点打开,先进来的是晨光,然后那个人在晨光之后,一点点显现出来。 他只穿着一身单衣,长发散披,赤足站在城门前,周边都是士兵,所有人都带盔持剑,神色严肃以待,唯独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是闲事踏青看花,对这些烦人的小事,都不甚在意。 柳玉茹喘着粗气,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却是谁都没动。 顾九思静静打量着她,他的笑容慢慢散开,好久后,他朝她招了招手,声音带了几分哑。 “玉茹,”他说,“过来吧。” 柳玉茹毫不犹豫,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也就是那一瞬间,地面隆隆颤动出声,王树生大喝:“放箭!” 而后便有千万只带火的羽箭从城外飞驰而来,周边羽箭朝着顾九思飞来,同时也有士兵在顾九思周边立起盾牌。 不过只是顷刻间,周边早已乱成一片,厮杀声,砍杀声,兵马声,周边兵荒马乱,烽火狼烟,晨光与血渲染了这个清晨,而他们两人什么都没想,旁若无人拥抱在一起,仿佛这世界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这些时日,我不在,你怕不怕?” 顾九思抱着她,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柳玉茹哽咽出声:“我不怕?” “胆子这么大啊?” 顾九思轻笑。 柳玉茹抽噎着,抓着他的衣衫。 “我知道……”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抬起手,覆在她的头发上,他侧过脸,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 “玉茹真乖,”他声音温柔,然后他看着她哭花的面容,凝视着她,沙哑道,“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了。” “你当真是我的心肝啊。” 真的心肝。 稍稍碰着就疼,轻轻伤着就疼到绝望。 哪怕拿了命,都舍不得让这尘世脏她裙角半分的心肝宝贝。 这是他的妻子,柳玉茹。 哪怕在外强悍如斯,于他面前,却永远如娇花一般需要人捧在手心上的姑娘。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说完这句话后,顾九思替柳玉茹理了理头发, 他时刻注意着周边, 见周边有人护着他们,也就不甚在意, 正还要同柳玉茹说几话, 就被人一巴掌抽在脑袋上, 江河骑在马上, 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磨磨唧唧的!把人送到安全地方来找我。” 骂完之后,江河便骑着马离开, 柳玉茹这才来得及看周边场景。 不知道哪里来的士兵在城内和王家的家丁士兵厮打起来,江河和叶世安骑在马上, 正领着人追着王树生。 顾九思昨晚闹了一番,早就搞得城内所有人心中浮动。所有人都有了思量,陈家早在昨晚就得了陈老爷的讯息, 特意将家中亲戚私下在守军中走了关系,调在城门口来,为的就是保护顾九思。 王家人夜里将自家人送出城去, 却要带着其他几家人一起造反,大家都不是傻子, 没有这种道理, 趁着这个机会拉拢顾九思, 拿王家卖人情, 才是正理。 但若是提前动手, 一来顾九思看不见这个人情, 二来万一王家提前发难,他们自己内斗斗死了,就真的什么都落不下了。 于是一直等到这个时间点来,顾九思出现了,入城了,千钧一发,陈家人冲了上来救了人。 这是陈家的算盘。 而有陈家这种人存在,也是顾九思敢入城的算盘。 第一批箭雨,顾九思没被射杀,接着便是江河早埋伏在外的大军压境,先用火箭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随后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便直接带着人冲杀进来。这样接连的冲击之下,哪怕是原本只是还在动摇的中立人士,也立刻倒戈到顾九思这边来,哪里还有心思跟着王树生奋战? 于是在短暂的反抗后,各家子弟早就跑的跑,叛的叛,只有王家的人没有退路,负隅顽抗,但面对这样绝对性的兵力对比,也是很快败下阵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看了一眼战局,顾九思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扶着她,同一直站在她们身边的士兵道:“劳烦诸位送我们回县衙。” 这些士兵原本都是守城的士兵,方才王树生放箭,就是他们冲上前来架盾挡住了箭矢,救完顾九思后,他们也没走,就守在顾九思身边,似是随时等着吩咐。 顾九思知晓他们的心思,他们临时叛变,就是指望着送顾九思一份恩情,让顾九思记着,这样一来,无论之前做过些什么,都算是将功折罪了。 于是顾九思一面领着他们回县衙,一面问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报上名字之后,明显轻松了许多,一面报名字,他们一面不忘告诉顾九思,自己与当地哪一位乡绅是亲属关系。 顾九思听着,漫不经心道:“各位前些时日还听着王家的命令,昨夜是怎的改了主意?” 所有人不敢说话,顾九思轻笑:“时至今日,许多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各位但说无妨。” 这些人本也只是在下面当差的武夫,没有太多心思,其中一个叹了口气,直接道:“大人,不瞒您说,我们陈家并无谋逆之意。昨夜王树生把我们家老爷困在了王府,半夜他们就把王家人都送出城了。我们家主得知消息,想尽办法用王家府上的暗桩送出消息来,让我们今日帮着大人。我们帮大人,图个什么,想必大人也清楚。” “我明白。” 顾九思点点头,似是谅解,这些人舒了口气,送着顾九思到了县衙府上,他们不忘道:“过往的事儿,我们都是下面的人,也做不得主,还望顾大人不要计较。” “这也并非我计不计较,”顾九思笑了笑,“端看律法。律法之内,顾某做不得主,但是若能通人情,各位救命之恩,顾某还是记得的。” 几个士兵得了这话,讪讪笑了笑,也不敢多说。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进了县衙,一进门,就听见印红的哭声,她哭得极惨,一面哭一面咒骂着:“你们这么多男人,都护不住一个女子,要拿夫人的命去给你们求一条生路,你们不要脸,你们……” “印红。” 柳玉茹出声,止住印红的话,印红愣了愣,随后抬起头来,便看见柳玉茹和顾九思站在身前。 “夫人!” 印红惊喜出声,柳玉茹皱着眉头道:“你方才胡说八道什么呢?” “没什么,”印红见柳玉茹回来了,哪里还顾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赶忙擦着眼泪,站起来道,“我给大家赔不是,我口不择言,我乱说话了,我错了。” “夫人回来了,”印红说着,眼见又要哭起来,“我给大家认错。” “下次别再说这样的胡话。”柳玉茹冷着脸,说着,她朝着众人行了个礼,“丫鬟没有调教好,我给诸位赔不是。” “夫人,”一个侍卫站出来,愧疚道,“这丫头说得没错,是我们没用。” “哪里的话,”柳玉茹笑起来,“我是你们主子,只要是要为大家着想的,不会让大家为我白白做事白白牺牲。” “可是……” “过去的事儿,都不说了。” 顾九思见他们互相道歉,怕是没完没了起来,他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温和道:“大家应当也是一夜没有歇息,都还带着伤,该休息休息,该包扎包扎,若是真觉得对不起你们夫人,日后好好为她做事就是。” 顾九思给所有人铺了台阶,大家这才应了。侍卫都散开去,就留下李玉昌、秦楠和洛子商。 李玉昌走上前来,看着顾九思道:“你没事吧?” 顾九思见李玉昌少有的失了那份冷淡和礼数,不由得笑起来,摆摆手道:“没事。” 说着,他笑着道:“李大人看上去也应当是无事。” “是啊。”李玉昌舒了口气,随后同顾九思道,“走,我们里面说。” 李玉昌要同顾九思聊案子的事,便拖着秦楠一起走了,庭院里就剩下洛子商和柳玉茹,洛子商沉默着,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温和道:“洛大人看上去也累了,不妨先去休息吧。” 洛子商没说话,好久后,他才道:“我说要带你回扬州,你为何要走?” 柳玉茹知他指的是清晨的事,柳玉茹低头笑了笑,温和道:“我给不了洛大人想要的,便不能要洛大人给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 “那不是你不需要,不过是你得不到,所以退了一步而已。” 柳玉茹说得通透。 两人沉默下去,洛子商静静看着柳玉茹,两人对视着,许久后,洛子商突然笑了。 “柳玉茹,”他声音平静,“我不欠你什么了。” 柳玉茹笑得温和:“洛大人本也不欠我什么。” “那时候桂花糕是你自己做的吗?” 洛子商没头没脑问起来,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才道:“母亲做的。” 洛子商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伸出手,朝着柳玉茹作了一揖。柳玉茹回礼之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去。 柳玉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知道顾九思和李玉昌说着案子的事,一时半会估计说不完,她整个人也疲惫得不行,便干脆先回房去等顾九思。 她在房里先卸妆洗漱,随后吃了点东西,拿了个话本,坐在床头等着顾九思。她本是想等顾九思回来同他说说话的,但紧张了这么几日,骤然放松下来,着实太困了些,于是她翻着书页,没了一会儿,便不受控制靠在一边睡了过去。 顾九思先和李玉昌交接了案子的事儿,随后便同处理完王家的江河说了一会儿,这才回到房间来。 回到房间里,他首先听见的是均匀的呼吸声,他知晓柳玉茹是睡了,他蹑手蹑脚进了屋中,便看柳玉茹趴在床上,他本想叫醒她,但看着她困极了睡在床上的模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趴在床头,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将下巴搭了上去,侧着头看着柳玉茹的睡颜。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认真又专注的观察着柳玉茹,看她好不好,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过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这么趴着一看,就看到柳玉茹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就看见侧头看着她的顾九思,她吓了一跳,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 顾九思忍不住笑了:“吓到了?” “你这样趴在一旁瞧多久了?” “也不是很久,”顾九思直起动作来,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平和道,“见你睡得香,不忍打搅你,又看你睡得太好看,忍不住就看到现在。” “净胡说,”柳玉茹嘀咕了一声,她从床上坐起来,正要穿鞋,就被顾九思握住了脚。顾九思耐心替她穿上鞋,随后仰头看她:“打算做什么去?” 柳玉茹被他的动作搞得红了脸,她小声道:“给你倒杯水。” 说着,柳玉茹站起身来,去给顾九思倒了杯水,顾九思一直站在她背后看她,一面看一面道:“我方才去叫了大夫,想让他给你看看,瞧瞧你有没有什么不妥当。” “我能有什么不妥当?”柳玉茹将水递给顾九思,顾九思靠着柱子,接过水,轻抿了一口道:“多看看,终归是好的。” 柳玉茹没理会他,只是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 顾九思也没瞒他:“王树生让人来抓我,我带着人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他。我才知道沈明居然是去东都告状,所以他们提前三天就来了,来了之后舅舅从司州借了兵,便领着人直接来了。” “所以今日也是你算好的了?” “勉强算吧。”顾九思放下杯子,回答道,“我与舅舅协商好,让他的兵就藏在不远处,我一个人来,只要让他们开了门就行。” “那今日……” “可我说的话不是骗人的。” 顾九思不等柳玉茹开口说什么,就立刻出声,他看着柳玉茹,认真道:“今日就算没有舅舅,我也会来。” 柳玉茹回过头,看见青年俊朗的面容上,似是宣誓一般的郑重。 她笑了笑:“这也无关紧要的。” “这很重要。” 两人说着,大夫也来了,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顾九思立刻让大夫走了进来。有了外人,两人也不再腻歪,就等着大夫给柳玉茹诊脉。 本来两人也只是求个放心,未曾想,大夫拿着柳玉茹左手右手轮着诊了许久。 顾九思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了,终于道:“大夫,有什么问题,您直说吧。” “也没什么问题,”大夫皱了皱眉头,接着道,“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怀孕了。”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话出来, 顾九思和柳玉茹都呆了呆, 片刻后, 顾九思着急道:“什么真的假的?怀孕还能有真假?” “怀孕没真假,”大夫瞪了顾九思一样,接着道,“诊脉有误诊啊。” 头一次见到这种把误诊说得天经地义的大夫,顾九思和柳玉茹也是无言,顾九思憋了口气, 忍了片刻后, 只能道:“那你赶紧看看。” “安静些。” 大夫不耐烦说了一声, 顾九思赶紧捂住嘴, 不说话了。大夫又是左手换右手的诊了许久, 顾九思有些忍不住了, 正要开口, 大夫就喝道:“安静些!” 顾九思:“……” 他什么话都没说呢。 顾九思站在一边,给了柳玉茹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柳玉茹抿唇忍着笑, 朝他眨了眨眼,顾九思顿时又高兴起来。 两人在一旁眉目传情,传出了几分趣味,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熬,过了一会儿后, 大夫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 大夫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啧”了一声后,收回了手,拿了纸笔道:“小夫妻老朽见得多了,这么能腻歪的还真头一次见。” “怎么样怎么样?”顾九思不打算理会这个老头的嫌弃,径直询问。大夫低着头开始写药方,漫不经心道:“怀了孩子,但身体底子不算好,得好好养。我开个方子,主要还是要食补,然后适当运动,但也别动得太过了。” 顾九思听得眉头皱起,柳玉茹却是意料之内,应声道:“谢过大夫了。” 大夫写了个食疗的方子,便被送走了去。顾九思拿了方子,看了一眼,随后便走出去,同木南道:“你悄悄将城中所有大夫都给我叫来,给夫人看一遍。” 听到这话,木南有些惊了,忙道:“夫人她……” “没事没事,”顾九思摆摆手,“你先去叫,也不是大事,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 木南得了话,赶紧去了。 顾九思折了回来,他回到柳玉茹面前,有些拘谨道:“那个,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睡之前用过饭了。”柳玉茹半卧在床上,笑着打量着顾九思,“你吃过了吗?” 顾九思点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没说话,柳玉茹等了片刻后,出声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啊?”顾九思回过神,随后赶紧点头,“高兴!我……我就是太高兴了!” “你高兴,不应当是这样啊?”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愣了愣,“我高兴当是什么样?” “应该很明显才是,”柳玉茹想了想,“总不是现在这样,看上去像做错事了一样。” “我……我倒是想抱你起来转个圈。”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又怕伤着你。而且……我要当爹的人了,总,总得沉稳些。” 这话把柳玉茹彻底逗笑了。 她掩着嘴,笑得颇为克制,顾九思被她笑得有些窘迫,坐到床边去,有些懊恼道:“你别笑话我了,我这是进步,是成长,你当夸我才是!” “是是是,”柳玉茹笑着道,“顾大人,您如今越发成熟稳重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后,就听外面传来了江河的声音:“九思!” 话刚说完,就看江河笑意盈盈进了门来,似是高兴道:“我听说侄媳妇儿有喜了?” 柳玉茹诧异看向顾九思,顾九思面上笑容僵住,勉强道:“您……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李大人问的呀。”江河有些奇怪,“我刚才在院子里,听到李大人说的。” “李大人又是听谁说的?”顾九思笑容有些撑不住了,江河似是察觉了什么,笑着道,“是听洛大人说的。” “那洛大人又是听谁说的?”顾九思笑容彻底消失了,江河小扇在手里打了个转,“自然是听其他人说的咯。” “公子,”说着,门外传来木南的声音,“大夫来了。” 木南话音刚落,便领着人走了进来,顾九思看着木南招呼着大夫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木南抓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道:“你同多少人说过夫人怀孕这事儿?” “我就路上遇到秦大人,”木南茫然道,“和秦大人说了一嘴。” 听到这话,顾九思就明白了,木南和秦楠说了,秦楠转头便同洛子商说了,洛子商又和李云昌说了…… 他估摸着,现下整个府邸,应该都知道了。 顾九思一巴掌抽在木南头上,抽一巴掌吐一个字:“不是叫你别!说!出!去!吗!” 木南被打得有点蒙,一面被被抽得点头,一面道:“秦大人……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人吧?而且这是喜事啊!” 听到喜事两个字,顾九思总算清醒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走了回来,在大夫身边打着转。 江河看着顾九思转来转去,走到顾九思身边去,捅了捅顾九思道:“别转了,荥阳各大家族都递了帖子上来,今晚得见一见。” 顾九思听得这话,顿时冷静了下来,他沉默着没说话,江河以为他是不愿意,便提醒道:“明日得开始审案,你若有什么想法,今晚得处理,最好见一见。” “我明白。” 顾九思想了想,同江河道:“但见他们之前,我想,我们自己内部商量一下。这样吧,我让人通知李大人那边一声,等玉茹这边出了结果,我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 “随你。”江河耸耸肩,没有半点在意道,“反正我就是跑个腿,也没什么所谓。” 两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大夫都出了结果,确认柳玉茹怀孕近三月了,大家开出了大同小异的食补方子,对于此事,柳玉茹并不算惊奇,她细细想来,其实她的确已经许久没有来月信,只是她月信一贯不准,也就没有太在意。到黄河来事情繁忙,她偶有不适,也只当是太累了没有放在心上。 她细细问了大夫后续如何养胎,顾九思在一旁听着,大夫说完之后,外面木南也来了消息,说李玉昌等人都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顾九思正准备告别,便听柳玉茹道:“我也一同去,这可方便?”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便听江河道:“有何不方便?走吧。” “她怀着孕……” “怀孕又不是耳聋眼瞎,”江河斜昵了一眼过于紧张的顾九思,“你担心个什么?” 顾九思得了这话,也没再说,柳玉茹起了身,他赶紧去扶柳玉茹,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同顾九思小声道:“你且正常些,你若这样,便让我难做了。” 顾九思觉得柳玉茹说得也是,便收敛了些,但还是扶着柳玉茹,只是省却了各种小心嘱咐。 两人进了书房,便见李玉昌和秦楠、傅宝元都在。双方互相行礼之后,便坐了下去,这是他们几人头一次一起见面,顾九思看了双方一眼,随后同江河道:“舅舅,我为你介绍一下。” 听到这个称呼,秦楠为不可闻皱了皱眉头,江河笑着看着秦楠,听顾九思道:“这位是秦楠……” “刺史秦大人,”江河却是抢了顾九思的话,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户部侍郎江河,秦大人看上去似乎十分熟悉,我们过去可是见过?” 秦楠没说话,他死死盯着江河。 江河笑了笑:“秦大人?” “江河?”秦楠冷冷出声,江河认真道,“正是。”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秦楠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江河行礼。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抖,所有人都看出他的颤抖,李玉昌皱眉道:“秦大人?” “老毛病,”傅宝元赶紧打着哈哈,“他老毛病了,一发病就全身抖,我扶他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 秦楠声音僵硬:“老毛病,不用管,很快就会好的,一切照常继续,等一会儿顾大人要见那些乡绅了,我们得提前商量出结果来。” “是啊是啊,”傅宝元赶紧道,“他没问题,大家继续就好。江大人,下官荥阳县令傅宝元。” 傅宝元拿出了他拍马屁那一套功夫来,堆着笑道:“久仰江大人大名,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您让荥阳当真蓬荜生辉!” 江河是听惯了这些马屁的,他不咸不淡笑了笑,算做回应。 介绍了几个人后,大家坐下来,顾九思明显感觉到了秦楠和江河之间气氛不对,可当事人不说话,他便也假作不知,只是道:“这一番变故后,如果细察近几日的事,荥阳城内四大家族怕是一个都跑不掉,今日我就问大家,到底是查或不查?” 所有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后,顾九思接着道:“查下去,那我们要解决几个问题,首先,我许诺过四家人,这次主要针对王家人,他们临时协助我们,虽然有过,也算有功,如果我还要追查,这就是出尔反尔。其次,如果我们只处理王家一家人,还算容易,但如果是要强行处理四家,后续怕再生乱子。最后便是,如今本来追查官场上的人数,我怕牵扯的人便已不少,如果要算上这一次几乎算谋逆的事,四家下来,怕是牵连处斩的,怕是要有几千人。” 说着,顾九思看了一圈秦楠:“我如今打算将官场上的全部处理完,这已算是难事了,荥阳官场上,估计上上下下全都得清理一遍,到时候谁来做事?如果还打算处理这次暴乱,我怕牵扯人数太多,会有变数。” “你的意思,我明白。” 李玉昌开口:“但是此事已有律法言明,一切按律法处置就是。” 顾九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顾九思点点头:“按李大人说的意思办。那处理了人,后续需要填补的位置,让谁来填?” “这样吧,”柳玉茹在旁边听着,出了声音,“如今一切,就按照李大人的意思来处理,但是这次暴乱牵连人数太多,九思不如和陛下求个情,可以用钱减轻此次责罚。此事,不罚不行,但按照律法,怕是要斩几千人,许多人不过因为家族牵连其中,当真斩了,怕是太过严苛,不如就让四大家族交罚金来解决此事。这一次罚,就罚到他们元气大伤。而官员上,如今科举结束在即,我们把这些事处理完了,科举也结束了,让陛下来委派高层的人手。而底层官员,秦大人和傅大人在荥阳多年,应该还是有一些人,加上荥阳还有一些小家族,普通老百姓,我们在保留一部分可靠人手的基础上,再在荥阳搞一个小科举,直接公开招人,再让这些老手专门准备一些课程,在短时间里教会大多数人熟悉平日事务流程,纵然会有一些艰难时期,但总能熬过来。” 柳玉茹思索着说完,顾九思看了一眼周边,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李玉昌道:“我觉得可行。” 大家这么商量完,便定了下来,由顾九思去谈。 此刻也是夜深了,顾九思让所有人先去休息,自己将赵家、李家、陈家的三位家主都请了进来。 三个人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了,他们三人内心都十分忐忑,如今他们是鱼肉,顾九思是刀,他们心里完全不敢多说什么。等进去后,他们见到顾九思,纷纷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道:“见过顾大人,顾大人饶命啊!” “说笑了,”顾九思笑起来,一一扶起他们,“各位迷途知返,本官十分欣慰。今夜特意将各位叫过来,商量一些事儿。” 三个人不敢说话,由顾九思扶了起来。顾九思让他们坐下,亲自给他们倒茶。三个人如坐针毡,看着顾九思给他们献殷勤,他们不由得有些害怕,听顾九思真挚道:“各位今夜来,必定是为了最近暴乱一事。” “顾大人,”赵老板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夜您这么大费周章,又让人喊话,又让人发传单,无非就是想要我们叛了王家帮您做事,我们想明白,也做到了,顾大人应当也按照昨晚上说的,放过我们几家了吧?” “各位老板说得不错,”顾九思摩挲着茶杯,“顾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所以现下咱们才在这里,能好好聊天。” 知恩图报这话,不过是意思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顾九思敲打着桌子,慢慢道:“我是想放过各位,可是大家也知道,这里管事不止我一个,还有李大人,李大人这人为人公正古板,我也是想尽办法了,他一定要处理这个案子……” “顾大人,”陈老板皱起眉头,“若是帮你们和不帮一样,你不是在戏弄我等吗?” “怎么会一样呢?” 顾九思叹了口气:“陈老板,你听我说完。本来按照律法,你们做的事儿,是够诛九族的。可我既然答应过你们,自然不会让你们走到这一步,我和李大人终于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什么法子?” 三个人都紧张起来,顾九思笑着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然后在错了错手指,笑道:“给钱。” 三个人都愣了。 而这时候,江河和秦楠站在庭院里,江河看着突然堵在他面前的秦楠:“秦大人有事找我?” 秦楠捏紧了拳头。 “你不当姓江的。” 他颤抖出声,江河看着他,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来:“你当年,当真是查过我的。”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 风吹得有些冷, 秦楠静静看着江河,对面人没有如他这般半点外露的情绪, 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局外人的冷静, 仿佛二十一年前发生过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秦楠不能理解。 不能明白,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愤怒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愤怒在对方的注视下,又在濒临顶点之前一分一分冷却下去。等彻底冷下去后, 秦楠竟然觉得可悲。 是的, 可悲。 他的二十一年,洛依水的一生, 在这个人云淡风轻的注视下, 如此可悲又可怜。 江河看着秦楠所有表情变幻,他一直不动声色, 许久之后, 风带着细雨飘落而下, 江河收敛了神情,转过身道:“秦大人, 回去吧。” “你不觉得愧疚吗?” 秦楠骤然出声,江河顿住步子,他静静注视着庭院前方一株开得正好的海棠, 很久后, 他才道:“人死灯灭, 秦大人, 过去了,就不要提了。” “你愧疚吗?” 秦楠格外固执:“你知道她为你做过什么……” “她想让我知道吗?” 江河骤然开口,这话让秦楠愣住了,江河回过头来,静静看着秦楠。 他终于失去了笑意和平日那份玩世不恭,认真又冷漠看着秦楠:“她愿意吗?” 愿意吗? 秦楠被问呆了。 他一贯木讷,在那个女子面前,向来理解不了那女子洒脱又飘忽的想法,他从小循规蹈矩,读四书五经长大,他不能明白,可却也知道,当年洛依水不曾吐露过半分,又怎么是愿意? 看着秦楠的神色,江河垂下眼眸:“秦楠,其实你一直不懂她。” “她心里,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我牺牲,那是她的选择,她不愿我可怜她。” “而且,我也回答你,”江河抬眼看着秦楠,“我不愧疚,也不后悔。我江河做事,当时做了,便不会回头。你可以愿我恨我憎我,若你有能力,可以为她报仇杀我。” “我不想提及旧事,是顾及她的名声。你今日要如何都使得,”江河警告出声,“别把故人牵扯进来。” 秦楠没说话,江河拱手之后,转身离开。 江河走进屋中,这一次他出门来,因为来得紧急,他没有带着一贯带的侍女,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进了屋中来,站了一会儿,随后坐到书桌前方,他打开香炉,点燃了炉中刚换过的香圈。 *** *** 顾九思坐在屋中,看着一直在踌躇的三个人。 他把给钱的方案和三个人说了,可三个人却一直没有说话,顾九思也不急,留了时间给他们慢慢想,许久后,赵老爷艰难挤出一个笑容道:“顾大人,虽然我们有过,但也算是将功抵过……” “赵老爷,”顾九思放下茶碗,慢慢道,“我应当同您说过,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今天我也已经尽量帮忙了,要么,今日就让李大人一直查下去,就凭谋逆一条罪,诸位几家便是满门不留。要么就是按照我说的,将钱给出来,我们就当这几日的事没有发生,之前我们拿着多少证据查多少,如果不是杀人等罪大恶极的罪过,可以让李大人按律从轻考虑。各位老爷,”顾九思放低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有人沉默了,三人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这也并不是他们无法接受的结果,许久后,陈老爷首先起身来,跪在地上叩首后,低声道:“明日我会派人将银子送来,谢过大人。” 有了人做表率,剩下的人也不再挣扎,起身来跟着行了礼,随后便走了出去。 等出门之后,顾九思在房间里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站起身来,直接去了江河的屋子。 他进屋的时候,看见江河正在发呆,他少有看见江河这番模样,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才出声:“舅舅。” 江河转过头来,看向顾九思,顾九思恭敬行了个礼,江河点点头:“谈妥了?” “谈妥了。” 顾九思说着,进了屋来,他坐到了江河对面,江河给他倒了茶,两人都没说话,江河是聪明人,具体细节不需要和他赘述。 茶倒满后,江河淡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顾九思不说话,好久后,他才道:“今日舅舅失态了。” 江河没说话。 顾九思接着道:“您不该抢话,提前和秦大人强调您是谁的。” “有何不妥吗?” 江河摇着手里的茶碗,顾九思看着他,静道:“秦大人认识您。” “大概吧。” “我之前问过您是否认识秦大人,您说不认识。” “我有说错吗?” “时至今日你还要骗我吗?” 顾九思盯着江河,江河握着杯子的手顿住了,他抬眼看向顾九思。 外面是落雨声,江河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江河放下了茶杯。 “我没有孩子,打小是将你当做自个儿孩子看。”他靠在了椅子上,看着顾九思,“我们江家原本有三个孩子,大哥死了,我没有子嗣,只有你母亲生下你,我小时候想好好教养你,可你父母太宠爱你,我也没有太多耐心,可我还知道你是聪明的,只是我未曾想,你这样聪明。” 说着,他往前探了探:“为什么觉得我认识秦楠?” “他认识你,想提前叫你的名字,而你也知道他认识你,所以抢先介绍了自己。” 顾九思将结果说出口来,江河应了一声,漫不经心敷衍道:“所以,我过去有我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儿,你也一定要知道,是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您不愿意说,我也不深查,其实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但大致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您一件事。” 顾九思注视着江河,认真道:“会对未来局势,有任何影响吗?” 江河没有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如果你是说那个孩子,我可以肯定说,没有。” “但如果你说牵扯到故人,”江河笑了,目光里带了几分无奈,“那就不一定了。” “您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顾九思看着江河,江河平静道:“九思,”他声音认真,“我们是一家人。” 顾九思深吸一口气,他俯身在地,恭敬道:“请您牢记。” “我记得。” 江河转过头去,看外面细雨打枝:“我是江家人,这一点,我比谁都记得清楚。” 顾九思和江河的话止于此处,顾九思行礼之后,便起身回了屋中。 回到房屋里时,柳玉茹正躺在床上看书,顾九思走进来,柳玉茹忙起身上前去,顾九思叫住她,自己脱了衣裳道:“衣服上沾染着寒气,你别过来。” 说着,顾九思将衣服放在一边,自己走进屋中,等缓过来后,他才朝着柳玉茹招手,柳玉茹到他身前,让他用力抱了抱,顾九思抱够了,才松开来,看着她道:“怎的还不睡?” “等着你呢。” 柳玉茹笑着道:“你不回来,总觉得屋子里少个人,睡不着。” “那以后我回来早点。” 顾九思放开柳玉茹,亲了一口后,开始洗漱,等洗漱完毕,两人到了床上去,细细说着白日里的事儿。 若是寻常夫妻,夜里床头,说的大多是家长里短,时日久了,要么这男人闲着无事太关注这些,要么就得起些矛盾。但好在顾九思和柳玉茹是不存在这样的情况的,他们每日能聊的太多。 聊了对乡绅的安排,便聊各家的反应,聊了各家的反应,又聊柳玉茹的仓库。 “仓库新建起来,现在我便撒手不管了,心里总怕出事儿。可是若我继续累着去做这些事儿,要是孩子出了事儿,你会怪我吗?” 柳玉茹说着,夜里抬了眼,看了一眼顾九思。顾九思听得这话,握住柳玉茹的手,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说来不怕你笑话,你也别恼怒,其实这个孩子,到此刻了,我还是没几分真实感。” “嗯?” “最初听着高兴,觉得你我有孩子了。可接着就有些害怕,总觉的我自个儿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当爹,当了爹,能不能当好。我想着这孩子的样子,就希望他像你,左想右想,我才发现,其实我也不是多喜欢这个孩子,只是因为你是这孩子的母亲,所以我才喜欢。” 柳玉茹没说话,静静听顾九思说着,顾九思翻了个身,将柳玉茹揽到身前来,看着床顶,有些茫然道:“孩子是你怀,苦是你吃,牺牲是你,我做不到什么,自然也不会干涉你什么。你按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你要是想继续把仓库管下去,具体要做些什么,你告诉我,能让我做的,就让我去做,若后续真的有什么事儿,我也绝不会怪你,只觉得是自己无能。不能替你怀这个孩子。” 柳玉茹听到这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她靠着顾九思,低声道:“你净说些不靠谱的。不过我也不逞能,我问过大夫了,适当活动更好些,不用一直拘着。” “嗯。但能让我做的,也一定要我去做。” “好。”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想了想,她接着道:“今日舅舅和秦大人……” “我问过了。”顾九思直接道,“他不愿意说的私事,也就罢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知道顾九思是已经拿到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他并不想多说。她不是一个热爱探听别人私事的人,也便没有再问。 她靠着顾九思,颇有些困了,临睡之前,她慢慢道:“在荥阳这边把案子审完,之后就要回东都述职了吧?” “嗯,得和陛下有个交代。” “去多久?还回来吗?” “黄河还没修好,”顾九思叹了口气,“应当是要回来吧。” “至于多久?”顾九思看着天花板,有些痛苦了,“这一个月,怕都有得忙。”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二日清晨, 顾九思起来,便让人开始全城抓捕。王家在入城当日就已经被拿下,而剩下三家在昨夜一番交涉之后,也呈现出了异常的克制与平静。 只是对于大家族来说已经接受了命运, 但对于个人来说, 每个人却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于是官兵破门而入的时候,随处可见的, 是家族内的互相指责推诿,以及一些人试图逃脱的场景。 荥阳城热闹无比,整个城市里四处充斥着哭闹声、叫骂声、叱喝声。 柳玉茹清晨起来,领着人穿过了城,出门到了仓库之中。 仓库中没剩下什么人, 人大多都在前些时日被送走了, 而旧货也被卡在了上一个仓库点, 柳玉茹到了码头逛了逛,让人去通知之前离开的人回来, 同时又去通知上一个仓库点的人, 可以开始正常通航放货。 等回来的时候,柳玉茹经过赵家, 看见一个男子衣冠不整冲出来, 随后便有家丁冲出来抓住了那个男人, 那男人在大街上挣扎起来, 嚎哭出声来:“官是你们让我考的, 事儿是你们让我做的,你们在家享福,成天同我说一家人一家人,如今出了事,却就不管不问让我去抵罪了,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来的道理?!” 那男人吼得所有人都听见,然而话说完,就听见一个年迈的老者叱喝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而后那男人的声音就只剩下了呜咽声,没多久就被人拖了回去。 等回去之后,大街上又是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过一般,柳玉茹转过头去,看向赵家大门,便见赵老爷站在门口,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见到柳玉茹,微微躬了躬身子,恭恭敬敬叫了声:“顾夫人。” 柳玉茹回了个礼,赵老爷似乎是疲惫极了,他也没有过多寒暄,行礼之后,便折身回了大门内。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由人扶着回了屋里。 日里顾九思回来得早,他回到家里来,便看见柳玉茹坐在桌边发着呆,账本都没翻,顾九思走进门来,见到柳玉茹的样子,笑着道:“今日是怎的,谁惹着柳老板了?”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话,回过头来,轻轻笑了笑。 “回来了?” 说着,她便起身来,要替顾九思换衣裳,顾九思拦住她,忙道:“你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我自己会换。” 柳玉茹得了这话,也没起身,便坐着,温和道:“今日我瞧着城里到处在抓人。” “嗯。”顾九思在屏风后,扔了一件衣服上屏风来,解释道,“我让人去的,司州的守兵不能一直停在永州,而且荥阳也算是中转大城,一直这个样子,对它损伤太大。本来修黄河就穷,若是因这些事又伤了元气,我来永州这一趟,就不是修河,是作孽了。” 说着,顾九思从屏风内转出来,系上腰带道:“这案子要速战速决,反正证据傅大人和秦大人也都准备好了。” 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走到柳玉茹边上来,坐下握了她的手,将人揽到怀里,柳玉茹头靠在他肩上,被他把玩着手,听他道:“你今日被吓着了?” “也不是,”柳玉茹摇摇头,“颇有些感慨罢了。” 她将赵家的事说了一番,顾九思静静听着,等她说完后,顾九思才道:“自从朝中允许商人子弟入仕,这便是常态了。一个家族总要培养一些孩子读书,当官,然后反哺家族。那人也是好笑了,他说赵家对他不公,他怎的不想想,他当官升迁,个中资费来源于哪里。而且这种家族,当官子弟自幼优待,他在赵家,个个吹捧他,平日里让着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会有这么一日,以补偿他吗?为他家中牟利,这事儿他本可不做,他因着家族里的优待和资助选择做了,到头来又说家里人对他不公害了他,这是什么道理?合着他只能享福,不能受罪?” 柳玉茹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深陷沼泽,还想挣脱,这太难了。” “九思,出淤泥而不染是人之向往,可人性软弱贪婪,才是常人。” 听得这话,顾九思沉默不言,柳玉茹抱着暖炉,靠着他,温和道:“当一个老百姓,你黑白分明嫉恶如仇是好事。可作为官员,你得把人当成普通人。”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思索着柳玉茹的话。 柳玉茹的话他听得明白,荥阳,或者说永州的问题不是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大荣百年积累。这些年来,物产越发丰盛,商贸越来越发达,那么这些商人入仕,就成为了必然。无论再怎么打压商人,但钱财驱使之下,商人在朝中拥有自己的权势,这也是无可逆转之事。 然而商人逐利,官者有权,没有制度管理,荥阳今日,便是其他各州的未来。今天就算他把荥阳的贪官都斩了,下一个、下面几百上千的官员,处在这个位置上,又能不步今日后尘吗? 哪怕是顾九思自己—— 顾九思心想,如果他自己当年在扬州,父母也是从小如此教导,他也得为家族命运投身于官场,一家人系他一身,而周边风气都是如此,十年二十年,他又能比今日这些荥阳官员好到哪里去? 柳玉茹的话顾九思放在心里,他拍了拍柳玉茹的肩,柔声道:“别多想了,你好好赚钱就是,这些该是我想的。” 柳玉茹应了声。 抓了几日人后,顾九思便开始公审。 他开了县衙,将天子剑悬在桌上,而后便开始审人。 秦楠傅宝元准备了多年的证据,王思远的口供,加上后续从各家抄家搜查出来的结果,从抓人到审判,一个接一个。 这些人的关系网,从荥阳开始,到永州,乃至东都,顾九思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名单,一个月后,他审完了所有人,定罪之后,全部收押。 永州最终牵连官员一共五百三十二人,荥阳官员两百三十八人,其中处斩九十八人,其他各类处置人数不等,但总还是留了一条生路。 这样的大案,顾九思必须得回东都去述职得到范轩的批示,于是他选出人来接管了城中兵防之后,又安排秦楠和傅宝元接管了永州,洛子商监管黄河,随后便领着江河、叶世安一起回了东都。 他本不打算带着柳玉茹一起,柳玉茹怀了孕,顾九思怕她受不起这样的奔波,然而回去前一天夜里,柳玉茹辗转反侧,顾九思闻得了声,将人往怀里一捞,温和道:“怎么还不睡?”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许久没回东都,其实也该回东都看看,但有着孩子,我知道自个儿这事儿也任性,我……” 顾九思静静听着她的话,他将她揽在怀里,过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你想去,便去吧,这又有什么任性?” 柳玉茹没有出声,顾九思温和道:“路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有事的。” 柳玉茹低着头,顾九思亲了亲她,柔声道:“你是个好母亲,可是不是所有事儿都是要你一个人承担的。别太紧张了,孩子要随缘分,总不能怀了孩子,你连床都不下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哪里像你说得这样夸大?” 但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她伸手抱住顾九思,靠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日,顾九思便让人重新布置了马车,然后带着柳玉茹一起回东都。 行了七日,他们终于站在了东都城门口,从荥阳回来,顿时感觉东都城门高大,道路宽阔,街上人来人上,繁华熙攘。 只是两人早不是当初第一次入东都时那样小心忐忑,两人仰头看了一眼东都城门的牌匾,柳玉茹将头发挽在耳后,平和说了句:“进城吧。”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入城之后,顾九思和柳玉茹先是去拜见了顾朗华和江柔、苏婉, 同他们报过平安, 顾九思便梳洗之后,跟着江河、叶世安一起入了宫门。 范轩等他们有些时候, 顾九思进来,行礼之后, 范轩便急急上前去, 扶住了顾九思, 忙道:“顾爱卿辛苦了,快起来。” 范轩这一番作态, 顾九思便定下心来, 他推辞着站起身来,恭敬道:“为陛下做事,是臣分内之事,没有辛苦不辛苦。” “你在永州的事, 我已略略听闻了些,”范轩叹了口气, 让顾九思坐下来, 范轩端了杯茶道:“你去之时我就想到不容易, 却没有想到,这样不容易。你这么年轻, 处理这样的事, 的确是太为难你了。” 说着, 范轩喝了口茶, 叹息道:“罢了,不提了,你同我说说结果吧。” 顾九思上前来,将结果同范轩说清楚,范轩静静听完之后,顾九思将折子放在范轩桌上,恭敬道:“剩下的官员,大半还在东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 范轩没说话,好久后,范轩终于道:“案子既然办了,那就一并办下去。没有办到一半回头的道理。如今也马上就要秋闱,本来这事儿我让叶爱卿和左相操办着,你既然回来了,这一次主审官,就由你来吧。让世安帮着你,秋闱之前顺便在东都把案子也结了。” 听得这话,顾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识张口就道:“可黄河……” “就几个月的事,”范轩打断他,“黄河洛子商在那里办着,你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去。” 顾九思没有说话了,他想了想,应声道:“是。” 范轩看向叶世安,又嘱咐了叶世安几句,而后将案子的事草草说了一些,随后看了看天色:“如今也晚了,顾爱卿不如留下来陪朕用顿晚膳。” 顾九思知道范轩是想单独留他,便应了下来,江河和叶世安也是懂事的,各自告退后,便离开了去。 等他们都走了,顾九思留在屋中,范轩什么话都没说,低头喝着茶。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惫,顾九思去这几个月,他似乎又瘦了些许,顾九思见了,不由得道:“陛下保重龙体。” 范轩得了这话,笑了笑:“顾爱卿有心了,不过人老了,这身体也不是我想保重,便能保重的了。” 说着,范轩抱着茶杯,温和道:“听说你媳妇儿有喜了。” 范轩这个口吻,仿佛还是幽州那个节度使,闲着无事与下属拉拉家常。顾九思听到这话,也藏不住心里那份心思,面上便带了喜气:“是,三月有余。” “头一胎,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范轩说着,有些感慨道:“还是多生几个男孩得好。” 顾九思把这话品了品,便有几分体会出来,怕是近来太子又让范轩不满了。范轩按了口气,慢慢道:“太子近来换了好几位老师,朕正在让他多学儒家经典,可他还是不爱听这些老师的话,时时与朕作对。朕本想让周爱卿来当太傅,但周爱卿心里不乐意,太子更是同我吵得厉害。他与叶世安也是不对付的……” 范轩絮絮叨叨念叨着,说着,他抬眼看向顾九思,叹了口气道:“你性子随和,是陆爱卿的爱徒,与陆爱卿相似,你对太子,日后多哄着帮着。” 顾九思听明白过来,范轩其实知晓范玉的脾气,周高朗与范玉是不对付了,叶世安耿直,也是范玉不喜欢的。而顾九思不一样,顾九思能玩,以前便是纨绔子弟,若是他想哄着人,倒也是简单的。加上他拜了陆永当师父,陆永是什么人?这天下没他拍不穿的马屁,顾九思跟着陆永学,凭他的手段,日后哄一个范玉,倒还是简单的,只是端看他愿不愿意而已。 若是顾九思有能力,又愿意追随范玉,顺着范玉的耳朵说话,引导范玉做事儿,那日后范玉在朝堂,也算有了左右手。 顾九思静静思量着,突然明白了当年范轩把陆永的人都交给他,撮合他和陆永成为师徒的原因,怕是那时候,就已经想到日后怎么让范玉用他了。 顾九思一面想,一面慢慢道:“臣是臣子,对君上哪里有哄着的说法?都是据实相告,殿下就别埋汰臣了。” “你这孩子啊,”范轩叹了口气,“心里明镜一样,还要同我打哈哈。你以为我让你留下来审案子是为着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范轩接着道:“陆永的人虽然给你用了,终究不是你自己的人,要在朝堂上立足,你终归要有自己的门生。这一次你上下清理了这么多人,科举得多填补一些,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考,你当了主考官,要好好思量。” 顾九思应了声,范轩轻咳着道:“平日为人做事,你自个儿也要谨慎。我这里收到参你的折子,已是不少了。沈明的事儿,你说不是你指使的,他也来认了罪,可这事儿绝不能有二次。” “陛下恕罪。” 顾九思得了话,赶紧跪了下去。范轩接着又道:“好在太子把这案子压了下来,成珏,太子不懂事,但是却是一个惜才的人。” “臣明白。”顾九思忙开口出声,急急道,“臣必当好好辅佐陛下和太子,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听到这话,范轩似乎才舒了口气,他平和道:“这一次沈明的案子,交给你吧。” 这话顾九思愣了愣,见顾九思发怔,范轩压低了声,提醒道:“成珏,你得多为你前途着想。” “可是……” “你是要当爹的人了,”范轩打断了他,他慢慢道,“玉茹是个好姑娘,她打从跟着你,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整日奔波劳累的,就图你安安稳稳。你年纪不小了,凡事得多考虑考虑。” 顾九思不敢说话了,那一瞬间,他想着孩子,想着柳玉茹,他心里突然就想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把他火热跳动着的心拍得疼了,疼得蜷缩起来,在暗处瑟瑟发抖。 范轩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走,用饭去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起身来,跟着范轩一起去用了晚膳。 跟天子一起用饭,这是莫大的殊荣,然而这一顿饭,顾九思却是吃得心里沉甸甸的。 吃完饭后,顾九思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臣想去见见沈明……” “成珏,”范轩抬眼,他静静看着他,“你再想想。” 顾九思不敢说话了。 范轩的意思太明显了。 他没有再说话,行礼之后,跟着张凤祥走了出去。张凤祥一贯在范轩身边伺候,鲜少这么亲自送人离开,他送着顾九思到了门口,笑着道:“顾大人看上去不大高兴啊。” 顾九思勉强笑了笑,张凤祥双手放在身前,尖利的嗓子压低了几分,劝着道:“顾大人,有些机会有些人求一辈子也不能有。机会来了,若是握住了,那就是平步青云。这世上有舍有得,有些人是保不住的,何必把自己也葬送下去,您说是吧?” 顾九思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微微佝偻了身子,低声道:“公公说的是。” 说完之后,他朝着张凤祥行礼,便往外走了去。 当时已是夜深,东都的深秋已经开始冷了起来,顾九思出宫前换了常服,此刻穿着一身蓝色华袍,头顶玉冠,便失魂落魄走上了大街。他没上等候许久的马车,而车夫为了避寒躲在车后面,也就没看到顾九思走过去。 车夫等了许久,也没见着顾九思人出来,终于忍不住上前去问守门的士兵:“各位可见顾尚书出宫了?” 士兵识得车夫,不由得有些诧异:“不是早就出宫了吗?” 车夫愣了愣,旋即知道不好,赶紧回了屋里,禀告了上去。 柳玉茹去花容和神仙香盘账,她不敢太劳累,下午便早早回来,等着顾九思。 她还在吃着滋补的药,便听印红走了进来,有些着急道:“夫人不好了,姑爷不见了!” 这话让柳玉茹有些愣了,但她尚还算镇定,忙道:“怎么不见的?你将禀报的人叫过来,我亲自来问。” 印红应了声,忙让车夫进门来,车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将话说了,柳玉茹静静听着,许久后,柳玉茹道:“你没瞧见他出宫了,士兵却说出宫了?” 车夫应了声,颤抖着道:“夫人恕罪,是小的错了,天太冷了,小的……” “暗卫呢?” 柳玉茹直接开口,印红愣了愣,随后道:“我这就让人去找。” “从宫门前开始,问着人找。” 印红出去后,柳玉茹又让车夫把事情说了一遍,柳玉茹想了想,便直接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正在会客的江河。 江河被人从一片吹拉弹唱中叫出来,看见柳玉茹,他挑了挑眉道:“怎的了?” “九思不见了,没什么打斗痕迹,暗卫那边也没消息,应当是他自愿不打算回家,我想知道你们在宫中说了些什么?” 江河愣了愣,片刻后,他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其他倒也没什么,陛下如果要说什么让他烦心的事儿……” 江河没有说下去,片刻后,他突然道:“沈明!” 柳玉茹愣了愣,江河眼里带了几分惋惜,叹息道:“我还以为陛下是打算饶了沈明,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九思啊。” “舅舅的意思是?” 柳玉茹试探着询问,江河解释道:“沈明来东都自首,说杀王思远的事儿他一人担着,但陛下没有马上处理他,只是将他收押在天牢,我本来以为陛下是打算网开一面随便处置了,但若九思举止不对,唯一可能就是,陛下是留着沈明让九思处置。” “为什么?” 柳玉茹脱口而出,江河却是笑了:“为什么?九思是陛下如今一手碰上来的宠臣,他的字都是天子钦赐,这是陛下多大的期望,陛下怎么容得九思身上有半点瑕疵?” 这么一说,柳玉茹顿时便明白了。 这时候印红也转了回来,同柳玉茹道:“夫人,人找着了,听说姑爷就一个人走在街上,什么都没做,走到现在了。” 柳玉茹没说话,片刻后,她让人准备了热汤,便领着人走了出去。 顾九思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他不太敢回去,也怕天亮。 他脑子木木的,他感觉自己的脊梁弯着,像一只滑稽的软脚虾,弓着背,可笑的被人捏在手里。 他一直在想,方才在宫里,怎么就不说话呢? 出门的时候,怎么就会同张凤祥说那一句“公公说得是”呢? 他就闷着头一直走,觉得有种无处发泄的烦闷从心头涌上来。 柳玉茹找到人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顾九思,他漫无目的往前走,他不自觉的低了头,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萎靡。 东都的街很繁华,周边的人和荥阳城不同,他们都穿着华美的衣裳,带着精致的发簪,说的话都是纯正的官话,字正腔圆。 可这里的顾九思却与荥阳的顾九思截然不同,柳玉茹看不见那个一人一马似如朝阳的青年,她就看见一个似乎是泯然于众人的人,有些恍惚走着。 柳玉茹感觉心里有种锐利的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九思。” 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不远处的柳玉茹。 她穿了一件粉色长裙,外面披了白色狐裘披风,手里提了一盏灯,拿了一件披风,站在不远处。 灯火在她身上映照了一层光,顾九思愣了愣,便看柳玉茹走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灯塞在他手里,而后温和又轻柔的展开了披风,替他披在了身上。 披风上带着她的温度,温暖让他冰冷的四肢里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 “听说郎君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特意来接你。” 柳玉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顾九思提着灯,静静看着替他系着披风的姑娘,慢慢道:“你难过什么?” “今日听人说书,”柳玉茹开口出声,“听得人心里难过了。” “听了什么?” “先是听了哪吒的故事,听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一身傲骨铮铮。” “你也不必难过,”顾九思劝着她,“他最后好好的,还封神了。” “我不难过这个。” 柳玉茹系好了带子,却没离开,手顿在顾九思身前,低着头。 顾九思静静等着她后面的话,就听她道:“我难过的是,后来他们又说到齐天大圣偷蟠桃被众仙追杀,他一棒打退了哪吒太子,又败了五位天王。” 顾九思没说话了,他看柳玉茹抬眼看他,她一双眼清明通透,仿佛什么都看明白了:“都是天生天养一身傲骨的胎,怎么最后都落了凡尘?”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吹过两人中间, 让他们的发纠缠在一起。顾九思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仰头看她的柳玉茹, 他突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 猛地扔了灯,捧住了那人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他知道柳玉茹的意思。 哪吒当年也曾傲骨铮铮,最后却仍旧成了天庭爪牙;齐天大圣也曾云霄笑骂,最终却也在五百年后成了斗战胜佛。 有了神位,却失了命随己心的气魄。从被镇压的人变成镇压别人的人,这世上所有人都仿佛是轮回。 柳玉茹可惜的不是哪吒也不是大圣,而是他顾九思。 他在黑夜里彷徨前行,无非就是他隐约感知着,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或许便是下一个范轩、下一个周高朗、下一个陆永、乃至下一个王思远。 今日他为了前程舍了沈明,明日殊不知又会舍去什么。 温水煮青蛙, 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久了便连原本要去哪里都忘了。 柳玉茹说出这话之后, 他仿佛是在黑夜里骤然看到了明灯, 绝境中猛然抓住了救命草绳。 他死死抱了一下柳玉茹,复又放开,而后穿着柳玉茹给他披的披风, 转过身去, 同柳玉茹道:“你先回去吧, 我要再进宫一趟。” 柳玉茹瞧着他匆匆往宫门赶过去, 不由得笑了, 大声道:“自个儿回来。” 顾九思小跑着摆了摆手,没回头的回应:“知道了。” 顾九思一路奔回宫中,又让人通传求见范轩。 范轩有些诧异他又回来,倒也接见了他,顾九思见了范轩,便立刻跪下了,范轩看着顾九思,颇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沈明的案子,微臣不能审。” 范轩皱起眉头,顾九思跪在地上,继续道:“陛下爱惜微臣,希望微臣能够不被人指责,可做人重要的是当个怎样的人,而不是别人说我是怎样的人。沈明是微臣的兄弟,他所做之事,的确是微臣教导无方,微臣不与他一同承担骂名便也罢了,哪里有资格来审判他?若为了保住自己名声,大义灭亲审了他,那是不义;若不大义灭亲审他,哪怕按着律法公正审了,因我和他的关系,那也是指指点点,故而还请陛下三思,换一个人主审此案。” “顾大人,”范轩语气中有了几分不快,“你可想好了?”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顾九思神色平静,“可陛下看重臣,看重的不正是臣这一份正直吗?若今日臣对友不义,陛下又怎敢将太子托付给微臣?” 范轩没有说话,好久后,范轩终于道:“所以,沈明的案子,你决计是不审了?” “不审了。” “朕若让一个人审他一个死罪呢?” “按律来说,沈大人虽然有罪,却也立下大功,就算活罪难逃,但也不当是死罪。”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替他伸冤。” “朕让人办的案子,你也要让人伸冤?!” “陛下是明君。” 顾九思这句夸赞下来,室内有了许久的沉默。 顾九思静静跪在地上,好久好久,才传来范轩无奈的声音道:“顾九思,你可知道,朕是想扶持你当丞相的。” “微臣谢陛下厚爱。” “未来周大人管兵马,你管天下,朕在你身上,有太多期望。” “臣辜负陛下信任。” “你可知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知道,”顾九思声音铿锵有力,“臣不后悔。” “为什么?”范轩似是有些烦躁,顾九思抬起头,看着范轩,认真道,“臣以为,做人,比做官重要。” 范轩不说话了,他盯着顾九思。 好久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你下去吧。” 顾九思知道有了结果,他叩首,站起身,退出宫来。 他出了御书房,便回了家中,他似是十分高兴,等到了家里,看见柳玉茹在屋中算账,他冲进屋去,抱起柳玉茹来,高兴的转了一圈。 柳玉茹受惊叫出声来,忙让他放下自己,顾九思将她放到位置上,高兴道:“我们明天去看沈明吧?” “好啊。” 柳玉茹笑起来,温和道:“进宫同陛下说了什么?” “我同陛下说我不干了,不愿意审沈明。” 顾九思说着,便将自己同范轩的事儿同柳玉茹说道了一遍,柳玉茹静静听着,顾九思抱着她,缓缓道:“我那会儿从宫里出来,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办。在官场久了,自个儿也不自觉染了官场上的脾气,权衡利弊,自私自利。身上负担越多,越往上走,就想得越多。有时候想太多了,连自个儿怎么来的都忘了。” “不过还好,”顾九思靠着柳玉茹,闭上眼睛,安心道,“你在,我就觉得有了路。” 柳玉茹听着,轻轻笑了,她轻抚着顾九思的头发,想了想,慢慢道:“不过也是奇怪,你说陛下是不是太急了?” “嗯?” “让你修黄河,又让你回来审案子,还让你主持秋闱,有点……”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笑了,直接道:“有点捧得太过了。” 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靠着他,闭着眼睛,平静道:“其实这也不难明白。他需要一个人,能去平衡周大人。周大人不喜欢范玉,又有权势,陛下害怕他们两争执。而丞相张大人与周大人有旧,又是个不倒翁,他不会刻意保着太子,日后若周大人和太子有了冲突,张丞相大约就是隔岸观火。所以陛下需要一个明确的□□。这个□□不能太护着太子,就像洛子商,那会激化周大人和太子的矛盾,但也不能偏向周高朗,就像他们一干老臣,还得有能力,还不是那种像李玉昌叶世安那样的能力,而是调和所有人的能力……” 顾九思说着,慢慢睁开眼睛:“想来想去,也只有我了。” “他不怕你同周烨的关系好,日后成为周大人的人吗?”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笑起来:“他看重的不正是我和周大人的关系吗?我若与周大人没有半分关系,如何做这个中间人?陛下知道,我经历过扬州的事,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安安稳稳的,不要再起争执,其实只要太子不要太过失格,有周大人和我等辅政,哪怕陛下走了,这大夏也会安安稳稳继续下去。我虽然不喜范玉,可我还是会尽量保着他,因为保了他,就保了这个天下安稳。” 柳玉茹沉默着,她有些犹豫道:“可他若失格呢?” 顾九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慢慢道:“如果天下注定要乱了,那自然是择明主而抉之。” “陛下想不到吗?”柳玉茹想不太明白这些弯弯了,“他难道不知道,一旦太子失了分寸,你也不会再做这个和事老吗?”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其实陛下也抉择得很难。范玉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虽然脾气嚣张,但终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哪怕是一般帝王,也不至于为此废太子,更何况如今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废了,又要立谁?无论立谁,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都会有另外一批人拥护范玉登基,除非范玉死了,不然大夏难安。” “可陛下也想得长远,太子如今的性子,他日登基,太不可控,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如果他真的犯下大错,以陛下如今的布局……” “怕是没有给太子留下后路。” 一个朝堂,没有彻彻底底的□□派,只是在每个位置上安排了最合适的人。殿前都点检周高朗,丞相张珏,户部尚书顾九思,工部尚书廖燕礼,刑部尚书李玉昌…… 有这些人在,哪怕是有一日,范轩百年归天,也可保大夏内外安定。 他已经为这个国家尽力了,只是他始终还是有私心,还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子嗣能够好好的。所以他希望顾九思不仅仅只是一个户部尚书,他还希望顾九思能够站稳脚跟,成为一个能和周高朗平衡的人。 周高朗与范玉不对付,周高朗看着范玉长大,内心里始终认为范玉是个孩子,又不大看得上他,过去常常谏言范轩续弦再生一个孩子,甚至在立太子一事上都十分反对,范玉对周高朗恨之入骨,周高朗位高权重,范玉若是被欺负得狠了,半点奈何不得周高朗,怕是要走到极端去,那范玉便完了,大夏又是一番动荡。 所以这个朝堂需要一个顾九思。他与周家交好,能劝着周高朗,又能哄着范玉,让范玉以为自己有一颗平衡周高朗的棋,不至于走到绝境去。这个过程中,范玉慢慢长大,或许有一日,也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柳玉茹和顾九思把这些弯弯道道一讲,柳玉茹不由得叹息道:“这天家也不容易,若陛下不是陛下,也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说着,柳玉茹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只是,做得这样急,陛下怕是……” 话没说出来,顾九思却已经明白了。顾九思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多说。 第二日清晨,顾九思便出门去打点,约了柳玉茹下午去看沈明。柳玉茹清晨到了神仙香去,同叶韵一起看了神仙香如今的经营状况,等用过饭后,顾九思便派人来接柳玉茹,叶韵不由得道:“还这么早,顾大人是接你做什么去?” “去看看沈明,”柳玉茹笑了笑,接着道,“你一同去吗?” 叶韵听得沈明的名字,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去的。” 柳玉茹点点头,她领着叶韵一同上了马车,坐在马车上,柳玉茹想起离开东都之前沈明那惊天动地的一哭,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偷偷打量了叶韵。叶韵看见她那眼神,有些不自在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离开东都那日,沈大人哭了一天。” 叶韵听到这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了,她轻咳了一声道:“他孩子气了。” “与你过去,倒是挺像的。” 柳玉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她想了想,手肘搭在小桌上,瞧着叶韵道:“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叔父不管你的婚事么?” “管是管的,但也不敢多说,怕伤着我的心。”叶韵平静道,“说句实话,其实我也没有多想过,我就是觉得,家里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若我的婚事能给别人带来几分快活,便也是好的。” “你……”柳玉茹皱起眉头,叶韵笑了笑,“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之前家里是给我相看了江大人。我心里也是有了几分心思的。” 说着,叶韵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想着若是嫁过去,一来和你也算是亲戚,日后互相照应。而来我们叶家、顾家、江家也算是真连在了一起,也算是为家族贡献了几分。三来嫁给江大人,也算是体面,没有对不起门楣。只是没想到江大人心中有人……” 叶韵说着,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未来的事儿,慢慢看吧。” “说来说去,”柳玉茹笑道,“就是不说沈明。” 叶韵沉默下去,她没有说话,好久后,她才道:“他救了我,对我好,心疼我,我视他为好友。他说喜欢我,我怕糟蹋了他的心意,也怕糟蹋了他的人。” “你说得奇怪了。”柳玉茹有些疑惑,“叫你嫁江舅舅,你不觉得糟蹋,问你回应沈明,你倒怕糟蹋了沈明?” 听到这话,叶韵苦笑起来:“你不懂。” 叶韵转头去,低声道:“沈明这个人吧,干净得很。” 听到这话,柳玉茹便明白了。 如今的叶韵,仿佛当初的她自己,面对顾九思那份感情,她总觉得配不上。因为她心思重,而顾九思的感情就如今日的沈明,干净得很。 她突然就有了那么几分感同身受,可奇怪的是,当年她觉得自个儿配不上顾九思,如今却没了半分这样的想法,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不由得有些愣神,叶韵见她发愣,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柳玉茹慢慢道:“再等等就好了。” “等什么呢?”叶韵有些疑惑,柳玉茹却是笑起来,“再等等,或许你便会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被一个人真正爱着,会有多么神奇。” 会治愈你所有残缺,会让你脱胎换骨。 “或许吧。” 叶韵叹了口气,两人说着,便到了天牢,下了马车之后,就看见顾九思和叶世安在门口候着他们,顾九思见柳玉茹出来,忙上前去,扶着柳玉茹走了下来,叶韵见到叶世安,和叶世安问候了一声,叶世安了然道:“看沈明啊?” 叶韵应了一声,叶世安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皱着眉头,什么都没说。 四个人一起进了天牢,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了沈明的声音。 他在里面敲着碗,闲着没事儿唱着歌。 他也没什么文化,唱的都是山寨里的歌,活生生把一个天牢唱出了几分寨子的感觉,似乎随时随地就会跳出两个土匪来挥舞着大刀喊:“此山是我开……” 四个人走进去,沈明听到了声音,背对着牢房门,百无聊赖道:“世安哥,我想吃桃子,下次带点桃子进来。” “好。”顾九思开了口。 听到顾九思的声音,沈明骤然僵了背,随后他猛地回头,看见顾九思后,他赶紧爬了起来,高兴道:“九哥!” 顾九思臭着脸,看着沈明,冷笑道:“还知道我是你哥?” “哥,”沈明赶紧讨好道,“你是我亲哥哥。你怎么来了?事情解决了?王家人都砍了吧?秦大人好不好?荥阳什么情况了?你……” “你还有脸问这么多问题,”顾九思冷着脸打断他,“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么?” “我错了,”沈明从善如流,赶紧开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顾九思严肃看着沈明,认真道,“你倒的确没有下次了。” 这话让沈明愣了愣,叶世安和叶韵听到这话,也是震惊看了过来,叶世安立刻道:“陛下……” “陛下让我主审此案。”顾九思看着沈明,“荥阳一案牵扯东都众多官员,陛下希望我来审案。可因为你的关系,我牵扯其中,为了洗清我指使你杀王思远的嫌疑,我得做点什么,然后我才能去审案、立功,让陛下给我一个升官的机会。” “这是陛下给我的考验。”顾九思眼里没有半点说笑,“沈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九思……”叶世安急急开口,顾九思怒喝出声,“你让他说!” 沈明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平静道:“九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接受了陛下的考验,九哥主审此案,便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日后说不定是咱们大夏最年轻的丞相呢。到时候九哥还得像现在一样,多为百姓办事。” “我问你我该怎么办。”顾九思不让他有半分逃避,沈明叹了口气:“自然是要重判。律法里最重怎么判,就怎么判。九哥你也别担心,我看过《大夏律》了,我这个情况,最重是夷三族。我没有三族可以夷,你就这么判,这么判下来,谁都不敢说你指使我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判?” 顾九思带了几分怒意,沈明看着顾九思,他神色一片清明:“九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可以,我可以自个儿了结自个儿,不让你为难。可我若自个儿了结了,那就是畏罪自杀,你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我不是冲动做的事儿,”他静静看着顾九思,“从我做那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做好打算了,我不连累你,你若是让我连累了,我还不如死在路上不回来。” 顾九思没说话了,他看着面前的沈明,片刻后,他同旁边狱卒道:“开一下门。” 这狱卒是他安排的人,狱卒开了门,顾九思道:“你到门口去,我说几句私下的话。” 狱卒犹豫了片刻,但想着顾九思的身份,还是出了门去,在门口等着。 狱卒才出门片刻,就听到里面传来沈明的嚎叫声。 “你这脑子!你这脑子!” 顾九思进了牢房里,对沈明拳打脚踢,沈明嚎叫着在监狱里四处逃窜,叶世安叶韵柳玉茹赶紧进去拦着顾九思,顾九思一面打一面骂:“你还不如不懂事!还不如什么都不想!逞你大爷的英雄!我今天把你打死,打死算了!” “不懂事儿的东西,王家那一家子的命抵得上你吗?!” 顾九思被另外三个人联手拦着,却还是追着沈明作势要打。旁边叶世安连连劝阻:“骂骂得了,别动手,别动手。” 柳玉茹也是赶紧道:“你冷静些,要打也回去打,在这儿打出事儿来不行。” 叶韵听得柳玉茹的话,也道:“他回来时候才被人捅了好几刀,如今刚养好,真的会打死的。” 听到这些话,顾九思也打累了,他缓了动作,往床上一坐,喘着粗气道:“沈明我和你说,我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 “九哥我真的知错了。” 沈明抱着头,蹲在一边,低着头认错。 顾九思缓了缓,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体会到了当初顾朗华当初打他的那种心情。 他真的很想提一根木棍打死沈明,就算打不死,把木棍打断或许也觉得舒服些。 沈明见顾九思不说话,低声道:“九哥,你真的别为难。” “我为难你大爷为难!” 顾九思骂出声来,叶世安在旁边看明白了:“所以这个案子,你不打算审?” “不审。” 顾九思扭头道:“审什么审?我回去修黄河去!我就留在黄河不回来了,我和黄河天天待在一起万古长青。我修完黄河修长江,我修完长江修淮海,我这辈子都不回东都,一辈子修河算了!” 叶韵在旁边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顾九思冷冷看了她一眼,叶韵赶紧退了一步,躲在了叶世安后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说气话,忍住了笑,轻咳了一声,同沈明道:“你自己是打算自己扛了所有事儿,可你九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扛?沈明啊,日后做事儿,你得知道,你身边人都心里惦着你,不可能放你不管。你想牺牲容易,可你也得问问旁人难不难过,允不允许。” “你不是以往山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山匪了,”柳玉茹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你既然来了顾家,便是有个家了。” 沈明没说话,他蹲在一边,低着头,手环着自己,好久不出声。 叶韵走到沈明边上去,轻轻踹了踹他,小声道:“说句话,哑巴了?” “我知道了,嫂子。” 沈明终于开口,沙哑着,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知道了,九哥,嫂子。”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一个家。 顾九思听到这话,也没了找沈明岔子的心,他坐在床上,抿了抿唇,终于道:“你最近好好养伤,只要我不审这个案子,陛下也没了一定要判你重罪的理由。他应当会派李玉昌主审这个案子,你的情况他清楚,我猜着,你最后不是充军,便是流放了。” “嗯。”沈明低着头,没有出声。顾九思接着道:“我会帮你想办法,尽量充军到幽州去,到了周大哥地界上,你好好跟着周大哥做事儿。你日后也别总是冲动想着用蛮力,多读点书,不喜欢看那些文绉绉的书,兵法什么的多看看。” “好。” 沈明没了往日的活脱劲儿,什么都说是,什么都说好,顾九思也没法骂了。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后,顾九思走出门去,到了门口,同叶世安道:“你从你家拿些兵法的书来,扔给他看,别在牢里就过得像养老一样,什么都不学了。” 叶世安点点头,随后道:“你推掉陛下的,不止是主审荥阳案的机会吧?”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许久后,他才道:“陛下本想让我当此次科考的主考官。”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终于叹息出声:“九思。” 顾九思转头看他,叶世安笑了笑:“愿你我几人兄弟,能永如今日。” “嗯?”顾九思有些不明白,叶世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道,“你放心,若我是你,也会如此。” 听到这话,顾九思也笑了。 他拍了拍叶世安的肩,只能道:“我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他,我觉得养个儿子,也就这样了。” 说着,他有些难过:“真的,”他同叶世安感慨,“我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养了个叛逆儿子。我爹当年的心情,我真的已经提前感受到了。” “什么心情?” 旁边柳玉茹笑着插嘴,顾九思叹了口气:“就是想打死他,非常想打死他。”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如顾九思所料, 没有几天后,范轩就下令让李玉昌审理此案, 但出乎顾九思意料的是, 范轩并没有完全抛弃他, 反而是让他联同李玉昌共同审理此案, 只是将沈明的案子另案处理, 由李玉昌单独审理。(w W W.gGDOwn) 这个结果是在朝廷上给出的, 命令一下来,整个朝堂都是议论之声, 顾九思站在前方, 听见各路声音,没了片刻, 便有大臣站出来道:“陛下,沈明刺杀王思远一案尚未审理清楚, 顾尚书与沈明关系密切, 让顾尚书同李大人一同审理荥阳案,怕是不妥。” 听到这话, 范轩抬眼, 看着说话人道:“朕与沈大人也时长说说话, 朕是不是也和沈大人关系密切得很?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便是李爱卿和顾爱卿办的,你如今临时换人,倒给朕找个合适的人来?” 这一句胡搅蛮缠的话表明了态度, 众人也不敢多说。强行将朝堂上的意见压了下去后, 等到下朝, 范轩便将顾九思叫了过去。 顾九思进了御书房,看见范轩正在喝茶,他一进去便跪在地上告罪,范轩也没让他起来,喝着茶道:“等办完了案子,你便主持今年科举之事。” 顾九思有些忐忑,他不明白范轩为什么最后还是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范轩也没说,只是道:“你不愿处理沈明,朕也不逼你,但你得记着,今日朕可以帮你压了此事,来日此事必定成为你的一个污点,未来若有人想捅刀,这就是伤口。” “微臣明白。” 顾九思连忙回答:“微臣知道陛下一片苦心。” 范轩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转头同顾九思说了一下事务细节,而后顾九思便站了起来,退下的时候,顾九思见人端着汤药进来,他看了一眼汤药,没有做声。 等出宫之后,他心里有些发沉,他隐约知道了范轩这样做的原因,但这事儿无可逆转,他也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尽量把事儿做好些。 范轩让顾九思和李玉昌审荥阳这个案子,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两人多些政绩。有了这个案子作为基石,后续让顾九思主持科考一事,才能顺理成章。 顾九思在荥阳便已经掌握了许多供词,在东都办案,直接开始动手抓人。 荥阳牵扯东都的,大多是前朝就留下来的老人,早在前朝就和荥阳那边有不少的关系,多年来只要修黄河,就是他们发财的好机会。这些人人脉广,顾九思审案期间,顾家府邸来来往往都是人,什么亲戚都找了上来,搞得顾朗华和江柔都不敢见人,连苏婉都不堪其扰。 柳玉茹本也是不大清楚顾九思在做些什么的,只是她店里的客人不知道怎么就多了起来,日日都有人来找她,要同她做生意,多来两次,柳玉茹便明白过来。干脆谢绝了客人,每日待在顾家也不敢出门。别人送礼来,她都退还回去。 这样的事儿过去她也做习惯了,以往还觉得难堪,如今做起来,也没了什么不好意思。 这个审了大半个月,从荥阳审到东都,最终定案牵连下来的人,有一千二百人之巨。 这是大夏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甚至在大荣立国百年来也少见如此大案,一时之间,李玉昌和顾九思声名远播,骂者有之,惧者有之,更多的,却是将二人当做青天大老爷给供了起来。 如此盛名之下,由顾九思主持这一次科举,也没有人有多少异议,甚至在民间读书人之间,还颇有了几分荣耀。因着若是顾九思主持此次科举,他们在此次科举中高中,也就间接成了顾九思一个“学生”。顾九思公正清明,刚正不阿,必定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考试,而且他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更是东都风流人物,能成为他的学生,也是一件幸事。 这一年的秋闱举行在十月初三,相比过去是晚了许多。秋闱举行前,沈明的罪也定了下来,李玉昌明白顾九思的意思,判处沈明充军幽州。 沈明走那日是十月初一,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叶世安、叶韵一起来送他。沈明是跟着其他一起充军之人走的,他穿着囚衣,戴着枷锁,手脚都戴着铁链,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脸上仍旧带着笑,笑容明朗,但相比过去,的确是沉寂了许多。顾九思给他倒了酒,他和所有人逐一碰了杯子,随后笑道:“此去不知何时是归期,你们若有时间,便多来看看我。” “别这样说,”叶世安叹了口气,“你早晚会回来的,我们都会想办法。” 沈明笑了笑,点头道:“行,我知道你办事最妥帖,我会等你想办法。” 叶世安听出里面的调笑,想骂骂他,又觉得这送行的气氛,不当与他有什么争执。沈明见叶世安憋了气,似乎就高兴了些,他转过头,看着顾九思,片刻后,他终于道:“哥,我走了。” 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我让人给周大哥带了信去,让他平日里多给你点书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和个山匪一样。” “知道。”沈明笑起来,“我会好好看书。” “到了幽州战场,便当是你的天地,在战场上好好建功立业,也当有你的一番事业。” “我知道。”沈明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建功立业这事儿,玄乎,我尽量就是了。” 顾九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沈明。” “嗯?”沈明有些不解,顾九思认真看着他,“我与世安,都是文臣,我们都需要一个人,手里拿着兵权,同我们一条心来帮着我们。” 沈明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顾九思目光挪都不挪看着他,眼里满是期许:“我知道你是一只鹰,会有你广阔的天地,我和世安都会在东都等你,到时候,等你满身荣光回来。到时候,我们执笔,你提剑,共守大夏江山百姓。” 沈明没说话。 他听着顾九思的话,感觉有什么在内心翻腾不休。 旁边传来官差的催促声,沈明回过神来,他有些狼狈低下头,哑声道:“行,我知道了。” 顾九思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他道:“我去旁边等着你们,你还想和谁说几句,就和谁说吧。” 这话提醒得明显,于是顾九思一走,柳玉茹和叶世安赶紧也走了,就剩叶韵还在原地,有些踌躇不安。 沈明静静看着叶韵,他看着她,片刻后,却是问了句:“你今年几岁了?” 叶韵愣了愣,她没想到沈明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她有些茫然道:“十九。” “大好年华。” 沈明笑了。 叶韵没明白沈明的意思,她就是站在原地,两人沉默着,沈明静静注视着她,隔了一会儿后,他笑着道:“回去吧,好好经营店铺,你得当个有钱的姑娘。” 叶韵听着沈明的话,她不由得怔住,下意识道:“你没有其他话同我说了吗?” “该说的,我没藏着,也都说过了。” 沈明转过头,看向远方:“不该说的,也不必说了。” 叶韵听着,抿了抿唇,片刻后,她却是道:“你还打算回来吗?” “九哥在这儿,我自然是回来的。”沈明平静回复,叶韵看着他,认真道,“既然打算回来,不同我说些什么吗?” 沈明没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叶韵。叶韵有些紧张,她看着沈明,却是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娶我。” 沈明听到这话,慢慢笑了:“是。” “那么,”叶韵看着他,认真道,“我可以等你,你早些回来。” 沈明看着面前人认真的眉眼,他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楚又欢喜。然而他没有回应,认真看着她,却只是道:“你不必刻意等我,也不必同我说这些。” “叶韵,”他叫她的名字,“你得自己过得好。别总想着为别人好,也别总想着回报别人,你若嫁给我,只能是因为喜欢,除此之外的理由,我都不接受。” “我没有……”叶韵急切开口,沈明却道:“我不傻的。” 他认真看着叶韵:“以往我不明白,可如今我却是懂的,你今日应我,只是想给我一个回东都的盼头,让我高兴些。你愿意嫁给我,也只是因为,你视我为好友,觉得你的这桩婚事,至少能让我高兴些。” 叶韵不说话了,她以往觉得沈明蠢笨,如今却发觉这人比谁都通透,比谁都聪明。 沈明看着叶韵不语,他笑起来:“可我却不乐意这样,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却希望,当你回应我,只是因为喜欢。我会在幽州好好生活,也会尽快回东都。我回来时候,我会有与你般配的身份,也会有不辱你门楣的品级,到时候,你若喜欢我,我必定三媒六娉、八抬大轿上门娶你,我会让所有人看着,你嫁给我不是因为将就,也绝不会折了你的身份。” “在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沈明眉眼里带着温柔,“好好生活。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你想嫁,你觉得高兴,你就嫁,我也会很高兴,因为你过得好。如果你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你也别害怕,我会一直等着你,有朝一日,只要你喜欢上我了,我随时随地,都等着娶你。” 说着,沈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垂下眼眸,旁边官差又喊了一声,这次真留不得了。 沈明同所有人告别了一声,转过身去,同其他犯人一起,往远处走去了。 叶韵看着沈明背影,看着风卷着他残破的囚衣,看着他被上百斤枷锁压得佝偻的背。 她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审视沈明。 过往她总觉得他幼稚,总觉得他无法体会她内心的想法和艰辛。然而看着那人远走时,她突然开始明白。 他或许不是不懂,他可能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只是他不像他们这些聪明人,想得多,烦恼得多。一件事,他想做,便做了。一个人,他想爱,便爱了。 没有犹豫,也无迟疑。 他沈明踏上的路,从不后悔,也不回头。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沈明走后, 当天晚上,顾九思和叶世安便进了贡院,开始准备科考一时。(格格党小说 ggdown) 此次顾九思担任主审官, 叶世安、江河从旁协助。而考题则由范轩拟定,在科考前一天晚上, 才交到顾九思手中。 秋闱一共三场考试,每场三昼夜,第一场考八股,第二场为官场上往来文章, 第三场则是策论。 往年秋闱一般在八月份,然而这一年大夏新朝初建,事务繁忙, 于是秋闱被推迟到了十月, 而范轩意在选拔治国实用之才,因此私下也同顾九思说过,此次批卷,重在策论, 前面两场考试, 将就就行。 考生考试的时候,顾九思也得陪着,他和叶世安等人一直被关在贡院里,百无聊赖, 三个人没事儿就去巡查。 顾九思以前读书不行, 逢考必作弊, 让他来查考场,对这些作弊手段简直是清楚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抓到几个考生扔出去,于是开考没有几天,整个考场就再也没人敢作弊了。而顾九思的明察秋毫的名声,也在考生心里印下了去。 九天后,所有考生考完,考生出来了,考官却得全关在一起,等人把卷子糊了名字,他们匿名批完卷子,才能出来。 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挂念,于是贡院开门的时候,她早早到了贡院门口,而后就看见考生一个接一个走出来,有的欢天喜地,有的鬼哭狼嚎,甚至有一位,出了门,便披头散发、赤足狂奔了出去,然后直接跳了护城河。 柳玉茹本来是来看顾九思的,却不由得被这些考生吸引了目光,她坐在马车里,静静瞧着他们。 这便是这些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了。 他们一辈子,最努力的时光是在这里,最艰辛的时光是在这里,最重要的时光是在这里。 考生相互认识的,三三两两结着伴,说着此次考试。他们议论着题目,悄悄说着顾九思。 “此次主考顾尚书,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考官了,我这次文章引经据典,万一他看不出来怎么办?” “这你不必担心,”另一个考生道,“在下幽州望都人士,去年梁王攻城,顾大人与梁王谋士城头骂战,在下刚好在旁,二人论战半日,互相考究学问,顾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无一不知,可谓学识广博。顾大人之才能,兄台大可放心。” “顾大人当众是人中俊杰啊,”之前那个考生接着道,“先前只听闻顾大人力保望都,又修黄河,灭贪官,只当顾大人有实干之能,不想学识也是出众……” 考生说着从柳玉茹身边走过去,柳玉茹抿着唇,笑着听着这些人说话。 她也不知道怎的,听着这些人这么夸顾九思,她就觉得好像,总觉得这些人若真知道顾九思是个怎样的人,怕是要大跌眼镜。 顾九思在考场里呆了五日,终于才彻底批完卷子,而后放了榜单。 放榜当日,顾九思才回了顾府,柳玉茹本以为他要等下午才回来,没想到顾九思大清早就自己骑着马回了家里。 他来得匆忙,柳玉茹甚至还没起床,还迷迷糊糊睡着,就感觉有人披了一身寒意,突然掀开了被窝挤了进来。 她惊得叫起来,顾九思一把搂住她,赶紧道:“别怕是我!”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似乎是疲惫极了,含糊道:“多睡睡,我也睡睡。” 柳玉茹看看天色,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顾九思眼周黑了一片,比在荥阳时候看着严重多了,柳玉茹整个人呆呆的,她也不知道顾九思怎么就来了,更不知道顾九思怎么就什么都不干就往床上扑过来睡了,她搞不明白,想想也就不管了,往被子里一缩,就挤了进去。 两个人窝在温暖又拥挤的被窝里,顾九思抱着柳玉茹,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道:“还是抱着媳妇儿好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的,但她也觉得顾九思说得对,她往他怀里又挤了挤,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伸手揽住他。 她有些迷蒙的时候想,还是相公在好睡。 柳玉茹怀着孕,睡得本也多些,之前不知道,她每日都说拖着困强行起来做事儿。如今知道了,便放任着自己随便睡。加上顾九思不在这几日,她睡得也不大好,如今人回来了,她心里安定下来,睡得也熟了许多。于是两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柳玉茹觉得饿了,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她想着顾九思也是累了,本不打算打搅他,谁曾想她一动,顾九思便醒了,他将她拉在怀里,撒着娇道:“我觉得饿了。” “我让人弄东西去吃。” “想吃肉。” “好,”柳玉茹笑着道,“我让人弄一桌子肉。” 顾九思在她肩头蹭了蹭,埋怨道:“以后我再也不干这事儿了,可累死我了,五天时间看了这么多卷子,我头都看炸了。” 柳玉茹听着他的话,颇有些奇怪:“看看试卷而已,难道比修黄河还累?” “累。”顾九思果断道,“心累。” 柳玉茹推了他起来,吩咐了人准备了饭菜和洗漱的东西,自个儿开始起身洗漱。 顾九思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看着柳玉茹梳洗,夫妻两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柳玉茹漫不经心道:“你这么怕读书么?” “不是怕读书,我是怕遇见脑子有问题的人,”顾九思抓了抓脑袋,有些烦躁道,“让我看东西也就罢了,一大半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脑子这么不清楚的玩意儿,怎么通过了乡试送上来的?我随便读几年书,也比他们强。” 柳玉茹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知道顾九思是看卷子看烦了。她转了个高兴的话题道:“就没几个让你看着好的?” “那自然是有的。” 顾九思说起这个来,就有些高兴,他说了好几个人的文章,因为糊了名字,他不知道姓名,只能点评内容,柳玉茹静静听着,时不时就着他的话发问几句。顾九思说得高兴,便停不下来,两人一起吃饭,一面吃一面聊,等快吃完的时候,顾九思突然道:“你瞧,都是我在说,你听着也乏味吧?” “没有啊。”柳玉茹笑着道,“你说什么,我听着都高兴。”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给柳玉茹夹了一块肉,凑在她身边道:“不能总我在说呀,你说说你的事儿吧。” 柳玉茹听了这话,似是有些苦恼:“我不会说话,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呢?” 顾九思立刻道:“来同我说说你这九天怎么过的?” 柳玉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每日起床,去同公婆问安,然后同我母亲说些话,再去花容看看,神仙香看看,而后就回来,看看书,睡觉。”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说完后,顾九思有些疑惑:“然后呢?” “就这些。” 柳玉茹说完后,顾九思有些无奈,他问着柳玉茹:“你最近吃了什么?” 柳玉茹一五一十把每日吃过的东西都答了。 顾九思又问她穿了什么衣服,柳玉茹把每天穿的衣服都答了。 两人一问一答,柳玉茹的回答,都标准得仿佛是用笔记录下来的一个账本,什么都清清楚楚,但也都规规矩矩。 他们这么说着话吃完了饭,而后就传来叶世安叫顾九思一起入宫的通报。顾九思忙道:“糟,我才想起来要见陛下。” 说着,他慌慌张张去拿衣服,柳玉茹知道他的衣服平日都放在哪里,柳玉茹不慌不忙给他取了官府,同时又拿了狐裘披风,让人备了香茶。 顾九思在最短时间里穿上衣服,柳玉茹送着顾九思出去,顾九思穿着官服,头上戴着官帽,自己给自己披了披风打着结,等打完结后,他急急忙忙道:“我走了。” 柳玉茹得了话,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披风,顾九思正要问她什么事,就看柳玉茹踮起脚尖,将他拉得弯下了腰,在他脸颊旁边轻轻亲了一下。 顾九思愣了愣,诧异抬眼看柳玉茹,柳玉茹抿了唇,压着笑意,眼里带了几分闪烁的羞涩,温和道:“我不会说话,便亲你一下,让你觉得我也不是那么乏味。” 顾九思听到这话,高兴得一把捧住柳玉茹的脸,在柳玉茹错不及防之间,抱住她就“么么么”换着位置满脸亲了几大口。 柳玉茹又羞又恼,忙推着他道:“叶大哥还在等着,还不出去!” 顾九思亲高兴了,最后狠狠亲了一口,终于才放开她道:“行了,我真走了。” 柳玉茹捂着眼睛,背对过他:“赶紧。” 顾九思抱着公文,高兴跑了出去,柳玉茹听到脚步,转过身去,才转过身,又听得脚步,看顾九思探出半个身子,亮着眼看着她道:“以后你每天这么亲我好不好?” 柳玉茹被他热闹了,从旁边书架抽了一本书就砸了出去,叱道:“再不走,我就亲自送你入宫去!” 顾九思被这气势汹汹砸出来的书吓到,赶紧缩回头跑了。 等顾九思跑着离开,柳玉茹才扬起笑来,低声说了句:“孩子气。” 随着秋闱的结束,荥阳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这一案牵扯人数之多、之广、影响之深远,都算得上大夏排得上名的大案。 此案发生在大夏康平甲子年间,史称修河大案。此案彰显了大夏新帝对于旧朝贵族强硬之态度,以黄河为引,彻彻底底立了国威。此案之后,各地豪强纷纷收敛,范轩之声望,在民间越发高涨。 而与范轩这位明君声望一起水涨船高的,便是处理完修河一案后,紧接着主审了科举的顾九思。 这位年轻有为的顾尚书,以着从未有过的速度,在政坛迅速崛起。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说之前顾九思尚书之位是范轩强行托起,那么在科举之后,属于他的门生迅速入朝遍布朝廷,他再修完黄河,积累了民间声望,那顾九思尚书之位,便算是彻彻底底坐稳了。 等顾九思从黄河归来,那他便将是整个朝堂之上,仅次于周高朗和张珏的第三人。 而这时候,他年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外界或怀疑、或嫉妒、或欣赏。 他成为整个东都最热门的话题,茶余饭后,都是他的名字。柳玉茹每次出门去,都能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顾九思的名字。 政客议论着顾九思的仕途,商人议论着顾九思的家庭,而女子则纷纷议论着,顾九思是个俊朗的美郎君。 柳玉茹静静听着这些言论,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怀揣了一块璞玉,这块玉磨啊磨,终于有了光辉。 秋闱之后,便是殿试。按理殿试要放在开春,然而因为修河一案导致朝廷人手极度不足,只能提前殿试,早日将人安排下去。 于是十二月中旬,顾九思便主持了殿试,由范轩亲自选出了前三甲,昭告天下后,算是结束了大夏第一场科举。 科举结束当天,顾九思扶着范轩回御书房。 天冷了,范轩越发疲乏,顾九思扶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手脚冰凉,顾九思低声道:“陛下要多当心身子,这大夏千万百姓,都还指望着陛下呢。” “他们哪里是指望我啊?”范轩听着顾九思的话,慢慢笑起来,“他们指望的,是你们啊。” “有君才有臣,”顾九思扶着范轩坐到高座上,温和道,“我们也不过只是帮着陛下的忙罢了。” 范轩听着顾九思的话,他摇了摇头,他似乎有些累了,张凤祥给范轩送上暖炉,范轩抱在手里,他靠着椅子,慢慢道:“人都会老,会死,朕这辈子,也已经差不多了,朕创立了大夏,未来的大夏,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成珏啊,”范轩轻咳了几声,张凤祥忙给范轩奉了药茶,范轩轻咳着喝了药茶,缓过来后,接着道,“朕许久没这么高兴了。” “今日这些年轻人,都很好,朕很欣慰,也很高兴。有你们在,朕就放心了。” “我们都还年轻,”顾九思听出范轩话里交托之意,忙道,“都得仰仗陛下照拂。” 范轩笑着没说话,他抬起手,拍了拍顾九思的肩。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最后,却也只是说了句:“回荥阳的路上,多多照顾玉茹。” 顾九思没想到范轩会关心这个,他愣了愣,随后笑起来,恭敬道:“陛下放心,臣会照顾好内子的。” 范轩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又让顾九思下去。 等顾九思走后,张凤祥给范轩添了茶,低声道:“陛下对顾大人,简直是当亲儿子一般看待了。” 范轩听到张凤祥的话,笑了笑:“瞧着他,便想起年轻时候。” 张凤祥没说话,范轩端了茶,看着门外,东都乌云黑压压一片,他有些怀念道:“年轻时候,朕也是他这样。只是朕没他懂事得早,早年一心只想着百姓、国家、权势,没花多少时间在念奴身上,也没时间好好管教玉儿。” 杨念奴是范轩的妻子,也是范玉的生母。 张凤祥知道,范轩与这位发妻感情极好,然而杨念奴却因早年与范轩太过奔波,生下范玉后没有好好调养,落了病根,在范玉小时候便撒手人寰。 杨念奴死后,范轩哪怕只有范玉一个儿子,也一直没有再娶。许多人都以为这是范轩对杨念奴情深所致,然而张凤祥却从这话里,又多听出几分意味。 “陛下如今,是在自己罚着自己啊。” 张凤祥叹息,范轩笑了笑,却是道:“本想登基后,好好教导玉儿。没想到上天却不给这个时间了。” “不过还好,”范轩看着远方,神色里带了几分苦涩,“上天待大夏不薄。” 范轩说着,天空慢慢飘下雪来。 顾九思穿着官袍,双手拢在袖中,一路从宫中走出门去。 范轩闭上眼睛,轻叹出声:“大夏还有顾九思。”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科举之后, 顾九思在范轩的默许下,又多呆了些时日。(搜格格党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他同周高朗、江河、张珏等人一起,陪同着吏部安排好了此次选□□的人的去处,而后顾九思又去东宫拜见了范玉几次。 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磨了许久,或许也是范轩训斥得多了, 相比过去,范玉收敛了许多性子, 虽然仍旧看着傲慢了些,但至少面子上也是给了人的。 范玉知道顾九思是如今范轩的宠臣,也知道顾九思是范轩交给他日后辅佐他的人,因此他虽然不喜欢顾九思, 但也是强撑着面子,每次顾九思过去, 都还陪顾九思说几句话。 顾九思同周高朗这些人不同,他与范玉同龄, 又爱玩,每次去见范玉, 他都要搜罗些有意思的东西, 放低身段过去, 捡着好话给范玉听,于是多见了几面, 范玉反而有些喜欢起顾九思来。 有一次顾九思提了一只鹦鹉给范玉送过去, 恰巧遇到叶世安给范玉讲学, 下人提了鹦鹉进来, 范玉眼睛落在鹦鹉身上就不能动了,叶世安皱了皱眉头,同提着鹦鹉的奴仆道:“哪儿弄来的东西?这时候提进来做什么?” “是顾大人送过来的,”奴仆赶紧跪了下来,解释着道,“奴才便提进来,给殿下瞧瞧。” 话刚说完,鹦鹉就叫了起来,高兴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一听这话,范玉“噗嗤”就笑了出来,叶世安脸色有些难看,正经道:“正在讲学,什么畜生玩意儿也弄上来,拿下去!” 奴才听到叶世安叱骂,赶紧将鹦鹉提了下去,这一骂打了范玉的脸,范玉当下便有了脾气,但之前他与叶世安冲突得多,也被范轩训斥得多,他也就忍了下去,没有多说。叶世安骂完了鹦鹉,又觉得这样太不给顾九思面子,只能僵着声道:“顾大人送这鹦鹉给殿下,是为了提醒殿下,若要对得起别人的夸赞,需得好生学习功课,配得上的才叫夸赞,配不上的好话,便是讽刺了。” 范玉听着叶世安的话,顿时心头火气,他知道叶世安是为顾九思说话,但他一时竟觉得,叶世安说得也不错。 他知道自己不学无术,成日被叶世安这些清流世家鄙视。这些人天天逼着范轩重新立后生子,就是因为瞧不起他。今日叶世安已算是克制,不过也是看在顾九思的面上。一想到这一点,好不容易对顾九思生出的几分好感,顿时又消了下去。 范玉扭过头去,没有多说,他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叶大人,继续讲学吧。” 叶世安见他的态度,顿时也脸色难看了许多,只是范玉没有顶嘴,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就着之前的话,将课继续讲了下去。 等下学之后,叶世安立刻去找了顾九思。 已经是接近春节的时候,顾九思在家里忙着贴春联。叶世安气势汹汹进来,顾九思还踩在凳子上点着脚尖在贴春联。 “顾九思,”叶世安冲过去,有些焦急道,“你给我下来。” 顾九思贴着春联没回头,嘴里叼了根沾着浆糊的木棒,含糊不清道:“有话就说。” “我问你,你好端端给太子送鹦鹉做什么?”叶世安焦急道,“他本就贪玩你不是不知道,你还送这些东西给他,你让他如何放下心思来读书?” 顾九思没说话,他把春联粘好,才慢吞吞道:“你说得有意思了,”顾九思拍着手从凳子上下来,“他不读书,是他不乐意读,别把事儿赖在鹦鹉身上。” “你还有理了?” 叶世安有些生气:“你可知我为了教他读书费了多少力气?” “世安啊,”顾九思从旁边人手里拿了帕子,领着叶世安往书房走,一面走一面擦着手,叹息着道,“你得想开点。” “想开什么?”叶世安皱起眉头,有些不明白,两人走进了书房,顾九思关上门,让叶世安坐下来,他给叶世安倒了茶,慢慢道,“你得想明白,太子殿下,该是什么人。” “什么叫该是什么人?”叶世安还是听不懂,顾九思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平和道,“你打算让他当一个盛世明君吗?” “不可能。”叶世安教范玉也有了时间,对范玉了解得透彻,顾九思一开口,他断然否决。 顾九思接着又道:“那你这么费心叫他什么圣贤之书做什么?” 这话把叶世安问愣了,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叹息出声:“世安,同你说句明白话,陛下如今身体不好,你是太子的老师,你心里得明白太子日后要做什么,才决定好怎么教。你看陛下的布置,是希望你把太子教成一代英才的吗?就如今的形式,太子最好不要太有想法,也不要太有才华。日后有什么事,是大伙做不了的呢?太子只要好好当着皇帝,多纳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不要管太多,他爱做什么做什么,这就够了。所以什么四书五经资治通鉴这些你都不需要教,你只要好好哄着他,”顾九思靠近叶世安,轻声道,“让他觉得你好,尊敬你,同你有几分感情,听你的话,那就够了。” 这话让叶世安有些发蒙。 顾九思收回身子,喝了口茶,随后道:“明夜除夕,你家大业大,怕是不会同我们一起过了。今年沈明和周大哥也不在,”顾九思举起杯子,温和道,“我先祝你,新年大吉。” 顾九思的话冲击了叶世安,他出门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柳玉茹走出门去时候遇到他,见叶世安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疑惑,进了屋里来,看见顾九思一身常服在家里瞎晃悠,不由得道:“你同叶大哥说了什么,他走的时候看上去不大好。” 顾九思摆了摆手:“没事儿,正常。” 说着,顾九思把叶世安来寻他的话粗粗一说,柳玉茹听了,不免笑了:“叶大哥是这么个规矩的脾气,你说这些话,他怕是得缓好一阵了。” “他只是规矩,不是傻。”顾九思双手背在身后,笑着道,“他心里会明白。” 说着,顾九思上下打量了一下换了套衣服正在化妆的柳玉茹,靠在门柱边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明日除夕放假,我晚上订了馆子,带着店里的人去下馆子。” 柳玉茹说着,颇有些高兴,扭头看了顾九思一样道:“你去么?” “去呀。”顾九思立刻站直了身子,端正道,“这种场合,我必须在。” “不过你去不好吧……”柳玉茹听顾九思真要去,顿时有些犹豫,“你如今官大了……” “官大怎么了?”顾九思听到这话立刻急了,“官大了,连顿饭都去不得,都要被你嫌弃了?” 说着,顾九思撅起嘴来,似乎是不开心道:“不行,我得去,我要去露露脸,让大家知道我的地位。” 柳玉茹听到这话,挑了眉,有些好奇道:“什么地位?” “我老板夫的地位啊。”顾九思立刻回道,“免得一些不长眼的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柳玉茹哭笑不得,“我都嫁了人的,还有谁把主意打我身上?” “那可不见得,”顾九思一本正经围着坐在梳妆台边上的柳玉茹打着转,夸张比划着道,“你看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脾气这么好,人还这么有钱,这牡丹花下死,有钱鬼推磨,就算你嫁了人,也挡不住美色和金钱的诱惑啊。” 说着,顾九思半蹲在柳玉茹身边,将脸搭在柳玉茹腿上,眨巴着眼睛看着柳玉茹:“人家说女人有钱就变坏,你不是变坏了,想瞒着我吧?” “瞒你个鬼,”柳玉茹戳了顾九思脑门一下,忍不住笑道,“你要去便去,不过可别胡闹,砸我的场子。” “好嘞!” 顾九思高兴跳起来,跑到衣柜面前开始翻着衣服道:“现在就要走了是吧?你瞧瞧我穿哪件衣服合适些?不能太素净,我得去撑场子,也不能太花哨,显得不端庄……” 柳玉茹笑着看着顾九思在一旁嘀嘀咕咕选衣服,整个人乐得不行,等到最后,顾九思选了一套红色绣金线的长袍,然后逼着柳玉茹也去换了一套红色金线绣秋菊的长裙,两个人往镜子面前一站,红灿灿一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衣服是搭配着来的。 柳玉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她看着镜子里几乎要融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由得有些羞怯,小声道:“还是换了吧,太张扬了些。” 说着,她便要转身去换衣服,却被顾九思一把揽在怀里,顾九思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下巴放在柳玉茹身上,温和道:“我瞧着正好,你这么穿,冬天都不冷了。”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说这话,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内心鼓起了几分勇气,竟也想试一试这顾九思惯用的颜色。于是没有说话,让顾九思抱着,顾九思抱了一会儿后,从旁边抽了一只金蝴蝶镶珠步摇,插在柳玉茹发间,端详了片刻,握住柳玉茹的手,高兴道:“就这样罢。”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拉着她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被顾九思拉着,柳玉茹那份羞涩和焦虑竟是少了许多。顾九思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大摇大摆开着道,她就低着跟着。 旁边的人都被这两个人吸引了目光,不由得都看了过来,靠得近的,低头叫着柳玉茹和顾九思:“公子,少夫人。” 顾九思高兴点点头,而柳玉茹只能低着头,尴尬应着声。 走了一会儿,顾九思便察觉柳玉茹尴尬,他停下步子,转头看向柳玉茹,皱眉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 柳玉茹听了这话,低着头,小声道:“也……无妨。” 无妨便就是了,顾九思想了想,随后笑起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来。” 柳玉茹有些疑惑,她抬起头来,看着顾九思,有些茫然顾九思想出了什么好办法,然而就在她抬头之后,顾九思却是灿然一下,猛地伸出手,就将柳玉茹一把抱了起来,柳玉茹惊叫出声,一下搂住顾九思脖子,顾九思抱着她,便往外狂奔了出去。 柳玉茹反应过来后,赶紧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顾九思却是不放,只是道:“快,把脸埋进来,你就不尴尬了!” “什么歪理!” 柳玉茹哭笑不得,顾九思抱着她小跑到了门口,将人往马车里一放,随后自己躲了进去,同车夫道:“赶紧走!你家少夫人尴尬呢!” 车夫笑呵呵驾了马车,柳玉茹坐在位置上,抿了唇不说话,扭头不看顾九思。顾九思凑过头去,笑着道:“怎么样,不尴尬了吧?” “你离我远点,”柳玉茹瞪了他一眼,将自己被他压着的裙子扯了过来,不高兴道,“什么歪主意,怕是你自个儿想出风头吧?” “这不是出风头,”顾九思笑着道,“这是以毒攻毒。你不是觉得尴尬吗,我让你再尴尬些,等会儿下了马车,我拉着你走,你就不觉得尴尬了。” 这一番理论算得上是胡说八道,可柳玉茹却惊奇觉得他竟然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她故作生气不搭理他,顾九思就凑过来,一会儿叫她娘子,一会儿叫她媳妇儿,一会儿叫她心肝,一会儿叫她宝贝。 嘴抹了蜜一般换着法逗弄她,直到最后,柳玉茹绷不住笑出声来,才终于道:“我不同你闹了,日后不准这样。” “你若当真不准,”顾九思握着她的手,摸着上面的染了颜色的指甲,用清朗的声小声道,“跳下去便是了。” “我可舍不得让你当真不高兴。” 说着,顾九思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眯眯道:“我可靠着哄着您开心吃饭呢,你说是吧,柳老板?” 柳玉茹将手抽出来,轻轻“呸”了一声,低声道:“油嘴滑舌。” 顾九思笑着没接话,带了风流的桃花眼注视着柳玉茹,放柔了声音:“我油嘴滑舌,不也是想让您喜欢吗?您倒说说,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声音与顾九思平日的声音不同,清朗中无端端生出了几分独属于男人的喑哑,合着放缓的语调,让人不禁想起春日里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如火一般,一点便遍野成山的燃烧开去。 柳玉茹觉得心跳有些快,她故作镇定,扭头看着窗外,偏偏顾九思却还伸出手来,半蹲到柳玉茹身前,拉过她的手来。 柳玉茹被逼着扭头看他,顾九思注视着她,缓慢又优雅的吻上她的手背,低哑道:“喜不喜欢我?” 柳玉茹没说话,她惯来自持的人,面对着喜欢的人这样,还是慌张无措。 可对着顾九思带着笑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眼,她又有了几分不甘心。过了片刻后,她抿了抿唇,却是抽了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叠银票来,塞在顾九思手里,僵着声道:“还可以吧。” 顾九思拿着一叠银票有些错愕,柳玉茹却是高兴了,她压着唇角的笑意,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我挺喜欢你的,这个是赏你的。” 顾九思缓过神来了,他拿着一叠银票,想了片刻后,他默默收了银票,随后抬头看着柳玉茹,认真道:“这么多银子,看来晚上我得好好服侍才对得起这个价。” 柳玉茹身子僵了僵,好在外面车夫叫道:“公子,夫人,到了。” 柳玉茹如蒙大赦,赶紧往外走去:“到了到了,不胡闹了。” 说着,柳玉茹便下了马车,顾九思跟在后面,笑得春风满面。 芸芸和叶韵站在门口招呼着人,柳玉茹匆匆走过来,同她们只是稍稍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进去,反而是顾九思慢悠悠走过来,同她们行了个礼。芸芸见着这个景象便笑了,含着笑道:“大人可是又欺负我们东家了?” “那他可惨了。”叶韵在旁边添了话,笑着道,“玉茹可是个记仇的。” 顾九思低低笑了,看了看往来的人,询问道:“二位还不进去?” “人还没来齐,”芸芸手里抱着暖炉,“你们先进去吧,我和叶掌柜是管事儿的,得在这里招呼人呢。” 顾九思行了个礼,便往里去了。 进门之后,顾九思入眼便是热热闹闹的男男女女,他们穿得朴素,但无论男女,面上都洋溢着在外少见的高兴。这种高兴与普通的高兴不同,你能明显看到这个人笑着的时候,他挺直了腰背,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期许。 顾九思站在人群中,他突然希望,有朝一日,整个大夏,都能是这番模样。 他稍微站了站,印红便折了回来,同顾九思道:“姑爷,夫人在上面等着您了。” 顾九思笑了笑,朝着旁边同他打招呼的人点了点头,便往上走去。 这酒楼一共四层,全都被柳玉茹包了下来,在东都的员工都被她请了过来,根据职位坐在不同的位置。 最顶层的雅阁只有一间,顾九思进门后,发现雅阁里已经坐满了人,桌子围成一圈,中间留了一大块空地。 房间里应当有几十人,与其他商铺里基本都是男人的局面不同,这里面做着许多女人,有年轻有老,柳玉茹坐在正上方,顾九思进门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些人的都是柳玉茹后来的员工,有许多没见过顾九思的,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打量。 顾九思笑着绕过人群,走到了柳玉茹身边来,柳玉茹拉了顾九思的手,仿佛是和娘家人一般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夫君了,他姓顾,大家叫他……” 说着,柳玉茹顿住了,一时竟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叫法来。 要是放在其他铺子里,东家的伴侣,要么叫夫人,要么叫老板娘,可她是个女人,叫老爷显得顾九思老,叫大人仿佛又把顾九思的官职扯了进来,叫…… “叫公子吧。” 顾九思替她解围,笑着举了杯:“在下顾九思,字成珏。外面年纪比我小的,叫我九哥,差不多年纪的,赏个薄面叫我九爷,年长的长辈,叫我公子或者小九,都可以。在座有许多与我都是第一次见面,这一年来,多谢各位替内子操持生意,顾某在这里先敬各位一杯,以作谢意。” 顾九思说着,大大方方喝了一杯,然后将酒杯翻过来,不漏一滴,以示敬意。 这一杯酒端的是生意场上的做派,没有半分扭捏,所有人顿时放开来,筹光交错,你来我往,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柳玉茹本也不大能喝酒,加上怀了孕,更是被顾九思拦着,滴酒不沾。但顾九思也给面子,敬柳玉茹的酒,都进了他的肚子。 芸芸和叶韵回来的时候,整个屋中十分热闹,两人都有些呆了,叶韵坐到柳玉茹旁边,看着顾九思拉着一个来给他敬酒的大爷胡侃,她凑到柳玉茹耳边,低声道:“今个儿真热闹,我从来没见过咱们铺子里这么热闹过。” 柳玉茹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旁边喝着酒话异常多的顾九思,小声道:“他呀,在哪儿都热闹。” 叶韵看了顾九思一眼,又看了柳玉茹一眼,随后摇摇头道:“当真与你差别大得很。” 柳玉茹笑而不语,将手放在肚子上,没有出声。 酒过半巡,印红端了匣子上来,同柳玉茹道:“夫人,到发红包的时候了。” 柳玉茹听到提醒,便听到外面的起哄声。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扶着她起身来,便走了出去。 她走到门外,从四楼往下看过去,整个酒楼里站满了人,所有人都看着她。 酒后的气氛洋溢着兴高采烈,柳玉茹一一打量过每个人的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有了这么多员工,有了这么多产业,她惯来知道一个人的成功会给自己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成就感,可却不知道的是,除了成就感之外,它还能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对于生命的满足和踏实。 柳玉茹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当看着这些人仰望着她的时候,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想了想,她挥了挥手道:“什么也不说了,发钱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起来,然而在大笑之后,一个大汉大声道:“东家,从来没听您说过什么,还说点吧!” “是呀,”芸芸站在一边,接着道,“就算说个新年好,也当说点什么的呀。大家好不容易聚下来吃顿饭,您也别太害羞啊。” 听到这话,柳玉茹有些无奈笑了,她只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看了一眼所有人,慢慢道:“那我就随便说点吧。今天我们一共来了二百三十七人,都是花容和神仙香的伙计,在座各位,每人平均每月八两银子,最低二两,最高一月可达百两。这个数目,玉茹不管说比其他商家都好,可却也不算差了,是吧?” “是。”下面传来一片响应声,柳玉茹笑了笑,接着道,“可这只是我们的开始。这是花容过的第二个年,神仙香过的第一个年,今年我在十三州各地,一共铺设了三十二家花容,七家神仙香,因为运输成本昂贵,我建立了商队,在明年,黄河修好,汴渠会打通连接到淮河,到时候,我们和扬州、幽州,便再也不遥远,神仙香的成本会减少至少一半,而花容的成本也会降低至少三成。我早在幽州购买了沃土,也会在明年计划在黄河一带买下土地,用以种植适合的粮食。不出三年,我们就会成为成本最低、质量最好的商家,我们会有最好的货,最便宜的价格。那个时候,你们会有更高的酬劳,更多陪伴家人的时间,更好的人生。” 柳玉茹说着,她顿了顿,她看着灯火下一双双眼睛,那些满是希望和期待的眼神,她明明没喝酒,却有了一种莫名上头的感觉,她感觉热血沸腾,她忍不住开口:“这些,是我十八年来做过的,最让我骄傲的事。说句实话,我看到在座各位,有这么多姑娘站在这里,我觉得特别高兴。”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同样的感觉,当我们走出来,当我们拥有了钱,当我们用自己的才能、努力去获得认可,我们的人生与过往,就不一样了。” “我们可以做出选择了。” 柳玉茹说出这句话,许多姑娘听着,悄无声息红了眼眶。 顾九思感觉到柳玉茹情绪的起伏,他走到柳玉茹身边,轻轻握住柳玉茹的手。 温暖让柳玉茹缓过神来,她回头看了顾九思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收敛了情绪,转头笑道:“看我,说多了,来来来,明日就是除夕,今日我先提前给大家发个红包,祝大家新年大吉,明年我们柳氏商行旗下所有生意,都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整个房屋中爆发出大家的祝贺声,印红端着红包,叶韵和芸芸跟在柳玉茹身后,顾九思扶着柳玉茹,一行人往下走去,柳玉茹一个一个将红包发下去,拿到红包的人趁着机会,和柳玉茹说几句他们一直想说的话。 柳玉茹静静听着,她不断听着有人同她说着谢谢,或哽咽或欢喜。 她知道她这里有姑娘是逃婚跑出来的,也知道这里有姑娘为了养活家里人,差点去了青楼。 她听着众人的感激,一一发完了所有人的红包。 然后所有人举杯对饮,来到了除夕这一日。 柳玉茹本该同他们闹一夜的,但她怀着孕,便在发完红包,说完最后的祝词之后,与雅阁里的人最后告别了一番,然后同已经有些醉了的顾九思一起离开。 顾九思虽然喝了许多酒,但他在照顾柳玉茹这件事上十分清醒,他上了马车,铺好了垫子,才扶着柳玉茹坐下来。 等柳玉茹坐下来后,他坐在一边,看着柳玉茹一个劲儿的笑。 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顾九思低下头,他拉住柳玉茹的手,低声道:“玉茹,你好厉害。” “嗯?” “我以前,以前觉得,”顾九思说话有些说不清楚,断断续续开着口,“觉得这个世界,得当官,才能帮着百姓。可你好厉害,你没当官,但你做到的,比我做到的,好很多。” “你给他们钱,给他们能力,你养活了好多人,救了好多人……” 顾九思说着,将头靠在她身上,抱住她,含糊道:“我觉得你好厉害呀,还好,还好我娘……我娘帮我把你娶回来了……” “不然我都配不上你,娶不到你了。” 柳玉茹听着,忍不住笑了:“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她拉过他一只手,与他交握在一起,垂下眼眸道:“你想想,如今多少姑娘等着嫁你呀?” 顾九思有些茫然睁眼,片刻后,他抱紧了柳玉茹,仿佛怕柳玉茹跑了一般,低声道:“可是我只喜欢你呀。” 柳玉茹被这直白又幼稚的话逗得笑出声来,但顾九思却还是紧紧抱着他,认真道:“你也要一直喜欢我,不要搭理其他人,尤其是洛子商。” “好好好,”柳玉茹忙道,“我不搭理他,我只赚他的钱,好不好?”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满意足了。 顾九思一路抱着柳玉茹回去,等到了顾家,他也一路抱着不放,柳玉茹将他扯不下来,旁人谁来扯他就踹谁,说人家要抢他的宝贝。 柳玉茹不想闹醒江柔和顾朗华,只能给他抱着,将他带到了屋中。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睡了一夜,等第二天清晨,他们还没醒过来,就听外面传来传来通报,说是秦婉之来看他们了。 顾九思和柳玉茹忙惊醒起来,两人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才到正堂去,看见正在正堂等着他们的秦婉之。 出来的时候,秦婉之坐在位置上,她穿着绯色长袍,袍子下的小腹有着明显的起伏,顾九思和柳玉茹愣了愣,秦婉之撑着自己的肚子站起来,顾九思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嫂子先坐下,别累着自己。” 秦婉之笑了笑,温和道:“哪儿这么容易累?” 说着,秦婉之指了指旁边的盒子,同顾九思道:“你大哥从幽州寄过来的礼物,让我交给你,昨个儿才到的,我算着就当个新年礼物,今天送了过来。” “这样的事儿,让下人送过来就好,”柳玉茹走到秦婉之边上,扶着秦婉之坐下来道,“你怀着身孕,怎么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许久没见你们了,”秦婉之笑了笑,“在家里也烦闷,便同婆婆说了一声,出来走走。” 听到这话,顾九思和柳玉茹对视一眼。 周烨的母亲对周烨态度一向不太好,秦婉之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按理说,秦婉之如果能跟着周烨去幽州,天高皇帝远,自然是过得最好的。但是周烨任幽州留守,如今手握幽州大军,因范轩就是幽州节度使出身,他上任之后,便下令要求所有边关武将必须有家眷被扣押在东都。周烨没有孩子,秦婉之只能呆在东都,一直到秦婉之生了孩子,至少留一个孩子在东都,她才能去找周烨。 而在此期间,秦婉之只能和周夫人在一起两看相厌。 柳玉茹稍稍一想,便明白秦婉之很少来看望他们的原因,应当就是周夫人不允许。她心中叹息,也不好过问,坐到秦婉之对面,看了看她的肚子道:“你怀孕这事儿也不早告诉我们,看肚子应当也有六个月了吧?” “快七个月了。”秦婉之笑了笑,“你们走了之后才发现的,这么点事儿,我也不好专门写信通知你们不是?” 说着,秦婉之上下看了一眼柳玉茹,却是道:“你们还没动静?” “有了有了,”顾九思赶紧献宝一般插嘴道,“三个多月了!” “你出门帮着贴对联去。” 柳玉茹瞪了顾九思一眼,顾九思缩了缩脑袋,似是怕了柳玉茹一般,赶紧道:“昨个儿贴了。” “昨个儿贴的是内院,”柳玉茹立刻反驳道,“大门都等着今天贴,快去。” 顾九思被柳玉茹赶走了,柳玉茹才得和秦婉之好好说话。两人其实算不上熟悉,但秦婉之许久没同人说话,而柳玉茹看在周烨份上,好好应答着,倒也说了许久。 等说到午时,秦婉之看了看天色,随后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婆婆又要多话。” 柳玉茹不敢干预别人家事,只能劝道:“等过些年生了孩子,你便可以同周大哥一起在幽州好好生活了。” 听到这话,秦婉之苦涩笑了笑,低头道:“只能等着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什么时候公公能想开些,让夫君回来东都才好。” 人人都知道周烨是被周高朗赶出东都的,不然以当初周烨的身份和功劳,怎么也能在东都谋一个大官。安安稳稳呆在东都享受繁华,不必到幽州那种苦寒之地卖命得好? 柳玉茹听出秦婉之话中的埋怨,她沉默了片刻,只能道:“放心吧,总有这么一日,如果对周大哥好,九思也会想办法的。” 得了这句话,秦婉之终于笑起来,柳玉茹也算是明白秦婉之的来意。 柳玉茹送着秦婉之出去,顾九思贴完对联回来,看见柳玉茹愁眉不展,不由得道:“你们说什么了,你满脸不高兴?” “说了些周大哥的事。” 柳玉茹颇为忧虑道:“嫂子过得太难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的心也沉下来,他想了想,终于道:“熬一熬吧。”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顾九思慢慢道:“只要是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是嫂子去幽州,还是大哥回东都,熬过这几年,便有结果了。” “周大人也太狠心了些。”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忍不住叹息出声:“虽然周大哥不是他亲生儿子,也不至于防范至此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忍不住笑了。 “周大人和陛下,都是下棋的好手。” “嗯?” 柳玉茹不明白,顾九思转头看向宫城的方向,慢慢道:“会下棋的人,任何一颗棋子,都不会白白落下。” “所以你放心,”顾九思神色悠远,“收官之时,便会知道,这一步棋走出来,是做什么的了。”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顾九思和柳玉茹在东都过完了新年,等到第二日, 顾九思便启程去了荥阳。(百度搜索"G g d O W N"每天看最新章节.) 柳玉茹本打算同顾九思一起去的, 但江柔和苏婉纷纷出面游说,说柳玉茹怀着身孕, 不能跟着顾九思这么四处奔波。两人打从在一起后就没分开过,但顾九思念着柳玉茹的身体, 最后还是决定让柳玉茹留下来, 让家里人照顾。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说的也在理,她心里虽然有那么些不乐意,但在东都这两个月,她肚子一日日大了,也的确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只能让顾九思一个人去了。 顾九思一个人赶回了荥阳, 首先同秦楠傅宝元了解了最近的情况。他离开荥阳之后, 修河这件事便由洛子商接管,秦楠和傅宝元协助。洛子商这个人,虽然心眼不好,但是做事的能力却是不能质疑的, 尤其是章大师愿就精于土木之事,他是他的得意门生, 这方面来说, 要比顾九思强上许多。 顾九思查看了一圈已经修好的部分, 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 便按着计划, 继续督促着所有人将活儿干下去。 春节后不久,周烨奉命入京,柳玉茹便同叶韵叶世安一起上门,去探望周烨。 周烨黑了不少,人看上去结实了许多,他领着秦婉之一起招呼了几个人,同几个人说了说边境的情况。 “本来是打算回来过春节的,结果北梁想着我们过节了,就趁机偷袭了一把,劫掠一个小城,于是大过年的,我也只能守在前线。” 周烨解释了一番没有回来过年的原因,柳玉茹叹了口气道:“我们在后方活得富足,也全靠周大哥这样的将士庇护了。” “本也是应该的。” 周烨说着,他突然想起来:“我之前听说你们这边出了事儿,沈明似乎去幽州了?” 沈明是十二月中旬出发的,顾九思也是那时候给周烨带信过去,周烨刚看到信就赶了回来,也没见着沈明。 叶世安得了话,颇有些沉重点了头:“流放过去的,到幽州去,也是陛下开恩了,你到时候多帮帮他吧。” 周烨了然点头,叶世安同他将这前因后果说了说,周烨颇为感慨:“没想到也不过半年,便已发生这样多的事儿了。” 说着,周烨将目光看向柳玉茹,眼里带了笑:“弟妹看样子,也是没几个月就要生了。” 柳玉茹听了这话,有几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温和道:“还有四个月呢。倒是嫂子……” 话没说完,就听秦婉之惊叫了一声,她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周烨忙道:“怎的了?” 秦婉之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感受,片刻后,她转头看着有些慌张的周烨,颤抖着道:“我……我似乎是……要……要生了!” 听到这话,周烨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还算镇定,立刻抱起了秦婉之,同下人道:“快,去叫产婆。” 说着,周烨便急急忙忙往内院走去,柳玉茹和叶世安对看了一眼,叶韵犹豫着道:“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不行。” 柳玉茹一口否决,小声同叶家两位兄妹道:“周夫人管着内院,他们的关系怕有照顾不周之处,我们得在这里看着。” 这么一说,叶世安和叶韵立刻想起过去那些关于周烨同周夫人的传闻,周夫人本就一心一意防范着周烨抢他小儿子的位置,如今周烨又要生下第一个孩子,周夫人心中怕是芥蒂更深。 叶世安点了点头,于是三个人也没人招呼着,就自己站在了周家,陪着周烨等着秦婉之产子。 生产的整个过程里,周夫人都没有露面,反倒是周高朗,匆匆赶了回来看了一眼。 秦婉之生了足足一天,她刚开始生孩子,柳玉茹便让人去请了宫里的御医过来帮忙,而后又让人去家里拿够了人参,给秦婉之含着续力。 然后指挥着下人烧了热水,一锅一锅端进去。 期初周烨不允许进产房,便只能是柳玉茹和叶韵进去帮忙看看,秦婉之是个能忍耐的,生产时候一声不吭,柳玉茹陪在她身边,瞧着她道:“我听说生孩子是极疼的。” 秦婉之流着汗,惨白着脸,苦笑道:“那自然是疼的。” 柳玉茹给她擦着汗,颇为惊讶道:“那你未免也太能忍了。” 秦婉之笑了笑,她捂着肚子,有一阵疼痛涌来,她猛地一抽,随后大口大口喘息着,等她缓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看着窗户外,艰难解释道:“阿烨还在外面,我不能吓着他。” 柳玉茹听得了这话,心里对着秦婉之便有了几分疼惜。她突然觉得,相较于秦婉之,她的日子,着实过得太好了。 没有婆婆烦忧,而顾九思也为她撑起了一片天。他们与周烨秦婉之全然不一样,他们的难,是因在理想之路上前行,而秦婉之和周烨的难,却是在一袭华美袍子之下,那满地的鸡毛碎屑。 母亲防备,君臣猜疑,他们两就成为这一大盘棋下的棋子,被别人牢牢把控着命运。 阵痛时秦婉之还能忍耐,等到了孩子要出来时,秦婉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惊叫了一声,而外面的周烨听到这一声惊叫,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往产房就冲进来。下人慌张揽住他,焦急道:“大公子,产房您去不得……” “滚开!” 周烨一把推开下人,直接冲了进去,入眼便是一地狼藉,秦婉之躺在产床上,柳玉茹和叶韵陪在她身边,周烨急急朝她冲过去,然后脚下一软,就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秦婉之的手,似是有些痛苦将手抵在了自己额头之上。 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夫,都不断环绕着他。他身子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秦婉之被他握着,似乎便有了某种力量,在一声毫不压抑的尖叫声中,将孩子生了出来。 然后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旁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所有人都围到孩子身边去,御医高兴道:“是位公子。” 然而周烨却没有理会,他如释重负,爬到秦婉之身前去,用脸贴着她的脸,眼泪沾着她的眼泪。 “我刚才好怕。” 周烨哽咽出声,秦婉之笑了笑,虚弱道:“有什么好怕?” “我怕你离开我。” 秦婉之得了这话,突然也不觉得疼了,周烨年少老沉,惯来稳重,少有这样失态。柳玉茹和叶韵也不便打扰人家夫妇,柳玉茹便走到一旁去,瞧着那孩子,看人擦了他身上的血水,给他包裹起来。 秦婉之有些累了,周烨陪着她,她缓了片刻,握着周烨的手,低喃道:“阿烨,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周烨僵了僵,他没敢说话,秦婉之也没追问,困得睡过去了。 柳玉茹回过身来,同周烨道:“先让嫂子休息吧。” 周烨没说话,他点了点头,似乎也很是疲惫。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孩子,他走了几步,到旁边去,叶韵正在逗弄这个孩子,见周烨来了,叶韵笑着将孩子交给周烨道:“周大哥,取个名儿吧?” 周烨没有说话,他感觉那个孩子被交到他手中,他抱着孩子,看着孩子哇哇大哭,但慢慢的,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茫茫然睁着眼,盯着周烨,看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咯咯”笑了,然后软软嫩嫩的手,朝着周烨伸了过去。 周烨看着这个孩子,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突然就落了泪,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孩子转交给旁边的柳玉茹,低着声道:“劳你帮我看着孩子,我出去一趟。” 说着,周烨便转过身去,急急朝着周高朗的书房走了过去。 周高朗正在和人议事,周烨带着一身血腥气冲了进来,周高朗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见周烨站在门口,不满道:“你要来见我,至少换套衣服过来,这成什么样子?” 然而周烨没说话,他就站着,周高朗知道他有事一定要此刻说,便只能请旁边人回避离开。 等房间里只有父子两人,周高朗颇为不满道:“有什么事,一定要用这样的法子来同我说?” 话音刚落,周烨就跪了下去,然后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沙哑着声道:“我请求父亲,将我调回东都来。” 周高朗没说话,周烨立刻道:“我不求高官厚禄,一个八品小官也好,甚至是当个捕快也行,要是父亲再不放心,怕我还是起了同弟弟争什么的想法,那就将我从周家族谱上去了名字,我带了婉之和孩子,自己出去谋生也好。” 周高朗听着周烨的话,许久未曾出声。周烨见周高朗不说话,跪在地上不起来,颤抖着身子,痛哭出声来:“父亲,虽然我不是您的血脉,可我自幼由您一手抚养长大,从您落魄开始,您在外做事,我在家中操持,您需要钱,儿子经商,您需要权,儿子当官。这么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当真就如此心如顽石,为了防备着儿子,一定要让儿子如此妻离子散,逼儿子到如斯境地吗?!” 周烨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周高朗,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骤然爆发:“血脉就这么重要,因为我不是您的血脉,所以这么二十年,您养育我,培养我,我孝敬您,陪伴您,这些,都不是感情,都不作数了吗?!” “你其实就是想同婉之在一起,”周高朗听着,他思索着道,“如今有了孩子,将孩子放在东都,让婉之陪你过去,不就好了么?” “那孩子呢?”周烨冷冷看着周高朗,“孩子如今还这么小,婉之怎么可能走?就算大了,我们夫妻走了,让他一个孩子留在东都,谁养他?” “还有你母亲……” “她算得上母亲吗?!”周烨怒喝出声,“若她真将我当儿子,我又怎会难堪至此!您以为我只是想着和婉之在一起吗?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她在这东都周家,承受着多少委屈和难堪!我为人丈夫,”周烨哽咽看着周高朗,“又怎能明知她为难不闻不问,我为人父亲,又怎能明知孩子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就让他留下?这算什么留下?” “这叫放弃!是放弃!” 周高朗听着他的话,他垂下眼眸,他看着茶碗里的茶汤,好久后,终于才道:“那么,你又要让周家,怎么办?” 周烨愣了愣,周高朗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抬起头,看向周烨,平静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防备你?我若要防备你,当年为和要教你,要培养你,要把你一手养到这么大?我若介意你身上的血脉,当年随便一个意外让你死了,不就好了?” 这话把周烨说懵了,周高朗笑起来:“莫不是你还以为,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当年会做事,能帮我弄到钱回来?” “一介稚子。”周高朗摇了摇头,“我放你在幽州,不是因为防备你,我是为了给周家留一条路啊。” “我不懂……” “你范叔叔身体已经不行了,”周高朗放低了声音,“我早劝他续弦再生一个孩子,他对嫂夫人一往情深,坚持不肯。我又劝他多教导玉儿,他又下不去手,我那时心急,多插手许多事,让玉儿十分厌恶我,若我们还在幽州,他厌恶也就厌恶了,可如今呢?” 周高朗看着周烨:“他是太子,是未来一国之君,我是殿前都点检,手握兵权,以他之品性,一旦登基,你以为会如何?” “我若不放权,他怕是时时刻刻都要想着我要谋朝篡位。我若放权,以他之品性,我周家还能留下谁来?” “我放你在幽州,让你掌兵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如果我周家在东都出了事,你至少还能活着。只有你还在幽州掌着兵权,他们才会投鼠忌器,不敢肆意妄为。阿烨,你在幽州,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为了婉之,为了你母亲,为了整个周家。” “你以为我如今身在高位,陛下与我生死之交,我周家就可以高枕无忧?我告诉你——”周高朗认真看着周烨,“我周家,早已危如累卵,如履薄冰。我与你弟弟在东都,那是拿命放在这里,你这么哭着闹着回来,回来做什么,一起送死吗?” “你以为你母亲为什么对你不好?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有一日周家灭顶之灾,你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个人。她不甘心啊。” 周烨呆呆看着周高朗,周高朗看着他,沙哑出声:“你是我一手养出来的孩子,阿烨,二十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骄傲。这些话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你沉不住气,可如今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只能告诉你。” “你得回去,回幽州去,你得装作忠心耿耿,将把柄都交在东都,不要提接自己家眷离开东都这种事,会引起陛下猜忌。然后你要一直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周高朗平静开口,“太子诞下子嗣。” “又或者,”周高朗转头,看着周烨,“与我周家,兵戎相见。” 周烨没说话,周高朗垂下眼眸,淡道:“我知道你介意你母亲,我会好好再同她说。日后我让玉茹多上门来陪伴婉之,如此一来,你当放心了吧?” 周烨听着,好久后,他似乎是终于放弃了一般,低声道:“听父亲吩咐。” “阿烨,”周高朗看他的模样,颇有些疲惫,“你的付出不会没有结果,未来的一切,都是你的。” “父亲,”周烨平静出声,“我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我的愿望很简单,我要不起这海清河宴,也要不起太平盛世,我如今只想要一件事——” 他注视着周高朗,认认真真开口:“我就希望,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您,母亲,弟弟,我们这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够了。” 周高朗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青年,他被打磨了锐气,也消磨了棱角,可他和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不同。 他永远恭顺、孝敬、谦和、正直,他是所有人的大哥,帮着所有人,却也从不是个烂好人。 周高朗叹息出声,摆了摆手:“你走吧。” 周烨恭敬行礼退下,等回到屋中,柳玉茹已经让人把所有事儿打整好了,周烨从柳玉茹怀里接过孩子,他看着孩子,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正睡得香甜。 “取个名字吧。”柳玉茹轻声道,“我们方才逗弄他,都不知道叫什么才好。” 周烨看着他,好久后,他终于道:“思归。” 周思归。 周烨只在东都呆了十几日,秦婉之还没出月子,就离开了周家。他走之前嘱咐柳玉茹,要多多照看秦婉之,柳玉茹应下来,同叶韵一起时常去看秦婉之。 三个女人在东都里,时常闲聊,聊起来,除去柳玉茹和叶韵的生意和平日的杂事,便就是在外那些男人的事。 周烨常常给秦婉之写信,信里一定会提到沈明,据说沈明在幽州进了冲锋军,周烨本是不同意的,这都是些囚犯组成的队伍,专门用来当箭靶子,冲在前面的人,风险太大。但沈明坚持要进,周烨也没了法子。 叶韵每次都从秦婉之的信里听到沈明的事,她总觉得信里那个人不像沈明,那个人比起她记忆里的沈明,沉稳太多,聪明太多。 据说他开始读书了,每天晚上营帐里,大家都睡了,他也要翻出本兵法来看。 期初看都看不懂,后来兵法计谋,后来也说得头头是道起来。 关注一个人成了习惯,便时时想知道他的消息,后来柳玉茹怂恿着她给沈明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她写了又写,写了好多遍,才被柳玉茹逼着寄出去。 信寄出去后,半个月后,她便收到了回信。信里的字儿写得不好,但也算端正,看得出下笔人捏笔极重,一字一字,写得郑重又克制。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却句句都是多余的话,规规矩矩的回答着之前叶韵问的问题,没有多说一句不该说的,不该问的。这信仿佛不是沈明写的,可那一个一个看上去郑重极了的字,却又表明,这的确是他写的。 两人就这么没头没脑的通着信,相比他们守礼克制,顾九思的来信则又多又放肆。 随着黄河的修缮,柳玉茹的商队越来越多。商队盈利不菲,第一个月不仅就开始盈利,还让她其他生意的成本降低下去,整个收益增加了上月的五成。 时间越长,柳玉茹商行的名声越响,各地小的商店都将货物交托给柳通商行,由柳通商行运送。 钱如流水而来,柳玉茹按着原先的规划开始买地,扩张店铺,神仙香和花容,都完成了从原材料到售卖整个流程的自给,成料有了控制,成本也大大降低。 生意越好,商队通勤越频繁,而顾九思的信就搭着便车,几乎是每日一封从荥阳寄回来。 他每天晚上写好,让人早上送到荥阳的码头,就跟着去东都的船队过去。 这么频繁的通信,自然不会有太多营养,顾九思其他没什么长进,写情诗的水平在这半年到有了大大的提升。 四月的时候,柳玉茹到了快生的时间,她信里给顾九思说了大夫预产的时候,顾九思却没给回信。 柳玉茹觉得有些奇怪,心里不由得而有些担心顾九思出了事,这么一担心,便惊动了肚子里的孩子,柳玉茹当时正在屋里,就感觉肚子一阵剧痛袭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印红忙扶住她道:“夫人怎么了?” 柳玉茹等着那一阵疼痛缓过去,她扶着自己,有条不紊道:“去将何御医和产婆都叫过来,通知一下大夫人和我母亲,我可能快生了。” 听到这话,印红愣了愣,随后慌慌张张应了声,赶紧让人按着柳玉茹的话做了。 柳玉茹虽是产妇,但异常沉稳,她指挥着人将她扶到产房,然后有规律的呼吸着缓解疼痛。没了一会儿,江柔和苏婉就匆匆赶了过来,看着柳玉茹的模样,江柔迅速问了柳玉茹情况如何,柳玉茹清晰又缓慢将自己此刻的感受说了,江柔点点头道:“怕是还有一阵,你先吃点东西,省着点体力。” 柳玉茹点点头,没一会儿,产婆就进了房里,又过了一会儿,何御医也到了。 何御医到的时候,顾朗华江河叶世安叶韵等人都问询赶了过来,端的是热闹无比。便就是刚刚从刑部出来的李玉昌从江河的同事那里听闻了此事,想了想,也赶了过来。加上秦婉之等和柳玉茹交好的官家夫人、花容和神仙香的一众管事,纵使顾九思不在,柳玉茹这孩子却生得一点都不寂寞,甚至可以说是热热闹闹。柳玉茹在产房里时,还能听见外面人嗑着瓜子聊天的声音,还有一些作法祈祷之声,她也不知道这批人是来看热闹还是担心她的,一面生一面哭笑不得。 她生到半夜,疼得厉害了,最疼的时候,便想起顾九思来。她生平第一次有些埋怨顾九思了,把这么一个折腾人的大娃娃塞进她肚子来折磨她,让她如今受着这种罪过,他却还好,远在黄河那儿为国为民,半点罪都受不着。 柳玉茹一面想着,一面有些委屈,她想骂几声,又怕浪费了力气,理智让她沉默不言,只是低低喘息。旁边苏婉见她吃苦,给她擦着汗,眼泪都要流出来,哽咽着道:“你若是个男孩就好了,免得受这种罪过。九思也是,这种时候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这时候顾九思领着木南,一路急急冲到顾家门口。木南追着顾九思,小声道:“公子你动静小些,咱们偷偷回来……” 只是话没说完,顾九思就已经朝着内院狂奔进去,大吼道:“玉茹,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了!” 柳玉茹艰难之中,恍惚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抓着衣袖,喘息着转过头去,神色复杂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而顾九思冲到内院,风风火火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热热闹闹一大批人,转头静静看着他。 顾九思被这种场景惊呆了,下意识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做什么?” 说着,他看向了李玉昌。 其他人也就算了,刑部尚书在他家,顾九思觉得心里有点慌。 李玉昌神色平淡,冷静回了句:“柳夫人正在生孩子。” 这话让顾九思更加不解了,他立刻道:“是了,我夫人生孩子,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做什么?” “来为玉茹鼓把劲儿。” 叶韵开口了,顾九思朝着叶韵看过去,然后就看见叶韵那边坐了一堆神仙香的管事儿,她旁边是芸芸,芸芸边上也坐了一堆花容的管事。 这批人后面还有一些穿着奇怪衣服跳来跳去作着法的,叮铃铃唱着咒语,搞得院子里十分热闹。 顾九思觉得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来参加奇怪聚会的,还是陪媳妇儿生孩子的了。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顾九思恍惚了片刻后, 很快就清醒过来, 他马上意识到这群无聊人士是来看热闹的, 他也顾不上管李玉昌会不会举报他, 赶紧往产房里去, 下人正想要拦, 顾九思一个眼刀甩了过去, 谁也不敢拦这胡作非为惯了的混世魔王,就让顾九思冲了进去。格格党#小@说 顾九思进了门来,赶紧到柳玉茹身边来, 他从旁边抢过苏婉手里的帕子, 一面给柳玉茹擦着汗,一面查看着柳玉茹的情况, 同时问向守在一旁的何御医道:“何大人, 现下什么情况?大人孩子都还好吗?” 何御医也被骤然出现的顾九思吓了一跳,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好在他也当了多年御医, 大风大浪见惯了,恭敬行了个礼后, 同顾九思道:“顾大人放心, 夫人目前状况很好, 只是孩子不是一时出来的, 现下一切正常。” 听到这话, 顾九思缓了口气, 他终于才看向柳玉茹, 握着柳玉茹手,软了声调,又重复了一句:“我回来了,你莫怕。” 柳玉茹没出声,她紧紧握着顾九思的手,她觉得也是奇怪,这人来了,替她擦着汗,握着她的手,照顾着她,明明也没什么用,她却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她低低喘息着,小声道:“你怎的回来了?” “我都安排好了,”顾九思立刻知道她要问什么,赶紧道,“我让人替我盯着黄河这边的事儿,我回来得急,陪你生完孩子,明日就走。” “那还来做什么?”柳玉茹紧皱着眉头,“空劳累一番,我一个人也成的。” “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行,”顾九思慢慢擦过她额头上的汗,温和道,“可是我不见到你母子平安,我不放心。”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静静凝望着她,他一路奔波过来,身上衣裳都没换,还带着尘泥和汗,而此刻的柳玉茹也决计算不上美好,甚至可说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两个狼狈的人紧握在一起,竟也觉得双方是最好的。 顾九思来了之后,柳玉茹也不紧张了,天快亮的时候,孩子生了出来,这孩子生下来后,哭得嘹亮,院子外面等着的人本都趴着睡了一片,骤然就被惊醒了过来。 顾朗华最先反应过来,着急道:“这是生了?” “生了生了,”印红从里面走出来,高兴道,“是位千金!” 如今是千金还是公子都不重要了,听到生出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叶韵忙道:“玉茹没事儿吧?” “没事儿呢。”印红笑着道,“夫人现下正在休息。” 孩子生出来,柳玉茹觉得疲惫极了。但她想着许多人都还在外面,那些人都是担心着她过来的,便同顾九思道:“你出去招呼一下客人,别怠慢了寒了大家的心。” “好,”顾九思应了声,他替她擦干净脸,温和道:“我先安置好你,就去招待他们。” 柳玉茹应了一声,顾九思让人先照顾着她,抱着孩子走出门去,给所有人看了一圈,又同所有人表达了谢意。 在门外等了这么一夜,大家也不过就是等柳玉茹一个平安消息,如今母子安好,所有人也都累了,见过顾九思后,要么直接歇在了顾府,要么直接离开。顾九思将人安排好,对于直接离开的人,就让人备了点心作为薄礼,在他们走的时候一一送给了他们,也算是感激他们这一晚对柳玉茹的惦念。 他与柳玉茹做事向来客气,虽然看上去与人玩笑打闹,但礼数向来周全,因此人缘极好。大家本来也只是出于自己顾念来探望柳玉茹,得了这么些点心,不算珍贵,但这番心思却是感觉到的,也觉得这一趟来得不错。 除了李玉昌。 顾九思把东西给李玉昌的时候,还特意多加了一笼点心,赔着笑道:“李大人……” “你不当来东都。”李玉昌冷冰冰开口,“违律。” “李大人,”顾九思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这点心您收着,我明天就走,您当没看见行不行?” “行贿官员,”李玉昌继续开口,“罪加一等。” “点心也算行贿?!” 顾九思想要骂人了,李玉昌没说话,从顾九思手里拿了点心,转过身去,淡道:“今日请假,明日参你。” 说完,李玉昌就提着点心施施然走了。顾九思整个人是懵的,等李玉昌走远了,顾九思才反应过来,他怒喝出声来:“李玉昌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等老子从黄河回来弄死你!” 骂完了之后,顾九思又有些心虚,想了想,赶紧去找柳玉茹了。 反正要被参了,被处置之前开心一阵是一阵。 顾九思送走了人,便去找柳玉茹,柳玉茹也已经被换到了房间里,她周身用热帕子擦了干净,又重新换了熏香,顾九思一进房里,便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赶忙退了回来,匆匆洗澡换了身衣裳,复又回去。这时候柳玉茹已经睡了,顾九思小心翼翼上了床,就靠在柳玉茹边上。 柳玉茹深深沉沉睡了一觉,才慢慢醒过来,还没睁眼,就感觉到身边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她往那个方向移了移,靠在顾九思胸口,什么都没说。 顾九思伸手梳理着她的头发,柔和道:“黄河的事儿也快结束了,至多两个月,我就修完了。”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顾九思知道她没力气,又想同自己多说些话,便道:“我说话,你听着就是了。也不必回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回的。” “你又不是我……” “可我知道呀,”顾九思笑起来,“你住在我心里,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柳玉茹没出声,她靠着顾九思,听着顾九思同她道:“你如今在外名声可响亮了,你的产业到处都是,人家都叫你女财神,说这天底下最有钱的人就是你了。” “他们胡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终于稳不住,低低开口:“才没有。” “迟早会有的。”顾九思轻轻亲了一口她的额头,柔声道,“你已经是女财神了,首富不首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大家都很喜欢你,”顾九思夸着她,说着她在外的名声,“你建学堂,开善堂,带着百姓赚钱,给穷人药和吃的,我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夸你,还有人给你立了像,放着供奉。我听说人被供奉久了,就会变成神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哪里会是真的?” 柳玉茹听着笑了:“这世上哪儿来的神仙?” “有啊。” 顾九思理所应当,柳玉茹有些疑惑:“你见过?” “见过呢。” “在哪儿?” “我面前。” 听到这话,柳玉茹便知顾九思是在打趣她。 她同他闹不动,轻哼了一声,便不做声了。 顾九思低笑起来:“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顾九思待了一天,他刚学会抱孩子,便又得走了。 孩子取了名,叫顾锦。刚取了名,顾九思便驾马又回了。 他走的时候,江河送着他出城,出城前,江河同他小声道:“陛下身体不行了,每日咳血,太医说撑不了几个月。” 顾九思听了这话,他没多说,想了想后,只是道:“这事儿你同玉茹说一声,让她在城边上开个铺子。” 江河点点头,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便送着顾九思走了。 等江河回来,他同柳玉茹道:“九思让你在城边开个铺子,专门卖些花草,你觉得如何?” 柳玉茹顿了顿,随后抬眼看向江河,她定定看了江河片刻,骤然想起宫中那些传闻,许久后,她点了点头,平和道:“明白。” 她坐着月子,这事儿是不能自己去办的,也不方便自己去办。于是她找了芸芸,又让芸芸找了一个与顾家毫无关系的人,用着对方的名字,买了一家城墙边上的宅子,用来当做花店。 这花店面积不小,内里种花,便需要泥土来铺,于是叮叮当当动着工,修着养花的院子。 而顾九思回到荥阳后,秦楠和傅宝元先上来求见他,他们大致说了一下这几天的近况后,傅宝元询问顾九思道:“如今修河收尾在即,夏汛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了,大人是等夏汛后检验各地成果后走,还是黄河修好就走?” 顾九思笑了笑:“这哪里是我来选的?得看陛下的意思。先干这事儿,到时候陛下怎么说,我怎么做吧。” 没有范轩的命令,顾九思也就老老实实呆着在荥阳修河。 一修就是两个月,这时候东都城内,早已是风起云涌。 一次剧烈咳血之后,范轩过了两天才醒过来,他醒过来后,就察觉到自己不大好了,他将御医叫过来,询问道:“朕还有多长时间?” 御医不敢说话,范轩咳嗽着道:“说话!” “陛下!” 御医跪了一地,范轩便明白了,他闭眼躺在龙床上,许久后,他睁开眼,沙哑道:“黄河也修得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召户部尚书顾九思,回东都。” 张凤祥红着眼,压抑着声道:“是。” 范轩缓了一会儿,挥了挥手,御医便都下去,而后他低声道:“召丞相张珏觐见。” “陛下,”张凤祥有些着急,“您还是歇歇吧。” “召,”范轩压低了声音道,“张珏觐见!” 张凤祥听了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道:“是。” 说完,张凤祥便退了下去,走到门外后,他同小太监道:“去召张丞相入宫。” 范轩刚刚遣散御医,召张珏入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整个东都得了消息,俱都紧张起来。 当晚大雨,周高朗站在庭院里,看见大雨淅淅沥沥,好久后,他终于道:“让黄平准备,一旦张丞相出宫,立刻将张丞相带到偏殿保护起来。” 听到这话,跟在周高朗后的管家周善德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却是明白了,他低声道:“是。” 而东宫之中,范玉高座在位置上,下面坐了两排幕僚。 电闪雷鸣之中,所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范玉看着众人,慢慢道:“如今父皇先找了张珏,诸位以为,父皇是何意思?” “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一个幕僚道,“虎毒不食子,陛下既然没有废太子,宣谁入殿,都并无大碍。” “那父皇为何还不召孤?!” 范玉看向幕僚,又狠又急道:“御医都说他没多少时间了,他还不让孤入宫去……” “陛下是为殿下着想。”幕僚打断了范玉,冷静道,“周高朗向来不喜殿下,如今是周高朗唯一的机会,他若要动手,必然就是在今夜,殿下如果在现下入殿,岂不危险?” “我们就这么等着?”范玉皱起眉头,幕僚立刻道,“自然不是,殿下还需再做一件事” “何事?” “今夜周高朗必将所有人换成自己的人手,属下已经让人在宫中盯着,只要周高朗的人有异动,殿下便可正大光明领着人入宫与周高朗对峙。” “孤哪里来的兵?” 范玉皱着眉头,幕僚笑了笑,确实道:“殿下不必担心,如今宫中禁军不过三千,周高朗今夜敢调动的必然是自己亲信,顶多不过五百人,殿下只要有五百人便足够了。而这五百人,洛大人已经给殿下备好了。” 说着,幕僚拍了拍手,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跪在地上,恭敬道:“微臣南城军守军熊英,见过殿下。” 范玉听着这名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这是谁。但他也来不及多想,便听幕僚接着道:“五百人潜伏在城中,如今我等已将他们召集到东宫,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伪做南城军,由熊大人带领,陪殿下一起入宫,今夜守城门的指挥使不是周大人的人,他们若是察觉周高朗之行径,不敢管但也不敢放,到时我等强行入宫,入宫后只需要做一件事,便是护着张大人出殿,宣读遗诏。” 范玉紧皱着眉头:“若是张大人拿得遗诏是……” “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幕僚从袖中拿出了圣旨,他双手捧着,端放到了范玉面前,看着范玉,认真道:“张珏大人的遗诏,只会有一个结果。” 范玉没有说话,他盯着遗诏,许久后,他慢慢笑起来。 “好,”他站起身,“就当如此!张珏的手里,只能有一份遗诏!” 说着,范玉拿过遗诏,高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范玉在东宫等着,而周高朗的人也进了宫。黄平正是今夜值班的禁军守卫,他得了周高朗的命,犹豫了许久后,终于道:“是。” 而这时候,张珏已经入了宫中,他心中慌乱得不行,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他进了屋子,看见范轩坐在病榻上,他先是跪下行了礼,范轩点了点头,同他道:“坐吧。” 张珏大概知道今夜他来做什么,他不敢出声,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坐在了范轩边上,勉强笑道:“陛下看上去气色好些了。” 范轩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他靠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后,慢慢道:“你也莫怕,朕召你过来,不是为了遗诏的事儿。” 张珏愣了愣,范轩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平静道:“朕不过就是想知道,若朕真的去了,会发生些什么罢了。” 听到这话,张珏脑子迅速运转起来,想知道范轩是什么意思,可范轩不说,他也不敢问,范轩闭上眼,平静道:“落明,你琴弹得好,弹首曲子给朕听吧。” 张珏没说话,他听着范轩叫了自己的字,他恍惚了片刻,这时候张凤祥已经抱着琴进来,他将琴放在了张珏面前,随后弯下腰,附在范轩耳边道:“陛下,黄平动了。” 范轩闭着眼,应了一声,张珏勉强听清了这话,便知道了范轩的打算。 他本就是不打算参与这些的,如今得了这话,心中惶惶不安,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道:“陛下要臣弹什么?” 范轩没说话,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当初我们在幽州的时候,你常弹的是不是《逍遥游》?” “是。” “弹这首吧。” 范轩开口,张珏听了话,便坐到了琴边,他手放在琴上,一声琴响,悠扬的曲声便响彻了宫中。 与琴声一起响起来的,是大殿外士兵急促而来的窸窣声。 而相比内宫的偷偷摸摸,宫门之外,范玉领着人疾行入宫的声音,则显得张扬了许多,五百人轻骑冲到宫门,范玉看着守着宫门的人,大喝出声道:“陛下急招孤入宫,让开!” 守着宫门的人不敢动弹,他惶恐道:“殿下,按令……” “这位大人,”不等守门人说完,范玉身边的幕僚便道,“您不如入宫去问问陛下?” 那守门人听得这个建议,立刻道:“是,请太子殿下稍等,我等这就入内容通禀陛下。” 说完之后,守门人便疾跑冲向内宫。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带着这么多人夜闯宫门,绝对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有违规矩的事来,此时此刻,规矩便仿佛是一根帮助了野兽的绳子,一旦解了绳子,一切都会濒临失控。 守门人按令上报,士兵按着规矩一个传达一个到了内宫,然而内宫门口,却早已被人围得严严实实。士兵战战兢兢报了太子入宫的消息,黄平站在前方,冷声道:“内宫戒严,未有传召,不得入内。” 士兵得了这话,立刻回来通禀。守门人也知道情况不对,但他不敢多说,只能按着黄平的话传达。范玉一听这话便急了,忙着道:“你……” “这位大人,”范玉身边的幕僚不等范玉骂人,率先笑起来,他双手放在身前,恭敬道,“您可知您面前站的是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太子闻讯陛下病重,欲入宫探望,陛下焉有不见之理?这其中定有人撒谎,意图阻拦殿下入宫,殿下虽然明辨是非,但秋毫难查,这位大人,还是不要把自己搅和得进去为好。” 守门人不敢说话,他心中清楚此事有异,若是能不卷入,他自然不愿卷入此事。幕僚拿出东宫令牌来,冷着声道:“太子殿下闻得贼人挟持殿下,入宫救驾,谁敢阻拦,视为同谋,让开!” 听到这话,太子身后所有人拔出剑来,幕僚盯着守门人,怒喝出声:“让!” 守门人犹豫着,幕僚举剑往前,守门人终于还是散开,幕僚领着太子及身后众人,急急入了宫门。 范玉举动如此张扬,自然惊动了所有人,柳玉茹尚在夜梦之中,便被惊醒来,她慌张穿上衣服,起身急急去找了江河。 她本以为江河还在睡着,然而出乎意料的,江河却已经是穿好了官袍,坐在灯旁给自己束冠。 此事顾朗华和江柔也赶了过来,所有人围在门口,柳玉茹缓了缓神,慢慢道:“舅舅,太子带人入宫了。” “我知道。” 江河将玉簪插入冠中,从旁拿了一个盒子,平静道:“不必惊慌,各自睡去吧,我即刻入宫。” 说着,江河抱着盒子,便往外走去。 柳玉茹一把抓住了江河的袖子,她咬了咬牙,终于道:“花铺的花已开了大半,可要去摘了?” 江河听到这话,却是笑了,他拍了拍柳玉茹的手臂,安抚道:“放心,等花开好了再说。” 柳玉茹不知道江河是哪里来的信心,但她还是放下心来,她放开了江河的袖子,同顾朗华、江柔一起送着江河出府去。 而江河出府之后,他询问着外面的侍卫:“望莱,陛下可传消息到荥阳了?” “传了,”望莱立刻道,“急招大公子回来。” “嗯。”江河应了声,“派人护送,确保消息到荥阳。” 望莱应了一声。江河垂下眼眸,摸着手里的盒子,慢慢道:“九思啊,回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太子领着人疾行入宫, 一路冲到内宫门口, 黄平领着人驻守在内宫门外,见范玉来了,他心叫不好,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多做什么,只能是硬生生站在最前方,等范玉来了, 他恭敬行了个礼道:“殿……” 话没出口,范玉一巴掌抽了过来, 打在黄平脸上, 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父皇还没死呢, 你们就围在他门口,是要造反吗?!” 这一巴掌抽寒了黄平的心, 他本不安的情绪到镇定了许多。(G G d o W n) 周高朗说得对, 这样的人是不配为君的。 他平静看着范玉,恭敬道:“属下奉命行事, 还望太子见谅。” “奉命?你奉谁的命?你……” “奉我的命!” 范玉还没骂完, 就听范玉身后传来一声浑厚又镇定的男声。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便见周高朗穿着官袍, 腰上佩剑, 领着士兵站在宫门外, 冷静看着范玉。 范玉看着他身后的士兵, 心里有些发慌, 好在他旁边的幕僚上前一步,厉喝道:“周高朗,你这乱臣贼子,安敢殿前佩剑?!” 周高朗面色不动,他领着人直接往前走去,却是无人敢拦,他一路走到范玉面前,仿佛看着一个孩子一般看着范玉道:“太子殿下深夜领兵强行闯宫,怕是不妥。” 范玉惯来怕周高朗,他一时竟不敢回话,旁边幕僚见了,立刻上前一步,正要怒喝,就被周高朗一巴掌抽得滚在地上,周高朗冷眼看过去,斥道:“本官同太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你这狗奴才插嘴?!给本官拖下去砍了!” 听到这话,范玉再怕周高朗,也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了。连幕僚都护不住,他这个太子的脸面就是彻底落下了。他上前一步,指着周高朗怒道:“周高朗,你敢!你囚禁我父皇,还想杀我的人,周高朗,你今日是反了吗?!” “殿下,”周高朗平静看着他,“您说本官囚禁陛下,可有证据?如今陛下病重,按规矩本就要守住内宫不得任何人进入,殿下如此强闯,到底是本官不守规矩,还是殿下不守规矩?” “你……” 两人正争执着,内宫的门忽地开了,张凤祥从里面疾步而出,所有人都同时看了过去。 太子一见到周高朗,立刻大喊起来:“张公公,我父皇怎么样?!你告诉父皇,周高朗要反了!他欺负我,让父皇为我做主啊!” 张凤祥听到这话,朝着范玉讨好一笑,随后转头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周高朗没有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听见内宫里正弹着《逍遥游》,沉吟片刻后,周高朗点了点头,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范玉还在外面叫嚷着要跟进去,所有人拦着范玉,张凤祥没有理会,领着周高朗走了进去。 周高朗一入寝殿,便闻到浓重的药味,范轩坐在床上,张钰坐在一旁,正从容弹着琴。 屋内这平和的景象与内宫外兵戎相见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周高朗恭敬向范轩行礼,叫了一声:“陛下。” 范轩朝他笑笑,让他坐下来,随后同张钰道:“落明,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和老周说说话。” 张钰站起来,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他不敢出内宫,只能到偏殿去等着,寝殿里留下范轩和周高朗,两人静默了片刻后,周高朗笑起来:“看你的样子还好,我差点以为你快死了。” “死还有一会儿,就是想看看,我若是死了,会发生些什么。” 范轩笑起来:“我猜着我若死了,你要欺负我那儿子,没想到我还活着,你便打算欺负他了。” 周高朗没说话,范轩沉默着,过了片刻后,他终于道:“你去幽州吧。” 听到这话,周高朗有些诧异,范轩想要直起来,周高朗赶忙去扶他,又给他垫了枕头,范轩轻轻喘息着,接着道:“等我走了,你也别呆在东都,去幽州吧。” “你让我去幽州,”周高朗抿了抿唇,“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他若去了幽州,拿着兵权,想反便反了。 范轩听了这话,笑起来:“你把家人留下。” 周高朗诧异看着范轩,范轩叹息出声:“老周,我知道你的,你这个人重情重义,只要你家人在这里,你绝不会反。” 周高朗抿紧了唇,并不答话,范轩接着道:“登基这么长时间来,我其实什么都不担心,大夏有很多人才,有你,有落明、有清湛,往下年轻的,还有顾九思,李玉昌……大夏稳稳当当的走,不说千秋万代,但南伐一统,百年可期。这一年来,我对内休养生息,广开商贸,引导百姓耕种良田,物尽其用,顾九思修理黄河,接通南北,又整顿荥阳,立下国威震慑地方,最难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你们稳稳当当走,便没什么了。可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和玉儿。” 范轩抬眼看着周高朗,他苦笑起来:“你与玉儿结怨太深,你我是兄弟,你是大夏名将,我不能杀你。” “你也杀不了我。” 周高朗平静出声。范轩顿了片刻,笑起来道:“你说得对,这天下本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我若杀你,那就是自毁长城。我不能杀你,可我也不能废了玉儿,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可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 周高朗怒喝出声:“我让你续弦早生几个孩子,你偏生不听我的,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想走?!这个孩子我眼睁睁看着长大,你以为,我又下得去手了?!你把他废了,”周高朗盯着范轩,“从宗族里重新选个孩子,人我为你选好了。我不会杀他,我会让他衣食无忧一辈子。” “那你还不如杀了他。” 范轩低头轻笑:“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活着一日,就一定会有人借着他的名义作乱。你同我说今日不杀他,等我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又能忍他多久?” “那你要怎么办?” 周高朗冷声开口:“我已经拥兵围了内宫,就没想过走回头路,就算我放过他,他又能放过我?” “所以,你去幽州吧。” 范轩叹息出声道:“你在幽州,拿着兵权,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玉儿他并不坏,天生耳根子软,好哄得很,我会让人在东都稳住他,再给你家一道免死金牌,除非你起事,不然我保证你家无事。” 周高朗没说话,范轩继续道:“我在东都都安排好了人,到时候新上任的辅政大臣会给他进贡美女珠宝,哄着他游玩。等他生了孩子,你们便让他当太上皇送出去,就当养一只金丝雀一般,高高兴兴养着便好了。等他当了太上皇,你便回东都来。” 听到这话,周高朗笑了:“你到对我放心得很。” “怎么不放心呢?”范轩温和道,“你还欠着我一条命呢。” 周高朗不说话了,他看着范轩苍白的脸。他惯来是这副书生模样,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但身边却没人不服气他,没人不把他当大哥。 因为他重情重义,对待妻子,他答应一生只有那一个,就当真一辈子只有那一个;对待朋友,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周高朗静静看着范轩,他欠他的不是一条命,是好多条。 战场之上,范轩为他挡过的刀,陪他吃过的苦,数不胜数。 甚至于他如今病,也是当初攻打东都时,范轩为他挡下的箭所致。 周高朗突然意识到,范轩是当真要去了。若不是真走到这一步,范轩的性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挟恩相报的话来? “答应我吧。”范轩有些疲惫笑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 这是范玉唯一的活路。 若是不当皇帝,他就会成为别人的棋子,早晚要死。 若是当了皇帝,周高朗一日在东都,他们就一日要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放周高朗去幽州,便似自立为王一般,只是留他的家人在东都,以作牵制他的缰绳。 周高朗看着范轩,许久后,他终于道:“好。” 范轩得了这话,拍了拍周高朗的手,温和道:“我便知道,你会答应我的。” 说完,范轩同外面人道:“凤祥,将玉儿叫进来吧。” 张凤祥应了声,便走了出去,范轩转头看看周高朗,他慢慢道:“你说,走到今日,你后悔吗?” “后悔。”周高朗果断开口,苦笑道,“还不如在幽州,至少剑对的都是敌人。” “我却是不后悔的。”范轩语调缓慢,“每当我后悔的时候,我就会站在望都塔上,看一看东都。我看到百姓活得好,便觉得,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我就是觉得我活得太短了。”范轩叹了口气,“若我活得再长一点……” 他或许有时间再教导范玉,又或许能再生一个孩子。 周高朗沉默不语,两人静默时,外面传来了着急的脚步声,随后就听范玉着急冲到了大殿外,大声道:“父皇!父皇!” 说着,范玉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他扑到范轩面前,挡在范轩身前,警惕盯着周高朗道:“你要对我父皇做什么!” “玉儿,”看见范玉如此维护他,范轩笑了笑,他拍了拍范玉的肩膀,平和道,“周叔叔没有恶意。” “父皇他……”范玉回过身,看见范轩,他便愣了。 范轩看上去精神还好,甚至比平日还好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范玉却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他觉得有些害怕了,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跪在了范轩面前,颤抖着声道:“父皇……” “玉儿,”范轩伸出手,拉住范玉的手,他认真凝视着他,慢慢道,“是爹对不住你。” 范玉愣在原地,范轩静静凝视着他,他认真给用手给他梳理了头发,他的动作做得有些艰难,却十分认真,他慢慢道:“以前爹心里有太多东西,太忙,没有好好照顾你。这些时日,我总在想,我这辈子做了些什么,亏欠些什么,我想来想去,亏欠得最多的,便是你。” “你年少时,我没好好陪你,没好好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长大后却就指望着,你能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便说你不对,我便骂你。” “父亲……” 范玉觉得眼睛有些模糊,范轩神色温和:“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其实叔叔们都很疼爱你,你周叔叔以前骂你,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等我走了,你就把他们当成我来孝敬,好不好?” “您不会走的,”范玉抓紧了范轩的手,焦急道,“您都说了,您对不住我,您已经对不住我十几年了,如今您又要把我抛下吗?!” “父亲,”范玉凑上前去,他死死抓住范轩,慌张道,“您别走,我害怕,您别抛下我,您别走好不好?” 范轩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范玉。 范玉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他们父子惯来争执,许多年了,打从范玉懂事开始,头一次露出这样仓惶的模样,仿佛还是小时候,他小时候胆子小,遇到什么,就紧紧抓着他衣袖,惊慌失措喊“父亲!父亲!”。 如今他也快十七岁,却恍如一个稚子一般,惶恐道:“您答应我,父亲,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玉儿,”范轩叹息出声,“我没法陪你一辈子,我这辈子到头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周高朗:“日后,你周叔叔会帮你镇守幽州,他在,北梁绝不敢越界。顾九思、叶世安还有你叶叔叔、张叔叔,他们会帮着你料理朝中内政,让国家富足安康。李玉昌也是个好臣子,有他在,朝纲便不会乱。还有一位叔叔,他虽然过往与你不亲近,可他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帮着你。” “我虽然不在了,”范轩看向范玉,急促咳嗽起来,旁边张凤祥赶紧上来替他顺着背,缓着气,范轩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可他激烈咳嗽过之后,喘息着抬起头来,接着道,“可是,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以后你什么都别管,就像以前一样生活,好不好?” 范玉哭着没应声,他红着眼,看着范轩。 范轩似乎是不行了,他艰难问了句:“好不好?” 范玉捂着他的手,哭着低下头去,好久后,却是问了句:“父亲,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范轩不出声了,他看着范玉,又看向周高朗。 他眼里带着恳求,周高朗看明白。 “你放心。” 他出声:“放心吧。”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范轩听着雨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范玉浑然不觉,他还紧握着范轩的手,低着头,抽搐着肩膀,等着那个答案。 周高朗静静看着这一切,张凤祥最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声音惊叫起来:“御医!快让御医过来!” 范玉艰难抬起头来,周高朗走到范轩身前,他将手指放在范轩鼻下,然后他没动。 僵硬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直起身,他静静看了范轩片刻,才同范玉道:“我们出去吧。” 范玉抱着范轩的尸体,嚎啕大哭。 “父皇!” 随着他这一声哀悸的哭声传出去,外面的士兵猛地破开大门,冲了进来。 两边的士兵都挤了进来,范玉的幕僚冲过去,一把扶起他,忙道:“殿下。” 周高朗没说话,他大步走出去,幕僚立刻低声同范玉道:“殿下快拦住他,他去找张钰去了!” 听到这话,范玉立刻冲过去,追在周高朗身后道:“周高朗,你要去做什么!” 周高朗直接走出去,这时候他的士兵、范玉的士兵僵持着将张钰围在中间,张钰被另一群人护着,看见周高朗,张钰惊慌道:“周大人,你做什么!” “把遗诏给我。” 周高朗径直出声,张钰焦急道:“陛下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老周你不要发疯了!” 周高朗抿紧了唇,范玉追了出来,大声道:“张大人,把遗诏给我!” “我没有遗诏!” 张钰立刻道:“殿下,周大人,如今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在这里闹得这样难看吗?陛下操劳一生,你们要让他死都不安息吗?” 周高朗不说话了,他似乎是在剧烈挣扎,而范玉直接扑了过去,抓住张钰道:“怎么会没有遗诏?你骗孤,你骗孤!你是不是要伙同这个老匹夫一起谋反?你……” “殿下!”张钰被范玉推攮着,一把推开了范玉,怒喝道,“你失态了!” 范玉被推在地上,他又怕又慌,周高朗看着面前这个仿佛疯子一样的太子,紧皱着眉头,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同张钰道:“落明,遗诏……” “遗诏在我这儿!” 一声清朗的声音从宫门前直直传来,所有人同时回头,便看见江河身着绯红色官服,头顶金冠,手中捧着一个盒子,一双眼镇定又冷静,对着寝殿方向,朗声道:“微臣江河,奉陛下之命前来,宣读遗诏!”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愣了,江河目光落在周高朗身上,声音强硬道:“跪!” 周高朗没说话,张钰却是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跪了下来,而范玉也在呆愣之后,被幕僚扯着立刻跪了下来。周高朗和江河静静对视,他上前了一步,周边宫墙上却立刻多出了许多箭矢,周高朗环顾四周,便看见周边已经布满了士兵。江河看着他,再喝了一声:“跪!” 周高朗沉默着,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慢慢跪了下来。 江河打开手中盒子,将圣旨取出,旁边人接过盒子,江河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悉闻天生万物,未有不死,星斗轮回,天理常伦。朕体感天命之期将近,留此书告身后事,大夏毋论臣子王亲,皆循此安排。” “太子范玉,乃朕唯一血脉,性情温和,恭孝有加,可堪大统。然念其年少,特安排左相张珏、户部侍郎江河、御史大夫叶青文、殿前都点检周高朗及户部尚书顾九思五人辅政,组为内阁,并擢江河升任右相,周高朗兼任幽州节度使,驻守幽州,留家属亲眷于东都照看,非内阁召不得入东都。” “此后凡政令,皆由内阁商议,报以天子宣读。一国战事,由周高朗主持决议,政务之要,唯江河是瞻。如此,臣子尽其能,天子尽其心,君臣和睦,共治天下,待到时机,可挥兵南下,收复江山,一统大夏。” “如此,”江河抬眼,看向众人,“朕虽身死,亦心慰矣。” 念完之后,所有人都是懵的,江河走上前去,双手将圣旨交给范玉,笑着道:“陛下,接旨吧。” 范玉呆呆接过圣旨,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豁然起身道:“江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拿一个圣旨出来,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什么内阁,什么辅政,父皇不会下这种旨意,你骗人!你……” “陛下,”张钰站起身来,平静道,“这封遗诏是真的。方才陛下宣我入宫,已说过此事。” 范玉震惊看着张钰,江河笑起来,放低了声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您想想,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是臣子,都是要听您安排的。陛下组建这个内阁,无非只是想让您别太过操劳,我们帮些忙而已。陛下以前同我说过,您打小身体不好,如果政事儿都让您来操劳,这不是太过劳累了吗?” 范玉听着这话,心里舒心了不少,他旁边幕僚上前一步,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黄,你这话简直是在诓骗陛下,内阁掌握所有政要,你却说是帮着陛下分担,你当陛下是小儿由你欺骗吗?” 听得这话,江河笑了,他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道:“敢问阁下是?” “东宫幕僚陈双。” “哦,陈先生,”江河拱手,笑着道,“洛大人手下的名士,失敬失敬。” 一听这话,陈双和范玉脸色都变了,江河转过头去,看向范玉身后的熊英,接着道:“哦,我听说上次陈茂春大人因七夕祭祀出了岔子、丢了官职这事儿,洛大人就是举荐这位熊大人的是吧?怎么陛下当初没举荐,今个儿又用上了?陛下,”江河看向范玉,“您这身边怎么能文能武的,都是洛大人的人啊?人家好歹是扬州的小天子,把人这么给您用着,也真是大方了。” “你……” 陈双上前一步,江河冷了脸,怒道:“区区白衣也敢持剑入内庭,当真没个王法了?!来人,将这贱民抓起来!” 说着,旁边士兵极快拿下陈双,江河转过身,朝着范玉恭敬道:“陛下,您看这陈双如何处置?” 范玉没说话,神色难测,江河平静道:“微臣知道陛下不信微臣,但陛下想想,但凡微臣对陛下有二心,如今又为何会拿圣旨出现在此处?先帝组建内阁,当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贵为天子,怎能为案牍所累,这天下是陛下的,我等也是陛下的,是生是死,不过陛下一句话,陛下若不放心,那这内阁就先放着,陛下先当政一段时间,若陛下觉得乏累,再建内阁,陛下以为如何?” 听到这些话,范玉慢慢放松了神色,他挺直了腰背,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吧。” 江河笑起来:“那现下,陛下不如先去休息,由臣来料理先帝后事。” 范玉一夜没睡,如今也已经累了。他点了点头,旁边跟着他来的太监刘善搀扶着他,范玉道:“那就劳烦江大人,朕先去睡一觉。朕带过来的人,不要为难他们。至于陈先生,”范玉看过去,淡道,“江大人看在朕的面子上,放了吧。” “谨遵陛下吩咐。” 江河答得恭敬,等恭送范玉离开后,江河转过头来,看着熊英道:“熊大人请?” 熊英抿了抿唇,气势汹汹走了。 等所有人走后,江河走到周高朗面前,笑着道:“周大人是今日启程还是改些时日?” 周高朗不说话,他静静看着江河,江河接着道:“在下以为,还是越快越好。” “本官到不知道,”周高朗慢慢开口,“江大人和陛下,何时如此亲近的?” 江河笑而不语,他转过头,看着宫门外,慢慢道:“我知道周大人不甘心,周大人放心。” 他转头看着周高朗,眼里意味深长:“陛下还有一道诏令,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听到这话,周高朗和张钰都愣了愣,片刻后,他们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江河见他们都懂了,笑了笑,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周大人请。” 周高朗抿了抿唇,终于是一言不发,转过了身,疾步走了出去。 等周高朗走了,江河看着张钰:“得劳烦张大人同在下一起劳累了。” 张钰点了点头,他有什么想问,却没出声,似乎是想了片刻后,才选着问题道:“江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我知道,”江河截过他的话头,应声道,“你想问为什么我让太子先处理政务,而不是强行建立内阁。” 张钰不出声,全做默认。江河笑了笑:“陛下如今的安排,就是希望我们能与太子和谐共处,太子这人吃软不吃硬,磨一磨就好了。” “磨一磨?”张钰有些不明白,江河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道,“他要管事儿,我们就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让他管,再往后宫里多送点人,他过了新鲜劲儿,自然是要请我们回来的。” 听到这话,张钰顿时笑了,点了点头道:“江大人想得周到。那顾大人……” “陛下已让人去通知了。” 江河站在高台上,平静道:“就等着他回来呢。” 消息八百里加急,在第二天夜里到的荥阳。 当天晚上,顾九思正和秦楠、傅宝元一起喝酒。 黄河终于彻底修完,他们举行庆功宴,所有人都来了,大家载歌载舞,顾九思和秦楠、傅宝元喝得高兴了,便特意留下来,单独在后院一起聊天。 三个人年纪相差得大,却仍旧像朋友一般,在院子里喝着酒,唠着嗑。 “黄河修完了,”傅宝元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道,“成珏也该回去了,等回去后,便就是朝廷里的大官了。” “我如今不是么?”顾九思笑起来,“好歹也是个户部尚书啊。” “不一样。”秦楠淡道,“他说的,是像周大人一样的大官。” 顾九思听到这话,摆了摆手:“穷乡僻壤呆着的,回去也就是帮个忙,哪儿能和周大人比?” “不一样,”傅宝元立刻道,“你同他,你同其他的官儿都不一样。” “成珏,”傅宝元把手搭在顾九思肩膀上,他打着酒嗝道,“你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官儿。” “有什么不一样?”顾九思有些疑惑。傅宝元数落着道,“别人当官,都是争权夺利往上爬,可你不一样,你干一件事儿,是一份功劳,你做的都是为百姓好的事儿。你未来,比周高朗要走得高,走得远,你知道为什么?” 傅宝元说着,把手砸在胸口拍了两下,认真道:“百姓心里有你。”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起来:“百姓心里也有你们。” “我们老啦,”傅宝元摆摆手,“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大夏的榜样。” 他看着顾九思,顾九思有些不明白,傅宝元眼睛有些红:“有了你,大夏的年轻人才知道,好好干事儿,不钻营,不成天想着勾心斗角,好好做事儿,做实事儿,也能成为大官。” “或者说,”秦楠接着道,“大夏的大官,本来就该这样当上去。” “未来是你的。”傅宝元说着,又哭又笑,“是你们的。” 顾九思听着傅宝元的话,心里有了几分酸涩,他扶着傅宝元,哑声道:“等我回东都,我们一起回去,我向陛下替你们请功,让你们也回东都去。” “不必啦,”傅宝元笑起来,他靠着秦楠,拍着自己的肚子,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就想继续呆在荥阳,多为荥阳百姓做点事儿,现在荥阳需要我呢。” “秦大哥呢?”顾九思看向秦楠,秦楠笑了笑,神色平淡,“我也一样。” “我们本就在下面做事儿做惯了,”秦楠温和道,“守好这一方百姓,便已是很好了,我们也不需要做再多了。以后你有时间,回来看看就好了。” 顾九思听着,叹息了一声,他举起杯子,同两人碰了杯。 三个人一起喝着酒,等到夜深,几个人都醉了,这才散去。 秦楠被下人搀扶着送到家里,他头晕得厉害,有些想吐,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前。 那人穿着蓝色锦袍,手里拿了个小金扇,他张合着小扇,看着秦楠,笑眯眯唤了声:“秦大人。” 秦楠愣了愣,他揉着头,有些茫然道:“洛大人?” 洛子商手中小扇一张,温和道:“秦大人似乎是醉了。” “还好,”秦楠直起了身子,夜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他冷静道,“洛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洛子商笑了笑:“黄河修好了,我等也要回东都了,洛某想来问问秦大人,可愿随着洛某一起回东都?” 听到这话,秦楠放松了不少,他笑起来,摇了摇头道:“我在这儿呆习惯了,也不愿意去其他地方,就不同你们去东都领赏了。” “若不是为领赏呢?” 洛子商直接开口,秦楠愣了愣。 月亮隐入乌云,顿时变成了一片漆黑。洛子商小扇遮住半边脸,张合着唇道:“若是在下拜托您,帮洛家一个忙呢?” 而这时,顾九思刚刚梳洗完倒在床上,他想着柳玉茹,想着顾锦,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而后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木南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顾九思猛地起身,就看木南往地上一跪,焦急道:“陛下驾崩了!”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听到这话, 顾九思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反应过来, 他跳起身来, 开始收拾行李道:“通知秦大人和傅大人一声, 我这就回东都。(w W W.gGDOwn)” 木南应了一声,虽然他也不知道顾九思为什么不用他说就知道自个儿要回东都了,但他还是赶紧吩咐人去通知做事,而后和顾九思一起收拾东西。 他们很快收拾了东西,天还没亮, 顾九思和木南就从马厩里拖出了马来,他们驾马往城门外冲出去,刚出门不远, 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青衫, 背着行囊, 静静站在巷子前方。 他很清瘦,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静默,像亭亭修竹, 不卑不倚立在这世间。顾九思看清来人,有些错愕:“秦大人?” “听闻你要去东都。” 秦楠开口, 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疏离冷漠:“我同你一起去。” 顾九思愣了片刻, 随后便知道秦楠也收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秦楠才说了不去,又要跟着他回去, 只是此时也来不及多想, 他反正也是阻拦不了秦楠的, 只能道:“那便一起吧。” 秦楠应了一声,他的仆从给他牵马过来,一行人便出城了。 他们几人出城后不久,洛子商也领着人从荥阳赶了回去。 相比顾九思的急切,洛子商显得意外从容,他一面走一面似乎在记挂着什么,旁边侍卫鸣一看出他在想什么来,立刻道:“人留好了,放心。” 洛子商应了一声,鸣一想了想,接着道:“大人为何不让秦大人与我们一路?” “秦楠与我们一路?”洛子商笑了笑,“是怕不够扎眼,让江河不够记挂吗?” 鸣一眼中有了了然,他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顾九思领着秦楠疾行回到东都,回到东都后,东都已经在江河和礼部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开始举行国丧。 按着规矩,皇帝死后第一日,群臣入临,而后大殓成服,因大夏以日易月,故而十二日后,将由新帝主持将丧服换成周年祭礼上的小祥服,二十四日后,由小祥服换成两周年祭礼后的大祥服。再过三日,举行禫祭之后,官员可以恢复正常生活。而这期间,每隔七日,群臣入临一次,四十九日后,皇帝出殡。在皇帝出殡前,举国寺庙道观,每日鸣钟三万次,不得屠宰牲畜。 顾九思入东都时,范轩已经大殓后安置在几筵殿,他回来时正是第七日,群臣第一次入临,他来得晚了些,入城之时,江河已经领着人入殿哭吊。 于是顾九思刚到东都门口,首先入耳的,就是远处山寺道观一下又一下的钟声,而后就见满城素色,街头百姓都按着规矩,穿着素衣,店铺外面,挂着白花,整个城市熄了歌舞和吆喝,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安静。 顾九思和秦楠入城后就各自分开,秦楠说自己还有朋友要去找,顾九思也顾不得他,一路驾马飞奔到了顾府,进了门去,便看见柳玉茹等候在门前。 她也穿着素色成服,头上戴了一只玉兰素簪,静静等着他。 他方才在城门口,她就提前得了他到了的消息,等他进来了,她平和道:“舅舅说,你若回来了,先沐浴更衣,换了成服,我陪你入宫去找他。”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急急往里走去,柳玉茹已经给他备好水,顾九思进了门后,柳玉茹在一旁替他换下衣衫,顾九思着急道:“孩子呢?” “睡了。”柳玉茹笑了笑,见他先提起孩子,不免道,“不问大事儿,先问孩子,若让人听到,得说你失了分寸。” “孩子就是我的大事儿,你是我天大的事儿。” 顾九思下了汤池,柳玉茹坐在一边,给他舀水。顾九思问了孩子,终于才道:“陛下遗诏如何说?” “太子登基。” “我猜到了,”顾九思立刻道,“但陛下不会贸贸然就让太子登基的。” “是,”柳玉茹毫不意外顾九思的猜测准确,她平静道,“陛下得知自己天命将至当夜,提前选张丞相入宫,周大人和太子都以为陛下是宣张丞相入宫写遗诏,于是周高朗围了内宫,太子令人强闯。” 听到这话,顾九思露出震惊之色:“周大人疯了?” 柳玉茹面色不动,继续道:“太子与周大人争执于内廷之事,舅舅入宫布置人手,而后在陛下驾崩后宣读遗诏。陛下命太子登基,又立五位辅政大臣组为内阁,日后所有政务由内阁统一商讨,交给新帝宣读。这五位辅政大臣分别为张钰、叶青文、周高朗、江河……” 说着,她顿了下来,顾九思却是接了话,平静道:“我。” 柳玉茹注视着他:“你早知道了?” “猜到了。周大人呢?陛下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他在东都。” “舅舅被擢为右相,日后内阁政务由舅舅主持。周大人兼任幽州节度使,战事都报由周大人主持。” 顾九思听着,点了点头,他洗得差不多,站起身来,柳玉茹忙给他用帕子擦干了水,他换上衣服,静静消化着柳玉茹所说的所有内容。 范轩宣张珏进宫,就是为了吊周高朗和太子上钩,让周高朗提前行动,而后他提太子处理了周高朗。幽州节度使,说是多给了官职,其实就是把周高朗放出去,给周高朗一条生路,也就给了范玉一条生路。 周高朗这一次没能动手杀了范玉,日后再动手,那就是内乱的事,以周高朗的心性,无论是念在和范轩的情谊,还是看在百姓的份上,都不会主动再找范玉麻烦。而范玉这边有内阁牵制,也不会找周高朗麻烦。 这五位辅政大臣,无论是年龄还是能力,都平衡得极好,范轩为了范玉,几乎已经把大夏未来五十年都已经谋划好了。 而这一场宫变里,有太多值得人寻思的东西。 为什么江河会是最后拿到遗诏的人?太子是哪里得到的人马闯宫? 顾九思觉得有些头疼,这时候,柳玉茹替他插好了发簪,稳住了发冠,而后冰冷的手覆在他的面容上,温和道:“一件一件事儿做,嗯?” 顾九思听到这话,轻笑起来,他点了点头,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 他同柳玉茹才到宫门口,便看见一个太监候在那里,他们一到,这太监就迎了上来,说江河在几筵殿等着他。 顾九思和柳玉茹被一起领到了几筵殿,到了大殿门口,老远就看见素纱飞舞,顾九思和柳玉茹站在门口,便看见从门到大殿中央,士兵都穿着成服,武器上也绑了白花,分列成两排一路延伸而入,尽头是范轩的牌位和他的棺椁。江河、周高朗、叶青文、张钰、叶世安等人都站在尽头,静静看着他。 旁边太监唱喝出声:“户部尚书顾九思——见礼!” 顾九思听到这话,同柳玉茹在大殿外就先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他听着远处的钟响,看着地上的玉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棺椁里的人同他最初见面。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已然忘了,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县衙捕快,这位已是名震四方的幽州节度使。然而他对任何人,都是同样的态度,平和温雅,以礼相待。 他给了他信任,给了他仕途,他如长辈,亦是君王。 他给他取字成珏,一手将他捧到高处,这其中有他的利用和考量,可顾九思却也记得,他曾与他酒后对弈,笑着同他说:“成珏,回去别太怕玉茹,有事儿朕帮你撑着。” 顾九思一步一步走到范轩牌位前,每一步,都会想起这位帝王曾经做过的一切。 他真的算不上多么英明的君主,手腕处事,甚至有那么些过于仁善,但正是这一份仁善,让众多人都愿意追随他,愿意听从他。 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坚持,亦有为此践行一生的决心。 只是去得太早了。 顾九思用头抵在地面时,内心骤然涌起诸多无力和悲楚。 太早了。 若他再多在位几年,大夏便可一统南方,收复扬州。 再多在位几年,大夏就会有一个新的继承人。 再多在位几年,大夏就可免受下一轮的动荡征伐。 顾九思闭上眼睛,没有起身,他静静跪俯着,片刻后,还是柳玉茹拉着他,哑着声道:“九思,起来罢。” 顾九思被柳玉茹扶起来,旁边江河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解释道:“今日早上你没来得及,我们便在这里等你。这后续还有诸多事,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他从叶世安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才道:“是我来晚了。” “你本来就在黄河忙着,”叶青文宽慰道,“不必自责,刚好周大人今日最后与我们一叙,说完便要走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忙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 周高朗摆摆手,没有多说。 江河让柳玉茹先行退下,便领着顾九思一起去了议事殿,顾九思过去的时候,发现议事殿正在换着牌子,张钰见顾九思奇怪,解释着道:“日后这里要改成‘集贤阁’,就是我们议事的地方了。” 说着,江河想起来,询问道:“情况玉茹和你说了吧?” 顾九思点点头:“大致已经知道了。” “先进去吧,”江河同顾九思道,“具体的,我们再说一遍。” 顾九思应着声,同这些人一起走了进去。 进了屋中后,几个人各自就坐,江河将遗诏内容重新说了一遍,顾九思静静听完,慢慢想起来:“那如今陛下如何了?” 这里的陛下,自然是指范玉。 所有人对看了一眼,周高朗才道:“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过来,自个儿把自个儿关起来哭了三天,然后就要开始纳妃了。” 周高朗说着,嗤笑了一声:“要不是古尚书拼死拦着,现在怕已经躺到女人床上去了。” “周大人,”江河听着周高朗的话,端着茶道,“您的行程安排好了?” 周高朗听着这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盯着江河,怒道:“你不去管管宫里那位,你来管我什么时候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等着我一走,你就去给他小子送女人!你们一个个,”周高朗指着默不作声的众人,“生前和老范称兄道弟,如今老范去了,他儿子连孝都不服,你们就这么看着,有你们这么当兄弟的?!” 听到周高朗这么吼,所有人脸色也不太好看。 顾九思听着四个人争吵,看了看周高朗,又看了看另外三个喝茶不出声的人,他终于道:“周大人,其实诸位大人,也不过是在完成先帝的吩咐罢了。” 范轩已经清楚知道自己儿子是个货色,早已不报希望,甚至于诏书中对于自己的丧事,都是从简为宜。 周高朗得了这话,他眼中似悲似痛,终于是站起身来,出门道:“我走了。” “我送周大人。” 顾九思也跟着站起身来,追着周高朗出去。 周高朗疾步走了出去,意识到顾九思跟上来,周高朗怒道:“你不去跟着你舅舅,你在这里跟着我做什么?” “周大人是伯乐师长,过去提拔之恩,九思莫不敢忘。” 顾九思恭恭敬敬行礼,周高朗听到这话,冷静了许多。 顾九思毕竟是他的人,而江河也并非与他敌对。他如今只是因为范轩的死,发泄于众人罢了。 其实顾九思说的他明白,他如今是破罐子破摔和范玉撕破脸了,他马上就要去幽州,也再不怕什么。可剩下几个人的任务,却是要稳住范玉的。 顾九思见周高朗神色镇定下去,平静道:“其实周大人要做的,九思十分赞同。” 周高朗看着顾九思,他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若有一日,”顾九思看着周高朗,双手放在身前,恭敬道,“九思始终是周大人的幕僚。” 周高朗愣了愣,片刻后,他沉声道:“你这话我记住了。回去吧,”他加重了字音,“顾尚书。” 顾九思再行了一礼,送走了周高朗。等他再回来时,人已经散了,只留了江河等着他,江河见他回来,笑了笑道:“说了些什么?” “送别而已。” 顾九思有些疲惫,同江河道:“先回去吧。” 江河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出门,张凤祥听到他们出宫,亲自来送他们。 范轩死后,这位老太监仿佛也一下子苍老下去,他念叨着范轩生前一些琐事,等到了宫门口,顾九思终于想起来道:“陛下有没有提过他赐我的天子剑……” “陛下说了,”张凤祥笑起来,“您拿着,本就是要给您的。” 顾九思听到这话,愣了愣,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巍峨宫城,好久没有出声。 江河用扇子拍了拍他,笑道:“看什么呢?” 顾九思回过神来,慢慢道:“其实陛下下棋很好。” “嗯?” 江河听到顾九思没头没脑一句话:“你说什么?” 顾九思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了。 两人各自回了各自的屋里,回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已经晚了,顾九思觉得天黑压压的,他觉得很疲惫,等走到房门外的时候,他听到了柳玉茹哄孩子的声音。 柳玉茹声音很温和,给孩子说着笑话。 孩子大概是不大明白的,只是定定看着柳玉茹说话。顾九思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他感觉此刻的柳玉茹像是另一个世界,明亮又温暖。 柳玉茹察觉顾九思回来了,她抱着孩子,转过头去,笑着道:“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顾九思没说话,他突然大步走了过去,蹲下来,将娘两抱紧在怀里。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笑着抬起手来,覆在他的发上,柔声道:“累了吧?” 顾九思闷闷应了一声。 柳玉茹接着道:“先睡一觉吧。” 说着,柳玉茹把印红叫了进来,让印红把孩子带了下去,她拉着顾九思起身来,给他去了外衣,随后拉着他躺倒了床上。 她抱住顾九思,只说了一句:“睡吧。” 得了这句话,顾九思竟就什么都不想了。 一觉睡了很久,等醒来的时候,周高朗已经走了。 周高朗离开东都后,所有人终于才放下心来,知道这一劫是度过去了。 范玉不管事,他每天都在宫里醉生梦死,所有人也不敢管他,期初礼部有几个不懂事的固执人往他宫门口一跪,这位少年竟就把人当场斩了。 这事震惊朝堂,江河赶着过去处理,但又能如何处理?只能将事情草草遮掩了去。 但至此之后,的确再没有人敢去管范玉了。 管他做什么呢? 所有人都明白——不过是个花架子,真正的权力,全在集贤阁。这位小皇帝,只要伺候好,就够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一切便有条不紊运转下去。范轩死后四十九日,终于出殡移去了皇陵。 他出殡那日,范玉终于出现了。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冷之气,眉眼全是戾气。 或许是范轩不在了,他再也不用遮掩,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一路上所有人哭哭啼啼,这种场合,便是装都要装半分样子的,但范玉没有,他甚至还笑了,范轩棺椁下葬之前,他冲到范轩棺椁前,狠狠拍打了几下,低声说了什么,然后才让人将范轩的棺椁送入土中。 所有人看在眼里,但辅政大臣都没说话,有礼部那几个前车之鉴,谁都不敢说了。 在荒唐又沉寂中,范轩终于入土为安。 当天晚上,范玉大兴歌舞,在自己寝宫闹了一晚上。 他喝了许多酒,将一个舞姬拉到怀里时,舞姬笑嘻嘻塞给了他一张纸条。 范玉拿到纸条愣了愣,他一把推开舞姬,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洛子商的字迹,写着两个字——已归 而后是洛子商的落款。 范玉纵使不算聪明,在看到这个纸条时却也明白,洛子商若是回来了,肯定是要见他的,可如今他却一个影子都没有,还要让一个舞姬传话,必然是被人拦住不能见他。 范玉顿时怒从中起,他站起来,踹翻了桌子,大喝出声:“洛子商!朕要见洛子商!叫洛子商来觐见!” 所有人都被范玉吓到,范玉拔了剑,指着侍卫道:“给朕把洛子商找来,半个时辰,朕见不到洛子商,那就一刻钟杀一个人!” 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他们都很清楚,这个皇帝绝不是玩笑。 有了这样的命令,洛子商很快被找来。 洛子商看着范玉,笑着行礼,恭敬道:“陛下。” “你笑什么?” 范玉盯着洛子商,冷声道:“你看上去并不恭敬。” 洛子商没说话,他看着范玉,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道:“陛下,这些时日,您受苦了。” “朕受什么苦?”范玉冷笑出声,“朕是皇帝了,坐拥天下了,还是受苦吗?” 洛子商摇了摇头,他坐下来,看着范玉道:“这天下是先帝留给内阁的天下,陛下不过是先帝竖给他们的靶子罢了。” “你胡说!” 范玉猛地拔了剑,指着洛子商,洛子商给自己倒了茶,淡道:“先帝不过是打算让陛下当个吉祥物,稳住人心罢了。陛下说自己是皇帝,陛下想做什么,”洛子商似笑非笑看向范玉,“就当真能做吗?” 范玉没说话,洛子商眼中全是了然:“陛下,我让您问先帝的话,您问过了吗?” 范玉颤抖着唇。 洛子商见他反应,眼里带了几分怜悯:“看来,在先帝眼里,哪怕是骨肉至亲,也抵不过江山啊。陛下,先帝为这江山牺牲了一辈子,看来您也得学习着先帝,为这百姓江山,操劳一生了。” “洛子商,”范玉咬牙,“你这么同朕说话,你不怕朕杀了你?” “陛下,”洛子商低笑,“杀了我,您怎么办?” “除了我,”洛子商玩弄着手中的瓷杯,“这天下,还有谁会帮着陛下?” 说着,洛子商嘲讽笑开:“把您软禁起来的江河,说着好话糊弄您的张钰,还是去幽州当他的小天子的周高朗,又或者与周高朗儿子是结拜兄弟的顾九思?” 这话说出来,范玉眼中越发幽深。 “陛下,”洛子商靠近范玉,“明日,我送您个大礼吧?” 顾九思醒得特别早。 这是范轩死后第一次正式早朝,顾九思醒来之后,就听见了孩子隐约的哭声。柳玉茹迷迷糊糊醒过来,含糊道:“锦儿是不是饿了?” 顾九思拍了拍她,温和道:“你继续睡,我去看看。” 顾九思起身披了衣服,到了隔壁,便看见奶妈正在拍着孩子,顾锦哭闹得厉害,顾九思见了,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询问道:“可喂过了?” “喂了。” 奶妈赶紧道:“不知怎么的,就是不睡,怕是想大人夫人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他抱着孩子,轻轻拍哄着,他这些时日已经学会抱孩子,在他的拍哄下,顾锦很快又睡了,顾九思见顾锦睡了,抱着顾锦回了房,轻轻放在柳玉茹身边。 柳玉茹迷迷糊糊张了眼,将孩子抱了过去,轻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起了。”顾九思替她掖了被子,轻声道,“你同锦儿再睡一会儿。” 说着,他亲了柳玉茹额头一下,便直起身来,往外走了出去。 他洗漱完毕后,穿上官服,便去了宫里。 到了大殿前,他静静等候着人时,老远看见了秦楠。 秦楠和东都官员不熟悉,一个人站在中列,顾九思知道,今日秦楠既然来了,肯定是奏请了范玉的,那范玉今日应该会对黄河一事论功行赏。 顾九思见秦楠一个人站得窘迫,便主动走了过去,笑着同秦楠寒暄了几句。 秦楠僵硬着笑和顾九思说了几句,而后便见远处天亮起来,太监小跑到大殿前,唱喝出声来。顾九思听到这一声场合,同秦楠告别后,便走到了队列前方去,而后在太监的唱喝声中走入了大殿。 因为他是辅政大臣,所以同其他站着的大臣不同,他与江河、叶青文、张钰一起,分成两排坐在了御座下方的台阶上。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这种位置上,被众人盯着,还颇有些不习惯。 但习惯身在高位是很容易的事情,上朝没多久,顾九思就在范玉一次又一次哈欠中慢慢适应了这个状态。 朝堂上的事大多不需要范玉管,范玉就听个大概,直到说到黄河的案子,范玉才来了精神。 “听闻黄河这个事儿办得好,”范玉高兴道,“那不得赏一赏么?都是哪些人办的事儿,给朕看看?” 顾九思觉得范玉的态度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恭敬道:“是微臣与洛大人、秦大人一起办的。” “哦?”范玉撑着下巴,扫了一眼下面的臣子,“那洛大人和秦大人呢?” 听到这话,洛子商和秦楠一同出列,范玉敲着桌子道:“三位大人想要什么赏赐啊?” 说着,范玉又直接道:“顾大人官够大了,升官不行了,给钱吧。一千两银子怎么样?” 得了这话,顾九思立刻跪下去,恭敬道:“谢陛下赏赐。” “洛大人官小了点,”范玉皱起眉头,想了想他道,“他以前是太傅,现在就当太师吧。” “陛下,”江河听了这话,笑着道,“升迁这事儿还需吏部商讨,等后续再议吧?” 听到这话,范玉深深看了江河一眼,随后他嗤笑出声:“反正我也管不了事儿,只能发钱。那洛大人也赏一千两好了。还有秦大人,”范玉看向秦楠,“朕也赏你一千两,怎么样?” 秦楠没说话,他静默着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叩首道:“陛下,臣不要钱财。” “哦?”范玉有了趣味,“还嫌不够多?” “臣另有所求。” “说来听听。” “臣请求陛下,”秦楠抬头,定定看着范玉,“捉拿江河,重审洛家灭门一案!”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惊了,顾九思愣愣看着地上的秦楠,江河保持笑容,张合着手中小扇,坐在高位上,慢慢道:“秦大人什么意思?” “陛下,”秦楠神色毫无退却之意,他从手里拿出一封折子,认真道,“臣发妻洛依水,乃洛家大小姐,十年前,洛家于扬州遭遇劫匪洗劫,满门被杀,成为轰动扬州的大案。然而如今臣却得了当年证人向臣指认,当年灭洛家满门的凶手,正是当今高座之上、手握重权、辅政大臣、当朝左相——江河!” “臣知晓,”秦楠叩首在地,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臣今日状告江大人,不过是蜉蚁撼树,可为人丈夫,得知妻子母族遭遇如此横祸,怎能不闻不问?今日,臣以身家性命恳请陛下,”秦楠猛地提了音调,带了破釜沉舟一般的气势,大喝道,“重审洛家灭门一案!”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听到这话, 顾九思脑子迅速将秦楠的话过了一遍,静静思索着所有事。手机用户请浏览m.ggdown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而江河张合着小扇,静静看着秦楠, 秦楠正视江河, 毫不退缩。 范玉看了看江河, 又看了看秦楠, 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个小事儿啊,你有证据吗?” “陛下, ”叶青文在此时开口了,打断了范玉的话道, “臣以为, 如此大案,不该当堂审讯, 应交由御史台办案,收集证据, 得出结果后再公开审讯。” “哦,那……” “陛下!”秦楠跪在地上,大声道, “江大人乃朝廷重臣, 与御史台千丝万缕, 如若不当庭审案,臣的证据, 怕就没了。” 这话出来, 叶青文脸色颇为难看, 范玉点头道:“朕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你证据是什么?” “微臣愿意为秦大人作证。” 范玉刚刚发问,洛子商便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微臣乃洛家遗孤,当年事发之时,微臣亦在场,只是因为年幼,受了惊吓,如今再见到江大人,便想起过往来。” “那你为何不早说?” 叶青文皱起眉头,洛子商低声道:“微臣不敢。这是这次黄河偶遇秦大人,受长辈鼓舞,才终于决定站出来替洛家讨个公道。江大人一手遮天,微臣又怎敢如此贸然指认?” “那洛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来如此指认呢?”顾九思慢慢开口,露出玩味的笑容来,“洛大公子?” 洛子商不说话了。 顾九思和洛子商都心知肚明,他不是洛家的大公子,他只是街上一个乞儿,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来替洛家伸冤,这简直是笑话。 洛子商抬眼看向顾九思,片刻后,他出声道:“那不如验证一番?” 说着,他撩起袖子,神色笃定:“古有滴血认亲,秦大公子乃当年洛小姐所出,我身负洛家血脉,自当与秦大公子血脉相融。如今秦大公子已在殿外,若是顾大人有所疑虑,不如一试。” “你……” 顾九思正要开口,就被江河一把按住。顾九思奇怪回头看向江河,洛子商自然是洛家血脉,只是他不是洛家大公子,而是洛依水的血脉。 顾九思早在之前,心里就清清楚楚,今日洛子商要验,他就给他验个彻彻底底。他就不信等验完之后,洛子商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规规矩矩说鬼话。 但江河按住了他,顾九思震惊了片刻后,他沉默下来,江河看着秦楠,继续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都在此处了。” 秦楠奉上折子,恭敬道:“十一年前,我夫人洛依水因病去世,去世后不到一年,江河便为了玉玺前往洛家,伐害洛家满门,江河得到玉玺之后,将玉玺交由梁王,梁王因此信心大振,才苦心谋划,于三年前举兵起事,致大荣倾崩,征伐不止,百姓流离。” “今日,有当年洛家遗孤指正,而微臣查阅了十一年前江大人在东都的官署记录,洛家灭门之时,江大人正因病休沐,长达一月之久。而后,微臣几经走访,又寻到当年梁王身边侍奉的侍从,可证明当年玉玺,的确由江大人交给梁王。如此桩桩件件,还不足以证明,当年洛家一事,便是江河所为吗?” “江河灭洛家满门,不仅仅是杀百余人。他后来怂恿梁王举事,岂止是乱臣贼子所能称谓?然而,如此贼人——”秦楠眼中含泪,直起身来,指着高座上的人,厉喝道,“今日却坐于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天子都莫不敢从,大夏朗朗乾坤,竟也能容得乱臣贼子如此猖狂吗?!” 听到这些,顾九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满朝文武俱不敢出声,顾九思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楠,他认真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是回到了黄河边上,那些百姓注视着他的目光。 “顾大人,”秦楠放低了声音,克制着眼泪,“您能为黄河百姓做主,您敢冒死为荥阳求一份公道,如今在东都高堂,您就弯了脊梁,因为他是您舅舅,因为他是这右相江河,是吗?” 顾九思的手微微颤动,江河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 “如果大夏朝堂没有一分公正,”顾九思艰涩开口,“秦大人,您又如何能在这里,如此说话?”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如今是没有人敢说话的,说话,如果帮着江河,那全然说不过去,证据在前,秦楠如此当众告状,谁也不能坏了这样的规矩。可帮着秦楠,一个秦楠,又怎么能扳倒江河这样的大臣?日后江河记恨,谁都讨不了好。 这时候,也仅有身为江河侄子、同为辅政大臣的顾九思,能够出声了。 而顾九思这话出去之后,也标明了他的态度,他神色平静:“大夏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秦大人,您不放心此案交由御史台,那交给刑部尚书李大人,您看如何?” 李玉昌是出了名的公正耿直,秦楠早已和李玉昌熟悉,他听得这话,恭敬道:“下官无异议。” 顾九思站起身来,朝着范玉恭敬行礼道:“陛下,如此处置,可妥当?” 范玉撑着下巴,笑道:“妥当啊,都你们说了算,朕觉得挺妥当。” 顾九思假作听不出范玉口中的嘲讽,让李玉昌出列,接下此案。而后他转头看着江河,平静道:“江大人可有其他话说?” 江河耸了耸肩:“没有,让他们查吧。” 顾九思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后道:“那请江大人脱冠。” 江河听到这话,苦笑了一下,但他也没有为难顾九思,他解下发冠,跟随着士兵,意态从容走了出去。 等做完这一切后,顾九思转头看向秦楠,神色平静道:“如此,秦大人可觉满意?” 秦楠跪在地上,低哑道:“微臣谢过陛下,谢过诸位大人。” 处理完江河的事后,范玉也没了什么上朝的兴致,打了个哈欠,便宣布退朝。 退朝之后,顾九思从高台上走了下去,他走到秦楠面前,秦楠静静看着他,两人默默无言,许久后,顾九思艰难笑了笑:“你同我说你要留在荥阳,又突然告诉我要回东都,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秦楠低着头,沙哑出声:“对不住。” “是洛子商告诉你的?” 秦楠没有出声,顾九思垂下眼眸:“你便不怕他骗你?” “他是不是骗我,”秦楠苦笑,“我听不出来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静默了片刻后,听秦楠道:“如果李大人查出来当真是你舅舅,你当如何?” “我能如何?”顾九思得了这话,苦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殿外,叹息道:“秦大人,好走不送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他刚一出门,便被叶世安抓住,叶世安拉着他往外走,颇为激愤道:“你今日为何不揭穿洛子商?” “揭穿什么?” 顾九思知道叶世安愤怒,他由他驾着,神色平淡:“揭穿他不是洛家大公子的事儿?” “对。”叶世安立刻道,“今日必然是他设局诬陷江大人,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让他把秦公子叫进来,他也就唬唬大家,他敢验吗?!”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苦笑不语。 他突然有那么些羡慕叶世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心里,他的亲友都是好人,洛子商便是恶人,他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无条件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够了。 顾九思不忍打扰叶世安这份天真,他只能是抬起手,拍了拍叶世安的肩,温和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世安,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舅舅。” 叶世安抿了抿唇,他似有不满,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等一切清楚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九思,”叶世安看着顾九思,他神色微动,“你变了。”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疲惫笑起来:“或许吧。” 顾九思说完后,转身前往了天牢。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一条一条捋顺了许多事。 洛子商的身世、洛家灭门的案子、洛子商与江河第一次见面的异常、江河与秦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江河拿到遗诏的原因…… 他一面走,一面想,等捋顺之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他走进天牢之中,看见江河坐在牢中,他旁边放了一堆折子,这里与他的官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九思站在门口,江河注意到他,他挑了挑眉:“站在这儿看我做什么?不回家去?” “回家去,”顾九思苦笑,“我娘得打死我。” “把我交给李玉昌的时候不怕被你娘打死,现在来猫哭耗子啦?”江河盘腿坐在狱中,撑着下巴,看着他道,“你是来问我话的吧?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我若问了,你便会回答吗?” 江河漫不经心回道:“看心情吧。”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没说。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这孩子,如今心眼多得让我害怕。” “该害怕的不是舅舅,”顾九思拍了拍地上的灰,慢慢坐了下去,抬头看回江河,平静道,“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你怕什么呢?” “越是了解舅舅,了解你们,我就越是害怕。”顾九思有些疲惫,慢慢道,“我过去总以为,善就善,恶就是恶,我的剑永远对着敌人,可如今我却慢慢发现,或许坚守这份所谓善恶的,只有我自己。” 江河不说话,顾九思抬眼看着他:“今日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江河听着这话,低头笑了笑,手中小扇张张合合,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九思立刻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一条生路你不走。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吗,什么都不会影响。” 当他暗示江河和洛子商的关系时,江河曾斩钉截铁告诉他,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家人。 江河听着这话,垂眸不言,顾九思靠在一旁墙上,有些疲惫道:“洛家人是你杀的吧?” 江河不回答,顾九思抬眼看着牢狱过道缝隙上的天。 江河这一间牢房是特别挑选的,周边都没有人,空荡荡的一条长廊,顾九思的话虽然小,却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晰。 “不说?”顾九思转头看他,“要不要我帮你说?” 听到这话,江河苦笑起来:“何必呢?” 他看着顾九思,眼里带着苦涩:“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我也想啊,”顾九思声音里满是无奈,“可舅舅,我装不下去,我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我已经装聋作哑很久了,我本来觉得这是你的事,你的过去,与我没有关系。可如今别人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所以呢?”江河靠在墙上,“你知道什么,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当年是我杀了洛家人,是我拿了玉玺,交给了梁王,怂恿梁王举事,所以呢?” 江河看着顾九思:“你打算让李玉昌斩了我?” “你没有说全。”顾九思盯着江河的眼睛,认真道,“要我给你补全吗?” “二十二年前,你来到扬州,与洛依水私定终身,而后你假冒了我父亲的名字,让洛依水以为她爱慕的人有妻子,洛依水不敢为妾,与你断了关系,你离开扬州。但你没想到的是,那时候的洛依水,已经怀了孩子。” 江河听着这个名字,终于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他静静听着顾九思的话,听着顾九思道:“你回到宫中,继续你的权势斗争。而洛依水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但洛家不愿,在洛依水生产时,他们强行抱走了孩子,抛弃在城隍庙,洛依水以为这个孩子死了,于是她嫁给了秦楠,由秦楠带她离开了扬州,并决定此生不入扬州。” “十二年后,这个孩子十二岁,你为了玉玺再次来到洛家,这个孩子告诉你,灭了洛家满门,他告诉你玉玺的位置,于是你答应了他,你灭了洛家满门,他死里逃生,假冒洛家大公子之名拜师章怀礼门下,而你对他不闻不问。” “六年后,你怂恿梁王举事,再过一年,你与范轩里应外合,助范轩取下东都。” “你从一开始,就是范轩的人。你是为范轩拿玉玺,你是为范轩怂恿梁王谋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祸乱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轩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梁王先和天下诸侯混战,各自消耗实力之后,让范轩一个节度使突围而出。” 顾九思定定看着他:“你其实当初根本无需我搭救,你在牢里,也不过就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江河听着,他没有反驳,许久后,他漫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还问什么呢?” “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顾九思声音带了哑意,他踉跄着站起来,看着江河,将手搭在牢狱的木桩上,捏紧了木桩,控制着情绪,颤抖着声道:“我原以为范轩是个好皇帝。” “我原以为范轩一心为国为民……” 他声音越发颤抖:“我原以为你虽做事狂浪,却有底线……” “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好人,我以为这世上有着诸多如你们这般堂堂正正的人!可你们与洛子商,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何不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百姓于你们眼中只是棋子,是吗?” “范轩为了称帝,不惜让你挑动天下大乱。而你为了权势,毫无底线丧心病狂!” 顾九思怒喝过后,慢慢有些颓然。 江河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所以呢?” 顾九思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江河的眼睛,听江河道:“你打算怎样,斩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讨个公道?” “我不明白,”顾九思红着眼睛,“你一直说,你是江家人,你记得家里人。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顾九思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你想过顾家吗?想过我,想过你姐姐吗?” “自然是想过的。” 江河出声道:“我派人去接应你们,路上遇见其他人,拦住了。” “九思,”江河有些疲惫,“每一场斗争,都是拿着性命在赌。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赌徒。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会因为他们输了,就成了傻子。” “我那时候派人去接应你们,却被惠帝的人拦住了,而我也没想到洛子商会去支持王善泉,”江河揉着额头,低声道,“是我当年低估了他。” 惠帝是大荣最后一任皇帝,曾经极为赏识江河。顾九思看着江河,平静了许多,才道:“你当年都已经坐到吏部尚书了,如果只是为了权势,何必搞成这样?” “权势?” 江河低笑,他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悠长,好久后,他才道:“我为你说些往事吧。”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江河看着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是三皇子,朝中还坐着一位东宫太子。” “太子贤德,但无母族支撑,于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那时候,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江然,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他与你一样,正直磊落,从不徇私。三皇子串通户部的人挪用了库银,打算陷害太子。因为他没有背景,没有站队,于是户部把他推出去,成为陷害太子的一颗棋子。” “他们要他招供出太子,说这样就可以免他一死。可他这样公正一个人,宁愿死也不肯牵扯无辜。好在太子感念于他,在父亲和太子周旋下,他没有判处死刑,最后判处流放。” 顾九思听着,惋惜道:“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不是,”江河果断打断了他,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继续道,“父亲本是想着,他流放之后,等过些年,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可是等了好几年,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中,得了他尸骨的下落。” “他怎么死的?”顾九思颇为震惊,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却没有成事,三皇子恼怒于他,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折磨致死。” “我和父亲在乱葬岗去找他的尸骨,可是太多年了,找不到了。” 江河语气轻飘飘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你的名字,便是他活着取的。他说君子有九思,九思当为君子。那时候,你娘还没出嫁呢。” 江河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官。” 顾九思沉默了,好久后,他低哑着声音道:“所以,你是因此,想要扳倒惠帝?” “父亲和我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只从那个太监手里拿到了他的遗物。回来之后,我便想报仇,可父亲拦住了我,那说惠帝是一国君王,我不能杀了他,不能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拖着天下百姓下水。这样会让江家蒙羞,也让哥哥死不瞑目。”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善恶之分,只是我觉得,他守着道义而死,我不能践踏了他用命去守护的东西。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可能也就罢了。可后来呢?” 江河低笑:“我在这宫中看过太多荒唐事,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因为我足够荒唐。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扬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语调急促起来,“梁王举事,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你可知他举事前,沧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将无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贪官无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玉玺手中!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因为梁王不举事,沧州粮仓永不会开,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而你顾九思,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条黄河!”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得这么光明坦荡?”江河靠近了他,“你以为洛子商天生就有这么恶毒,还是以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个个生下来都是坏胚子?什么水土养什么人,是因为有了大荣那样的淤泥,才长出这一个个怪胎!我、范轩、周高朗——乃至秦楠、傅宝元,我们这些人,就是用一辈子,去把这些淤泥剜干净。把这些腐肉剔除干净,你这样的人,”江河定定看着他,他眼里带着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紧握着拳头,看着顾九思,仿佛是透过顾九思,看着遥远的某个人,“你这样的人,李玉昌这样的人,我哥哥这样的人,洛依水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人,才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顾九思怔怔看着江河,许久后,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低声道:“既然……你说洛依水这样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洛家?” 江河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道:“我不想的。” “其实我和她,”江河垂下眼眸,“本来也不该开始。” “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是吗?” 顾九思靠着墙,江河低声道:“当年给惠帝出主意对付太子的,是洛太傅。后来送着惠帝登基的,也是他。” “惠帝登基后,我去扬州,本来就是想去找他们家麻烦,探个底。” “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 顾九思肯定开口,江河没说话,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花灯节上,所有人挤挤攘攘,人挤着人,旁边都是尖叫声。 而那个女子一袭白衣,在城楼之上,有节奏击鼓出声,指引着人流的方向。 十六岁的他在人群中抬头仰望,似如见到月下飞仙。 “其实我不知道她是谁,”江河慢慢开口,“她也不认识我是谁。她女扮男装到处招摇,还和我打擂台,打了十几次,没一次赢的。” 江河说起过往,慢慢笑起来:“我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张扬得很,她总觉得自己不一样,觉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们两天天混在一起,后来有一次醉酒,我们两就私定了终身。当时我很高兴,我回来和所有人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要去提亲了。我让你娘亲给我备好了聘礼,准备上她家去提亲。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洛依水。” “我娶不了她。”江河靠着墙,有些茫然,“我也不想将她牵扯进这些事儿来,我不能原谅她父亲,洛太傅,我是一定更要杀了他的。最后我离开了她。” “你骗她你是我父亲。” “我没有。”江河平静开口,“我只是离开了扬州。” “她找不到我,四处打听,我在外化名姓顾,她便以为我是你父亲。而我离开扬州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一日,我便容洛家一天。只是我没想到,那时候,她怀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离开扬州,嫁给了秦楠。后来她临死前,秦楠让人到顾家找你父亲,你父亲看到信物是我的东西,便来问我,我就去看了她。” “她和我说,当年她以为我是你父亲,气愤了好久,后来她才发现,我是江河。她说所有事她都知道,她都明了,她只求我,能不能放过她家人。” “我已经放过洛家太久了。”江河平淡道,“我不忍让病中的她难过,便答应了她。” “等他死后,范轩要玉玺,我便去洛家替范轩取了玉玺,那天我遇到了洛子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长得像依水。可他和依水一点都不像,他像我,”江河低笑,“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就已经会用玉玺要求我杀人,还算计着我,拖延到章怀礼来,自己跳进井里逃了命。” “那时候我就能毁了他,”江河淡道,“可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为什么?” 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依水。而且他已经到了章怀礼手里,也不好下手。我犯不着那么大力气去为难一个孩子。” “我想着他在章怀礼那里会好的。”江河看着天花板,“章怀礼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谁能想呢?” 江河笑出声来:“可能我这个人,从骨血里就是坏的吧。” “他一点不像依水。”江河转头看顾九思,认真道,“真的,一点都不像。” 顾九思沉默着,好久后,他才道:“如果当年您将他领回来,好好教导,或许他也就不是这样了。” “不可能的。”江河轻叹,“九思,我其实很懦弱,那时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对,依水为我做过这么多。在东都遇见洛子商后,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去查了他,就确认了他的身份,走到这个地步,我从来没教导过他,也没对他好过,未来或许还会杀了他,那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过。” “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干系。” 江河轻飘飘开口:“何必再说出来伤人?” “这就是你今日,不肯开口的理由?” 顾九思平静出声:“今日你若说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实情,那他就会当场滴血验亲,你为了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自然得说出当年之事,将他认回来。” 江河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墙壁:“依水已经走了,我何必玷污她的名节。当年没有娶她,后来屠她族人,如今还要再扰她安宁,我又何必呢?” “反正,该做的我已经做到了。我如今的日子,也不过就是等死罢了,早一点去,晚一点去,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说完之后,是长久的寂静。顾九思看着江河,好久后,他才道:“母亲大约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我先回去了。”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江河垂着眼眸,听顾九思往外走去的脚步声。 顾九思走了几步后,江河叫住他:“九思。” 顾九思没说话,江河慢慢道:“我很希望你大舅舅生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活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和你一样。” “我也好,范轩也好,洛子商也好,我们都是过去了。你所在的时代,一个官员,应当光明磊落,凭着政绩和能力往上走。”江河顿了顿,慢慢道,“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样。” 顾九思闭着眼,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我回去了。” 说完,他提步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看见李玉昌站在门口。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了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玉昌没说话,他转过身,有些僵硬道:“我送你一程。” 顾九思点点头。 李玉昌提着灯,领着顾九思,他们走了几步后,李玉昌才道:“我,不会徇私。” “我知道。” “抱歉。” “无妨,”顾九思摇摇头,“律法不会因为他是我舅舅就改变,我明了,你查吧。” 顾九思说着,上了马车,李玉昌送着他上了马车,顾九思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回到家里,一家子人正热热闹闹在吃饭,顾九思走进门时,江柔抬起头来,笑着道:“你舅舅呢?” 顾九思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后,他才道:“他有些事儿,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江柔愣住了,她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柳玉茹抱着孩子,似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平和道:“先吃饭吧。” 顾九思点点头,他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东西后,便起身道:“我先去休息了。” 苏婉见了这场景,有些犹豫道:“九思这是怎么了?” “我去看看吧。”柳玉茹将孩子交给苏婉,同江柔顾朗华告别,随后便站起身来,回了屋子。 进屋之后,顾九思正摆了棋盘,同自己下着棋。 他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此刻却是静静看着棋盘,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的面容,柳玉茹进门来,便听顾九思道:“今夜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出去吧。”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发慌,面上却仍旧镇定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秦楠状告舅舅是灭洛家满门的凶手,已经将舅舅收押,” 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淡道:“这么一个案子不可能扳倒舅舅,洛子商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件事,他如今将舅舅困入牢狱之中,也不过只是有其他更多的打算罢了。我们需得早做图谋。” 不知道发生什么心慌,知道发生了什么,柳玉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冷静道:“我明了了,今晚我便将家人送出去,我日常在外活动,突然离开怕引人注目,我陪你在城里。花圃那边暗道也已经挖好了,等真出了事,我们从那边走。”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柳玉茹知道他心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事,她往前去,坐到顾九思面前,拿了另一边棋。 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什么话都没说,她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静道:“我陪你走一局。” 顾九思没说话,他打量着她,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玉茹,”他温和道,“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也是笑了。 “哪里会有一点不变的人呢?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样,”柳玉茹低下头,看着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我的喜怒都在心里,你喜怒都写在脸上。” “我不是说这个。”顾九思摇摇头,他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覆在她的面容上。 他目光微微闪动,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久之后,他慢慢笑了:“不管经历多少,你永远是我的柳玉茹。” 柳玉茹听得这话,低垂下眼,似是有些羞窘,她看着棋盘落了子,低声道:“你落子吧。” 两人下着棋,外面传来了木南的通报声,他走了进来,恭敬道:“公子,宫里来人,说请您过去。” 顾九思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让柳玉茹去拿官服,淡道:“这么晚了,宫里让我进去何事?” “说是为了江大人的事儿。”木南说得也算合理,顾九思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这么着急?现下已经这么晚了……” 说完之后,他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当初他们在扬州,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晚了几日,最后才出了事。如今洛子商明显要有什么动作,他不能再把家里人放在这里。 顾九思想了想,立刻同柳玉茹道:“你带着人立刻出城去。”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立刻道:“我明白,那叶家那边……” “叶府周府我都会找人通知。” 顾九思低声道:“你们先快从后门出去,走密道直接走。” “你……” 柳玉茹才出口,顾九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他一把抱紧她,重重亲了她一口,随后道:“放心,我会回来。” 柳玉茹应了声,她没有多问。 顾九思换上官服,便朝外走了出去,他一面走,一面同木南吩咐:“你如今派人先把马车轮子给弄出裂痕,再让人立刻去找另外三位辅政大臣,告知他们小心一些,再通知叶府的人赶紧离开,然后拿我的指令去调南城第五、第七军守在城门口,最后领一队人去洛府,一旦我这边有信号,便把洛府给我烧了!” 南城第五、第七军的领队都是他过去提上来的人,他做出这番布置,木南纵使不清楚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太一样。 “那周府的人呢?” 木南疑惑开口,顾九思抿了抿唇,随后道:“他们按律不得出东都,所以不能随意妄动,你派人过去,如果今夜我给了信号,那他们就不计一切冲出东都。如果今夜我没给信号,那就罢了。” 木南领了命,顾九思吩咐完后,走出门去,来给顾九思通报的是个小太监,他笑眯眯看着顾九思道:“顾大人梳洗好了?” “劳公公久等了。” 顾九思恭敬开口。 而这个时候,柳玉茹已经将府中人数清点出来,她挑选出了与顾朗华、江柔、苏婉和她体型相似的几个人,组成了三队,在顾九思出门之后,她便让这几个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乘着夜色,带上侍卫,从后门上了马车。 而后又让两队人从前门出门,她和顾朗华、江柔、苏婉几个人,便抱着顾锦,换上了奴仆的衣衫,混迹在其中一队人马当中。 这三队人马刚出门不久,便立刻被人拦住了去路。 “圣上有令,”为首的士兵拦在前方,喝道,“今夜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出府,围着以犯上罪论斩。” 听到这话,柳玉茹大喊了一声:“跑!” 说完,顾府的人立刻四处逃窜开去,柳玉茹抱着顾锦,带着其他几人,在混乱中一路朝着花圃狂奔了出去。 顾家惊慌逃窜时,顾九思行在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问着对面的太监道:“公公,敢问陛下今夜这么着急,所为何事?” “不就是江大人的事吗?” 太监笑着道:“江大人这样的身份,今日早朝出了这种事,陛下也很是苦恼,您说办,自然是不能办的,可是不办,又要怎么办?” “此事不可明日再作商量吗?”顾九思笑着道,“您看如今也已经这么晚了,我出门时女儿还舍不得我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太监叹了口气,“咱们那位陛下说了,今晚就算是抬,也得给您请回去。” 顾九思没说话,他定定盯着那位太监,许久后,他突然道:“您认识刘公公吗?” “您是说刘善公公?”太监有些忐忑,顾九思点了点头,太监笑起来,“那自然是认识的。” “您和他熟悉吗?” “关系还不错,”太监笑着道,“本来今晚是他来通知您的,但他临时和我换了差,说来您这边太远,他不乐意,就去请张大人了。” “哦,”顾九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刘公公脾气倒是大得很。之前他来找我,我还赏了他两锭金子呢。哦,是了,”那太监立刻道,“刘公公说您大方得很,见了人,都要给二两一钱的。” “二两一钱?”顾九思抬眼看向对面的太监,太监似乎不明白顾九思为什么这么看他,顾九思笑了笑,取了荷包,交给了对方道:“刘公公小看我了,我岂止会给二两一钱。” 太监拿到了荷包,掂了掂分量,却是笑了。 便就是这个时候,马车咔嚓一声,竟就停在了路上,那太监皱了皱眉头,探出头去,着急道:“怎么回事?” “马车坏了。” 车夫有些慌张,随后道:“我立刻就修好!” 太监听得这话,似是有些不满,顾九思劝道:“坏了就坏了吧,找个人去通报一下。” 那太监点点头,探出头去,让人去通报了宫里。 等他回过头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九思一把捏住了脖子,声气都没出,就直接捏断了脖子。 顾九思迅速同他换了衣服,趁着车夫还在换着车轱辘,便跳下马车去,留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小解。”,随后便直接窜进了巷子,他急急进了巷子之后,立刻点燃了信号弹,随后便朝着城门外狂奔而去。 这时候,张钰、叶青文两人正往宫内走去。 这宫中他们走了无数次,可张钰偏偏生出了几分胆寒,他走在路上,有些不安道:“陛下这么晚召我们进宫,你说会不会……” “不必多想。”叶青文制止了张钰的想法,冷静道,“我等乃朝中重臣,就算要动手,也须有个罪名,不可能这么鲁莽。” “而且,”叶青文压低了声,“宫中并无消息。” 两人在宫中都有着自己的人,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张钰听到这话,安心了几分。他们走到御书房,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两人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进去,跪在地上,恭敬道:“见过陛下。” 范玉坐在高坐上,怀里抱着一个美人,身上靠着一个,脚上搭着一个。 原本用来议事的御书房,在他手里完全被改成了一个玩乐之地。 叶青文皱了皱眉头,不由得道:“陛下,如今还在国丧期间,陛下如此任性妄为,怕是不妥。” “国丧?”范玉转过头来,嗤笑出声,“朕的老子都下土了,还要什么国丧?他惯来希望我过得好,怎么又忍心让我为了他愁眉不展、素衣果食呢?二位大人也不要拘谨,来,进来坐。” 叶青文和张钰身形不动,范玉看着他们的模样,直起身来,冷声道:“朕让你们进来坐下来。” “陛下,”叶青文来了脾气,耿直道,“臣等是来议事,不是来享乐的。陛下要是不想议事,那臣等告退便是了。” “叶青文,你好大的架子!” 范玉怒喝出声,从高处疾步下来,舞女纷纷退让,范玉来到叶青文面前,怒喝道:“朕让你坐下!” 叶青文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范玉一把拽住叶青文,猛地将他往后一扯。 叶青文年近五十,范玉这么一扯,将他猛地扯在了地上,叶青文愤怒起身,迎面就是范玉的剑尖。范玉看着叶青文,冷声道:“朕让你坐下!” 御书房门外,洛子商站在台阶前方,看着天空升起的信号弹。 鸣一走到他身侧,低声道:“顾家人跑了,在抓。顾九思的马车坏在半路。陛下等不及了,现下已经闹起来了。” 洛子商听到这话,点了点头,淡定道:“顾九思不会来了,不过,也不重要了。” 洛子商转头往御书房内走去,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笑,柔和道:“关殿门,开席吧。”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顾九思朝着城门匆匆而去, 等到了门口,便发现城门口的驻防已经换成了他的人,领队的是柳生和陈昌,这两人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人,看见顾九思,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格!格*党&小说 顾九思穿着太监的衣服, 两人不由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顾九思扫了他们一眼, 随后道:“今夜你们临时如何调换位置的?” “负责营防的人是我好友, ”柳生立刻道, “我同他说了一声, 刚好也是要换点了,他便将我们调了过来。” “等一会儿你去知会他一声, 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就当本该是你们值守。我出城一事嘴巴也要咬死,说绝对没见过我。” “大人, ”柳生紧皱着眉头,“宫内锁城了,您知道吗?”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立刻道:“宫中今晚负责防卫的是何人?” “马军指挥使郭顺。”王昌立刻接话, 随后又道, “就在方才, 我听闻侍卫步军指挥使李弘被派往了叶家。” 顾九思听到这话,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你此刻可愿领兵同我去叶府?” 听到这话,柳生和王昌愣了愣,顾九思俯下身,压低了声道:“你们是我亲信,明日之后,内阁便不复存在,东都大概便由陛下和洛子商执掌朝政,你们是跟我去找周大人,还是留在这里?” 他们是他亲信,今日哪怕把顾九思斩了送给范玉,日后怕也是要受猜忌。而且,周高朗本就位高权重,如果加上顾九思和内阁其他重臣,那大夏的核心其实就在周高朗手中。周高朗若是回来,东都根本不堪一击。 两人思索片刻后,柳生立刻道:“王昌,你去接我们家里人,我这就带人跟顾大人去叶府。” “不必,我们兵分四路。你去叶府,救出叶家人后出城外三里大树下,学杜鹃叫三声,同我夫人接头,”顾九思果断道,“而后再给我一队人马,我去周府。再多派一个人去天牢,找一个可靠的人,将事情知会我舅舅一声。” “不必搭救江大人?”柳生颇有些担心,顾九思摇摇头,“他自有办法,若无办法再让人来通报。” 江城在东都混迹多年,早是东都的地头蛇,他要搞死范玉很难,但范玉想弄死他却也不太容易。 三人分工好后,柳生和王昌立刻领着他们的人跟着顾九思分开前去。 柳昌带着人到叶府时,叶世安和叶韵已经领着人先行一步和李弘的人打了起来,柳昌带着人及时赶到,大喝了一声:“叶公子,顾大人派我等来接你们!” 说完之后,柳昌的人就涌上前去,挡住了李弘的人,柳昌一把抓住叶世安,忙道:“叶公子,我们人不多,赶紧出东都才是。” “可我叔父……” “出东都再说吧!” 柳昌抓了叶世安,叶世安咬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叶家其他家眷,一把扯过叶韵,急促道:“走!” 柳昌护着柳家人且战且逃,顾九思领着人急急赶到周府,然而他们的人方才到半路,顾九思就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顾大人。” 顾九思听到声音,连忙勒住马,他翻身下马,急急进了一个巷子,便看见一个丫鬟半躺在地上,她满身是血,已经是虚脱了一般,依靠在墙上。 顾九思认出她是秦婉之身边的侍女,他忙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主子呢?” “主子……主子……” 侍女喘息着,她颤抖着拉开了身上的大衣,顾九思低下头去,看见了一个紧闭着眼正睡得香甜的孩子。孩子身上染了血,侍女看着顾九思,艰难道:“小公子,交给,交给……” “我知道。”顾九思立刻打断她,将孩子匆忙抱进怀中,“这是思归对不对?” 侍女似乎已经不行了,她艰难点头,随后抬手指了周府的方向,低哑道:“主子说,别去……快……走……” 话刚说完,侍女终于再坚持不住,闭上眼睛,再没了气息。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便明白,洛子商既然在今夜布置,最重要的必然是周高朗一家人,怕是重兵全在周府,而这个孩子,应该已是周家举家之力送出来的。如今他人马不多,如果强行去救周家人,怕是一个都救不出来,连自己都折了。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他将孩子抱在怀中,吩咐了人藏起来后,自己带了一小批人赶去周府。 他赶到周府不远处的暗巷便停了下来,巷子往外看,可见周府门外密密麻麻全是士兵,周夫人和秦婉之提着剑,领着人站在周府门口,秦婉之脸上还带着血,周夫人穿着诰命服,正立在前方,与士兵对峙着。 “竖子犯上作乱,违逆天纲,尔等不思劝阻,反而助纣为虐,为非作歹,不怕天打雷劈吗!” 顾九思听着周夫人的话,数了一下周府的人数,而他旁边的士兵悄无声息从旁取了箭匣里拿了箭,搭在弓弦上,就等顾九思一声令下。 顾九思没有发声,他环顾了四周一圈,随后皱了皱眉头,拉了拉旁边士兵的袖子,朝着远处屋檐上扬了扬下巴,又摇了摇头。士兵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周边屋檐上,露出了几个人影。 顾九思想了想,绕到另一边去,扔了一颗石子出去。 这么小小的动静,却被人立刻注意到,领人站在前方的士兵首领突然提了声音:“周夫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不把两位公子交出来,今日我等就踏平了周府。” 听到这话,秦婉之似是急了,她上前一步,扬声道:“你们敢?你们还要拿我周府威胁周大人,你想踏平周府,也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布下天罗地网,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远处的秦婉之和周夫人,便明白了,洛子商怕是早猜到他会回来救人,专门在这里准备了人等着他。 此刻秦婉之是在提醒他,让他立刻走。 顾九思犹疑了片刻,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或许还会拼一拼,可如今带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秦婉之拼死把这个孩子送了出来,就是要他护好这个孩子, 顾九思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朝着所有人挥了挥手,便悄无声息退远了去。 只是他们一退,旁边便箭雨急发,顾九思一行人尚未进入射程,头也不回匆忙撤退,洛子商的士兵立刻紧追而去,周夫人见状,厉喝了一声:“拦住他们!” 周府的士兵倾巢而出,顿时与洛子商的人纠缠成了一片,顾九思抱着孩子冲出暗巷,翻身上马,立刻朝着城门狂奔而去。 而此时内宫之中,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张钰和叶青文坐在殿上,叶青文的发冠已经歪了,头发散开,张钰额头上冒着冷汗,却仍旧故作镇定。 范玉坐在高处,一面同旁边美人调笑,一面看着大殿上起舞的舞女大笑。洛子商坐在一边,笑着喝着酒,一言不发。 外面都士兵急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后,外面就吵闹起来,随后一个男人身着盔甲,提着人头走了进来,单膝跪在了范玉身前道:“启禀陛下,今夜已按照陛下吩咐,分别将叶世明、张澄等人引入宫中,于巷中埋伏射杀。” 听到这话,叶文青猛地站起身来,怒喝道:“你说什么?!” 叶世明是叶青文如今唯一留下的子嗣,担任南城军总指挥使。而张澄则是张钰张家子弟,担任殿前诸班直。 叶文青这一声怒喝并没有让任何人回答他,叶文青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颤声道:“郭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郭顺不说话,张钰颤抖着站起身来,看向殿上的范玉,低笑道:“陛下,臣明白了,今夜您是下了决心,要置臣等于死地了。” 歌舞仍在继续,张钰的话却清楚传到了上方,范玉抬起手,让人停了歌舞,握着杯子,笑着看着张钰道:“张叔,您惯来是个会说话的,几个叔叔里,朕也就看你顺眼些,要你不进这个内阁,朕还能留你一条命。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了也好。” “老臣自己的事,没什么好说,”张钰苦笑,“只是老臣有几个问题,还替陛下担忧。” “哦?什么问题?” “陛下今夜利用我和叶大人,将我们两的直系引入宫中,领人设伏谋害,敢问陛下,这些人都是东都自己的军队吗?” 范玉不说话,转着杯子,张钰便知道了答案:“怕是洛大人悄悄放入城中的扬州军队吧?如此不声不响埋伏了这么多人在东都,是一时半会的谋算吗?” “你要说什么?”范玉有些不耐,张钰看着范玉,加快了语速,“陛下,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洛子商如此徐徐图谋,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帮您,他心中一心一意,是要为他自己做打算啊!” “你不也是为自己做打算吗?”范玉嗤笑出声,“你们一个个的,哪个不是为自己打算?” “那您也得选一条好的路走!”张钰厉喝出声来,“您自个儿想想,今夜您就算将我和叶大人给杀了,我们的残党呢?我们的旧部呢?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你们今夜不就是谋划着困住江河之后,将我、叶大人、顾大人都哄入宫中,一举歼灭,之后把持朝政之后,以洛家案之名开始审江河,再将江河和梁王扯上,按一个谋逆的名头,然后开始清算江河的党羽。没有了我们,江河在朝中孤掌难鸣,等你们彻底把控东都之后,再假借内阁之名传消息到幽州诱周高朗和周烨入东都。等他们两人彻底死后,内阁剩下的余党便是一盘散沙,哪怕组织起来,您也有扬州为您托底,是不是?” “可如今呢?顾九思没有来,那就是他跑了。他既然跑出去,周高朗不可能不知道这边的消息。您今日就算杀了我们,只要周高朗一举事,我们的人必然会为了报仇纷纷响应,到时候你兵力不及周高朗,朝中又有内鬼,洛子商就成您唯一的依仗,您就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傀儡皇帝,要被人操纵一辈子……” “我哪儿来的一辈子?!” 听到这话,范玉大笑起来:“我在他手里是傀儡皇帝,在你们手里就不是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算?你们就打算养着我,等我生下太子,我焉有命在?” “小玉!”张钰听到这话,急得往前一步,却被士兵拔出剑来,抵在身前,他看着范玉,焦急道,“你是我们看着长大,再如何我们也不会置你于死地!” “闭嘴!” 范玉猛地拔出剑来,指着张钰道:“你休想骗我!你也好,我父亲也好,你们都是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人君子。在你们心里,我和天下相比算什么?我一文不值。我今日就要你,要我父亲,要你们所有人看着,你们拿命换的天下,我要怎么毁掉!天下如今是我的,是我的!” “你这个疯子!” 哪怕张钰一贯好脾气,也不由得骂出声来,范玉听到这话,却是笑了,他拍着手,高兴道:“好好好,好极了,我就喜欢听你这么骂。” “陛下,”洛子商放下茶杯,平静道,“天快亮了,该准备上殿见江大人了。” 范玉得了这话,神情恹恹,将剑往边上一扔,随后道:“无趣。” 说完,范玉转过身,便要离开,也就是这一刻,叶青文猛地抢过旁边侍卫的剑,就朝着范玉冲了过去,周边惊喝声骤然而起,所有士兵朝着叶青文直冲而去,数十吧羽箭贯穿了叶青文的身体,张钰目眦欲裂,大喝出声:“清湛!” 说着,张钰扑到叶青文身前去,扶住了叶青文,叶青文盯着范玉,口中全是污血,含糊道:“畜生……” “清湛……清湛你可还好……” 张钰惊慌失措,然而也就是这一刻,一把利刃猛地贯穿了他的身躯,张钰艰难回头,看见一个侍卫,侍卫面色平静看着他,恭恭敬敬说了声:“得罪了。” 一切都安静了,范玉盯着倒在地上的张钰,看着血铺满了一地。 “帝王之路都是这样吗?” 范玉突然开口,盯着地上的鲜血,紧皱着眉头。 洛子商站起身来,神色从容道:“这世上所有权势之路,都是如此。” 说着,洛子商微微弯了腰,朝范玉伸出手去,恭敬道:“陛下,您该上朝了。” 范玉没说话,他看着地上的血,好久后,他越过洛子商,走下台阶,神色恍惚踩在了鲜血之上,呢喃出声:“你说得对,朕该上朝了。” 洛子商和范玉一路朝外走去,而顾九思则早早冲出了城门。 他出城之后,没有多久,就见到了前去接应叶家的柳生。叶世安见顾九思一过来,立刻扑了过来,焦急道:“我叔父怎么样了?” “现在还不知道情况。” 顾九思摇摇头,随后道:“我还有人在里面,最迟到天亮,便知道情况了。” 叶世安听到这话,定了定神,随后便发现顾九思怀里抱着个孩子,他有些疑惑:“这是?” “周大哥的孩子。” 顾九思抿了抿唇:“我本想去周家将人都带回来,但是……” 不必多说,所有人都已明了,他说着,随后忙道:“可见到我夫人了?” “我在这里。” 柳玉茹从人群中出声,顾九思忙看过去,见柳玉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上下打量了柳玉茹一圈,随后道:“你们都没事儿吧?” “没事。” 柳玉茹摇了摇头,随后道:“我们从暗道出来后便在这里等你了。” 顾九思点点头,叶世安看了一圈周边的人,咬牙道:“九思,如今我们人都在,要不我们杀回去。” “怕是不可,”柳玉茹在一旁出声,“洛子商既然出手,就不会是一时莽撞之举,他必然有所准备,如今城中怕是已有扬州兵马,他又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现下我们在城中的兵力怕都已经被他分散开来逐个击破,如今再回城中去,怕不是救人,而是送命了。” “可我叔父还有我堂哥……” 话没说完,就看一个人远远驰骋而来,他老远就学着杜鹃叫,三声为一组。顾九思听到之后,同所有人道:“藏起来,我过去。” 众人立刻隐匿起来,顾九思提了剑,走到了路中央,静静看着前方人驾马而来。 顾九思一样就认出来那人是江河的侍从望莱,对方远远看见他,立刻翻身下马来,恭敬道:“公子。” “舅舅呢?” 顾九思皱眉开口,望莱立刻道:“如今城门换了人,大人不便出来,大人说他便藏在城中,等你们回来,让公子不必担心。” 说着,望莱拿出了一个匣子和一把剑,双手捧到顾九思面前,恭敬道:“大人说,叶世明和张澄都被洛子商引入宫中斩了,内阁能调动的主力已经没了,您必须尽快赶往幽州,通知周大人。天子剑和这个匣子您得一起带过去,匣子公子要藏好,到关键时刻再拿出来。”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头一凛,便知道这个匣子里是什么东西。他取了剑悬在身上,随后将匣子藏到袖中,而后道:“你回去保护舅舅,我会尽快到幽州通知消息给周大人,领人回来救他。” “大人说,救不救他没什么关系,”望莱平静开口,“重要的是,不能让洛子商稳住东都。我如今回城也找不到大人,只能跟随公子了。” 顾九思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后,随后道:“叶大人和张大人……” “我出城时得到的消息,”望莱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已经去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心中一震,片刻后,他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过头去,领着望莱回了人群中,叶世安一看见望莱,立刻冲上去:“你知不知道我叔父……” “叶公子,”望莱打断他,行了个礼,恭敬道,“节哀。” 听到这话,叶世安脸色猛地变得煞白,顾九思一把扶住他,才止住他摇晃的身子。叶韵听到这个消息,捏紧了拳头,颤抖着声道:“那我堂哥……” “一并去了。” 听到这话,叶家人都不说话了。 顾九思扫了一眼叶世安和叶韵,犹豫道:“如今情况紧急……” “我明白。” 叶世安捏紧了拳头,他扭过头去,死死盯着东都。 片刻后,他撕下一节衣摆,绑在了额头上,顾九思瓮声道:“走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他,天渐渐亮起来,顾九思双手拢在袖中,衣衫飘动,他想了片刻,转过头来,静静看着柳玉茹:“可否劳烦夫人为我去扬州一趟?” 柳玉茹听到这话,愣了片刻后,她侧过身来,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在身前,回视着顾九思,平静道:“郎君所为何事?” 看到这样认真回应的柳玉茹,顾九思不自觉扬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他看着面前撒着一身晨光的女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极低的声音道:“找到姬夫人——” “釜底抽薪。”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听到这话, 柳玉茹在短暂的诧异后, 旋即冷静下来。手机用户请浏览m.ggdown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洛子商之所以能有今日的位置, 最重要的便是他代表着扬州, 一旦他无法操控扬州, 那么他对于范玉而言, 也就没有了多少价值。而他在东都耕耘已久,扬州必然已经早有了变化。 柳玉茹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说着, 她转头看向了孩子,犹豫了片刻后,慢慢道:“我带着锦儿过去吧。” 顾锦如今还需要喂奶, 是离不得柳玉茹的。顾九思听到这话后, 愣神了片刻后, 他沉默下去。 让柳玉茹去, 他是有自己的思量的。柳玉茹机警聪慧, 她的生意这一年来也已经深入扬州,在扬州有她的诸多人手, 她去扬州,比他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方便。最重要的是,柳玉茹是个女人,更容易接触到姬夫人, 而且, 她是他们这一群人中, 唯一一个与洛子商有其他交流的人。 顾九思一早已经留意扬州, 虽然洛子商把扬州守得固若金汤,他的人没有太多消息带过来,但有一点他却是能推测的,姬夫人之所以愿意这么安安稳稳当一个傀儡,无非是因为,姬夫人心中对洛子商有另一份期盼,在姬夫人心中,扬州,或许便是她和洛子商两人的扬州。所以要里间姬夫人和洛子商,还需从里间二人的关系下手,这样的话,他们需要更多对洛子商的了解。以上种种,都指明了柳玉茹是他们这一群人中最好的人选。 然而柳玉茹提到了顾锦的名字,顾九思顿时便有了几分犹豫。他想起之前柳玉茹去扬州收粮,那时候一路凶险,如今顾锦不足半岁,他没有好好照顾妻儿便罢了,还要让柳玉茹离了他身边…… 他是一定得赶去周高朗那里稳住局势的,而扬州也是要去的……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沉默,便立刻知道了顾九思的意思,她让人将顾锦抱过来,有条不紊指挥着人去装马车,随后同叶韵和芸芸道:“你们两同我一道吧。” “玉茹……” “洛子商很快便会解决完东都的事,然后来追击你们,你们带着我们一路,怕是凶险,”柳玉茹抬眼看向顾九思,冷静道,“孩子我带着,你们引了追兵,我们往南方走。” “顾大人,”叶韵也出声了,她声音疲惫,带着低哑,“我陪着玉茹过去,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叶世安也劝了:“九思,走吧。” 周边人都劝着顾九思,顾九思咬咬牙,终于是伸手去,紧紧抱了柳玉茹一下,低哑道:“对不起。” “没关系。” 柳玉茹温和出声:“回来多带带孩子。” 顾九思应了声,放开了柳玉茹后,他大声指挥着人分成两队,他将望莱留在了柳玉茹身边,马车也都留给了柳玉茹,而后他送着柳玉茹上了马车,随后目送着一群人都离开了去。 这时候,周思归终于醒了过来,之前应当丫鬟怕他哭,特意喂了药,如今醒了过来,他哇哇大声哭嚷着,叶世安抱着周思归,木南抱着周思归,手足无措道:“公子,他哭个不停怎么办?” 顾九思得了这话,回过神来,他从木南手中接过了孩子,他抱顾锦是抱习惯了的,抱过来,拍了拍后,同旁边人道:“弄点米浆来。” 柳玉茹走时特意给周思归留了米浆,顾九思用米浆喂过周思归,随后便用一个布带将他系在身前,然后翻身上马,领着所有人一路疾驰向幽州。 两队人马,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顾九思和叶世安一批人驾马驰骋,风雨如刀。 而柳玉茹和叶韵等人坐在马车里,朝着最近的河道行了过去。 柳玉茹抱着顾锦,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给顾锦唱着小曲,哄着她睡着。 叶韵坐在她对面,此刻已经没了人,她坐在马车上,一直没动,就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这一日天色不是很好,黑压压的一片,柳玉茹哄睡了顾锦,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想哭就哭罢。” 叶韵听得这话,她没出声,一直盯着窗外没有回头,许久后,她才道:“父亲母亲死的时候,我已哭够了。如今也不想再哭了。” 柳玉茹不知如何劝解,旁边叶韵看着外面的天,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道:“你会想你父亲吗?”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回道:“我父亲他……你也是知道的。你说若彻底不想,也不见得,他这人算不上个好父亲,但我的确是吃了柳家的,住了柳家的,生养之恩,我仍旧记着。只是他到底是让我寒了心……” 柳玉茹轻叹一声:“我想着,如今我要找他,并不容易,他若要找我,却是容易得很。这么久了,他也没找我。要么便是人没了,要么便是不愿见我。我便当他不愿见我吧。” 叶韵静静听着,她脱了鞋,靠在马车的车壁上,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低声道:“我原以为到了东都,便是走到头了。就算有什么波澜,也不会再见生离死别。” “可我叶家是怕是上辈子没有供奉好菩萨,”叶韵苦笑,“叔父如今一走,家中长辈,怕都是没了。” 叶韵说着,声音里带了瓮声:“其实我想我父亲得很,他待我很好,我总在想,若他还在,或许一切都会好了。” 柳玉茹出不了声,就这么片刻,她突然觉得,叶韵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叶韵,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惯来是不会安慰人的,因为她这个人遇到什么事儿,也是自己默默藏在心里。她不知道安慰有什么用,但却也明白,此刻她得说点什么,她抿了抿唇,终于道:“你哥还在。” 说着,她又道:“而且,沈明也还在。” 听到沈明的名字,叶韵颤了颤睫毛,柳玉茹接着道:“人一辈子,总有不同的人陪着。你的长辈离开了你,可你会有新的人陪你走下去,等日后,或许你也会同我一般,成为别人的长辈。” 柳玉茹说着,轻轻笑了:“这怕就是咱们这一辈子得走的路了。” “那这路也太苦了。” 叶韵苦笑起来:“咱们运气太不好,没赶上大荣的盛世,尽情尽兴的活一辈子。刚好赶上动乱,刚好被逼着卷进来,这三年,我觉得比我前面十几年,都苦得太多了。” “这大约也是一番际遇吧,”柳玉茹温和道,“经历过,便才觉得珍贵。” 叶韵笑了笑,没有多说。柳玉茹也没再说话,她与叶韵经历不同,在这场动荡里,她恰恰好遇到了顾九思,那个人陪着他,护着他,别人的乱世是生离死别,而对于柳玉茹来说,因为有顾九思,人生不过是从一场了无生趣的死水,切换为另一场传奇。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幸运,她若在此时多说,便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她想了想,抱着顾锦走到叶韵身边去坐下,她抬了一只手,让叶韵靠在自己肩上,随后温和道:“你睡吧,我陪着你。” 叶韵没有出声,她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闭着眼,靠着柳玉茹,仿佛是睡了,然而过了一会儿后,柳玉茹便发现自己的肩膀,却是湿透了。 柳玉茹从陆路换了水路,顺流而下,不过三天,就到达了扬州。到扬州之后,她领着人先到了花容,花容的老板水香是柳玉茹一手挑出来送到扬州的,水香一见柳玉茹,便立刻领着柳玉茹进了内间,柳玉茹安置好了带来的人,随后询问水香道:“你在王府中有人吗?” 水香听到柳玉茹的话,有些疑惑道:“有是有的,夫人打算做什么?” “都在什么位置上?” 水香听柳玉茹问话,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照常答了,水香的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位置最高的,也只是姬夫人内院中一个二等侍女,这样的侍女,自然是接触不到什么密辛的。柳玉茹想了想,又让水香把扬州目前所有官员的名字以及姬夫人的生平全都调了过来。 姬夫人是当年王善泉府上一个舞女,因为貌美,也曾备受宠爱,以舞女之身抬为了姬妾,还为王善泉生下了最小的儿子。生下儿子后,王善泉便不再宠爱她,将她遗忘在后院,宠幸一个又一个新人。因她过去做事嚣张跋扈,王善泉其他妻妾便落井下石,趁机报复,直到后来王善泉去时,洛子商在清理了王家其他公子后,才将她扶了出来。 因为感恩于洛子商,又或是她倚仗于洛子商,她便安安分分一直坐着洛子商的傀儡。 “但有一点,是王府中所有人都清楚的。” 水香站在柳玉茹身边,低声道:“姬夫人心中,是有着洛大人的,当年洛大人在扬州时,她曾夜里多次召洛大人入府议事,均被洛大人拒绝。洛大人从来都在白天见姬夫人,且身边必须有其他人在场。” “洛子商是怕她玷污了他清白不成?” 芸芸在一旁笑出声来,水香抿了唇,似也是笑了,叶韵在旁边听着,冷着脸道:“这位姬夫人,是做得出这种事儿的人。” 柳玉茹得话,转头看向叶韵:“你识得她?” “在王府见过。” 叶韵僵着声,柳玉茹便知道她是想起那一段极为不好的时光来,柳玉茹不愿多问,便翻开扬州官员的名册,她一一看过去,看到王府客卿的名单时,她突然注意到一个名字:陈寻。 她微微一愣,脑海里极快闪过一个念头。 当年顾九思的两个好兄弟,杨文昌是没有了,陈寻早跑了,后来他们四处分散,顾九思似乎也有意找过陈寻,但也没有下落,如今在这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柳玉茹不由得心里存了几分幻想。 她忙同水香道:“你去帮我找这个叫陈寻的客卿。” 水香应了声,便下去找了人,柳玉茹继续熟悉着扬州的官员。 如今扬州洛子商不在,主事的人便是洛子商手下第一幕僚萧鸣。 这个萧鸣据说是洛子商在章怀礼那里的师弟,同洛子商情同手足,他是个极有能力也极有野心的青年,如今年不过十九,却已是扬州仅次于洛子商的人物。 柳玉茹在心里将所有人的关系大致捋了一遍,随后就听水香道:“夫人,找到人了。” 柳玉茹听得这话,应了一声,她站起身来,吩咐了印红照看好顾锦之后,便带上帷帽,跟着水香一起往外走去。 水香领着她,走了一段路后,柳玉茹便意识到他们去了哪里。 她熟门熟路,一路走到了三德赌坊,她们两个女子进入赌坊太过引人注目,柳玉茹便和水香一起在对面的茶坊坐下,两人等了一会儿,便到了入夜时候,外面下起小雨,一个男人带着帷帽,撑着雨伞,手里甩着一个钱包,哼着小曲从赌坊里走了出来,他一面走。 “就是他。” 水香小声开口,柳玉茹静静看了那人一会儿后,点点头,便站起身,带着所有人走了出去。 他们跟着那男人走了一段路,那人走到巷子中间,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他突然停住了步子,将手搭在腰上的剑上,然后转过头来。 柳玉茹撑着雨伞,静静注视着前方的人。前方的青年面上带着胡子,头上顶了帷帽,嘴角边上有一颗黑色的大痣,遮掩他原本清俊的面容,他看着柳玉茹,在短暂警惕后,随即变成了错愕,好半天后,柳玉茹平静唤他:“陈公子。” 这一次,陈寻终于确定了,他惊讶出声:“柳玉茹?!” 柳玉茹找到陈寻时,顾九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望都。 他们来得猝不及防,但顾九思原来在望都便颇有威望,他在城楼下一露面,望都城的人便认了出来。 “是顾大人!” 守城的将士即刻给顾九思开了城门,顾九思领着人直奔周府,他们赶到周府时,周高朗得了消息,便立刻到了正堂,只是顾九思速度更快,周高朗到的时候,顾九思已经在正堂等着周高朗。 周高朗一露面,顾九思立刻抱着周思归给周高朗行了礼,周高朗摆手道:“不用多说,你……” “九思!”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周烨的声音,周烨急急冲了进来,打断了周高朗的话,一把抓着顾九思,急促道:“婉之你带出来没有?” 这话问得太大,吓到了周思归,周思归当场大哭出声来,周烨低头看向周思归,看见孩子那瞬间,他愣了愣,不由得道:“这是……” “是思归。” 顾九思开口回答。 一路赶路,周思归只能吃米汤,面色已经不太好看,好在他还算乖巧,一路赶路并不算闹腾,此刻见到了周烨,也不知是父子连心,还是当真被周烨吓到了,就在周烨面前哇哇大哭。 周烨愣愣看着周思归,旁边叶世安上前来提醒道:“先找个奶妈给他吃饱吧,一个孩子,一路这么跟着我们折腾,怕是要病了。” 周烨闻声抬头,看着旁边叶世安头上的白布,竟是说不出话来。周高朗看不下去,让人上来将周思归抱下去,随后同顾九思道:“范玉是做什么了,让你这么千里迢迢带着孩子赶了过来?” 听到这话,顾九思转头看向周高朗,神色严肃道:“秦楠状告江大人杀洛家满门,范玉以此罪名将秦楠下狱,当天夜里,范玉召我、张大人、叶大人一起入宫,又令人围了我们三人府邸,我察觉不对提前逃脱,令人去救周夫人以及周少夫人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提前设伏,少夫人领人拼死将孩子送来给我,我领着活下来的人出城,而张大人与叶大人,皆已于当夜于害。” 顾九思说得平静,周高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周烨眼中一片茫然,他呆呆看着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后,周高朗笑起来。 “我早知道……” 他低笑着,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似悲似喜。顾九思看着周高朗,微微躬身,恭敬道:“周大人,陛下意在废内阁,下一步,怕就要召见大人了,大人还是早做决断得好。” “决断……”周高朗笑了笑,“我能做什么决断?” 说着,他抬眼看着顾九思:“我妻儿都在东都,而这幽州的兵马又不是都听我的,你让我做什么决断!” 顾九思听着这话,神色冷静:“若您不做下这个决定,您的妻儿就真的一直在东都,怕是回不来了。” 听到这话,周高朗神色一僵,旁边周烨突然出声:“起兵吧。” 所有人一起看向他,周烨面上一片平静,他似乎是在震惊与痛苦后,呈现出一种意外的冷静来,他站起身来,平静道:“范玉今日敢如此,无非是觉得自己能拿我们怎么样。现下立刻举事起兵,让范玉交人。他交人,我们退兵,从此据守幽州,占地为王。” “你这是谋反。” 周高朗盯着周烨,周烨静静看着周高朗:“您在意是不是谋反吗?” 周高朗没有说话,父子两静静对视,周烨没有退让半分,顾九思站在一旁,想了片刻后,他开口道:“周大人是不是怕幽州其他将领,不敢跟随您一起举事?” 所有人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平淡道:“这好办,今日我这边会把陛下已杀害张大人也叶大人的消息传出去,明日您让人假扮东都来的太监,假传一份圣旨,圣旨内容就是召您回东都,然后随便给一个理由,让您处死这些将领。然后您再将他们都召入营帐,后续的事情,”顾九思勾起嘴角,“这些将领,会帮您处理。”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沉默了,顾九思见周高朗还是不动,接着道:“而且,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周高朗看向他,顾九思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长盒,放在周高朗面前。 “这是什么?” 周高朗皱起眉头,顾九思冷静道:“遗诏。” 周高朗神色一凛,顾九思抬手打开盒子,将遗诏拿了出来,递给周高朗道:“先帝第二道遗诏,若新帝失德,可废而再立。” 周高朗震惊看着遗诏,一言不发。 叶世安见周高朗还在犹豫,冷声道:“周大人,您就算不为权势,也当想想您在东都的兄弟。我叔父与您也是年少好友,张大人与您更是生死之交,如今他们枉死刀下,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周高朗没有出声,他定定看着遗诏,似是思索。叶世安上前一步,激动道:“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你们家人都在东都,还都是女眷,范玉荒淫无道,你们留她们在一日,危险就多一份,如今即刻举事围困东都,逼着他们将人交出来,然后踏平东都活捉范玉洛子商,以死谢天下才是!你们一个个,还在犹豫什么!” “世安,”顾九思抬手搭在叶世安肩上,叶世安急促呼吸着,整个人捏着拳头,死死盯着所有人,顾九思轻轻拍了拍他,平和道,“冷静些。” 叶世安听到顾九思的话,平和了许多,顾九思看向周高朗,再次道:“周大人,如今还有什么顾虑?” 周高朗没有说话,便就是此刻,一个青年提着长枪而入,他神色沉稳,面色凝重,他银白的盔甲上带着血迹,手上提着个人头。 所有人都愣了,周高朗站起身来,震惊看着面前青年道:“沈明,这是谁?” “东都来使,”沈明冷静开口,他看着周高朗,注视着周高朗的眼睛,“他说范玉来请周大人诛杀逆贼顾九思,我便在院外将他斩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迅速反应过来,他当即上前一步,立刻道:“周大人,东都来使已斩,您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您现下举事,而后我替您修书一封,将遗诏一事说明,要求范玉将人还回来,同时我已派人前往扬州,里间姬夫人与洛子商关系,等洛子商失了依仗,周夫人也回到幽州,届时您是打算进还是退,便都是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周高朗没说话,也就是这片刻,周烨出声道:“可。” 说着,周烨抬眼看向周高朗,神色平静道:“父亲,如今你已经没有选择。”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周高朗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杀了顾九思,送还东都以表忠心,再与洛子商联手。 可一来周烨和沈明护着顾九思,他做不到。二来,与洛子商合作,那简直与虎谋皮。 周高朗在短暂思考后,终于道:“就这么办吧。” 得了周高朗的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领了命后,立刻退下去,带着沈明将所有事布置下去。 他要确保今夜望都城的将士都知道皇帝在东都所做的一切,然后再找一个人去假扮东都来使。 第一个来使来得悄无声息,才在门外就被沈明斩了,他们刚好扒了这人的衣服,抓了他旁边的小太监来,第二日重新入城。 这一次周高朗做的热热闹闹,带着所有人迎接天使,小太监战战兢兢,却念着顾九思的警告,勉强做出平日姿态,等周高朗领着他入了官署,小太监到了宣读圣旨的时候,小太监按着顾九思吩咐,轻咳了一声,同周高朗道:“周大人,这圣旨得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但没有人敢询问出声,只能都看着周高朗跟着太监走了进去。 等周高朗一进去,这些跪着的将领就不安起来,他们窃窃私语,商议着此等局势下,太监会同周高朗说些什么。 然而他们还没商量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周高朗面色惨白从里面走了出来。 所有将领看着周高朗和他手里的血,都有些心惊胆战,一个将领大着胆子开口道:“周大人,您这是……” “陛下,方才给我了一道圣旨,”周高朗似是极为艰难开口,“他召我入东都。”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不奇怪,他们已知张珏和叶青文遇害,顾九思逃难到望都,那范玉对周高朗动手,就是必然的。 他们心中立刻开始盘算着周高朗接下来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高朗接着道:“他要我离开之前,将诸位,统统处斩……” “什么?!” 这话让众人激动起来,其中一个立刻反应过来,急道:“大人不可,我等皆为大人羽翼,大人若将我等处斩,便是自断其臂,等大人入东都,便是那狗皇帝板上鱼肉了啊!” 这话点醒了众人,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与周高朗如今已是一体,若是范玉想要杀周高朗,或许真的要从他们先下手。他们看着周高朗手上的血,大致猜出了周高朗的意思,有人立刻道:“周大人已为我们杀害天使,我等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我等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立刻有人应和,一时之间,院子里所有人相继表起忠心来,周高朗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红着眼道:“我与先帝,原是兄弟。陛下于我,亲如子侄,但诸位皆为我手足同胞,我又如何忍心残害诸位?今日我等,不求权势高位,只为保全性命。诸位可明白?” “明白!” “先帝仁厚,也早已料到今日,曾留遗诏于我,言及若新帝失德,可废而再立。我等今日举事,于私,是为保全我等性命,再效国家。于公,是为遵守先帝遗愿,匡扶大夏江山。诸位可有异议?” “我等全凭大人吩咐!” 得了这一声应和,周高朗终于放松下来。而顾九思站在长廊暗处,静静端望着这一切,叶世安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卷文纸,冷声道:“九思,檄文和劝降信均已写好。” “写好了?” 顾九思转过身来,从叶世安手中拿起他写好的文纸,淡道:“那就送出去吧。” “通知周大哥,”他扫过檄文上慷慨激昂的字词,声音异常冷静,“今日整军出幽州,先拿下永州,控制荥阳。” “有永州水道在,”顾九思抬起眼,慢慢道,“粮草运输,才算无忧。” “会打起来吗?” 叶世安冷漠出声,顾九思转眼看他:“你想不想打呢?” “会打起来吗?”叶世安又问了一遍,顾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这取决于范玉,会不会把周家人还回来。” 叶世安点点头,没有多说,顾九思注视着他:“所以,你如何做想?” “打与不打,与我没什么关系。” 叶世安语调里全是寒意:“我只想洛子商千刀万剐,范玉死无全尸。” 听到这样戾气满满的句子,顾九思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放下文纸,轻声叹息:“世安,别让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这些话,”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等你走到我这样的地步,再来同我说吧。” 顾九思沉默无言,叶世安似也是觉得说重了,他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我家人教过我如何做一个君子,如何忧国忧民,可九思,这三年摧毁了我所有信仰。” “我信奉君子道,却家破人亡。他洛子商以民为棋罔顾生死,却身居高位楚楚衣冠。” 叶世安红了眼:“九思,我如今只希望他,他一日不死,我便觉得,自己、叶家,我们所有的信仰和坚持,都可笑至极。” “那你还在坚持吗?” 顾九思骤然出声,叶世安愣了愣:“什么?” “你的君子道。” 叶世安听着这话,一时说不出话来。顾九思双手拢在袖中,转过身去,似若闲庭漫步一般,往前道:“世安,一个人做任何事都当有底线。” “越过底线之前的动摇是磨炼,越过底线之后,”顾九思顿住步子,他转头看向天空,神色悠远,“那便是万劫不复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可任何难处,都不该成为一个人作恶的理由。” “愿君永如天上月,”顾九思黑袍白衫,金色盛开秋菊暗纹,他转过头,一双清明的眸注视着叶世安,而后他抬手指向天空,轻轻一笑,温和又坚定道,“皎皎千古不染尘。”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 他神色微动。格!格*党&小说 面前青年早不复记忆模样, 而他自己, 也已和年少时相去甚远。 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哑声道:“不说了,我还有其他事儿要忙。” 说完之后, 叶世安拿着写好的檄文和信件,匆匆离开了去。 顾九思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好久后,他收回手, 垂下眼眸,轻叹出声。 幽州开始布兵加防,扬州缠绵细雨却是下个不停。 柳玉茹和陈寻坐在茶楼雅间,水香和侍卫守在门外, 柳玉茹亲自给陈寻斟茶, 颇为感慨道:“没想到,一别多年,还能再见。” 陈寻苦笑,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轻浮浪荡的模样, 从柳玉茹手中接过茶时,神色恭敬谦卑,像是伏低做小惯了的模样。 “之前九思寻过你, ”柳玉茹看着他的样子, 叹了口气道, “但当时那世道,分别再见,便太难了。” “是啊。”陈寻喝了口茶,茶的暖意从他身上蔓延开去,陈寻神色温和,“不过好在九思当了大官,本来你们不来寻我,我也要抽空去找你们的。” “为什么不来呢?”柳玉茹有些奇怪,陈寻苦笑,“我在扬州不算高位,每日都得到官署点卯,自己脱不开身,若是告诉其他人,我又不大放心。我本可以不在扬州,这些年我也安置好了我家人,本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陈寻喝了口茶,转过头去,看着细雨,慢慢道:“可是终究是有些不甘心,每每想到文昌,想到过去,就觉得,自个儿七尺男儿,得做点什么。九思在东都当着大官,做着大事儿,我没他这样的能耐,思来想去,便回到扬州来,想着呆在扬州,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说着,陈寻抬眼看向柳玉茹,平静道:“你来,是有所图谋吧?” “东都范玉登基,先帝建立内阁以辅佐范玉,此事你知道吧?” 柳玉茹径直开口,陈寻看着柳玉茹,他注意到柳玉茹的用词,她叫范轩是先帝,对范玉却直呼其名,他不由得道:“此事已经传到扬州,我已悉知,如今陛下又做了什么?” “洛子商怂恿他废了内阁,杀了张丞相和叶御史。九思侥幸逃脱,如今大约已经到了幽州,他让我到扬州来做一件事。” “但说无妨。” “洛子商之所以得到范玉器重,最重要的便是他有扬州的支持。”柳玉茹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我们希望扬州能够公开表态,与洛子商断绝关系。” “这样一来,一则让洛子商与范玉自己内讧,二则,若九思兵用东都,也防止扬州支援。” “我明了。”陈寻点点头,他似是在思索着,柳玉茹见他思索,不由得道,“你在想什么?” “扬州如今,其实把持在两个人手里,”陈寻开口,同柳玉茹分析着道,“一是王平章,此人是王家旧时客卿,原来跟随洛子商做事,这人如今在帮着萧鸣做事儿,但他本身是王家旧部,对我们这些客卿多有招揽,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是帮着萧鸣,但其实自己也经营许久。” 柳玉茹点点头,陈寻接着道:“其次便是萧鸣,此人是洛子商的师弟,对洛子商忠心耿耿,扬州所有事儿,如今都是他说了算,你若要扬州表态与洛子商断绝关系,首先便得过萧鸣这关。” “那姬夫人,”柳玉茹敲着桌子,“在扬州是什么位置?” “这得说到扬州第三股势力,其实就是王家的旧部,”陈寻将自己在扬州见闻一一说着,“之前跟着王善泉归顺了洛子商,后来王善泉死了,这批人就跟着王小公子,如今小公子年纪太小,所以说起来,这批人便是姬夫人的实际能依靠的一批人。但姬夫人这个人十分愚昧,她几乎不管任何事,成日都在后院呆着,就等着洛子商回来。” “洛子商与她有……”柳玉茹思忱了一下,找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道,“其他逾越的关系?” “我认为没有。”陈寻摇摇头,“洛子商这人十分高傲,怕是看不上姬夫人这样的女人。而且之前姬夫人几次夜里邀请,都被洛子商回绝,若真有什么,怕是不会这样。” 柳玉茹点点头,觉得陈寻说得也有道理。 洛子商这个人虽然不堪,但接触下来,柳玉茹也看得出来,他这人在自己的感情上十分骄傲自持。陈寻喝了口水,接着道:“但姬夫人对洛子商怕是有许多想法,毕竟当年她是洛子商选出来的,而洛子商这个人,出身名门,又生得俊朗,若是相处而非敌对,还觉得他风度翩翩,加上这么英雄救美捧上富贵荣华一出,女子怕是很难不动心。我有一位朋友,在萧鸣身边做事儿,同我说过几次她,说姬夫人如今就一心想着,等洛子商回来后,她嫁给他,他们共同抚养王小公子,一起当这扬州的土皇帝。” “那姬夫人如今就这么等着洛子商?”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陈寻笑了笑:“大约是吧。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几乎没有和王家那些旧部接触过。”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思索着,许久之后,她出声道:“你觉得王平章此人,会不会反洛子商?” “嗯?” 陈寻有些疑惑,柳玉茹敲着桌子,接着道:“若我们许诺替王平章铲除萧鸣,王平章与我们合作几率多大?” “怕有九成。” 陈寻肯定开口,柳玉茹想了想,慢慢道:“那萧鸣与姬夫人,关系如何?” “表面恭敬是有的,”陈寻应声道,“但萧鸣向来不太看得上姬夫人。”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似是在思索什么,陈寻见她不说话,有些奇怪道:“玉茹?” “这样,”柳玉茹敲打着桌面,慢慢道,“能否劳烦你替我引荐,让我见见王平章?” 陈寻愣了愣,随后他点头道:“好。” 两人没有犹豫,当下陈寻便去安排,等到了夜里,陈寻便将王平章带到柳玉茹歇息的客栈来。 柳玉茹让人架了帘子,与王平章隔着屏风谈话,王平章行礼之后,同柳玉茹恭敬道:“听陈先生说,有贵客来访,贵客自东都远道而来,可是?” “妾身听闻过王先生,”柳玉茹没接他的话,跪坐在屏风之后,慢慢道,“王先生原为乡野一村民,后得王善泉大人赏识,带到扬州来,成为王家客卿,平章二字,便是王善泉大人所取。王善泉大人对于先生而言,恩同再造。” 王平章听着这些话,端起茶杯,吹着茶杯上的茶叶,抿了口茶道:“夫人是王大人旧识?” “王大人如此恩德,如今他人死魂消,被人杀子辱妻,王先生这么看着,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柳玉茹不接王平章的话,继续询问。王平章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原是来离间我与洛大人的。” “王大人不觉得不甘心?” 柳玉茹直觉这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短暂试探后,她大概摸清了王平章的门路,慢慢道:“如今洛子商不在扬州,留了一个十九岁小儿驻守扬州,王大人在一个孩子手下做事,不觉得委屈吗?” “那我该如何呢?” 王平章看向屏风上长长的影子,勾起嘴角:“这位姑娘觉得,我能如何呢?” 柳玉茹不说话,她知晓王平章这是在同她提条件了,柳玉茹思索着,开口道:“我能助您杀了萧鸣。” “然后等洛子商回来杀了我?” 王平章低头轻笑:“姑娘,我还没这么傻。” “洛子商没时间回来了。”柳玉茹平静出声,“如今他在东都怂恿范玉杀了叶青文和张钰,顾九思前往幽州,不出半月,幽州必反,你以为洛子商还有时间回来收拾你吗?” “你是幽州的人?”王平章接着试探,柳玉茹慢慢道:“我是不是幽州的人,这不重要,我能助你成为扬州之主,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平章不说话,他明显是心动了,柳玉茹看着外面人影,继续道:“我可以为让姬夫人站在你这边,也可以借你人手和钱,等你和姬夫人联手杀了萧鸣,如果洛子商敢回来,幽州会出兵来助你。” “除此之外,我还会予你大量钱财,方便你做事。我们出钱出人出力,你来成为扬州之主,这样的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你能给我多少钱?” 王平章听到钱,立刻来了兴趣,柳玉茹笑了笑,抬手道:“一百万。” 王平章听到这话,正要拒绝,就听柳玉茹道:“定金。” “如若洛子商决议攻打你,所有军需,我来负责。” 王平章没有说话,他认认真真算了账后,接着道:“那你们什么要求?” “你成为扬州之主后,向天下发一封通缉令。” “通缉谁?” 王平章有些不理解,柳玉茹低吟出一个名字:“洛子商。”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听到这话, 王平章略感诧异, 他若取了扬州,和洛子商便是死敌,柳玉茹只有这一个要求,对于他来说实在是简单至极。(格格党小说网 W w w.g g do w n) 王平章不由得道:“就这?” “还有,”柳玉茹继续道,“以后柳氏商行在扬州免税赋, 所有扬州官家采买, 先选柳氏商行, 柳氏商行做不了,才能选择其他商行。当然,我不会亏待王先生, ”说着, 柳玉茹放轻了声音,“到时候, 凡是官家的活计,我与王先生按照利润,三七分成。我七, 王先生三。” 王平章不说话, 他思索了片刻,柳玉茹慢慢道:“王先生可以好好想想, 我给王先生钱、给王先生兵, 扶着王先生成为幽州的管事, 日后还与王先生三七分成, 王先生可谓空手套白狼,如果王先生不愿意,我换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有钱有兵,王平章的确不是她唯一的选择。王平章掂量了片刻,点头道:“成。” “口说无凭,”柳玉茹冷静道,“还是立下字据为好。” 一说立字据,王平章便有些犹豫,柳玉茹见他不说话,径直道:“既然王先生不愿意,不如送客吧。” “好。”王平章终于开口,柳玉茹即刻让人送了纸笔,和王平章把字据立下。 立好字据后,陈寻送着王平章出了客栈,扬州小雨还没停歇,王平章和陈寻告别后,上了马车。等王平章一上马车,下人立刻道:“先生,您立了字据,万一他们拿着字据去萧鸣那里揭发了您,这可如何是好?” “不会。”王平章摇摇头,“如今幽州和东都对峙在际,你以为这位夫人这么大老远来扬州做什么?扳倒洛子商,才是他们最重要的。” “那……叶家与顾九思同气连枝,王大人死于叶韵之手……” 那下人说着,看了一眼王平章,王平章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什么?” “啊?” 下人愣了愣,王平章靠近他,小声道:“是钱。” 说着,王平章便笑了起来。 陈寻送走王平章,回了客栈,柳玉茹和印红望莱正在商量什么,陈寻走进屋内,颇为不安道:“玉茹,你说我们扶了王平章,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洛子商?” “不会。” 柳玉茹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不还有你吗?” 陈寻愣了愣,柳玉茹转过头,同望莱吩咐道:“去给九思消息,让他拨一队人马过来。” “您如今打算怎样?” 望莱试探着出声,柳玉茹听着滴漏的声音,慢慢道:“留些时间给王平章布置。水香,你的人给姬夫人引荐一下陈先生。陈寻,你到了姬夫人面前,需刻意讨好她,然后与她说说洛子商在东都的情况,然后告诉姬夫人,洛子商,”柳玉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爱慕于我。” 听到这话,所有人全都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继续道:“等九思兵马到扬州,我们这边仿造洛子商的信物,王平章与陈先生布置得差不多后,我便带着锦儿,以洛子商妻女之名投奔萧鸣。萧鸣必然会给信到东都询问洛子商,信件飞鸽传书,来往约有两日,便就是这两日,我会激怒姬夫人,王平章再说动姬夫人与她联手,一起杀了萧鸣。萧鸣死后,扬州必乱,这时候顾九思兵马陈兵在外震慑,王平章和陈先生的人在内清理,不出一夜,是降是杀,扬州便有定夺。” “明白。” 望莱恭敬出声,随后便出门去给顾九思消息。 等望莱出去后,陈寻跪坐在一边,颇有些忐忑道:“我怕王平章与我这边没有这么多人马。” “你以为王平章和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柳玉茹看向陈寻,似笑非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看你会不会花这钱。王平章必然是重金贿赂扬州将领去了,他会,你不会吗?除了将领,那些贫苦百姓,山贼土匪,总有拿钱办事的人吧。你要实在找不到人,不妨去三德赌坊问问?” 陈寻愣了愣,随后似是醍醐灌顶一般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想法子!” 柳玉茹的消息还没到幽州,幽州举事的消息却已是传遍天下了。 但周高朗并没有宣告举事的消息,他的举动非常克制,他只是集结了幽州的兵马,以极快的速度拿下了冀州与幽州接壤的边境四城,然后陈列在了边境上。 之后他没有再往前一步,所有人都在揣摩着周高朗的意图,天下都观望着局势,似乎都不清楚,周高朗此举是在图谋什么。 但东都之内,洛子商和范玉却比所有人清楚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的密信传到了东都,上面清清楚楚写明,只要范玉交还东都内所有周家家眷,他便即刻退兵,从此驻守幽州,以报君恩。 密信到了范玉手中,由洛子商念给范玉,范玉听完密信后,他冷笑出声来:“以报君恩……以报君恩,他怎么敢违背圣令,杀朕使者,还当着天下的面兵发冀州!这乱臣贼子,哪里是来求朕,分明是要反!” “陛下息怒,”洛子商恭敬开口,“此事尚有转机。” “什么转机?”范玉冷眼看过去,洛子商温和道,“如今我们唯一能牵掣周高朗的,便是周家人,今日我们把周家人给了周高朗,那周高朗必然立刻举旗谋反,我们便再无还击之力了。” “朕知道,”范玉有些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陛下,刘行知如今还在益州。” “所以呢?” “如今大夏内乱,刘行知不会坐视不理,他必然会兵发大夏,咱们把周高朗调到前线如何?” 听到这话,范玉抬眼,看着洛子商,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如今大夏与南国交界处,都是当年先帝精锐,他们对如今东都局势大多只了解一个大概,陛下不如此时将前线兵马全部调回东都,这样一来,周高朗若打算强取东都,陛下也算有所应对。” “那前线怎么办?” 范玉有些犹豫,洛子商笑了:“让周高朗去呀。” “他要周家人,咱们不是不给,让周高朗去前线,击退外敌之后,我们就还人。” “还人之后他还不是要反!” 范玉怒喝:“你这什么馊主意!” “还人之后,周高朗兵马还剩多少呢?” 洛子商眼中意味深长:“陛下,到时候,陛下兵马在东都,扬州在旁侧,周高朗前方是刘行知,他和刘行知两败俱伤,我们再从背后围攻,周高朗三面环敌,他周家人还不还,还重要吗?” 听到这话,范玉愣了愣,片刻后,他不由得道:“他若是不去呢?” “不去前线,陛下不更该召集诸侯,回东都与周高朗决一死战吗?” 洛子商理所当然道:“难道陛下以为,前线诸侯不帮忙,以如今东都兵力,还能和幽州一战不成?而且,如今江河还不知去向,如今的东都,怕也并不安稳。” 洛子商这些话,让范玉忧虑起来,他心中惶惶不安,洛子商继续道:“陛下,前线抽回来,也就损失几城而已,到时候我们屯兵东都,我让扬州从后协助东都,前后夹击周高朗,再派人与刘行知议和,划一州给刘行知,陛下收拾了周高朗,坐稳了皇位,修生养息,再图大事。陛下仁德,顾全大局,可万万不能为了大局,送了自己性命啊。” 听到这话,范玉慢慢稳下心神来。 洛子商说得不错,把他父亲的旧部都召回来,丢个前线,比让他用东都兵马直接面对周高朗要好得多。 他想了想,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把南边前线将领杨辉、韦达诚、司马南都领兵召回东都来,再把周家人送到冀州去,给周高朗看一眼,让他乖乖到前线去。” “陛下英明。” 洛子商得了范玉首肯后,便退了下去,他走出殿外,吩咐人将信息逐一往外送出去,随后同鸣一低声道:“我们的打算,你找个人,私下透漏给周家人,尤其是周烨的夫人,那个秦氏。” 听到这话,鸣一有些不解:“您这是做什么。” “再给南帝一个消息,”洛子商慢悠悠道,“一切已按计划行事。等东都与周高朗对峙,他即刻攻打豫州。” 鸣一并不意外,他点点头,退了下去。 洛子商站在宫栏边上,眺望宫城。 相比刘行知和范轩,扬州不过弹丸之地,无论他们谁赢了,他都无法立足。 范轩兵强马壮,又有贤臣辅佐,假以时日,刘行知必败,一旦打破这个平衡,扬州也就完了。 他得有一个时机。 从入东都,修黄河,毁内阁,到如今收网…… 虽有差池,也无大碍。 洛子商盘算着,慢慢闭上眼睛。 风夹杂着雨后水润扑面而来,洛子商闻着雨水的气息,便想起扬州码头那场细雨。 顾九思在幽州,柳玉茹呢? 他想——在顾九思身边,真是埋没了她。 如果她能活下来,如果她愿意活下来…… 洛子商思绪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 如今的时局,他不能再想这些了。 *** *** 大雨洗刷而过,各地静候消息。鸽子一只一只飞入鸽棚,仆人从鸽子上取了消息,一一送往书房。 书房之中,顾九思翻着书卷,正看着地图,沈明坐在他周边,静静看着地图,顾九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沈明皱着眉头,“大夏这么大动静,周边各国,尤其是刘行知,没有想法吗?” “幽州紧靠北梁,你和周大哥在这一年,已经将北梁打垮,他们暂时无力行军,加上如今两边也算安稳,暂时不必忧虑。” 沈明点点头,顾九思接着道:“而刘行知,他向来谨慎胆小,南境是大夏三员大将,又有天险所守,我们这边不乱到彻底,刘行知便不敢动。若我们这边真打起来了,他也很难立刻破开前线防守,就算他真的破开了前线防守,我们也应当已平定东都,届时,便是两国正式交战了。” “若两国当真交战,”沈明凑上前去,认真道,“我们有几成把握?” 顾九思听着,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先帝南伐之心一直都在,军备士兵都有准备,黄河修好之后,水运畅通,无论粮草士兵,补给都十分及时,我们的士兵将领,都在幽州战场与北梁打磨过,与刘行知这样的土霸王相比,可说是兵强马壮,当真要打,大夏并无畏惧。” 听到这话,沈明舒了口气,顾九思低着头,看着桌上的地图,听沈明道:“那便还好了。” “但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顾九思慢慢出声,沈明抬头看向顾九思,有些紧张道:“什么?” 顾九思没有说话,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侍卫匆匆抬了一卷信纸过来,送到顾九思面前道:“东都来的消息。” “呈上。” 顾九思忙伸出手去,拿了那一卷信纸,他匆匆扫过后,皱起眉头,沈明旁边打量着他:“九哥,信上怎么说?” “周家家眷,已从东都出发,被送往冀州。” “他们打算还人了?”沈明高兴开口,顾九思没有出声,他想了想,却道,“让人去查,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周家家眷。” 得了这话,侍卫恭敬下去。沈明立刻道:“我去吧。” 顾九思抬眼看着高兴的沈明,他抿了抿唇,随后道:“你有其他要做的事。” “什么?” 沈明没有说话,顾九思放下手里的信,他站起身来,慢慢往外走去。 长廊之外,天空乌云密布,似是风起云涌,顾九思站在长廊外,看向东都的方向。 他心中有一条脉络逐渐清晰起来,他似乎是看见了范轩曾经描绘下的一切。 留洛子商在扬州,整理国库,修黄河,平永州,让柳玉茹发展柳氏商行,将周家安置在幽州…… 他不知道范轩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他所做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解决这今日他们所面临的一切。但范轩毕竟是人,有太多变数,他始终没有猜到,他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位帝王。 顾九思闭着眼,好久后,他慢慢张开了眼睛,终于出声:“你准备一下,明日,你就去扬州。” “明日?” 沈明有些意外,顾九思点点头,随后什么都没解释,只是道:“去休息吧,我去找周大哥。” 顾九思说完,便往周烨的房中走去。 周烨正在房里带着孩子,周思归在床上爬来爬去。周烨面无表情看着他,似是有些疲惫。 顾九思通报后步入房中,看见周烨坐在床上,他叫了一声:“大哥。” 周烨恍惚中回神,他转头看向顾九思,苦笑了一会儿道:“九思。” “今日我得了消息,说嫂子和周夫人、周小公子已经被押送往冀州路上,按着时间推算,再过两日,他们就会到达临汾。” 听到这话,周烨明显是有了几分精神,有些不可置信道:“范玉答应放人了?” “怕是有条件。” 顾九思径直开口,周烨僵了僵,片刻后,他镇定下来,转头看见周思归道:“那也无妨,只要能谈,便是好的。” “若我没猜错,”顾九思平静道,“刘行知或许会在此时进犯,他们会将豫州前线抽调回东都驻防,然后以夫人作为要挟,让我们前往豫州。” “他们想让我们和刘行知两败俱伤?” 周烨立刻反应过来,顾九思点头道:“是。” “洛子商的意思,大约是想让我们在前线与刘行知对敌,然后他们在后方联合扬州兵力来动手。” 周烨不说话了,顾九思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道:“但是扬州这次不会出手,而东都的人马,主要是要看豫州三位大将的态度。” “你如何笃定扬州不会出手?” 周烨有些奇怪,顾九思随后道:“这是我今日来的原因,我想同周大哥借三万人。” “做什么?” “扬州或许将有内乱,我想借三万人,借机拿下扬州。” 周烨听到这话,他犹豫了片刻后,随后道:“三万人不是小数目。” “周大哥还想救回夫人吗?” 顾九思定定看着他:“我已经派人过去尽量营救夫人等人,可他们必然是重兵把守,怕不会那么容易营救,若是救不成,我们唯一的法子,便是答应他们,前往豫州。” “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周烨不赞同皱起眉头,顾九思立刻道:“这个时候,范玉不会攻打我们,他不仅不会攻打我们,他或许还会给我们支援,让我们解决刘行知。等到我们和刘行知两败俱伤后,他们再来攻打。而等到那时候,若范玉真来攻打我们,我们便让扬州反过头来攻打他们。” “如此,我们才可以既救下夫人,又不丢国土。” 听到这话,周烨思索了一番,点头道:“好。” “我今日便让沈明点三万人出发。” 顾九思立刻出声,周烨有些诧异:“这么急?” 顾九思点了点头:“玉茹布局在即,怕是十万火急。” “那……”周烨犹豫了片刻,但他是个果断的人,最终还是道,“去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从周烨这里取了令牌,拿着令牌告退后,便走了出去,他找到沈明,将令牌交给沈明,同沈明道:“你带三万兵马前往扬州,协助玉茹,拿下扬州。” 沈明接过令牌,点头道:“好,你放心。” 说着,沈明将令牌拴在了腰带上,抬眼看向顾九思,笑道:“有什么话要我帮你给嫂子带的吗?”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愣了愣,他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但许久后,他终于只是道:“让她别担心,我一切好好的。” “行,”沈明点点头,转身道,“那我走了。” “沈明!” 顾九思骤然提声,沈明有些疑惑回头,顾九思上前一步,压低了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拿下扬州之后,你便即刻赶往豫州,不要管这边任何命令,除了我的命令,谁都不要听,做得到吗?” “九哥……” 沈明有些震惊,顾九思抓紧了他的手腕,认真看着他:“做得到吗?” 沈明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声音又低又急:“刘行知必定是要攻打豫州了,而明日,如果做得好,我和周大哥会一起来增援你,但如果有其他变故,周大哥或许就要做些其他事。可你一定得保住豫州不丢,你明白吗?” 豫州是大夏最有利的天险,丢了豫州,对于大夏来说,再要反击,那就难了。 “我只有三万人马。”沈明提醒他,三万人马,如果应对刘行知举国之力,这近乎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顾九思继续道,“扬州还有五万兵力。你领着八万人,只要守住豫州一个月,我必增援。” 沈明没说话,顾九思抬眼看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九哥,”沈明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顾九思愣了愣,他没想到沈明敏锐至此,他垂下眼眸,好久后,才慢慢道:“这一场仗,或许有一个最坏的可能性。” “什么?” “那就是,洛子商,从头到尾,都是刘行知的人。” 听到这话,沈明整个人怔住了,顾九思飞快分析着道:“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来东都,来了东都,一直在与我们小大小闹的纠缠,他修黄河,说是跟随太子东巡时候勘察了水利,可是我如今想,他前去也就那么一点时间,怎么能拿出一套如此完善的修缮方案,那明明是早有所图。而他后来怂恿范玉在周高朗还在幽州的情况下以如此激进手段废除内阁,那完全不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他是刘行知的人呢?” “或者说,一开始他就是和刘行知结盟,来到东都,成为太子太傅,然后制造太子与周高朗的矛盾,等太子登基,与周高朗兵戎相见,这时他再窜通刘行知,让刘行知攻打豫州,而后他从中作乱,让大夏内斗。大夏内斗之后,再与刘行知交战,这时候洛子商作壁上观,等到关键时刻,直接出手,作收渔翁之利。待到那时候,这天下,便全是洛子商的了。” 沈明听着顾九思的话,不由得有些急了:“那如今怎么办?” “所以,你去豫州。”顾九思冷静道,“如果洛子商真如我所料,那么,”他声音有些低沉,“他怕是不会让周家家眷活着了。” “为什么?” 沈明有些震惊:“这管周家家眷什么事?” “只有周家家眷都没了,周家才会和范玉彻底撕破脸。洛子商要的就是大夏不管边境一味内斗。如今他怕是已经将前线兵力全部撤回,固守东都。他之所以把周家家眷送到边境来,打的怕也不是要放人的主意。” “那……那他要做什么?” 沈明声音有些结巴,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还要再确认一遍,顾九思声音发沉:“他不过是要周家父子,亲眼看到自己亲人惨死,激怒他们的血性罢了。” “所以你让我去扬州,然后折往豫州。”沈明喃喃出声,“这事儿你告诉周大哥了吗?” “我不能说。” 顾九思冷静道:“若是说了,这三万兵马你带不走。” “那等事发之后,周大哥很快就会想明白,你怎么办?” 沈明有些着急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事情还没走到这一步,”顾九思抬手道,“这是最坏结果,洛子商或许并不是我所猜想这样。而且我也已经有所部署,端看明日,”顾九思抬头看向天空方向,声音里带了几分沉凝,“能不能救下周夫人。” “若是能救下来,万事大吉。救不下来,只要周夫人不死,我便能说服周大人和周大哥同我们一起去豫州对敌,也是条生路。若真是走到了最差的一步,你只管守好豫州,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明白了。” 沈明点点头,立刻道:“我这就出发。” “还有,”顾九思抿了抿唇,随后道,“我同你说这些话,”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别同玉茹说。等玉茹稳住扬州,你让她到黄河去,告诉她,洛子商修黄河原因绝不简单,怕是在黄河做了什么手脚。豫州最难的一道天险守南关正是黄河下游,让玉茹想办法。” “好。” 沈明应声道:“我明白,你怕嫂子担心你。”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见再无其他事交代,沈明便离开了去,当夜点了三万人马,朝着扬州赶了过去。 而顾九思坐在自己房间里,他提着笔,写了一夜的信,信写了揉,揉了写,开头“玉茹”二字写了无数遍,最终始终落不下笔。 等他好不容易写完信,天终于亮了。 而这时候,周家女眷,也终于步入了冀州的土地。 马车摇摇晃晃,秦婉之坐在马车上照顾着周夫人和周二公子,周夫人神色疲倦,一言不发,周二公子发着低烧,依靠着周夫人。 秦婉之给周二公子喂过水,低声道:“不知还有多久,才会见到郎君。” 周夫人不说话,秦婉之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周夫人道:“婆婆,你可还好?” “死不了。” 周夫人干涩开口,秦婉之听她嗓子干哑,便递水过去,柔声道:“婆婆,喝点水吧,明天就能到临汾,我们便能见到郎君了。” 周夫人不说话,片刻后,她慢慢道:“你喝吧,你好久没喝了。” 秦婉之愣了愣,她没想到周夫人会主动让她喝水,她们婆媳关系一贯不好,然而这样患难时刻,周夫人却是头一遭,对她好了那么一些。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瓮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小抿了一口水。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后,她慢慢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讨厌你?” 秦婉之听到这话,神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也没否认。 周夫人转过头,淡道:“我的确也是讨厌你的。” “我不喜欢烨儿。”周夫人声音平淡,“我与他父亲感情并不好,他父亲在世时总是打我,我怀他的时候,便几次想杀了他,却都下不了手,后来生他,却差点让自己去了。” 周夫人从未与她提及过这些,秦婉之静静听着,也没多说。周夫人接着道:“后来有一日,我忍不住,将那男人杀了,我逃了出来,被高朗遇到,他收留了我们母子,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我活了过来。” “烨儿长得很像那个人,”周夫人转头看向秦婉之,秦婉之听到这话,忍不住道,“可他并不是那人。” 周夫人神色顿了顿,随后她垂下眼眸,应声道:“是,他不是。小时候,我怕高朗不喜欢他,所以不太敢亲近他。而且看着他,我总觉得,他在提醒我,我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去。高朗说过我好多次,让我多照顾他,期初我是怕高朗说的是气话,后来我便发现,我不去照顾他,高朗便会主动照顾他。” “他小时候很招人疼。” 周夫人似是回忆起什么:“他从小就乖,做什么都规规矩矩,凡事都为着别人着想。有一次我衣裙落在地上,他就小跑过来,帮我拉着衣裙,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便会同我说,母亲衣裙脏了,我替母亲提。我问他能提多久,他说,他能给我提一辈子的裙子。” 秦婉之听着,想着那时候的周烨,她心里有些心酸,想叱责周夫人,却又碍着长辈的情面,只能委婉道:“若不是吃了苦,哪里有这样天生就会照顾人的孩子?” 周夫人没说话,片刻后,她应声道:“你说得对,他的确吃了苦。一开始我是想保着他,想让高朗和他感情深一些,别介意我以前的事,于是我故意不照顾他,让高朗去照顾。他们感情越来越深,这时候我也生了平儿。生了平儿之后,我日子很顺当,而烨儿也离我越来越远,他很少同我说话了,每日与我,都是恭敬请个安,便也没了。可平儿不一样,他在我身边长大,他是我所有心血的凝聚,我希望这世上所有好的都是平儿的,可这时候我发现,烨儿太好了。他太优秀,年纪也比平儿大太多,我很怕。” “怕他抢了二公子的位置,日后继承周家,是吗?” 秦婉之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笑里带了几分悲哀:“可他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 “谁知道呢?”周夫人神色恹恹,“若真没这些想法,又在他父亲面前做那些表现做什么?” “后来他也的确得逞了,高朗早知道周家会有这一日,所以他早早让他去了幽州。那时候我就问过,为什么去幽州的不是平儿,而烨儿?他告诉我,因为烨儿更合适。” “太荒唐了。”周夫人疲倦道,“自个儿亲生儿子不顾,去管一个外人的儿子。甚至于还将他当成继承人来养,自己亲生儿子放在东都为质,到把周烨送到幽州去快活。” 周夫人说着,嘲讽出声来:“何等胸襟啊?” 秦婉之听着周夫人的话,心里又酸又涩,许久后,她慢慢道:“您同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呢?” “你说范玉会白白放我们回去吗?” 周夫人抬眼看向秦婉之,秦婉之愣了愣,她凝视着她的眼眸,认真道:“不会的,一切都会有代价,所以当初我就同高朗说过,如果我有一日成为人质,我不会让他为难。” “我如此,平儿如此,你呢?” 秦婉之没说话,她呆呆看着周夫人,周夫人低头抱着周平,声音平缓:“高朗让我知道怎么活得像个人,我不能让他后悔救了我,也不能让他为了我,将自己置于险境。” “至于你的去留——” 周夫人低喃:“你自己定吧。” 秦婉之没有说话,马车摇摇晃晃,从白天到黑夜,终于到了临汾。 她们入了临汾城,被关入了地牢。秦婉之一夜没睡,她抱着自己,看着外面的天空。 到半夜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秦婉之猛地站起来,周夫人抱着周平起身来,有些茫然道:“怎的了?” 秦婉之认真听了片刻,随后激动出声来,忙道:“有人,有人来救我们了!” 周夫人听到这话,也急急站起身来,抱着周平走到牢房门前来。 外面声音越来越闹,片刻后,一个男人猛地冲进牢房中来,领着人抓住了秦婉之、周夫人、周平三人,粗暴将三人按着跪了下去,直接拿刀架在了三人脖子上,朝着外面吼道:“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前来劫囚的人听到这话,当下顿住了步子,似是犹豫。 而周夫人却是突然发了狠,抱着周平猛地朝着前方扑了过去,也就是这片刻,那人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周夫人的脑袋。 血飞溅而出,洒在周平和秦婉之的脸上,两人惊恐看着倒在面前的周夫人,周平整个孩子坐在血泊里,眼里满是震惊。持刀之人将刀剑指向周平,却是抬眼看着前来劫囚的人道:“再跑一个试试?” 见到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震惊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女眷是用来威胁周高朗的,任何人都没想到,这人居然有如此气魄,当真杀了周夫人! 在短暂震惊后,劫囚的人立刻做出了决定,当即退开。守着监狱的士兵赶紧追了上去,不一会儿后,牢房里就只剩下了秦婉之、周平、还有那砍杀了周夫人的青年。 秦婉之还跪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而周平坐在血泊里,好久后,他慢慢缓了过来,尖叫出声后,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角处,死死抱住自己,拼命颤抖着。 “我叫问一。” 杀人的青年慢条斯理用白色的绢布擦干净了刀上的血,他用刀尖挑起秦婉之的下巴,笑了笑道:“明日若是周烨不答应陛下的条件,我也会这么送你和那位小公子上路。” “你们……”秦婉之颤抖着,“你们要让他答应什么条件?”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他也没得选。” 问一弯下身子,靠在秦婉之耳边,低声道:“刘行知打过来了,陛下要周家军到豫州对敌。等他们打完刘行知,陛下会带人,亲自送他们归天。” 听到这话,秦婉之猛地睁大了眼。 她听得明白,刘行知举国打来,范玉一定调走了前线的军队,让周烨去抗敌,等周家兵力消耗够了,范玉兵强马壮,联合洛子商扬州再打过来,那便彻底完了。 “你觉得他们会换你们吗?”问一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好奇,片刻后他将刀往刀鞘里一插,从旁边提了一个陶罐,递给秦婉之道:“少夫人,喝点水润润嗓子,明日城楼上,同大公子多说几句话吧。” 说完,他便大笑着走了出去。 周夫人的血蔓延了过来,秦婉之坐在周夫人的血里,片刻后,她颤抖着身子往前去,给周夫人整理了衣衫。 一夜喧闹过后,顾九思也得了消息,他拿着周夫人已经被斩的消息,心里有些发沉。 片刻后,外面传来了消息,下人同顾九思道:“顾大人,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周大人叫您准备出发了。” 顾九思点点头,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这消息是该说还是不说。 他驾马到了城门口,周高朗和周烨领着人在正前方,顾九思上前恭敬行了个礼,周高朗点头道:“走吧。” 说罢,便以周高朗为首,周烨紧随其后,而后顾九思、叶世安再随在后面,其他大将领着士兵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往临汾赶去。 到了临汾城楼下,临汾城上便响起了战鼓,所有士兵架起羽箭,周高朗朝顾九思扬了扬下巴,顾九思立刻驾马上前去,立在城楼前,朝着城楼上朗声道:“听闻我周氏家眷已尽到临汾,不知可是陛下想明白了,打算还周氏家眷,与我等冰释前嫌,重修君臣旧情啊?” “顾氏逆贼,天使之前,安敢如此猖狂?!” 城楼上一声喝骂,顾九思听出来,是临汾原本的守将韦林。 顾九思笑了笑:“韦大人,您年事已高,说话费力,”说着,顾九思抬手,“还请东都来臣上前与我说话!” “你叫我?” 问一从旁边走出来,顾九思看着他,辨认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洛子商身边见过,问一也知道顾九思不一定认识自己,抬手恭敬道:“在下殿前司问一,见过顾大人。” “殿前司的大人来了,想必陛下也拿下主意了吧?” “陛下说了,”问一笑了笑,“妇孺老幼,都是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毕竟不妥,周大人要交还家人,也可以理解。可周大人如今无论如何都是谋反之身,就这样放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他要如何?” 周烨忍不住出声,扫视着四周,颇为着急,问一目光落在顾九思身上,高声道:“如今益州刘行知犯境,周大人不如去前线击退刘行知,到时候将功抵过,陛下也好放人。”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周烨看了一眼顾九思,问一所言果然如顾九思所料,他心里想了一圈顾九思说的,上前一步,同周高朗低语道:“父亲,先应下来吧。” 周高朗抬眼看了一眼周烨,这事儿他们昨夜也商量过了,他想了想,抬头看向问一道:“保卫大夏,本就是我等职责。只是若陛下出尔反尔怎么办?” “放心,”问一高声道,“你们往豫州去,只要你们到了豫州,我们这边就放人,你们接到消息,再战不迟。” 听到这话,叶世安冷笑了一声。 他们大军到了豫州,刘行知必然认为是援兵,哪里容得他们战不战,怕刘行知就直接扑上来了。 周高朗听到问一的说法,稍稍安心了些,点头道:“那至少让老朽见见家眷,确认他们无恙才好。” 得了这话,顾九思心里一紧。他不由得将手放在剑上,往前了一步。 问一得了话,丝毫不惧,抬手道:“将人带上来。” 说着,所有人便看见秦婉之和周平被压着上来。 秦婉之嘴里被绑了布条,身上被绳子绑着,头发散乱,被人推攮着,走得踉跄。周平跟在她身后,低着头,瑟瑟发抖。 看见他们,周烨立刻上前了一步,被叶世安一把抓住,朝他摇头道:“再往前,就进入羽箭范围了。” 周烨强行忍住冲动,死死盯着城楼上的秦婉之。 秦婉之看见周烨,原本她绝望又慌乱,然而在触及那个人坚定的眼神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梁。 她突然就不怕了。 她捏紧了手中的瓦片,静静看着远处的周烨,她看得贪婪又认真,仿佛是要将这个人刻画进眼里。 “周大人,”问一站在秦婉之旁边,高声道,“如今人已经见到了,您要不就即刻启程去豫州吧。” 周高朗不说话,他盯着城楼,好久后,他才道:“我夫人呢?” “昨夜有贼子闯入,”问一漫不经心道,“周夫人不幸身亡了。” 听到这话,周高朗脸色巨变,他捏紧了缰绳,怒喝了一声:“竖子小儿,你还我夫人命来!” 说罢他便想要打马往前,周烨连忙一把抓住了周高朗,着急又惶恐道:“二弟还在!” 周高朗闻言,他僵住身子,将目光落在城头那个颤颤巍巍的孩子身上,他双眼瞪得血红,手握在刀柄上,一时竟也不知是退还是进。 若是退,他不甘心。若是进,他又不忍心。 顾九思见状,连忙上前,低声道:“大人,我们先将剩下的人赎回来,等日后,再做打算不迟。” “九思说得对,”周烨急忙道,“父亲,如今保住活着的人要紧。” 周高朗不说话,他颤了颤唇,几次要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周烨见他已悲不成声,忙道:“问一,我们答应陛下的条件,可我们守在豫州,若是收不到放人的消息,你告诉陛下,后果自负!” “好。”问一笑着道,“您上路吧。” 这话带着讽刺,周烨来不及与他打嘴仗,他上前拉着周高朗的马,小心翼翼道:“父亲,我们回去吧。”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城楼,他张了张口,说了一句无声的:“等我。” 说完之后,他转过头去,便不敢再回头了。 城楼之上,秦婉之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双眼盈满了眼泪,问一看了一眼秦婉之,笑了起来:“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同你家郎君说的?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要说什么,好好道别吧。” 说着,问一解开了塞着她嘴的布条,似是好心道:“说吧,多说些。” 秦婉之不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要将那人看得更清晰些。 她用背影勾勒着周烨的背影,那人似乎和第一次相见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那个温和的、甚至木讷的青年。她看着他驾马行去,仿佛是成婚以来,一次次看着他离开,她终于大喝出声:“周烨!” 这么久以来,她从未阻拦过他的脚步,却独独这一次,叫住了他。 周烨回过头来,便看见女子立于城墙之上,一袭橘色衣衫猎猎作响,他有些疑惑看着那高楼,随后便听那女子嘶喊了一声:“别去豫州!”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都是大变,问一一把朝着她抓过去,谁知道秦婉之动作更快,她不知是何时割断了绳子,猛地将绳子一挣,一把抱住周平,便从城楼之下纵身跃了下去。 周烨看见那一袭橘衣如蝶而下,他目眦欲裂,而后他毫不犹豫,驾马就冲了过去。 叶世安想要阻拦,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不……” 而顾九思比叶世安更快,他持剑跟在周烨身后,几乎是同时就跟着周烨冲了过去,大喝一声:“立盾,进攻!” 也就是这片刻,箭如雨而下,顾九思替周烨挥砍着他身边的流矢,紧紧跟着周烨。而周烨全然已经忘记周边的一切,只看得见前方从城楼上落下的女子。 秦婉之重重落在地上,似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周平被她护在身前,整个人已经完全不会说话,他颤抖着,愣愣看着天空,一时竟是完全不会动了。 顾九思护着周烨冲到秦婉之面前,第一波箭雨结束,临汾城开了城门,士兵持着兵器冲出来,顾九思一人挡在周烨身前,面对着冲过来的兵马,大喝了一声:“退下!” 这一声大喝震住了冲出来的人,然而也不过就是顷刻的时间,战鼓再响,士兵又冲向前来,顾九思守在周烨身前,挡住所有冲向他们的兵马,而这个时候叶世安也领着第一波侍卫冲到,护在了周烨身前。 周边砍杀声成了一片,而周烨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把将周平推开,跪在秦婉之身前。顾九思将周平一拉,就护在了身后。 秦婉之身下全是血,她苍白着脸,笑着看着周烨。 周烨说不出话来,他又急又怕,手颤抖着想去碰她,却不知如何下手,他慌乱的看着她,眼里大颗大颗落着泪。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是“啊、啊”的发着极短的音节。 秦婉之看着他的模样,却是格外从容,她颤抖着抬起手来,握住了周烨的手。 当她的手碰到他的手的瞬间,周烨定住了动作,他呆呆看着秦婉之,秦婉之微笑开来,沙哑又艰难道:“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周烨没说话,他看着她,眼泪如雨而落。 顾九思拼死挥砍着任何试图靠近他们的士兵,鲜血溅在周边,但他没说一句让周烨站起来的话,他只是挡在他身前,护着他,保着他,让他安安稳稳,做这最后一场告别。 秦婉之觉得眼前开始黑了,她轻轻喘息着:“你别难过……这辈子……我很高兴……” “他们想……骗你……去豫州……你会死……会死的……” “我不会……”周烨终于开口,他颤抖着声,“我会有办法的。” “真……真的啊?”秦婉之艰难笑起来,她放开他的手,向他伸出手,周烨知道她的意思,他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骨头断了许多,他一碰她,她就疼,可她太贪恋这个怀抱了。 乱世之初,她家破人亡,一人独上幽州。她以为周家大公子不会认这门亲事,不会娶她这样一个孤女,可他却认了,他还娶了。 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她抬进了周府,成亲那天晚上,他挑起她的盖头,还会结巴着和她说:“你……你别害怕,我……我会对你好的。” 那是独属于他的温暖,也是独属于她的光。 这光照亮了她的人生,让她觉得,人生所有苦难都不是苦难,而是为了换来这一生,与他这一场相遇。 她抓着他胸口的衣襟,低喃出声:“阿烨,别辜负我……” “好好……”她口中涌出血来,“好好活着……” 如你所愿的活。 如她最初见到那个会意气风发同她说“我愿以此生心血,求清平盛世,得百姓安康”的青年那样,张扬热血的活。 让他永不磨其棱角,永不冷其热血,永远心头有一片天地,光明灿烂,照耀四方。 这是她的周烨,她的郎君。 可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了,她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便再没了声息。 她的手从他胸口滑落下去,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前,他颤动着身子,压抑着低泣。他似是怕自己的哭声惊到了她,又似是不愿承认这份分别,故而不愿让这悲伤声张。 周边的兵荒马乱,周边城门大开,周边箭矢如雨,周边天崩地裂,似乎都与他们没有了关系。 周高朗一马当先,带着叶世安等人冲在前方,叶世安有条不紊指挥着跟着来的队伍,配合着周高朗用撞城柱撞开了城门。 周高朗正值哀伤之际,他不顾一切,追击着前面的问一,大喝出声:“问一,你站住!” 这一声厉喝仿佛是惊醒了周烨,他颤动着睫毛抬起头来,看向了城门内追击着问一而去的周高朗,他慢慢放下了秦婉之,同旁边士兵低哑道:“护好她。” 说完,他便猛地朝着城门内冲了进去。 顾九思见紧随而上,周烨仿佛是蓄满了所有力气,一路不管不顾往前狂奔,抬手横刀割开一个士兵喉管,便夺走了对方的箭匣,随后一面往前追,一面抬手举箭,对着问一连发三箭。 问一侧身躲过周烨的箭矢,脚步慢了下来,便是此时,顾九思也抓了一人的箭匣,从墙上过去,抬手弯弓,一路追射着问一。 顾九思从墙檐上走,问一在人群中狂奔,周烨紧随在后,周高朗见他们追去,干脆回过头去,杀上了城池。 顾九思站在高处,看了一眼问一逃跑的方向,他瞬间折了一个方向。 问一跑进一个巷子,刚冲进去,便看顾九思站在了巷子里,手持长剑,静静看着他。 问一转过头去,便见周烨堵在了巷口。 周烨逼近问一,问一喘息着,笑着退后道:“两位大人物如此屈尊降贵追杀我这么一个小小侍卫,这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话刚说完,顾九思便直接出口,一把锁住他的喉咙,直接按在了墙上,冷声道:“是洛子商让你杀她们的?” “不是……” 问一拼命挣扎着,周烨拔剑就将他试图偷袭的一只手钉在了墙上,冷道:“说实话。” 问一喘息着不肯说话,周烨抬手又削去了他的膝盖,问一惨叫出声,顿时失去了承重,顾九思扣着他的咽喉不放,继续道:“洛子商让你杀他们,是不想让周大人去豫州,对不对?” 问一还不肯说,咬着牙奋力挣扎,只是道:“你杀了我吧。” “洛子商不肯让周大人去豫州,是因为他希望周大人进攻东都,然后和范玉打个两败俱伤,所以,洛子商和刘行知约好的,是不是?!” “不……”问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他掩饰得极快,继续道,“您开什么玩笑?” “还不说实话!” 顾九思抓着问一的脑袋朝着墙上一撞,将他一把扔在地上,抬剑指着他:“所以,洛子商修黄河,到底是什么图谋?” “图谋?” 问一笑起来:“我家大人为国为民,你却说他有什么图谋?” 话刚说完,周烨便一巴掌抽了过去,随后抓着他的头发,冷声道:“他对黄河动了什么手脚?” 问一不说话,他紧盯着周烨。 他从这个男人眼神里明白,自己今日是不会有活路了。他看着周烨,慢慢笑起来:“可怜。” 周烨不说话,死死盯着问一,问一笑着道:“你夫人为了天下丢了性命,日后坐在金座上,怕……” 话没说完,顾九思便从问一身后一剑贯穿了过去。问一扭过头,看向顾九思,正要开口,顾九思又果断给了第二剑。 周烨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平静解释:“他应当是不知道。” “你怕他说出口来。” 周烨笑起来,眼里带着嘲讽:“你怕他说的话,我受不了。” 顾九思沉默不言,周烨静静注视他:“你也觉得我可怜。” “周大哥……” “别叫我。” 周烨低着头,转过身去,他踩在血水里,挺直了腰背,大步往前。顾九思说不出话,他只能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 这时候周高朗已经取下临汾,周烨问了士兵,径直去官署找周高朗。 官署之中人到处都是人,顾九思跟着周烨走进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都是哭声,周烨步子顿了顿,他似是不敢再上前一步,然而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决定走上前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每一步都离哭声更近了些。 等他走进官署之后,就看见了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周高朗正趴伏在周夫人身上,毫无仪态的痛哭着。 旁边人见周烨进来,纷纷都看向了他,他手中提着剑,目光落在躺在另一侧的秦婉之身上。 他静静看着秦婉之,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旁边痛哭着的周高朗道:“父亲,先装棺吧。” 周高朗哭着点头,旁边人去找了棺材,所有人看着周高朗和周烨亲手将他们装棺,周高朗哭得不成样子,周烨却呈现出了一种意外的冷峻,他将秦婉之放进棺木,他静静注视着秦婉之,好久后,他握住秦婉之的手,轻轻吻了下去。 “我会为你报仇。” 他沙哑出声。 他一定会为她报仇。 说完之后,他亲手关上了棺木,棺木盖上那一瞬间,周烨抬眼,看向对面的周高朗,周高朗哭够了,他似是一下苍老过去,他招了招手,周烨走过去,扶住周高朗,周高朗低哑道:“装好灵堂,所有人先去休息吧。世安,九思,”他唤了两人一声,顾九思和叶世安立刻应声,周高朗低声道,“你们一个人布置灵堂,一个人去看一看平儿。” 两人应是,周高朗和周烨便走远了。 等两人消失去,叶世安才道:“我布置灵堂,你去看看二公子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神色似是有些沉重,叶世安看了他一眼,随后道:“你别多想了,最后决定都不是咱们做,周大人如何说,我们如何做就是了。” “要是他做错了呢?” 顾九思皱起眉头,叶世安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你可以不做。” 顾九思抿了抿唇,终是没有说话,他同叶世安道别,转头去了周平房间。 周平从城楼上掉下来时被秦婉之护着,加上他个子又小,筋骨软,落下来后,竟只是些擦伤。顾九思进门时,周平躺在床上,他不过**岁,却像一个大人一般,怔怔看着床顶。 顾九思走到他边上来,温和道:“二公子,您感觉如何了?” 周平没说话,他盯着床顶,一言不发。顾九思想着他是受了惊吓,也没多说,上前去替他拿了被子,掖了被角。周平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久后,他才道:“她们都死了。” 顾九思动作顿了顿,周平说的是陈述句,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什么都明白的。顾九思想了想,随后道:“二公子不必担心,日后你父兄会保护你的。” “他们会死吗?” 周平声音有些发颤,顾九思抬眼看向周平,认真道:“不会的。” “他们会给母亲、嫂嫂报仇吗?” 这话让顾九思皱起了眉头,他斟酌了片刻后,慢慢道:“二公子,你还小……” “若他们去报仇,”周平紧接着问,“我能上战场吗?” “您要去做什么?” 顾九思看着周平,颇为不解,周平抓着顾九思袖子,认认真真开口道:“报仇。” 顾九思愣了,他看着周平,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 当仇恨连一个孩子都笼罩,不以血洗,便绝不会消除。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周家军队停在临汾, 给周夫人和秦婉之设了七日灵堂。(格格党小说网 W w w.g g do w n) 做下决定那天晚上,周烨便开始给秦婉之守夜, 灵堂里点了七星灯,传说中这盏有七个灯芯的灯会照亮逝者的黄泉路途, 让逝者能够看得清前路离开。 所以周烨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着,就怕这盏灯灭了。 顾九思没有劝阻,便陪着他,临汾里哀歌声、哭声交织, 周烨跪在灵堂前,守着一盏灯, 一言不发。 顾九思低着头烧着纸钱,好久后,周烨慢慢道:“其实你都是知道的。” 顾九思烧纸钱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低着头,看着跳动的火焰,好半天,才应了一声:“嗯。” “她们为什么会死?” 周烨垂着眼眸:“我们不是已经答应去豫州了吗?” “因为洛子商, 并不希望你们去豫州。” 顾九思低声道:“他只是用一个名义,将豫州前线的士兵调走, 方便刘行知攻打豫州,而后再用周夫人和嫂子的死激怒你们, 让你们攻打东都, 之后你们在东都与本该在前线的军队两败俱伤, 洛子商再出手。他所求,是这个天下。” “所以,”周烨睫毛颤了颤,“你做了什么呢?” 顾九思听出他言语中的不甘,他抿了抿唇,终于道:“我试着救过嫂子。” “可你没有救出来。” 周烨抬眼看他:“我能怪你吗?” 顾九思说不出话来了,他捏紧了衣衫,低哑道:“大哥,你们要做什么,我拦不住……” “你让沈明带走三万人马,其实不是去扬州的。”风吹进来,周烨转过头去,抬手护住一盏在风中摇晃着的七星灯,他低着头,慢慢道,“你是猜想着,如果婉之真的死了,我与父亲便不会去豫州,一定会攻打东都,因此你提前调走人马,是让沈明去前线,挡住刘行知。” 顾九思低着头,他深吸一口气:“大哥……” “为什么你如此无动于衷?” 周烨看向他:“为什么你明知婉之要死了,明知道我将走投无路,你却还能如此冷静盘算着,如何调动手中兵马,如何稳住大局?” “因为我知道,”顾九思艰涩开口,“嫂子是为了所有人好好活着死的,我不能让她白白死了。” 这话让周烨不再言语,他低垂着眼眸,看着手下护着的、跃动着的灯火,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和婉之待一待。” *** *** 秦婉之的灵堂设起来第三日,沈明便领着三万军队,赶到了扬州边境上。他还在路上就给了柳玉茹消息,他到了扬州边境,柳玉茹这边也已经准备好。她找到了杨龙思,借着杨龙思的手联系上了诸多过往扬州贵族子弟,陈寻接近了姬夫人,也已经同姬夫人铺垫好了柳玉茹与洛子商的“感情”,王平章也拿着钱四处打点,买通了一大批人。 她接到沈明消息当晚,便将王平章和陈寻都叫了过来,同两人道:“幽州已派三万兵马过来,消息最迟后日就会到扬州,我们明日一早动手,而后拿了子商的印章,立刻让各城开路,将幽州兵马迎进来助我们平乱。” “三万?” 王平章颇为震惊:“为何来这样多人?” “扬州只是路过,”柳玉茹立刻解释道,“他最主要的是要去幽州。” 听到这话,王平章冷静了许多,他点头道:“明白了。” 所有人筹备着一切,王平章已经打点好了萧鸣的亲军,萧鸣最得力的军队是东营的人,王平章买通了其中几个将领,又在厨房伙计中安排了他们的人。王平章原是想直接将这些士兵毒死,却被柳玉茹拦下,只是道:“蒙汗药效果好些,他们晕了之后,全都捆起来就是了。” 王平章在柳玉茹劝阻之下放弃了这个念头,而后他们按着柳玉茹的话,伪造了一把小扇,一块玉佩。这两样东西都是洛子商贴身之物,柳玉茹早先见过,她将这两样东西仿造出来后,便在第二日抱着孩子,前往了洛府。 她到了洛府门口,坦坦荡荡往门口一站,大声道:“去通报萧鸣一声,说柳氏商行柳玉茹,前来求见。” 柳氏商行在扬州也算颇有分量,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洛子商在柳氏商行那条商道上投了不少钱,下人不敢怠慢,赶紧去通报了萧鸣。萧鸣听闻柳玉茹来了,他愣神了片刻,随后忙道:“快请。” 当初这位柳夫人在扬州收粮,搞得扬州后来粮价动荡,这事儿萧鸣还记忆犹新。更何况后来洛子商与柳玉茹关系密切,萧鸣更是不敢怠慢。 萧鸣是洛子商师弟,比其他人更亲上几分,他经常能见到洛子商放在书房里的一把雨伞,那把伞只是扬州码头随意一把伞,可洛子商却珍而重之放着。萧鸣知道这把伞非同一般,便特意去打听过,才知是柳玉茹给的。 因着这层关系,他便知道自己师兄对这位夫人心中非同一般的感情,他忙忙到了大堂,便看见柳玉茹已经坐在大堂之中了。 她抱着一个孩子,正低头逗弄着孩子,神色从容温和,全然不像是来谈事情的。萧鸣在短暂踌躇后,恭敬行礼道:“萧鸣见过柳夫人。” “是阿鸣来了,”柳玉茹听到萧鸣的话,笑着抬起头来,仿佛是一个温和的长者一般,柔声道,“可方便进一步说话?” 萧鸣看着柳玉茹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柳玉茹这一系列动作太过于反常,但他还是应声,让人全都下去,等所有人都走后,萧鸣坐在柳玉茹旁边座上,小心翼翼道:“柳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 柳玉茹在外经商多年,许多人都以她的姓氏作为尊称。而萧鸣固执叫着柳玉茹柳夫人,自然是有他的私心。 他始终还是希望洛子商能有一个家。 这样,洛子商或者能过得更幸福些,这也是他作为师弟,对于他师兄的祝愿。 柳玉茹虽然是嫁了顾九思,可萧鸣心中,顾九思既然是他们的敌人,早晚是要死的,一个要死的人的妻子,自然等于没有丈夫。于是从一开始,萧鸣便已经将柳玉茹当寡妇看待了。 柳玉茹并不清楚这少年种种心思,抱着顾锦,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有事,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师兄他在东都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 萧鸣点点头,随后道:“这与柳夫人今日来有关?” “我……”柳玉茹抿了抿唇,似是有些尴尬,“我本不该说这些,可是我也是没得法子。我与你师兄在东都……” 柳玉茹说着,脸上带了几分羞红,萧鸣茫然道:“啊?” 这一声“啊”完之后,萧鸣猛地反应过来,随后不可思议道:“你……你与我师兄……” “这个孩子便是他的。”柳玉茹低着头,小声道,“我原不想说,可他与我夫君闹成那样子,我总得有个立场。再加上这事儿也被我夫君发现了,东都乱了,我流亡出来,也回不去,只能来了扬州。” 柳玉茹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哀切:“他当初同我说过,等日后天下平定,便会娶我,我也不知道这当不当得真。可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他就算不娶我,也得给孩子一条生路啊。” 柳玉茹说得情真意切,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竟是低低哭了起来。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柳玉茹正等着萧鸣问她要信物,可萧鸣在愣愣盯着顾锦半天之后,一拍手道:“我说,这孩子的眼睛,怎么长得这么像师兄!” 柳玉茹:“……” 顾锦长得像顾九思,而顾九思又与江河长得相似,洛子商虽然其他地方长得不像江河,但单论眼睛,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萧鸣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他忙道:“这事儿师兄可知道?” 柳玉茹摇摇头:“我……我没让他知道。我本打算就这么算了,可走到如今,顾九思又发现了,唉……” 柳玉茹叹了口气,萧鸣点头道:“我懂我懂。”说着,他往顾锦面前凑了凑,颇有些高兴道:“我能抱抱她吗?是个女孩儿?” 柳玉茹点点头,高兴道:“这算您半个侄女儿,您抱抱她,也是应当的。” 萧鸣赶紧伸出手去,抱起了顾锦。 萧鸣生得俊朗,还是少年郎模样,顾锦惯来喜欢好看的人,立刻咿咿呀呀冲着萧鸣伸手去,萧鸣被她逗笑,眉眼间都是笑意。 柳玉茹看着这样生动的人,心里一时有些不忍,可如今一切布置好,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她多想,她怕与萧鸣相处,疲惫道:“多日赶路,您能否先安排个房间,让我和锦儿歇息一下?” 萧鸣听到这话,才想起来,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这就给嫂子安排。” 说着,萧鸣招呼人过来,他迅速让人打扫了洛子商的院子,然后领着柳玉茹道:“嫂子跟我来吧,师兄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先打扫了他院子里的客房给您,”他一面说,一面看向柳玉茹,观察着柳玉茹的神情,似是提醒道,“等安置好您,我便将您到扬州的消息送给师兄。” 柳玉茹听出这话语中的试探。 若她与洛子商并无这些事情,萧鸣与洛子商一通信,她便会露底。但柳玉茹本也不打算给他这个收信的时间,于是她笑着道:“那你得同他说,让他早些回扬州来,我在这儿等他。” 她神色坦坦荡荡,毫无惧意,眼中带了几分思念着情郎的温柔,萧鸣见着她这样子,便放心了不少。他抱着顾锦,一面逗弄着顾锦,一面同柳玉茹说话。 这一日风光极好,春暖花开,柳玉茹走在扬州特有的园林长廊之中,听着少年带了几分欢喜的声音,沐浴着阳光,一时竟有了几分恍惚。她有些奇怪于萧鸣的欢喜,不由得道:“你似乎很喜欢阿锦。” “是呀,”萧鸣回头,笑着道,“这是师兄的孩子呀。” “你对你师兄,”柳玉茹有些疑惑,“为何这样维护?” “因为我的命是师兄救的。” 萧鸣声音有些悠远,他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同柳玉茹道:“哦,嫂子,你别觉得师兄平日太算计人太坏,他对自己人都很好的。师兄他这个人啊,”萧鸣笑起来,“其实特别温柔。” 柳玉茹有些恍惚,她忍不住道:“我以为他……” 说着,她停住声音,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萧鸣却已经是了解了,他温和道:“你以为,他阴狠毒辣是吗?其实不是的,”萧鸣苦笑,“他狠,也不过是因为这世间对他更狠罢了。若是可以,”萧鸣送着柳玉茹到了院子里,有些无奈道,“谁不想干干净净的活呢?” 柳玉茹没说话,萧鸣送她到了门口,顾锦在他怀里有些困了,他将顾锦交给柳玉茹,随后道:“师兄一辈子过得不容易,我是陪不了他一辈子的,您来了,给他一个家,我很高兴。” 这话让柳玉茹有些诧异了,见她诧异,萧鸣放温和了语调,柔声道:“他是真的喜欢您,以后会对您好的。” “谢……谢谢……” 柳玉茹低下头,有些接不下话了。 萧鸣以为她是累了,便劝她去休息,而后便告辞离去。 柳玉茹一入洛府,陈寻便去寻了姬夫人。 这几日由王平章打点,柳玉茹的人铺局引荐,他已经在姬夫人身边能说上几句话。他知道诸多关于洛子商在东都的消息,姬夫人十分关注,姬夫人已知道柳玉茹的消息,而近日陈寻进了屋,才告诉姬夫人道:“柳玉茹今日来了扬州,带着个孩子,进了洛府。” “孩子?!” 姬夫人震惊出声:“萧鸣怎么会让她进洛府?!” “这……” 陈寻硬着头皮开口:“在下听闻,这个孩子,可能是……” 听到这话,姬夫人脸色顿时极为难看。 她曾经因貌美被王善泉捧到云端,又因新的姬妾来到跌入尘泥。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洛子商一手捧出来的,在她心中,洛子商就如王善泉一般,是她要争取的对象。如今柳玉茹突然来到这里,让姬夫人又妒又怒,旁边陈寻见她的模样,提醒道:“柳玉茹是有夫君的,这次过来,怕是打算长住。夫人,您不能放纵如此。” “那你觉得要怎么样?” 姬夫人立刻回头,怒道:“我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 “有何不可呢?”陈寻抬眼看着姬夫人,姬夫人听到这话,整个人怔怔看着陈寻,陈寻低声道,“夫人当务之急,是不要让柳玉茹住在洛府。您现下过去,先让她搬出洛府,最好住到您这儿来,之后再派杀手……” 陈寻抬手,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割”的姿势:“再杀不迟。” “杀了她……”姬夫人有些害怕,“万一子商不喜……” “夫人还有公子,洛大人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比起洛大人心中不喜,让柳夫人若住在洛府,成为洛夫人……” “不可能!” 姬夫人果断开口,她想起之前在王府的日子,咬了咬牙,立刻道:“按着你说的办,我这就过去,她现下还是顾夫人,来洛府住着算怎么回事?” 说着,姬夫人立刻召集了人马,领着人气势汹汹往洛府冲去。 她到了洛府门口,立刻道:“我听说顾夫人驾临洛府,特意上门求见。” 侍从听到这话,想起萧鸣不允许任何打扰柳玉茹的吩咐,皱眉道:“府上并无顾夫人。” “你还想骗我?!” 姬夫人听到这话,便知是萧鸣护着柳玉茹,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推开侍卫,领着人就往内院冲。 陈寻跟在她旁边,一把抓了一个丫鬟,喝问道:“柳夫人住在哪里?” “大人……大人院中。” 丫鬟颤颤巍巍,陈寻回头,同姬夫人道:“在洛大人屋中。” “贱人!”这话激得姬夫人怒意更甚,她心中又慌又妒,领着人冲到洛子商院中,怒道:“柳玉茹,你给我出来!” 柳玉茹正哄着顾锦睡觉,她坐在屋中,也不说话,她知道萧鸣会来处理这件事。 姬夫人见柳玉茹不出来,喝了一声:“找。” 说着,姬夫人的侍卫就往里冲去,这时萧鸣的声音从外院传来,喝道:“姬夫人!” 听到萧鸣的声音,姬夫人僵了僵。她还是有些怕萧鸣的,尽管萧鸣只有十九岁,却是和洛子商一脉相传果断狠辣。 她艰难转过头去,萧鸣蓝袍金冠,双手笼在衣袖之间,冷冷看着姬夫人道:“领着这么多人闯入洛府,姬夫人有何贵干啊?” 姬夫人不敢说话,陈寻上前一步,恭敬道:“夫人听闻顾少夫人今日来扬州做客,想着洛府没有适合女眷休息的地方,特来迎顾少夫人去王府招待。” “王府?” 萧鸣语调中带着嘲讽,他将陈寻上下一打量,似是有了点印象,嗤笑道:“吃女人饭的软骨头,掌嘴!” 话刚说完,萧鸣旁边的侍卫冲上来,便一巴掌抽在了陈寻脸上。 陈寻被打翻在地,姬夫人惊叫了一声,怒道:“萧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萧鸣上前一步:“姬夫人还望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洛府的客人便是洛府的客人,轮不到你来管。” “萧鸣,”姬夫人被彻底激怒了,她咬牙道,“她柳玉茹算什么东西,你要为她和我作对?!你可想好了,是小公子重要,还是柳玉茹重要。” 听到威胁,萧鸣笑了:“小公子固然重要,可夫人乃我洛家未来的大夫人,姬夫人还望清醒一点,不要找麻烦事才好。” 这话把姬夫人说懵了,姬夫人愣愣看着萧鸣,片刻后,她惊叫出声:“洛子商疯了?!她是顾九思的夫人!” “她来了扬州,”萧鸣放低了声音,“便不是顾九思的夫人了,还望姬夫人慎言。” “你骗谁呢你?”姬夫人喘着粗气,指着内院道,“谁不知道她现下还是顾九思的夫人,自己有男人还来外面找男……” “姬夫人!” 萧鸣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姬夫人的话,姬夫人嘲讽笑开:“怎么,做得出来还不让我说了?我偏生就要说,这招蜂引蝶……” 话没说完,萧鸣一巴掌就抽了过去,姬夫人被他打得一个踉跄,旁边侍女上前来扶住姬夫人,忙道:“夫人!” 萧鸣似是嫌弃一般甩了甩手,冷冷瞧着姬夫人道:“别当了两天夫人就忘了自个儿身份,要是没有小公子,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舞姬出身的卑贱妓子,还肖想我师兄?也不照照看自个儿的样子,我师兄的人也是你随便说得的?” 姬夫人被萧鸣彻底打蒙了,萧鸣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寻,嘲讽道:“怎么,还不把夫人扶下去?非要我闹得更难看才是?” 听到这话,陈寻忙上前来,低声道:“夫人,走吧。” 姬夫人捂着脸,眼里蓄了眼泪,陈寻露出不忍姿态,小声道:“夫人,人家一心护着,咱们走吧。” 姬夫人不说话,她一把推开周边的侍女,低头冲了出去。 陈寻赶忙跟着,等上了马车后,陈寻刚入马车,姬夫人便一巴掌抽了过去,又哭又闹道:“都是你!都是你让我来!如今所有人都瞧见他打我,我日后在这扬州怎么待下去?他怎么敢打我?怎么能打我?他打我,便是打小公子的脸,他们就不怕小公子日后报复吗?” 陈寻挨了这一巴掌,心头火起,但他记得自己的目的,只能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夫人觉得,他们是打算让小公子有日后吗?” 姬夫人僵住了动作,她心里慌乱起来,抬头看着陈寻道:“你……你什么意思?” “夫人认真想一想,”陈寻认真道,“洛子商要小公子,不过是因为他一时无法完全把控扬州,有许多人还是王大人的旧部,他需要用小公子安抚这些人。等洛子商在东都站稳脚跟,到时候他权大势大,你认为他还需要小公子吗?” “以往夫人还可以念想,洛子商对您有几分情谊,您与他成天作之合,可如今柳玉茹来了,看萧鸣的态度您也明白,洛子商心里是向着谁,柳玉茹如今已经有个女儿,还是在顾九思在的情况下,日后洛子商若是当真与柳玉茹成亲,有一个儿子,不是迟早的事吗?等洛子商有了子嗣,您认为,他还甘心当小公子的幕僚?” 姬夫人被陈寻越说越慌,她一把抓住陈寻,焦急道:“那我怎么办?” 姬夫人看着陈寻:“他如今身边有了其他女人,萧鸣这样护着她,我拿到没有办法,我……我……” “夫人,”陈寻抬手,放在姬夫人的手上,认真道,“您不是一定要依靠洛子商的。” 陈夫人愣了,她呆呆看着陈寻,陈寻生得俊秀,一双清俊的眼看着姬夫人,柔声道:“如果夫人愿意,陈寻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你的意思是……” 姬夫人有些不敢出声,陈寻在她手上用了力,坚定道:“柳玉茹到扬州的消息,萧鸣今晚应该已经传给洛子商,咱们在洛子商回来之前,尽快接管扬州。” “不行。”姬夫人害怕道,“萧鸣如今手上有兵有权,大家都听他的……” “谁说大家都听他的?”陈寻笑起来,“之前只是洛子商隔绝了您和其他人的联系,夫人要知道,这扬州有许许多多人,都还是王家旧部,都并不是真正效忠洛子商。只要夫人一声令下,这些人便立刻会倒戈与夫人,夫人可知道王平章?” “这自然是知道的。” 王平章是萧鸣手下得力的人,姬夫人就算再不管事,也知道王平章是谁,陈寻压低了声:“王平章,便是王家的旧部。” 姬夫人睁大眼,但片刻后,她慢慢缓过神来。如果王平章都是王家的旧部,那证明,她在扬州,还是有其他依仗的! 意识到这一点,姬夫人心思活络起来,她犹豫了片刻,转头看向陈寻:“你……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这话出乎陈寻意料之外,但他很快调整了状态,温柔道:“在下始终是夫人的人。” 陈寻意在表忠,然而姬夫人却在听到这话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许久后,她颇有些愧疚道:“是我迟钝了,没能珍惜眼前人。” 听到姬夫人这自以为是的理解,陈寻额头青筋跳了跳,但他没敢在这时候提醒姬夫人,便顺水推舟道:“夫人要动手的话,便得快些了。若是洛子商接到信,难保他不会回扬州来,到时我们再动萧瑟就难了。如今我们先动萧瑟,然后给洛子商设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一回来,我们立刻将他擒住,届时,在下同夫人一起,好好将小公子抚养长大,等未来公子执掌扬州,在下也会为公子赴汤蹈火,帮公子一统天下!” “陈寻,”姬夫人看着陈寻许诺,她握住陈寻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 “为夫人做事,”陈寻忍住挣脱的冲动,强行扮演了一个痴心人道,“陈寻百思而不悔!” 两人在马车里将大事定下,等到了王府之后,陈寻便匆匆去找了早已准备好的王平章道:“姬夫人这边成了,准备动手吧。” 王平章应了声,陈寻便接着姬夫人的名义,开始着急王家的旧部。 所有人在忙的时候,萧鸣刚给洛子商写了信,然后去院子里逗顾锦。 “她叫什么?” 萧鸣摇动着拨浪鼓,逗着躺在地上的顾锦,漫不经心询问柳玉茹。 “锦儿。” 柳玉茹回了声,她静静注视着这夕阳下的少年,有些无法理解。 这个人和洛子商一样,他们做起事来,都是让人胆寒的狠绝,人命在他们心里似乎一文不值,为了结果不折手断。然而当他们远离了那些权势的硝烟战场,他们又像极了一个普通人。会笑会闹,会想着要有一个家,会拼尽所有力气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甚至于在阳光下摇着拨浪鼓时,还会有那么几分天真可爱。 柳玉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矛盾点会集结于一个人身上,她静静注视着他,萧鸣发现她在看他,转过头来,有些疑惑道:“嫂子在看什么?” “你……”柳玉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道,“你与我所想的,似乎有那么些,不大一样。” “嗯?”萧鸣看着顾锦,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不一样呢?” 柳玉茹一时不知如何描述,她想了想,终于道:“你和子商很像。” “像在哪里?”萧鸣听到这话,有些高兴了,他抬起头来,颇有些激动道,“快,同我说说。” “都不像外面传闻,也不像别人眼里的人。”柳玉茹低下头去,给顾锦转着小风车道,“我初初见子商的时候,原以为他是个心里什么都没有,狠毒又残忍的人。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也并不是。” 他会感念十几年前一块糕点,为此于危难之时,也会努力报答这份恩情。 “我以为,”柳玉茹小心道,“你们这些身居高位,能狠得下心做事儿的人,应当是……” “寡情寡义,不知人间感情?”萧鸣笑起来,并没有半分不悦,他靠在柱子上,手里拿了个拨浪鼓,看着远方的希望,温和道,“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听着。萧鸣或许是因为年少,又或许被洛子商护得太好,没有半点让人不悦的狠邪之气,气质疏朗,令人难以产生恶感。他手中拨浪鼓在风的吹拂下随着檐下风铃一起产生有节奏的声响,他看着天空,慢慢道:“嫂子,其实只要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有他的感情。都会有在意的,都会有爱的,都会有恨的。只是我们如何处理这一份感情,都所区别。可为什么有区别呢?那是因为我们打从第一眼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世界给予我们的就不同。” “嫂子是个狠得下来的人,当年幽州征战,兵粮不够,你为幽州谋算,便到青州沧州扬州三州收粮,致使粮价哄抬,青州沧州距离幽州近,大部分流民都赶往了幽州,自此幽州兵多粮多,可扬州就不一样了,扬州路途遥远,走在路上就怕饿死了。好在扬州富庶,师兄强行从富商手中征粮救济,才阻止了千万百姓无辜受难。那个时候,嫂子心里没有数吗?” “嫂子有,”萧鸣转过头,看向柳玉茹,“所以收粮的时候,您就是算着的,粮食收取之数,都在各州官府承受范围之内。这是你的恶,也是你的善。你恶在为了自己的立场,不惜出如此手段惊扰百姓,又善在始终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并不把人逼到绝境。这是你的善恶,可你的善恶怎么来的呢?无非就是你一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时候,有人对你好,有人对你不好,最后你在这好与不好之间,摸索出一条路来。你清醒又冷静,有自己的底线,却也不是全然干干净净。不会随意给自己增加责任,亦不会妄造杀孽。” “顾九思亦是如此,他为什么一路走来,如此干净顺畅?你看他年幼时,父母恩爱,舅舅身居高位,不曾知道半点疾苦。后来虽然落难,又有你和他家人相伴相随,这世上半点肮脏他都不曾触碰,哪怕他家道中落,可他的心是满的。他永远似朝阳照耀四方,这是因为他所在之处,永远明亮。但我可师兄不一样,我们从出生开始,目之所及,皆为绝望。我们很少接触这个世界的善意,又怎么会如顾九思一样,怜悯众生?” 柳玉茹看着萧鸣,一时无法言语。有一种酸涩在她心里蔓延,她看着这么美好的少年,忍不住道:“如果,在你和子商小一点的时候,有人对你们很好,教会你们和这个世界相处,你们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活成今天这个样子。” 萧鸣接过话,他实在太过聪慧。他说完,有些遗憾道:“可是,也没有如果啊。我和师兄都已经长大了,我们很难再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们也习惯了猜忌和冷漠,改不了了。不过,嫂子你别害怕,”萧鸣笑了笑,“我们对自己人很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猜忌我呢?”柳玉茹疑惑开口,萧鸣愣了片刻,随后大笑起来,“我师兄喜欢你,他这么好的人,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说着,萧鸣撑着下巴:“你不知道吧,你送师兄那把伞,他一直放在屋里。和我写信,也提了你的名字好几次。他不把你放心上,哪儿会说这么多?虽然他没和我说过同你的事儿,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吧,本就闷得很。嫂子,”萧鸣笑眯眯道,“你同我说说你和他的事儿吧。” 柳玉茹听到这话,低下头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也……也没什么好说的。” “看来是他是用强了!” 萧鸣高兴道:“嫂子最开始是不是不愿意?” “他……他也没有。” 柳玉茹结结巴巴,仿佛是对这个话题窘迫极了,萧鸣以为她害羞,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问了,我去问师兄去。他惯来疼我,我多缠缠他,他便会说了。” 说着,外面一个侍从匆匆走了进来,那侍从覆在萧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鸣嗤笑出声,颇为不屑道:“她脑子终于清醒些了。” “嫂子,”萧鸣转过头看她,“我还有些事儿,晚饭您先吃,明个儿我再陪您吃饭。” 柳玉茹点了点头,萧鸣抱了抱顾锦,高兴道:“小锦儿,叔父去处理点事儿,回来再陪你玩,锦儿要想叔父知不知道?” 顾锦咯咯伸手抓他,萧鸣高兴亲了亲顾锦,这才告辞离开。 他将他买给顾锦的拨浪鼓放在一旁,柳玉茹看着顾锦在地上伸手去抓拨浪鼓,她低头不语,好久后,她低下头去,给对面桌上的杯子,斟了一杯茶。 萧鸣走后没多久,一个下人便给她送了一份糕点上来,柳玉茹拿起糕点,看见糕点下方压着的纸条,是陈寻的字迹:开局。 柳玉茹握着糕点的手微微一颤,许久之后,终于是一言不发。她伸手抱起顾锦,拿了身旁的拨浪鼓,站起身来,往院外走了出去。 陈寻已经安排好人接应,她也得走了。 姬夫人以小公子之名约了萧鸣赴宴,说是要对今日之事表达歉意。而在开宴之前,姬夫人便在陈寻和王平章的协助下,一一接见了王家的旧人,而过去扬州贵族青年子弟,也以王家旧部的名头混进来,面见了姬夫人。 随后他们就部署下去,准备好了暗杀的计划。 萧鸣向来不太看得起姬夫人,她请他赴宴,他以为是姬夫人清醒过来,知道要缓和关系,看在王小公子的面上,这份情面他还是要给姬夫人,于是他便领着人去了王府。 但方才踏入王府,他便觉得气氛不对,多年暗杀争夺培养出来的敏锐度,让萧鸣几乎是顷刻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大喝了一声:“退!” 然而也就是那片刻羽箭飞射而出,萧鸣一把抓过身前的人挡住羽箭,随后立刻吩咐道:“去东营调兵两千,马上来洛府!” 说完之后,他且战且退,已经到了门边,他这一刻也意识到柳玉茹的不对劲,早上来,晚上姬夫人就出了这种昏招,柳玉茹来得也太巧了。 但是想着顾锦与洛子商相似的眼睛、想着洛子商对柳玉茹的情谊,以及今日他试探说要报告洛子商时柳玉茹毫无畏惧的神态和他过去得到的资料里写明了柳玉茹对名节的看重,他一时又无法确定。他只能咬了咬牙,冷静道:“派人去洛府,看管好柳夫人!” 然而此刻他其实早已无暇顾及这么多,这是一场准备太过于充足的刺杀,他所有的退出路线都被堵死,杀手密密麻麻将他围住,他放过信号弹后,援兵也久久不到。 萧鸣心知扬州城中出了内鬼,他一一排算到底是谁,可身边人越来越少,他逐渐意识到,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要折在这里了。 侍卫护着他一路往城外冲去,而这个时候,他的亲军东营之中,所有士兵早已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王平章买通的将领立刻去将东营的人都绑起来,而萧鸣一路砍杀着往外冲去,他如今没有了其他念想,他知道扬州自己是出不去了,但是他得给洛子商报个信。 无论如何,他得告诉洛子商,扬州不行了,让洛子商不要回来。 他抱着这个念头,一路砍杀着想要冲出巷子,城中还有他们的暗桩,他还能把消息传出去。 然而刺杀的人太多太密,他身边的侍卫没了,他身上也中了刀剑,他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外走,这时候杀手似乎是怜悯,终于散开,全都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萧鸣用剑撑着自己往前,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走几步,让暗桩看见,让暗桩告诉洛子商,不要回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 他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大喊:“萧鸣!” 萧鸣听见这一声喊,转过头来,便看见陈寻立在长巷尽头,他静静看着他,神色平静:“当年在扬州造下累累杀孽时,可想过有今日?” “今日?”听到这话,萧鸣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前路,也意识到自己走不出去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直起身躯,笑道,“自是想过的。” “可曾后悔?” 陈寻捏紧了剑,他看着萧鸣,看着这个十九岁的青年,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杨文昌、闪过他的诸多好友、闪过曾经风流繁盛、让他醉酒当歌的扬州。 他期望从萧鸣眼里看到一丝歉意,然而萧鸣却是大笑起来:“后悔?” 他笑着低头:“这不本就是我萧鸣的归宿吗?你莫不是还以为,我会想着,我有一日能安安稳稳到老?”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陈寻,也就是那一瞬间,万箭齐发,箭贯穿了萧鸣的身躯,少年满身染血,面上带笑:“我从来……也……没这么……想过啊……” 音落的片刻,他慢慢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仰头看着天,正直夕阳西下,阴阳交错的时刻,天边残阳如血,彩霞缓缓移动着,他一生从未如此安宁过。 从未。 他彻底倒下后,柳玉茹站在人群中,静静看了许久,终于是抱着人转身离开。 王府内院传来砍杀声,柳玉茹看了一眼王府,给陈寻使了个眼色,陈寻点了点头,匆匆往王府赶去。 一进门去,便看见王府内院四处是士兵,等陈寻冲入内院之后,抬手斩杀了几人后,踏入了卧室。 卧室之中血迹斑斑,姬夫人倒在地上,几个侍卫护着身后的王小公子,见陈寻进来,那侍卫慌忙道:“陈先生,方才有人……” “我知晓了。”陈寻抬手止住对方的话,声音沉重道,“方才萧鸣的人奋力杀入内院,姬夫人不幸遇害,幸得有各位保住了小公子。姬夫人虽然去了,但小公子还在,”说着,陈寻往前去,朝王小公子伸出手,悲痛道,“小公子,来。” 王念纯呆呆看着眼前一切,他本不算聪明孩子,时常木木呆呆的,陈寻过往也只是听说,如今见着了,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往前了几步,抱住王念纯,疑惑道:“小公子?” 王念纯仿若未决,陈寻心里有些发沉,但他来不及多想,抱住小公子道,同众人沉痛道:“萧鸣今日杀姬夫人,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洛萧二人过去在扬州,作恶多端,犯下累累罪行,今日,我等就当让扬州重见天日,还扬州一片青天!” 说完之后,陈寻抱着王念纯出去,他找到了王平章,一起冲上城楼去。与此同时,派人将允许沈明进入扬州的诏书颁布了下去。 而后,他们将萧鸣的尸体悬挂在城楼,萧鸣的人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逃亡者,有抵抗者,一夜厮杀未眠。 那一夜,柳玉茹像扬州城再普通一个百姓,她一直坐在屋中,抱着顾锦,给顾锦低低唱着曲子。 烛火燃尽时,便是天明,等天亮之后,陈寻和王平章终于暂时解决了扬州的动乱,而后陈寻和王平章提着带血的剑来了柳玉茹屋中,陈寻恭敬道:“夫人,接下来怎么处理东营那些人?” 东营基本是萧鸣的人马,算下来将近四千人,如今都被收押起来,这四千人留下来,若是反了,那陈寻王平章怕是没有招架之力。但若是杀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后,她终于道:“等明日,幽州军队入城,再做决定。” 王平章和陈寻对看了一眼,王平章终于道:“这么多人,今夜若是反了……” “若是你现在要杀,”柳玉茹抬头看向王平章,“他们现在就要反。” 王平章和柳玉茹对视,柳玉茹神色间不容置疑,王平章思索了片刻,如今的钱都是柳玉茹拿出来的,未来他也还想和柳玉茹合作下去,柳玉茹不会一直待在扬州,日后扬州就是他和陈寻的天下。而陈寻不过稚子小儿,等柳玉茹走了,他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王平章稍作打算后,便笑着应是。 “今日打扫了城里各处之后,开县衙,凡事过往有冤情的,均可上诉。” 柳玉茹抱着顾锦,慢慢道:“从此以后,扬州不能再无法纪了。” 听到这话,陈寻眼眶一热,他拱手道:“是。” 王平章心中颇为感慨,却也道:“是。” 两人走了下去,柳玉茹想了想,抱着顾锦,带着侍卫一起去了城门。 萧鸣高悬在城门上,柳玉茹静静看着这个少年,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她突然发现这人世间的事都太过复杂,每一个人立场不同,对错便有了不一样。 只是抱着顾锦的时候,她清醒人认知到,再不同的立场,她却也知道一件事。 她希望顾锦活着的世间,不要有萧鸣,也不要有洛子商这样的人。 她在城楼下看了一会儿。 如今悬挂萧鸣的尸体,便是要同扬州的人说清楚,如今扬州再不是萧洛二人主事了,因此柳玉茹不能在这时候就把萧鸣的尸首取下来,她只能吩咐了望莱道:“你同陈寻说一声吧,三日后,给萧鸣好好下葬。” “葬在哪里?” 望莱有些疑惑,柳玉茹犹豫了片刻后,她出声道:“我买一块地,他也好,洛子商也好,日后,都葬在那里吧。” 望莱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道:“其实大人在扬州有一块地,他本打算自己用,多加两个人,也无妨。”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回头看向望莱,她注视着望莱,许久后,终于道:“洛子商是舅舅的儿子。” 望莱抿唇,最后也没遮掩,应声道:“是。” 柳玉茹苦涩笑了笑,她抱着顾锦,叹息道:“舅舅啊……” 说完,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到第二日,沈明便带着三万人马疾驰来到扬州。沈明和柳玉茹汇合后,柳玉茹给沈明介绍了王平章和陈寻。 沈明点了点头,随后道:“扬州的事要快些处理,我还要赶着去豫州。” “豫州?” 柳玉茹颇为震惊。 沈明沉下声:“刘行知打过来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对视了一眼,沈明继续道:“我要从扬州带走至少四万兵马,所以明天登坛点兵,后日即刻出发。” “等等!” 王平章有些按耐不住了,他朝着柳玉茹急切道:“柳夫人,你我商议的并无此条。” 柳玉茹点了点头:“的确。” 王平章见柳玉茹并不站在沈明这边,舒了口气,随后道:“沈将军是过来协助扬州平乱的,还望沈将军牢记自己的身份。” “可是……” 沈明着急出声,柳玉茹便道:“王先生说得有道理。” 王平章笑起来,朝着柳玉茹道:“还是柳夫人明理。” 柳玉茹点点头,随后道:“此事也不必再商议了,沈将军做好自己的事就行。顾大人吩咐了您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出无谓的事来。” 这些话说得沈明有些发懵,但他也不是以前的毛头小子,不会贸贸然就质问出声,他憋了口气不说话,柳玉茹抬头看向王平章道:“王先生,您先去忙明日嘉赏宴吧,我开导开导沈将军。” “那劳烦柳夫人了。” 王平章笑着躬身,而后转身离开,但在他转身那一瞬间,柳玉茹给了陈寻一个眼神,沈明看得这眼神,还没明白过来,就看陈寻猛地拔剑,一剑斩下了王平章的脑袋! 王平章的侍卫同时出手,然而沈明反应更快,抬手就扭断了那侍卫的脖子。 王平章颈间鲜血喷洒着倒地,陈寻的手还有些发颤,他提着王平章的脑袋,喘息着转身看向柳玉茹,唇齿打着颤道:“接下来怎么办?” “说这侍卫是萧鸣的人趁机行刺被你拿下,后日开坛点兵。” 柳玉茹抬眼看向陈寻:“即刻从各城抽调人马,备足五万之数,交给沈明。王平章的党羽以及东营的人,全数交给他,到时候全部编为冲锋队,送上前线去。” 冲锋队是死伤率最大的队伍,一般都是死囚或者流放的人组成,活下来就算立功。 沈明当初就是从这个队里活下来,听到这话,他不由得侧目,柳玉茹便提醒了一句:“一开始别说,到了豫州再说。” 沈明应了一声,柳玉茹朝陈寻挥了挥手:“去准备吧,我同沈明聊一聊。” 陈寻知道柳玉茹和沈明要说些什么,加上扬州的确有很多事需要他处理,于是他点了点头后,抓了地上了侍卫便冲了出去,急道:“大夫!叫大夫过来!” 随后他站在门外,将侍卫一扔,同旁边侍卫道:“去查他,将他祖宗十八代查出来!” “大人,”守在门外的侍卫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 “王大人……”陈寻露出悲切的神色来,颤抖着声道,“遇刺了!” 外面闹哄哄起来,柳玉茹看了地上一眼,随后同沈明道:“我们换个地方聊。” 沈明应了一声,一起进了这房间的暗门之中。 进了密室后,顿时安静起来,柳玉茹点了灯,给沈明倒了茶,犹豫了许久后,她才道:“九思他……怎么样了?”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秦婉之和周夫人的灵堂设了七日, 这七天周烨一句话没说,他就跪在灵堂前,默默点着两盏七星灯。格!格*党&小说 周烨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着,就怕这盏灯灭了。 顾九思不能劝他, 他只能每日出去布置其他事宜。 如今的情况, 周高朗是一定要反的了, 那么他必须要让周高朗有一个更好的造反理由。 于是那几日, 临汾附近各地, 都开始有了一些异相,有人在山中遇到了口吐人语的凤凰,说:天子无德,白虎代之。 而周高朗出身虎年,军旗标志便是白虎,因此很快便流传出来,上天要求周高朗做天子。 又有人曾在午市看见两个太阳,还有人开出写了“周氏伐范”的玉石…… 诸如此类传说, 在那几日四处流传,而后飞快朝着各地奔去。 这一切都出自叶世安和顾九思的手笔,叶世安甚至还准备了黄袍,暗中放在了自己卧室之中。而周高朗和周烨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他们沉浸于自己亲人逝去的悲痛之中, 对外界不管不问。只是每天清晨, 叶世安会到周高朗屋中, 固定汇报一下每一日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顾九思不在,因为他被安排着每日要陪伴一会儿周平。他白日要办事,只能挑选这个时间来陪周平。 第七天,因为行军,秦婉之和周夫人只能暂时葬在临汾山上。 上山那天,周高朗和周烨都去抬棺,顾九思和叶世安跟在一旁,叶世安跟在周高朗身边,顾九思跟在周烨身边。周烨那天没哭,他就是扛着承着棺材的木桩,一步一步往山上行去。 这几日他吃得不多,也几乎没睡,走到半路时,他眼前一晕,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觉得肩头约有千斤重,在黑暗和恍惚之中,他感觉有人帮他抬起了木桩,他回过头,看见顾九思站在他身后,他单膝跪着,静静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扛着原本该在周烨身上的木桩,无声支撑在周烨身后。 周烨缓了片刻,他摇摇头,撑起自己道:“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我替你。” 顾九思没有退开,而周烨也的确没了力气,叶世安过来,扶起周烨,顾九思单膝跪着,喝了一声“起!” 他再次将棺木抬起来,叶世安扶着周烨跟在他身边,他们一起上了山,等到下葬的时候,本该是周烨来领着人铲黄土葬了秦婉之,可他却久久不动。 他看着棺木,颤抖着唇,握着铲子的手,却是半点力气都没有。 顾九思见着了,他伸出手去,拿过周烨手边的铲子,低声道:“你没了力气,我来吧。” 说着,他便铲了第一铲土,倾倒了下去。当黄土遮掩棺木时,周烨看着棺木,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土和眼泪交错而落,直到最后,最后一柸黄土掩盖了棺木,周烨猛地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这一声哭仿佛是点燃了火油的引子,所有人都低低呜咽起来,周家侍从一个接一个跪了一片,直到最后,只有顾九思一个人站着。 他看着跪了一片的人,他仿佛是把所有情绪都遮掩了起来,他触碰不到其他情绪,与这里格格不入,好久后,他才慢慢跪下去,深深给秦婉之和周夫人叩首。而后他站起身来,朝周烨伸出手道:“大哥,起身吧。” “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做。” 叶世安也上前来,他同顾九思一起扶起周烨,平静道:“大公子,少夫人血仇未报,还望振作。” 听到这话,周烨抬起头来,他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还穿着成服,头上戴着孝布,周烨静静盯着他,好久后,他却是问了句:“你为什么不哭呢?” 叶世安听到这话,便明白了周烨的意思,他握着周烨的手有力又沉稳,淡道:“第一次的时候,哭够了。” 周烨和顾九思都看向叶世安,叶世安垂着头,平静道:“走吧。” 得了这话,周烨总算有了几分力气,所有人一起下山之后,周高朗和周烨便去熟悉。顾九思和叶世安叫来所有将领,等候在大堂。 人已经送上山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往前走。 他们在大堂等了一会儿,周烨和周高朗也出来了,他们换了一身素衣,脸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周高朗坐下来,有些疲惫道:“诸位是来问,接下来做什么的吧?”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俱不敢答话,叶世安走上前来,恭敬道:“大人,如今事已至此,天子无德昏庸,又受奸臣洛子商蒙蔽,于情于理,我等都不能坐以待毙了。” “那你觉得,要如何呢?” 周高朗抬眼看着叶世安,叶世安加重了语气,克制着情绪道:“卑职以为,如今就当新立天子,直取东都,以伐昏君。” “混账!” 听到这话,周高朗举杯砸向了叶世安,怒道:“天子是想立就立的吗?!先帝于我有恩,如今陛下乃他唯一血脉,天命所归,你要新立天子,那就是谋逆犯上!” “可先帝也曾有遗诏,”叶世安被杯子砸得头破血流,他却是面色不动,依旧维持着姿势道,“若陛下废内阁,可废而再立,况且,顾大人手握天子剑,本就有上打昏君下斩奸臣之责,如今天子丧德废内阁、引动荡,难道不该废吗?” “先帝……”周高朗颇为感慨提起来,他叹息了一声,随后道,“那诸位以为,立谁合适呢?” 众人面面相觑。 立谁? 这个答案所有人心知肚明,如今提谁,周高朗都必然不同意,唯一能立的,只有周高朗。于是一个将士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如今市井盛传,有人曾在山中遇到凤凰,口吐人语,言及‘天子无德,白虎代之’,大人一生征战英勇,以白虎为旗,人称白虎将军,百姓都说,凤凰此言,便是预示,这皇位非大人不可!” “胡说八道!” 周高朗瞪大了眼:“你休要胡说八道,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人,今日都是想害我!我周高朗忠义一世,怎可能有这样犯上作乱的想法,都退下吧!” 说完,周高朗站起身来,气喘吁吁走开了去。 周烨朝着所有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离开。 等周高朗和周烨走了,所有人有些急了,他们冒着谋逆跟了周高朗举事,如今周高朗却不肯称帝,他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围住了叶世安和顾九思,着急道:“顾大人,叶大人,如今周大人是什么意思?他若不想称帝,早先为什么要举事。” “周大人说要向陛下求条生路,”顾九思悠悠道,“有说过,自己要做皇帝吗?” 这话一问,将所有人问住了,顾九思低下头,慢慢道:“如今这世道,皇帝三五年一换,周大人原本只是想保住家人,如今家人保不住,他去抢这个位置做什么?不如向陛下投个诚,好好回东都去。东都那些被杀的大臣都是太不听话,以陛下和周大人叔侄的关系,周高朗只要向陛下认错,好好听陛下吩咐,陛下应当也不会怎么样。” 说着,顾九思伸了个懒腰道:“诸位大人散了吧,回去休息一下,说不定明日就回幽州去了。” 周高朗向范玉投诚,自然是要送上一些诚意的。之前范玉就是让周高朗斩了他们入东都,如今周高朗若真有心要和范玉和好,那他们便是周高朗最好的礼物,他们一群人,必死无疑。 众将士对看了一眼,见顾九思往前行去,一位将士忙叫住他道:“顾大人!” 顾九思顿住步子,挑眉回头,那将士立刻道:“顾大人,您既然说这些,必然是有办法。您给我们一个法子,日后我等便全听顾大人吩咐了。” 顾九思似乎是早在等这一句,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说笑了,诸位想的,顾某明白。其实这事儿好办,周大人想和陛下和好,就让他和陛下没法和好,不就行了吗?”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叶世安道:“世安,我记得前些时日你收了件皇袍戏服?” 叶世安笑了笑,恭敬道:“是了,这些戏子为着唱戏,竟也敢伪造皇袍,我便将它收了,本要处理,但前些时日太过繁忙……” “叶大人!” 听到这话,所有将士都明白了,他们上前一步,激动道:“这皇袍,可否借我等一用?” 叶世安得了这话,笑着道:“自是可以。” “其实……我与叶大人,都站在诸位这边。”顾九思踱步回来,停在叶世安旁边,笑着同众人道,“诸位以为,就趁着今夜周大人睡下,我们拥立新君,如何?” “就当如此!” 同顾九思先前对话着的人道:“就趁今夜。” 当天夜里,周高朗早早睡下,周烨坐在房中,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静静画着秦婉之。等到夜深时分,外面就闹了起来,侍卫急急忙忙冲进了周烨的房中,焦急道:“大公子,顾九思和叶世安带着人冲进府中来,往大人房间去了,我们……” “不必管。” 周烨冷静回复,淡道:“由他们去。” 周高朗近来颇有些疲惫,他睡得模模糊糊时,便听外面喧嚣,而后就听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他惊慌中起身,迎头便是一件黄色的衣服盖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就听顾九思道:“大人,得罪了。” 说罢,所有人一拥而上,架着周高朗就将衣服套了上去。 周高朗慌忙挣扎道:“你们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话,顾九思、叶世安还有一干人等,将衣服随意一裹,便拉扯着周高朗走出了房门,等走出院子之后,顾九思立刻放开了周高朗,旋即跪在地上,朗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领头,院子里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跪了下去,大喊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高朗愣愣看着所有人,颤抖着声道:“你们……你们……” “陛下仁德敦厚,身负天恩,前些时日,双阳共列于白日,石中开玉写明‘周氏伐范’,又有凤凰言语白虎代天子,这些都是上天预示,降陛下于世,救苍生于水火啊!” 顾九思不待周高朗说完,便慷慨激昂一番陈述,周高朗沉默无言,许久后,他叹息道:“你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陛下,”顾九思见他语气软下来,便继续道,“如今夫人刚丧,我等心心念念为夫人报仇,所谓哀军必胜。陛下便该在此时,顺应天命,为夫人、为百姓自立为王,而后南抵刘贼,西取东都,守护大夏江山百姓,才是真正对得起先帝恩德,不负百姓期望。” “南抵刘贼,西取东都?” 周高朗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似是玩味。顾九思心头一凛。 他心中十分明白,周高朗并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事到如今,他要让自己的皇位做得稳,乱臣贼子的名头便不能由他来担。否则今日他若举事说自己要当皇帝,那难保这些跟随他举事的将领日后不会仗着从龙之功,提些太过分的要求。所以今日他这个皇帝,必须是别人求着他当,逼着他当。 周高朗既然想要当皇帝,自然有自己一番谋算,顾九思本想趁着人多,将抵御刘行知进攻一事说得冠冕堂皇些,以试探周高朗口风。可如今一试,顾九思便知,周高朗心中怕是已经放弃了豫州。 顾九思心里沉了沉,但这一切还在他预料之内,他已经安排了沈明在豫州,就算今日周高朗不按照他的计划,先去豫州解决刘行知,再同扬州联手回头收拾洛子商,周高朗打算直取东都,那只要在一月之内拿下东都,也无大碍。 他舒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旁边叶世安道:“如今刘行知并未出兵,当务之急,还是拿下东都。所谓哀军必胜,我等如今都一心为夫人报仇,大人只要兵发东都,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周高朗还是不说话,他似乎还在斟酌。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有些捉摸不透。 已经到了这一步,周高朗还在斟酌什么? 顾九思细细揣摩着,然而也就在那一刻,叶世安继续道:“如今粮草不济,为尽快平定战乱,收复东都,我建议陛下,”叶世安抬头,神色镇定,“许诺三军,东都城破之后,可劫掠三日,以作嘉奖。” 听到这话,顾九思猛地睁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当场应下,在场听到这话的所有人神色各异,然而大多数人却都露出了欣喜之色来。 东都,那天下云集了百年名门的富饶之地,若是许诺劫掠三日,那许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财富。 得到这一句话,气氛顿时热涨起来,有将士带头大喊:“谢陛下重赏,谢陛下隆恩!” 这一喊,院子里顿时群情亢奋,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场美梦,仿佛都看到东都金银美女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发,直取东都。 少有冷静的几个人,周高朗站在高处,神色平静,叶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顾九思愣愣看着这一切,好久后,他才将目光落在了叶世安身上。 叶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挺直了腰背,神色冷静,仿佛已经抛下一切,早已做下了决定。 顾九思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叶世安,也早已与周高朗合谋,周高朗等着他们让他“黄袍加身”,也等着叶世安在这时候说出这一句话来。 劫掠三日,犒赏三军。 顾九思浑身都在颤抖,他捏紧了拳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高朗淡道:“世安,顾大人不舒服,你扶顾大人下去。” 叶世安冷静应答,他站起身来,握住顾九思的手臂,所有人都正在激动说着进入东都之后的事,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边,叶世安用了很大力气,他握着顾九思的手,平静道:“走吧。” 顾九思用了极大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被叶世安拖着从人群中走出去,等走到长廊,顾九思猛地一把推开他,怒道:“你疯了!” 叶世安被他推了撞在柱子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顾九思急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拿劫掠东都做为奖赏犒赏三军,东都百姓怎么办?你们想过日后会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名声吗?!世安,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顾九思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激动道,“你不能这样毁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前程。” 叶世安抬眼看向顾九思,他神色坚定又冷静:“我只需要一件事,我要到东都去,亲眼看着洛子商和范玉死。” “那你也不能拿百姓当嘉赏!” 顾九思怒喝出声:“你这样做,与洛子商又有什么区别?!” “那又怎样?!”叶世安猛地提高了声音,“我就算与洛子商没有区别,那又怎样?!” 叶世安神色激动,他一把推开顾九思,冷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不在意什么底线,我也不想要什么道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周大人要称帝,但是当初他是骗了这些将士,假传了圣旨让他们跟着一起举事的。等到了东都,他们发现了事情真相,他们就有了周大人的把柄,到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所以如今我们必须要让他们也有把柄。劫掠了东都,从此他们就和周大人绑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他们都一起谋反了……” “那是周大人欺骗他们谋反。” 叶世安纠正他,他看着顾九思,好久后,他苦笑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吗?” 顾九思呆呆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走上前来:“为什么,我家破人亡,周烨和周大□□离子散,你原本堂堂户部尚书,也在这里犹如丧家之犬狼狈逃窜?那都是因为,”叶世安抬起手,指在顾九思心口,“你和先帝,都把人心想得太好,太善。做事不够狠辣果决,凡事都留着一份余地。要是当年你或者先帝够狠,管他黄河不黄河,管他动乱不动乱,主动出手把洛子商杀了,还会留他到今日?当初范玉登基宫变,你们配合着直接把周大人把范玉杀了,天下乱就乱,至少我们身边人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我们周边死的人,都是我们的仁慈害死的。” 叶世安静静看着顾九思:“你记住,都是我们害死的。” 顾九思呆呆看着他,叶世安收回手,冷漠道:“所以,收起你那点可怜的慈悲,东都百姓关你什么事?豫州丢不丢管你什么事?你只要知道,你安心让周大人登基,他登基后,进入东都,杀了洛子商和范玉,我们两有从龙之功,从此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到时候,你有什么抱负都可以实现。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九思,你得明白。” “明白……”顾九思不可思议出声,“我该明白什么?我们周边的人是因为我们仁慈而死?当年先帝不杀洛子商,是因为洛子商手握扬州,大夏初建,根本无力同时对抗扬州和刘行知,如果当时杀了洛子商,萧鸣与刘行知势必联合对抗大夏,洛子商对大夏什么都没做,就因为怀疑他未来必定是个祸害所以不惜以大夏灭国之祸杀一个洛子商,先帝疯了吗?” “我修黄河为什么不杀洛子商?我怎么杀?我有人洛子商没有人?就算我侥幸杀了洛子商,扬州为此反了,是陛下容得下我,还是扬州容得下我?况且,我再如何神机妙算,我能预料洛子商会有今日?洛子商我早想杀了,不是我不杀洛子商,是我杀不了洛子商!” “再说范玉,”顾九思沉下声,“当初周大人不想杀范玉?你以为我舅舅为什么站在先帝这边?那是因为先帝早有谋划,若当初舅舅站在先帝这边,先帝考虑日后没有制衡周高朗筹码,你以为他会留下周高朗?叶世安你要知道,”顾九思往前一步,冷声道,“先帝的确仁善,他的仁善,就是当初宫变明明可以当场射杀周高朗,可他没有,他还把周高朗送到了幽州来,给他兵给他权给他遗诏,先帝若是都如你们一般,还有你们今日?” 这些话说得叶世安脸色泛白,顾九思见他似是醒悟,他放缓了语调:“世安,这朝堂上的事,或许有许多事你想不明白,可你得知道一件事,走到如今从不是因为你我仁慈,而是你我无能。” “无能就是因为仁慈!” 叶世安听得这话,大喝出声,这话让顾九思睁大了眼,叶世安转头看着顾九思,语速极快道:“洛子商与你我不过相似年岁,为什么他能成为扬州的土皇帝,有兵有权有钱?那是因为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你走到如今,耗费了多少心血?你在幽州筹军饷、安置流民、开垦荒田、抵御外敌,一点一点把一个望都从贫瘠带到如今富庶有治,你不过当个户部侍郎;你修国库、修黄河、审永州案、开科举守门生,还有玉茹耗费千金为你养人铺路,你也不过只是当稳了一个户部尚书。而洛子商呢?搅动一个扬州,拿着累累白骨踩上去,便轻而易举成为扬州之主,至此先帝也好、刘行知也好、你我也好,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他挑拨两国,烽火连天,作收渔翁之利,日后甚至可能问鼎天下,两条路,哪一条更好走?” “若你我能有他三分狠毒,”叶世安红着眼,“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若你我有能有他三分狠毒……”顾九思有些不可思议,他笑起来,笑容又苦又讽刺,“叶世安,你这哪里是不仁慈?你这简直就是恶毒!” “那你就当我恶毒。”叶世安静静看着顾九思,“大丈夫当断则断。我如今辅佐陛下登基之后,会劝陛下减轻税负,清明治世。我们只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并不像范玉或者刘行知,生性歹毒。” “底线一旦踩过就等于没了!”顾九思提了声音,“你今日为报仇、为权势、为皇位以东都数十万百姓铺路,你又安敢说明日自己就能摇身一变,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叶世安睫毛微微一颤,他低下头,没有出声。 顾九思捏着拳头,死死盯着他,叶世安不敢看他,他双手负在身后,故作镇定,转身开口:“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有你路,我不勉强,只是我的路,你也别阻拦。” “世安。”顾九思突然出声,他声音有些疲惫,似是与他争执不动,叶世安背对着他,风吹过,顾九思抬起头,看见叶世安白衣玉冠,头上带着孝带,在风中随风翻飞。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当年你我共在学堂,你曾教过我一句话。” “你说,”顾九思声音沙哑,“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我年少不喜你规矩古板,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叶世安没说话,他看着长廊尽头。 他脑海里依稀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候他和顾九思都还在学堂,顾九思喜欢玩闹,经常被夫子责骂,有一日顾九思和学堂里一个学生起了冲突,那学生家中仅有一位母亲,势单力薄,顾九思身边却带着陈寻杨文昌,顾九思吓唬他要揍他,那学生被吓得发抖,却仍旧不肯退让,最后便是叶世安站出来,看着顾九思,说了这一句:“顾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却难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时候,年少的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好久后,他冷哼一声:“听不懂。算了,和你们这些穷酸小子计较什么?” 而后他潇洒离去,叶世安以为他真的听不懂,却不曾想,这句话,顾九思一记,竟也是这么多年。 叶世安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喉如哽玉,疼得他难以出声。 那是他的年少,他最美好也最干净的少年。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生君子如玉,却终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终于问向身后人:“你失去过亲人吗?” 顾九思没说话,叶世安继续道:“如果柳玉茹死了,你父母死了,顾锦死了,你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吗?” “九思,我也曾经以为,我一辈子,能坚守自己的道义。”叶世安声音带了哑意,“我也曾经以为,我能一辈子,坚守本心。” “可后来我才发现,太难了。” “我没有我想的这么伟大,我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你同我说前程,说未来,说青史留名,说黎民苍生,我都顾不上了,我只知道一件事。” 叶世安睁开眼睛,他声音逐渐冷静下来:“我再不会让我的家人陷入如今的局面,而欠我叶家的,我也要一一讨还回来。”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望陛下先行军抵抗刘行知,再与扬州联手抵抗东都。可是这样一来,在豫州时,陛下便是三面受敌,你这个法子,出不得任何差池,胜算不过五五开。其实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走的。” “先取东都,割让一州,与刘行知议和,这样一来,不是更稳妥?” “那日后呢?” 顾九思冷冷看着面前已经全然陌生的青年,叶世安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日后,就看陛下怎么做了。我哪顾得了日后?” “你们简直是荒唐……” 顾九思颤抖出声:“你知道先帝给大夏留下如今局面,废了多少心力?你们割让了豫州,日后有豫州天险,再打刘行知,你们以为这么容易?本来黄河通航、国库充裕、各地恢复粮产、上下肃清官员……本来我们南伐,只需三年,便可功成。你们如今若将豫州让给刘行知,那就是百年灭国之祸,这样的罪过,你们担待得起吗?” “有什么担不起?”叶世安平静道,“洛子商能担的罪,我都担得起。” “那你是下一个洛子商吗?” 这话问出来,两人都不出声了。 “我舅舅,秦楠,傅宝元,先帝……”顾九思一一数着,“他们用命,建立了大夏。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没有洛子商那样玩弄权术、枉顾百姓的政客的时代,叶世安,如果今日你要做洛子商,”顾九思拔出剑来,指着叶世安,叶世安平静看着他的剑尖,听他道,“我便容不下你。” 叶世安轻轻笑了。 “我想葬在扬州。”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的手微微颤抖,叶世安转过身去,平静道,“我等你来,取我性命。” 说罢,他转过身,从长廊上走远了去。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剑插入剑鞘,转身打算往周烨的屋中走去,然而他才走到出长廊,便看见士兵布满了庭院,一个士兵走上前来,恭敬道:“顾大人,夜深露寒,陛下怕顾大人夜里邪气侵体,特派卑职前来,领顾大人回屋。”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明白过来,他颇为震惊道:“周大人想软禁我?” “顾大人严重了。”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九思捏紧了剑,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心中情绪道:“劳您通报陛下,顾某今夜有要事求见。” “陛下说了,”侍卫恭敬道,“您要说的,他都明白,他已经想好了,还望顾大人,识时务。” “那顾某想见大公子。” 顾九思见周高朗无望,立刻换了一个人要见,侍卫立刻道:“陛下说了,您谁都不能见。” “你……” 顾九思上前一步,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整个院子里的人立刻拔了剑。 顾九思看着埋怨亮晃晃的兵刃,他心下便明白过来。 周高朗已经做了决定,他不会让任何人忤逆这个决定,今夜这些侍卫,甚至可能是报了死令前来,如果他胆敢违抗周高朗的意思,或许便会被就地格杀。 侍卫紧张看着顾九思,顾九思也看着侍卫,许久之后,侍卫开口道:“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没说话,侍卫见他不懂,提高了声音:“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咬了咬牙,他蹲下身,慢慢将手中长剑放了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侍卫一拥而上,将他用绳子绑住,而后将他押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在了房屋之中。顾九思被关进屋中之后,他便听到外面来了许多侍卫,顾九思听着侍卫的声音,沉下心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将我当犯人了吗?” “顾大人不必恼怒,”外面侍卫道,“大公子说,这是为您好。” “放他娘的狗屁为我好!”顾九思扯着嗓子骂,“他要真为我好,去劝他爹别干蠢事儿!” 外面的士兵不说话了,顾九思被绑着,蹦跶着跳下床去,跑到床脚边上,找了一个锐利的角,便反过声来开始磨,一面磨一面开始骂周烨,骂叶世安。他骂了一会儿,有些骂累了,绳子磨断了一半,便休息下来,他靠在床上,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算好了如何阻拦刘行知,算好了周高朗称帝,算好了周家要攻打东都。 可他没有算到的却是,周高朗为了铺平称帝之路,居然要叶世安谏言,劫掠东都。 他感觉自己一个人行在路上,每个人都与他逆道而驰,他突然很想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走这条路是对的。 “舅舅……陛下……”他低喃出所有让他坚信自己所行之路的人,好久后,他才念出一个名字,“玉茹。” *** *** “所以,九哥让我从临汾过来。” 沈明同柳玉茹说完之前的一切,抬头看向柳玉茹,慢慢道:“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怕你担心。可我不放心,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嫂子你得知道。” 柳玉茹低着头,她心绪纷乱。 她比沈明了解人心得多,沈明不够敏感,她心里却是清楚的。 顾九思刻意调了沈明离开,若秦婉之死了,周烨自然不难猜出顾九思早已猜想到一切,可顾九思却没有告诉周烨,周烨悲痛之下,难免迁怒。 叶世安已经失去了家人,周烨周高朗也痛失所爱,他们的心情自然是一致的,人在仇恨之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顾九思却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柳玉茹心中一思量,便觉得越发不安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明日你与叶韵开坛点兵,我得回一趟临汾。” “你回临汾?” 沈明有些诧异:“那黄河……” “我会派人先过去。” 柳玉茹立刻道:“扬州这边,陈寻和叶韵会帮着你。你带着人马,奔赴前线,按九思做的就是。” 沈明点了点头:“我听九哥的。”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越想越不安,站起身来,便抱着顾锦走了出去。 顾朗华和江柔等人被她安置在扬州不远处的小院里,她决定今晚把顾锦交过去,便直接去临汾。 柳玉茹走出去后,沈明也出了大门。走出门外,他便看见叶韵在门口站着。 叶韵还和走的时候一样,穿了一件淡青色绣花长裙,双手拢在袖间,美艳的眉目间带了几许笑意。 沈明看见叶韵便愣了,叶韵等了一会儿后,笑出声道:“许久不见,竟是话都不同我说一句吗?” “不……不是……我……” 沈明慌慌张张,一时竟是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叶韵笑容越盛,她走上前来,到了沈明面前,温和道:“走吧,我同你商议后日开坛点兵的流程。” 沈明听到这话,内心稍稍安定,叶韵走在他身侧,转头打量他:“没想到,一转眼,你都做将军了呢。” 沈明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还好,毕竟有能力的人走哪儿都不会被埋没。” 叶韵嗤笑出声:“给自个儿贴金。” “你能不能相信一下我?”沈明立刻道,“你马上就要把命交给我了,你知不知道啊?” “哦?” 叶韵挑眉:“我怎的就要把命交给你了。” 沈明被这么一问,僵了僵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就觉得,叶韵会随着他去前线。他皱了皱眉,顿时察觉这个想法不甚妥当,他轻咳了一声,点头道:“的确,是我胡说了。” “不过你说得也的确不错,”叶韵走在他身侧,挺直了腰背,声音里带了几分散漫道,“我想着你一个人去前线,后勤之事怕没人操持,所以我随你一同过去,到时候,我这小命就在你手里了。” 说着,叶韵转过头去,颇为矜骄地一低头,行了个谢礼道:“过些时日,便要劳烦沈将军了。” 沈明得了这话,呆愣片刻后,看着叶韵,却是低低笑了起来。 叶韵听得笑声,抬眼瞪他:“你笑什么?” “没。”沈明摇了摇头,“我没笑什么。” 叶韵轻轻踹了他一脚:“说话。” 沈明生生受了她这一脚,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认认真真打量着她,终于道:“你还能同我这样说话,我觉得很好。” 叶韵抬眼,颇有些不解,沈明温和道:“我本以为,东都的事……” 听到这话,叶韵顿住了脚步,她抬起眼来,静静看着沈明。 沈明觉得奇怪,也停下脚步看她,叶韵的目光打量着他的眉眼,片刻后,她笑起来道:“我这个人性子直得很。” “巧了。”沈明笑起来,“我也是。” 叶韵抿唇不说话,只是静静端望着面前人,沈明出奇的好耐心,竟也是一句话不说,静静等着叶韵,许久后,叶韵才道:“本来觉得难过,可是难过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你。” 说着,她不自觉歪过头去,放低了声音:“竟就也觉得,人生这些坎儿,都走得过去了。” 沈明呆住了,他看着面前叶韵美丽的侧脸,一句话说不出来,叶韵等了片刻,轻咳了一声,往前道:“走吧,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咱们。” 沈明见她提步,骤然急了,他一把抓住叶韵的袖子,忙道:“我,我很高兴。” 叶韵没有回头,沈明的话终于说顺畅了,他急促道:“叶韵,你能为我开心一点点,我便高兴极了。” 叶韵抿唇没瞧他,背对着他:“傻。” 说着,她轻轻拂开沈明的手,提步道:“走吧,我不同你玩笑,事儿真的多。” 当天夜里,叶韵和陈寻找到杨思龙,又联合了当年扬州一些贵族子弟,开始准备重新接管扬州之事。叶家在扬州圈中颇有名望,有沈明三万精兵镇守,杨思龙坐镇,加上叶韵和陈寻两人,他们很快便制定出一套扬州新规,将扬州人事重新洗牌。 而后沈明开坛点兵,点兵那天,扬州儿郎齐聚校场,陈寻持剑上前,看着校场上一个个青年,他恍惚看到了旧日好友,一个个静立在前方。 他们仿佛是来见证一场开始,又似无声告别。 陈寻闭上眼睛,在叶韵催促下,终于拔出剑来,骤然提声:“今日扬州归顺于周氏,重回大夏。扬州之土乃大夏之国土,扬州之民乃大夏之臣民。天下安稳,方得扬州安稳,天下昌盛,方得扬州之昌盛。至此之后,扬州子弟愿以血肉白骨永护大夏,”陈寻将剑倒立过来,用剑柄抵住眉心,做出了一个独属于扬州名门子弟宣誓的姿势,郑重出声,“盛世永昌!” *** *** 陈寻和沈明开坛点兵柳玉茹夜里将顾锦安排好,便带着人一路疾驰回了临汾。她没了孩子拖累,日夜兼程,赶在了两日后到达临汾。 她才到临汾官道,便远远见到军队往外出行,柳玉茹担心追不上顾九思,加快了脚步,一路疾驰入城,而后到了官衙。她刚到门口,便给守门的人递交了令牌,急切道:“妾身顾柳氏,前来寻我夫君顾九思,敢问顾大人如今可在官衙?” 对方听到这话,立刻谨慎抬头她,柳玉茹一见这眼神便知道不对了,便立刻改口道:“我与周大公子和叶世安叶大人也十分熟稔,若顾大人不在,可否替我通报这二位?” “您稍等。” 得了这话,那人立刻态度就不一样了,忙让人照顾着柳玉茹,进了府去。 没了一会儿,那人便折了回来,同柳玉茹道:“夫人请,殿下正在屋中等您。” 柳玉茹听到“殿下”这个称呼,还有几分茫然,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周高朗必定是称帝了,因此周烨才叫“殿下”。 这样一想,柳玉茹心中便沉下来,旋即知道,秦婉之和周夫人怕是已经不在了。 她点了点头,领着人跟着侍从走府中。她进了府邸之后,踏入书房,便见周烨和叶世安在书房里,他们似乎是在商量什么,柳玉茹进去,他们便不再作声,柳玉茹行了个礼道:“周大哥。” 周烨朝着柳玉茹点了点头,随后道:“玉茹坐吧。” 柳玉茹顺着周烨指的方向坐下,她心中记挂着顾九思,又不敢问得太急,只能笑着道:“我方才扬州赶回来,想要找九思,但侍卫都没告诉我九思在哪儿,只能来找你们了。我入城时看见军队已经开始出城了,九思是不是已经先出城了?” “没有。”周烨摇了摇头,径直道,“他被关起来了。” 饶是已经知道出了事,可当这话真说出来,柳玉茹还是维持不住笑意,她坐在位置上,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终于道:“是出了什么事?” “嫂子和周夫人死了。” 叶世安平静出声:“周大人称帝,我们准备放弃豫州,直接攻打东都,周大人为鼓舞士气,许诺劫掠东都三日。” 听得这话,柳玉茹猛地抬头,震惊看着他们。 然而面前两个人都是面无表情,周烨不忍看到柳玉茹的目光,侧过头去,叶世安上前一步,挡住在两人中间,他给柳玉茹倒了茶,慢慢道:“玉茹,非常时刻,需得有些非常手段。” “劫掠东都,”柳玉茹艰涩开口,“是什么逼不得已的非常手段?” “周大人身边那些将领之所以举事,是我们骗他们范玉要杀他们。等日后他们到东都发现真相,便可以自己是被骗之由洗清罪名,借此反叛,重立新帝。周大人若想安抚他们,只能受他们要挟,不断给予很多东西。” 叶世安分析着道:“陛下不愿意给自己的帝王路留下这么多祸根,因此他必须将这些将领一起拉下水,让他们没有回头路。劫掠了东都,哪怕日后他们借此要反,他们也是天下的罪人。” 柳玉茹不说话,她紧紧捏着扶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用多说,她已经知道顾九思被关的原由,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九思不会同意的。” “他同不同意不重要。”叶世安平静道,“陛下已经做下决定,大哥将他关起来,是为他好。若他此刻去给陛下谏言,陛下为了立威,他必死无疑。” 柳玉茹没说话,她低着头,叶世安想了想,放缓了声音,继续道:“玉茹,我知道你是个会权衡利弊的人,你去劝劝他。他不愿意,此事他可以不参与,他有从龙之功,日后有我和周大哥,他在朝堂之上依旧会平步青云。你去带他离东都远点,”叶世安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让他别管东都了。” 柳玉茹沉默不言,她低着头的身躯微微颤动,叶世安看着她的模样,心知她应该是对他们失望极了。叶世安心里有那么几分喘不过气,他背过身躯,不敢看她,静静等候着她的答案。 许久后,柳玉茹终于不再颤抖了,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周大哥,叶大哥,”她低哑出声,“其实我从不怕洛子商,也不怕刘行知,更不怕范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害怕,也从未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带着眼泪笑着道:“可如今,我却发现,我也是会害怕的。” 两个人都没说话,柳玉茹看着他们,站起身道:“我会去劝九思,你们放心。可是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知道你们都心中暗讽九思幼稚,都觉得他只是因为未曾经历过苦痛,所以不懂你们的抉择。可我告诉你们,哪怕是当年九思以为他家破人亡、在沧州被百姓围攻,在最黑暗最苦痛的时候,他都从未打破底线,为了自己的恨、自己的权势,害过任何一个不该害的人。” “你们有你们的立场,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我自认从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给过自己期待,可你们呢?” “当年江河和先帝想求一个清明盛世,他们用了一辈子。永州案,傅宝元和秦楠,也苦费了二十年。他们一代一代人,用尽一生时光,才创建了大夏。然后他们推着你们走到了高位,你们手握了权,拿到了兵,获得了钱,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是因为如江河、如我这样不堪的人,都以为你们能守住自己那一份底线,那一份风骨,那一份良心!” 柳玉茹大喝出声,她看着周烨,怒道:“你以为婉之姐姐爱你什么?爱你爱她?爱你愿为她用千万百姓性命报仇?我告诉你,婉之姐姐爱的,是你周烨!是那个说要让所有人好好活,有尊严的活的周烨!” “而你,叶世安,”柳玉茹指着叶世安,咬牙道:“你们叶家世代以君子闻名,你们叶家都以你为傲,你以为又是为什么?是骄傲你手段了得,还是骄傲于你能为叶家报仇?你今日就算为叶家报了仇,九泉之下,”柳玉茹盯着他,“你敢去见叶家列祖列宗吗?” 叶世安微微一颤,他抬眼看向柳玉茹,颤颤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声。 柳玉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境,随后慢慢冷静下来,慢慢:“我曾以为你们不同,可今日看来,你们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这天下给范玉、给刘行知、给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唯一庆幸,”柳玉茹慢慢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们,“这世上,还有顾九思。” 然而,也唯有顾九思。 走过了漫漫长路,这世上唯一不变,永如朝阳烈日的,竟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曾被人嘲笑的扬州纨绔。 柳玉茹躬身行礼,随后起身来,冷静道:“我去劝他,然后我会带他走,你们放心吧。” 说着,柳玉茹转过身去,她擦着眼泪走出房门。 侍从将她带到关押顾九思的牢房,顾九思正靠在柱子上,认真思考着法子。 他要破局,就得解决周高朗的顾忌。可如何解决…… 顾九思正思索着,就听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开门。” 顾九思浑身一怔,他猛地回头,便看见房门慢慢打开。女子蓝衣玉簪,逆光立在门前。顾九思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来人,柳玉茹看他呆滞的模样,破涕而笑,她缓步走到他身前,柔声道:“起来吧。” 她低哑朝他伸出手:“我来接你了,九思。”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怎么来了?” 顾九思见柳玉茹出现, 慌忙站了起来。格!格*党&小说柳玉茹见他还被绳子绑着, 赶忙蹲下身来, 替他松了手上的绳子, 低声解释道:“扬州那边我处理完了, 我担心里,便回来瞧瞧。” “你不是当去黄河的吗?”顾九思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担忧, 情绪复杂道,“你现下过来……” “我安排了其他人先过去,如果洛子商对黄河动手脚,极大可能是设置在满足两个条件的地方, 第一是在守南关的上游, 第二则是在你不在的时间里他监工的地方。”柳玉茹扶着顾九思起来, 快速道,“我现下已经让人先去荥阳,找到傅宝元,同傅宝元确认在你不在的时候洛子商监工的位置, 等确认过你安全后, 我再过去, 按着这两个条件逐一排查。” 说着, 柳玉茹解开了绳子,抬眼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静静注视了她片刻后, 笑起来道:“哭过了。” 他抬手轻轻触碰在她脸上的泪痕上, 有些苦涩道:“怎么又哭了?” “方才去见了叶大人和殿下, ”柳玉茹换了称呼,抽了抽鼻子道,“同他们争执了一下。” 顾九思知道柳玉茹同他们争执什么,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低垂着头,好半天,终于道:“他们让你来找我?” “嗯。” 柳玉茹点点头:“他们让我来劝你,让你别管这事儿了。” 顾九思低头不语,柳玉茹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转头吩咐了外面弄两碗面来,随后道:“其他不说,先吃点东西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被柳玉茹拉着坐在桌边,柳玉茹握着他的手,静静端详着他,顾九思瘦了许多,看上去多了几分风霜,顾九思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看着她便笑了:“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 听得这样的俏皮话,柳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扑到了顾九思的怀里,死死抱住了他。 其实她知道的。 知道此刻人有多难过,也知道这个人如今应当多茫然。他走在一条无人陪伴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告诉他,他是错的。 他天真,他幼稚,他不知世事。 他内心的道义被全然践踏,他的坚守一文不值。 相伴随行的人渐去渐远,只有他一个人还走在这条路上,坚持着所有人说无谓的坚持。 对于一个心怀信仰的人,最大的残忍,便是毁掉他的信仰。然而哪怕在此刻,他却也没同她说一句,他尚还要伪作往日那般,想要逗她多笑笑。 顾九思被这么一抱,便笑不出来了,他察觉怀中微微颤抖的姑娘,好半天,他垂下眼眸,将手无力搭在她的肩膀上。 “本不想让你担心的,”他喃喃出声,“可你这个样子,我也装不出高兴来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抱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向来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如今咱们有锦儿,有家里人,就算是为着你们,这事儿我也不当管了。我不仅是这大夏的官员,我还是你的丈夫,锦儿的父亲,爹娘的儿子。我身上还有许多其他责任……” 顾九思声音哽咽,他紧紧抱着柳玉茹,用头抵着她的头发,似是极为痛苦道:“我当同你回去的。” “既然是应当,”柳玉茹低哑出声,“为什么,你还这么难过呢?”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眸,并不言语,好久后,他才道:“东都还有近百万人在那里。” 百万百姓,劫掠三日,那便是生灵涂炭。 “玉茹……” 顾九思干涩出声,柳玉茹抬起手,止住他的声音。 “你别说话。” 柳玉茹清明的眼看着他,温柔道:“你别做决定,我来替你做,好不好?” 顾九思静静看着她。 这大概是她一生最美丽的年华,他们初见时,她太过青涩年少,眉眼所能触及,不过是后院那被高墙围着的天地。而如今她眉目张开,身形高挑,本为一等一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有一双如宝石、如名画、如天空一般的眼。 那眼里落着青山秀水,芸芸众生,让它光彩非凡,熠熠生辉。 她如神佛,看得见世人之心;又似烛火,照得亮漫漫前程。 这是他一生所见,最美丽不过的女子。 顾九思眼珠轻转,却是一直盯着她,柳玉茹笑起来,柔声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要听我的,好不好?” “好。” 顾九思沙哑开口。那一瞬间,他无条件信任着她,她欲他生,他便苟且偷生;她要他死,他便慨然赴死。 柳玉茹不说话,她抬起手,静静临摹起他的眉眼,她珍重看着他,冰凉的指尖慎重又温柔。 “九思,”她认真看着他,“你要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 “我爱你的风骨,爱你的赤城,我知道,我爱着的这个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而无所作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与我偏安一隅,过自己一方天地。” 柳玉茹一开口,顾九思眼泪便落了下来,他看着柳玉茹,不敢移开视线,像个孩子一般,哭得满脸是累。 柳玉茹撩开他脸上粘连的发丝,含着眼泪,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你去吧。” 顾九思不敢动,他颤抖着,听这个人平和道:“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我从不觉得你错了,只是你走这条路太难了,其他人走不下去。可是你能走,你便是我心里的英雄。你要缺钱,我散尽千金,你要帮忙,我竭尽所能。当然,若你要我赴汤蹈火,”柳玉茹勉强笑起来,“我就不陪你了。我自私得很,我要保护好锦儿。所以黄河啊,我能修,我就修,我修不了,我就不修了,好不好?” “好。”顾九思哭着出声。 他知道其实她是骗他的,可他却不能拆穿,他抓紧了她的衣袖,死死盯着她,沙哑着声道:“你一定要说到做到。” “我会的。” 柳玉茹轻笑。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好。”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么,我发生了什么,你和锦儿,都一定更要好好的。要是我让你过得不好了,你就不要喜欢我了。你去喜欢另一个人,”顾九思哭着低下头,“你喜欢一个自私一点、对你好一点的人,不要……不要再喜欢我这种人了。” 顾九思说着,他再支撑不住,他佝偻着身躯,哭着瘫软到了地上。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哪怕在这个时候,她流泪的样子,也是矜持的、克制的、优雅的。 她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人,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等一会儿会将家里的钱都给你个单子,你若要用,全用了也无妨。我自己这边已经留了够一家老小用的钱,不会影响家里人的。” “我在扬州遇到了陈寻,家里人我交给他了,等我解决了黄河的事,我会带家里人躲起来,等你没事儿了,我带着他们来找你。若你出了事儿,我便带着他们离开。” 顾九思说不出话,他只是抱紧她,抱紧一点,再一点。 他已经对她说过无数次对不起,许诺过无数次。 可他终于发现,他做不到。 他无法如他所想,让她一辈子安安稳稳,从她遇到他开始,他给她带来的,始终是动荡不安,颠沛流离。 他算得了天下,护得住苍生,救得了东都百万百姓,修得了黄河滚滚长河,却给不了这个姑娘,一袭安稳。 他配不上来,从来都对不起她,可她如此美好,让他始终放不了手。 他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宣泄在这一刻,仿佛这一刻便是诀别。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她从这个拥抱里察觉他的苦痛和无力,她抬手梳过他的头发,轻轻笑开。 “顾九思,”她叫着他的名字,温柔又郑重,“谢谢你。” 顾九思摇着头,他呜咽着,拼命摇头否认。柳玉茹抬起眼,看向院外飘动着的白云,一望无际的蓝天,慢慢道:“我小时候,很想嫁给一个好男人。我想过许多遍,好男人应当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他会保护我,他会让我从此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从此我陪伴他,依附他,为他活着,也为他死去。直到后来,我嫁给了你。” 柳玉茹低下头,她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我才知道,人活着,应当是为自己。” 说着,她弯下腰去,抱紧了他,闭上眼睛:“我不觉得你对不起我,你也不必对我愧疚。我虽然是你的妻子,可我更是柳玉茹。” 她不依附他,也不属于他。她要什么生活,她自己会选,而不是他给。 他的人生动荡流离,从当年她下船折返扬州那一刻开始,便是她选了这份动荡流离。 他的人生承载万民,从她领了诰命,陪他一起站在高处俯瞰百姓时,便是她选了这份责任。 他无需愧疚,而她也并不指责。 他们两紧紧相拥,也就是这一片刻,顾九思终于确定,走在这条路上,他不惶恐,也不茫然。 他们两没有太多时间温存,等顾九思情绪稳定后,送饭的人也上来了,柳玉茹同他用过饭后,柳玉茹将家里所有的钱都列了个单子,交给了顾九思,而后她又将扬州的情况细细说给了顾九思听。说完之后,已到午时,柳玉茹同顾九思道:“我等会儿去找周大哥和叶大哥,我会同他们说你已经被我说服,但是不愿意参与此事,我们两留在汾水。等他们放松警惕,今天晚上,我们便偷偷离开。” 顾九思点了点头,柳玉茹让他休息一下,两人梳洗之后,柳玉茹便领着他去见了周烨和叶世安。 周烨摆了一桌酒,三人见面,都不太说话,柳玉茹在中间,看着三个人一言不发,柳玉茹笑了笑道:“都过去了,你们也别拘着。等你们事定,我和九思就回扬州了。” “回扬州……”叶世安踌躇了片刻,终于才道,“回去打算做什么?” “继续经商。”柳玉茹举起杯子来,看了周烨和叶世安一眼道,“九思以后不在朝中,我们生意上若出了事儿,免不得还要劳烦你们。” 听着这话,周烨和叶世安逐渐放下心来,周烨立刻道:“此事好说。” 说着,周烨拿着杯子,看向顾九思,犹豫片刻后,他抬手道:“九思,喝一杯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拿了杯子,同周烨碰了一杯后,他抬眼看着周烨,平静道:“大哥,”周烨听到这一声‘大哥’,心中有些酸涩,正要说话,就听顾九思道,“嫂子的事,我的确尽力了。” “我明白。”周烨苦笑,他叹了口气,“我也不过,就是心里太难受,找个理由让自己心里舒服些罢了。望你见谅。” 顾九思点点头,没有多说,他和周烨一饮而尽,随后又举着杯子,转头看向叶世安。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叶世安举起杯子,点了点头,将酒喝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闷闷沉沉,三人话不多,周烨喝了不少酒,等散席的时候,叶世安扶着周烨回去,周烨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朝着顾九思喊了一声:“九思!” 顾九思拉着柳玉茹,他回过头来,看着周烨注视着他,周烨盯着他,也不知是在看谁,好久后,他才道:“对不住。” 顾九思得了这话,他沉默片刻,随后笑起来。 “冲你这声对不住,”他轻轻叹息,“我且还将你当兄弟吧。” 说着,顾九思抬起手来,拱手笑道:“后会有期。” 周烨喝得有些混沌了,柳玉茹忙同叶世安道:“叶大哥,你扶着周大哥回去吧。” 叶世安点点头,送着周烨回了房中。等送走他们,柳玉茹和顾九思手拉手一起回到房中,两人关上大门,顾九思转过头来,同柳玉茹道:“等一下……” 话没说完,柳玉茹便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他,吻了上去。 黑夜里是他们的呼吸声,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等一吻完毕,顾九思和她抵着额头,听她问:“喜欢吗?” 顾九思低哑着嗓子:“喜欢。” “记得你想要的,活着回来。” “好。” 顾九思没有放开她,颤抖着道:“玉茹,我要是不想放开你,你会不会怨我?” “不会。”柳玉茹抬眼看他,一双眼明亮如星,“我高兴得很。” 两人说着话,就听外面一声闷哼,随后,望莱挑开了窗户道:“行了,快走。”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应声,顾九思翻过窗户,然后将柳玉茹一把抱了过去。 柳玉茹的人布置了一天,加上周烨和叶世安酒后疏于防范,三个人很快就出了府衙,和柳玉茹的人重新碰头。等碰头之后,一行人驾马冲到城门口,柳玉茹亮出了周烨以前给她的令牌,扬声道:“奉殿下之令,急事出城,让开!” 城门人看见柳玉茹的令牌,又见柳玉茹脾气不好,赶忙给他们一行人开了门,所有人疾驰出了城门后,柳玉茹和顾九思到了官道上,而后柳玉茹看着顾九思,笑了笑道:“我得去黄河了。” “我知道。” “你打算去哪儿呢?” “我?” 顾九思想了想,抿了抿唇,终于道:“东都吧。” “好。”柳玉茹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望莱,随后同顾九思道,“那望莱留给你,你去东都必然是要去寻舅舅的,他过去方便。” “那木南跟你走吧。” 顾九思笑起来,他抬手理了理柳玉茹披风上的衣领,瞧着她道:“诸事小心。” “你也是。” 说完之后,两人沉默着,似乎谁都不忍开口分离。许久后,柳玉茹低头笑了笑,摆手道:“我走了。” 说罢,柳玉茹转过头去,她没敢回头,打马一路朝着永州的方向狂奔了过去。 而顾九思目送着他离开后,调转了马头,也是奔向了东都的方向。 两人几乎是先后差不多时间到达了永州和东都,而这个时候,天下都传来了周高朗自立为帝,朝着东都势如破竹而去的消息。 就在周高朗攻下第一个城池的当日,沈明正在边境秦城城楼上和叶韵下着五子棋,他方才落下棋子,便察觉地面微微震动。 叶韵捏着棋子,有些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沈明听到这话,脸色大变,他慌忙站起身来,急急走到了城墙之上,而后便见远处黄沙滚滚,沈明睁大了眼,大喝出声:“外敌来袭,整军迎敌!” 当是时,正是康平元年八月十三。 东都宫中,歌舞升平,范玉蒙着眼睛在殿内,正同美人玩得开怀。 洛子商本在陪酒,一个太监急急走来,进了内殿,在洛子商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洛子商神色微动,站起身来,同范玉道:“陛下,臣……” “去吧去吧,”范玉挥了挥手,颇有些不耐烦道,“整天这么多事儿,你也不必同朕请示了,要滚赶紧滚。” 洛子商笑了笑,恭敬行礼告退后,走到大殿外去。大殿外面,鸣一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洛子商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鸣一身后的人,对方红着眼眶,洛子商心中暗觉不好,却还是故作镇定笑道:“怎的了?让你去趟扬州,怎么就哭着回来了?” “大人,”对方当场就跪了下来,沙哑道,“萧大人,去了!” 听到这话,洛子商猛地睁大了眼,片刻后,他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抓起地上人的领子,怒道:“你说什么?!” 他已经许久联系不上扬州,心中便知道扬州出了事,只是他没想到,竟然是萧鸣死了。 那侍卫被洛子商反应吓到,但他还是咬牙再次重复:“萧大人,去了!” 洛子商没说话,他整个人似是愣住了,旁边鸣一有些担心扶住他,皱眉道:“大人,您冷静些。” 洛子商感觉自己整个的魂魄都飘在了外面,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好久后,他用尽所有力气,才问了句:“是谁……” “是陈寻。” 那侍卫立刻道:“如今扬州已是陈寻主事。” 洛子商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圈这个名字,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他皱起眉头道:“陈寻是谁?” “原是姬夫人手下的客卿。”那侍卫立刻道,“与王平章搭上线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和姬夫人热络起来,后来柳玉茹到了扬州,住入洛府,姬夫人与柳玉茹起了冲突,萧大人为此对姬夫人动了手,姬夫人愤怒之下召集王氏旧部,与王平章联手,刺杀了萧大人。” “那东营的人呢?” 洛子商捏起了拳头,侍卫低声道:“王平章重金收买了军队里的人,给东营的人下了药,而后陈寻假借萧大人的令允许沈明令三万大军入扬州,沈明进来后,陈寻与王平章将我们的人几乎都抓了,之后陈寻杀了王平章,将不服他的人都送进军队,由沈明带去了豫州战场。” “豫州?” 洛子商听到这个词,有些不可思议道:“你说沈明去了豫州?” “是。” 侍卫立刻道:“带了扬州军队,一共八万人。” 洛子商觉得有些荒唐,他退了一步,想说什么,说不出,他手上无意识想比划些什么,最后却是红着眼说了句:“阿鸣怎么会死呢?” 没有人说话,洛子商猛地叱骂出声:“一个柳玉茹,怎么就能算计到他呢?!” 他的师弟,他比谁都了解。他自幼聪慧稳重,做事都多着几分心眼,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怎么会被一个柳玉茹算计了呢? 侍卫低着头,他压低了声,小声道:“柳玉茹说,顾锦是您的孩子。” “她说他就信?!”洛子商怒骂出声,“他这么傻吗?!” “萧大人身边人说,”那侍卫小心翼翼道,“那孩子的眼睛长得像您,而且,萧大人一直以为您喜欢柳夫人,就想着不管是真是假,帮您先把人留下来。” 听到这话,洛子商整个人都愣了。 侍卫继续道:“萧大人说,您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无论是什么手段,他都希望您有一个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愿望,这样少有的、甚至唯一一次柔软,就让他送了命。 洛子商茫茫然站着,他艰难转过头,看向扬州方向。 那一瞬间,他仿佛是看到很多年前,他刚刚到章家,他坐在马车上,孩子追在马车边上,艰难叫着他:“公子,洛公子,给点吃的吧?” 他撩起车帘,看见努力奔跑着少年。他面黄肌瘦,洛子商一样就看出来,再过不久,这个孩子就要死了。 他叫停了马车,然后走下去,他半蹲在萧鸣面前,笑着道:“我可以给你一个馒头,你给我什么呢?” “命。”萧鸣抬起头,认真道,“你救我,我把命给你。” 他一直以为这是玩笑话。 他洛子商一个人走过这么多年,身边全是阴暗猜忌,若非有利可图,谁又会当真把命给他? 然而如今到此刻,他却才发现,竟当真有人这么傻。 萧鸣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里,也不死在柳玉茹的计谋中,而是死在对他那份柔软和担忧里。凡是涉及到他的师兄,他便会化作一个孩子,失去防备和坚韧。 眼泪不自觉从洛子商眼里流下来,旁边人都有些诧异,洛子商浑然不觉,直到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眼泪仿佛是岩浆一般,灼得他从手背开始,一路疼得抽搐。 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的情绪,旁边鸣一担忧看着他,忍不住道:“大人……” 这一声“大人”让洛子商骤然清醒过来,鸣一斟酌着,安慰出声:“我等人走上这条路,便心中有了自己的归宿,大人不必太过伤感。萧大人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大人为了他乱了方寸。” “放心吧……”洛子商听着鸣一的话,低哑道,“我不会乱了分寸的。扬州的事先不要传到陛下那边去,给阿鸣设一个灵堂,放在府邸里,也别让外人扰了。” 鸣一应了下来,吩咐人下去做了,而后鸣一上前去,扶着洛子商往宫内走去,不由得道:“大人,如今扬州被夺了,我们怎么办?” 扬州没了,他们让刘行知和大夏你死我活的意义,也就没了。 “怎么办?” 洛子商嘲讽笑开:“陈寻背后站着的是顾九思,这一次沈明正面对抗刘行知,只要顾九思这边支援不够及时,沈明那八万人马渣都不会剩,我们只需拖住东都的战线,让周高朗和范玉死斗,等刘行知杀了沈明赶过来,取了东都,杀了周高朗顾九思这批人,我们便是重臣。我当初与刘行知谈的,扬州本就要归顺刘行知,我替他拿下大夏,他与我结为异性兄弟,赠我扬州,封我为异姓王。那就依旧按照约定,且让他先拿下大夏,到时陈寻无兵无钱,刘行知再借我兵力,回头取回扬州,易如反掌。虽然不如我们一开始所想那样,能一举拿下天下,”洛子商抬手拂过玉栏,慢慢道,“但也并非走投无路。” “大人英明。” 鸣一听到洛子商的法子,心中顿时放心了许多。 然而洛子商不见半点喜色,他继续吩咐着道:“你带一波杀手到黄河去,随时听刘行知的命令,只要他打到守南关,”洛子商冷下眼神,“便点燃之前我们放好的□□。” “是。” 鸣一没有半分迟疑,立刻应下。洛子商抬眼看向远方。 “人死不能复生,”他喃喃出声,“我只能让顾九思和柳玉茹,去黄泉给阿鸣赔不是了。” 当天夜里,洛子商便得到了刘行知进攻边境、以及周高朗进攻东都的消息。洛子商将这消息报给了范玉,范玉看着消息,嘲讽了一声道:“怎么办?” 说着,他拿起了折子,抬眼看向洛子商:“周高朗也打过来了,刘行知也打过来了,周高朗又不愿意去豫州,你说怎么办?” 洛子商不说话,范玉抬手就将折子砸了过去,怒道:“说话啊!” 范玉身上带着酒气,如今他已经很少有不喝酒的时候了,洛子商当场跪了下去,恭敬道:“陛下,当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范玉砸完了折子,觉得有些疲惫,他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姑娘,冷冷看着洛子商。洛子商恭敬道:“割让豫州。” “割让了豫州,刘行知就不打了?” “臣可以派人去议和。” 洛子商立刻出声,范玉想了想,点头道:“行,朕给你一道圣旨,豫州给就给了吧。” 说着,范玉有些担忧道:“周高朗那边……” “他要到东都来,至少还要破十城,他们破十城之后,行军到东都,如今我们东都城内,驻有二十万军,周高朗一路打过来后,必定疲惫不堪,到时候我们再重兵埋伏,将他们一举拿下!” “好。”范玉击掌,高兴道,“就这么办,近日你好吃好喝招待着三位将军,千万别怠慢了。” “是。” 洛子商笑着应声,范玉想了想:“朕是不是也该接见一下他们?”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洛子商赶忙开口,范玉点点头,打着哈欠道:“那就这样吧。” 洛子商得了范玉的话,便下去安排了。 而这时候,顾九思领着望莱一起,化作商人进了东都。 “这城中最大的风月所‘西风楼’便是江大人的产业,”顾九思和望莱穿着袍子,走在东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时灯火初上,望莱领着顾九思,朝着西风楼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江大人在东都暗桩、私产不计其数,如今他藏在东都,想找到他,便得去这里。” 顾九思应了一声,跟着望莱一起走到了西风楼,进楼之后,望莱同龟公打了招呼,说了一句:“东篱把酒黄昏后。” 龟公得了这话,抬眼看了望莱一眼,随后便道:“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两人便跟着龟公一起到了后院,后院相比前院安静得多,顾九思和望莱一起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生着袅袅香烟,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得让人有些难受。顾九思还穿着斗篷,隐约见到内室珠帘后似是有个女人,她斜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根烟杆,衣衫滑落在肩头,露出白皙的大腿。 “东篱把酒黄昏后,”一个略有些低哑的女声响了起来,随后便顾九思便听见敲烟杆的声音,慢慢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望莱。” “西凤,”望莱开口道,“主子呢?” “你带着谁?” 被叫做西凤的女子将目光落到望莱身后的顾九思身上,顾九思隐在暗处,听得西凤问话,他将帽子拉下来,平静道:“顾九思。” 内室里的人吞云吐雾,她似是凝视了顾九思片刻,随后便听珠帘脆响,一个红衣女子从内间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为貌美,发髻松松垮垮挽着,一双眼轻轻上挑,眼神不经意扫过,便似是会勾人一般,让人瞬间酥软了骨头。 顾九思神色清明,静静由她端详,片刻后,西凤轻轻一笑,转过身道:“随我来吧。” 说着,她领着他们走出门去,一路往着院子更深处走去,最后停在一间门口挂了两株桂花的房门前。她在门前轻敲了三下,不徐不缓,片刻后,房门便开了,西凤站在门口,恭敬道:“主子,望莱领着大公子回来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便听到了江河似是毫不意外的声音道:“进来吧,刚好聊到他们。” 西凤应了一声,便领着顾九思和望莱走了进去。一进门,顾九思便发现屋中坐满了人,江河穿着一身白衫,头发用玉带随意束着,坐在主位上,似是在和人说着什么。 顾九思看着江河,行了个礼道:“舅舅。” “似是吃了不少苦。”江河笑起来,“你不是该跟着周高朗吗,怎么来东都了?” “我有事要和您商量。” 顾九思看了一眼旁人,江河明白过来,点点头,同所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得了江河的话,也没人停留,全都退了下去。 等退下去后,房间里只剩下顾九思和江河,江河拿了帕子,擦着手道:“我听闻周夫人和少夫人都死了。” “是。” “她们离开东都的时候,我试图救过,”江河笑了笑,“可惜,没成。” “我也试过。” “周家父子迁怒你?”江河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打量着顾九思,“然后把你赶出来了?” “不,”顾九思摇摇头,随后他抬眼看向江河,认真道,“周高朗为了不给自己皇位留下后患,他许诺三军,入东都之后,劫掠三日。” 听到这话,江河豁然抬头,震惊道:“谁提的?” “叶世安。” 这个名字让江河更加诧异,然而在短暂惊愣后,他笑了一声,随后似是觉得荒唐,抬手道:“叶清湛孤傲一世,常同我说,他家小辈之中,唯叶世安最为出众。要清湛九泉之下知道这孩子做出这事儿来,怕要爬上来劈了他。” 顾九思静默不言,江河撑着下巴,稍稍作想,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抬眼看向顾九思:“既然他们都决定劫掠东都了,你还来东都做什么?” “正因他们要劫掠东都,我才得过来。” 江河挑挑眉:“周高朗是你旧主,你帮他当了皇帝,如今又要来挡他的路?” “如今我已从周家骗了三万兵,由沈明带着去了豫州,又让玉茹去扬州,协助我的好友陈寻把控了扬州,而后从扬州调兵五万,奔赴豫州协助沈明。我答应沈明,一月内必定增援。故而如今局势就两条路,”顾九思没理会他,径直道,“第一条,我们领着八万兵马和扬州投靠刘行知,让刘行知一路打到东都来阻止周高朗。” “不行。”江河果断否决,“刘行知这个人我过去有过接触,他贪图享乐,视天下为私产,若将天下交给他,与大荣又有什么区别?” “那周高朗呢?” 顾九思抬眼看江河,江河想了想,犹豫着道:“周高朗是个政客。” “但是,”江河抬眼看着顾九思,“他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底线的政客。他理智,也有自己的梦想,可能手段非常,但比起刘行知,又好的太多。他们如今的决定,都是基于丧亲之痛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要有回旋余地,周高朗便是最好的人选。” “会有余地。” 顾九思果断开口:“我们只要给出不让他劫掠东都的理由,便有余地。” “你这么信他?”江河有些意外,顾九思走到沙盘面前,认真道,“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的兄弟。” “周大哥也好,世安也好,人难免有走错路的时候,我身为朋友,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错下去。我得在他们犯下大错前,让他们清醒过来。周高朗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是,周大哥会是,这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河站在顾九思身后,他笑着看着面前的青年,眼里颇有了几分欣慰,顾九思想了想,慢慢道:“第一步,我们要让周高朗对军队有更好的把控权,就不能让东都乱起来,一旦这些将领攻打入东都,周高朗再想管住他们,就太难了。而且一旦武力入东都,便意味着范轩的人和周高朗的人开战,我怕战后再无余力支援沈明。” “所以你要让东都内部瓦解,不战而降?” “是,”顾九思点头,他拿了一个士兵,放在了宫城中,接着道,“第二步,我们要解决周高朗的后顾之忧,让他的皇位稳固,日后不会受那些士兵威胁,从而放下戒心。” “你要如何让他的皇位稳固?”江河有些疑惑,顾九思平静道,“周高朗担心自己的将领反,是因为当初他骗将领范玉要杀他们,才让将领跟着他一起谋反,我们得把这件假的事,便成真的。我们得拿到一封真诛杀圣旨。” 江河点点头,顾九思接着道:“其次,周大人的皇位,应由范玉主动禅让。” 这话让江河沉下心来。如果说上一封圣旨能够伪造,那让范玉主动禅让,这又怎么可能? 但是江河向来并不会问要怎么做,只要有了这个目标,想办法就是了。他抬了抬手,示意继续,接着,顾九思又放了一个士兵,在东都街上:“第三步,我们要增加攻打东都的难度,让周高朗攻打东都,得不偿失。如此,才可能彻底让周高朗放弃攻打东都的计划。但为了保险起见,在此之前,还是尽量疏散东都百姓,让他们有序出行,在外避祸。” 江河静静听着,他思索着,顾九思说的都没错,但这些都是目的。 江河看向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一步一步来,”顾九思脑子里思索着,慢慢道,“第一步,自然是要里间杨辉、韦达诚、司马南与范玉的关系,将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这三位将军我有所耳闻,杨辉好色,韦达诚贪财,司马南多疑,我们逐个下手,慢慢来。” “你说得倒也不错,”江河点点头,却是道,“可他们三个人的弱点,大家都知道,你再想送钱送人,怕是没有多大用,洛子商怕是早已做了。”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送呢?” 顾九思笑起来:“舅舅,你这里可有美貌女子,极善与男子周旋那种?” “这自然是有的。”江河笑了,“西凤便是。” 顾九思点点头,随后道:“可与杨辉见过?” “尚未。” “我在宫中乐坊有几个人,”顾九思淡道,“安排一下,先送过去吧。” “好。” 江河并没多问,径直应下。他想了想,笑起来道:“说起来,如今所有人都是咱们的敌人,刘行知、洛子商、周高朗……这些人有钱有权有兵有将,你说好端端的,我年纪大了,在这里负隅顽抗也就罢了,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我若不来,”顾九思抬眼看他,“你也好,先帝也好,秦楠也好,傅宝元也好,你们这么多人的一生,又算什么呢?” 这话让江河愣了,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星空。 “舅舅,其实我相信,人是不会死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似乎夜空里有着谁,让他静静注视,“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在坚持那些人一生为之付出的事,还在继续走他们的路,信他们的信仰,那他们就永远活着。”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有过如你我一样的想法,如你我一样的努力,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可是我知道,我活着一日,他们便活着一日。而日后,我也会一直活在这份传承里。” “故而,”顾九思转头看着江河,“我心中无惧。” 江河没说话,好久后,他苦笑起来:“玉茹同意吗?” 听到这个名字,顾九思轻轻笑了。 “虽然她总说自己自私,说自己没有我这份豪情,可其实我知道,”顾九思眼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温柔,“她与我一样。” “此刻她应当在黄河,”他转头看向永州方向,低声呢喃,“同我一样,用尽全力在保护着能保护的人吧。”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顾九思到达东都时, 柳玉茹已经在黄河接上了傅宝元。(格格党小说网 W w w.g g do w n)傅宝元得了柳玉茹的来信, 立刻将当时黄河修缮日志给调了出来。 黄河修缮时,每天修了多少, 修在哪里,谁人负责,都有着明确的记录, 而后傅宝元便开始着手将当时洛子商修缮的时间地点全都调了出来,柳玉茹到的时候, 傅宝元便将已经准备好的资料交给了她。 柳玉茹得了傅宝元的资料,又将守南关上游的位置清理出来,随后同傅宝元道:“你我分头带人过去,一一去检修这些地方, 看看有没有什么出问题的。” 傅宝元点点头,但他看了一眼柳玉茹给出来的范围,有些为难道:“这个范围太大了,我们要是一一检修过去, 至少要一个月, 可是若他们只是想在黄河上动手脚取下守南关,那秦城一破,他们便会动手, 我们根本来不及。” 柳玉茹听着这话, 手上僵了僵, 想了片刻后, 她慢慢道:“如果洛子商是在黄河上动手脚, 他会怎么做?” “最方便的自然是在关键的位置上安置好炸药。” 傅宝元一路监工黄河,倒也算了解,柳玉茹有些不解,接着道:“那这些炸药岂不是埋得很深?” “对。” 傅宝元点点头,思索着道:“而且,如果洛子商从修建时就打算炸了那个位置,那么那个位置的结构必然也会比其他地方的薄弱,很可能中间就是空的,”说着,傅宝元抬眼看着柳玉茹,“一来方便安放炸药,不让人发现,二来,炸药引爆之后也容易决堤。” “那如何点燃?” 柳玉茹皱起眉头,傅宝元笑了笑:“堤坝里面是大石不错,但外面是普通砖瓦,引线放在砖瓦之后,到时候如果需要点燃,便取了砖瓦,露出引线,点燃就是了。” 柳玉茹得了这话,她无意识敲打着桌面,想了片刻后,她抬眼看向傅宝元,抿了抿唇道:“那是不是只要敲击墙面,就能察觉异常?” “可以这么说。”傅宝元点头,柳玉茹不由得道,“这样的话,我们分批检修,还需一月?” 傅宝元得了这话,有些无奈道:“人手不够。” 说着,他似是有些忐忑道:“永州兵马都被调到东都去了,我能用的人……也不多。” “无妨,”听到是这个原因,柳玉茹立刻道,“现下你先把能用的人叫上,然后去征集人手,一人一日二十文,全境一起到堤坝去……” 说到这里,柳玉茹顿住了,傅宝元听着她的话,本亮了眼睛,察觉她停下来,他不由得道:“怎么了?” 柳玉茹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不能这样。” “为何?” 傅宝元有些发愣,柳玉茹立刻道:“如果我们这样做,我若是洛子商,便会将他的人混在人群中,他们知道正确的位置,便可以故意去搜索那一块位置,然后伪作没有发现。这样一来,我们便真的再找不到炸药的位置了。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会更容易接近堤坝,到时候点燃引线,也就越发容易。” “你说得是。” 傅宝元听她这样说,神色也沉重起来,他想了想道:“那我先下令,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堤坝。” “对,”柳玉茹点头道,“然后你这边挑选出可靠的人来,我这边也会从我商铺中调人,接着我们两边的人打混,抽签组队,同一个地方,要由不同的人检查至少两次,这样才会防止不遗漏任何的位置。” “好,”傅宝元立刻道,“官府的人,加上我自己的家仆、亲戚、朋友,还有你这边的人,我们分成几路同时开工,十日之内,应当有结果。” 柳玉茹点了点头,随后便让傅宝元立刻着手去办。 柳玉茹花了一天时间抽调人手,接着就分成十几组,奔赴到了可疑的地方去开始检修黄河。 而这时候,顾九思将西凤一番打扮,也送入了宫中乐坊,交给了他的人照看。 西凤送入乐坊之后,顾九思又开始四处打听,听闻韦达诚常同司马南去吃一家铜锅牛肉,他想了想,便去找了虎子。 他逃出东都时,没来得及带上虎子,虎子在东都早已是地头蛇,立刻就接应上了江河。顾九思找到虎子,同虎子道:“你找几个人,天天去砸这老板的店。” 虎子有些疑惑:“砸他店做什么?” “你认识他店里的伙计吗?” “这自然是认识的,”虎子笑起来,“这东都哪儿都是我认识的人。” “那就行,”顾九思点点头,“你砸完店,这老板肯定要想办法,你就让伙计怂恿他,让他给韦达诚和司马南送礼。然后让他们在这礼物里加上两盒花容的胭脂。” “加胭脂做什么?”虎子还是不解,顾九思推了他一把,“问这么多做什么?去就是了。” 虎子抓了抓脑袋,倒也没多想,这就去了。 虎子当天让下面的人去砸了店,狐假虎威了一番,下午便碰上韦达诚和司马南去吃牛肉,店老板当场给两个人又跪又磕,求着他们主持公道,司马南还算谨慎,但韦达诚却是个暴脾气,自己常吃饭的店铺遇到这种事儿,他当下便没有忍耐,领着人去将虎子的人抓出来揍了一顿,这才了事。 店老板感恩于他们,不仅免了他们日后的单子,还送了他们各自一份礼物。 司马南收礼时清点了一番,见没有什么贵重的,便也就罢了,同韦达诚一起,收过礼物后,便转身离开。 等他们走后,店老板顿时沉了脸色,同伙计道:“我让你送礼,你怎么还擅自多加了一盒花容的胭脂?” “我听说两位大人和家中夫人恩爱,”伙计战战兢兢道,“便想着多送些,也是帮着东家。” 听到这话,店老板心里放松了些,毕竟钱也不是他出的,他不由得道:“罢了,你也算有心了。” 消息传到顾九思耳里,顾九思正和江河坐在酒馆里聊天。 “你绕这么多弯弯道道,”江河慢慢道,“到底是做些什么?” “先帝的日志可伪造好了?” 顾九思喝着酒,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突然询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江河到也没有继续追问,给自己加了酒道:“还在造。我找了一位大师,仿人笔迹惟妙惟肖,正按照你写给我们的东西写。” 顾九思点点头,只是道:“尽快。” 江河想了想,轻笑了一声,顾九思抬眼看他,有些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惯来知道你是个机灵人,”江河往栏上一靠,转着扇子道,“却未曾想过,有一日我却是连你要做什么都看不懂了。” “不必看懂,”顾九思抿了一口酒,“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两个和有一搭没一搭喝酒聊天,然而深夜内宫中,却是不大太平了。 范玉坐在龙床上,看着侍卫递来的消息,身后美人替他揉捏着肩,他扭过头去,低喝了一声:“滚!” 美人吓得连忙跪到地上,随后急急退开。所有人都知道,范玉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服侍他的过程里热得他不开心,被随手赐死的美人已是不少,所有人陪伴在他身边都战战兢兢,只有从他太子起就跟随着他的刘善对他的性子拿捏得好,刘善站在他身边,看着范玉捏着纸条道:“司马南和韦达诚居然敢接顾九思的东西,他们是不是有反心?” “竟有这种事?” 刘善诧异开口,他忙上前去,走到范玉面前,朝着范玉伸出手道:“陛下,可否给我一观?” 范玉私下的暗线和人几乎是刘善铺的,范玉也不介意,径直将纸条交给了刘善,刘善匆匆扫了一眼,笑起来道:“陛下,只是一个老板送了两盒胭脂而已……” “那是花容的胭脂!”范玉怒喝出声,刘善便知范玉是恼怒极了。刘善想了想,接着道,“陛下说得也对,这天下谁不知道花容的老板是柳玉茹,是顾九思的妻子。他们明知如此,还收花容的胭脂,若说是暗号,也是使得。不过这事儿咱们也无需插手,”说着,刘善笑着道,“有洛大人管着。” “管着?” 范玉嗤笑:“你以为他会告诉朕吗?他们的心思,朕都知道。周高朗想废了朕,洛子商想把朕当傀儡,谁又比谁好?” 刘善站在旁边不说话,范玉似是有些疲惫:“前些时日,你的人打探的消息都确认了?” “确认了。” 刘善应声道:“扬州的确落在柳玉茹的人的手里了。” “扬州都丢了,”范玉嗤笑,“洛子商还拿什么给朕支持?他瞒着这消息不告诉朕,你说如今他要怎么办?他总得找个主子。” “陛下的意思是?” “要是顾九思和韦达诚、司马南这些人当真有瓜葛,朕就没有活路了,你以为洛子商还会站在我们这边?这个消息,他不会告诉朕的。” 范玉目光幽深:“他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朕死。” “陛下,”刘善叹了口气,“您别这样想,洛大人是您的太傅,他能保您,自然会保的。” “保?” 范玉嗤笑出声:“等着瞧吧,看看明日,他会怎么同朕说。” 范玉的人得知了司马南和韦达诚收了花容胭脂的消息,洛子商自然也知晓。如今朝中内政几乎是他在处理,他思索着没说话,鸣一提醒道:“这消息要告诉陛下吗?” “小事,花容的胭脂本就是礼物平常往来,”洛子商淡道,“不必了,免得他发疯。” 鸣一点了点头。 如今范玉酗酒,在内宫待久了,越发多疑,他情绪上来,疯得厉害,洛子商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洛子商想了想,接着道:“你去查一查那老板身后人。” 鸣一应了声。 第二日洛子商进宫去,范玉睡到正午才起,他起来时,整个人昏昏沉沉,他让人拿了坛酒来给自己醒醒酒,洛子商走进内宫时,便闻到了酒味,脚下全是酒坛子。洛子商蹲下身,扶住了酒坛,低声道:“陛下近日酒量越发大了。” “是啊,”范玉笑起来,他撑着下巴,看着洛子商道,“前线如何了?” “并无大事,”洛子商走到范玉面前,温和笑道,“陛下放宽心,一切有臣。” 范玉笑了笑:“有太傅在,朕自然放心。” 说着,他举起酒坛:“太傅,可要喝点?” “陛下有雅兴,臣愿陪陛下畅饮一番。” 洛子商也不拒绝,范玉见他当真要喝,摆了摆手道:“罢了,太傅每天还有许多事儿要忙,不能在朕这儿耽搁了。” “陛下的事儿,便是最重要的事儿。” 洛子商恭敬回答,范玉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笑起来:“太傅,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明明有权有势,却始终记得自己身份,把朕放在第一位的样子。” “陛下是天下之主,本就是第一位的。” 听到这话,范玉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提着酒坛子从洛子商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酒量不行,找时间叫三位叔叔来宫里喝一杯吧。” “听陛下吩咐。” 洛子商恭敬回声,等范玉走出去后,洛子商直起身,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 他转过身,走出宫去,同鸣一吩咐道:“查陛下身边人员往来。” “大人?” 鸣一有些疑惑,洛子商心中发紧:“陛下有异。” 他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如今正是关键时点,范玉这边,他决不允许出任何岔子。他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道:“陛下要在公众设宴款待三位将军,你让人准备一下。” “如今让陛下接见三位将军,怕是不妥吧?”鸣一有些担心,他总觉得范玉太不可控。洛子商摇头道:“陛下对我起疑,他吩咐的事若我不显出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怕是不满。” 话这样说,鸣一虽然不安,却也不敢多说了。 宫中开始准备设宴,乐坊之内便急急安排起来。 西凤坐在镜子面前,听着乐坊的管事儿在外面催着人道:“动作快些你们这些浪蹄子,后日陛下要在宫中设宴,近来排舞不可懈怠,一点错处都不能有,否则扒了你们的皮,我也保不住你们!” 西凤施施然在额头贴上花钿,起身同小跑着的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她身形高挑,容貌艳丽,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妩媚。可这妩媚并不艳俗,仿佛是天生而来,刻在骨子里,只在抬眼扬眉之间,勾得人神魂颠倒,但她本人却如同水上梨花,清雅动人。 她往人群中一走,便让人为之侧目,乐坊管事月娘看着她,笑容不由得软了几分,同西凤道:“西凤,这是你第一次登台领舞,你可得好好表现,要是让陛下看上了,那便是你的福分。” 西凤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她高兴道:“西凤不会忘了月嬷嬷栽培。” 说着,西凤有些犹豫道:“不过,我第一次去宫中赴宴,心中有些害怕,嬷嬷能否给我个机会,让我先练练胆子?” 月娘听着这话,觉得西凤说得颇有些道理,她似是想了想道:“我找些机会,让你见见贵人吧。” 西凤连忙高兴应了下来,月娘便去找了些熟人,询问这些时日,可有哪些贵人家中设宴,让西凤去窜窜场。 这次宫宴是西凤第一次进宫,因她生得貌美,月娘担心西凤没见过什么达官贵人,进了宫冲撞了皇帝。于是她将名册一翻,选了一家官位最高的,当夜便送着西凤过去。 杨辉好歌舞,夜夜在家中设宴,月娘让人同杨辉家中管事说了一声,管事得知宫中乐坊的人来,自是欣然允许,西凤去之前,月娘特意同管事道:“这是宫中的舞姬,若大人有心,还需得同陛下商议。” 管事笑了笑,应声道:“我们家大人是有分寸的,您放心。” 月娘得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一般,同管事道:“谢过大人照拂了。” 当天夜里,西凤便入了韦府,杨辉府邸并不算大,西凤早早入府之后,被安置在后院,她一个人一间梳妆房,其他院中舞姬都在另一个房间梳妆,没了一会儿,一个侍女走进来给她送了一盘点心,同时小声道:“杨辉在后院,顺着长廊走出去,左转便是。” 西凤点点头,没有多说。侍女走出门去,西凤拿着帕子,擦了眼角的眼线,从取了身上的发簪,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美人干净又美丽,看上去像是十**岁的少女,素若梨花。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往着院子里走去,她进了院子,老远便见到了杨辉在另一边,她假作没看见杨辉,朝着院子里开得正好的秋菊走了过去,她蹲下身,低低看着秋菊,似乎是在说话。 若是普通人,那也不过就是普通赏花,可西凤生得太美,蹲着身在花丛的模样,便似如画卷,让杨辉一时看得有些痴了。他向来好美色,便也没有犹豫,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西凤身后,他瞧她怜爱拂过秋菊,便道:“你若是喜欢这花,便送你罢。” 西凤被这声音惊得猛地起身,便见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瞧着她。他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身材魁梧,布衣蓝衫, 西凤愣了片刻后,慌忙道:“抱歉,妾身误入此处,这就回房去,还望先生见谅。” “你是谁?”杨辉笑着开口,西凤呆呆看着他,似是看痴了的模样,随后又迅速脸红着垂下眼,低声道:“西凤。” 说着,她又觉得自己似是有些拘谨,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定定看着杨辉道:“我叫西凤。” 杨府欢歌笑舞时,消息便送到了顾九思手中,顾九思正低着头在写着什么,望莱进来匆忙道:“西凤和杨辉见面了。” “嗯。”顾九思执笔抬眼,“如何?” “杨辉上钩了。” 望莱立刻道:“西凤与他约定好改日再见,这几日杨辉应当会经常来见西凤。” 顾九思点点头:“同西凤说,一切按着计划行事。” 杨辉见了一次西凤,便忘不掉,第二天便来乐坊瞧西凤。 他怕惊扰了美人,也不敢直接说是找西凤的,就是借着看排舞的名头,来乐坊坐了一下午,等到临走了,也没同西凤搭上一句话。 杨辉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盯着西凤瞧了许久,西凤站在一边,同其他舞姬说话,似是没看到他一般,杨辉心中怅然,又怕唐突美人,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等他走出乐坊,刚上马车,便听外面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韦大人。” 杨辉心中挂念这声音挂念了一下午,忙慌慌张张卷起车帘,便看见西凤站在马车不远处,他惊喜看着西凤,西凤笑意盈盈走到杨辉面前来,同杨辉道:“大人回府了?” “天色已晚,我还有其他公务,”杨辉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么多年了,突然就像少年怀春一般,又开始在一个女人面前忐忑不安起来,他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西凤小姐有事,自然是以西凤小姐的事为先。” “倒也没什么,”西凤笑了笑,“见韦大人坐了一下午,想着韦大人应当是渴了,给韦大人送一碗糖水。” 说着,西凤给杨辉递了一个灌满糖水的竹筒子,杨辉愣愣接了,西凤正要抽回手,便被杨辉一把握住了,西凤红了脸,小声道:“你做什么?快放手。” “我明日可以再来见你吗?”杨辉急切出声,手下女子的手又软又嫩,让他心中顿时荡漾起来,西凤扭过头去,低声道,“你是将军,想什么时候来,我还拦得住你?” “你自然是拦得住的,”杨辉立刻道,“你的意愿,我当然不会违背。” “那我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西凤似是不信,杨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让我来,我便守在乐坊门口,一直等到你让为止。” “你不要脸。”西凤啐了一口,随后抽过手,转身道,“明日我要入宫,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之后,西凤转过身去,便婷婷袅袅走了。 杨辉痴痴看着西凤背影,不见了那清澈如水的眼,这女子便成了妖精,光是背影就让人难以自持了。 旁边侍从看着杨辉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大人,一个舞姬而已,同陛下要过来就是了,大人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你懂什么?”杨辉转过头去,笑道,“美色不过色而已,男女之间,就是这似有还无的时候最为动人。” “明日宫宴,大人去吗?” 侍卫接着开口,杨辉听到这话,脸上便失去了笑意,他想了想,随后道:“陛下召见,没有不去之礼。” “大人……” 侍卫迟疑着,似是要什么,然而最后他也只是轻叹了一声,没有多说。 杨辉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侍卫的意思,淡道:“不该说的不要说,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陛下乃先帝唯一的血脉。” “是,”侍卫立刻道,“卑职明白。” 杨辉挂念着西凤,等第二日宫宴,他早早进了宫中。 他来得早,范玉听闻他来了,少有清醒了些,让人梳洗过后,特意接见了杨辉。来东都这些时日,与范玉接触虽然不多,但杨辉却也听闻范玉是好酒好色的皇帝,他心中想着西凤,同范玉聊了片刻后,便同范玉道:“陛下,其实今日臣特意前来,是有一事相请。” “杨将军请说,”范玉十分热切,杨辉见范玉态度极好,也舒心下来,笑着道,“微臣近来看上乐坊一位舞姬,名为西凤,希望陛下能够割爱,将她赐予微臣。” “好说。”范玉高兴开口,转头同刘善道,“刘善,记下来,回头把人给杨将军送过去。” “不必,”杨辉赶忙道,“我与这舞姬尚还未到这一步,若是强行将人送进府来,怕是不美。” 范玉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范轩走后,也早已成了风月老手,熟知与女人相处一套,他高兴起来,忙道:“明白,这女人还是要心里也乐意才更有滋味。” 杨辉见范玉一切应允,放下心来,范玉手中转着酒杯,想了想,试探着道:“杨将军,周高朗如今已经快逼近东都,这您知道吧?” 杨辉听得这话,顿了顿手中酒杯之后,他笑着道:“自是知道的。” “陛下不必担忧,”杨辉放下手中酒杯,郑重看着范玉道,“我等在东都有精兵二十万,周高朗一路攻来,旅途劳顿,必不是我等对手。我与司马将军、韦将军蒙先帝圣恩,必将以死护卫陛下,陛下大可放心!” “好!” 范玉听到这话,激动鼓掌道:“得将军此话,朕心甚慰,我敬将军一杯。” 杨辉见范玉亲自斟酒与他,顿时高兴起来,他与范玉喝了几杯,随后又道:“陛下,豫州如今无妨吧?” 听到这话,范玉迟疑了片刻后,笑起来道:“无妨。” 说着,他拍了拍杨辉的肩膀:“将军大可放心,前线一旦有风吹草动,朕立刻告知于你。” 杨辉点点头,没有多说。他走时在前线安置了自己的人,告知只要出事立刻禀告东都,如今一直没什么消息,大约便是没出事。 他与范玉喝了几杯之后,便起身离开,去了前殿。等他走后,范玉扭头看向刘善道:“来报信的人都杀了?” “杀了。” 刘善平静道:“东都基本已经封住了消息,除了洛大人与陛下,没有人会知道豫州的消息。” “议和的人派出去了?” “洛大人已经派出去了。” 范玉点点头,他拿着酒杯,慢慢道:“杨辉这个人,就是太挂念豫州了,但好在还算赤诚,但司马南和韦达诚……” 范玉摩挲着酒杯,想了想,他转头看向刘善道:“你觉得怎么处理?” “司马大人和韦大人,必须还是向着您的。” 刘善劝解道:“否则也不会来东都了。” “可他们收了花容的胭脂。”范玉冷着声开口,声音颇为低沉。 “陛下与其猜忌,不妨问问?” 刘善犹豫着道:“若他们当真与顾九思有什么图谋,您也是震慑;若没什么图谋,问清楚,也以免误会。” “你说得是。” 范玉点点头道:“我需得问问。” 范玉打定了主意,当天夜里,范玉和他们喝到高处,他亲自走下高台,来到司马南和韦达诚面前,高兴道:“二位,过去我父皇便常说,二位是能臣,是将才,是我范家的功臣,”说着,范玉拍打着胸口道,“朕心中,敬重你们,把你们当成亲叔叔,来,我敬叔叔一杯。” 司马南和韦达诚心中惶恐,连连说着不敢。 范玉和他们喝了这一杯后,抬眼看他们道:“不过朕有一件事不明白。” 司马南和韦达诚对看了一眼,司马南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心中有何事,可需我等分忧?” “你们为何要收胭脂?” 这话让司马南和韦达诚有些茫然,韦达诚忙道:“陛下说的胭脂是?” “陛下,”一旁听着的洛子商终于察觉不对,他举着杯子,冷声站起来,随后道,“您醉了。” “你闭嘴!” 范玉抬手就一个杯子砸了过去,正正砸在洛子商头上,洛子商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范玉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断朕说话?!” 这一番变故将所有人惊住,司马南和韦达诚心中惶惶不安,范玉继续追问道:“就是那个卖牛肉的老板送你们的胭脂,你们为什么要收?”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在场臣子心里都有些愤怒,尤其是司马南、韦达诚、杨辉三人。 他们之前不在东都,回来后也一直颇受敬重,然而此时却才发现,自己时时刻刻被范玉监视着,如何能不恼怒? 而洛子商被鸣一扶着,其他人去叫了太监,洛子商盯着范玉,心中便了然—— 范玉在防着他。 范玉自己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根本不像他所表现这样愚蠢。洛子商心中瞬间把范玉身边的人给过滤了一边,范玉身边几乎都是他安排的人,除了刘善。可他的人一直盯着刘善和范玉,刘善不过是个普通太监,哪里来的能力建立一个消息网给范玉? 一个消息网的建立,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钱财,因此普通人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在洛子商盯着的情况下,刘善在不惊动洛子商的情况下铺一个消息网出来。那到底是谁在给范玉递消息? 在场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而高台之上,西凤一袭大袖红裙,猛地将广袖展开去,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看向这大殿之内每一个人。 司马南最先反应过来,他忙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这胭脂是老板为报答我们帮他赶走恶徒所赠,当日他所赠之物,都并不贵重,我等也是特意看它只是一番心意……” “朕说的是钱的问题吗?!” 范玉见司马南左右言他,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怒喝出来:“朕说的是胭脂!是顾九思他夫人卖的胭脂!” 听到这话,司马南和韦达诚顿时反应了过来,他们久不在东都,对这些并不算了解,更何况他们两个男人,哪里又分得清什么胭脂不胭脂? 但一听顾九思的名字,他们当下明白过来,连连求饶道:“陛下息怒,我等当真不知晓这些。我等远在东都,本也是沙场糙汉,着实分不清什么胭脂,我等这就回去毁了那些胭脂。陛下息怒!” 听得两人这一番解释,范玉慢慢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方才对两人太过凶恶,想起如今东都就靠着他们两人,他赶忙亲自扶起他们道:“二位叔叔不必如此,方才是我太过激动,我也是太害怕了些,怕二位与顾九思有些什么。” 范玉说着,面上露出哀切神情来道:“父皇离开后,我孤苦无援,如今周高朗苦苦相逼,只有三位叔叔帮扶我了……” “陛下不必担心。” 司马南见范玉似要哭出来,忙安慰道:“我等都对先帝发过重誓,一定会誓死护卫陛下。” 范玉听到这话,舒了口气,他转过身来,高兴道:“来来来,这些误会都过去了,大家继续喝酒!” 没有人回应,范玉有些紧张,他故作欣喜,声音越发大了起来:“怎么?大家不高兴吗?喝啊!奏些欢快的曲子,舞姬继续啊!” 听到这话,所有人顿时回了神,场面又再热闹起来。 所有人撑到了宴席结束,司马南和韦达诚、杨辉一起走了出来,三人都没说话,许久后,韦达诚终于道:“陛下……有些太过不安了。” 另外两人心中都有同感,可谁都不敢开口,杨辉舒了口气,终于道:“不管了,等平乱之后,我们便回豫州了。与陛下也相处不了多少时日。” “若这乱平不了呢?” 司马南骤然开口,杨辉面上倒也平静:“尽了全力,不辜负先帝,他年黄泉路上,也有脸见他。” 所有人都没说话,司马南和韦达诚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此次是他们两人收了胭脂,被范玉怀疑的是他们两人,心中必然比杨辉要复杂许多。 但杨辉已经如此做声,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被范玉这一番糖棍交加,司马南和韦达诚心中已是十分不安。 三人各自回了各自府邸后,西凤当天夜里便出了乐坊,寻到了顾九思和江河,将大殿之上的情况同两人说了。 江河听闻之后,笑起来道:“这批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范玉这一番动作,司马南和韦达诚怕都是和他离了心。” “还不够。” 顾九思看着地图道:“明日我会安排西凤入宫侍奉范玉,”说着,顾九思抬眼看向西凤,“西风姑娘可有意见?” 听到这话,西凤掩嘴笑起来:“今日我见着那小皇帝了,生得倒是不错。” “若你愿意,姑娘有什么想要的……” “不必多说了,”西凤摇摇头,“我没什么不愿意。妾身虽落风尘,却并非不懂大义之人,顾大人本不必参与此事,今日在此,为的也是我们。西风楼还有这么多姑娘,我就算是为着她们,也得入宫。” 顾九思抿了抿唇,他退了一步,朝着西凤恭敬行礼道:“谢过姑娘。” “可有一点,”西凤皱起眉头,“杨辉既然对我上了心,应当是提前同那小皇帝打了招呼的,你如何送我入宫?” “你换个名字,”顾九思平静道,“便叫西风,我在宫中有人,自会安排你过去。你入宫后,对杨辉也别放手,他与你没多深的感情,不会为了你和皇帝闹翻,但经历昨夜之事,在他明明求过范玉的情况下你还入了宫,他会觉得这是范玉对他的打压和警告,这是一口气,他得往肚子里咽,你就让这口气变得难咽一些。” “明白。”西凤点点头。 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至于韦达诚和司马南这边……”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等西凤入宫之后,你们安排一下,我得见他们三人一面。” “不行。” 江河果断出声,斩钉截铁道:“你一出现,洛子商和范玉不会放过你。” “他们不放过我,是因为他们怕。只有我出现在东都,还见了这三位将军,他们才会害怕。”顾九思抬眼看着江河,“我一露面,洛子商必然派人来追杀我,所以我们要早做准备,当着三位将军的面逃脱出去,而三位将军与我见面之事被洛子商的人撞个正着,他们才与我死死绑在一起,再说不清楚了。” “我们一步一步把这三位将军逼到无路可退,只能同我们站在一起才是最佳选择之后,这堆柴便搭好了,周高朗到达东都之前,我便一把火点了这柴,”顾九思抬眼看着闪动着的烛火,“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 顾九思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顾九思抬眼看向江河,冷静道:“舅舅, 如今已是非常时局。(格 格 党 小 说)” 不拼了命, 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他们手中无兵无将,却要同时平衡住近乎是三国之力,哪里还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江河也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顾九思的肩膀,只是道:“便听你的吧。” 江河虽然不掌握实权, 但在东都底层却多有建设,他们规划了一条到时候顾九思逃跑的路线出来, 而后安排了下去。 第二日,西凤在乐坊中排舞, 杨辉早早便来了,西凤与他**了一番之后,被他在暗处搂在了怀里, 西凤似是有些紧张, 背对着杨辉, 低低喘息着道:“你会迎我入府吗?” “只要你愿意。”杨辉笑起来, 低声在她耳边道,“我已同陛下说了。” “你同陛下说了?!” 西凤高兴回头:“陛下同意了?” “一个舞姬而已,”杨辉见她欢喜, 不由得也笑起来, “陛下不会为难。” 西凤听到这话, 踮起脚尖来,亲了杨辉一下。杨辉少有享受这样小女儿姿态,他笑呵呵没有说话,西凤正要在说什么,突然又皱起了眉头,杨辉不由得道:“怎的了?” “你说,”西凤抬眼看他,小心翼翼,“我昨日宫宴,见陛下似是与另外两位将军起了冲突,不会为难你吧?” 这话让杨辉脸色有些变了,可他维持住神态,淡道:“陛下宽厚仁德,昨日的确兹事体大,怪不得陛下。陛下待我仁厚,你大可放心。” “你这样说,那我便放心了。” 说着,西凤靠近了他,挂在他身上,欢喜道:“你何时来接我?” 杨辉想了想,商量着道:“明日?” 说着,他揽住西凤的腰,低头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迷恋道:“你可真香,今夜好好收拾,明日一早,我让人到乐坊来迎你。” “那我等着你。” 西凤放低了声音:“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对我。” “那是自然。” 杨辉朗笑出声来。 两人依依不舍分别之后,已是黄昏,西凤回了乐坊厢房中,便开始梳妆。 她重新画了一个艳丽的妆容,眼角尾线高挑,看上去美艳动人。 等到黄昏时分,月娘便来了她屋中,低声道:“刘公公从宫里来人了,你快些。” 西凤应了声,盈盈起身来,朝着月娘一福,低声道:“多谢照顾了。” 月娘回了她一礼:“应当是我们谢你才是。” 说着,两个人直起身来,看了对方片刻后,俱都笑了起来。 “快走吧。” 月娘催促她,西凤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而后进了宫中来的轿子,她被小轿抬入宫中,而后便站在寝宫之外,寝宫外同她一样站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西凤认出来,也是乐坊的舞姬。 这几个舞姬生得远不如她,站在一旁瑟瑟发抖,里面传来范玉骂人的声音,似乎在咒骂着谁,没了片刻,就听见女子尖叫起来,不一会儿,寝殿门开了,一个女子的尸体便被抬了出来。 西凤同其他女子一起抬眼,目送着那女子离开,而后便听里面传来范玉带了几分不耐的声音道:“进来吧。” 西凤听得这话,便提步走了进去,其他几位舞姬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范玉转过头,便见西凤朝着他盈盈一福,恭敬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和旁边颤抖着的女子形成鲜明对比,范玉挑了挑眉道:“你好像不怕朕。” “陛下乃天子,”西凤恭敬道,“奴婢的命便是陛下的,便是为陛下赴死也甘愿,又有什么好怕?” “当真?” 范玉挑了眉,从旁边抓了一把剑扔了过去:“自己抹脖子上路吧。” 听到这话,刘善忙要开口,却见西凤毫不犹豫拔了剑就朝着自己脖子上抹过去,不等刘善出声,范玉便立刻道:“慢着!” 范玉直起身来,看着西凤,抬手道:“你,今夜留下来。” 西凤放下剑,朝着范玉盈盈一拜:“谢陛下恩宠。” “剩下的,”范玉百无聊赖道,“都拖下去喂狗。” “陛下!” 房内女子顿时哭成了一片,范玉转头看向刘善,刘善忙挥手道:“下去,都带下去!” 刘善一面哄着其他人,自己也一面跟了出去,等他们走了之后,房间里就剩下了范玉和西凤,范玉看着西凤,颇为玩味道:“你的命都是朕的?” “是。” 西凤答得果断,范玉靠在床上,静静看着西凤,许久后,他笑了一声:“你喜欢朕吗?” 西凤没有说话,她注视着座上少年帝王,他生得也算俊美,衣领敞开,发丝散乱下来,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不属于他的颓靡,西凤温柔又平静注视着他,片刻后,她跪着上前去,将手覆在了范玉侧面。 “我心疼陛下。” “心疼我?”范玉嘲讽出声,“朕有什么好心疼?朕问你喜不喜欢朕,你说心疼,这就是不喜欢了?” “陛下,”西凤叹息出声,“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心疼。” “若陛下身边有诸多喜欢陛下的人,”西凤凝视着他,范玉听着她的话,竟是有些愣了,他看着这个女人似是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她慢慢道,“陛下怎会问奴婢这样的话?” “奴婢只是一介舞姬,不比陛下天子之尊,”西凤低喃着靠在范玉胸口,柔声道,“奴婢的喜欢值不得什么,可陛下若问起来,奴婢得说句实话。” “奴婢走到这里,便是因为喜欢。” “陛下可记得当年您还是太子,驾马入东都?” 西凤的话让范玉有些恍惚,他慢慢想起当初他随着范轩一起入东都,当时他以为,天下至此,便是他们父子的了,所有人都当臣服于他,都当打从内心里尊敬他、喜爱他。 于是他意气风发,张狂无忌,那天夹道都是百姓,欢呼着他们入城,他们虽然没跪,却也让他高兴极了。 西凤靠着他的胸口,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柔声道:“那时候,看着陛下的模样,奴婢便觉得,喜爱极了。” 听到这话,范玉一言不发,他一把将西凤推到床上,拉下了床帘。 第二日清晨,顾九思刚刚醒来,便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西凤被册封为贵妃。 而这也是范玉登基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妃子。 这一点出乎所有人所料,便是顾九思都有些意想不到。可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点是极为有利的,这证明范玉心里,至少是喜爱西凤的。 顾九思想了想,转头同望莱道:“周高朗到哪里了?” “至多五日,”望莱有些紧张道,“周高朗就要到东都了。” “沈明呢?” “今早的消息,”望莱压低了声音,“秦城怕快要守不住了,五日内,他们必须要退守到守南关。” 守南关是豫州——乃至整个大夏最险要的天险,如果退守到守南关,这一仗对于沈明来说会好很多。 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玉茹那边传来消息了吗?”顾九思急促道,“玉茹那边若是没把黄河的事儿解决,沈明绝不能退守到守南关。” 守南关上游就是黄河,洛子商之所以一直还没动黄河,就是等着沈明退守守南关。一旦沈明退守,黄河决堤,八万人马和城中百姓,那都没了。 “夫人还在找。” 望莱禀报道:“昨日来信说,夫人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怕是身体要熬不住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垂下眼眸,他手搭在沙盘上,好久后,才慢慢道:“你让人同她说……” 然而话没说完,顾九思又止住了声音,最后却是道,“算了,不说了。” 又有什么好说呢? 他又能怎样呢? 所有的劝慰不过是安慰一下他自己,叮嘱一句仿佛就是做了什么,但实际上,没有到她面前去,没能帮她,甚至不能为她端一杯水,空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又有什么价值? 顾九思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同望莱道:“安排一下,等杨辉见了西凤以后,我同三位大人见个面吧。” 望莱应了下来,而后便退下去安排。 西凤封为贵妃的消息很快传开,杨辉也不例外,在府中得了这个消息。这是他的人刚从乐坊回来,他派人去接西凤,轿子抬过去,又空荡荡抬了回来,下人战战兢兢道:“乐坊的管事儿说,昨夜宫里来了人,召了一批舞姬进宫,西凤在里面,而后便留在了宫里。” “胡说八道!”杨辉听得这话便怒了,“我才求过陛下,陛下也答应我将人留给我了,乐坊的人不知晓吗,还将人送进宫去?!” “管事儿……管事儿……” 跪着的人战战兢兢,杨辉察觉其中又隐情,皱眉道:“说!” “管事儿偷偷同奴才说,是宫里人点名要的。” 听到这话,杨辉顿时便愣了。他同范玉特意要了西凤,范玉答应了,而后酒宴范玉与另外两位起了冲突,如今就把西凤召入了宫中…… 范玉与司马南、韦达诚的冲突,其实更多的是警示,他看得出来,范玉是在警告他们,那西凤…… 杨辉一时想得有些多起来,想多了之后,他旋即便恼怒起来。 他本对范玉忠心耿耿,范玉为了试探他,这样抢他的人,他如何能不恼怒? 他正打算去宫中找范玉说道,结果才到门口,西凤被封为贵妃的消息便传了过来。西凤要是只是被留夜,他去讨要,那还好说,如今被封了贵妃,他还要讨要,那便不可能了。 杨辉在门口呆了呆,旁边侍卫小声道:“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算了吧?” 这话让杨辉心口发闷,可他也没什么办法,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终于还是回了府邸。 顾九思这边一切有条不紊进行时,柳玉茹领着人已经按着地图上标出来的点,检查过了大部分洛子商修过的地方,沿路走向了最难进入的一个河道,这个河道从山中穿过,掩于荒野,入山就需要一日,如果可以,她想将这个河道放在最后检修,但这样一来,时间就会增长,于是她便将其他人分去查看其他地方,自己亲自领了人来检修这个河道。 日出之时,柳玉茹便领着人进了山中。 她早已放弃了普通的丝绸长裙、金钗玉簪,只穿了一身深色粗布麻衣,脚踩着便于行路的草鞋头发用发带高束,头顶上顶着一顶泛黄的箬笠,手上拿着青竹仗,同许多人一起往山中行去。 木南在前面砍草开路,行到一般,木南突然道:“这路有人走过了呀。” 听到这话,柳玉茹抬起头来,她听得木南的话,颇有些疲惫道:“这样的荒山,也有人出入吗?” 木南低下身来,看了看那些被压扁了的树枝,继续道:“应当刚过去不久,怕还挺有钱,”说着,木南扒开草丛,从里面拿了一块被草下来的布条道,“您瞧,这布料还不错。” 听到这话,柳玉茹觉得有些不安了,她走上前来,从木南手中拿过布条在手里摸了摸,又低头嗅了嗅,随后猛地变了脸色道:“快,去追人!” “夫人?” 木南有些不明了,柳玉茹立刻吩咐后面人道:“赶紧出山求援,说洛子商大概是让人来点燃引线了,让傅大人立刻带人过来,其他人跟着木南去追。” “夫人,怎么回事?” 印红还有些茫然,柳玉茹捏紧了手中布条,沉声道:“这是扬州的云锦!” 一听扬州,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木南稍稍一想,联系着昨日沈明发来的战报,立刻便明了了。 秦城很快就撑不住了,沈明即将被逼入守南关,只要沈明入守南关,他们必然就要炸开黄河。 木南沉下,立刻按着柳玉茹的吩咐超前追了过去,剩下几个人被柳玉茹分开回去报信,最后就剩下柳玉茹、印红以及一位负责专门修建堤坝的先生跟着她们。 那先生姓李,年近三十多岁的秀才,因善于修建桥梁水利,被傅宝元一直用着。柳玉茹本是带他来看看,如今人全都分开了,李先生不由得道:“夫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柳玉茹想了想,接着道:“我们也去河边。” 说着,柳玉茹便领着两个人往前:“不管怎样,先到河边去看看情况。” 柳玉茹和印红、李先生小心翼翼往前走去,快到河边时,就听前方传来打斗声,三个人赶紧蹲下来,在草丛中看着,便看见木南领着人围攻着三个男人,木南这边人多势众,但对方武艺不错,双方周旋许久,一个男子咬了咬牙,往河中一月,便被河水卷了出去。也就是这片刻间隙,木南已经按住另外两个人,柳玉茹冲出来,才急道:“留活……” 然而话没说完,对方却都口吐鲜血,竟已经自己咬破了毒囊自裁了。 这一番变故太快,木南反应过来时,急忙跪下来告罪道:“是属下思虑不周。” 柳玉茹定了定神,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堤坝,随后道:“也不必多说了,先检查吧,李先生,”柳玉茹转过头来,同李先生道,“一同来看看吧。” 说着,柳玉茹便同所有人一起从岸上下去,这个位置在山谷,两山正中,再往前十几米,便是两山出口。柳玉茹看了地图一眼,发现修建的图志上所描述的情景与眼前不太一样,图上这一段黄河应该更长更平缓一些,远不是眼前看到这样陡峭。 柳玉茹紧皱着眉头,心里对这个地方的怀疑便多了几分。她将图志递给李先生,指名了差别,李先生皱了皱眉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周边,随后道:“他们应当不会把决堤口设置在两山中间。” “我也这样想。” 柳玉茹点点头,两人合计一番后,便领着所有人一起往下走去。走到山谷出口,所有人便见天地一宽,而后就看到前方骤然变成了一个下坡,河道的坡度变得极为陡峭,但不能看出的是,为了减小河道坡度,已经让人填了不少土上来,可饶是如此,仍能见河水奔腾而过,一路往前狂奔。 这个河道正下方,便是守南关。柳玉茹看了堤坝的修建志,这个位置修了三个水位,如今八月雨季,河水早已蔓延过中位线,他们能够查看的仅仅只有外面的堤坝和高位线的河床。 这个地方过于陡峭,于是只有木南领着人下去查看。 这里或许是因为太过险峻,堤坝的修建比其他地方也要精致许多,与河水接触的内部是用大石头堆砌,中间堆满泥土,外面又用石头和砖瓦堆砌了一层,看上去十分厚实,并没有什么异常。 木南和所有人检查着高水位上每一个位置,这时身后也陆陆续续来了人,傅宝元从山林里带着人走出来,看见柳玉茹一行人,随后道:“可有什么收获?” 柳玉茹转头看了一眼木南道:“还在查。” “我们一起帮忙。” 傅宝元忙让跟来的人也开始查,这样速度快上许多,半个时辰后,木南上前来道:“没有异样。” “怎会?!” 柳玉茹有些错愕了。 之前的杀手和图志的错误,再加上已经排除过的堤坝,这个堤坝怎么看都应当是埋□□的位置。 然而木南却还是摇了摇头:“都是实心的。” 柳玉茹没说话,她想了片刻后,却是道:“下面的水位呢?” 听得这话,众人都有些愣了。李先生从后面走上来,开口道:“我看了时间,他们修建时,正是黄河旱季,当时水位应该很浅。中下水位也该一查。” “如果是在下面水位,”傅宝元有些不解,“此刻黄河已经淹了下面的水位,他们如何点燃?我觉得洛子商应该不至于这样做。” 这让李先生有些犯难了,柳玉茹想了想,看了一眼堤坝,随后道:“他们如何点燃我不知道,可是以洛子商的才智,他不会想不到汛期的问题,先下去找。” 柳玉茹说完,所有人面面相觑,一个人大着胆子道:“夫人,此处水流湍急,又没有什么借力的东西……” 周边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堤坝上就算有树,也都是些新种的小树,根本不足以承载一个人的重量,作为固定点让人下黄河。 柳玉茹想了想,终于道:“二十个人为一组,拉住一根绳子,让擅水性的人下去。下去一次,赏银十两。” 听到这话,所有人顿时不再反对,有几个人主动站出来,接受了柳玉茹的意见。 柳玉茹让这些人绑上绳子,由岸上人拉着,溺水下去,而这时候,李先生就在一旁环绕着堤坝两边,皱眉走着。 柳玉茹看了一眼李先生,有些疑惑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李先生抬眼道看了看两边,“你有没有觉得两边水好像不一样高?” 柳玉茹听到这话,盯着黄河看了一下,两边的水面似乎不是很平整,靠着守南关这一面的更低一点,这也就意味着,守南关这一面的堤坝,一直在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而且,”李先生指着下游道,“这里明明是个坡,为什么河道却是平的,直到前面三十丈开外,又突然落下去,这样设计很不合理。” 是很不合理,这样会让三十丈后的落水更加突然,而三十丈内又增加了工程量,因为它必须填更多的泥土。 柳玉茹颇为不安,这时候下河的人也上来了,木南是最先下去的,他喘着粗气跑过来,摇了摇头道:“不是空心的。” 这话让柳玉茹抿了抿唇,旁边傅宝元有些傻眼:“总不能掘了堤坝来找吧。” 按照他们的规划,一个堤坝的修建会分成三层,河床是用大石头累积,这是最厚的一层,然后大石头外侧再添实土,实土外侧铺用藤条装起来的小碎石,最后砌上砖瓦。 柳玉茹本以为炸药会放在最外侧,可如今所有可能藏炸药都是实心的,还要继续找下去,就只能掘堤了。 柳玉茹拿不定主意,木南想了想,突然道:“不过,李先生,下面不是石头,是砖块,这正常吗?” 听到这话,李先生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木南被吓到了,他咽了咽口水:“就,我摸到的墙壁,不是石头,是砖。” “砖?” 李先生愣了愣,片刻后,他立刻冲到了河床边上,蹲在河边,低下身去,伸手去掏河床。他掏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手下的触感的确是石头,木南赶紧道:“李先生,不是那儿,是这儿。” 说着,木南走上前去,给李先生指了地方。李先生伸下手去,什么都没摸到,片刻后,他抓到了一条麻绳。这绳子极粗,李先生顺着绳子摸上来,发现绳子被掩盖在了泥土里。李先生脸色很难看,他让人给自己一条绳子,绑在自己身上之后,伏下半个身子去摸,这一次他终于摸到了砖头,不是一块,而是许多,这些转头被麻绳死死捆着,固定在了河床上。 李先生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开始让所有人找这些砖头,最后他们发现,这样用麻绳捆着的砖头一共有十处,最后一处,刚好是那平整的三十丈结束之处。 这些捆着的砖头,都被麻绳捆成了一块板,固定在了墙面上,而他们旁边则是大石头,就这样一块砖板,一块石头相间。 柳玉茹看着李先生面色沉重,她心知不好,李先生在又让人拿了长竹竿来逐一测量了水位,最后他蹲在河边沉思了片刻后,站起身来,同柳玉茹道:“夫人,我猜想,洛子商或许并没有埋炸药。” “那他是?” 傅宝元有些诧异,却想不明白,李先生继续道:“我猜想,他在修建时就已经设计好了这个位置,你们看,对面的水位明显比我们这边高很多,这里便已经受到水流冲击很久。而这些砖块的位置应该是石头组成,可他却用砖块取代,用麻绳绑住,此刻麻绳绑着,它们像一大块石头,一堵墙,还能绑着承担水流冲击,如果它们散了呢?” 这话让所有人心里有些发沉。柳玉茹坚持道:“它们散了,堤坝能撑住吗?” 李先生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刚才我看过了,这个堤坝的修建,外层比一般的堤坝都要薄,土也不是完全的实土,但因为他南北高低不平,其实更容易决堤。如果麻绳解开,基本就撑不住了,再来一场暴雨,那就是彻底撑不住了。” 柳玉茹不说话,她咬了咬牙,终于道:“这样一来,他们若是要弄开这个堤坝,一定就得斩了那麻绳,我们若是用铁链将那些砖块绑死,他们就没办法对不对?” “要打桩。” 李先生有些为难道:“如今在汛期,要探到河底去将铁链子打桩固定住,然后再绑,怕不是易事。” “那也得做。” 柳玉茹立刻抬头看向傅宝元道:“傅大人以为呢?” 傅宝元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了众人。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傅宝元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诸位,你们也听明白了,今日我们若是不管,黄河决堤,那它下方受灾的,便是千万百姓了。我问诸位一句,管,还是不管?” 大家都沉默着,许久之后,一个大汉走上前来,用地道的永州话道:“夫人,若是我管这事儿,夫人能再加五两银子吗?” 听到这话,柳玉茹笑起来,她道:“加十两!” 大伙儿顿时欢呼起来,柳玉茹看着他们似是高兴极了,不免无奈道:“你们莫要高兴太早了,这可是容易死人的事儿。” “夫人,”那些人叹了口气,“不瞒您说,这几年过日子,哪天不是随时提心吊胆要掉脑袋的?这黄河淹了,受灾的还不死咱们永州豫州,您不给钱,我们也得干啊。” 柳玉茹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她忙道:“行了,不会亏待你们,赶紧动手吧。” 吩咐完,傅宝元便吩咐人去找足够长的铁链子,而李先生就在一旁测量打桩的位置和需要的铁链子的长度。 这时已经是夜了,柳玉茹也有些疲惫,她看大家都在忙着,同木南道:“你将其他人都调过来吧,洛子商肯定会派人过来的,要严加防守。” 木南点点头,柳玉茹看了看天色,终于道:“我去睡一会儿,等一会儿开始打桩了,你再叫我。” 木南应声,柳玉茹便带着印红去一旁睡了。 过往她都是高床软枕,除了跟着顾九思逃难那段时光,她在物资上一直过得还算不错,尤其是这一年来,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却独独在这几天,把苦都吃尽了。 她身上都是被树枝划破的伤口,脚上长着水泡,这么久以来几乎都没睡好,随便找颗书一靠,就能睡过去。 睡过去后就是一个又一个梦,梦里是东都熊熊大火,顾九思一袭白衣,长发散披,盘腿坐在火里被灼烧着,笑得悲悯又怜爱,仿若神佛。 她抱着顾锦,拼命想往火里冲,却只得他一句:“别来。” “我给你好多银票,”他说,“抱着银票,你别哭了。” 然而听得这话,她在梦里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顾九思……”她哭得声嘶力竭,拼命喊着他的名字,“顾九思!” 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梦里,传递到了另一个梦里。 顾九思睁开眼睛,便已是天亮了。 江河敲了他的门,走进来道:“昨天西凤和杨辉见面了。” 顾九思坐在床上,他蜷着一只腿,一手搭在腿上,撑着自己的额头,似是还没睡醒。江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道:“杨辉差点就当着范玉的面揭穿西凤就是他要的人的身份。不过西凤控制住了场面,然后私下去找他哭诉了一番,求了杨辉别说他们认识,免得范玉因嫉妒杀了她。杨辉于心不忍,答应了下来,出宫的时候,”江河轻笑一声,“据说打了一个冒犯他的太监。” 顾九思在江河声音中慢慢缓过神来,他点点头,撑着身子下床来,去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他心中怕已是愤怒至极了。” 江河转动着手中扇子,撑着下巴瞧着他,漫不经心道:“没睡好?” 顾九思拿着茶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他点点头道:“梦见玉茹了,还有阿锦。” “快了。” 江河轻叹一声:“周高朗后日就要到东都了,咱们没多少时间了。今日你就见杨辉三人?” “今日见吧。” 顾九思点了点头。 江河得了这话,就去安排,他联系上了自己过去一位门生,借了个理由了司马南、韦达诚、杨辉三人,地点定在了一家青楼包房,三人以为是普通官场酒宴,便都欣然赴约。等到了约定地点后,三人才发现竟然是三个人都来了。韦达诚不由得有些诧异道:“怎么你们都来了?” “李大人说有豫州的事儿要同我说。”杨辉皱起眉头。司马南也道,“他也是同我这么说的。” “巧了,”韦达诚笑起来,“他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那他人呢?”杨辉有些不安。 因为西凤的事儿,他还在火气上,什么事儿都令他烦躁。杨辉正说完,房门就开了,三个人望过去,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韦达诚笑起来:“李大人,你……” 话没说完,房门便关上了,与此同时,顾九思将自己的帽子放了下来,静静看着三个人。 三人愣了愣,司马南当即将手放在剑上,冷声道:“顾九思?” 他们当年在幽州都曾见过,后来三人驻守豫州,虽然和顾九思不熟,但也认得他的相貌。 顾九思见三人这么紧张,笑着拱手道:“三位大人别来无恙?” 三人不敢说话,他们飞快思索着,此刻应当做什么。 应当立刻叫人来抓走顾九思,还是……听他说些什么? 然而顾九思没有给他们迟疑的时间,他径直走进房来,施施然跪在小桌边上,给自己倒酒道:“陛下斩杀张大人与叶大人、推翻内阁之事,三位都听说了吧?” 三人盯着顾九思,顾九思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抬眼看着他们道:“三位大人难道一点都不怕吗?” “我们有什么好怕?”杨辉最先出声,冷着声道,“我们又不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呵……” 顾九思低头轻笑,他抿了一口酒,慢慢道:“杨大人,我离开东都之前,先帝曾专门嘱咐我,要我日后好好辅佐陛下。他特意赐我天子剑,希望我能好好督促陛下,当一个好皇帝。” 说着,顾九思抬眼,嘲讽道:“我也好、张大人也好、叶大人也好,乃至周大人江大人,都是先帝选出来的辅政大臣,甚至于陛下近日皇位,都是我舅舅江河一手保住,你们以为,若不是我们对陛下忠心耿耿,先帝又怎会建立内阁,让我们辅政?你说我们犯上作乱,你倒是说说,陛下动手前,我们犯什么上,作什么乱了?” 这些话让三人沉默下来,三人对当时之事其实并不清楚,单就听范玉一面之词,如今顾九思在此,他们只能再听另一个版本。顾九思看着他们,继续道:“陛下生性多疑,又受洛子商奸臣蛊惑,对我等一直多有猜忌,为了打压我等,时常寻找麻烦,他见臣子妻子貌美,便想夺人发妻,见张大人与叶大人关系颇近,就怀疑他们结党营私,三位来东都这么些时日,难道还不知晓吗?” 三人低着头,思索着顾九思的话。 这些话都说到了三人心里去。 夺人发妻、怀疑打压,这都是最近他们遭遇着的。 见三人密不做声,顾九思接着道:“我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吧。三位大人,范玉并非一个好君主,为了逼迫周大人消耗兵力,他在刘行知攻打豫州时特意将你们调离东都,想逼迫周大人去豫州。” “刘行知打过来了?!” 杨辉震惊出身,顾九思挑眉:“哦,你们还不知道?我还以为,三位大人是做好割让国土,卖国求荣的准备了?” “你放屁!” 韦达诚怒喝出声来:“你才卖国求荣。” “既然不是卖国求荣,”顾九思冷下声来,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三位将军不守好前线,来东都做什么?就算换了周大人做天子,大夏还是大夏,难道又会亏待你们了?” “陛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司马南冷声开口,“先帝对我等有知遇之恩,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懂,”顾九思嘲讽开口,“卖国卫君,忠义!” “你!” 韦达诚拍桌子指向顾九思,似要打他,司马南和杨辉顿时拦住了他,司马南道:“不要冲动。” “对,”顾九思笑道,“不要冲动,监视你们的人还在外面听着呢。” “监视?” 韦达诚冷下脸来,顾九思将就一口饮尽,玩弄着手中酒杯道:“是呀,难道三位不知,三位身边都是洛子商和范玉的探子,从你们进这个店,我进这个店开始,他们便已经盯着了。你们同我在这屋中‘密谋’这么久,你觉得传到他们耳里,陛下如何想你们?” “我杀了你!” 这次韦达诚真忍不住了,他们本就被范玉猜忌着,若出了这事儿,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一把拔了剑,指向顾九思,顾九思豁然起身,迎着剑锋就去道:“来!” 他这一番动作,倒将三人吓到了,顾九思死死盯着韦达诚,往前踏去道:“朝着我胸口来。我告诉你们杀了我会发生什么,最多后日,周高朗便会来东都,你们两军在东都会战,而我兄弟沈明,一人独带八万人在前线抗敌。你们这些人为了权势你死我活,只有我的兄弟,一个人不顾生死,保全豫州!” “等前线八万大军扛不住之后,他们只能退守守南关,但洛子商在守南关上方黄河买下□□,只要大夏士兵退入守南关,黄河马上就会被炸开口子,大夏将有百万子民受灾,这时候,前线军队,便是全线溃败。” “丢了守南关后,从守南关到达东都,一马平川,刘行知可以带着大军一路夜奔突袭,三日抵达东都,这时候,我们大夏两只精锐斗了个你死我活,刘行知不费摧毁之力,便可夺下东都。到时候,你们再到黄泉路上去见先帝,同先帝说一句,你们没有辜负陛下,为了保护陛下,国,你们卖了,大夏,你们灭了,百姓,你们害了,你们到看看,到时候先帝会不会觉得你们做的对!” 这些话让三人脸色苍白,顾九思仍旧道:“要是陛下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便不会留下天子剑予我,更不会留下陛下失德可废的遗诏了。” “那你的意思,”司马南找回了几分理智,终于道,“洛子商是刘行知的奸细?” “你以为呢?” 顾九思嗤笑出声:“不是奸细,会在黄河动手脚?” 司马南没说话了,这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九思听见外面传来三声敲门响声,他站起身道:“你们可以好好想想,反正,今日之后,你们也没多少命可活了。” “你什么意思!” 顾九思起身走到窗边,杨辉见他要走,及忙开口,顾九思推开窗,看着外面举弓对着他的天罗地网,他脱下了袍子,转头朝着三人笑了笑:“你们以为,与我密谈这么久,如此关键时刻,范玉还容得下你们?” 说完,他将袍子一甩,大声道:“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找我!” 也就那一刻,顾九思一步踏出窗户,箭矢如雨而来,顾九思长袍一甩,便拦下了第一波箭雨,而后便听旁边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站在高处射箭的人纷纷被暗处的箭矢所伤。 “抓人!他不止一个人!” 有人大喊起来,顾九思落到了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人,嗤笑了一声,便提剑朝着前方狂奔了出去。 到处都是追他的人,到处也是暗箭,他跑过的地方都设置着机关,追他的人很快就慢了下去,顾九思冲进一条巷子,掀开竹筐,打开了一条地道的门,便跳了进去。 没了片刻,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那些人翻找过一条街,而这时候,顾九思从密道里爬出来,换了身衣服和装束,便大摇大摆的离开,重新回了西风楼。 回到西风楼后,江河坐在书桌上看着纸条,面色凝重。 顾九思挑了挑眉:“怎么愁眉苦脸的?” 江河抬眼,神色凝重:“秦城破了。” “你说什么?!” 顾九思震惊回头,江河抿了抿唇,重复道:“秦城破了,沈明正在退守到守南关。”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此番刘行知带了三十万大军, 八万军力在毫无天险的地方能坚守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百度搜索"G g d O W N"每天看最新章节.) “可今日清晨才说还能撑五日,怎么晚上……” 顾九思有些不解, 江河叹了口气道:“再继续呆在秦城,八万大军怕是要尽灭。而刘行知之前已经放过话,凡他行军之城,若不投诚,便屠尽全城。因为沈明强行抵抗了这么写时日,刘行知早已积怨难消,等他破门入秦城,便秦城是鸡犬不留。于是昨日清晨,沈明得了玉茹已经找到了洛子商做手脚的位置的消息,便立刻组织百姓退入了守南关。因为城门已经有了破损,至多再一日, 秦城必破无疑,若到时候再退,秦城百姓就保不住了。” 顾九思听到是柳玉茹找到了地方, 放心了不少,立刻道:“那如今什么情况?玉茹把炸药都拆了吗?” 听到这话, 江河摇了摇头。 他们如今书信往来都是飞鸽传书,三州距离不远, 用鸽子传送书信, 豫州距离东都不过一天一夜, 而永州到豫州更是不过一天。而永州到东都则需一天一夜。 江河将信交给了顾九思, 解释道:“不是炸药,具体情况你看吧。” 顾九思急急拿了书信过来,沈明书信中说明了他那边的情况,同时永州来的书信也说明了柳玉茹的情况和打算。 顾九思算了算时间,按着这个书信的时间来看,沈明应当是在昨日清晨退守守南关,他不可能一下撤退,必然要安置百姓,这样一来,那至多在今日,他便已经退到守南关。 而柳玉茹在前天夜里开始着手解决黄河上的砖板,如果进程顺利,明日清晨之前,她便能解决黄河问题。 周高朗明日进东都…… 顾九思将在脑海里将一切思索了一圈后,睁开眼睛,立刻道:“通知西凤,让陛下今夜宫中设宴,邀请三位将军!” “你要动手了?” 江河即刻明白顾九思的意思,顾九思点头道:“来不及了,若我们再不动手,就是其他人动手了。” 江河应了一声,顾九思接着道:“将你的人叫上,也将我的人叫上,今天晚上,只要宫中动手,立刻开始组织将百姓送出去安置。” “你要百姓出东都?” 江河皱起眉头:“一夜之间全部送出去,你可知东都有近百万人?” “我知。” 顾九思点头道:“所以要广开所有城门,十户为一组,让各组有序组织,尽快疏散出去。” “疏散后又安置在哪里?” “城郊青桐山,我已让人备好帐篷粮食,临河还有水源。” “一晚上疏散不完。” 江河果断开口,顾九思冷静道:“我会尽量争取时间。”说着,他抬眼看着江河,“疏散百姓只是保险之举,但是,我一定会让周家人下马入东都。” 只有周家军队下马入东都,才能控制住军队,让东都免遭一劫。 江河沉默了片刻后,点头道:“我明了,我这就去找西凤。” 江河让人通知了宫里的线人,由宫里线人传给了西凤。 此时西凤正在庭院之中,范玉去同洛子商议事。 她自从入宫以来,与范玉几乎是形影不离,而洛子商此番前来,面色沉重,而且不准任何人靠近他们两的谈话,这才将西凤放在了庭院中。 西凤在庭院中摘了片叶子,翻转着手中树叶,内殿之中,范玉撑着下巴,看着洛子商道:“人都出现在东都了,你却抓不到?” 洛子商心中有些不安,只能道:“顾九思不是一个人,他必定有诸多党羽……” “朕听你说废话?!” 范玉叱喝出声:“朕要的是人!顾九思都来东都了,见着韦达诚这一批人了,你还抓不到人,朕要你又有很什么用!” 说着,范玉站起身来,他双手背在身后,急促道:“如今既然顾九思见着了他们,豫州的消息必然也传到他们耳里了。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向着朕?” 洛子商没说话,他静静站在一边,范玉见他不说话,他嘲讽笑来:“不说话了?不说你会保护朕了?当初你口口声声要朕废了内阁,说你会以扬州之力鼎力支持朕,如今呢?!” 范玉大吼出声来,从旁边取了东西就往洛子商身上砸,一面砸一面怒道:“你连一个扬州都守不住!扬州没了,我们就靠着这三位,你如今连这三位都看管不好让顾九思抓了机会。杨辉好色、韦达诚贪财、司马南又是颗墙头草,他们联合着周高朗反了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 洛子商被他用东西砸得受不了,他猛地喝了一声,范玉被这一声陛下震住,洛子商冷冷看着他,那双眼里带着血性,让范玉心中一阵哆嗦,随后就见洛子商低下身去,捡了东西,平静道:“陛下,如今三位大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豫州的消息他们早晚会知道,不足以让他们为此辜负先帝。周高朗马上就要到了,三位将军就算要去救豫州,也会保护好陛下之后再去。” “那万一……” “陛下有得选吗?” 洛子商看着他,这话把范玉问愣了,片刻后,他颓然坐在金座上,他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脸,似是有些疲惫。洛子商走上前去,将捡来的东西放在范玉身侧,淡道:“陛下,如今您除了好好信任三位将军,已经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洛子商……” 范玉颤抖出声:“你害我……” 听到这话,洛子商弯起嘴角,他转头看着范玉,温和道:“陛下,不是臣害您,臣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陛下心中所想?” “您不想被内阁管束,不想被他们控制,也不想像先帝所期望那样,励精图治,好好守护他打下的江山。” 洛子商慢慢道:“走到这一步,不是臣害您,是您不认命,可不认命要有本事呀。” 范玉颤抖着身子,他抬起头来,冷冷看着洛子商:“你说朕无能。” 洛子商面上毫无畏惧,温和道:“臣不敢。” 范玉猛地抬手,一巴掌抽在了洛子商脸上,怒道:“朕告诉你,”他指着洛子商喘着粗气道,“朕死了,便要你第一个陪葬!” 洛子商听得这话,抬手捂住自己被扇过的脸,看着范玉道:“陛下息怒,是臣失言。还望陛下大局为重,如今稳住三位将军才是。” “滚!” 范玉指着门口道:“你给朕滚!” 洛子商也没有纠结,朝着范玉行了一礼,便转身退开。 等洛子商走了,西凤听得了声音,她领着人进了大殿中,一进入殿中,她便看见范轩坐在皇位上,正低着头,瑟瑟发抖。西凤立刻同所有人道:“退下!” 大伙儿见着范玉的模样,赶忙退了下去,西凤什么话都没说,走上前去,将范玉揽在怀中,梳理着范玉的发丝,一言不发。 范玉的眼泪滑落在她皮肤上,但他的颤抖却在她的安抚下止住了,他靠着西凤,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他们都想要朕死。” 他带着哭腔低喃出声:“谁都恨不得朕死。” “陛下莫怕,”西凤温柔道,“臣妾在这里陪着您。” 范玉听着西凤的话,慢慢缓了下来。许久后,他突然道:“我该怎么办?” 西凤想了想,斟酌着道:“其实陛下如今,也没什么选择,只能全堵在三位将军上了。不如宴请三位将军,好好聊一聊,让三位将军知道陛下对他们爱惜之心。” 范玉不说话,他似乎是在思索,好久后,他叹息了一声:“也只能如此吧。” 说着,范玉直起身来,同外面人道:“传令,今夜宫中设宴,邀请三位将军!” 范玉的消息刚传出去,洛子商和顾九思等人便知晓了。顾九思召集了城中他们有的所有人,虎子来东都以来,混得不错,有了许多兄弟,而柳玉茹早先建立的东都线人中也有不少人,加上江河的人以及顾九思在朝中有的一些可靠门生,全部举起来,竟然也有近千人。 范玉要设宴,宫中便开始忙忙碌碌,而这时候,顾九思在城外别庄将这些人全都召集起来。 这些人有一些是头一次见,但大多数面孔,他都见过,他们男男女女,有华衣锦服的商人,有粗布草鞋的乞丐,有玉冠白衣的朝中新秀,有轻纱金簪的青楼女子,也有平日里看上去温婉清秀的闺秀,白发苍苍的老妪。 他们从内院一路站到外院,顾九思在内院高台之上,放了一个祭桌,祭桌上方,供奉着天子剑与香炉,还有两杯水酒,江河站在他身侧,也是少有郑重模样。 高台之下,侍从开始给每一个发一杯酒,顾九思站在高处看着,朗声出口:“诸位,此时我等立于院中,手执水酒,可诸位可知,东都南境前线,刘行知已带三十万人马,强攻豫州?” “知!” 所有人齐声回答,如今局势,在场众人,大多明白。顾九思接着道:“那诸位又可知,刘行知下令,凡他行军过路,若不开城投诚,他便屠尽满城人?” 这话让所有人颇为震惊,然而人群中却还是有一个青年捏紧酒杯,咬牙道:“知道。” 顾九思抬眼看去,那是他当初在科举之中选出来的门生,如今在朝中兵部任职。顾九思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示意,随后接着道:“那大家知不知道,周高朗已许诺三军,若入东都城中,可劫掠三日?” 所有人不说话,然而这个消息,从他们开始做事起,他们就已知道,他们目光灼灼看着顾九思,顾九思继续道:“周高朗明日便将入东都,若我们不阻止他,让他强行入城,那东都必将生灵涂炭,百姓受灾。而若我们以军队阻他,我大夏两只精锐内战于东都,不出两月,刘行知便可攻入东都,届时,大夏便再无还击之力。而刘行知对待子民如猪狗,我等怎可让大夏江山,落于此等人手?让先帝心血,废于大夏内耗之中?” “今夜宫中设宴,我将与江大人、宫中义士配合,取得东都的控制权,而当诸位见宫中燃起信号弹后,便劳烦诸位,将百姓迅速疏散于城郊。” “明日清晨,我将于城外阻拦周军,若成,我回来再见诸位兄弟姐妹,若不成,”顾九思扫向众人,冷静道,“来年清明,还望诸位,薄酒一杯,以慰亡魂。” 听到这话,所有人捏紧了手中酒杯,目光都落在顾九思身上,那些目光俱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刚毅,而顾九思举起杯来,抬头看向远方,扬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等今日在此立誓,为大夏国运,百姓兴亡,无论男女、老幼、贫贱、尊卑、均人尽其能,生死不论,”说着,顾九思目光巡过所有人坚毅的面容,沉声道,“今夜我等,以血护东都!” 说完,顾九思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掷于脚下,脆响声在庭院一一响起,仿佛是每一个人的决心,一一定下。 酒罢,顾九思朝着所有人作揖行礼,而所有人也郑重回了礼,之后与旁边的人行过礼后,便根据着早已分下的任务,一个个从庄子里走了出去。 顾九思目送着他们离开,此时已是希望西下,顾九思看向江河,江河目光落在顾九思身上,好久后,他笑起来道:“走吧。” 顾九思这边已经准备好人手,而洛府之中,洛子商看着坐在大堂上的人,他一一扫过所有人,平静道:“诸位跟我,也已经是多年。我等从泥泞爬到这高位,历经生死无数,可这一次,却当真是生死赌命。今夜顾九思江河必入宫中,我们若是事成,东都大战在所难免,南帝与我的承诺也将继续下去,虽拿不到这江山,但也算东山再起。最重要的是,也算为阿鸣,”洛子商顿了顿,片刻后,他克制着情绪,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报仇雪恨。” “若不成,”洛子商轻笑,“今夜你我,难逃一死,诸位可惧之?” “本就命如草芥,”鸣一声音平淡,他低头看着手中水酒,无奈道,“生死又有何惧?况且有诸位兄弟陪着,”鸣一扫过众人,笑道,“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得了这话,所有人笑出声来,洛子商眼中也带了一丝暖意,他抬手举杯,朗声道:“来,今夜若是共赴黄泉,算是生前一杯送行酒;今夜若是春风得意,便算一杯庆功酒。” “无问生平多少事,”洛子商笑出声来,“不过坟头酒一杯。” “诸位兄弟,来!” 太阳慢慢落下,东都之内,似如月光下的长河,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 而永州黄河段,黑夜沉沉,不见星月。 河堤上人来人往,柳玉茹站在一旁盯看着所有工程。 因为铁链一时找不了这么长这么合适的,只能到处拼凑,然后重新熔锻,直到今天下午,才将铁链材料送齐来。 而在材料送齐之前,他们一面用已有的材料开始下水作业绑住那些砖板,一面用多余的人开始加固堤防。 李先生看着所有人的动作,面上颇为忧虑,柳玉茹不由得道:“李先生,你似乎面色不佳,可是有心事?” 李先生听到柳玉茹的话,他捻着胡子,叹了口气道:“夫人,我怕今夜是不能继续了。” “为何?” 柳玉茹有些疑惑,李先生指了指天上道:“怕有风雨啊。” 如今八月本也是汛期,此刻水位到底线,若是大雨,怕是高位水线也要破。 柳玉茹抿了抿唇,颇为忧虑道:“我方才收到了沈将军那边的消息,他们已经入了守南关,我们这边是半点差池都不能有了。” 说着,柳玉茹叹了口气:“若当真不行,便再等改日水位下去吧。” 两人正说着话,柳玉茹便听见木南跑来道:“夫人,桩已经都打好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和李先生立刻赶了过去。 要固定这个砖板,最重要的就是要固定好河中的根基,他们在河中打桩,也是在打桩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三十丈之所以是平的,原因是每一个砖板的高度不一样,每一个砖板下面,都有一根铁棍,这些铁棍高低不一样,又极其锋利,形成了十段杠杆。 也就是说,一旦有一个砖板绳子割破,砖板散开,上方的力就会改变,上方的力改变,它下方压着的铁棍便会移动,然后用自己锋利的边刃割断第二个砖板的绳子。 这样的设置让十个砖板连成一体,只要有一根绳子断掉,十根绳子都会逐一断掉。这个设置十分精妙,柳玉茹拆卸不掉,只能让人用棉布包裹住利刃的地方,但她却又发现,这个利刃对住的绳子的部分,绳子极易割断,哪怕她这样做,也不过是拖延一下时间而已。 最后的而关键,还是要回归到保证砖板绝对的稳定。 打桩是最难的,如今桩打好了,就只剩下用铁链绑上砖板这一项工作。柳玉茹高兴问向李先生道:“这样一来若是动作快些,是不是雨到之前便能弄好了?” “的确。”李先生笑起来,“大家辛苦了,赶忙做完,也算安心。” 所有人笑了,而后便按着原来的法子,二十个人为一组,拴着一个人下去,下水之后都是凭摸索,两个人配合着绑一块砖板,因为砖板体积大,又无法看见,要绑上便格外艰难,只能反复重复着绑一部分,上到水面呼吸,再下水绑,再回来呼吸这样的过程。 柳玉茹一次绑五个砖板,光在这一件事上,就要耗费两百多人,而其他剩下的人,便在一旁接着固堤。 柳玉茹、李先生、傅宝元都紧张看着他们下河,然而也就是十个人下河这一瞬间,周边猛地射出无数利箭,在岸上拉着人的人顿时死伤不上,柳玉茹反应最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一个往下带的绳子,大喝道:“抓绳子,抓人!” 场景一时间混乱起来,靠着绳子近的河工立刻冲上前去抓住了绳子,而木南则带着侍卫朝着旁边密林里猛地奔了过去。 箭雨四处飞梭,不知道哪里来的杀手拼命往河堤上奔,李先生看着他们的方向,大声道:“他们要砍绳子!” 事实上,不用李先生提醒,所有人也意识到了他们的方向,木南带着侍卫拼死阻止,对方目标十分明确,而柳玉茹则是冷静大喊着:“不要慌,继续!” 继续,今夜黄河绝不能丢。 柳玉茹死死抓着麻绳,麻绳的力道在她手上磨出血来,她咬着牙,在一群河工之中,和所有人一起用着力。 如今所有人早就慌了神,只能茫然听着她的吩咐,理智让众人知道,此刻不能不管,于是河工都围在他们旁边,二十个人一旦有一个人倒下,外层的河工立刻补上,而河堤旁边更是所有人层层把守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让那些杀手更紧一步。 场面乱哄哄一片,黄河奔腾的声音在便上咆哮,柳玉茹前方的人被箭射中,鲜血喷了她一脸,她的手颤颤发抖,却还是朝着旁边冷静大喝:“补上!” 周边都是打斗声,不断有人死去,血水落入泥土,在夜色中根本看不见痕迹,柳玉茹死死盯着前方,她眼里只有黄河奔腾不休之势,朝着下游一路狂奔不止。 也不知道是多久,终于有了第一声:“好了!” 第一个砖板,终于绑好了! 绑好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似乎也是这声好了,彻底刺激了那些杀手,那些杀手竟是不管不顾,一起朝着河床上发起了进攻。 所有人冲上去想拦住他们,可这些杀手却是迎着刀刃都没有后退,这样不顾生死的气魄,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随后便见一个杀手冲到了还未有人下水的那个砖板面前,抬手便砍了下去! 柳玉茹目眦欲裂,怒喝出声:“不——!” 也就是那一瞬间,十几人的刀剑贯穿了那杀手的胸口,杀手一脚踹向木南,而后落入滚滚长河之中。 他砍断绳子的效果在他落水后片刻就传来,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开始颤动,李先生立刻大喊出声:“跑!快跑!很快要下雨了,堤坝扛不住!” 周边所有人都开始疯狂奔跑,柳玉茹在一片混乱之间,呆呆看着黄河。 她没保住黄河…… 堤坝,最后还是要塌了。 堤坝塌了怎么办? 堤坝破后,黄河会一路往南改道奔流而去,没有河道,它便会成为最凶猛的恶兽。 下方就是天守关,如今沈明还剩五万人,以及天守关几十万百姓,全都在那里。 除却天守关,若是这里决堤,受灾将有百万人之众,而洪灾之后,又遇战乱,到时百姓吃什么? 柳玉茹愣愣看着河水一下一下冲击着堤坝,板砖散开地方的土壤逐渐消失。 天空开始落下雨滴,木南冲到柳玉茹面前,着急道:“夫人,走吧,黄河保不住了!” “不能走……” 柳玉茹张口出声,木南愣了愣,柳玉茹却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回头,朝着所有人道:“不能走!” 这一声大喝让所有人愣住,大家都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看着傅宝元,质问道:“我们若是走,黄河决堤了,永州怎么办?豫州怎么办?下面百万百姓,怎么办?!” “夫人,”李先生有些焦急,“现在黄河不塌是因为我们之前加防,且此刻还没有下雨,若是下雨了,此处堤坝必毁。” “毁了之后呢?” 柳玉茹盯着李先生:“不管了吗?” 这话把李先生问愣了,柳玉茹继续道:“现在跑了,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现在跑了,日后诸位想起来,能睡稳吗?!” 说着,柳玉茹也不多说,立刻道:“重新组织人,立刻加防,通知周边所有村民百姓,全部过来。分成三组人动工,第一组去找石头,在河床板砖位置重新投石,五个砖板已经固定好,剩下五个还没有全部散开,我们还有加防的时间。” 柳玉茹一面说,一面冷静下来:“第二组人经开始填补外围,多加沙袋实土。” “第三组人帮忙运送沙袋实土,同时注意好,一旦有哪个地方被冲毁,便手拉手站过去,减缓水流速度,给其他人争取修补时间。” 所有人不说话,柳玉茹看向众人,怒道:“快动手啊!等着做什么?看堤坝怎么垮的吗?!” “夫人……” 有一个人终于开口,颤颤巍巍道:“我……我儿子才三岁,家里还有老人……” “你可以回去,”柳玉茹平静看着他,“我不拦你,可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是今夜堤坝塌了,豫州就会被攻陷,至此战乱无休,以如今国库内存,怕将有至少两年灾荒,你今日能回家带着家里人躲过洪灾,你躲得过后面的饥荒和战乱吗?” 所有人没有说话,柳玉茹一一扫过众人:“如今堤坝还没垮,哪怕垮了,我们也有机会。今日不用命护住黄河,你们就要记住,日后大夏几百万百姓命运之颠沛,都因为你们。你们至此寝食难安,而你们的家人也将一直受灾。” “谁都有家人,”柳玉茹红了眼,可她克制住情绪,她捏着拳头,哑声道,“我女儿还没有一岁,我家中还有三位老人,我丈夫生死未卜,举家都靠着我。可我今日不会走。” 说着,柳玉茹转过头身去,她从地上奋力捡起了一筐石子,咬牙走向堤坝:“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死在黄河。” 她很纤弱。 不似北方女子英姿飒爽,柔韧,是这个女子给人的第一印象。而此刻她艰难搬运着石子,她的背影和身躯,却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 一种面对自然、面对一切苦难、面对命运,沉默却坚定的力量。 她仅仅只是一个人,可她却敢搬着石头,一步一步走向那怒吼着的大河,意图用这些石头,去对抗自然那令人臣服的力量。 “我留下。” 傅宝元突然出声,他跟在柳玉茹后面,开始也去运输这些石头。 随着傅宝元出声,一个又一个人转过身去。 “我留下。” “我留下。” “我也留下。” …… 大家一个个有序的走向堤坝,李先生静静看着,他轻叹了一声,终于道:“既然都留下,我也留下吧。” 天空开始落雨,雨滴落到了守南关。 叶韵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滴雨,有些疲惫道:“下雨了。” “你去休息吧。” 沈明笨拙给她加了一件披风,替她系上带子,平静道:“你也赶好久的路了,得去睡一觉。” “百姓都入城了。” 叶韵低着头,却是不说睡觉的是,只是道:“守南关的军械存粮我也给你清点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明拿她没办法,“所以姑奶奶您赶紧去睡吧。” “我睡不着。” 叶韵摇了摇头,沈明不说话了,许久后,他看着一直低着头的人,终于道:“你在害怕?” “玉茹修好黄河的消息一日不传来,”叶韵抿唇道,“我就一日睡不着。” 沈明沉默着,风吹过来,叶韵披风在风里翻飞作响,好久后,沈明才道:“你别担心,如果洪水真的来了,我水性很好,我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话,叶韵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抬眼看他,她的眼在夜色里亮晶晶的。 沈明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眼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暮气,仿佛已经走过了万水千山的老人,眼中的一切都了无生机。所以他总爱逗弄她,也就在她骂他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个人有了几分小姑娘的样子。 然而如今她只要站在他面前,哪怕如今烽火连天,她都时时刻刻明媚又耀眼,仿佛柳玉茹曾经和他描述过那个样子。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突然道:“叶韵。” 叶韵挑眉:“嗯?” “和我来战场,你后不后悔?” 这话把叶韵问愣了,沈明接着道:“你吃不好,穿不暖,颠沛流离,连一个好觉都没有……” “那又怎样呢?” 叶韵笑眯眯瞧着他,沈明有些踌躇道:“你过得不好。” “可是我有你啊。”叶韵骤然出声,沈明愣在了原地。城楼上狂风猎猎,叶韵上前一步,抱住了沈明。 “我不后悔跟着你来战场,沈明,和你一起奋战的时候,我什么都忘了。” 忘了曾经的屈辱,忘了恶心的记忆,忘了自己对前程的担忧,忘了对这世界绝望又阴暗的怀疑。 只剩下同这个人一般单纯又直率的认知,立于这个世界,从此走出后宅方寸,知道天高海阔。 如果说柳玉茹教会她一个女人可以独立而行,那沈明则教会她,一个女人也该心怀天地。 “明日,若是刘行知攻打过来,我们不能退了。” “我知道,”叶韵温柔出声,“如果同你死在一起,我愿意的。” 沈明听着这话,他犹豫着,伸出手去,抱住了叶韵柔软的肩头。 她红色的披风被风吹着拍打到他身上,将他也包裹住。 沈明死死抱住叶韵,低哑出声:“我想娶你。” “等回去,”他沙哑道,“我一定要娶你。” 叶韵不说话,靠在沈明胸口的时候,她闭上眼,闻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她突然觉得,她一生所有动荡流离,所有痛苦不安,都已经化成了一段段记忆,散落在她的生命里。 执着的回忆,那所有过往都会成为牢笼。 只有将所有苦难化为记忆那一刻,这些过往才是成长。 今日之叶韵生于烈火,虽然再选一次,她也想能顺顺当当,但是若无法选择,她也感激这一场修行,让她跋涉而过,终成圆满。 雨滴啪嗒啪嗒落下来,叶韵闭上眼睛。 而此刻东都内宫之中,韦达诚、杨辉、司马南都已经穿戴好,准备出府赴宴。 只是杨辉刚刚准备出门时,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杨辉打开大门,便看见西凤穿了一身黑色的袍子站在门口。 她见了他,眼里全是惶恐,杨辉看清西凤的脸,愣了愣道:“西凤?!” 西凤一言不发,猛地扑进了杨辉怀里,杨辉毫不犹豫将美人揽入府中,让人关了门,随后便想推开西凤。 可西凤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一时心软,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叹了口气道:“娘娘,您这是……” “不要进宫……” 西凤颤抖着声开口,杨辉一听此话,顿时冷了脸,随后道:“你说什么?” “陛下……”西凤抬眼看他,眼里蓄满了眼泪,“陛下想杀你啊!” 杨辉猛地愣住,而后一道闪电在空中劈过。 风雨交加。 今夜今时,大夏国土,好儿郎以血护东都,以死守黄河,以魂护苍生! 第173章 全文完 杨辉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管家, 随后揽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西凤道:“你先进来, 慢慢说。格!格*党&小说” 西凤跟着杨辉进了屋中, 他将所有人拦在门外,关上大门,只留下西凤同他在屋中,随后急切道:“你说陛下想杀我?” 西凤哭着点头, 杨辉皱起眉头:“他为何要杀我?” “我……我也不明白。”西凤摇摇头道, “我今日午时给陛下去送汤,听见陛下在砸东西, 说什么……他们也同张钰叶青文一样找死, 然后他吩咐人在今夜宫宴上准备了毒酒,说你们是听不懂话的奴才……还说什么, 要嫁祸顾九思!” 西凤说着,皱起眉头道:“顾大人这样的风流人物我倒是听过的, 可是他不早就逃到幽州去了吗?陛下的意思我实在不明白,可我知道, ”西凤有些急切抬手抓住了杨辉的袖子,焦急道,“如今宫中已经到处是兵马,你去不得啊!” “既然到处是兵马, ”杨辉警惕道, “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西凤听得这话, 她愣了愣, 片刻后,她颤抖着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怀疑我?” “不……我……” 话没说完,西凤抓着旁边杯子就往他身上砸了过去,然后捡什么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一面砸一面哭道:“你怀疑我!你竟然怀疑我!我为你连贵妃都不当,拿了所有钱财伪装成宫女出来,你竟然还怀疑我!” “西凤!” 杨辉一把抓住西凤的手,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事太过重大,我得好好想想!” “不要进宫而已!” 西凤哭着道:“我就想让你活着而已,有这么难吗?!” 这话让杨辉微微一愣,西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似是力竭,慢慢滑了下去,杨辉愣愣看着她滑落在地上,低低啜泣,他脑海里一时闪过许多。 西凤的话,西凤不明便,他却是明白的。 和张钰叶青文一样找死…… 嫁祸顾九思…… 无非就是,皇帝对他们起了杀心。 一开始司马南韦达诚收了顾九思的胭脂,而后来皇帝为了敲打他收了西凤,以范玉之多疑,做完之后,怕是又开始怕他们有反心。如今周高朗入东都在即,顾九思又出现在东都和他们三个人密探,范玉怕是决定破釜沉舟,将他们杀了之后嫁祸给顾九思,然后让他们属下因仇恨与周高朗拼个你死我活保住东都。 杨辉在西凤的哭声里久久不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如今,无论他反与不反,范玉心中,他和韦达诚、司马南也都已经成为了一个逆贼,哪怕今夜不杀他,或许也只是因为用得着他们。 张钰和叶青文的死敲打着他们,而顾九思那一番话,更是说在了他们心坎上。 他们是为了报效范轩保住范玉,可若是范轩已经留下了废帝的遗诏,是不是说明,在范轩心中,大夏比他的血脉更重要? 而一个愿意卖国以求内稳的帝王,又怎么会是范轩心中要的继承人? 最重要的是,豫州是他们三个人的根基,范玉将豫州让给刘行知,让的,就是他们三位将军的根基,哪怕今日他们扛过了周高朗,抵御了刘行知,未来,他们只剩下残兵老将,范玉的心性,又真的会饶过如今诸多猜忌的他们吗? 杨辉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你莫哭了,我会想办法。” “你不入宫?” “入。” “那你……” “我不会死。” 杨辉摇摇头,他将西凤扶起来,替她擦拭了眼泪:“你跑出来了,便跑出来了,我现下让人送你入城,若有以后,我再让人来接你。” 西凤呆呆看着杨辉,杨辉笑了笑,他抱了抱她,随后道:“你还年轻,别死心眼儿,走吧。” 说着,他便领着西凤走出了屋子,西凤似乎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将她送到马车上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抓住了杨辉,颇有些紧张道:“会打仗吗?” “会吧。” 杨辉笑着瞧着她,随后又道:“你别怕,我是将军,征战是常事。” “那么,”西凤少有慎重看着他,“你会保护百姓,还是天子?” 杨辉没想到西凤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在诧异片刻后,却是笑了:“你希望我保护谁呢?” 西凤抿了抿唇,好久后,她才道:“我是百姓,我的父母、亲人、朋友,都是百姓。” 杨辉看出西凤眼里那一份祈求,他心中微微一荡,不由得抬起手来,覆在她面颊上,温柔道:“那我就为了你,拔这一次剑。” “以前我都护着天子,这一次,我守百姓。” 西凤静静看着杨辉。 其实杨辉生得不错,他一生浪荡,三十多岁,还看去带着几分二十多岁翩翩公子的风头,她惯来觉得这个人轻浮,却在如今发现,再轻浮的人,带上百姓二字,也会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厚重。 她没同他调笑,她垂下眼,转过身去,低哑道:“珍重。” “走吧。” 杨辉轻叹。 西凤进了马车,放下了帘子,杨辉站在满口,看着马车哒哒而去,管家走到他边上来,小声道:“韦大人和司马大人都在半路被拦回来了,如今快到了,方大人也已经候在了大堂,等着您过去。” 杨辉点点头。 这位方大人就是之前顾九思派来宴请他们的官员,名为方琴,如今他们要找顾九思,就得从这位方琴下手。 杨辉回了大堂,见方琴正在喝茶,方琴站起身来,朝着杨辉行了个礼,杨辉直接道:“顾九思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人是想好了?” 方琴笑眯眯开口,杨辉果断道:“想好了。” “那另外两位大人呢?” “我会说服他们。” “那么,”方琴笑道,“敢问大人若要拿下宫城,需要多长时间?” 听到这话,杨辉睁大眼:“他是要我们直接反?!” “难道,”方琴有些疑惑道,“杨大人还打算入宫送死吗?” 杨辉沉默了,许久后,他才道:“我等共有近二十万兵马囤于东都,其中城内约有一万,宫中禁军五千,今夜攻城,若所有兵马入东都,至多两个时辰。” 方琴点了点头,片刻后,他恭敬道:“那烦请杨大人先用调用兵马围住宫城,并抓捕所有从宫中逃脱的人,尤其是洛子商的人。同时控制住城墙打开东都城门,组织百姓出城。顾大人会入内宫说服陛下,若能不起战火,最好不要起。若到卯时他未出宫,杨大人可直接攻下宫城。” “为何要组织百姓出城?” 杨辉皱起眉头,方琴继续道:“我们这边的消息,周高朗已经拿下了望东关,若周高朗不休息连夜赶军,至多明日清晨便会到达东都。明日清晨,顾大人会先和周高朗谈判,尽量让周大人放弃攻打东都,和平入城。若顾大人做不到,届时无论三位将军是打算和周大人开战,还是与周大人联盟,都至少留东都百姓一命。” 杨辉沉默着,方琴抬眼看向杨辉:“杨大人,你们选择保东都,还是保豫州,顾大人都不阻拦。可是您至少要给百姓一条生路。” “我明白了。” 杨辉深吸一口气:“顾大人如此胸襟,杨某佩服,等司马将军和韦将军来后,我会同他们说明。” 方琴听得这话,朝着杨辉行礼道:“如此,方某替东都百姓,谢过三位将军。” 两人说着话,外面传来了司马南和韦达诚走进门来的消息,两人急急进了屋中,韦达诚进门便朝着杨辉道:“你说宫里有埋伏,此事可是真的?” “**不离十。” 杨辉点头道:“你可派人入宫一探。” “不必了。”司马南开口,另外两人看向司马南,司马南神色平静,“我今日想了一日,顾九思说得没错,我们效忠先帝,可先帝心中,大夏江山比他的血脉重要。范玉割让豫州,不配为君王。” “况且,”司马南扫了一眼另外来两人,“他就算今日不杀我们,来日我们失了豫州,又少了兵马,等他不需要我们的时候呢?” 他能杀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张钰,对将他视入侄子的周高朗仇恨至此,他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三人沉默片刻,杨辉终于道:“我已同顾九思联系过了。” 说着,杨辉将顾九思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司马南斟酌片刻后,点头道:“就这样。今夜将百姓送出去,明日,顾九思拦得住周高朗就拦,拦不住周高朗,我们便与周高朗合作,东都……” 司马南抿了抿唇,终于道:“终究是大夏重要。” 旁边方琴静静听着他们商议,却是提醒了一句:“但是布防还是必要的,”说着,他笑了笑,“顾大人说了,以防不测。” 司马南想了想,应声道:“可。” 几人商量好后,便开始出去办这些事。 报信使者从杨府出发,打马过街,去了不同的地方。 先是到了城中驻兵的地方,侍卫拿出令牌,高声道:“三位将军有令,即刻调兵于宫门前,不得违令!” 随后另一批人也差不多时间到了城郊,侍卫立于马上,举起令牌,扬声道:“三位将军有令,今夜东都有变,众将士随令入东都,以供差遣!” 兵马迅速开始结集,而宫城之中,范玉正兴致勃勃指挥着人布置着宫宴。 他今夜打算好好同司马南、韦达诚、杨辉三个人说一说,为了彰显心意,他特意亲自安排了今晚整个酒宴的布局。 宫人来来往往忙碌着,范玉一面指挥着刘善让人将花调整着位置,一面道:“贵妃呢?怎么不见她?” “娘娘正在来的路上。” 刘善笑着,恭敬道:“说今夜宫宴,她要好好打扮。” “对对对,”范玉高兴道,“今夜要郑重些,让她不慌,好好打扮着。” 范玉在忙着宫宴,洛子商带着人慢慢往大殿踱步过去,他一面走,一面询问鸣一道:“你说杨辉那三个人反了?” “是。” 鸣一恭敬开口:“已经在调兵围困宫城了,大人,您看如今……” 洛子商没说话,他闭上眼睛,片刻后,他平静道:“大殿的火药放好了?” “放好了。” 鸣一立刻道:“按您的意思,用引线连好了。” 洛子商低笑了一声,鸣一有些不明白:“您笑什么?” “我没想到顾九思竟然真的能策反那三个人,”洛子商慢慢睁开眼睛,“他大约也没想到,我的火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在黄河。” 说着,洛子商转过身去,平静道:“走吧。” “大人……” 鸣一低声开口,洛子商侧眼看他:“嗯?” “要不,”鸣一抿了抿唇,“我们走吧。” 洛子商不言,他静静注视着鸣一,鸣一捏紧剑,抬头看着洛子商道:“如今三位将军已经反了,刘行知的大军还在豫州,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东都待下去了!” “你以为,”洛子商平静道,“我们如今又能走吗?” 说着,他转过身,有些无奈道:“又能去哪里呢?” 刘行知若是没有拿下大夏,哪里又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扬州已经没了,刘行知进攻若是失败,必定那他们出这口恶气,而东都……今夜之后,也没了他们落脚之处。 他除了往前走,除了赢,他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若如今走了,这一生,他都只能被人追杀流窜,再无他日。 他的话让鸣一待在原地,鸣一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洛子商见他久久没有出声,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站在门口的鸣一似是有些茫然,看着鸣一的模样,洛子商不知道怎么,骤然想到了萧鸣。 萧鸣,问一,他身边的人,已经一个个远去了。 他静静注视着鸣一,好久后,他突然道:“你带着兄弟们走吧。” “大人?” “我逃不了了,”他平静道,“但你们可以的。你们走吧,去府里拿点钱,赶紧出城,从此隐姓埋名。若黄河如期决堤,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带着兄弟去投靠刘行知。若黄河没有决堤,你拿着钱,至此不要再入大夏土地,和兄弟们散了吧。” “不行,”鸣一皱起眉头,“我若走了,谁护卫大人?” “你若不走,”洛子商静静看着他,“是想看我死在你面前,还是想我看着你死?” 洛子商说完这话,双手拢在袖间,转过身去,平静道:“走吧,我终究是你主子,你不能如此欺我。” 这话说得重了,鸣一呆呆看着洛子商远走,洛子商走得很平稳,很快,没有回头。 隐入长廊的时候,洛子商突然发现,他终究是孤单单一个人。 他低笑起来,然后一路步入殿中,走到门口,扬声道:“陛下!” 所有人同时看过来,刘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洛子商恭敬行礼,笑着扬声:“陛下万岁万万岁!” “洛大人来了。”范玉神色冷淡,“先入座吧,等着三位将军来了再开席。” 洛子商笑了笑,也不觉得怠慢,应声入席。 范玉坐在高坐上,自己给自己斟酒,有些无奈看向刘善道:“三位大人为何还不来?” “或许是路上被堵着了,”刘善解释道,“东都夜市繁华,三位大人的马车或许被堵在半路,奴才让人去催催。” “不,”范玉抬手止住刘善的话道,“不用,慢慢等吧,若是将三位大人催烦了,便不好了。” 刘善笑着应了声,洛子商听到这刘善和范玉的对话,笑着低下头,也不出声。刘善看了洛子商一眼,心中颇为不安。 范玉百无聊赖敲打着桌面,又等了一会儿,不满道:“三位将军来迟也就罢了,贵妃呢?她也堵路上了?” “奴才让人去催催。” 说着,刘善赶紧下去,让人去催西凤。 而这时候,西凤专属的贵妃马车正慢慢往前挪动,顾九思身着暗红色外衫,内着纯色白衣,发丝用布带束了一半在脑后,挺直了腰背坐在马车上,他双膝上平平放着一把剑,纯黑色金边剑鞘,形式古朴庄雅,剑下压着一本册子,册子上没写书名,看上去极为厚实。 江河和望莱各自坐在一边,江河金袍玉冠,摇着扇子道:“你让我伪造那个册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想试一试。” “试一试?” 江河有些不理解,顾九思低下头,拂过手上的册子,慢慢道:“舅舅,其实如果没有遇到玉茹,没有发生这一切,我或许也会一直是个纨绔子弟。” “我不知道人言会伤人,我不知道我无意中一个玩笑会毁掉一个人一辈子,我会用大半辈子,费尽心机和我父亲斗争,想要向他证明自己。” 江河静静听着,没有言语,顾九思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接着道:“我听刘善说,陛下在先帝临死时,最后问先帝的一句,是天下与他,谁更重要。你们或许不明白这句话,可我却是懂得的,我想陛下,内心之中,其实非常在意先帝。” “儿子都会很在意父亲吗?” 江河垂着眼眸,张合着手中的小扇,顾九思摇摇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父亲,可是许多人,会在意自己的人生。” 江河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看着江河,声音中颇有深意:“父母是一个人的起点。” 江河没说话,许久后,他骤然笑开:“你说得不错。” “一件事执着太久,就会成为执念,”顾九思见江河似是明白,收回眼神,慢慢道,“所谓执念,都需要一个结束。” 江河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车帘外忽隐忽现的宫墙:“你说得没错,”他低喃,“所有的事,都需要一个结束。” 两人说着,马车到了大殿门口,他们走下马车,周边有人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可没有人敢问话,因为顾九思、江河、望莱三人都没有丝毫畏惧,站得坦坦荡荡。 他们一路往大殿之中行去,宫人们认出他们来,都是惊疑交加,而殿中舞姬广袖翻飞,范玉坐在高座上,震惊看着门口出现的人。 顾九思提着剑,身后跟着江河望莱,跨入大殿之中,他们从舞姬中一路穿行而过,而后停在大殿中央,三人单膝跪下,朗声开口:“臣顾九思、江河、望莱,见过陛下!” 如今已是戊时,宫城之外,士兵开始聚集在一起,围在宫城之外,守城士兵紧闭宫门,急声道:“快,传信给陛下,三位将军谋反,已将宫城围住了!” 东都城楼,顾九思的人领着杨辉的士兵冲上城楼,斩断了绳子,朝着城外已经赶来的士兵大声道:“入城!三军奉令入城,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黄河大堤,所有人有条不紊动工,人越来越多,周边各地的村民都已经赶了过来,帮忙运送沙袋的,帮忙投石填土的,甚至于堵在决堤口的…… 雨细细下着,一个口子裂开,许多人便站上前去,手拉着手扛在水流面前,而后面的人则就开始堆沙袋,填石头。 不断重复,不断往前。 柳玉茹在他们后面,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前艰难搬运着沙袋,傅宝元看着她的模样,苦笑道:“你要不走吧?” 柳玉茹抬眼看他,傅宝元同她一起抬着沙袋,小声道:“锦儿才一岁,万一九思出了事,家里还得靠你。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说着,他低着头道:“雨越来越大了。” 越来越大,而现在决堤的口子也越来越多,等真正的大浪从上游过来,决堤是迟早的事情。 柳玉茹明白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我让大家留下,我怎么能走?” 说着,他们将沙袋放在固定的位置,又折回去搬沙袋,这时候,有人惊呼起来。 “大浪!” “大浪来了!” 柳玉茹回过头去,便看见上游河水仿佛猛兽一般汹涌而来,雨滴也随之变得凶恶起来,她大喝出声:“拉好!所有人拉好!” 黄河河水湍急而来,守南关上,疾风猎猎。 远处战马声隆隆响起,随着军鼓作响,嘶喊声冲天而起,沈明立在城头,头盔顶上红缨在风中飘舞,他眺望着驾雨而来的大军,旁边叶韵冷静道:“所有药材、担架都准备好,火油也准备好了,你放心。” 叶韵抬眼,看着远处军队,平静开口:“你受伤,我救你。你死了,我收尸。若他们攻破守南关,我一颗粮食,都不会剩给他们。” 沈明转头看她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这么果断。” 叶韵正想回嘴,就看沈明骤然往前一步,大喝出声:“放箭!” 那一瞬间,千万火箭照亮夜空,朝着军队奔射而去。 大夏近乎是最艰难的一场守城战,至此拉开序幕。 战场之上声鼓喧天,东都宫城大殿,却是安静如死。 范玉愣愣看着顾九思,好久后,他才站起来,颤抖着声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人!”他环顾左右,大声道,“来人,拿下这个逆贼!”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侍卫冲进来道,“陛下,不……不好了,士兵把宫城围了!” “你说什么?” 范玉震惊出声:“谁把宫城围了?!” 侍卫跪在地上,喘息着道:“韦达诚、司马南、杨辉的军队,他们如今陈兵在宫外,把整个宫城都围住了。” 听到这话,范玉整个人都懵了,他下意识看向了洛子商,洛子商站起身来,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看着顾九思道:“顾九思,有什么话都可以谈,你不妨请三位将军入宫一叙。” “我很诧异你还在这里。”顾九思看着洛子商,他静静审视着他,“你应当已经跑了。” “你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洛子商笑起来,“我若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估得倒是不错。” “不比顾大人。” 说完之后,两人静静看着对方,一言不发,范玉紧张看着他们,大声冲着侍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们抓起来!抓起来啊!” “陛下,”洛子商从高台上走下来,提醒范玉道,“他们此刻陈兵在外,我们只要动手,他们便会攻城了。” 说着,洛子商走到顾九思面前,他们两人身形相仿,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洛子商看着顾九思,低笑了一声:“同你认识这么久,似乎也未曾对弈过一次。” “的确。” “手谈一局?” “可。” 顾九思应了声,随后看向刘善,将手中册子递过去,平静道:“呈交陛下。” 刘善恭敬走到顾九思面前来,拿过了手中册子,捧着册子,交给了范玉。范玉紧张又惶恐,不敢触碰这册子。 旁边宫人端来了棋桌,开始摆放棋盘,顾九思请洛子商入座,同时低声同范玉道:“这是我在幽州时,从先帝故居找到的东西。我想陛下应当想要,便带了过来。” 听到是范轩的东西,范玉愣了愣,他定定看着手册,他摇了摇头,似是想拒绝,顾九思捻起棋来,平静道:“陛下还是看看吧,或许陛下一直想要的答案,便有了呢?” 范玉听得这话,他看着那册子许久,他终于伸出手去,拿过册子,打开了册子里的话。 册子中是范轩的日志,写的似是很多年前。 “今日吾儿临世,抱之,啼哭不止,怕是不得其法,需专门请教抱孩之术。” “为吾儿取名,思虑已有数月,再不得名,怕将以‘娃娃’称之,只得抽签为定,得名为‘玉’,天定为玉,我儿必为如玉君子。” …… 一句一句,从他出生开始,范玉呆呆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日志,一时竟是看痴了。 而顾九思见范玉开始看看这册子,便转过身,抬手,对着洛子商做了个请的姿势。 洛子商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落下第一颗棋。 “我本以为我会赢。”棋子落下,他随之开口,“当年我就怂恿刘行知打大夏,但刘行知不敢,我只能答应他成为内应,来到大夏。我一早便知道未来大夏会强盛,但大夏内部根基太弱,这便是我的机会。我本想,等我控制范玉,然后给刘行知进攻机会,等你们鹬蚌相争,我再渔翁得利。” 洛子商棋风凌厉,他一面说,一面极快落棋,步步紧逼。而顾九思不紧不慢,他的白子被动接招,勉强抵御着洛子商的进攻,声音平淡道,“可便就是你这一等,便给大夏等来了机会。我和玉茹在幽州鼓励耕种,发展商贸,黄河通航之后,大夏内部商贸发达,永州、幽州都在玉茹组织下,产粮大增。而黄河通航,不仅使大夏快速从原来的内乱中恢复元气,还解决了幽州到永州段粮草运输的问题。这使得你们攻打大夏,难度倍增。” “可我也在黄河上动了手脚,”洛子商继续道,“黄河决堤,你豫州前线便会全歼,你的兵便没了。” 说着,洛子商困住顾九思的棋子,他提了一个子,顾九思在远处角落落上一字。 “我又范玉名义将前线全部调离,屯兵于东都,再设计杀秦婉之,使得周高朗激愤之下攻入东都,大夏两只精锐决战于此,最终所留,不过一队残兵。” 洛子商再落一子,又提了顾九思一片棋子。顾九思面色不动,再在远处下了一颗棋子。 “而大夏军队以杀伐练军,哪怕剩下一只残军,也能和刘行知打上一打。刘行知行军战线太长,从益州到东都,又与东都军队交战,我便在他军力疲惫之时,趁虚而入,打着光复大夏的名号,一统江山。” 说着,洛子商将棋子放在在边角,一颗一颗提起顾九思右下角一片棋。 “你本该死在这个时候。”洛子商看着顾九思,似是颇为遗憾。顾九思漫不经心落下棋子,温和道:“可惜,我没有。” “洛子商,其实你会输,一早就注定了。” 顾九思轻描淡写落下一颗棋,洛子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先帝不知道你的打算,是为了讨好扬州让你当太傅,但殊不知,先帝是在争取时间。你与刘行知,身为一国之君,不思如何强盛国力,却只钻营于人心权术,而先帝其实知道你们的打算,所以他也知道,如果当时拒绝让你入东都,你便会回到扬州,再寻其他办法,又或者因为感受到大夏的威胁,说服刘行知,一起进攻大夏,然而以大夏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抵御你们一起进攻。所以先帝答应你入东都,不是给你机会,而是为了大夏,争取时间。” 听到这话,洛子商骤然睁大了眼睛。 顾九思棋子落下,开始提子。两人交错落棋,而洛子商这时候开始注意到,顾九思的白棋早已在无意之间连成一片,顾九思依旧从容,继续道:“你以为炸黄河消灭了豫州兵力,是为刘行知开道,却不知周高朗就等着你们这么做。” “为何?”洛子商握着棋的手心出了汗,顾九思平静道,“因为一旦黄河受灾,数百万百姓受灾,而这件事始作俑者是你和刘行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天下百姓,民心向谁?” “民心?”洛子商听到这话,嘲讽出声,“民心算的上什么?” “若平日,自然算不了什么,”顾九思接着道,“你说你们炸了黄河,周高朗取下东都,劫掠了东都所有财富,然后用东都的钱开始征募流民作为士兵,替永州百姓修建黄河,永州是周大人的,还是刘行知的?” 洛子商听得这话,面色冷了下去,顾九思落下棋子,再一次提子:“黄河决堤,固然歼灭了豫州主力,可是也为了你们培养出无数的仇人,只要能养活他们,他们就会成为周大人最有利的军队,而永州,自然会不战而称臣。拿到了永州,刘行知再想攻打扬州,得有多难?” 顾九思不断落子,步步紧逼,洛子商艰难防御,额头上开始有汗落下来,顾九思接着道:“你以为将三位将军放在东都,让周高朗与他们在东都决战,然后周高朗就死守东都和刘行知再战?不,周高朗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他不要东都,他只要东都的钱,然后用东都的钱拿下永州,接着重新整兵再战。而那时候,刘行知将会面临上百万的敌人,所以如今你还觉得,黄河决堤,是一条妙计吗?” 洛子商不再说话,片刻后,他继续道:“若扬州不落你手,周高朗难道不怕我与刘行知一起攻打永州吗?” “所以,你以为先帝为什么让你入东都这么久?” 顾九思平静道:“你在扬州犯下滔天罪行,扬州百姓都记着,只是一直在等待,而萧鸣不过一个十九岁少年,他很难彻底控制住一个早就暗潮流涌的扬州,就算没有玉茹,也会有下一个人,你失去扬州,是迟早的事。” “每一条路,都会有所回报。洛子商,你以为你聪明绝顶,但其实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太多了,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不走你这条路?” 说着,顾九思抬眼看他:“因为每一条罪行累累的路,都是绝路。所谓天下,便是江山、百姓。你想要天下,你眼里就得装着天下。只落眼于如何玩弄权术人心,你又怎么能看到,一盘棋局,全局是怎番模样?” “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当初你就不会入东都,你就会在扬州好好赎罪,想着如何让扬州百姓过上好日子,甚至于你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成为扬州之主。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即为君又为臣,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国库、平旧党、修黄河、查永州案、减轻税负、发展农耕商贸、乃至提前科举等事时就意识到,先帝于这一场天下之战的布局。你以为周高朗放弃东都就是输了?你自己看看,大夏最大的两个粮仓在哪里,幽州和永州,大夏主要通航在哪里,幽州至永州,只要周高朗守着这两块地方,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顾九思说着,将最后一颗棋“啪嗒”落在棋盘上,抬眼看着洛子商,颇有些惋惜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洛子商没说话,他看着落败的棋局,好久后,他忍不住低笑起来。 “我输了……” 他笑着,抬手捂住脸:“我输了……你又赢了吗?!” “你要一个明君,要一个清平盛世!周高朗这样一个拿一城百姓性命换取皇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洛子商扶着自己站起身来,他形似癫狂,怒道:“他们不过出身比我好,起点比我高,你以为,他们又高尚到哪里去?!” “便就是你——” 洛子商指着他,眼中带了怒意:“你以为,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吗?你不过是踩在别人身上,所以才不沾染泥尘,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说我?!” “我没有评说你。” 顾九思站起身来,淡道:“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明白死而已。” “明白死?” 洛子商似是觉得好笑:“你给我一个明白死?” “你可以选择自尽,这样体面一些。” 顾九思抬眼看他:“你不选择,也无妨,我可以亲自送你上路。” “顾九思,”洛子商身侧的烛火染红了他的侧脸,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赢定了?” 顾九思见得他这个笑,便直觉不好,他朝前猛地扑过去,洛子商却是一把抓下了蜡烛,大喝了一声:“你停下!” “我在这宫中放好了火药。”洛子商抓着蜡烛,退后了一步,听到这话,刘善脸色大变,宫中所有人开始迅速往外跑去,刘善慌忙去扶范玉,着急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范玉握着册子,被刘善拖着往外跑。 顾九思不敢动,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标是自己,一旦自己动了,洛子商会立刻点燃引线,他为所有人争取着时间,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柳玉茹一直说我不是好人,”洛子商慢慢出声,“但其实,我能不杀人,也不会随便杀人的。” “你本该是个好人。”顾九思开口。洛子商低笑了一声:“或许吧,可我如今是个坏人并没错。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可如今我得说——” 洛子商抬眼,看着顾九思:“你顾家,该给我、给我娘,说声对不起。” “既然不能娶洛依水,为什么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为什么不娶她?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好好养育我,教导我?为什么你锦衣玉食,我却要见尽世间诸多恶,受过世间诸般苦?” “我是错,”洛子商盯着顾九思,“我对不起天下人,可你顾家,欠我一声对不起。” 这话让顾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识看向江河,江河看着洛子商,他平静开口:“若顾家给你这个道歉,你能放下手中蜡烛吗?” 洛子商听到这话,似是觉得好笑极了,他大笑出声来:“我放不放下蜡烛,和顾家该给我道歉有关系吗?区区一声对不起,就想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不觉得是在做梦吗?!” “我确实输了,可是顾九思、江河,”他看着他们,笑出泪来,“你们也没有赢。” “我们谁都没有赢。”洛子商低声开口,抬手便朝着身侧烛台上的引线点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洛子商突然听到江河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洛子商手微微一颤,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江河的剑猛地贯穿了洛子商的身体,同时一把压向了烛火,而洛子商反应也是极快,在江河扑过来的瞬间,便抽出了袖刀,捅入了江河的身体。同时将烛火换了一个角度,送到了引线边上。 洛子商刚点引线时,顾九思便朝着大殿外狂奔了出去,江河这一阻拦,恰恰给他争取了片刻时间,顾九思刚冲到大门前,便听身后一声巨响,随后一股热浪袭来,将他往前方一送,逼得他扑到在地。 他感觉肺腑都被震得疼起来,而后就听身后噼里啪啦的坍塌声,他撑着自己往前冲出去,等回头的时候,便看见大殿已经彻底燃了起来,烧成了一片火海。 而大殿之中,被火舌围绕的两个人,他们的刀都捅在对方身体里,鲜血从他们口中流出来。 “你说得没错。” 江河艰难出声:“招惹了她,没娶她,是我的错。” 洛子商听到这话,慢慢睁大了眼,江河喘息着,接着道:“生下你,没好好教导你,也是我的错。” “而今,我亲手了解你。我这条命,也赠给你。” “可是,你得知道一件事,”江河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上,“你母亲很爱你。” 洛子商静静注视着他,江河眼前开始发黑:“而我,很爱你母亲。” “如果,如果她父亲没有杀我哥,”江河似是没有了力气,声音越发微弱,“我会娶她,会……会知道你出生……会……” 话没说完,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在烈火灼烧下轰然坍塌,江河将洛子商往前一推,房梁砸在江河身上,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艰难说完了最后一句:“好好……陪你……长大……” 这一句说完,江河再没了声音。 洛子商躺在地上,他感觉鲜血流淌出来,周边都是火,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攥紧他的皮肤,他愣愣看着屋檐,一瞬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年少的时候。 他蹲在私塾门口,听着里面的学生在摇头晃脑的读书,柳家马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过,小姑娘挑起马车车帘,好奇看着他。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扬州风光正好,他也是大好少年。 疼痛和灼热将他吞噬,他慢慢闭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也算完成了最后的遗憾。 “爹。” 这曾经是他对所有美好的向往。 他曾经无数次想,如果顾朗华肯在他少年时将他接回顾家,他或许也会和顾九思一样。 可直到今日,他却才知道,不是顾朗华。 他的父亲,便就是十二岁那年,亲手将他送上白骨路的那个人。 洛家满门是他血路的开始,可是饶是如此,在他告诉他,如果有如果,他会好好陪他长大的时候,他依旧决定,叫他一声,爹。 顾九思从大殿里冲出来,倒在地上之后,一直守在外面的望莱赶紧冲上来,扶起顾九思道:“大公子你没事吧?” “舅舅……”顾九思喘息着,想要回身往里面冲,慌忙道,“舅舅……” “大人还在里面。” 望莱一把抓住顾九思,冷静开口,但他握着顾九思的手却已经开始颤抖,他似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低哑着声音道:“大公子,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顾九思没说话,他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望莱眼眶泛红,却还是道:“大人早已料到今日,他说了,他欠洛子商、欠洛家一条命,早晚要还他。” 顾九思没有出声,他接着望莱的力站了起来,低哑着声道:“先组织人救火,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背后烈火熊熊,顾九思用了所有力气让自己理智一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是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从内院走到外院,走了许久,等走到范玉面前时,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恭敬道:“陛下。” 范玉对他的话不闻不问,愣愣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神色还有些茫然。 顾九思咽下胸口翻涌的鲜血,沙哑道:“下令吧。” 范玉转过头,有些茫然看着顾九思:“下什么令?” “传位于周大人。” 顾九思果断开口:“只有这样,您才有一条生路。” “生路?” 范玉嘲讽笑开:“周高朗哪里会给朕生路?” “陛下,”顾九思低下头,认真道,“就算不为您自己,您也为百姓想想。” “蝼蚁之命,”范玉冷着脸,“干朕何事?” “陛下,”顾九思叹息出声,“臣曾听闻先帝说过,陛下一直是他的骄傲。” 范玉不说话,捏着拳头,梗着脖子,顾九思低着头,接着道:“如今先帝已经去了。” 这话让范玉有些恍惚,顾九思叹了口气:“陛下,哪怕天下人都不认同您,可先帝依旧把这个江山交给了您,您至少要证明他对一次。” “将江山交给周高朗,救东都百姓一次。” 范玉久久没有说话,他似乎是有些茫然,他手里还拿着顾九思给他的册子,顾九思就在一旁等着他。许久之后,范玉转过头来,看着顾九思,终于道:“西凤呢?” “还活着。” “朕若让了位置,周高朗会放过朕吗?” “会。” “刘善呢?” “能。” “西凤也能吗?” “能。” “好。”范玉转过头去,他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惫,“拿纸笔来吧。” 听到这话,刘善立刻让人去拿了圣旨,范玉写下来圣旨内容,而后又给盖上玉玺。 顾九思核对了圣旨内容后,舒了口气,同刘善道:“先领着陛下去休息吧。” 刘善躬身应下,扶着范玉回了寝宫。 范玉一直拿着那本册子,神色似是疲倦。 “刘善,”他恍惚出声,“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觉得,我爹死了。” 刘善没说话,范玉慢慢道:“我原本以为我是恨他的。” “可如今我才觉着,西凤说得对啊。” “我其实也只是……放不下罢了。” 刘善听着他念叨,送着他回了宫。等回到寝殿,刘善侍奉着他洗漱,而后给他送上一杯温茶,温和道:“陛下,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刘善,”范玉睁着眼睛,也不知是恐惧还是茫然,“我能活下来吧?” “顾大人答应了您,”刘善恭敬道,“周大人会放过您的。” “好……” 范玉听到这话,终于放心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刘善,朕对你这么好,你不要辜负朕。” “陛下,”刘善突然开口,“您记得刘行吗?” “这是谁?” 范玉有些茫然,刘善笑了笑:“奴才的哥哥,以前侍奉过您,是不长眼的奴才,您大约也忘了。” “这样啊……” 范玉觉得有些困了,他低声道:“等事了了,让他到朕面前当值吧。” 刘善没有说话,范玉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刘善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顾九思拿到圣旨,立刻接管了内宫禁军,随后让人开了宫门,将司马南、韦达诚、杨辉都请了进来。 三人进宫后,大殿的火也扑得差不多,太监从火堆里抬出了两具尸体,顾九思站在尸体边上,其实他也辨认不出谁是谁了,许久后,他才道:“先装棺安置吧。” 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尸体,顾九思才回过身来,朝着司马南、韦达诚、杨辉行了个礼。 他受了伤,面上看上去还有些发白,杨辉不由得道:“顾大人要不要先找御医看看?” “看过了。” 顾九思笑了笑:“诸位大人不必担心,还是先谈明日之事吧。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 “怕是要到明日。” 杨辉皱眉道:“人太多了。” 顾九思点点头,只道:“尽量吧。先通知朝中大臣,照旧来早朝吧。三位将军,”顾九思似是疲惫,“明日我会先去劝说周高朗,尽量和平入城,若是劝说不得,顾某也管不了接下来的事了。三位大人接下来如何,还望慎重考虑。” 三个人应了一声,没有再说。 不多时,便到了早朝时间,顾九思让人去请范玉,太监过去了,不一会儿,刘善便跟着太监回来。 “陛下呢?” 顾九思有些诧异,刘善神色平静道:“被宫人殴死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陛下往日在宫中过于残暴,”刘善神色中没有半点怜悯,“宫中所恨者众多,昨夜我带陛下回寝宫后,诸多太监侍女听了消息,趁我不在,偷偷将陛下殴死了。” 顾九思没说话,其实不用刘善说明,他便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 刘善的哥哥刘行是范玉最初的侍从,死于范玉虐打之下,那时候范玉刚刚成为太子,刘善顶上了刘行的位置。 顾九思最初是给刘善送金银,后来才相交。 刘善抬眼看着顾九思,提醒道:“大人说了周大人会放过陛下,可是陛下欠的,又岂止是周大人?” “我明白。” 顾九思点点头:“好好收敛,听周大人安排吧。” 范玉没了,但早朝还是要开的,所有朝臣都接到照旧上朝的消息,但也接到了兵变的消息,所有人都参不透发生了什么,只能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忐忑上朝。 这其中有几位异常镇定,例如刑部尚书李玉昌,亦或是御史台秦楠。他们站在人群中,对于朝局变化似乎没有任何感知。 此时天还没亮,所有朝臣按顺序站在大殿之外,有一个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小声道:“李大人,您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啊?” “有何可怕?” “昨晚兵变了。”那人接着道,“万一换了一个陛下……” “那又如何呢?” 李玉昌眼神转过去,看着天上乌云,平静道:“换了个陛下,我也是百姓的尚书。” 东都的天慢慢亮起来,永州黄河段,却是大雨倾盆,黄河水流最终还是冲垮了堤坝,但柳玉茹在后方垒起来的沙袋,再一次堵住了黄河水的去路。他们所有人手拉着手走上前去,站在汹涌的水里,给后方人时间加紧抢修。 柳玉茹已经没了力气,她和印红、傅宝元、李先生一起手挽着手,站在洪水中,任凭洪水拍打着身躯。 她面色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全然是用着毅力在拉着别人,以至于不被冲开。 \"李……李先生!\" 印红颤抖着声开口:\"还有多久?\" \"等雨停……\" 李先生也有些撑不住了,可他仍旧扯着嗓子,大喊出声:\"等太阳升起来,雨就停了!\" 而太阳尚未升起,东都大殿,便传来了太监嘹亮的唱和声,而后大殿门开,官员鱼贯而入,等他们进入大殿之后,便看见顾九思站在高处,他一手捧着圣旨,一手拿着天子剑。 顾九思在高台上宣读了范玉的圣旨,宣读完毕后,他终于道:“请诸位与我一同去城门迎接陛下吧。” 朝臣面面相觑,顾九思继续道:“陛下路上已经下令,攻下东都后将劫掠东都三日,我等前去迎接,意在安抚陛下,和平入城,以防动乱。” 众人依旧不说话,李玉昌冷声开口:“如今不去,是打算等着日后被清算吗?” 听得这句提醒,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秦楠接着道:“东都为难在际,诸位身为官员而不救,这东都还有谁救?” 周遭不言,秦楠踏出一步,对顾九思道:“顾大人先行。” 顾九思从高台上走下来,李玉昌和秦楠随后跟上,列在他身后第一排。而后顾九思的门生也跟了上去,随着人数越来越多,原本动摇着的人咬了咬牙,最后都跟着顾九思一起出了宫门,去城外迎接周高朗。 他们出城时,百姓也在出城,周高朗来的西门已经被锁了,百姓只能从其他三个门疏散出去。 这上百官员浩浩荡荡走在路上,百姓无不侧目,察觉百姓的目光,这些官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在顾九思的身后。 等到了城门口,这时太阳也在远处探了半个头,而后所有人远远见到“周”字旗帜飘扬在空中,远远看见大军往东都奔袭而来。 周高朗来得比顾九思预料还要早,可见他当真没有休息,星夜兼程。 顾九思让所有人停在城下,自己一个人往军队走出。 晨光下,黄沙漫漫,泛着金色的光芒,顾九思一把剑,一身红衣,便朝着千万军马而去。 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虽千万人,他亦往矣。 而后他停在城池百丈开外,周高朗驾马在前,叶世安和周烨驾马并列在后,他们远远看见了顾九思,见风翻飞起他的衣袖发带,在一片黄沙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他们没有减下速度,而顾九思一动不动,直到最后,周高朗临近他时,顾九思突然扬声,单膝跪下,大喊了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一句话,周高朗骤然勒紧了缰绳,堪堪停在顾九思面前。 随着周高朗的停下,整个军队也急急停了下来,顾九思跪在周高朗面前,神色平静从容。 “顾九思,”周高朗皱起眉头,“你又要做什么?” “陛下,”顾九思双手呈上圣旨,恭敬道,“昨夜少帝已经下旨,禅位于陛下,故而臣领文武百官,特来东都城门前,迎陛下入城!”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惊,周高朗在短暂错愕后,他静静看着顾九思:“我若入东都,司马将军、韦将军、杨将军将如何说?” “那敢问陛下是如何入东都?” 顾九思抬眼看向周高朗,周高朗挑眉:“我如何入东都,又干他们何事?” “若陛下此刻下马,卸甲松剑,那东都上下,无论军民朝臣,都以圣君之礼迎陛下入城。” “若我不呢?” “若陛下不,”顾九思抬手将剑插在身侧黄沙之中,平静道,“高祖曾赐臣天子剑,上打昏君、下斩奸臣,高祖赐字成珏,望臣君子如玉,为国之重器,守百姓四方。今顾九思立于东都城前,若陛下不卸甲,还请从微臣尸体上踏过。” 周高朗不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东都城楼之上,士兵都陈列好了武器,早已是做好防备的样子。 而城楼门下,朝臣手持笏板,静静看着他们对峙。 周高朗沉默了很久,终于道:“九思,我没想到你做到这样的程度。可我许诺过将士……” “陛下许诺将士,是想犒赏三军,”顾九思立刻道,“我顾家愿散尽家财,以偿将士。” 听到这话,众人都愣了,顾九思眼中一片清明,他看着周高朗,继续道:“陛下,我知道您的担忧,您担忧军心不稳,如今少帝已经禅位,您乃名正言顺大夏之主,算不得谋逆。” 这一条,便将周高朗最忧虑的军心给解决了。来日入城,就算那些将士发现他们被骗,可周高朗也没有谋逆,他们始终是无罪。周高朗的皇位,来得坦坦荡荡。他们也没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们,未来也可逐渐卸权。 “而城内,三位将军也已经同微臣达成协议,迎陛下为天下之主,陛下与三位将军联手对抗刘行知,国库尽为陛下所用,陛下不必担心军饷。” 按着周高朗原来的计划,他与韦达诚等人一战之后,根本没有护住东都的力量,不如就劫掠东都以作军饷,而后撤出东都,通过拉长战线拖死刘行知。而如今韦达诚不同他打,他也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自然再不用通过劫掠争军饷。那劫掠东都,除了给他一个极坏的名声,什么都得不到。 “最后,陛下许诺的犒赏,也由我顾家全额所出。我夫人柳氏为举国皆知富商,如今我顾家愿散尽家财,以补将士。只求诸位将士今日,卸甲入东都!” 周高朗没说话,静默着看着顾九思,顾九思迎着他的目光,终于道:“陛下,您担忧的,我已经帮您解决了。” “而此刻,黄河边上,我夫人正在修黄河。我听说今日大雨,我猜想应当是洪水滔天。” 顾九思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柳玉茹的模样。 而黄河段,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早已失去了知觉,她只是不断在心里低喃着顾九思的名字。 那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坚持。 “豫州边境,我兄弟沈明正带着叶韵于城楼之上,以八万军队,对抗三十万大军。” 豫州边境,人密密麻麻顺着登云梯爬上来,所有人身上都是血,军鼓震天,喊杀冲云,沈明一枪挑开一个士兵,大喝出声:“不要放他们攀上来!杀!” “我舅舅江河,昨夜也在宫中,与洛子商同归于尽。” 顾九思言语中带了几许颤声。 “先帝的坚持,我们坚持了。年少的承诺,我们也做到了。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儿郎,还望陛下,”顾九思叩首下去,哽咽道,“不负我等一身热血,初心不忘。” 周高朗依旧不出声,他似是斟酌。周烨捏紧了缰绳,看着跪在地上的顾九思,他骤然想起当年扬州,他与顾九思对饮之时,许下的豪情壮志。 他又想起柳玉茹的骂声——你以为婉之姐姐喜欢你什么? 他看着顾九思,紧绷了肌肉。 而叶世安注视着顾九思。 漫长的行军路,他与周烨都一样,时间让他们平静下来,仇恨带给他们的冲击缓缓消退,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顾九思,脑子里却都是年少学堂,扬州夏日蝉鸣之声。 顾九思守住了他的坚持,而他叶世安呢? 叶世安仰头看向东都——不求为名臣,总不能为乱贼啊。 远处城楼下,李玉昌远远看着他们,他见顾九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猝不及防的,就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前去,他来到顾九思身前,沉默着弯腰扶起顾九思。 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替他拍了黄沙,又扶着顾九思坐下,随后一掀衣衫,坐在了黄沙之上,朗声道:“今日陛下若不卸甲,烦请从我等身上踏入东都。” 李玉昌说罢,秦楠也从城门走了出去,一掀衣衫,坐在了李玉昌旁边。 而后一个又一个官员从城门内走出来,坐在了他们后面。 百丈距离,便被这上百官员,一一填满。 他们都是文臣,却仿佛无所畏惧一般,以血肉之躯,挡在了东都城门前。 周高朗知道,一旦他真的带兵践踏过这些人,至此之后,他将再难得到读书人的支持。 而城中百姓,也会因为这些人的血激起愤怒,他们只要入城,那就是一场恶战。 其实顾九思说得没错,所有的路顾九思已经帮他扫平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这话不能由他说,一旦由他说,就是出尔反尔,会寒了跟着他的人的心。 周高朗思索不言,这是一个太过重大的决定,他要慎重。 在这一片静默得只听风声的环境下,周烨静静注视着他们,看向远方。 他看着那高耸的城墙,看着晨光落在城墙之上,看着顾九思身侧天子剑剑穗飘摇,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闻到风里的黄沙,仿佛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 她说,好好活着。 她也曾说,我愿郎君,一世如少年。 周烨慢慢睁开眼睛,而后他翻身下马,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坐到了顾九思身边去。 紧接着,叶世安也翻身下马,坐到了顾九思身边去。 “烨儿……” 周高朗颇为震惊,周烨平静开口:“父亲,百姓是无辜的。仇已经报了,恨也该过了,我们也不是走投无路了,如果还要继续下去,与范玉,与洛子商,又有何异?” “我明白您的顾虑,可今日若是攻打东都,那就是你死我亡两败俱伤,若是能和平入城,赏银每人五两,由国库支出。” “周军应当是仁义之军,您也该为圣明之主。我身为您的儿子,今日若不能劝阻您,便该为此赎罪,今日您若一定要入东都,请从儿子身上踏过去。” 听到这话,周高朗抿了抿唇,他看向叶世安,失笑道:“你也一样?” “一样。” 叶世安平静开口。 “世安误入歧途,幸得好友点醒。我等读书立世,原为造福于百姓。我等憎恶洛子商范玉之流,是因他们为一己私欲致天下大乱。陛下,迷途知返,亦是赎罪。” 周高朗不说话了,好久后,人群中传来了士兵的声音。 “算啦,陛下,”身后有人大声道,“钱不要啦,五两也很不错了,我还想留条命去养我老娘。” 一人开了口,许多声音便在后面响了起来。 周高朗静静听着,他抬眼,一眼扫过去,顾九思领着朝臣盘腿坐在地上,一路直抵东都城门之下。 经过几轮变更,如今朝廷中已是许多年轻面貌,他们在晨光似如神像,流光溢彩,他们的面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中,周高朗静静坐在马上,许久后,他抬起手,将铁盔取了下来。 “大军驻扎城郊,卸甲入城!”周高朗大声开口,“入城士兵,不得流窜,不得扰民,违者斩立决。十日后,全军每人分发五两军饷,以作奖赏!” 他大喊出声后,周边骤然出来百姓的欢呼声。顾九思扬起笑容,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 而此时此刻,黄河边上,早已不成鬼样子。 大雨过后,随着云破日出,水流终于小了下来。 人们开始有序的填补堤坝,而柳玉茹在听到李先生一声:“终于好了。”之后,再也撑不住,直直就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时候,看见阳光落在树上落下的水珠之上,露出斑斓的光来。 结束了,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 *** 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周高朗入东都。 他进入东都进入得很平静,不费一兵一卒,便入了宫城。 如预期的大战并没有发生,除了一座被火烧尽的大殿之外,东都之内,近乎无损。 周高朗入宫之后,周烨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务,周高朗留下顾九思,两人一坐一站,许久之后,周高朗终于道:“你想要的君主,不该是我这样的。” 顾九思没说话,周高朗接着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陛下,”顾九思低着头,平静道,“玉茹当年嫁给我的时候,想嫁的人,也不是我这样的。” 说着,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可她改变了我。” “她让我明白,我不能总选择逃避。我不能总指望着,这世上天生有一个明君,他能在任何时候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人毕竟是人。而我作为臣子,我若不满于这个国家,我当改变他;我若不满于这个君王,我亦当改变他。就像陛下本会成为一个暴君,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吗?” “如果你是这样想,”周高朗笑起来,“你可以不选我。” “总有些路是死路。” 顾九思答得恭敬,周高朗不说话,许久后,他叹息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说的选择我,这固然是愿意,但实际上,你真正选择的,是烨儿。” 听到这话,顾九思神色不动。 他丝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无论是江河、范轩、还是周高朗,他们这些早已是权术顶尖的人,怎么又会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顾九思也无所畏惧,他平静道:“我辅佐的,终究是周家。” “其实你说得没错,”周高朗慢慢道,“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君王,我只适合做一把刀。君主可以不够聪明,也可以不够果断,但有一点,”周高朗抬眼看着顾九思,“他不能不够仁义。” “我其实从来也没想当皇帝,”周高朗叹了口气,“只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但其实我心底,属于我的,还是沙场。” 这话让顾九思不敢回话,周高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他从容道 :“我会御驾亲征。” 周高朗骤然开口,顾九思愣了愣,周高朗继续道:“皇位我会让给烨儿,而后我会领着我那些个兄弟重新到沙场上去,我已经老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替烨儿、平儿打下这天下。” “我算不得一个好人,顾九思,”周高朗抬眼看着顾九思,沉声道,“可我也并不是你们所想那样坏。我是个普通人。” 顾九思和周高朗说完话,他有些疲惫从宫中走出来,行到门口,他便看见周烨和叶世安站在门前。 两人静静注视着他,顾九思也没说话,好久后,终究是周烨先开口道:“对不起。” 听得这话,顾九思笑了。 “早在临汾时我便告诉过你,”他平静道,“冲你说这句对不起,我还是把你当兄弟。” 周烨没说话,他站在原地,顾九思走上前去,抬手揽住两人的肩,高兴道:“行了行了,都过去了,你们别想这么多了成不成?” 叶世安被他揽得一个踉跄,往前差点跌了过去,他跌跌撞撞跟着顾九思往前,顾九思欢喜道:“今天该大喝一顿,不醉不归的。” “顾九思,”叶世安被他拉扯着往前,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你别这么扯着我脖子。” 听到这话,顾九思大笑起来,他终于换了个姿势,领着两个人往内殿走去。 当天晚上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一面喝,一面说着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 “我真的打仗打怕了……”叶世安摇着头道,“我一闭眼睛就是血,到处都是血。我就一直在想,我做的是对是错,我本以为我回不了头了。” 说着,他拉着顾九思的袖子,哭着道:“我以为我回不了头了。” 顾九思笑着看着他痛哭,他一面拍打着他的背,一面抬眼看向旁边的周烨,温和道:“怎么会回不了头?” 说着,他笑起来:“不还有我吗?是兄弟,哪里能看着你们往错的道路上走?” 听得这话,周烨愣了愣,片刻后,他举起杯来,郑重道:“这一杯敬你,”他郑重叫了他的名字,“顾九思。” 顾九思喝到半夜才回来,他回到家中时,便看见两具棺木列在正堂,顾九思呆呆看了片刻后,终于道:“设好灵堂,通知老爷、大夫人、少夫人、还有岳母……都回来吧。” 管家应声下去,顾九思将所有人前三,他一个人坐在大堂,陪着棺材里已经没有了声息的两个人。 大堂里是飘舞的白带,顾九思想起小的时候,他初到东都来,江河背对着江柔带他到街上玩耍,那时候的东都虽然不如现在繁华,却也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他瞧见有人在表演喷火,拖着江河往人群里钻,顾九思个子小,瞧不到,看见其他小朋友都骑在自己父亲肩上,便拉扯着江河,指着那骑着父亲的孩子道:“舅舅,我也要,我也要。” 江河黑了脸,想拉他走,顾九思当场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江河无奈,咬了咬牙,终于是拖着他去买了个面具,然后又回来,将他放到了自己肩上。 “顾九思我告诉你,”江河咬牙切齿,“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顺我,我就打死你。” 顾九思觉得自己是醉了,他仿佛是在烛火了,看着江河鲜活跳动的模样,他抬起手,撑住自己额头,低低呜咽出声来。 我如今可以孝顺你了…… 他想着,可是你为什么,却这样走了? 顾九思宿醉了一夜,等第二日清晨,顾九思便得了消息,周高朗已连夜点兵,派兵前往豫州支援。 而后周高朗便准备了登基大典,两日后,正式登基。 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简陋,没有任何奢华隆重的行头,朴素得一如他这个人。登基当日,他便宣布任周烨为储君,并令他坐镇东都监国,而后自己领着士兵,在第二天清晨,直奔豫州。 周高朗走后没有三日,顾家人便陆陆续续回来了,沈明和叶韵在周高朗支援之下,也回到了东都。柳玉茹因为生病耽搁了几日,最终在江河出殡前一天,终于回到东都。 她回东都的时候,东都已经恢复了过去繁华景象,毕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兵变,第二日就恢复了。 顾九思到城门口来接她,彼时柳玉茹坐在马车里,远远就看见顾九思一身暗红色的袍子,发带半挽头发,手持小扇站在门口,浑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柳玉茹马车到了,他便跳上马车来,柳玉茹歪在一边,手里抱着个暖炉,他忙上前去检查着她道:“我听闻你病了,本来想去找你,但这边事儿太多,着实抽不开。”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接着道:“你来的路上可吃了东西了?” 柳玉茹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没有搭理顾九思。 顾九思不免笑了:“竟是病得话都不与我说了。” “你同我说,”柳玉茹终于开口了,“犒赏三军,到底要花多少银子?”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便笑了:“原来你是同我生这气?” “钱不是你挣的,”柳玉茹推了他一把,不满道,“你便当成纸来花。” “我错了,”顾九思眨巴着眼,靠过去道,“你原谅我吧,我保证,绝对没下次了。” 柳玉茹听得这话,也没说话,她定定看着他,顾九思被她这么直直看着,过了一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这个,这么盯着我看什么?” “顾九思,”柳玉茹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张脸,当真太贵了。” “千金难买你喜欢。” 顾九思高兴凑了过去,抱住柳玉茹,等抱着这个人,感觉这个人在怀里,他原本有许多俏皮话,竟也是不说了。 他靠着柳玉茹,柳玉茹抬手梳理着他的发,温和道:“沈明可还好?” “受了点伤,”顾九思听着她的心跳,开口道,“叶韵陪着,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过两日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没事就好。” 柳玉茹叹息出声,顾九思在她怀里靠了一会儿后,终于才道:“钱的事儿,你别担心。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钱我们借一部分,国库出一部分,借那部分国库五年内还清,又或者用等价物质押。”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笑起来:“我竟没想到你真还把钱留下来了。” “你总不能真为了我把自个儿辛苦经营的事业一个子儿不剩的配光。” 说着,顾九思抬起头来,瞧着她道:“我如今这样子,还不如在扬州好好赌钱呢。” “瞎说,”柳玉茹抬手戳了他的脑袋,抱着他道,“我好歹也是诰命夫人了,你要在扬州,我还能当诰命吗?” 顾九思靠着她,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柳玉茹来,说什么他都高兴得很。 两人一起回了顾府,如今家里其他人都还在扬州,屋中就剩下他们两个,顾九思陪她梳洗之后,又同她吃了饭。等到了夜里,顾九思抱着她,柳玉茹颇有些紧张,顾九思察觉出来,用额头抵着她的颈项,柔声道:“你还病着,不闹。” 柳玉茹听了,不自觉笑了。 “你同我说说东都的事儿吧。” 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我听说,你可厉害了。” “那你也同我说说你在黄河的事儿吧。” 顾九思温柔道:“我也听说,你可厉害了。” 柳玉茹听着,转过身来,她搂着他脖子,同他细细说着黄河上的事儿。而后顾九思又同她说着东都的事。他们都说得很平静,什么千钧一发,都化作尘烟,只要对方在这里,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等说到最后,两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靠着顾九思,终于道:“洛子商的手下呢?” “宫乱当夜都跑了,我让人去抓捕,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时候都自尽了,只有一个叫鸣一的,他同我说,他想见见你。” “见我?” 柳玉茹有些疑惑,顾九思点头道:“我将他扣押起来了,明日我会给舅舅下葬,后日我们私下给洛子商下葬,到时候我会放他出来,给洛子商送行。” “你不恨他吗?”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安排,有些疑惑,顾九思平静道:“洛子商有一句是对的。” “他对不起天下人,可我顾家,的确对不起他。” “若他活着,以他的罪行,自然要将他千刀万剐,可他如今死了,逝者已矣,愿他安息吧。” 两人说着,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们送江河上山下葬。 江家在东都有祖坟,尽管当年江河在扬州买了坟地,但江柔最终还是决定,将江河和洛子商葬在东都。 “他买那坟地,是为着那姑娘,”江柔解释道,“姑娘如今已经是他人妻子了,便该放下了。他若活着,应当也是这样想。” 送上山那天,许多人跟着一起看着江河抬上去。 江河虽然脾气张扬,但其实极会做人,在东都人缘很好,他下土那日风和日丽,一如他这个人,便就是走,也走得明艳动人。 或许这样的人生没什么遗憾,他该做的都做了,该了的心愿也了了,因而众人倒也没有过于悲痛,只有江柔低着头,小声啜泣着。顾朗华揽着她,一言不发。而顾九思穿着孝服,亲手为他下葬。 等他的墓碑竖好之后,所有人都散去,叶韵在他碑前站了一会儿,沈明静静等着,等他们下山了,沈明才终于道:“走了。” 叶韵回过神,她点了点头,同沈明一起下山去。 下山路上,两人一言不发,沈明犹豫了片刻,终于是伸出手,握住了叶韵的手。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他笨拙出声,叶韵听得这话,愣了片刻后,她笑起来:“你别吃醋,”她立刻道,“我只是年少被迷了眼罢了。” “江大人这样的人,”叶韵神色悠远,“太过明艳了。” 这样风流又张扬的人,理当被众人倾慕着,骄傲来到这世间,又洒脱离开。 江河下葬之后第二日,顾家悄悄将洛子商抬上山,那天顾九思将鸣一从牢中带了出来,鸣一看着洛子商的棺椁时,神色有些恍惚,顾九思平静道:“你若愿意,便送他最后一程吧。” “你不怕我跑了吗?” 鸣一抬手拂过洛子商的棺椁,顾九思摇头道:“你若跑了,我再抓回来便是了。” 鸣一没说话,好久后,他沙哑着声,说了句:“谢谢。” 说着,鸣一走到了洛子商棺木前的木桩上,同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洛子商的棺椁。 洛子商下葬这件事,顾九思没让其他人知晓,悄悄抬上山后,顾九思和鸣一一起葬了他。而后顾九思将早已准备好的石碑立在了分头,鸣一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写着“江氏知仁之墓”。 “江知仁……” 鸣一看着名字,有些茫然,顾九思站在他旁边,解释道:“母亲说,这是舅舅当年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不能连死,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鸣一没说话,他早在之前便从顾九思的口中听到了洛子商的生平际遇,他静静看着墓碑,顾九思转头同他道:“你说有事要告诉玉茹,什么事?” “还一样东西。” 鸣一回过神来,随后道:“你们同我来吧。” 说着,鸣一领着他们下山。 他们三人一起到了洛府,洛府如今已被查封,顾九思按着流程报给了周烨,而后便领着鸣一走了进去。 昔日风光秀雅的洛府,如今已是阴气森森,落满了灰尘,庭中野草滋长,更填了几分清冷。 鸣一领着顾九思和柳玉茹往内走去,慢慢道:“以前大人一直将此物保留得很好,萧公子死后,大人便告诉我,若是见到了柳夫人,他当还给她。” 说着,三人到了洛子商的卧室,鸣一打开了机关,领着他们走进了暗室。 而后他打开了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把伞,他将伞交给了柳玉茹,平静道:“夫人,当物归原主了。” 柳玉茹愣愣看着那把伞,终于认出来,那是扬州码头,她随手抽出的一把纸扇。 鸣一捧着这把伞,柳玉茹看着上面绘着的兰花纹路,仿佛是回到了当年扬州,洛子商在人群中那骤然一回头的模样。 她伸出手去,脑海中闪过洛子商无数画面。 然而最终她脑海中停留的,却是萧鸣被吊在城门上,夕阳如血的模样。 本也当是好儿郎。 柳玉茹接过伞的那刻,眼泪骤然垂落,鸣一愣了愣,随后便笑了起来。 “能得夫人一滴眼泪,”鸣一温和道,“大人虽死无憾。” 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鸣一在他最爱的东都饭馆吃了饭,鸣一说着他小时候,他家本为贫农,被人强占了土地,他父母无奈之下,将他卖了出来,至此他就成了奴才。 他年幼,主子喜好虐玩孩童,他人生一直过得灰暗无光,直到十一岁的时候,洛子商买下他。 那时候洛子商已经是章怀礼门下弟子,世人敬重的洛公子。 “他说我有习武天分,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鸣一声音平静,“可公子说我可以,那便是可以。” “你们……” 柳玉茹干涩道:“都是这样的吗?” “怎样?” 鸣一有些不解,柳玉茹沙哑道:“萧鸣说,他也是洛子商捡回来的。” “是,”鸣一笑起来,“萧公子也是,当年他本该同我一起学武,但后来公子发现他天资聪慧,就引荐给了章大师。” “既然章大师给了他这么多,”顾九思皱起眉头,“他为何,还是要杀他?” 听到这话,鸣一沉默了很久,终于道:“不是公子要杀章大师,而是章大师要杀公子。” “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师一辈子的,可章大师知道了他并非洛家遗孤的真相,于是他想杀了他。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剑,那便是章大师刺的。” “若章大师不给公子那一剑,不逼着公子杀了他,好好活着,或许……” 鸣一沉默下来,随后笑了笑道:“都过去了,罢了。” 鸣一好好吃完了饭,顾九思和柳玉茹送着他回了牢狱中。顾九思叮嘱了他几句后,安抚道:“不久后,李大人会亲自审你的案子,他向来公正,你不必担心。你做了的,当还,没做的,也不会强行扣给你。” “我明白。”鸣一笑了笑,“让您操心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从没想过,自己和洛子商的人,竟也有这么说话的一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只是点了点头,随后拉着柳玉茹的手,同鸣一告别后转身离开。 鸣一跪坐在地上,他看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牵手的背影。 顾九思与洛子商身形相似,鸣一看着他,就仿佛是看着另一个洛子商,他骤然叫住顾九思:“顾大人!” 顾九思停住脚步,同柳玉茹一起回过头去,看见鸣一看着他,有几分迟疑道:“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感觉?”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便是,觉得这世间无一不好,无一不善,觉得内心坦坦荡荡,无所愧疚。生来欢喜,死亦无愧。” 听到这话,鸣一笑起来:“若得来世,”他温和道,“也愿能似顾大人。” 顾九思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若得来世,愿君生得太平世,一世顺遂无忧。” “谢谢。” 鸣一笑着开口,顾九思拉着柳玉茹,终于走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大狱,就听得后面的骚乱声,顾九思回过头去,见到狱卒冲出来道:“大人,鸣一自尽了!” 顾九思并不奇怪,他点了点头,随后道:“好好安葬吧。” 说完之后,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走出门去后,天有些冷,顾九思抬起手,搭在柳玉茹肩上,用衣袖盖着她,怕她被风吹着。 柳玉茹同他走在夜里,突然道:“九思。” “嗯?” “我还想挣钱,挣好多钱。” “好。” “可这一次我不为你了,”柳玉茹出声,她看向旁边的人,笑着道,“我想建善堂、建学馆。我想过了,”柳玉茹声音温柔,“我不在意洛子商、萧鸣、鸣一他们这些人做过什么好事,因为这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结果,可是我希望,这世间再不要有他们这样的人了。” “萧鸣有才华,便该有个地方,让他好好读书。鸣一家中贫寒,也该有一条出路,不至于在孩童受尽折磨却求生无能。洛子商就算被遗弃在寺庙,也不该养父被人打死而无处伸冤……” “这世上不该有这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 “好。”顾九思揽着她,温和道,“我陪着你。” 柳玉茹听到这话,转头看她。她面前这个男人,这么多年,都一如往日,经历世事,却永远如此清澈干净。 普通人,于淤泥中沉沦,于黑暗中绝望。 可顾九思却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他若陷于泥塘,他会清干净淤泥,还这池塘一片清水;他若身处于黑暗,他会成为自己的明灯,照亮前路。 他是众人身边一根绳子,一道墙,他守着所有人的底线,永不退让。 因为有这样的人,所以才有更多的人于暗夜中睁开眼睛,见得天光破夜,止住人世间累累罪行。 顾九思揽着柳玉茹,他们并肩而行,慢慢走在回家路上。 柳玉茹一抬眼,看见天上星光璀璨,闻见风中夹杂山河花香。 “顾九思。”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抿唇笑了笑。 “没什么,”她抓了他的手,笑着道,“我带你回家。” 康平元年,大夏哀帝废内阁,引天下动乱,顾九思谋定全局,夺扬州、救豫州、平黄河大灾,守东都百姓,救大夏于水火。 安建元年九月,哀帝禅位于殿前都指挥使周高朗,彼时大夏正临战火,太宗御驾亲征,留太子烨监国,擢顾九思为左相,叶世安为右相,沈明为殿前都指挥使,留守东都。 太子烨监国期间,轻税轻徭,广开商贸,补贴耕农。又有富商顾柳氏,内修善堂,外建商交,引各国之粮、各国精艺之术于大夏,使得物资繁盛,百姓安康。 安建四年三月,太宗攻下益州,一统山河,回东都后,因多年奔波,痼疾难消,不堪再受案牍之累,传位于太子,并立此子周平为储。 周烨登基那日,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当时春花开得真好,周烨于祭坛设典。 因大夏广交海外,那一日各国来贺,使者加上朝臣,祭坛挤得满满当当。 周烨从宫中乘坐马车到达祭坛,他身着冕服,上玄下赤,绘章纹于衣上,再着蔽膝、佩绶、赤舄,顶十二旒冕冠。周烨有些紧张,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视,从他出宫起,他便听到百姓的欢呼声,他的马车行过,便看见百姓都跪了下去。 他听着这些声音,感觉内心一点点安稳下去。 这是他的大夏。 这是他、顾九思、沈明、叶世安、柳玉茹、叶韵、李玉昌……他们一个个人,用尽一生去建立、又即将付出的国家。 他从皇宫行到祭坛,而后由太监搀扶着下了马车,接着他步入祭坛之中,便看见红毯一路铺到高台之上,而高台之上,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臣子,两人一个台阶,一左一右站立在两侧。 他们都穿着了祭祀特有的华服,顾九思为红色,叶世安为白色,头顶玉冠,腰悬古剑,而他们之下,是李玉昌、沈明、秦楠、傅宝元……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他们面上带笑,似是朝阳,又似春光。 周烨按着礼仪,在礼官祝词之中,朝着高台走去。 而这时,东都城楼之上,叶韵领着芸芸宋香一路小跑着上了城楼。 “玉茹玉茹!” 叶韵朝着城楼上的大钟跑过去,高兴道:“到了,陛下到祭坛了!” 大钟旁边立着一个紫衣女子,她神色温和,气质端庄。 这是由周太宗钦赐‘柳夫人’称号的大夏第一富商,当朝左相之妻,柳玉茹。 按照祖制,她们没有去祭坛参加登基大典的资格,可是周烨为表这些年柳玉茹对大夏的功劳,特意让她成为登基大典的敲钟人。 当钟声响起,祭典便正式开始。 这是大夏史上第一、也是唯一一个身为女子、且为商人的敲钟人,然而这样的殊荣,对于柳玉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她依旧同往日一般,从容又平和。 叶韵比她激动太多,她看着柳玉茹的模样,不由得道:“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萨?能不能给点反应?你不觉得高兴吗?周大哥要登基了,我们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抿唇笑起来:“我们的时代,不早开始了吗?” 这话把叶韵说愣了,便就是这一刻,宫人跑上来,同柳玉茹道:“柳夫人,可以敲钟了。” 柳玉茹听得这话,她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扶住木桩,然后朝着古钟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天子为九,她一共撞了九下。 在她撞第一下时,城中鸟雀惊飞而起,彩带从天而降,烟花震响东都,各地设好的舞坛之上,女子水袖如花绽放而出,丝竹管乐喝着百姓欢呼,环绕东都。 顾九思在阳光中仰起头,看向远方城楼。 他的目光一路穿过祭坛围墙,穿过屋顶瓦檐,穿过塔楼望台,直抵城楼最高处。 他隐约看到城楼之上,那一袭紫衣于风中翻飞招摇,花缠香风拂过大夏广阔国土—— 歌舞盛世,光照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