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噜嫂 作者:霍克 故事以70年代长白山下的满乡为背景 以写实的手法描写了一个满族青年他在那年春天与山东逃荒要饭的有夫之妇娃噜嫂相识 令人作呕、肮脏、丑陋、没皮没脸的形象总是和讨饭人黏在一起,因此当地人都很厌恶他们 那他为何还能和娃噜嫂从相识到相爱以及最后肉体上的欢娱,而又演绎出那样离奇曲折的爱情故事呢? 他们的情感世界会经受怎样的血与火的洗礼呢?是他们的故事在诠释原始状态下人的真情 在浮躁而又百无禁忌的今天,很少有人再去关注长白山下那近似原始状态及其粗野而又朴实的人生 第一章呼拦哈达山下 …… 舞者执鼓 头蓬若蒿 击案起舞 癫痴发摇 …… 闻者皆骇! 舞毕,萨满女神扶案微目如是吟唱: “天黄黄,地恍恍,我家有个吵夜郎; 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一章 呼拦哈达山下 1 是孩子们的叫嚷声,使老大加快了脚步。待他匆匆赶到跟前方知,原来是一群孩子正围着肮脏不堪的讨饭人在叫。其中不乏淘气的,以土块、石子之类做武器展开对讨饭人的袭击。更有胆大妄为的小家伙,竟用秫秸棍戳讨饭男人裸出的一块屁股,直戳得那男人乱蹦,最终换来他们一阵阵坏笑为止。 跟男人讨饭的是一蓬头垢面的女人。面对孩子们的非礼,女人不得不将自己孱弱的后背暴露给孩子。因为在女人转身时,老大瞧见女人紧绷绷的上衣,知道她已身孕在身!怯怯的女人牵着男人的衣襟,雨点般的土块、石子落到她身上,迫使她只好向前挪动一下,扶障子来支撑沉重的身子。就在女人向前挪动的那一刻老大瞧见她在抹眼泪…… 眼前的一切老大再清楚不过,他们定是无家可归可怜的逃荒人!在老大看来,世界上有两种人蒙难最令人揪心一是老人,二是女人,而怀孕女人犹甚。于是,老大不禁心头一怒,愤然吼起, “滚开——” 吼声一起,老大便大幅度地挥起铁锹,样子跟花和尚鲁智深舞扁铲一样特凶!孩子们见状,自知大事不妙,故做鸟兽状逃散。赶走孩子老大回转过身,见讨饭人隔着障子接过刘四老婆送给的饽饽,也离去了。 老大无意走近讨饭人,原因是,近两年逃荒讨饭的早已司空见惯;再有所有的讨饭人几乎都一样,实在是太脏,太没脸皮了!许是怀孕女人的缘故,老大立在原地未动,在注视他们的同时,使劲在心里想着一个问题,“连饭都吃不上,怎么还能怀孩子呢!” 女人缓缓移动的后背上,一直落着老大那怜悯的目光。然而讨饭人并未走出多远,女人便猝然瘫到男人的怀里。只见男人慌忙扶住女人,然后抽出一只手,将散落在粪堆上的稻草划拉到自己身下,接着把女人慢慢放倒。女人躺下后,男人一会趴到女人身边似乎在和女人说什么;一会又转到女人的另一侧,现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傍晚时家家皆做饭抑或吃饭,故堡子里显得极静。老大依旧一动不动望着讨饭人。过了好一会,老大才见男人搀扶起女人,蠕蠕离去。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血色黄昏中…… 夜幕降下,新月初升。 男人搀扶着女人走出堡子。在堡子外面,他们凭借微微的月光,在灌木丛中寻到自己的侉车(独轮车)后,男人吐出一口气低声问女人, “现在,你觉得咋样?” 腆着肚子的女人,一只手顶着自己腰,一只手扶着男人的肩,抖动气息答道, “就是觉得腰酸疼,刚才疼得真有点受不了,现在好些啦。” “到日子了吗?” 男人试探着问。女人答, “没有,还差一个多月呢,可我害怕……” “会不会提前?如果那样可咋办!咱们连个生孩子的地方都没有啊……” 男人哽咽了。女人无语。接下来,女人被男人小心地抱上车。侉车的轮子,在稻田边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滚动。走了一段,女人颤抖着嗓音让男人把车停下。放下车后,男人将女人从车上抱下时,发现女人脖子上满是汗水,同时整个人都在他怀里战栗。 “这是怎么啦……” 男人哭喊着,将女人平放到路边的田埂上。在田埂上,女人来回滚动着身体,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男人俯下身,不住在自己胸前搓着手,痛苦极了!就在这时,女人猛地伸出手臂死死将男人抓住。男人跪到女人面前说, “受不了,就叫出来吧!” ……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把女人复又抱上车,然后就急匆匆将女人朝永陵大桥方向推;因为男人想起,大桥下柳树毛子中间,有块不易被人发现的小空地。小空地是他和女人昨晚曾住过的地方。 此时此刻,男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最担心的事,即将要发生了!孩子有与无已实在不重要,“只要大人平安,大人平安……”边推车男人边在心里如此念叨着。 凭借微弱的月光,男人把女人抱到他认为最理想的地方,然后就像待产的雌鼠那样,用手在周围的地上挠草。去年纤细柔软的干草,和今年刚刚抽绿的嫩草,全被男人挠起,最后一层一层铺到女人身下。接下来,男人又从侉车里拽出一条仅有的旧麻花被,盖到女人身上…… 过了半个多时辰,女人的身子又开始抖起,随之呼吸也变得急促,同时两只手死死地抓起身边的蒿草,最后直至将手扣进泥土里。女人不停摆动着脑袋,一次次欠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就好像有座大山压在她胸上似的……女人突然挺起,死死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立刻感觉到女人的指甲已钻进自己的肉里!汗水已湿透了女人所有的衣服,是男人抚摩女人肚子时发现的。就在男人抱起女人头的那一刻,痛不欲生的女人终于控制不住“嗷——”地叫起…… 当女人爹一声妈一声痛苦万端时,男人摸到了女人身下一滩黏糊糊的东西,男人哇地一声号哭了…… 几经剧烈阵痛,女人早已昏死过多次。直至凌晨时分,随着女人最后一声绝望的惨叫,一个清脆的女婴啼哭声,在幽长的夜空响起。最后是男人用镰刀头将女婴从母体上摘了下来的…… 一场缠绵有致的春雨,把四月的长白山抹得花花搭搭的绿。被冰雪覆盖了一个冬天的峰岚,突兀挺起它那伟岸的胸姿。蓊蓊郁郁的原始森林中,残雪消融化做道道山泉在峡谷间欢唱。溪边石壁青苔滑腻若毡,浑然天成。这就是靠近吉林的辽东山区。在这丛山峻岭中,集居着一个古老的民族——满洲人(满族)。 群山怀抱中,有一席略显宽阔的腹地。腹地南面是座巍峨的呼拦哈达山。(满语。汉语意,呼拦为烟囱。哈达为山。) 呼拦哈达山上古木参天,黑藤缠绕。獐、狍、貉、獾、野猪等野兽,常常会像个闲雅的乡绅那样,徜徉于山林间。倘若清晨钻进此山,准会有成群结队的山野鸡咕咕咕鸣叫,遮天避日般从你头上掠过,然后盘旋至它们想往的山坳。 山里的一切,对于满族猎人来说无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据当地满族猎人讲,此山仍旧保持原始状态,森林从未砍伐过,且有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 一片黑油油的山坡地,横卧在呼拦哈达山下是一条奔流不息的苏克素护毕拉(满语:苏克素护,汉语意为鱼鹰。毕拉,汉语意为河)从山坡地脚下轻轻滑过。 河水是从长白山上流淌而来,故清澈甘甜。那时人们若伫足于河边,准能见到一人多深水下鱼儿梭行之状。时逢秋日,掀开河边沟沟汊汊的石头,到处都是肥美的哈什蚂(满语,现称林蛙。)。捕捞哈什蚂时的情景,定会令你激动不已。 真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好地方啊! 一天,按着生产队关队长的吩咐,老大到呼拦哈达山下地里去扬粪。只有贫下中农才有权享受的包工活,自己居然也赶上啦,心里特自豪!不免对新上任的关队长心存几分感激。 “看兆头,今年的运气会不错呀!”在心里老大这样琢磨着。 包工活自是无人监管着,故一股自由清新的气息浸润老大全身。一整天,老大如同一部机器那样,在田间不停挥舞铁锹,直至黯红的晚霞将他身影拉长,方意识到,该收工啦!一想到收工,才感觉到累。于是老大朝西方望了一下,将手中的锹镐皆抛至田边的山路上,然后自己一如习武之人那样噗地一下直挺挺躺到松软的青草上。躺下后尚未等老大将身体完全展开,早有梡棥草、车辘轳菜所释幽幽苦香,游丝般将他裹缠。 不由老大将身体向大地靠了靠,试图聆听苏克素护河春潮涌动的声音,感受一下春回大地的脚步。转而,老大又将目光投向呼拦哈达山崖间,他再清楚不过,那里定有一簇蔟,一团团粉红的鞑子香花(鞑子,其他民族对满族的称呼),在喜闹崖头。悠然之中,老大仿佛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在四处飘散,且弥入这天、地、山、水的静谧之中…… 一米七四个头,是老大上初中选飞行员体检时得知。如此个头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算是高个。体魄健硕的老大,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铁块一般的坚硬。徒手扳倒一头公牛,对老大来说不过是想不想干的事。 由于老大的祖先与建洲女真人努尔哈赤同宗同族,因此体内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满洲贵族血脉。满族乃通古斯人种,(东北亚含俄罗斯远东地区的族群,皆属通古斯人种。)致使老大鼻梁挺直毛发微卷,两眼近而深邃,看上去多少沾点洋味。又由于老大的长相酷似罗马尼亚故事片《背叛》里的老大——凯利姆,所以众人皆喜欢称其为“老大”。 遥望行将落下的太阳,老大再清楚不过,这家伙早已失去正午时分的耐心,转眼便会钻入大山的背后。因此老大啪地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一跃而起…… 呼拦哈达山脚下,离苏克素护河较近的地方,居住着六、七十户人家,称阿哈伙洛(满语:阿哈,汉语意为奴隶、奴仆。伙洛,汉语意为沟)的堡子。堡子里百分之七、八十皆满族人。 老大的家就住在阿哈伙洛。 远远俯眺,如血残阳笼罩下的阿哈伙络,家家户户的泥草房上炊烟袅袅。老大知道那里该是多么祥和的一派气象啊! 远处串串散养的黄牛,仿佛一对对漫步的情侣,踏着夕阳悠闲地向堡子方向踱去。那一刻老大有些为黄牛没有多少悠闲的日子而担忧,因为春耕的劳苦正向它们迫来。迎着早春拂过的一丝凉意,老大没有像黄牛那样散漫,而是迈着欢快的脚步,往下走…… 走了一截,老大突然止住了脚步。止住脚步是因为老大发现,山道旁边的沟塘子对面有两个人在晃动。直觉告诉老大,这两个人绝非堡子里张三、李四、车五、王六……等哪位!许是处于好奇,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老大鬼使神差般靠近沟沿悄然坐下。 令老大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就这一坐可不打紧,使他今后的人生面临着血与火的洗礼! 坐稳后老大瞧清,一条赤着脊背的汉子,正用半截铁锹头在铲土。仔细看过汉子的身量和模样,老大敢断定,此人乃十几天前傍晚在堡子里讨饭之人,绝不会错! 那汉子身旁蹲作一团,一把一把薅着刚刚抽绿蒿草的,定是那女人了啦!看罢,老大的心訇然一动,立刻将诧异的目光凝在女人身上。老大在想,如果没记错的话,女人该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呀!而眼前这个瘦弱得团成一团的女人,实是令人费解。当“生啦!”的信号在老大脑子里一闪,禁不住老大的心猛地又颤了一下,“唉哟!女人还没有满月啊!”。 目光顺着老大的思路在四处搜寻女人的孩子,以确定自己的判断。可最终老大未能找出答案,只是发现女人身后,塑料布上用旧棉被围的包裹。包裹是什么,老大不清楚。 一台两侧挂有箩筐的侉车,是较之那日唯一多出的家当。那天不见侉车,定是提前藏于暗处,否则推着侉车讨饭岂不把人吓着,老大想。 想想那天傍晚他们远去的身影,老大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过路讨饭的。可他们缘何未走?这些天他们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呢!今天又何以转悠到这山下来?他们想干什么?是想住在这里?暂无其解。 可有一点老大是清楚的,这几年委实有不少山东逃荒者,拖儿带女来到深山。深山老林的沟壑里溪水旁,时常会见到他们支起三块石头“埋锅造饭”时的情景。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一则无住房,二则没口粮,在这深山老林里,将如何存活且不说,还库哧库哧地生儿育女! 面对此情此景,老大忽然觉得苦难中的人,一如山里奔跑的动物不二,都在为存活而疲于奔命两者最大区别,莫过一件裹体的衣服罢了。动物是弱肉强食,而现在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人在搞掉你时,手段更卑鄙可耻而不讲法则…… 想到这一种人的本能趋使着老大,只见他陡地站起将屁股下的锹镐向他们掷去。 “喂!哥们!拿去用吧——” 突如其来的喊声,定是把汉子和女人吓着了。他们活像两条受惊的巴狗,双双扬起脸用惊恐的目光视着老大,不响;而后女人又本能地向男人身后匍匍,似乎在等待灾难的降临。 瞧女人瑟瑟的样子,老大顿为自己的卤莽而后悔不迭,遂将话语放软了说道, “哥们,还愣着干啥,拿去用吧……另外,你们可从左面下去,再往上走几步那里有个旧房框,可以避风……” 汉子怔了半天,最后大概是判定老大确无恶意,方操一口浓重的山东话小心说道, “哎呀,这太好啦!谢谢你!谢谢!” …… 血色黄昏终未挺多久,就被幽暗的夜色所替代。举目眺望西方目所能及之处,隐隐约约有几朵黑云悄然向这边滚来。 怀着沉重的心情,空着手老大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一路上,老大如同一个永远也操不完心的慈父一样,为他们担忧着。心下老大在想,今晚他们吃什么,又住哪里?残垣断壁的房框,冬天用它避避风寒尚可,下雨呢? 不知是处于怜悯或是好奇,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老大惦记他们。 次日清晨一睁开眼,老大便从炕上一跃而起,然后一伸胳膊套上领口带拉链,半新不旧绛色秋衣。粗滚滚的大腿,被一条劳动布工作服裤子裹着。宽大的脚把一双高腰农田鞋塞得满满的。最扎眼莫过老大头上那顶时髦的绿色军帽。那时若拥有一顶军帽,对于男青年来讲绝不亚于时下屁股下的奔驰车那样令人羡慕。 跟条饿狼似的,老大三下两下吞罢早饭;在从炕上蹦到地下时,顺手将两个苞米水面饽饽,卷入怀里。接着老大又使眼偷偷扫了一下妈妈。趁妈妈不注意老大抽冷钻入哈什(满语:仓房)。从哈什的笸箩里,摸出七个仅有的鸡蛋,也装入怀中。 瞧老大伸长脖子朝鸡窝里探望的样子,大概是嫌鸡蛋太少。那会鸡窝里正有一只脸憋得通红的母鸡临产。瞅了一会,老大估计这家伙一时半会完不了,便摇了摇脑袋,抓起镰刀别入腰间,又将铁锹悠至肩上,就风急风火地朝山下奔。 清晨的雾大势弥漫,整个世界白蒙蒙一片,跟进了蒸汽房差不多。空气也仿佛被水滤过一般的清新凉爽,呼吸起来似乎还有细微的颗粒沁入心肺,令人倍觉舒畅,难免心扉为之一开。神清气爽的老大活动一下腰腿,觉得身体特利落。 不一会,老大就来到山下。当老大再度见到汉子和女人时,眼前的一切不觉讶然。对面长满蒿草灌木的斜坡已被铲平,且开出一块几十平方米的平地。平地中间汉子正用铁锹,挖出一个半米多深长方形的坑。看罢眼前的一切,老大估计他们可能是一宿没睡觉! 一口没了耳朵的生铁锅被几块石头支着,这是老大轻轻跳过沟塘的溪水时看见的。生铁锅下柴火正旺,且有微微青烟扶摇直上。生铁锅里,咕嘟咕嘟作响,看样里面煮着刚刚从野地里采来的柳蒿、汲汲菜之类的山野菜。生铁锅剥落的红锈和着野菜的青绿,恰好合成标准的靛蓝色。锅中尚有一丝白亮亮的东西混杂其间。“那大概就是草根抑或树皮吧!” 老大在想。 女人一直将头埋在胸间,垂下的短发将她大部分的脸庞遮掩。方才女人见老大到来,就好像自己整洁干净的家里有件羞于见人的异物似的,忙抓起一把树枝将生铁锅掩上,转而又去干活。看样子,女人不大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辛酸。当女人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老大在心底为女人起码的一丝尊严而感动着。 走近铁锅老大俯下身,从怀中掏出三个鸡蛋塞入锅中,然后又将剩余的鸡蛋,悄然放到铁锅旁边的搪瓷茶缸里,接着又拾起树枝,将锅里裸露的鸡蛋,往山野菜下面按了按。 恰在老大丢掉手中树枝欲直起腰的那一刻,女人刚好从他身旁走过。无意中他窥视到女人那双赤脚丫。老大惊奇地发现,那该是一双令人砰然心动的脚丫!它长脱脱,扁生生,肉呼呼地踩在地上。几个脚趾如同工艺品一般的精美,且匀称排列。二母脚趾略微长些,与大母脚趾间有道稍大一点的缝隙。赤脚丫虽沾有泥土,但决掩饰不住它的秀美。 霎时间,老大的心突突跳起,一股强烈的想追上去抚摩一下的欲望,在纠缠着自己…… 然而老大那贪婪的目光,只能在那双美丽的小脚丫掠上一掠便不得不慌乱移开。老大清楚,如果不那样的话,弄不好会落下个偷窥之嫌。这时老大甚觉心里发燥,故狠狠吞了一口唾沫,竭力把那颗驰骋的心收回,遂将目光调向汉子说, “哥们,是不是要盖‘地窨子’?” “地窨子”乃是东北满族人最原始住房的一种。房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主要功能是御寒。 “对!对呀,我说!多亏了你的锹镐……” 汉子一边迭声地谢着,一边停下手中的活,同时呈现出一脸感激之状。对于汉子或多或少,带有点奴仆对主子感恩戴德的情态中,老大觉出苦难中人的那种悲凉与无奈。 看上去汉子体格很单薄,浑身上下灰土土跟刚刚出土的木乃伊一样,无一丝光泽。如同铁锈一般,薄薄的皮肤,裹着一凛凛一块快极不明显的肌肉。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泥土和草末。 汗液从汉子头发里流出,在脖颈上刻下道道污迹。仔细端详,你会从汉子棱角整齐的方脸,尚能捕捉到他昨日的英俊。一条更生布的便服裤子满是补丁,白裤腰朝外翻卷。未见他的鞋和褂子,老大想一定是放在罗筐里了吧? “这锹你用吧!我又给你带来一把镰刀……” 老大对汉子说。说完后老大将镰刀递给汉子。和汉子说完话时,老大仍旧未忘记,破解自己心中的疑团。于是他将目光落到旧麻花棉被上,当老大瞧清棉被里的一切后不免松了一口气。因为老大瞧见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他断定里面一定是孩子。当老大确信无疑后心顿时又提溜起来,在为这个小家伙的存活而担忧。 对于小家伙的事老大不敢再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因此他和汉子打声招呼,转身到上面去干活。临离开时,老大未忘记瞟上女人一眼。 大雾已过,可谁也说不清雾是散了还是没散;是晴天还是阴天,总之一天都不见太阳,整个天宇一直被铅白色的雾霭封着。 虎急急的老大,一天几乎干完两天的活。明眼人皆知,你小子是想把自己的活抢在前面,余下的时间好去帮助他们。一整天,老大的心里就像是起了化学反应似的,在滋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兴奋之余,禁不住总有唱上一曲的冲动,可几度抻长脖子所弄出的声音,实在不是那回事,不免一笑,甩甩耳朵作罢…… 按说,老大不该整日非人般的劳作,但他别无选择。老大家原本是B市的,因那年月,组织号召党外人士为其提意见,以利整风。故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帮党整风!其父对此如何晓得,此乃暗伏杀机的“温柔”陷阱一个,便中肯地如此这般。情急之中且捶胸顿足,尚挤出几滴眼泪来,大有不把党风搞好而誓不罢休之雄心壮志。孰料,一夜间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其父躲闪不及便大祸临头。一顶右派帽子自是扣上,事至如此其父方傻了眼,知道自己比驴子还蠢。不久将他们全家流放到这出门山碰鼻子的老家。 老大乃68届老初一毕业生,曲指一算还乡务农已近三年啦!由于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在生产队里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敢乱说乱动。无论老大如何努力,也只能像小女孩一样,挣三等工分。 晚饭后,小队部(就是饲养所)南北大炕上装满了男女社员。按大队革委会的指示,关队长组织社员收听有关“一打三反”运动的最高指示。 “一打三反”运动正如火如荼,全国抓了多少人,判了多少人,恐怖啊! 另外,人已劳累一天啦,晚上也不让消停!老大有些反感。整日不是最高指示,就是阶级斗争,要不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心下老大暗想,这最高指示和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以及三呼万岁,这算咋回事…… 正当老大抄着袖颓然偎靠在锅台旁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片极其响亮的笑声将他惊醒。 “哟——你个瘸X,(伊瘸子)往前凑合啥呀?” 一个近三十多岁人称富二嫂(满姓为富察氏)的女人,一如被猫咬了似的尖叫起来。 “操!稀罕,稀罕你呗!带个臊裤裆瞎乍乎啥!” 伊瘸子(满姓,伊尔根觉罗氏。是贫协副主任。)从嘴里拔出烟袋嬉皮笑脸地说。 “你个瘸X!瞅瞅你那熊样,连牙都没了,干脆把嘴顺过来,借给老爷们用得啦!” 大家轰然笑起。 “不行——他那嘴又老又松!” 另一个女人声在炕里响起,又引来一阵哄笑。 “你的嫩!你咋不让人碰,天天自己夹着!” 伊瘸子反击着。大家笑得更响了。 “让你用,怕你掉进去………” “都还,有完没完……不嫌坷碜!” 是关队长极不耐烦的吼声。听到关队长呵斥,大家立刻断了笑声。于是关队长就丧丧着脸冲全体社员喊道, “全体起立!向伟大领袖三鞠躬……” 听到关队长那极其肃然的喊声,全体社员冲着毛主席像唰地站起三鞠躬。然后贫协主任(贾老二)又带领大家背诵了一通“老三篇”…… 这会的伊瘸子早已不敢再闹了,遂将身子往炕里偎了偎,一拱嘴吱地把一口痰甩到地当腰;然后将烟袋使牙床咬着,眯起眼笑不语;不时把手插进裤裆,一把一把地摸虱子,往嘴里送…… 说来也怪,女人那疙瘩地方,对于广大社员来说是个永不疲倦的话题,一年四季无时不挂在嘴上。别说!有时骂到细微之处,倒也令人心发乱,且想入非非!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细腻的雨滴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泪一般流淌。跟条狗似的,老大偎在锅台旁边,茫茫然地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发呆。此时此刻,老大无意品味“民间口头文学”精妙之处,却望着黑糊糊的窗外,想起了他们。 “下雨啦!你们到哪里避雨呀……” 在心底,老大缓缓地舒出一口叹息。转而,老大仿佛见到在那漆黑阴冷的山谷间,是阴冷的雨把他们浇得精光;是野兽如钟如宏的嚎叫,使他们瑟瑟抱在一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因为一股寒气早已爬上他的后背。 细想想,自己家虽有份口粮,可也经常是上顿不接下顿。“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如此一想,老大禁不住暗暗告诉自己,要尽可能去帮助他们。 “但绝不是为了那双漂亮的小脚丫哦!”在心里说这话时,老大觉得自己的脸似乎热了一下。 …… 广播喇叭里滋滋啦啦说些啥,老大全然不知。而就在饲养员张老歪喂完牲口钻进屋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在老大脑里闪起,紧接着心跳就随之加快。为了屏住心跳,老大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慢慢抬起头使眼来回扫了一遍东倒西歪的社员,接着便伸手从身后的墙上拽下一绺麻坯。用麻坯,老大飞快地搓好两条麻绳后,将自己的两个裤脚扎死。在扎裤脚时,老大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一切准备完毕,老大蹑手蹑脚溜出会场。 外面天不是太黑,却很凉。雨滴很稀,不会很快打湿衣裳。出了队部,老大猫腰一溜小跑一头就扎进马棚。马棚没人,只有咯噔咯噔咀嚼草料的骡马和微弱的马灯。 只见老大迅速解开裤带,而后一只手拎着裤子,另一只手抄起簸萁里的马勺。用马勺,老大从地下的麻袋里舀起喂马的苞米糠,就往自己裤裆里倒。太紧张啦!苞米糠倒进裤裆里是啥滋味老大已无法知道。倒了一会,估计差不多了,老大提了提裤子然后将裤带勒紧,悄悄溜出马棚。 闪出马棚,当老大经过院子里的马车时,伸手又抓起苫马车的塑料布,一扯两半,将一半折起双层披到身上。这时老大开始在心里窃喜着,诶呀,如此顺利呀…… 可万没想到,就在老大一转身时,就觉得自己脑袋仿佛被人凿一闷棍,嗡地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双腿也顿时一软,整个人几乎堆倒地上。接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老大耳边响起, “妈的,臭小子!你捣什么鬼!操——” 当老大完全醒过神使了好大劲才弄明白,原来是关队长一大巴掌落到自己肩上。 “起来!站好——” 可能是关队长发现老大身子直往下堆,所以薅着老大的后衣领,像扬子荣拎小炉匠似的将老大拎起。 “我问你,深更半夜你弄苞米糠干什么?你装裤兜里就看不出来吗?啊!” “不干什么,你别拽着我。我有事!” “不行!今天你不说清,就别想走。” “明天,我明天告诉你,肯定!你快松手哇……你……” “操……” 使劲一扭身,老大从关队长手中挣脱出,然后就跟只小兔子似的,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可没等老大跑出多远,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错误。原来,苞米糠越走越往下坠,眼下已全部坠到腿的下半部。尽管像带脚镣的罪犯一样劈开双腿走路,可还是举步维艰。 在万般无奈之际,老大不得不钻到人家新夹的障子下面,解下两条绳子,然后垮哧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一半苞米糠撸到膝盖以上,接下来在膝盖处用绳子扎牢。这样一来,一个裤腿的苞米糠被上下隔成两段。 如此这般,最后老大总算来到了山下。黑暗中,老大把身上的塑料布攥在手里。因为他知道,若披着白亮亮的塑料布在黑夜里来回跳动,定会把活人吓死的。老大使眼在吃力地搜寻着他们。 正当老大搜寻无果欲呼喊之际,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站起两个黑影。老大心里顿时一亮,知道那一准是他们。为了避免惊着他们,老大向前紧走了几步,然后压低嗓音喊道, “哥们别怕……是我……借你们铁锹的那个……” 边喊老大边盯着前面黑影的变化。当发现黑影立着不动时,老大愈发加快了脚步,很快便来到他们面前。黑暗中,老大发现一堆黑糊糊的树枝横在他们脚下。汉子手里攥着镰刀,搂着战战兢兢的女人。听到喊声,汉子探出脑袋瞅了一会后,惊奇地问道, “这么晚,你咋来啦?” “下雨了,给你们送块塑料布,还有……” 说着老大就把手中的塑料布铺到地上,然后脱掉鞋子站到塑料布上,解开裤脚和膝盖上的绳子,就不停地“抖搂”两个裤腿。 “这……这是什么?” 汉子惊诧地问。 “苞米糠可以吃,里面有一多半是苞米面。” 一边回答老大一边用手啪啪拍打自己的裤腿。 这时汉子显得有些激动,拖着女人向他身边挪动一步,颤着嗓子说, “这……这,可让我说啥好哇!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您贵姓啊……” “姓啥不重要!别说了,赶紧把它收拾起来。另外春天到了,越冬饥饿的野兽大多晚上出没。注意点!准备些柴火,不行就拢篝火,所有的野兽都怕火。” 说罢老大向汉子告辞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大发现头顶上的雨滴已变得密集起来…… 雨是在天亮之前停的。整个世界仿佛在水里浸过似的,到处都湿淋淋的。 天已大亮老大快活地出了家门。一场绵绵春雨把小阳春弄得十分清冷,似乎平添几分寒意,这也许是人们所说的倒春寒吧! 今天,老大除了肩上的铁锹,腰间还别了一把刀锯。远远看去老大一呲一滑匆匆赶路的样子,定是想急于知道他们是否被雨淋着! 很远老大便望见,房场下面的小坡上有两个人在蠕动。当老大气喘吁吁赶到他们跟前时发现,他们仍旧打着赤脚,在用侉车推石头。只见眼前的汉子大势拉开双臂撑着车把,剧烈扭动不见屁股的那个位置,竭力控制着侉车的平衡。汉子扎在地上铁柱一般的小腿,暴出蚯蚓般的筋。看小腿绷起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忽然间,老大联想到汉子的人生,与眼前艰难行进的侉车是何等的相似!甚至感到,汉子时刻都有撑不住的危险。然而,侉车轮却顽强向前滚动。 勾首拉纤的是女人。她那双一前一后蹬着泥泞地面的小脚丫,又一次闯进老大的视线。只要她一用力,脚丫便会向后滑动,立刻在地面上留下一排纤巧的指沟;同时一条泥巴从她大脚趾和二脚趾间挤出。 看罢,一个寒颤从老大心头打起,仿佛那双冰凉的小脚丫就踩在自己滚烫的心尖上。老大赶忙跑上去,伸手帮女人拉纤绳…… 当一侉车石头被推到地方,老大见到已有不少砌墙的石头堆放在那里。 撂下纤绳,老大发现较之昨日这里多出许多带叶新柴。一捆捆新柴搭成A字型,这便是通常被满族人称为“马架子”的临时栖身处。有塑料布披在马架子外面,自是不会漏雨。 看来,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里是马架子帮了他们大忙。包裹孩子的旧麻花被,放在马架子下面。探寻半天,老大也没见到孩子的脸,因为孩子被旧麻花被裹得实在太严。 老大把兜里揣的食物悄然放到孩子身边。汉子讪笑着过来陪他说话。柔弱的女人仍旧埋头搬着石头。 凭心而论,老大实在不愿在此久留,因为眼前的一切令他难以目睹。如果童话故事里的一切能变成现实的话,老大多么希望用手指轻轻一划,一幢崭新的房子便从宝葫芦里冒出;再挥一挥手,一囤金灿灿的粮食呈现在眼前…… 把锯递给汉子后,老大吩咐汉子进山伐些檩椽,伐完后将木料放在山口,待午后一块去扛。交代任务时,老大的语气显得有些沉重,俨然一副傲慢的主人在支配一个忠驯奴仆的派头。 女人无语,仍旧默默地码着石头。她那忧郁的样子,是老大转身上山后感觉到的。 天晴了,转眼春风就把大地抽干。远远眺望,被春雨洗礼过的山峦又绿了一层。眼前的树木越发显得苍翠欲滴。昨日枝桠间刚刚抽出的嫩芽,仿佛一夜便被捻展开,变成片片绿叶。 晌午一过,老大准时来到呼拦哈达山口。一眼就瞧见汉子坐在一堆粗细合适的木材上,喜不自禁冲他发笑。左右看了一遍整齐合适的木料,老大一下子就领略到这家伙的精明能干。 当天下午,老大和汉子一口气跑了六七来趟,才将木料搬到房场。最后累得老大是嗓子冒烟裤裆里抓蛤蟆!可奇怪的是,汉子偏偏不见一滴汗,估计这家伙和木乃伊差不多,体内没多少水分,老大在想。 冲汉子老大打了个响指,示意到沟塘里去喝水。老大和汉子双双跳进沟塘里,撅起屁股痛痛快快喝一顿清凉甘甜的山泉,特爽!那会,老大由衷地叹到,“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妙的饮品啊!”喝罢,老大一边用衣襟檫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迎着西方的晚霞坐下…… 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女人披着金灿灿的晚霞,走进老大的眼帘。 女人白净而面目清秀,看上去体态柔弱,有一米六三左右的个头。那淡而长,眉梢微微向下的眉毛,犹显低眉善目。她梳一款“江姐式”比短发长些的短发。 女人上身着一半新不旧的学生蓝翻领上衣,腰束一短围裙,使胸隆起。与汉子一样,女人下身也裹条更生布裤子;不同的是,她裤子的补丁不像汉子那么多,仅膝盖处有两块。大概是总蹲着干活的缘故吧,站立时裤管呈型。 冷眼一视,女人似乎淡如清水,若瞅上一会,你会发现她长得哪都像哪呢! 令人作呕、肮脏、丑陋、没皮没脸的形象,总是和逃荒要饭人粘在一起。他们给当地满族山民的印象不是很好。有的已在山里住了一两年,可满族山民仍然不愿走近他们。不愿走近不是因为别的,是源于质朴善良的满族山民,看不下去他们那种近似于原始野人的生活。比如,他们住的窝棚里冬夏恶臭;炕上一堆孩子乱爬;没饭吃没衣穿;就连女人生孩子,也要像动物似的自己去分离。 每逢他们上门讨饭,满族人家均会慷慨送些食物或旧衣物给他们。当他们问及山里的一些事情,或借用农具啥的,满族山民二话不说一准行。汉子他们也和那些人也一样吗?老大在沉思着。 是汉子爽朗的笑声将老大从沉思中拉回。看来汉子不再戒备呵然坐到老大身旁,好像要急着与老大瓜分眼前这一切似的。当汉子坐到老大身边的那一刻起,老大似乎觉得不该再为身边的男人悲哀,反而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男人呢! “嘿,嘿!兄弟,把你累坏啦!这里可真好,山里到处都是森林,林子里什么都有……” 汉子搭讪着对老大说。老大扭过头极其友善地瞅了汉子一眼,然后用手拍拍汉子的大腿说道, “老兄,不是和你吹呀,这地方是中国难找,世界难寻哪!这叫龙兴之地,是出皇帝的地方。你瞧瞧周围山的走势,多磅礴!这山里四处都有灵气。我爷爷的坟冢就在赫图阿拉对面,地气你懂吗!” 一提到自己的家乡老大就激动,直到现在。 “懂!那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汉子高兴地说。“还成大事!现在自己连饭都吃不饱” 老大思想着。过了一会,老大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将话峰一转,肃然问道, “老兄,我想问你一下,前些天傍晚在下面堡子东头的是不是你们?” 听到老大的问话,汉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然后仔细瞅了瞅对方,顿了一下说, “是……” “那天,我看你们不是往镇子方向走了吗?怎么又转到这山里呢?” 听到老大的问话,汉子脸色又暗下一层,然后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说, “咳——往哪走!老弟,我看你是个好人,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山东褚城人。大家都知道山东人多地少,平日连地瓜干都吃不饱。就这仅有的一点地,轮到生产队手里干脆就不产粮。恰逢这时,去年又遭了旱灾,几乎颗粒不收。现在那里连树皮和草根都没有吃。壮丁纷纷闯关东逃命。老弱病残只有等死。现在各村庄每天都有死人往外抬,饿殍遍野啊!去年冬天母亲因病饿而死,用席子我掩埋了唯一的亲人后,带着身孕在身的媳妇,一路讨饭来投奔这里的一个叔叔。谁料叔叔去了黑龙江,我们一下子就走投无路啦!当时我们想,唯一的选择只有离开这个世界,于是我们就投河了。在冰冷的河水里,我突然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因此我又把她拖上岸。后来我们来到这山下,发现山里有好多能吃的东西,估计大人是饿不死,至于孩子就听天由命吧!于是我们就停了下来……” 说话间汉子几次哽咽,不时将手插入乱发中,显得十分痛苦。看来女人很知事,不搭话只是默默地躲在黄昏下。老大估计这会女人一定也在啜泪。 过了一会,汉子抬起头瞅着自己的女人,不无伤心地说, “咳!她嫁给我就跟我遭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话未说完,汉子的泪水哗地涌出。看汉子抹泪的样子,一如八十岁孤寡老人似的令人同情。蹲在一旁的女人,孱弱的肩在不停地耸动,估计这会儿她早已成泪人啦! 面对此情,老大由衷感到不该问及这悲伤的话题。更使老大懊悔的是,撕开了人家的伤疤,自己又拿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人家。为了让眼下的气氛尽快过去,老大选择不语,默然凝视远方,感受着黑夜一层一层地降临…… 过了许久,老大见汉子和女人都静而不语,便岔开话问道, “这两天咋样,有没有野兽侵扰?” “有,忘和你说了!昨天后半夜我们刚刚睡着,就听见野狼群在附近嚎叫。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在黑夜里狼眼放射出的绿光,v人呐!一大片!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后来我们按你说的办法,悄悄燃起篝火。狼群一见火光,果然跑得无影无踪。这招可真灵验!” “天晚了,我们燃火吧!” 老大说。 “好哇!” 话一出口,汉子就起身去抱柴火。须臾间,一团通红通红的篝火便在他们面前燃起。 …… 在后来的谈话中,老大得知汉子叫陈庆元,今年二十六岁,高中差一年没毕业。女人孙修文是他妻子(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二十二岁(诶呀!只比自己大一、二两岁哦!)。 那天老大也讲述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是因为汉子的一番话打动了他。比如,自己是满族人,是下放户,家里生活过得很苦,又是黑五类子弟,总受气,为何叫老大等诸如此类的事。 为鼓励汉子活下去,老大告诉汉子,山里居住的大都为满族人。满族人粗犷、豪放、侠义,侠义中充满野蛮,和他们交往切记一定要以诚相待,绝不能骗他们。如果他们发现你骗他,定会抽刀宰了你。 古往今来,多少山东逃荒者于此,满族人总是敞开胸怀,源源不断接纳着,足显这个民族的胸襟,如大山一样的富于包容。 “扎在这里吧!今后咱们就是兄弟!” 老大意味深长地对汉子说。 听此一说,汉子激动了,遂将自己的女人拉到篝火旁坐下,冲老大说, “好!只要你不嫌弃我们,今后你就叫我陈哥,她就是你陈嫂,好不!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望着陈哥老大使劲点了一下头,同时也偷偷瞟了陈嫂一下。可当目光一落到陈嫂脸上,老大就觉得自己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立刻就跳个不停。老大在想,若不是黑夜掩护,刚才自己刚才瞅陈嫂的眼神一定很差劲。 星光下,陈嫂羞怯地坐在对面,篝火映红了她的脸颊。朦胧中,老大觉得刚才瞅陈嫂时,仿佛她也冲自己笑了一下。她那眸子里定会有晶莹在闪烁,会不会还有一丝温情在流溢呢,老大在想。不知是因为火烤的,还是刚才说话兴奋的,总之老大觉得自己脸一直在发热。 一般来说,人在幸福的时候,说话的欲望就淡然,故而老大不语,只是像陈嫂那样用木棍不停地挑拨柴火,使篝火更旺…… 此刻,陈嫂在想什么呢?为何她总是默默无语。是不是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女人往往对自己最喜爱的东西,表面上装作对它很冷淡。唉哟,判断一个女人的心,比判断火星上是否有生命还难呢。 又过了一阵,不经意间老大望到下面黑糊糊的堡子,觉得时间太晚了,于是便起身告辞。 山谷里的太阳落得飞快,天黑得也早。一溜边的新月已从山后弹出,弯弯地卡在呼拦哈达山峰上。月光下的山脊呈现出清亮的奶白色,就像涂了一层蛋青似的。皎洁的月光,把蜿蜒崎岖的山道,漆得亮亮堂堂。 月色中老大怀着萌动的兴奋,迈着轻快的步履,朝堡子走去。透明的晚风,浸漫着他的肌肤,轻抚着他的心,带走了他一天的疲劳,又掠走那往日挥之不去的郁闷。此时此刻,老大的心情好极了,是因为认识了陈哥、陈嫂,还是给人以帮助后的快感呢,老大不得而知。可有一点,应该是不会错的,朦朦胧胧中他好像非常喜欢像陈嫂那种柔弱娇美的女人。 心下老大企盼着,今生今世若有像陈嫂这样的女人,相伴一生该多好啊!从那时起,老大似乎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最大的财富,非真金白银,而是有个心爱的女人与你一生相伴而行,然后慢慢变老,那才是真正的财富。” 那个夜晚老大躺在炕上,望着窗外如洗的月色,久久未能入睡…… 2 翌日,在呼拦哈达山下的田里,老大扬粪的铁锹远不及前两天那样欢实。因为下面那个地方,就像块磁石一般牵扯着他的心。 整个上午,老大的心里老是慌慌的,致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住手中的铁锹,向下张望。老大难以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只知道这奇异的心里焦思是从未有过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同火山爆发的前夜一样,在老大心底涌动着。 老大终于干不下去了,将手中的铁锹猛地甩出,同时跟条饿狼似的,冲呼拦哈达山,猛吼…… 最终他清楚,自己的灵魂理当受到遏止,便颓然跌坐在地头上。 算起来自己亦乃二十岁的人啦!不仅没搞过对象,就连对女人动动心眼的事都不曾有过…… 就在老大神情恍惚的时候,忽然一个人从呼拦哈达山下来,走入他的视野。一看那人夯哧夯哧走路的熊样,他叫准是关队长。关队长的突然出现,使老大的心不由地抽动一下,前晚发生的事情立刻在脑海里闪现…… 关队长叫关加禄,乃退伍军人。可能是由于他姓关而又面若重枣之故,私下人等皆称其为“关老爷”后来简而化之为“关爷”。关爷乃外和睦老关家人氏,老满姓“瓜尔佳氏”清开国重臣费英东之嫡孙,隶属正红旗满洲。 在老大看来关爷力大如牛,是条三十四五岁正直的满族汉子。因此有人说,关爷是阿哈伙络男人的精英,没错!他经常在想,若倒退一百年,关爷定是一员至少统领15个牛录(清朝部队编制,一个牛录相当于现在一个营。)驰骋沙场的八旗骁将。 关爷和老大家沾亲带故,论辈分他该叫他声舅爷,可他嘴硬从来不叫。对此,关爷非但不生气,还变本加利像呵护小老弟一样爱护他。用老大的话说,这叫做缘分,是上辈子欠的。 以老大之见,关爷除跟富二嫂有那么小一腿外,还算个好男人。富二嫂姓图名小娥,据说图姓祖上是喜塔拉氏王杲(建洲女真首领)的后代。据传说道光年间,道光帝东巡拜谒祖先,路经永陵收一“骑龙抱凤”的图家女为一夜皇后,致使图家在当地一直以外戚身份出现。 然而,富二嫂却与图氏家族并无血缘关系。她原是一个善良的贩卖药材的商人,在路经辽西锦州时,捡一汉人私生女。不幸的药材商人,一进这深山老林便惨遭胡子劫持,弄得一身如洗,无奈将女孩送给批发药材的图氏人家收养。这事图小娥本人一直蒙在鼓里,可堡子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皆知。 富二嫂肌肤白净光滑,独面庞泛红,属赤红面那种,但不重。她人长得眉眼好看,生过几个孩子后,身板变得粗实许多。心直口快的她,做事风风火火特麻利,为人处事争强好胜,绝不让过。 然而,富二嫂给男人的感觉却是个十足的女人,虽已半老徐娘可她那一笑一颦乃至那股丰腴劲和风骚劲,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勾魂!见了她,就有种想和她睡一下的欲望。这是后来一个知青发自内心的话。出工时,男人们总想和她贫上几句或摸上一把,才心满意足。可这一切要建立在一个度上,这个度一定要使她身心愉悦,否则你若和她闹过了,可别怪她出手黑! 话说关爷和图小娥过去是同学,但不在一个堡子住。关爷自小就喜欢她,放学时总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直望着她进了堡子才返回。 那会,如若哪个家伙胆敢送给图小娥一个山梨,或献殷勤未果回头又说她坏话,那关爷的拳头绝不是吃干饭的。 事情后来被图小娥的母亲图老太太得知,便百般阻挠。阻挠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嫌乎关家太穷。为这,关爷十分恼怒,一气之下跑到山上,捉来一条比锹把还要粗的大黄花松蛇,偷偷丢在她家炕上。蛇在图家被窝里乱爬,直吓得图老太太拍手打掌满院子乱蹦,连连做了几日恶梦。见图老太太惊魂出窍的样子,把关爷乐得上气不接下气,腰都直不起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几年后图小娥嫁给了富家(满姓,富查氏。)老二(人称富二哥)和关爷同住一个堡子。在万般无奈之际,关爷不得不寻一不用花钱的山东微跛女子过日子。于是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 可有一阵子,关爷仍贼心不死,背着富二哥给富二嫂投个眉眼抑或献献殷勤,结果富二嫂碍着新过门媳妇只能忧抱琵笆半遮面。居于富二哥的颜面,关爷自是未敢轻易妄动。 富二嫂命苦,婚后一连向生出五个丫头片子,这对于四代单传的富家来说,无疑是个最沉重的打击。富二哥和他多年守寡的母亲,盼男孩盼得眼睛绿了。去年,当第五个孩子一落草,里面传出还是千斤时,富二哥和富寡妇皆当场昏死。 平日,如果谁要敢当着富二嫂面说谁谁谁家媳妇生了胖小子,那简直是在捅她软肋,一准和你翻脸“别他妈的跟我说这些!”说罢,一口吐沫喷到你脸上扭身便走,半年一准不理你。若听说谁家生了丫头,她一准喜着脸赶忙凑过去,左手按着小肚子,右手往前一送“丫头也挺好!”。 话虽这么说,可富二哥和富二嫂私下是叫苦不迭自知愧对祖宗,无颜见人啊! 前年初秋的一个夜晚,县电影队在多木伙络放电影。多木伙络距阿哈伙络远不过四里路程。那时的人们,一年到头若能看上一场电影,听说还是外国影片,实是不易。 关爷这家伙不大喜欢看电影,用他那鬼理论说,“都是假的,不过是往别人身上抹黑,往自己脸上擦粉而已,政治教化。” 那天傍晚,天气燠热,吃过晚饭关爷一欠屁股留下一串响屁,踱出了家门,想出去透透气。当他来到街上,见三三两两的人群朝多木伙络方向流动,在心里骂道,又他妈的上当受骗去了。 没等关爷走多远,就见富二嫂打扮得光光鲜鲜迎面而来。关爷自始至终对富二嫂心存几分敬慕,从来不和她开过分的玩笑,故而关爷侧过身停在路旁,瓮声瓮气地说, “你也去呀,有啥看头,操——” “不去吗!听说挺好看的。” 说完话富二嫂的脸腾红了,跟萝卜似的。毫无兴致的关爷,刚想说我才不看那鸡巴玩意呐,却被富二嫂一个眼神定在那里…… “嘿,嘿!这个老娘们,今天是咋的啦,反常,操!”关爷立在原地纳了好半天的闷,最后也没弄明白,那个眼神意味着啥。可纳闷归纳闷,他脚下的步子已开始朝多木伙络方向移动,而且速度是由慢及快。 走了一会,他有些失望,因为追了半天也不见富二嫂半个人影。当他走了一多半欲往回折时,心头被“索性看回电影吧”的念头占居了。 银幕架在多木伙络小学院内,在关爷到来之前院子里已装满了人。发电机是在他迈进院子的那一刻轰然启动的。 进院后,他抬头望了一会校园背后陡峭的山和如漆的夜空,知道弄不好一会要下雨,于是他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盘算着自己何时离开。来回攒动的人,犹如刚刚赶进圈的羊群似的,不稳定。 由于自己是过来的人,所以关爷知道,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年轻人。这是一个搞对象相对象以至看中哪家姑娘,平时没有机会多看一眼,这会不仅能看个够,还可以从她身旁近距离走上几遍呢。姑娘们却仨一伙俩一群有说有笑挤在一起,估计也是在谈论哪家小伙如何如何呢…… 不一会儿,便有一波轻快悦耳的曲调轻轻撞着关爷的耳膜。关爷知道电影已开演了,不禁将自己的身体往前凑了凑。当关爷钻进人群里,一抬头发现“列宁在一九一八” 一行字已呈现在银幕上…… 看了一会关爷还是觉得没啥意思,正欲离开,是影片里《天鹅湖》芭蕾舞女演员劈开的大腿将他留住。关爷看到的不仅仅是女人滚圆的大腿和雪白的前胸,还有女人大腿根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虽被丝袜勒着,但沟槽依稀可现,诶哟,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只见关爷半张开的嘴巴悬在空中,两眼直勾勾盯着舞蹈演员的那个地方。盯了一阵,他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开始发热,速度也在加快,直奔下身涌去。 直至长达十几分钟的片段过去,关爷悬着的嘴巴才合上。这时,他已经不能不去吞咽一下口水,因为口水已经溢出嘴角。耐着性子,关爷又看了一会,最后确定那跳舞的镜头不会再出现,便想到了离开。 恰在这时,突然一只软呼呼的小手在下面抓住了关爷的手。他感觉出,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心突地颤动一下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我……” 几乎是和声音撞击到他耳膜的同时,关爷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看罢顿时晕了!因为依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富二嫂!这时富二嫂早已将头靠在关爷的肩上,下面的手又暗示般使劲地攥了一下。 霎时间,关爷直觉大脑没了思维,只有耳鸣声轰轰作起。足有十几秒钟,他方如梦初醒,便一把抓住富二嫂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搂着她的腰。女人温润的鼻息,使关爷战栗不已,血液顿时在他血管里咆哮。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身边的女人,一阵疯狂地吻。 大概是关爷见身边的人均移开,于是他不得不将女人拖出人群,径直朝最黑暗处跑。 关爷抱起女人一头扎进一个柴火垛下面,将女人扔到柴火上,紧接着他用发抖的手,慌乱地抓开女人的衣裤。女人两个雪白的大奶子立刻裸出。此刻,他早已无心顾及女人的奶子有多大、有多软、有多白。他的心早已被女人那个地方烧灼,说话间他早已抖落掉缠在自己腿上的裤子,便狼一般扑了上去。他那东西刚刚进入女人的体内没动几下,便一泄如注了…… “是哪个恶鬼,在柴火垛——” 一个声音喊起,接着就是咣咣铛铛的开门声音。这时他嘿嘿嘿地笑着,拉女人逃离了柴火垛。 此刻电影对于他们来说早已微不足道了。关爷搂着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当他们路经一个平坦的落叶松林时,他又将女人抱进了树林…… 临分手时,雨已经把他们弄成落汤鸡了,方才的热量随着激情一泄而出,此刻他们都觉得有点冷。富二嫂抖动着嘴唇告诉关爷,让他明天晚上到她家去…… 关爷脚底板飘轻,快活地哼着二人转小调回了家。 次日,关爷心中燃烧着的火焰,整整折磨他一天。在他看来,这一天比他妈的一年还要长出许多。终于挨到了天黑,他活像幽灵似的闪进富二嫂家。 听见院门响动,富二嫂花枝震颤般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当关爷得知富老二和富寡妇去了穆喜(满语。汉语意山核桃。)富老大家,几天后才回来,又知道孩子们已在上屋睡着时,一把抱起富二嫂一脚踢开小下屋的房门,将女人扔到炕上。 立在地上,关爷喘着粗气在提醒自己,不能像昨晚那样惊慌急迫,致使未能完全尽兴就一泄如注。女人已脱掉衣裤,光巴出溜钻进被窝。就在女人钻进被窝的那一刻,他瞧见女人橛起的屁股漂白且硕大无比。 看过女人屁股,关爷又看了一眼如豆的煤油灯,缓缓地脱衣解裤,然后侧着身子躺进被窝。进了被窝,一股浓郁奇异的气息使他沉迷。女人伸出绵软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 为了不再留下遗憾,关爷再次提醒自己不能急。他用手轻轻抚摩女人那软缎一般滑腻的后背,接着将手慢慢向下滑去。他感受到了女人压压葫芦屁股的曲线。这时,关爷已觉察出,女人绵软的胳膊将自己箍的更紧,同时把她那美好无比的大奶子,偎贴到他的胸脯上。 低头,关爷视到雪白的奶子,抽出手开始抚摩一只大手都难以盖住的奶子。接着,他欠起身吸吮着奶头。 女人早已不能自持,开始扭动屁股,用阴部一下一下地蹭他大腿。这时关爷感觉到腿上已有湿润的东西。女人的淫态,使他将手指触摸到女人那里…… 此刻,关爷刚才提醒自己不要急的话,早已被这美好一切击得粉碎。猛地!他一翻身便压到女人身上…… 极度疯狂的女人感受着快感。她期望着它永远留在她那里面,一任它疯狂热烈地动作着。由于最高快感的即将到来,因此她不住摇动起伏着自己的臀部……直至她跟头小驴似的嗷嗷叫并达到最高度快感的时候.她才允许他从她那儿抽退…… 美梦连连的关爷,偷偷在富二嫂家足足折腾了十来天,直搞得富二嫂下身肿胀难以行走;关爷面色青黑两腿发软,富老二娘俩才姗姗而归。 真应了那句黄色俗话“黑紧、白松、黄流、赤红面是个要命鬼!” 后来关爷又和富二嫂在烟房子、河堤等地又快乐过几次。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艳福,着实令关爷高兴许多日子。 一段时间后,正当关爷殚精竭虑设计,如何隐蔽而又长久地保持这种关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富二嫂开始往后使劲。有好几次,关爷约富二嫂均被她找籍口推脱了。 如此这般,足令这条满族硬汉无计可施且痛苦万分。不久,富二嫂的肚子便一天比一天鼓了起来,关爷茫然了…… 孩子生下不久,富二嫂就再也耐不住了。那些日子,她一旦想到和关爷柔情蜜意缱绻不分时,自己体内深处一准会发生变化,接着心里就开始难受,脸也就潮红了。 富二嫂时常在心里想,男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样。在做那事时,自己的丈夫简直是个窝囊废,没几下就泄了,然后就像条狗似的睡了,而跟加禄在一起,那简直是舒坦死了。如果没有他,自己真是白白做回女人! 富二嫂为寻那份快乐,开始背着富二哥找关爷。关爷依旧和富二嫂私下做那“云雨”之事,只不过较之原来,对于关爷来说情感成分已慢慢淡出,变成一种纯肉体上的享用。 该说,关爷不失为重情守义之人,不太屑于类似动物般的媾和。如此一来,关爷慢慢就有些腻烦了,而富二嫂却愈发兴致勃然。她觉得,和关爷在一起,每次他都能轻而一举将自己送上那欲死欲活的颠峰。一时间她便不断厚颜地缠着关爷,近似于疯狂了。 对于这段风流香艳之事,关爷和富二嫂俩人自是守口如瓶,且做得十分隐秘,然而老大却知道这件事。 记得,那是去年冬天生产队搞副业,到大和睦国营林场砍伐木材,老大和关爷同住一屋。一天晚上,老大和关爷在圆木垛成的房子里守着碳火盆和一盏煤油灯喝酒。关爷乘酒劲,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和富二嫂的故事。记得当时醉眼迷离的关爷还说, “老大,你看看富老二家的五丫头,长得像不像咱关某!哈,哈,哈……” 关爷一边笑一边将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响。接着关爷又对老大说, “操——你还小,不懂这些事情,将来你有了女人就懂了。但有一条你要给我记住,世界上最好的是女人,最坏的也是女人!老大,你去品吧!女人小的时候都一样,等长大再嫁了人,就开始变化,就可以分出好坏女人!那些阴险、刁钻、蛮横、世故、风骚的女人,不是一上小学初中就能看得出来的。男人却不一样,自始至终都不变。你说这玩意怪不怪……” “女大十八变,是不是说的这个意思?” 老大抢过关爷的话茬,符合着说。关爷却端起二碗,呷进一口酒,摇了摇头由着性子说, “变肯定是要变,但她们大部分是往坏变!记住臭小子,世界上千万不要得罪女人。女人报复起来,要比男人狠。更主要的是,喜欢什么千万不要喜欢女人……” 听此一说,老大半是迎合半是懵懂地猛点头,然后问道, “那你不怕我把这事说出去吗?” “操——不怕!你小子他妈的嘴比谁都严!” 处于好奇,在后来的日子里,老大还真的去验证关爷说的话。果不其然,关爷说的那个孩子,还真地越长越像关爷。 那天晚上,在关爷讲述完自己故事时,老大似乎觉得有泪水从这条硬汉眼里溢出。那时老大忽然晓得,关爷这家伙也是个情感丰富的“情种”!绝非带领大家干活时,整日黑着脸的“冷血动物”。 老大为关爷所付的真情所打动。在关爷与富二嫂的情感变化中,他隐隐约约觉得关爷有点可怜;同时,也莫名对富二嫂心存一丝反感。 一段时间里,老大在替关爷猜磨着,他总觉得富二哥应该也知道此事。该说这是个桃色“阴谋”,可“阴谋”最终以破产结局,自是给予“阴谋”的策划者以沉重的打击…… 手执木棍的关爷径直向老大走来,可老大没有因为关爷的出现,而起身去干活;因为老大认为那样太虚伪,所以他依旧坐着。关爷走到老大跟前,用木棍轻轻敲着他的屁股说, “操,坐这发什么洋呆!” 说话间,关爷便一屁股坐到老大对面,由着性子说, “臭小子,说说前晚是咋回事。你要不说,我就把你送大队革委会去,说你盗窃生产队的饲料,破坏生产。” “随你便!” 关爷在有意吓唬自己,老大知道。 “操,你小子就是妈的嘴硬。告诉我,看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说着,关爷就用那小簸萁般的大手照他后脖颈撸了一把。 “真的!你说话可要算数。” 说这话时,老大忽然想到,陈哥他们想摆脱困境,如若有关爷伸出援手,可能会大大缩短时间。于是,老大便将遇到陈哥两口子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操,逃荒要饭的,那太多了,你管得过来吗。” 关爷不屑地说。 “不一样,他们不一样!不信你跟我去看看,他们就在下面。” 说话间,老大便爬起硬是拉关爷往下走。关爷拗不过他,只好就范。 不一会,老大和关爷就来到陈哥盖房的地方。到了跟前,老大发现墙已起高一节。“陈哥是个即聪明又能干的家伙!”,这是老大围绕新房墙前后看了一遍后得出的结论。 一个陌生人的到来,至使陈哥和陈嫂无不打住手中的活,惊异地视着老大。见状,老大忙把关爷介绍给陈哥, “陈哥,这是阿哈伙络生产队的关队长。” 接着老大又冲关爷说, “这是山东来的陈庆元,人很好。” 陈哥冲关爷不知该说啥好,只是一边点头一边笑。在陈哥冲关爷点头笑时,老大发现陈哥除了笑的有些谦卑外,腰还弯下去不少。 可该死的关爷却虎着一副脸,塔一般立着。冰冷的眼神中,流露出高度的轻蔑。老大心里明白,关爷定是不屑于这些肮脏的逃荒讨饭之人。可最终,关爷还是十分艰难地从嘴角挤出一个难以被人察觉的笑。心下老大暗想,关爷能如此这般,全赖着自己的面子呀!接着关爷就用极傲慢的眼神瞅了一下陈哥,然后又将目光移到陈嫂身上。关爷粗鲁地上下打量陈嫂的样子,使老大和陈嫂的心均发毛。老大还发现,当关爷的目光落在陈嫂脸上时,突然眸子里亮了一下,而后关爷侧过脸又瞅了老大一眼。最后关爷对老大说, “我还有事,得先走。” 说罢,关爷就不管不顾地撅着屁股走人了。一听关爷说走,陈哥赶忙要和他打招呼,可关爷的后背早已送给了陈哥。心下老大在想,走了更好,否则他拉拉着大脸谁都无法干活。 关爷走后,二话未说老大就甩掉上衣投入其中……陈哥光着脚打着赤背,在一块一块煞有介事地砌石头。一段令人难以下咽的山东小调,从他牙逢里断断续续挤出。那调声一如婴儿的号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会老大真想对陈哥说,求求你别再唱啦!再唱下去这里一准会有人昏倒的! 表情淡然的陈嫂依旧浅浅忧郁着,不紧不慢为陈哥搬石头、撮泥。 一个与陈嫂零距离接触就发生在那个下午。他们一块和泥,一起搬石头,又一同到溪边去提水。 女人特有的气息是老大和陈嫂肩并肩提水时感觉到的。那种奇异的气息,犹如兴奋剂一样使人晕眩,晕眩得,让人周身酥软而无力。从那时起,老大确信《聊斋》和民间故事里,常常把女人比作迷人的狐狸精,绝非危言耸听,是可信的。除了奇异的气息之外,老大似乎还嗅出陈嫂身上女人特有的一丝丝奶香味。 老大一直在萌生着一个微薄的欲望,想好好看陈嫂一眼而不是别的,可老大不敢。其间,曾几度吹起勇气的号角,可一旦目光落到陈嫂脸上,自己总像做了贼似的,仓皇逃开。那一刻,那会,老大真为自己那点可怜的勇气而悲哀。整个下午老大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没处放,弄得他说话不瞅人,干活竟瞅旁处。特紧张!紧张中,老大似乎觉得自己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于是,老大令自己平静下来,可事与愿违,越想掩饰反倒更狼狈,直弄得虚汗交流啊。甚至老大想到,若离开这里一定是件不错的事,因此老大曾动过逃离的念头。为了弄清自己内心的秘密是否被人洞悉,老大只好偷眼看陈哥,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最终老大似乎找到,掩饰这一切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吭哧吭哧闷头干活;只有这样,才不至使自己的行为,出现纰漏而令人贻笑大方。如此这般一折腾,老大的一举一动不笨拙,样子不发傻那才怪呢!弄得老大一个下午,心里的小鼓点就未停过。 美丽的脚小丫已被砌墙的黄泥弄得面目皆非,那是老大和陈嫂去溪边提水时,他低头窥到的。 蹲在山溪边,老大用瓢舀溪水往桶里装,余光发现陈嫂站在下面的溪水中洗脚。那双被溪水洗过白白净净的小脚丫,是陈嫂迈上岸时老大偷视到的。看罢,老大的心依旧一动,禁不住还要以起身做掩护,又一次贪婪地看了一眼。当她的脚,一不小心踏到一个坚硬的石子,陈嫂跳动一下时,怜爱顿时布满了老大的心头。 见水桶的水已装满,陈嫂走近一步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去提水。那双用溪水洗过纤细的手,又一次撞击了老大的灵魂。诶哟!这哪是该搬石头的手啊!老大在心下叹着。 两人一边一只手,抓着水桶的横梁。为了减轻陈嫂那面的重量,老大使劲提着自己这面,几次把水桶提歪。水溅到了陈嫂刚刚洗过的脚上。那时,陈嫂抬眼瞅他,意思是说“你不用使那么大劲,我行。” 就在陈嫂刚才瞅他时,老大正偷视她,目光真的碰到一起了!唰地他的脸红了,心也随之而乱…… 泥和完了,是陈哥在喊石头。于是,老大和陈嫂就双双来到石堆前。虽然和了一阵泥,可老大的心依旧未平静,仍“怀揣兔子”。 伸手老大去抓一块石头,恰巧陈嫂也想搬那块石头,无意中,老大和陈嫂撞到一起。一瞬间,老大直觉自己已触到她那无骨之手,倏地一股热血又涌到他脸上。与此同时,老大也察觉出,陈嫂的脸“腾”地也红了。她冲他笑了一下遂低下头,两侧的垂发立刻将她那绯红的脸庞遮掩无余。 就是刚才陈嫂那一笑可不打紧,足足折腾他好些日子,因为陈嫂笑起来的样子,特好看,特迷人! “这……这块头太大,让我来,陈嫂!你搬小的吧!” 这是老大第一次与陈嫂正面对话,说话时心中的鼓点骤然加快。陈嫂未答话,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就去搬石头。就在陈嫂撅着屁股搬石头的那一刻,老大的心仿佛被人击了一下!诶哟,她那更生布的裤子后面开线了,一小条白屁股露出来啦!老大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不敢再往那瞅…… 不知何时,当老大忍不住再度窥视陈嫂后面时,发现她露出的一条白屁股没了,只见膝盖的补丁已跑到后腿腕了。老大估计一定是她刚才到对面沟塘里解手,把裤子调转过来的。 一个下午,老大一如服了兴奋药,至使每个细胞都在跳跃,每根神经都在激动。人绝对处于晕晕糊糊状态下…… 暮色浓重,当老大释然地走在回家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心灵深处,正悄然萌动着前所未有的情感,紧接着幸福的愉悦感,便在他心中弥漫……… 因为山上的包工活已干完,所以这几天老大见不到陈哥陈嫂了。按关爷的吩咐,老大明天要去苏克素护河西的稻田里,去理埂子。 一天晚上,老大偷偷从自己家哈什里弄出半袋子苞米面,这是他多日绞尽脑汁,背着妈妈准出来的。将面袋子放到肩上,老大鬼神般闪出院子,可没等跑出几步,就被堆在门口的咯哝(满语,汉语为垃圾,)绊倒,实实惠惠来了个前抢。 老大从地上爬起,直觉右胳膊肘火烧火燎的,他知道那儿一定是抢破了。蹲在地上,老大摸了一把面袋,发现面袋裂开一个口,好歹苞米面未损失。 于是,老大把面袋开裂处朝上,抱起就跑。披星带月,老大来到陈哥家。陈哥不在。陈嫂告诉他,陈哥借着月光到上面去割荆条了。 这美好的夜晚,没有陈哥的存在空气一下子就紧张了。尤其是,当老大感受到陈嫂的气息时,心陡然跳起…… 在那纯而又纯,柔和的月色下,老大和陈嫂背靠着房山站着。后来,陈嫂娓娓地说, “看,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陈嫂的声音,老大浑身都在抖动。凭借夜色的掩饰,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扯起勇敢的风帆直视陈嫂。 这是老大认识陈嫂以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月光下,陈嫂的眸子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在陈嫂的目光里,老大期待着激情和萌动。 此时此刻,老大的心跳得很厉害。两人无语,使得原本紧张的气氛,越发浓烈…… 闷了十几秒钟后,老大将半袋面猛地塞入陈嫂怀里,然后调头就跑。没等他跑出几步,身后响起陈嫂那委婉声音。 “他叔!天黑,你要慢些走,啊——” 一口气,老大不知自己跑出多远。当他停住脚步时,一个巨大的懊悔在他心头升腾。在那迷人的夜色掩饰下,为何不和陈嫂多说几句话呢?为啥要跑?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狼狈逃离,会不会破坏你在陈嫂心目中的印象?老大全然不知,只是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令自己记住勇气的风帆,在人生的航程中是多么的重要。 在老大颓然走在回家路上时,陈嫂那随和而又温存的尾音,又在他耳畔萦绕…… 这几天,社员们白天忙于春耕,晚上还要开会。世界上,没有比开会更令人厌恶的事,比走向死亡之路还要痛苦若干倍,老大是这样认为的。 原因一,面对父亲的批斗会,愤怒与无奈交织在一起,如同恶魔似的在撕裂他尚稚嫩的心。 原因二,即便不是批斗会,提名道姓的左一个阶级敌人, 右一个阶级敌人也足令人难堪。 另外,上面生怕人们大脑空着,硬是往里灌些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东西;不让你知道的东西你想知道,他们却偏不让你知道。这似乎有点像邪恶的宗教,对人们灵魂控制。在他看来莫不如每人打一针,集体变成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这不!这两天又在搞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适时早播”…… 对于上面的那套东西,老大早以麻木。这几天,他的心思一直在陈哥陈嫂那,几天不见心里空落落的,一种焦思渴望的痛苦鬼魂般缠着他。 一天,在山下西面的“三节”地里刨苞米茬子,老大想,收工后终可去陈哥陈嫂那啦!一想要见到他们,心顿时激荡了。人全天候走神且不说,几次镢头险些未落到脚面上。 一整天老大不时抬头望太阳。可太阳这家伙笑嘻嘻,好像真的跟他过不去似的,钉住一般的不走道。太阳哟!求求你,快点落吧…… 谢天谢地!可算熬到了日头卡山啦!随着打头的(领工的)一声“收工”,老大撒开丫子就朝陈哥陈嫂那跑,路上,一如蹩脚的电影刻意安排的那样,还摔了一跤。 当老大刹住脚步时发现,关爷抱个膀跟陈哥陈嫂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到了跟前老大才知道,原来是关爷给陈哥送来一牛车苫房子用的稻草帘,然后关爷又帮陈哥苫上。这会儿,不知陈哥钻屋里在做啥,门口只剩下关爷嬉皮笑脸地和陈嫂在唠。陈嫂见到他冲他嘴角向上一牵,微微颌了一下首。可恶的关爷,却好像有多大功劳似的,提高嗓门对老大说, “操,臭小子,你来晚了。看,这房都起来了。哈、哈、哈!” 关爷的话老大觉得有些刺耳,所以他没理他,瞅了一眼陈嫂便钻进屋子。心对陈嫂说,你和他唠个啥劲呀! 屋里面锅台连着炕;锅台与炕之间有道矮墙相隔。陈哥正在用锹清理落在地上的垃圾。陈哥一见到老大,就掩饰不住兴奋地指着外面的关爷对他说, “哎,稻草帘子是关队长送来的。草帘子刚苫完关。队长在这忙活大半天啦。你说咱也没啥给人家吃的,多不好意思!” “啥也不用给他吃!” 老大闷闷不乐地说,然后他顺着陈哥视线的方向,向外瞥了一眼。老大瞧见关爷还在和陈嫂唠,只见陈嫂不住点头,有时还抿嘴冲关爷笑。 一股无名之火,顿时在老大胸中燃起。老大见陈哥装好一土篮垃圾,上去猛地拎起,气呼呼地钻出房门。在关爷身边走过时,老大有意用胳膊刮了关爷一下。他想以此来提醒关爷自己的存在。 更可气的是,当老大把一土篮子垃圾倒入沟塘边,回头发现关爷和陈嫂两人抬着一捆剩余的草帘子。瞧着关爷贱嗖嗖那熊样,老大气就不打一处来,然后老大在心里开始大骂关爷不是人,挺大老爷们一捆草帘子自己抱不动?还俩人抬,苛碜不?倒完垃圾,老大手里拎着土篮子在关爷身后狠狠地咳嗽一下。 等老大进了屋,再回头一看关爷又和陈嫂唠上了。唉哟,你说气人不气人啊!当陈哥出去倒垃圾时,老大用脚恶狠狠地踢墙,踢得山墙直忽悠…… 过一会,可能是关爷见天色已晚,便在外面喊老大, “老大——走吧——” 听得出,关爷的声音和往常绝对不一样,发嗲。老大知道关爷在喊自己,可他硬是不吱声。 “走啦!一起走——操——” 这时陈哥着急了对老大说, “关队长喊你那,天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碍着陈哥的面子,老大只好没好气地答道, “你走你的,别管我——” “操——” …… 接下来,老大便听到从关爷嘴里挤出来的快活的二人转小调,随着牛车渐渐远去。屋里暗下来了,老大和陈哥钻出房门。 由于关爷的离去,使老大松了一口气。出来后,陈嫂冲他腼腆一笑。由于刚才陈嫂和关爷唠嗑的事,老大在心里和她怄气,想不搭咕她。可陈嫂对自己一笑,气消大半,因此老大赶忙冲陈嫂也笑一下,可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是扭曲的。 和陈哥站在院子里,欣赏崭新低矮的小草屋;厚厚的稻草帘子,覆盖着小草屋;黄泥墙,被抹得平平展展的;门窗是用木棒制成,看上去虽简陋却也十分别致。 “有住的地方啦!” 老大在心底感叹时,觉得自己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从心里,老大为陈哥他们有了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而动容啊。 望着小草屋,老大不自觉地将手放到陈哥的腰上,陈哥也会意地把手放到他肩上。陈嫂从屋里出来,见到他俩亲密的样子灿烂地笑了。那时,老大发现陈嫂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好看! 较之前些日子,陈哥和陈嫂瘦削多了,人也显得十分疲倦!尤其是陈哥像得了什么病似的,脸色黑黄。他在心里隐隐地痛着…… 山野菜下来的时候,生产队给社员们放一天假。那天一大早,老大就往山下跑,欲邀陈哥一块进山,教他如何采集山野菜。 到了陈哥家,一股烧鸡毛的味道在屋里屋外弥漫着。就在老大寻找焦味来源时,他发现陈嫂手里正端着一个烧得黑黢黢类似地瓜的东西。只见陈嫂一面用手撕着,一面往嘴里送。那东西还滋滋地冒着热气。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陈嫂,抬头一见到老大,慌忙钻进了小草屋。 后来老大才知道,那天陈嫂吃的是老鼠,是陈哥专门给她捕捉的,为的是沾点荤腥,好有奶水呀…… 因为陈哥要留在家里修那铺倒烟的炕,所以不能同老大一快进山,故陈哥只好让陈嫂与老大同行。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早上牛乳般鲜醇的阳光泻在老大和陈嫂身上。他们挎着筐,一前一后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由于老大第一次与陈嫂单独在一起,故然显得有些不自然。当老大听到身后仅一步之遥,陈嫂那轻轻的脚步声时,老大由衷地沮伤了。老大实在吃不准,自己该是走慢些,还是快一些呢。如果走快了,会不会将陈嫂抛至后头,而不尽人情;那么走慢了,会不会让陈嫂以为自己有与她并肩同行的欲望,而落下个轻浮的印象呢! 他们似乎谁都不想说点啥,只是静静地走着;即便想说,可能一时也不知从哪开始,故缄默着。山道上和田野间不见一个人影,仿佛整个世界就留给了他们,因此显得格外静。除了偶尔头顶上有失群的孤鸟掠过留下一声鸣叫外,周围是一片寂静…… 其实,老大很想和陈嫂说点啥,可由于陈嫂的忧而不语,无疑给老大增加不少难度。又走了一程,老大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便耐不住对陈嫂说, “陈,陈……陈嫂,我们这个地方……好吗?” 话先从哪开始已在老大心里已运筹了半天。老大原本想把已准备好话语,说得轻松一点,以缓解眼下紧张的气氛;孰料,话一出口还是语无伦次。话虽说得不成功,可终究是倒出了,因此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在老大心里蔓延。 “好……好啊!” 对于老大突然的问话,使得陈嫂略微有些慌乱,便应急地答了一句;几乎和陈嫂答话的同时,一片红晕已飞上她的面颊。接着陈嫂又羞涩地垂下头而不语。 看样子陈嫂不大愿讲话,至少现在不想说什么。那此刻的她在想什么呢?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然而令人振奋的是,老大发现局势大有改观,在陈嫂答话时,她已悄然追上一步,几乎与之并肩而行啦!顷刻间,陈嫂那温润的气息,便一波一波向老大漾来。禁不住,老大偷偷瞥了陈嫂一眼,发现那片红晕仍旧停留在她那玉青色的脸庞上。这时老大深层次吸了口气,将思绪稳定一下,重拾刚才的话题说, “陈嫂,你们举目无亲,人地两生,来到这里,可不容易呀!” 说完此话,老大又一次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听了老大的话,陈嫂不无忧伤地看了老大一眼说, “可不!那有啥法子,命不济啊!我们现在是走投无路,回山东吧就会饿死。到你们这里,我们觉得就像进了天堂一样,这山里多好哇,什么都有!另外我看这里的人也挺好,哈——” 尾音,陈嫂仍旧习惯用胶东一带人,特有的上声“哈”字,让人听起来十分熨贴。 听完陈嫂委婉的话语,老大发现陈嫂的山东口音,不像陈哥那么浓重;说起话来却娓娓动听,宛如一汩涓涓的溪水,在你心间流淌。那会老大在设想,倘若你是她的丈夫,在那温馨而又宁静的夜晚躺在她大腿上,陶醉在她那绵绵的絮语中,定会令你缓缓进入梦乡,那该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几句话过后,老大和陈嫂好像谁都不那么紧张了,同时话语也变得轻松起来。其实陈嫂也挺爱说话的,那不过是熟 以后的事。一路上老大和陈嫂一来一往唠了很多…… 陈嫂家原来是青岛市的。她家过去乃有钱大户人家。满洲国时期,她爸爸曾东渡扶桑赴日本留过学,回国后除在青岛海关纤维检验所供职外,尚给日本人当过翻译。解放后,镇反虽未丧命,却也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遣送至诸城五莲劳动改造。她爸爸积郁成疾,不久便过世。 陈嫂读完小学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由于家境贫寒,使其不得不中途辍学。后来陈嫂在生产队干了几年活,就嫁给了陈哥。 那天,陈嫂还讲到,陈哥家过去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地主。老辈早年就分了家。他的爷爷是个极不着吊的家伙,分家后挥霍无度,烟花柳巷、赌博斗狗之事,自是不可少。破败之际,自己又染上烟瘾,而后又扎起吗啡。一顿下,把家业败祸殆尽。人家另外几支,俭朴持家日子过得十分殷实,个个均瞧他爷爷不起。 解放后,土改划成分,陈哥家竟然是一贫如洗的贫农。这件事,足令陈哥家人等高兴好一阵子,竟一齐抱着爷爷的坟磕头作揖,且谢谢爷爷的不着吊和大肆败祸。 一钻进山林,便有一股凉爽气息迎面向他们袭来。抬头一望,山峰上古木参天,蓊蓊郁郁。森林中的树木均都披上碧绿的叶片,高高低低树木的枝桠相互覆盖着,从树下向上望去,浓荫如盖。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当中落在腐殖植丰厚的林地上,光阴斑斓莫测。山涧里的山泉,时而叮咚作响,时而逐节逐级地欢跳而下。各种叫不出名的草卉和野花,装满了整整一大沟塘子,花间一墩一墩碧绿的水葱叶片上挂满了露珠。露珠被林间射进的一缕缕阳光,照射得晶莹剔透。 由于他们的到来,春天的情鸟亦此起彼伏地啁啾,急迫地呼唤着自己的情侣,狠不得一下子就投入恋人怀抱。调皮的布谷鸟和黄鹂鸟,好像也知道他们的到来,咕咕鸣叫后,为了表现它们的情意,嬉闹般地从他们腰间飞过,携手钻入林中。 经过一路交谈,老大和陈嫂已熟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在林木葱茏的树冠掩映下,老大俨然一副男子汉模样,带着陈嫂顺着林间小道向山梁上爬去。 算起来,他们要翻越三架岗才能翻跃呼拦哈达山。翻过此山下面深处的地方,有更多且好的山野菜。 攀爬了一阵,是一座小小崖头阻住他们的去路。老大抬头望了一下崖头,便跟只山野猫似的,三攀两爬跃上崖头。站在崖头上面,老大俯视下面的陈嫂。陈嫂活像一个磕磕绊绊刚刚出生的小鹿一样。只见陈嫂仰起脸蛋,向上蹿了两下,人一失重险些未被光滑的“羊胡子”草给弄倒。幸好她抓住一棵小树,方幸免骨碌砬子。望着陈嫂身旁陡峭的山壁,和她差点未摔下去的样子,一句话立刻从老大嘴里冲出, “别动,危险!” 说罢,老大赶忙用一只手拽住一棵小山榆树,然后把脚向下探去,同时将另一只手长长地伸向陈嫂。看到眼前的一切,陈嫂怔了一下,最后红着脸抓住老大那厚厚实实的大手。老大一使劲将陈嫂拎了上来。 就在那一刻,老大分明感受到陈嫂那窄而软的手。霎时间,老大觉得自己跟过电似的浑身酥酥发热。他极不好意思地瞅了陈嫂一下,此时林间斑驳的阳光花一般地落在她的肩上…… 近中午时分,老大和陈嫂登临呼栏哈达的顶峰。站在山峰上,老大眺望对面蜿蜒起伏的乔山(满语:汉语意为狍子山)卧于苏克素护毕拉河北岸。由于山势酷似伏龙。故后人称其为龙山。龙山的山势,从龙头到龙尾波澜起伏,站在呼栏哈达山峰上,可数出十二个波峰,象征清朝十二帝。更为神奇的是,波峰高大的定是有名气的皇帝,比如,从龙头数到第四峰,又高又大又长恰恰对应康熙大帝…… 称龙山还因为,努尔哈赤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祖先等均葬于此山下,占居了龙脉之地,应了紫气东来,才有了后来的大清帝国。这便是大清王朝关外三陵之首——永陵。 在呼拦哈达山那面,他们发现到处都是肥嫩的刺嫩芽、蕨菜、猴腿、大叶芹、羌头菜、四叶菜等山野菜。在林间、灌木丛中、沟塘边他们穿梭嬉笑。面对一片片的山野菜,他们都激动了。 “他叔……快来看呀!这里的蕨菜又胖又嫩,一定是施了肥的吧——” 这是陈嫂第一次主动和老大说话。 “以我看,一定是你过来施的吧,所以才长得这么好……” “他叔,这山是个宝库!你说对吗——” “喜欢这里吗——” “当然——” 陈嫂兴奋地叫着。老大完全能理解陈嫂此时此刻的心境,因为她的家乡连草根都被人洗劫一空,而此山又如此之慷慨,足令她喜不自禁呢! “陈嫂——快过来啊!这里有酸浆——” 在草丛中,老大发现一片酸浆,(一种类似芥兰一样的植物)那东西酸溜溜甜咝咝的,别提有多好吃了。不消说是陈嫂,即便是当地满族人若遇到酸浆,一准会坐下来吃上一顿,然后忘不掉给自己的孩子带上。 在山坳里,老大每采到一种山野菜,就认真地教陈嫂如何辨认;同时还提醒她,哪一种是有毒的,吃了会被毒死的。 穿梭在灌木丛中的陈嫂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忧伤,孩子般地(其实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孩子!)钻来钻去;兴奋之余偶有革命歌曲在她嘴里轻轻流淌着, “村村寨寨,打起鼓跳起舞,阿佤人民唱起歌……毛主席光辉照边疆,边疆人民心欢畅……” 渴了老大和陈嫂,一如两只乖顺的小山羊一样,双双趴到山泉旁喝顿清澈的泉水;累了他俩又近近地坐到灌木旁小憩。 当山野菜装满两大筐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泉边的石板上。他们的膝盖近得几乎是挨着的。陈嫂那纤细的手就放在她膝盖上。老大的心开始跳动了……顷刻间,一股想抚摩一下的巨大欲望,在老大心底翻腾起来。 然而,陈嫂却一直深情地凝视着远处的白桦林不语。从陈嫂微微伤感的表情上,老大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思绪已经伸向远方,在想念自己远方的亲人,所以他没有去破坏她的一切,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过了许久,老大听见陈嫂叹出一口气后,喃喃地对老大说, “他叔哇……这些日子你对我们的帮助可太大啦!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对于你给予我们的,我们拿什么还呢?私下里我和你陈哥说过,咱们能这么快就站住了脚,多亏遇到他叔。你是我们的恩人哪!否则我们现在指不定会咋样。你说说,我们这也叫投生一回人!咳——现在总算活过来啦!今生今世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们都喜欢你…….” 说着说着,陈嫂开始动情了,泪水也顺着她的脸往下流。看着陈嫂流泪的样子,老大的心多了几分痛。因此老大嗔怪地对陈嫂说, “陈嫂,如果你还拿我当你们的弟弟看,今后就不要再提谢谢之类的话。好吗!” 见老大一脸严肃的样子,陈嫂用手擦了一把泪水,会心地点了点头。为了缓解陈嫂的情绪,老大调转话题对她说道, “陈嫂,如果有工夫,这段时间多采些山菜,然后将它晒干等日后慢慢吃。山里的满族人都是这样……” 看着眼前满满当当两大筐山野菜,老大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个响指,示意陈嫂下山。老大和陈嫂便拖着两个大大的筐,活像两头大狗熊似的,从呼拦哈达山上翻过来,然后又慢慢向山下滑。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一点都不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滑到山下的沟塘边上。沟塘里的山溪,如同顽皮的孩子一般在石间跳跃。石壁上青苔如茸如毡。 拎着筐,老大一个箭步跨跃眼前的山溪,稳稳当当站到一块足有办公桌大小的石头上。身后的陈嫂见他一跃而过,自己却望着脚下的泉溪犯怵。视着陈嫂怯生生的样子,老大又跳回去将陈嫂的筐也带过来,置于自己身旁,然后他伸出双手,用目光鼓励她。 陈嫂看了一下对面的石头,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猛地一跳。然而,她那跟小巴狗似的可爱一跳,只有高度没长度,故一脚踏到石头边缘滑腻的青苔上。只见她脚下一滑,身子立刻就向后倒去。就在这一刹那间,该说老大反应得还是敏捷,一把就将陈嫂抱住。抱住后他方觉,如若不是自己的果断,指不定陈嫂会摔成啥样呢! 当老大抱住陈嫂那柔软身体的那一刻,感觉到她那实盛盛的乳房正顶着自己前胸,似乎还有她那微微的迎合……很快他便觉察出自己的冒失,慌忙撒开了手臂。 脚下的筐早已被他们踢翻。慌乱之中,他们均低头缭乱地往筐里装山野菜…… 装完山野菜,老大涨红着脸不管不顾地跳下石头,趴到山溪旁将嘴巴连同头,一块插入清凉的山溪里。陈嫂见老大跳下石头去喝水,也羞羞涩涩地来到他身旁,用小双手捧起山泉一下一下地喝。 喝完后,她也用山泉将自己的脸和头发洗净,然后用双手把洗过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她那张早该露出的白皙完整的脸庞。 当老大走近陈嫂的时候,忽然发现她胸脯前的褂子上印湿了两大块,倏地他的脸红了。那大概是刚才被自己挤压出来的奶水吧!老大想。 3 春耕里的一天,趁人不注意,老大偷偷从生产队的马车里弄出一些苞米和大豆种子,然后盗贼一般将其埋于暗处。次日拂晓,老大带着陈哥扒出种子,然后就一同翻越呼拦哈达山,到那面去种地。 当老大和陈哥攀上呼拦哈达峰顶,望着脚下逶迤的群山时,老大不无感慨地告诉陈哥,满族八旗子弟就从这山脚下走出。民族英雄努尔哈赤也生于此山。 是努尔哈赤不堪忍受明王朝的血腥统治,以十三副铠甲帅领五十几名满族猎人钻出深山,兴兵肇基,一举统一满洲各部,最后问鼎中原,君临天下近三百年。实乃世界之奇迹矣!因此,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满族人特自豪!常常会以此为荣。他们每人均能动情地讲述出,有关努尔哈赤和八旗将领们的美丽传说,也都能描述出本民族世代传咏的萨满故事。(萨满,满族及东北亚人信奉的萨满教。) 大山在给予他们源源不竭生存资源的同时,又赋予他们剽悍、粗犷、豪放之性格。大山还会像慈母一样,教悔她的儿女要拥有山一样博大胸怀,去包容万物。满族人素有敬山,敬树,敬石,敬飞禽,敬走兽,敬一切有灵性的万物,甚至会把讨厌的乌鸦亦奉若神灵。 这里的山川圣洁,民风朴实,且埋藏着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实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翻过呼拦哈达山,老大和陈哥找到一坡极不易被人发现的山地。看到脚下的山地,陈哥扑通一下跪到上面,掬起一捧黑黝黝一纂直冒油的黑土,感慨万端地说, “如此肥沃的土,如此肥沃的土!真是个好地方啊!” 在山坳里,老大教给陈哥如何用人类最原始的生产方式——“刀耕火种”来种地。在老大的指导下,他们放火烧了几快山地。大火一过,他们用锯和镰刀砍伐掉余下的乔木和零星小树,然后撒下苞米、大豆、高粱种子。 太阳偏西时,老大和陈哥从呼拦哈达山翻过来,高高兴兴下了山。 行至崎岖的山路上,老大告诉陈哥,大面上沟沟坎坎的地方只能种点角瓜、倭瓜、辣椒、茄子之类的东西,断断不可种粮食!因为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给人发现不仅要挨批斗,弄不好还要蹲笆篱子。有些政策对当地人很严,对外来人却松,这也许就是满族人对客人的宽容吧! 兴致勃勃地他们下了山。老大勾首一琢磨,眼下陈哥房子已有,又种了一大片庄稼,今后的日子一准不会错,该庆祝一番,老大觉得。想到这,老大把工具塞给陈哥,自己撒腿就往镇子里跑。(永陵镇,离阿哈伙洛不远,向东走三里路,向北过一座桥,苏克素护河北岸即是。) 在镇里的小组(公私合营商店。)老大用仅有的两元钱,花八角钱打了一斤白酒,又用一元二买下牛肉罐头一个,然后调头就朝山下猛巬。 白炽炽的蒸气和着山野菜的苦鲜味,从陈哥小草屋的门窗漾出。低矮的小草屋,迫使老大哈腰而进。小草屋由于一半卧于地下,故站在屋内,一如正常房子一般无二。平平展展的黄泥墙泛出米白色,犹显素雅。不知何时,陈哥从苏克素护毕拉河里弄回十几条虫虫鱼,为晚宴添砖加瓦。 老大第一次坐到陈哥家的炕头为客,大家自是热情高涨。晚宴可谓丰盛,有牛肉罐头、有鱼、还有山野菜。对了!还有陈嫂,但这道菜是万万食不得哦!老大在心里说。 这是令老大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晚宴。在后来人生流年中,每当忆起当年,何以不为之而动容呢! 墙壁上悬挂两盏小油灯。从墙上油灯燎过的痕迹可断定,有一盏是新添加的。灯火如豆,摇曳着橘红色的光芒。灯光虽不亮,却也恰到好处给小草屋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炕上置一木制小饭桌,老大与陈哥隔桌而坐。小饭桌和地下摆放的桌椅一样,均是用劈开的圆木拼成。一如电影《林海雪原》匪窝里的摆设。 炕上无炕席,被厚实的稻草帘覆盖着,坐着暄呼呼的倒还挺受用。孩子放在炕头,用一个小薄棉被包裹的很严,只露一小脸蛋。探出脑袋,老大细细瞅了半天,觉得凭那白净劲,还是像陈嫂。听陈嫂来回来去叫小家伙Z诙洗蟛胖佬〖一锸歉雠ⅰ? 窗外夜色浓重。浩瀚的山夜静得可怕。呼拦哈达山下的小草屋,到处是原始状态和深山老林那野蛮的气息!唯一能找出一点点细腻与柔情的莫过于陈嫂,还有那铺最能煽情热呼呼的小炕,令人迷醉,令人遐想啊! 无尽的黑夜已把幽静的山谷填满。小草屋那一点太微弱的光亮早已被漆黑的夜吞噬。 甩掉上衣,老大裸出那半幅车轮般的胸膛。摇曳的灯光白一块黑一块地印到他那威风的脊背上,显得无比雄壮。特雄性! 六十度地瓜干酒,除陈嫂喝了一点点,余下的老大与陈哥平分秋色。酒一落肚,话语自是火辣辣的热。酒喝得淋漓痛快!有谁知道,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这里发生的故事,没有!只有深邃的山岚,黑茫茫的林海,和偶尔袭来的山风为之做证。 酒至酣,他们将人生痛苦早已置之度外,且找回瞬间的心里平衡。一会他们仰颌大笑,笑声在幽深的峡谷间回荡,把猛兽吓得都调头就跑;一会又跑到山野间燃蒿为香,跪冲呼拦哈达山神,磕头拜了把子(结拜兄弟)…… 准确地讲,“人的热力,能够点燃世界上任何冰冷角落的人生啊!” 陈嫂也喝了一点酒,是老大劝她喝的。老大告诉陈嫂,这里的满族妇女均会喝酒,且又都会抽旱烟。不难看出陈嫂也兴奋得可以,浅笑一个晚上都挂在她脸上。红扑扑的面庞,特醉人。 陈嫂端菜上酒不时在老大身边走动,弄得老大十分晕眩,无形中多出几分醉意。 临出屋时,老大还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那铺小炕。那一刻,老大由衷眷恋那铺热呼呼的小炕,真想调头美美睡去。可老大最终未去睡那小炕,而是喝完酒走了。离开小草屋,在老大耳后又响起陈嫂那动听的语声, “他叔!天黑,你要慢点走,哈——” 黑夜里,是陈哥送老大一程。一路上老大搂着陈哥的脖子,陈哥搂着老大的腰。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平素老大不喝酒,此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因此老大感到太阳穴在崩,脑袋痛得几乎要炸开…… 黑蓝的夜空,缀满星斗。星星太亮,太美,离自己太近,仿佛就在头顶上,以致于伸手就能触到它。一路上,老大恍惚听见昆虫在绿草间催情般地欢鸣;同时好像又感觉到,苏克素护毕拉河的春潮,在河床里涌动。此时谁能知道啊,一波青春萌动的波澜已在他胸中掀起! 眼下有陈哥、有陈嫂、有大山、有森林、有河流、有这迷人的夜晚相依相伴,该多好啊! 老大醉了…… 老大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好些天未起炕。妈妈以为老大喝醉酒把自己弄病了,所以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责怪他。 为啥病的,老大骗不了自己,因为老大知道自己打心里喜欢陈嫂,准确地说是爱上了她!这些日子,自己清楚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她。思念的情感犹如一个狡猾的恶魔一般,在死死纠缠着自己。 业已二十岁的老大,从未正眼看过女人,更谈不上搞对象。血气方刚的老大不是不想女人,也曾在梦里为自己寻觅过理想的伴侣,可那梦寐以求的女人,多像陈嫂啊!最后他认为,陈嫂或许是上帝给自己派来的天使,一定会使自己孤寂的人生变得色彩斑斓。 难道这一切,就是今年的“好兆头”吗?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老大,绝不能再去想陈嫂,更不可想入非非。因为,自己已和陈哥拜了把子,是兄弟呀!如此一想,老大就像一艘迷失了航向的轮船一样,沦陷在极度痛苦的海洋里。思念残酷折磨着他那颗尚稚嫩的心啊! 关爷那“记住世界上喜欢什么,千万不要喜欢女人”这话,对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大的病终于痊愈了。一天,老大就像一只做错事晚归的候鸟一样,朝陈哥家走去。老大的不期而来使得陈嫂那苍白的脸立刻容光焕发。欣喜万分的陈哥,抓着老大的手急煎煎地问道, “好家伙!这些天你干啥去了,啊!你说说,我们也不敢向当地人打听,没啥事吧……” “感冒几天,没事啦!” 说话时,老大犹如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似的,冲陈哥讪讪一笑,同时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被人查觉的愧疚。 “有病了也不梢个话,让人惦着……” 陈嫂见老大神情忧郁,面色灰白,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嗔怪地说。陈嫂说这话时,老大听出了她的鼻音很浓重;话还没说完,只见陈嫂扭头就钻进屋了。视着陈嫂的背影,老大多少知道点陈嫂是在为自己流泪。那一刻,老大的鼻子也微微一酸。然而陈哥却不管不顾地对老大说, “你先进屋呆着。我到山上去收鸟笼子,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有酒弟弟!” 一边说陈哥一边拍老大后腰。 “还喝……” 老大说。 “少喝点,放心不会再让你喝多。” “你从哪弄来的钱,买酒?” “这你就别管了,进屋去,快!” 说完,陈哥冲房门伸了一下手,然后转身上山了。望着陈哥瘦消的背影,老大心里多出了一点迷茫。陈哥走后,老大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后毛腰钻进屋了。 灶坑的柴火正旺。锅上弥漫着热气。陈嫂站在炕沿边,刚给Z诙煌杲樽樱虿迹R患洗蠼矗Ψ畔耑谧樱砝吹焦ㄇ跋瓶恰@洗笞娇谎厣希餤诙卦赯诙车吧锨琢艘豢凇? Z诙芸砂秃孟裰勒飧鍪澜缭诜⑸氖虑椋郧傻么永床荒帧R虼耍洗蟠蛐睦锵不禯诙? “把孩子给我,趁热吃了吧!” 陈嫂站到老大身边手里端着碗对他说。老大扭头一看问, “这是啥呀?” “这是你哥在上面的林子里掏来的鸟蛋,快吃吧!看你瘦得眼睛都抠喽了。” 这时老大才瞧清,原来陈嫂手中端着一碗已扒了皮的鸟蛋。 “我哪能吃了这么多,来给Z诙话搿!? “不用,她还有。你就吃了吧。” 说着陈嫂就把碗放到炕沿上,然后从老大手中接过Z诙沓鋈チ恕A俪鑫菔背律┗怪龈浪担? “都吃了,哈!” 犹豫了一会,老大慢慢端起碗,觉得心里不大是滋味,眼睛湿润了……可吃着吃着,老大的心里就渐渐变得甜蜜起来一种男人的幸福感开始向屋子的各个角落蔓延。吃完后,老大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对陈嫂说, “都吃完了,陈嫂,陈哥上山收什么鸟笼子?” “哦,那是你哥自己做的捕鸟的笼子。拂晓前要将笼子送到林子里去,晚上要收回来。今天兴许还能捕到几只呢。再有,你哥还把捕到的会哨的鸟,偷偷拿到镇子里去卖,都赚了几块钱啦!” “哦,是这样……” 就在老大和陈嫂说得津津有味时,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于是他便对陈嫂说, “不行,我得先走一下!饲养所草棚的钥匙还在我手里。我得去开门,否则一会割草的回来,该进不去了。” “你哥不是让你晚上在这吃吗。” “知道,我一会就回来。” 说完老大往Z诙忱锶艘话眩魍肪团芰恕3律┑屯芬豢矗琙诙忱锸且话涯竦啊? 很快,老大就处理完饲养所草棚的事情,转而就往山下返。正当老大行至通往山下的路口时,远远瞧见关爷腋下夹着一捆什么东西,夯哧夯哧向这边走来。望着关爷老大停住了脚步,站在路口上等候。直等关爷走近老大才看清,原来关爷腋下夹着一领高粱秸(读gai)炕席。老大在想,如若关爷家换新席子他该往堡子里去呀,为何往山下走呢?于是老大便满腹狐疑地问道, “你去哪?” “去上面!” “夹席子干嘛。” 关爷将脸拉拉多长没吭声,仍旧撅着屁股往前走。跟关爷后面老大紧走了两步,又问道, “你为啥不说话?” 关爷仍旧无声地走。关爷莫名其妙的不语,至使老大不得不喊起, “你哑巴啦——” 关爷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极不耐烦地冲老大说, “操——不是你给我揽的鬼“差事”吗!你没看见他们炕上连个席子都没有吗!” 说罢,关爷继续向前走。跟在关爷腚后老大一时语塞,心说,不错,这件事是我给你揽的,可你现在的动机是什么?说到关爷是何动机,老大也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是毋庸质疑的,关爷瞅陈嫂时的眼神,和他对陈嫂说话那股黏糊的劲就有点反常! 生产队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关爷是出了名的大冤家,整天就像谁借他谷子,还了糠似的。除酒灌进肚里之外,你休想见到他一个笑模样(惟独对老大除外)。 说心里话,老大实在见不得关爷见到陈嫂那贱嗖嗖的样子,那时就像有蜂子在蜇自己的心似的。如此一来,老大不得不紧跑两步追上关爷,对关爷说, “哎,哎!你把席子给我,我帮你送去……” “不用!” “你有事,我去吧!” 说着老大就去抢关爷腋下的席子。这时关爷就有些气恼,近似咆哮地说,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操!” 说毕,关爷抱着席子大幅度猛扫一圈。关爷力量之大,大到险些没把老大拨拉个跟头的程度。等老大完全站稳后,关爷这家伙早已穿出一截。 立在山路上,老大有点发傻了……只见老大愣了一会后,倏地拔腿就往山下跑。在快到小草屋时,老大放慢了脚步。鬼心眼的他,没有从院子直接进去,而是偷偷钻入屋后,趴到后墙的窗户底下。 老大在想,陈哥没在家,小屋里就关爷和陈嫂两人,不行啊!于是,老大便把耳朵竖起紧紧贴在墙上,可任凭老大如何努力,愣是听不见里面在说啥,只有关爷那极其刺耳的笑声,偶尔传出。那笑声使老大的心在战栗,甚至浑身发抖。老大在心里不停地骂道“关爷,你这个寡廉鲜耻的家伙!”…… 里面很静,没声啦!连笑声也没了好一阵子啦!此刻,老大的心在剧烈地抖动,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怖与绝望,死死包裹着小草屋。唉哟,顾不了那么多了!老大猛地站起,立刻在小窗户的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捅完老大开始犹豫了,原因老大叫不准里面在干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定会轰然倒下,死一千次。“眼不见为净?”…… 最后,老大还是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向里面窥去。窥完后,老大方吐出半口气,可他的心依然在颤抖在流血。是关爷和陈嫂站在炕上,两人来回走动踩着席子。我的天哪!那个炕多小啊!你们离得有多近哪!更可恶的是陈嫂,“你还抿着嘴笑!”。看罢老大跟虚脱了一般,一屁股顺着后墙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出陈哥的声音,老大才醒过来。 “别走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晚上就在这吃顿饭吧。一会老大也来。” 是陈哥对关爷说。 “操——嫌弃啥呀!我老婆她娘家和你们一样,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样吧,我到下面烟房子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关爷是从房西头走的,有稻草帘子遮挡关爷看不到老大。老大在想,晚上吃饭有关爷这家伙自己该怎么办!去不去?想了一会他觉得,我又不欠谁的,我凭啥不去。想到这,老大猛然起身从小草屋后面钻出,饶过东山墙走进院子。 老大进院那会,陈哥正蹲在院子里鼓捣他那鸟笼。老大凑了过去。陈哥抬起头见到老大,冲他笑了一下后就由着性子讲。无论陈哥咋给老大讲,如何如何制作鸟笼子,如何如何放置诱饵,鸟又如何如何进去出不来等诸如此类的话,老大皆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陈嫂出来倒水。老大知道她在忙活晚饭。当老大瞧见陈嫂转身进屋的背影时,他那原本未消的怒火顿时燃烧起来。说话间,老大脑子一热,拔腿就跟了进去。进屋后正好与陈嫂打了个照面,愤愤然的老大当时竟吐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 老大气得面色紫青,一甩身就出了屋子。陈嫂见老大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一下子就懵了。愣了好一会,陈嫂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饭桌放到炕上的时候,关爷回来了。一进屋,关爷便大大呼呼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当关爷打开纸包时,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大块酱猪肉。关爷就像吩咐自己媳妇似的,让陈嫂把它切了。这家伙跟兔子似的,这么屁大会功夫就巬家去了,老大他在想。 桌上摆着一大盘酱猪肉和陈哥弄回的鲫鱼,还有“沙半金”(类似鹌鹑的鸟)、鸟蛋和山野菜等等。坐到桌前老大他发现,今天陈嫂端上来的野菜团子,不是黑黢黢的而是金黄色的。对此老大十分清楚,那一定是大大提高了苞米面的比例呀! 人模狗样的关爷被陈哥让到炕头上。老大坐在关爷的对面,陈哥坐在南面炕沿上。一个晚上老大都绷着脸,直至酒过三巡后才略有放松。酒一到关爷的肚子里,没边没沿的话,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滚出。一个晚上就听他一个人“白话”啦!什么有我关某在,就有你们在,这里我说了算,有事尽管说话…… 等等屁话。 …… 回家时,老大不得不和关爷同归。因为,一是同路;二是陈哥见他走路散脚,所以陈哥让他们一起走。老大知道自己根本就未喝多少酒,但不知为何如此头晕。 一路上老大闷头不语,可关爷却兴致昂然。东一句西一句的二人转,没唱出一个正经段子。唱了一阵,可能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便回过头对老大说, “我,我看……他们两口子不错!尤其是女……” 一提起这话茬,老大的脑子嗡地一下,火就窜上来,没等关爷把话说完,他马上厉声说道, “今后,你不要再管他们的事……” “为,为什么……不,不要忘了,是你让我去帮助他们的,操——” “总之,今后你少上他们那去——” “你,你算老几……你管我。我非去不可!看你能把我咋地!操——” 关爷也有些愤怒了。 “你无赖——” “谁无赖!老大,我劝你,你远点走开,他们的事今后你少管……” “你臭无赖——” 老大近似疯了似的吼。 黑夜里,老大和关爷坐在山路旁涵管的水泥台上,跟鸡掐架似的,吵得很凶。记得,老大把一句又一句粗鲁刻薄的话掷向关爷。后来气得老大甩掉关爷,自己踉跄踉跄跑回了家。为此,老大和关爷好长时间不说话。 老大甩身一走,关爷就有些伤心。于是关爷独自在原地呆坐了半天,才离去。走在回家的路上,关爷在想,这小子疯了似的要干什么?为了那个女人?一个逃荒的盲流,不会吧!老大不过是个刚刚毕业不久二十岁的“生荒子”呀!如果真想女人的话,该去找个姑娘。虽然老大出身不好,对象难找,可也不能胡来呀! 再回忆一下老大见到那女人时的情态,不禁使关爷多出几分担心…… 不知不觉关爷回到了堡子。走过刘四家,关爷刚想往自己家的过道拐,一个被压低了的女人声音在他前面响起, “哎……” 关爷一愣,还没等他停住脚步,就辨出是富二嫂的声音。于是,他朝黑暗中的富二嫂走近两步问道, “操——这么晚了,你站在这干啥!” “等你呗!我找了好一阵子。你去哪啦!真咯盈人!” 富二嫂说着就往关爷怀里钻,然后又勒着嗓子说, “哎,今晚他娘俩没在家,急死我啦……” 其实,关爷早已不大喜欢这个女人了,因为关爷心里十分清楚,跟前的女人一直把自己当成寻欢作乐的工具,已非昨日自己心目中的图小娥啦!再有,不知何时这个女人变得如此世故,有事没事总往贾老二家跑,真烦人!对于贾老二这个人,关爷心里再有数不过,顶次!为了当这个队长有些事没办法,就得委曲求全。 再想想人家娃噜媳,经受那样多的磨难还依然无二地跟着娃噜,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啊!为此,关爷慢慢将富二嫂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说, “还有事,我不去了!” 说完关爷拔腿就要走,富二嫂急忙伸手拽住关爷的衣襟说, “去吧,人家都想你啦。多少日子没在一起了……” “我说有事就有事。你别拉着我,快回家吧!” 关爷有些不耐烦了。这时的富二嫂早已欲火中烧,又扑到关爷身上死死地抱着关爷央求着, “去吧,我求你啦,不好受了,都……” “你这个人,咋这样!” 关爷被富二嫂缠磨的有些恼怒,一把将富二嫂推开。 “啥事呀……你,你玩够了是不……” 被男人冷落了的富二嫂,顿时翻了脸喊道。按常规,这时的男人应该去哄哄女人或说几句软话,可关爷没那么做,转身径直朝家走去。 “姓关的——瞅你那熊样,不就是嫌我老了吗!你去找年轻的!山下那个小娘们年轻,等着你呐!天天往那跑,别以为我不知道……” …… 老大不再陈哥陈嫂这样称呼他们了,而是叫他们娃噜哥、娃噜嫂,那是因为,陈哥和陈嫂在山下住长了,慢慢不再戒备当地人。老实巴交的陈哥陈嫂,从不讨人嫌,所以社员们皆对他们心存好感。一直避人的陈哥,也敢与社员们交谈。社员们也时常到他家,讨点水喝或打个间啥的。山东诸城有个口头语,说起话来,自不自觉总是带出个“娃噜”,比如,干什么“娃噜”,跑什么“娃噜”,拿什么“娃噜”等等。有时陈哥恼了,甚至还会多带出一个字,干什么Ⅹ“娃噜”。就这样“娃噜”来“娃噜”去的,时间一长,社员们不再称他小陈或陈哥啥的,干脆就叫他“娃噜”。 俗话说“没有外号不发家”。说起来,陈哥这个绰号怪怪的,老大挺喜欢。想想是哪天改的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总之老大称他们娃噜哥、娃噜嫂就是了。 五月节是满族人十分喜庆的节日。节日当天,大人小孩都要穿上鲜艳的满族服装。他们口里吃着萨其玛、凉糕、苏子叶、驴打滚等满族食品。 按着满族人习俗,拂晓时男女老幼均要到河里去洗浴,以求消除百病。孩子们的衣襟上,要挂上小笤帚、弓箭、五彩线等物件。除此之外家家户户的房檐上均要插上艾蒿。头天晚上,不论男女老幼准会用芨芨草将手指甲和脚指甲包成红颜色。更要紧的是,家家要将积攒下来的鸡蛋全都煮熟,分给家人吃。 五月节当天,老大把自己分到的鸡蛋准备上山送给Z诙T谕缴媳寂艿穆飞希洗竺煌窃谏降琅月由弦话寻铮宓酵捺嗌┘业奈蓍苌希瞧砀!? 在离小草屋不远的地方,老大放慢了脚步,悄然走进院子。进院后老大发现,院子里很静,满是阳光。那会娃噜嫂正背着脸,在慢条斯理用“铺衬”打着袼褙咯巴。Z诙簿蔡稍谕捺喔缱盼谱龅囊±豪铩T鹤永镂┒啦患捺喔纭? 看过这一切,老大就悄无声息地站到娃噜嫂身后,突然问道, “娃噜嫂,娃噜哥呢?” “哎呀——吓我一跳!” 娃噜嫂嗔怪地鼓起嘴巴说。见娃噜嫂被惊吓的小摸样,老大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了。接着娃噜嫂对老大说, “你哥,到河里捕鱼去了。好几天没过来了,哈——” 老大的不期而至,无疑给娃噜嫂带来几分惊喜。娃噜嫂忙放下手中的活,笑盈盈地用围裙来回擦着手,同时将他往屋里让。可老大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将手里的艾蒿插满屋檐后,才伸手去拉房门。 汉族人是否也欢度这个节日,老大不晓得,可看过娃噜嫂穿得鲜鲜亮亮的样子,便知一二。一件藕荷色的旧上衣衬托她那张白皙的脸庞,足显几分孩子气。 老大猜想,那件上衣一定是她上学时的衣服,可老大实在不知她从哪里捣登出来的。一眼就可看出,娃噜嫂是很有衣服架的,只要稍有变化,就会楚楚动人…… 由于屋内空间狭小,老大不得不和娃噜嫂挨得很近。思念中的男女,若同处这静谧而又温馨的小屋里,气氛紧张的程度可想而知。 坐在地下的木板凳上,老大觉得浑身开始变燥。娃噜嫂就坐在对面的炕沿上,相互间不过三尺许,假如谁要一活动的话,膝盖准会碰到一起。娃噜嫂那纤细的手就放在她腿上,只要老大一伸手,就可轻而易举地抚摩到。 老大不能抑制自己,以粗鲁而又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娃噜嫂那张极其生动的脸庞。他必须承认娃噜嫂拥有那颗纯真善良的心,天底下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 老大的眸子里,始终燃烧着火焰,使娃噜嫂的脸倏然红了。娃噜嫂那高高耸起的胸脯,也在一鼓一鼓地起伏着。她那微微抖动的呼吸声和那温润的气息,让老大觉得浑身愈发燥热。是娃噜嫂脖颈处那白皙的肌肤,使老大心潮陡然澎湃起来。 恰在这时,由于他们谁都不语,小屋的空气顷刻凝固了。屋内犹如埋藏了几十吨重TNT炸药,即将要起爆似的,陷入了危险。那一刻,老大真想扑上去,狠狠地将娃噜嫂揽于怀中拥抱而揉烂……可老大最终未如此这般,那是因为娃噜嫂微弱得几乎难以令人听见的声音,在呼唤他。 “他叔,喝点水吧。” 听得出娃噜嫂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说完她便起身从锅里舀来一碗水,放到老大面前的木桌上。天那!就在她放碗的那一刻,老大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那绵软的大腿,已经挨到自己的腿了啦!当老大感觉到娃噜嫂大腿的温度时,心脏仿佛被人一击,浑身顿时抖动起来。 娃噜嫂的手就在老大面前!炽热的情感在烧灼他,突然,老大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上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霎时间,老大仿佛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发抖。那一刻,老大由衷地为自己的勇气而感动,同时老大觉察出,娃噜嫂的手像霜雪一样冷。 对于这平天而降的一切,娃噜嫂的脸腾地涨红了,一直红到脖子。她那柔弱的身子在战栗,后来她低着头将自己纤细的手慢慢缩回,然后跌坐到炕沿上,把头垂得更低。 经过瞬间的大脑空白,老大无法判定刚才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直觉得脑子乱如麻。应该说,从现在开始,她会失去心灵的宁静,这是他的预感…… 沉静了许久,老大缓缓地走出屋子,想籍此来缓解弥漫在小屋里尴尬的气氛。 走出小草屋,老大略感释然。朦朦胧胧中,仿佛自己刚才还在云端,现在何以又站在院子里?在院子里圆木上,老大面无表情坐着。后来一个瘦消的身影,走进了他的灵魂,老大确定那人就是娃撸哥。顷刻间,一丝丝愧疚缠绕在老大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老大想起了自己怀里的鸡蛋,于是便凑到篮子旁将鸡蛋放到Z诙肀撸缓笥直餤诙赯诙砂牧车吧虾莺萸琢艘豢凇?赡苁怯捎谇椎霉谥兀潦筞诙巴弁邸碧淇蕖L絑诙目奚洗蠓揭馐兜阶约旱穆泵АU盟治薏咧剩捺嗌┗琶Ω侠唇玓诙恿斯ィ缓笞炖锊煌5睾遄牛? “呕——,呕——宝贝不哭啦哈!叔叔逗你玩呢……” 许是Z诙娴谋焕洗笠哿耍跃吞淇薏恢埂N弈瓮捺嗌┲缓孟破鹨陆螅统鲅┌椎娜榉慷伦诙淖欤琙诙⒖讨棺】奚姨袄返匚弊拧? 就在娃噜嫂给Z诙鼓痰哪且凰布洌洗笫拥酵捺嗌┠鞘凳⑹⒌娜榉浚馁耆灰欢M保洗缶娴胤⑾郑律┠侨橥泛腿樵斡氡ぷ永锱说慕厝徊煌K谴蠖际抢跎模捺嗌┤词欠酆焐摹D鞘保洗蠖倬踝约旱牧郴鹄崩钡娜龋刂械奶紊鹧健? 一会,Z诙谕捺嗌┑幕持兴帕恕M捺嗌┙萁玓诙诺娇簧希币不嚼洗蠼荨O感牡耐捺嗌⑾掷洗笪⑽⒎喊椎木昂竺嫠浩埔桓隹谧樱运彩谴铀砩辖鞍窍拢缓笠蝗缡蹲约呵兹四茄槐咚狄槐咛统稣胂呗裢贩炱稹? 坐在娃噜嫂身边,老大注视着她缝衣服。瞧着娃噜嫂缝衣服的样子,他愈发觉得她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一种男人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把刚才的一丝丝懊悔,荡涤得无影无踪。 娃噜嫂抬起头把手里的针在头发里划了两下后问老大, “关队长给送席子那天,我看你挺生气的样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 对于娃噜嫂突然的问话,老大一下子无法作答,一时语塞。事后自己也曾想过此事,其实关爷也没做什么越轨之事啊,看来还是自己太过敏感啦!老大没有办法回答娃噜嫂提出的问题,只好差开话茬说, “你看关队长这人怎样?” “我看他人挺好的呀!那么大干部帮助我们,为此我和你哥都觉得压力很大,见到人家怎能不热情点呢。” “哦,应该……” 听了娃噜嫂那巧妙的半带解释的话语,老大敢确定她是知道那天自己是为何生气的,同时老大也叹服娃噜嫂的聪明与大量。老大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他算哪门子“干部”。 一双新做的布鞋,是老大临离开小草屋时娃噜嫂从被子里掏出,塞给他的…… 4 那年头,每年打完场,送完粮,当年的生产队长就算完成使命。余下的事,由生产队的最高权力机构贫协管。贫协除了处理生产队青黄不接之“时政”外,还要组织贫下中农选出下一年的生产队长。故大家皆说,贫协有点像小“人大”似的。显然,贫协主任是那个时期,乃至整个生产队的核心人物。连年累月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把纯朴善良的社员作践得蒙头转向,为了自保,社员们大都分帮结派。每年围绕谁当下一年队长所展开的明争暗斗,可谓是刀光箭影。 可无论何人当队长,对贫协主任断断不可慢待。 阿哈伙洛贫协主任姓贾,大名叫啥谁也说不大清,据说行二,故众人皆称其为贾老二。贾老二五十左右岁,相貌一如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不二,眉毛到发际间仅两指宽。他五短身材,有力气。大概是由于腿短之故,走起路来一仄歪一仄歪跟不倒翁似的。 一年四季他很少下地干活,终日吊儿郎当瞎转悠,但工分却不能少不说,还一码竟挣特等17分(正常劳力一等15分)。如此一来,便将他豢养得专横跋扈,流氓成性。 由于闲懒复加油水供得上,使贾老二臊劲极大,决不是小大。堡子里不管谁家的媳妇他都想弄弄。据说堡子里许多女人都被他玩过,且有一帮孩子长得像他。 就说贫协副主任伊瘸子,尚未过知命之年,牙全掉光,嘴巴如同枯井一般。说他瘸,是因为他有一只脚用脚背走路,因此而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前些年经人撮合伊瘸子娶了个半语子小媳妇,尚能生育。小媳妇不负众望果然为其产下一子。可谁知,那孩子长得与贾老二一般无二。说来也怪,伊瘸子抱着胖儿子嘿嘿嘿终日发笑,逢人便讲“这是我儿子”…… 八月里的一天,贾老二晃悠到山下。曲指一算,他已几个月未光顾此地了。 走了一阵,贾老二突然停住了脚步,将手掌置于额头,眯起小眼朝娃噜哥家小草屋张望。 贾老二在心里纳闷“这里啥时出来个小草屋?”。可纳闷归纳闷,贾老二未贸然过去,而是折回了堡子。估计,贾老二定是想起毛主席关于“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话了。 晚饭后,贾老二肩上披着褂子,头顶一新的蓝解放帽,携一身酒气,晃悠到关爷家。进了关爷家,贾老二见关爷正守着饭桌吃饭,便双臂一撑炕沿,屁股一歪,坐到关爷家炕头上。关爷见到贾老二,忙欠起屁股说, “来,来,二叔!喝一盅。” 说着关爷就抓起酒壶,给贾老二倒酒。 “不了,刚喝过。” “来吧,花生米!” 这时贾老二才看了一眼饭桌上金灿灿的花生米说, “从哪弄来的?” 边说贾老二边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就往嘴里放,然后又呷了一口酒。撂下酒盅,贾老二又随手捞过烟笸箩卷起纸烟来。边卷他边呲着牙,问及小草屋的事, “我说柱子!(关爷小名)今天我上山,咋看见山下有个小草屋,那是咋回事?” “二叔,说的是呼拦哈达山下那个小草屋吧。” “不是那个,是哪个。” “哦!那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两口子,开春就来了。两口子人挺好的。” 听过关爷的话,贾老二狠狠抹搭关爷一眼,撇着嘴说, “操!你这个鸡巴队长当的,就知道干活,啥事都不管。现在上面正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知道不,阶级敌人是无孔不入,知道不!加小心,哼!” “二叔说得对,还是二叔政治觉悟高,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 “不绷紧咋行!阶级敌人竟想走资本主义,搞反把倒算,弄不好又回到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还要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不是?” “是,是。” 答毕,关爷笑嘻嘻凑过去,给贾老二点上烟…… “阶级斗争这根弦,决不能松!” 贾老二在心里这样想。贾老二没敢耽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急冲冲跑上山。在贾老二到来之前,娃噜哥刚离开家门去了呼拦哈达山。 贾老二一进院,恰好与端着簸萁的娃噜嫂打个照面。见了女人,贾老二本能地搭上一眼,顿时眼里一亮。为了瞧得更清,他忙挤咕了两下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娃噜嫂,同时嘴巴跟牙科里的假牙模型似的一张一合。贾老二心说,妈了个X的,这个小娘们还挺俏生。 前两天,关爷赶马车从山上下来,走临小草屋时蹦下马车,将半袋喂牲口的豆饼片扔给娃噜嫂。贾老二到来之前,娃噜嫂正用簸萁把豆饼片弄碎,准备晚上吃。 就在娃噜嫂着端簸萁想进屋时,一抬头见眼前立一陌生男人,而那男人正盯着自己,不觉心发毛。狡猾的贾老二眼睛转了一轮,心想,眼下女人毕竟是生人,不同于堡子里,整日打诨的老娘们。另外,自己还是要保持一点革命干部形象,绝不能给无产阶级专政丢脸。于是,贾老二就将双手背到身后,吞了一口哈喇子说道, “啊!这样,我先自己介绍一下,啊!我是阿哈伙洛的贫协主任,专管阶级斗争的,专搞新动向的……” 为了体现革命干部的政治理论水平,贾老二学着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派头,尽量将身体向后顷,接着说, “全国各地都在搞新动向。阶级敌人无孔不入,你知道吗……” 贾老二觉得自己咋也弄不出那派头,而话也不及人家震人。但凡出现这种情况,讲话人总是将话停住,喝上一口水再整理一下思路。虽然没有水,可贾老二还是将话打住,然后舌头就围绕上下牙龈飞快地刷了一圈,企图使牙龈润滑,更大限度让嘴唇包住牙。 见到眼前这怪里怪气的男人,娃噜嫂一如受惊的小兔,耳朵嗡嗡直响,半天愣是没听懂贾老二说些啥,仅仅听明白最后一句,“你家什么阶级成分,立马回老家开个阶级证明来……” 自鸣得意的贾老二,自以为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前表现不俗,背着手走人啦! 傍晚娃噜哥一进门,娃噜嫂就把今天见到贾老二的事对娃噜哥说了一遍,末了还补上一句,“我看那个贫协主任,黏糊糊的不像好人!” 听完自己媳妇的话,娃噜哥连夜写信让山东老家尽快打个“阶级”证明来。因为要去镇子里,次日早晨娃噜哥不得不将娃噜嫂的那条补丁少一点的更生布裤子换到自己身上。临走到镇子时,娃噜哥又把一直别在腰里的布鞋也穿上,然后径直跑到永陵镇邮局将信邮走,自不必说。 打贾老二见到娃噜嫂的那一天开始,他心里就鼓着硌着地闹心。 一天上午,贾老二又转悠到山下,这次他未将手置于额头,而是径直奔了娃噜嫂的家。时下正置农忙季节,娃噜哥仍旧忙着侍弄自己的庄稼。院里依旧是娃噜嫂一人。贾老二进院那会,娃噜嫂正蹲在小草屋西侧的山溪旁洗衣裳。洗着洗着,娃噜嫂就觉得身后有响动便扭身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自上次娃噜嫂见到贾老二后,就觉得这个队干部和别人不大一样。所以她和娃噜哥,一直盼着老家的阶级证明赶快邮来,免得这人来纠缠。 贾老二进院后,见娃噜嫂正蹲在下面洗衣服,他本想偷偷从后面摸一把娃噜嫂的奶子,来测验一下对方的反应,再决定是否得寸进尺,此乃贾老二玩女人的一贯伎俩。女人若不做过分的反抗,他就将“革命进行到底”;假如女人炸了锅,他暂偃旗息鼓打场“持久战”。贾老二刚欲按计行事,他见娃噜嫂扑棱一下站起,便龇着牙说, “哎!你家阶级证明,咋的啦,啊……” “还没有到哪!” 娃噜嫂怯生生地回答。 “你家不会是地主、富农、四类、五类啥的吧,啊……” 娃噜嫂的小摸样叫贾老二的心里喜兴得不行,同时贾老二又见娃噜嫂没有炸锅翻脸的意思,于是便厚着脸边说边往前凑合。趁娃噜嫂不备,贾老二出手就朝娃噜嫂胸前抓了一把。由于娃噜嫂身后是山溪,故躲闪不及,顺势被贾老二抱住。接着口臭、烟臭、酒糟等之类的混合型气味,就向娃噜嫂喷来。 柔弱的娃噜嫂,哪里经历过这些,吓得她光顾着哆嗦了,自觉浑身无一点力气。你说不咋那么寸!恰在这节骨眼上,从山上走下几个人来。就在贾老二一愣神的那一刻,娃噜嫂猛地从他怀中挣脱,逃命似的钻入路旁的苞米地里。 干这等事贾老二毕竟是个老油子,虽有些恼火,可他还是定了定神说, “嘿,嘿嘿!开个玩笑,跑啥!” 说罢,贾老二干笑一下,然后用眼狠狠剜从山上下来的人,接着又斜了一眼苞米地,气咻咻地走了…… 庄稼大体侍弄完毕就等着秋收,所以娃噜哥不再出去了。期间,阿哈伙洛贫协也收到娃噜哥和娃噜嫂的阶级证明,及个人简历…… 这些日子,庄稼活紧的要命。关爷活像头不知疲倦的野猪,天不亮就挨家挨户凿门,“老肇家!起来——出工啦——”。睡梦中,老大一听见这远远传来的声音,浑身就打颤。抬头望窗外天黢黑,老大在心里就骂,你关爷是骡马驴,睡一个小时就能挺一天,我们哪!可骂归骂,老大还是闭着眼睛穿衣服。那时,谁要给老大一支枪,他一准能把自己崩了! 晚上足足等天黑尽了才肯收工,“行了,走吧……”听出来,关爷喊收工的声音是极不情愿的,远不及喊出工时,气宇轩昂。对此他不晓得,是由于劳作一天的疲劳,至使关爷有气无力;还是像人们传说的,旧社会地主老财不甘心放掉佃户呢。 可他宁肯相信后者,因为关爷恨活,庄稼活得往前抢。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爱上娃噜嫂!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一分一秒他都不能停止对她的思念,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痛苦挣扎,仿佛撕裂成两半。痛苦的思念本来就令他难以承受,然而其间还夹杂着娃噜哥的影子,致使他不得不在欲望与理智中争扎着…… 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天像下火一般。老大未回家吃饭,因为他家早已断了粮,终日靠清水炖土豆角瓜充饥,他实在受不了! 望着小草屋,知道噜嫂家离这不远,可老大无意过去。近日来他经常这样,喜欢独自一人呆着,觉得这样好受。于是,老大独自躺在场院的两个石磙中间,把手中的草帽扣到脸上。 正当他失魂落魄之际,一个极其尖利的女人声,将他惊醒, “哟——老大,咋地啦!魂让猫叼走了——” 那女人边叫,边朝他宽大的前胸摸了一把。听声音老大就知道此人一准是富二嫂。不知为啥,这些日子富二嫂的影子总是在自己眼前晃悠。更令人不理解的是,她那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意味着什么?还有,近些日子收工时,富二嫂有意无意的总能和自己走在一起,干活时也经是常挨着的。 凭心而论,老大原本不十分讨厌这个女人,甚至瞧着她那股开朗劲,还颇有几分好感,所以偶尔也和她贫上几句。因为关爷的事,老大开始不喜欢这个女人啦。尤其是现在,他见谁都烦,所以他慵懒地说, “你要干嘛?” “干嘛,干你……起来!干活啦……” 话一出口,富二嫂就用她那胖呼呼的手去薅他的胳膊。起来后尚未等他坐稳,富二嫂啪地将两张油饼扔到他怀里说, “吃吧,我一看你就没回家,想绝食呀!” 当老大低头瞧见金黄黄的油饼时,知道自己早已经饿急了。老大就不管不顾,将油饼一拽两半就往嘴里塞。嚼了半天,老大才想起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于是问道, “为什么给我带这个吃。” “看你好!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 三口两口,两张油饼就进了肚。两张油饼对老大来讲,如同掉进肚里两个枣。就在老大甜嘴巴舌时,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落到他大腿上。见罢,老大用两个手指尖捏着手帕又扔了回去,然后抓起衣襟在嘴巴上抹了两把说, “手绢这东西,是你们女人用的。这饼可真好吃!” “还有比这更好吃的!” 富二嫂说这话时,他发现她的脸红了一下。 …… 午后的生产任务是薅“二节”苞米地里的草,这是上午关爷吩咐的。当神情萎靡的老大和富二嫂晃到地头时,见社员们已经干上了。 老大和富二嫂刚要伸手干活,关爷突然从苞米地里钻出。关爷见到他们阴沉着脸说, “我到永陵镇去一趟。” 老大和富二嫂互相瞅了瞅,闹不懂关爷在对谁说,故老大和富二嫂谁也未接茬。看着社员们已经薅出一节,老大便挨着富二嫂顺垄向前薅去。 在老大看来,生产队田里的草永远是茂盛的,而庄稼苗却相形见绌,就像谁家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明显落后于社员,为此老大瞟了一眼富二嫂;见富二嫂没有迎头赶上的意思,因此他就陪着她慢慢地薅。 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里风丝皆无,闷热难捱,自是汗水涟涟。薅了一会,富二嫂终于憋不住了,便开了腔, “老大,咋还不搞对象,是不是眼眶太高了?” “谁肯嫁给黑五类子弟!” 老大无心地答道。 “像你这么帅,体格又棒,还愁找不到女人呐!连二嫂我都想吃你一口!” 说完富二嫂自己嘻嘻地笑起。 “那就给你。” 老大仍旧无心地调侃着。 “可以呀!你真的愿意吗?” 听到富二嫂那热辣辣的话语,老大禁不住扭头瞅了她一眼。当他见富二嫂满脸认真的样子时,心里开始狐疑了,心说,这老娘们想干什么!犯骚?不就是你,把关爷折腾成啥样,知道不!为此老大开始不语。见老大不搭话,过了一会富二嫂又说, “咋不说话啦,小傻瓜!这样,二嫂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大依旧不答腔。富二嫂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兴致勃勃地如此这般地讲了起来, “老大,这可是真事哦……” 故事是这样: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为某单位的采购员。一次出差来到昆明,由于厂家货源紧张,要等上一段时间。 一天傍晚,百无聊赖的男人走出旅社,想去看场电影。在他来到影院之前,电影票已售磬。他不得不在影院外徘徊,欲寻退票者。恰在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向他走近,对他说, “没买到票吧,我这里刚好剩一张。” 说话间,女人从兜里抽出票送到他手里。男人很感激刚想要摸兜付钱,女人忙说道, “哎,算了,要不也得做废。” 话完女人转身离去,男人端着票立在原地愣了片刻后,走进影院落坐。刚一坐下,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对男人说, “你来啦!” 男人仔细一瞅,说话的正是送给自己电影票的女人。男人十分礼貌地,送女人一个微笑。电影没看好,光顾跟女人唠嗑了。女人很愿意说话,且谈吐不凡,一定是个知识分子,他想。“铃——”地一声电影散场了,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出影院。 出来后女人对男人说, “我还没吃晚饭呢,能陪我吗?” 路灯下,站着娇小可爱的南方女人,是女人对男人说话时男人发现的。男人答应了女人,是因为男人看到女人白皙的肌肤后,做出的决定。 在马路边的小饭店,他们吃完晚饭,女人称欲送他回旅社。男人说,不用。女人说,她道熟。就这样,他们并肩走在返回旅社的人行道上。迷迷蒙蒙的霓红灯下,女人离男人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男人的心有些紧张,呼出的气息也不平稳。后来,女人又主动把胳膊套在男人的胳膊里。男人一切全明白了,身体微微有些战栗。这时女人趴到男人肩上呢喃地说, “我喜欢你……” 说话时女人眼里涌出真诚,使男人浑身酥软,简直连骨头都要碎了。最后,他不能自持地紧紧地抱住了女人,疯狂的吻雨点般落在女人的脸和脖子上。当男人拥抱着女人时,女人觉得男人快把自己勒死了,同时感到下面有一硬硬棒棒的东西在顶着自己…… 当他们行至旅社门口时,男人做出要回送女人的决定。男人一直把女人送到她家楼下。男人再一次拥抱,又再一次吻了女人。女人把嘴贴到男人耳边,轻声说道, “你陪我上去吧,好吗。” 女人见男人在迟疑,接着说, “家里没人。” …… 于是,男人和女人上了楼,进了屋。屋很小,除了厨房厕所外,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置放一张双人床。 进了房间,女人飞快地脱掉外衣,然后把她那光洁柔软的胳膊,套在他的脖子上。男人搂着她那细细的腰姿,向下摸去。令男人难以置信的是,娇小女人的屁股为何如此光滑而硕大。男人感觉到,女人的内裤和自己的裤子及内裤,已滑落到脚面上。 女人喘着粗气,缭乱地扒下男人的上衣。男人抚摩到女人丝缎子般的肌肤时,他们摆脱了脚下的羁绊。男人光着身子猛然,抱起一丝不挂的女人把她扔到床上,接着男人饿狼扑食般地向她扑去。男人的下身十分慌乱,是女人把细嫩的小手伸到下面,恰到好处地将男人的那个东西引领进自己的体内。男人开始疯狂地震撼着,不停地喊着,好像世界末日来临…… 男人侧身抱女人,对女人说,这一切可真好,这是第一次尝到做男人的滋味,说着就用嘴亲吻女人湿润的嘴唇和奶子,最后一直到下面……男人第二次又将女人按倒…… 那个消魂之夜,男人翻江倒海做了四次,因此他未能回旅社。次日,男人索性退了房,拎着行李住进了女人家。令男人疯狂的一个月像流水一般过去了。 一个月后的男人早已神情恍惚,面色灰白。正当男人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将女人带回东北,登记结婚的那天早晨,女人说要请男人吃晚饭。于是,男人抓紧到工厂把货发完,便来到已约定好的饭店。 当男人再见到女人的那一刻,眼睛里喷射出一股奇异的光芒。因为男人看见,女人正和她身边的一个男人亲昵地说笑。懵懵懂懂的男人走近女人。女人见男人到来,便礼貌地起身,然后将自己身边的男人介绍给他说, “实在对不起!过去没和你说过,这位是我丈夫……” 顷刻间,就好像自己脑袋上炸了一个响雷,男人跌落椅子上。是女人丈夫的说话声和笑声,把男人唤醒, “你好,听我爱人说,你这个人很好……” 说着女人丈夫隔着女人把手伸过来。男人面色格外难看。他机械地站起,又机械地伸出手。落座后,女人的丈夫对男人慢慢倒出事情的原委。男人面无一丝表情,傻痴痴地听着。 原来女人与丈夫结婚近十年,始终没有孩子。丈夫的父母焦急万分,迫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寻医问药,可终究没有效果。 丈夫的父母话里话外道出,是自己儿媳妇有问题。迫于无奈,女人曾提出过离婚。两口子为此抱头痛哭,险些没自杀了。 领养一个孩子吧,曾也有过此动议,却被丈夫的父母一口否决说,“肝货怎能当肉!”一次丈夫到北京出差,女人让丈夫顺便做做检查。检查结果表明是丈夫的问题,就是说,他们在一起不可能有孩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上演了这场借种的闹剧。 听完女人丈夫的一席话,男人彻底呆若木鸡。说到这,女人的丈夫对男人说, “她已经怀孕了,我们非常感激你。这是四百元钱,回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吧!” 女人的丈夫边说边掏出一沓钱,推到男人面前。说完女人和丈夫起身,双双给男人鞠了个躬,便离去了。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挽着自己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他茫然了。当男人完全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行李也在桌上,便疯了似地跑到他曾经和女人住过的地方。 失去理智的男人,拼命凿了半天门,没人开! 男人坐在楼梯上,哭了!接下来,男人连续凿了两天那个门,同时也找遍所有他和女人到过的地方,均未寻到女人一丝踪影,最后男人凄然地离开了昆明…… 故事讲完了,老大有些为那个悲哀的男主角而动容,故陷入沉思而不语。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信号在老大脑海里闪起,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两下!富二嫂生不出小子,找关爷借种!结果关爷还是给他生了个丫头。肯定是这样!现在她又将目标锁定自己,在暗示自己,“诶哟,我的天哪!她竟选好男人啊!选到我头上啦!”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如此一想,老大不免在心里笑了一下,接着他便开始对眼前这个女性荷尔蒙四射的女人,大为不解。 首先借种的事是铁定的。甚至他还觉得,富二哥定是参与阴谋的策划,否则,富二嫂绝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另一方面,富二哥体弱整日瘊痨气喘,而富二嫂则赤红面子性欲大,她会不会借此风骚一番呢。 对于富二嫂而言,哪个更能牵动她的心呢。老大认为是后者! 想想那个采购员、关爷、还有悬崖边上的自己,老大甚觉这个女人太可恶,故而对富二嫂的印象一落千丈。 “哎——咋地啦,老大,寻思啥呢” “没寻思啥,我在替那个采购员悲哀。” “哟——啧,啧啧他可有啥可悲哀的,多好的事啊,多舒坦!他还悲哀。真是的!” 听了这个女人的话,老大越发地憎恨她。心下想,这个女人定是让“那点事”弄疯了。女人哪!一旦品偿到自己男人以外的一切就准守不住,坚贞不移者那不过是不知别有洞天的仙境罢了! 再有,这个女人越来越势利,总和贾老二搅在一起瞎区咕,而贾老二对她却欣赏有加,几次要提她当妇女队长,均被关爷巧妙地拒绝了。想到这,老大不无轻蔑戏弄般地问道, “你给我讲这些,是啥意思?” 见老大搭这个话茬,富二嫂眼睛立刻放出欢悦的光芒,然后惊喜地站起,掀起自己衣襟“呼哒呼哒”扇汗,有意将她胸前的两个雪白的大奶子露出给他看。“好家伙,这个奶子也忒大啦!”一边扇富二嫂一边说, “啥意思,老大,你要不要做那个采购员!” 套出她的心里话后,老大不禁心存厌恶地说, “你可别拿我开心,我可没那份闲心。” 这时,富二嫂又蹲下来薅草说, “不是拿你开心,好事可舒坦啦,哎——你这个小傻瓜,还不懂!尝到一次就知道啦——二嫂喜欢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富二嫂自觉有戏,便上来抓起老大的手,掀开自己衣襟就往里送。该给她点颜色了!老大觉得。因此老大骤然将自己胳膊一甩,差点没把富二嫂的胳膊给弄飞。于是乎,富二嫂就像被蜂子蜇了似的尖叫起来, “哟——你干什么呀——你!不知好歹,X色……” 老大不语。但他听到富二嫂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隔了好一会,富二嫂撇着嘴,开始念闲央, “知道你有人喽,一天竟往逃荒要饭的人家跑,不嫌埋汰,跑也白跑,呸……” 听到富二嫂提到娃噜嫂,老大恨不得上去抽她个嘴巴。 …… 打那以后,富二嫂又缠磨过老大几次,均被他拒绝了。记得,最后一次老大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恼,把一句又一句粗鲁刻薄的话送给她。从此富二嫂再也不找老大了。在一起劳动时他们形同路人,偶尔听到她骂闲杂,老大就走开…… 关爷离开苞米地,就朝着永陵镇方向走。走到场院,小草屋不可避免地跳进关爷的视线。他站在那忧郁了一会后,抬腿奔了小草屋…… 走在通往小草屋的山道上,关爷在想,老大是个仗义执言,富有同情心的本族年轻人。在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力量,他的言行总是能感染周围的一切,若不是出身不好,定是个有作为的人。 记得那年,一个黑五类分子拂晓在永陵桥下饮卤自杀,原因是不堪忍受造反派的毒打。清晨黑五类分子的媳妇和儿子,在桥下收尸。入殓时,无论如何薄皮棺材装不上带车,有扶车的,就没抬棺材的,两人抬棺材又没人扶车。 时逢上工,故桥上伫足围观人颇多,由于阶级立场的政治问题,没人敢伸头。这时,老大扛着锄头赶到,见此状,不容分说拔开人群,跳下桥…… 还有那年冬天,在大和睦国营林场伐木头,木头排失控,如若不是老大冒死冲上去将自己薅出,自己怕是早已见了阎王爷,即使不见阎王爷至少也闹个残废。结果木头却把老大的头砸伤了…… 为此,关爷打心眼里喜欢老大。那天,老大把自己拉到小草屋,是让自己去帮帮他们。可是日子一久,事情并非像开始那么简单。首先,老大对娃噜媳那股劲头,绝不是简单的帮帮。老大想女人了吗?不对呀!前些日子有人给他提对象,虽说那姑娘奇丑,但毕竟是女人啊!却被老大一口回决啦!想玩玩女人,那你定是找死!弄得声名狼迹,日后哪家的姑娘还肯嫁给你。 老大,会不会像自己一样,陷进小娥(富二嫂)的感情旋涡呢……想到这,关爷浑身发凉。他认为不管是那种情况,均会毁了老大,甚至一生啊! 人有时沾事者迷呀!尤其是感情这东西。 经过与娃噜两口子多日接触,关爷觉得“他们不一样!”,老大的话是对的。首先,他们两口子纯真善良随和,不讨人嫌,比如,社员谁要求娃噜干点活,娃噜准像干自己家活似的,且干完活连水都不喝一口。 娃噜媳!一想到娃噜媳,关爷觉得自己的心像被谁抓了似的,发痒。关爷认为,堡子里的女人恐怕谁也比不上她喽!首先,她无怨无悔地跟娃噜,过非人一般的生活,而又如此坚定;再有娃噜媳那小摸样,那小身板,说话那小声,真是挺惹人喜欢的! 不否认的是,关爷觉得自己也愿意往那跑,不管何时走近小草屋,不进去就像是缺点什么…… 关爷进院时,娃噜哥和娃噜媳正用“二劈柴”圈院夹障子。见状,关爷便热情有余指挥一番,又帮着干了一阵,最后瞅了一眼娃噜嫂,便告辞去了永陵镇。 在镇邮局里,他取回当兵的内弟从湖南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好家伙”是一件崭新的草绿军上衣,还是四个兜的(干部,士兵两个兜。)。腋下夹着包裹,关爷从邮局出来后,发现对过供销社的门口堆了许多人,于是他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到跟前关爷才明白,原来是供销社新进一批花布。拥挤的原因,仅收一半布票。因为关爷身上没带布票,所以他给供销社打了欠条。就这样,关爷一个腋下夹着花布料,一个腋下夹着包裹出了供销社。出来后,关爷放弃去大队的事,径直奔了山下。障子未夹完,娃噜哥却不知去向,只有娃噜嫂一个人在逗孩子玩。还没等进院子,关爷就开始呵呵。 “呵,呵,呵,操——娃噜又跑哪去了?” 娃噜嫂见关爷满面春风地又回来了,忙不迭迎上去答话, “‘侥子’(夹障子用,代替绳子的灌木。)不够了,他到上面去割。” “呵,呵,娃噜媳你过来,看看这布料怎样,好不好看?” 说着,关爷就把布料递给了娃噜嫂。娃噜嫂把布料在身前展开说, “好看,挺水灵的。” 人模狗样的关爷向后退了一步,瞧着娃噜嫂身前的花布,和她那可人的脸蛋,然后又走过去,拿起花布料就往娃噜嫂身上披说, “操——真好看,真好看!” 喜兴得关爷边说边伸出手,照娃噜嫂翘起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这时的娃噜嫂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后退了一步。 “我寻思,你们家也没有布票,就买了一块,快收起来吧。” 关爷自解自嘲地说。 …… 事情说来也巧,薅草的社员们都在歇崩(休息)。坐在地头上,老大忽然想起刚才富二嫂提及娃噜嫂的事;和富二嫂生了一肚子气,这会他还真的想见到娃噜嫂。于是老大便悄然离开歇崩的社员,奔了小草屋。当老大走到小草屋,从西山墙探出脑袋时,一眼就瞧见关爷手里拿着布料…… 看罢关爷这家伙对娃噜嫂动手动脚,而娃噜嫂还笑脸相迎,气得老大肺子都要炸了。一股股嫉妒马蜂一样蜇痛他的心,自己心中的女神不容别人觊觎。等见关爷和娃噜嫂双双钻进了小屋,老大活像头疯牛似的调头就跑,一口气跑回苞米地头,一屁股就排到地上。富二嫂见老大慌慌张张回来,而又面色青紫,便淫邪地尖叫起, “唉哟——老大又到哪转一圈,回来咋像个出熊的吊蔫了,瘪茄子啦嘻嘻……” 若不是自己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的话,定会去抽那个烂女人的嘴巴…… 收工后,老大随社员走了一段,觉得回家没啥意思,便独自呆坐到山路旁。老大在想,关爷想干什么,是在打娃噜嫂主意吗?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关爷现在在哪?他们还在一起吗……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之际,啪地一团东西砸到自己怀里,把老大吓了一激灵。就在老大要站起时,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使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操——咋不回家,在这放啥赖?这是给你的。” 关爷用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东西说。这时老大才低头瞄了一眼怀里的东西,看过不禁眼前一亮,因为那是件自己梦寐以求的军装!心虽然动了一下,可对关爷的气依旧堵在心口。老大不响。 瞧着气嘟嘟的老大,关爷心想,自己总想找个机会,和他心平气和聊聊娃噜媳的事。假如这小子真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要告诉他,你已站在危险的悬崖上,不要一意孤行,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看你现在都瘦成啥样啦……关爷认为,现在是个好机会,所以他蹲到老大面前说, “老大,有件事总想和你唠唠……” 那会,老大用箭一般的目光射向关爷。关爷不得不打住话茬。停了片刻,关爷还是用手拍拍老大的肩说, “其实,我就想知道,你对娃噜的女人,是咋想的……” “你管不着,管好你自己比啥都强……” 一句话像枪药似的,从老大嘴里冲出。 “我这是为你好——” 关爷在摇撼老大的肩。 “你滚开——” 怒不可遏的老大推开关爷,将草绿军上衣甩给关爷后,疯子一般跑了。老大的身影顷刻间就被浓浓的黄昏淹没…… 八月节的前一天,队部收到一封娃噜哥的家信。见信,老大自是将其悄然收起。晚饭一过,他揣着信,迎着呼拦哈达山峰升起的一轮明月,踏着如银似水的月光,走在通往山下的山道上。 明亮而又清澈的夜空,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月光如同水墨走笔一样,黑白相间地勾勒着呼拦哈达山那伟岸身姿。回首一眺,映在苏克素护河上的月光,滑过一弧一孤优美的曲线,一如卧睡少妇般的安祥。 月光洒到山路旁一片片青草上。微风掠过荡起碎银般的柔情。若屏心敛气品味周围的这一切,是那样的清晰可辩,须臾间又变得扑朔迷离。山野间无处不弥漫着庄稼和青草的淡淡幽香。 整个世界,宛如一个沉睡的少女那样的恬静。心下他在想,这充满柔情而又婉约的迷人夜色,若简单用水墨丹青来诠释,怕是太轻浮了吧! 幽静的夜晚,老大行走在蜿蜒的山道上,陶醉在月色中……正当他如痴如醉时,突然,从沟塘下面传出清脆的水声,立刻打破了夜晚的静谧。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由老大寻声轻轻拨开溪边的柳树毛子,向山溪里一望,他呆了! 柔情的月光下,老大瞧准山溪里裸身洗浴的定是娃噜嫂。娃噜嫂坐在水中用洋铁叶不住擦洗着自己的身体(洋铁叶:植物满族人拿他当肥皂用)……擦洗完后,只见她缓缓从水中站起。是她那冰清玉洁般,泛着奶白色透明的胴体,使老大悟出何为清水出芙蓉! 她那长脱脱的脚丫,踏在石板上。月光下柔美的曲线,勾勒着她那修长的身肢。滚圆滚圆的大腿,比他平时想象的还要粗还要长。老大万万未想到,终日被更生布裹着的,竟是这般美妙的胴体。 诶哟,老大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呼吸也骤然加速,不敢弄出一丁点声息来,好像一丝丝声息都会使眼前的一切回化为泡影似的…… 此刻他真正理解到天、地、人浑然一体的完美。有浩瀚的夜空,神秘的大地,还有娃噜嫂娇美的胴体,三者浑然天成。应该说这才是人类美的最高境界。忽而,老大神奇地发现自己不再紧张,不再心跳,不再羞怯,也不再局促不安,更不该谴责自己偷窥的卑劣行径。因为他的灵魂在升华,世界全部的美——是娃噜嫂为自己诠释的…… 宁静的夜在激动,在流溢。 当天老大没有上去,而揣着信踏原路而返回。就是那个如洗如潮的夜,他睡得很甜很甜,尚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把自己的内裤弄湿了一大片…… 5 贾老二不仅臊劲巨大,而且即坏又左。他家老辈乃河北人氏,早年移民来到这个县。五十年代中期,贾老二光棍一条跑到阿哈伙洛。 贾老二早年殇母,和父亲两个赤条条光棍度日,穷得叮当三响。在旧社会由于他爷俩谁都不愿干活,懒得远近闻名,故日子过不上溜,靠东讨一碗西要一碟混日子。当地有日子过得殷实的佟姓(满姓,佟佳氏)人家,瞧他爷俩可怜,平素没少接济他们。 世道一变,穷棒子翻身当家做主。土改流血斗争那年,贾老二硬是用曲柳棍,将那个曾接济过他的佟家人活活打死。而他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了村干部,尚入了党。 自打贾老二当上村干部之后,可把他神气坏了。十里八村见谁都不说话,也不用眼瞅人。哪位若上赶子与他搭话,他只是用鼻子一哼。 当了村干部,不干活整日肥吃肥喝,还有裤子穿,因此贾老二万分感激政府。为了旗帜鲜明打击地主、反革命、特务等,维护红色政权,他终日收肠刮肚,却找不出镇压对象。心说,眼下该抓的抓了,该崩的也都崩了。为此,他着实上了一场火,一病不起,甚觉对政府不住。 一天他背着手走在出堡子的路口上,迎面碰见一个姓郎(满姓,纽钴碌氏)叫郎大勒勒的人。大勒勒见到贾老二便笑嘻嘻地说, “二哥!吃饭了?” “哼!” “开会去?” “哼!” …… 听到有人和自己打招呼,贾老二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往前行。可没行出几步,他眼前忽然一亮,就好像在漆黑的山洞里,发现一堆金银财宝似的。于是他便连夜跑至乡里,如此这般将大勒勒给检了举。 原来那是解放战争时期的事,正置共产党和国民党来回拉锯阶段。一天,大勒勒受当时村长的指派,给阵地里的国民党军队送饭。回来后,大勒勒便坐在地头瞎勒勒起来, “他妈的!今天是过老瘾了。你说咋的,嘿!国民党士兵正在吃饭,我发现冲上一拨共产党。说是迟那是快,我端起战壕里的机枪,一梭子就扫倒十来个……” 其实众人皆知,大勒勒压根就不曾见过枪啥样。平日胆小得很,连鸡都不敢杀!故众人皆知他在吹牛,不过是快噔快噔嘴。事情说来也怪,第二天大勒勒果然给拉到西河套,枪崩了!从此,那里的人决不信“吹牛不犯死罪”这一说。 解放后,渐渐走上正轨,贾老二住的那一带村民,甚知其为人。人已三十五六岁硬是讨不到老婆,终日眼巴巴瞅着人等成双结对,晚上尚有好事做,故憋得贾老二满脸大疙瘩直冒脓,半夜里将院子里的母猪、母羊撵得嗷嗷乱叫。 后来他觉得此地实是不好呆,便一个人跑到阿哈伙洛。由于旧社会他讨过饭属赤贫,实乃苦大仇深,本人又是党员,不久就当上了阿哈伙洛贫协主任。 贾老二果然讨到了老婆。说起来,他那老婆也委实够戗,整个人如同软骨病一般X腿且不说(缺碘),走起路来两手向外翻,活像鸭子。婚后第二年,那女人果不其然,为贾老二产出一子。可惜呀!晚上睡觉时,女人一翻身硬是将孩子压死了。 秋天来了。 山梨黄了;山里红熟了;山葡萄甜了;榛子和山核桃落地了。满山遍野的野果子塞满了沟沟岔岔。由于秋天的到来,使山里的一切均变得沉甸甸的。 长白山也一改往日的单调与乏力。举目眺望,群山峻岭无不层林尽染,恰如一群着上花衣裳的村姑一样的可爱。色彩斑斓中,最耀眼莫过于枫叶,是它将整个山坳燃烧得彤红——彤红。红红的枫叶一如孩子们的小手,在空中摇曳,随风飘落于秋日明净的水面上。飘浮在水面上的枫叶,互相牵扯着轻轻地转动,向山下走去。 秋天的到来,使娃噜哥立刻忙碌起来。他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偷偷往家背苞米、大豆、高粱啥的。转眼间小草屋前前后后堆满了粮食。如此之多的粮食,看样子很难一下吃完,想必还要偷偷卖掉些换回点零花钱。 小草屋门前,早已用木半子围出一个大大的庭院。庭院里成群结队的鸡鸭,正在悠闲地觅食。出来进去的娃噜哥和娃噜嫂,犹如一对新婚夫妇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面对眼前的情景,老大忽然觉得娃噜嫂是个极有福气的人。因为除娃噜哥爱她外,还有另一个男人也在眷恋她。而那个男人宁把所有的痛苦吞食,也不再让她受半点磨难。 正如法国哲学家卢梭所说,“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的牺牲自己的幸福。” 娃噜嫂愿把事装在心里,慢慢用行动去表达。然而从她那一笑一颦中不难扑捉到,她对老大的那分情意。可最令娃噜嫂困惑的是,此事将如何演绎下去,其结果?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凝固,永远像现在这样该多好哇! 秋日的大山,如同圣诞老人一样慷慨,把最美好的礼物送给人们。因此,娃噜嫂那青白的面庞上,多出几分红润,犹如贵夫人一样的妩媚动人。 中秋节前的一天中午,富二嫂直着身板拧进了贾老二家,向贾老二告发说,娃噜家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在策划什么,看样子不像啥“好人”。末了还补充一句说,老大也参与了此事。 视着这个白净而又丰腴的女人,贾老二眼里贼亮。同时,贾老二也越来越觉得,富二嫂才是自己的人,而姓关那小子忒虚,竟玩邪的。于是贾老二竟抓着富二嫂的手,如此这般将她表扬一番。摸到富二嫂肉头头的手,贾老二心里直兴痒…… 当富二嫂摆动着屁股出去时,贾老二注视着这肉头头女人的背影,直到拐弯处为止。 转而阶级斗争的弦立刻在贾老二心中绷紧,警惕性也骤然提高。会不会是“阶级敌人”躲藏到这山里来?贾老二在心里核计着。于是贾老二便跳出了家门,急火火就往山下赶。 其实,哪里是啥“阶级敌人”,来人是娃噜嫂的母亲和堂弟。娃噜嫂的父亲早年过世,母亲就落到唯一的儿子家度日。谁想到,今年春天儿子因病饿撇下妻儿,撒手人寰了。娃噜嫂那体弱多病的嫂子,无力撑起家门和赡养婆婆。最后她让堂弟把婆婆送到娃噜嫂家,自己带着孩子改嫁他人。 上足弦贾老二腿脚变得异常灵活,很快就来到小草屋。贾老二横着膀子,闯进了娃噜嫂家,跟捉奸似的四处撒眸。院子里没踅摸到人,贾老二就狠狠地瞪了娃噜嫂一眼,然后黄鼠狼一般吱溜钻进屋。进屋后,一束阴冷的光从贾老二眼睛里射出,最后目光落在额头盖着毛巾,躺在炕上的人。贾老二心想,阶级敌人是善于伪装的,因此他上去一把抓起毛巾,可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枯瘦老太太。看罢,贾老二将毛巾摔到老太太脸上,又折回院子。在院子里,贾老二气呼呼冲娃噜嫂叫喊, “哎!你,你家的“阶级敌人”哪去啦?快,快交……出来……” 在院子里正为母亲熬药(山上自采的药材。)的娃噜嫂,一见贼一般的贾老二进院,心顿时就提到嗓子眼。心想这个挨千刀的咋又来了!阶级证明不是已经收到了吗?瞧着贾老二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娃噜嫂脑子一下就乱了,压根未听清贾老二刚才说啥,故战战兢兢地答道, “什么人哪……” “你装他妈糊涂,‘阶级敌人’!” 贾老二边喊就边往娃噜嫂跟前凑和。娃噜嫂见贾老二咧着嘴凑到自己跟前,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说, “我家真的没有‘阶级敌人’哪!” 就在这时,一道淫光从贾老二的眼里射出,接着他就向娃噜嫂扑去, “小娘们——你家包庇,‘阶级敌人’……” 穷凶极恶的贾老二,一把就将娃噜嫂抱住。娃噜嫂在贾老二怀里挣扎着呼喊着……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娃噜哥带着堂弟参观完清永陵回来。一进院,娃噜哥一眼就瞧见贾老二抱着自己媳妇,二话没说上去一把就将贾老二薅开,然后将其摔倒在地,夺回自己媳妇藏于身后。贾老二跟地瓜似的哐就摔个仰巴叉半天才从地上爬起。 娃噜哥见贾老二爬起,他护着娃噜嫂,用锐利的目光视着贾老二。这时贾老二有点发怵,他看看娃噜哥,再看看娃噜哥身旁的堂弟,没敢往上冲,而调头捶胸顿足般喊起, “反了——反了——打人啦——” 这一喊可不打紧,马上唤来上工的社员,由于是中午,故人越围越多。刚才贾老二见娃噜哥那怒不可遏的样子,生怕自己吃亏。当他一回头瞧见围观的群众,心下想我要捍卫贫协主任的形象,因此又重新振奋,撕哑着嗓子叫喊道, “反,反了你啦——臭逃荒要饭的,敢打贫协主任!听着,我让你好瞧!快把你家窝藏‘阶级敌人’交出来——” 刚才娃噜哥纯属脑子一热,将贾老二推倒,其实他早已后悔。自知已闯下大祸,因此他不得不猛把话往回拉, “贾主任,我家从未来过‘阶级敌人’,这是我媳妇的弟弟,屋里炕上躺着的是我岳母,家里再没有别人哪。实在对不起,贾主任刚才我是一时失手!” 听罢娃噜哥的话,贾老二上下打量娃噜哥身后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又想了一下,炕上躺着的老太太。心说,这也不像二媳妇说的那样,什么鬼鬼祟祟的男人,和娃噜在策划什么,老大也参与了。阶级敌人虽未抓到,可今天自己吃了逃荒讨饭的亏,这事绝不能算完!为此贾老二提高了嗓门喊道, “妈的,你给我听清了!是不是阶级敌人不是你说的,我们要查!他们是不是投奔你来的,是不是想在这山里住下,我告诉你,没门!这山里我说了算,让他们赶紧滚,滚——你们也滚!现在就滚——都滚——” 越骂贾老二是越生气,最后竟丧心病狂地操起院子里的镢头,去刨娃噜哥家的房子,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妈了个X的,敢打我,还反了你了——” 边骂贾老二边挥舞镢头刨房子,眼见着大片大片苫房子的稻草帘子,被他刨下来。唉哟,娃噜哥和娃噜嫂,全傻了眼啦!娃噜哥心想,眼见自己辛辛苦苦安顿下来的家,就要毁了!离开这还能去哪呢?只有死路一条啊!想到这,娃噜哥扑了过去扑腾跪到贾老二面前,然后就抱着贾老二的大腿,哀求说, “贾主任哪,都是我的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你开开恩,饶了我们吧……” 娃噜哥边哀求边用脑袋,一下一下磕贾老二大腿,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这时,知事的娃噜嫂也跪到贾老二面前。然而,贾老二却像条疯狗似的,不依不饶地依旧刨着房子…… 午饭后,老大走在上工的路上,远远就瞧见众多人围着娃噜嫂的小草屋。老大心里扑腾一跳,“一定是娃噜嫂家出事了!”于是他抬腿就往小草屋跑。当老大气喘吁吁跑到小草屋,瞧见娃噜哥和娃噜嫂双双跪在贾老二脚下,穷凶极恶贾老二正在刨娃噜嫂家房子,脑子顿时炸了。接着老大就像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般,猛然一吼,然后就一个箭步穿向人群。 只见老大飞也似的一跃,从被他撞倒的围观人身上跳过,饿狼般扑向贾老二。扑上去,老大一把将贾老二拦腰抱起,然后猛地一抖胳膊呱唧贾老二应声跌出几米。接着老大垫了一步,飞起一脚照贾老二的脑袋踢去。然而,没等脚落到贾老二脑袋上,老大却被人抱住,然后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吼起 “都住手——” 扭头一看,老大知道抱住自己的是关爷。只见关爷猛一用力便将老大按倒在地,然后狠狠地冲他说, “听我的!别动——” 说完,关爷转身又去扶贾老二。当老大再度想冲上去时,却被关爷那犀利的目光给逼了回来。贾老二见了关爷,自是多出几分委屈,便拍手打掌地撒起泼来, “不好啦——看,看,看黑五类子弟,打我!反啦——我要去大队革委会……” 这时关爷故意严肃地对贾老二说, “二叔,你消消气。这回我可在场。老大,人家可没打你啊,不过是抱你时劲大了一点。” 说着,关爷便照贾老二肋下连捅了两下。开始贾老二不知啥意思,后来估计他弄明白了,“这小子告诉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捅完贾老二,关爷又回转身冲着老大“严厉”地说, “操——臭小子,还不过来给二叔陪个不是。老大,你是不是没有想打二叔的意思?” 关爷知道老大嘴硬,把话替他都说了。说完关爷就用目光狠狠地逼迫老大,无奈老大只好“哼”了一下。接着关爷不无打圆场地对贾老二说, “二叔,看,看!老大认错了吧!还不赶紧干活去!” 瞧着关爷临阵不乱的样子,老大他知道有关爷在,娃噜嫂他们不会有太大问题,因此老大一扭身走了。走是走了,可老大未离开现场,而是悄悄站到人群后面。在人群后面,老大瞧见了富二嫂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富二嫂见到老大,还用嘴撇了他一下……关爷见老大离去,回过头来开始训斥娃噜哥, “娃噜——你听着!现在是谁的天下,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天下,是贫下中农的天下。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呀!你们知道不,啊!现在阿哈伙络的社员不管谁家来了人,都要到贫协去登记,何况你们,啊!今天贾主任来检查,他是在维护无产阶级专政……娃噜你立即跟贾主任和我去登记……” 听了关爷“义正辞严”的话语,贾老二难免心头一热,心说,这小子讲得不错,还他妈真行!道出了我们贫下中农的心里话,因此刚才的恶气,自是消去大半。当天娃噜哥跟着贾老二和关爷去了贫协…… 当天夜里,贾老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思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想了一会,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姓关的给“调理”了。老大那狗崽子劲有多大,手有多重,摔得现在腰还痛,可人让姓关的给放跑了。娃噜也没事了。自己蹦哒半天丢尽颜面,这算咋回事!因此贾老二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忽然,贾老二心头一亮。他想,应该查一下娃噜家来的那两个人,一来是维护无产阶级专政,二来让娃噜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完……后来当贾老二想起娃噜嫂那小摸样,和自己抱着“肉糊糊”娃噜嫂的滋味时,无奈地搬过自己的老婆…… 翌日,贾老二“添油加醋”般,向大队革委会汇报了娃噜哥家的“不速之客”。听完贾老二的汇报,大队革委会觉得性质较严重,故而令接线员接通了娃噜嫂老家的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娃噜嫂的父亲曾在旧社会给日本人做过事,且还当过日本翻译时,贾老二蓦然想到,娃噜家那个老太太,在旧社会一定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人。当时他就建议审查一下那个日本翻译官的阔太太。 大队革委会听取了贾老二的意见,做出了对娃噜嫂母亲审查的决定。 应当说娃噜嫂的母亲,在未到娃噜嫂家之前就已重病缠身,复加一路旅途颠簸,一进娃噜嫂家就一病不起。 当天下午,娃噜哥被端枪的大队革委会民兵押着,用侉车将自己岳母推到大队革委会,又背进屋子的。端枪的民兵,远远把娃噜哥和娃噜嫂挡在外面。那天事发时,他和关爷都在地里干活,谁也不知道。 直至半夜,大队革委会的人才通知娃噜哥和娃噜嫂可以把人接回去时,娃噜嫂的母亲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没有几天,娃噜嫂的母亲便依依离开了人世…… 母亲离去的悲痛,很快被娃噜嫂埋在心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能如此之快平静下来呢?在他看来,一定是对磨难的一种自我麻木,无奈的选择。 总而言之,娃噜嫂脸上渐渐开始浮现出昔日的红润。每天,娃噜嫂都在院子里忙活,把娃噜哥收回的粮食晒干脱粒装袋。有时她看着屋前屋后晒着的高粱玉米,不免在心中多出几份安全感来。娃噜嫂养活的鸡鸭,在生产队收割后的田地里,在相互追逐着,寻觅落在地里的粮食…… 中秋节过后的一天,天空被铅灰色的雾或云封着,看那架势,怕是要下场秋雨。可天已阴沉两天,却不见一滴雨,间或有秋风掠过,难免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瑟瑟秋风在告诉人们,一年即将过去!这一切,或多或少给人一丝失落感,或平添几分惆怅。 大自然就是这样由着性子变,时而让你高兴,时而令你忧伤。 由于关爷前天告诉贾老二,今年粮食收成和去年差不多。听完关爷的话,贾老二是满心狐疑,所以这一天他晃悠到山下,想实地踏察粮食收成(叫估产),心说,别让姓关那小子给骗了(指瞒产私分);于是,他就边走边在心里核计,若真的发现瞒产私分,可要立即向组织汇报,否则党不是白白养活自己? 从摸到娃噜嫂奶子那天起,贾老二心就一直火烧火燎的特难受;尤其那天抱着娃噜媳的滋味,和她在自己怀里蹦达那小模样,真馋人!!对于一个逃荒讨饭的,当地人把他们看得很低;因此贾老二根本就没把娃噜嫂当正常妇女看,就好像在玩一垃圾箱旁的精神病一样,所以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该说前一段有两件事制约贾老二,一是娃噜哥的“阶级证明”通过对方革委会已寄来。贾老二清楚娃噜亦乃贫农,为同战壕战友,是阶级兄弟。二是这些日子贾老二没少使眼往山下撒眸,他发现娃噜总是不离家左右。 再有,贾老二风言风语听说柱子(关爷)也经常往娃噜媳那跑;还有老大那个狗崽子也和娃噜媳打得火热。“可别让那两个兔羔子,先沾了便宜!”于是,贾老二就加快了脚步。 很快,贾老二便来到娃噜嫂家。进院后他就里里外外地踅摸一遍见没人,便甩了甩脑袋,心说,“这个养汉老婆,又到哪跑臊去啦! 无奈,怏怏不悦的贾老二,只好离开小草屋,就到上面地里去估产。向上走了一骨碌,贾老二就进了一块苞米地里。从苞米地出来,他又走进一块高粱地,最后从高粱地出来,已弄了一身臭汗。于是他便用帽子扇着风,来到地头的沟塘边坐下。 歇了一会,贾老二正欲起身,无意中发现沟塘下面好像有个女人。女人对贾老二就像强心剂一样,因此他赶忙“挤咕”了两下眼睛,遂将脖子伸出一看,心里顿时一亮,像娃噜媳!于是他就决定下去看看。由于坡太陡,贾老二只好坐着往下秃噜。当他秃噜到一多半,便抱住一棵臭桦树,又将脖子探出,看罢差点未把贾老二给乐晕过去, “真是娃噜媳呀!” 惊喜一过,贾老二便老练地使眼,向四周划拉一圈,心说,“这里还真挺背静!” 接着贾老二就活像个恶魔似地放轻了脚步,偷偷向娃噜嫂靠近…… 春天,娃噜哥在上面沟塘边栽了两垄地瓜;早上临上山前吩咐娃噜嫂将它刨回来。因此,娃噜嫂将孩子放在家,自己去收地瓜。说起来,此处离小草屋不过二三百米远,只不过被一个小山梁隔着,因此显得特背静。 说话间,贾老二已经摸到了娃噜嫂的背后,伏在一墩荆条后面。那会,娃噜媳正蹲着薅地瓜秧。是娃噜嫂上衣和裤腰间雪白的肌肤,使贾老二欲火中烧。顷刻间,贾老二的眼里就射出一股淫邪的光芒。那光芒,犹如从开裂的冰川逢隙里释出一般的,凛然可惧。再也等不及了!贾老二活像条饿狼似的,向娃噜嫂扑去……平天而降的一切,犹如一个呼啸的列车,轰然从娃噜嫂身上驶过一般,使她眼前一黑…… 贾老二扑到娃噜嫂身上,抱着她如同野兽一般地嚎叫, “小娘们,我的妈!想死我啦!妈妈呀——妈妈——” 娃噜嫂本能地挣扎着,可她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贾老二用腿压住娃噜嫂的腿,然后又拼命按着娃噜嫂的手。慌乱中之贾老二抽出一只手,抓住娃噜嫂的裤子拼命向下撕扯,接着抬起右脚“咔哧 ”一声,将娃噜嫂的裤子蹬开。一种尖锐的痛楚,直刺向娃噜嫂身体的深处,娃噜嫂绝望地惊叫了一声…… 娃噜嫂出事那会,老大正在稻田里割水稻。歇蹦时,老大无意中听到富二嫂对另外两名社员讲娃噜嫂家的事。富二嫂说, “我说,娃噜这家伙可发了,院里院外到处都是苞米……” “谁说不是呢!我看大队革委会的人,就管咱那点能耐。” 其中一个女人迎合着。 富二嫂接着说, “娃噜那个小娘们,不是鸡巴啥好东西,竟勾引野汉子;哪天把我惹急了,我就到大队去告,看他们管不管……” 对富二嫂这个烂女人,老大再清楚不过,只要惹着她,啥事都干得出来。可话又说回来,娃噜哥家屋前屋后晒的粮食的是确扎眼,如果真的让谁给捅出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此一想,老大就觉得后背发凉,因此他便悄悄离开社员后,撒腿就往山下跑。 很快老大就来到小草屋,进院一看娃噜嫂不在,只有Z诙还卦诶缸永铮ㄊ峭捺喔缱龅模庞糜谧昂⒆拥摹#┌簿驳赝妗V灰猌诙诩遥捺嗌┧换嶙咴叮洗笙搿S谑牵洗蟮敉肪屯缴吓堋5彼艿桨椎氐墓胀浯Γ酚爰掷隙采稀B痴呛斓募掷隙炎糯笞斐謇洗蠹烦鲆桓龉钰艿哪Α? “二哥,上山啦?” “哼!” 满族集居地有个习俗,街坊邻里不管有无亲戚关系,张口闭嘴总要叫上点啥,什么二叔、四大爷、姨姥、舅爷等诸如此类。从老大姑姑那论,贾老二管他父亲叫小舅。如此一来,老大和贾老二同辈。从心里老大狠死了贾老二,这些年贾老二没少整自己家。自己如此壮汉莫如小丫头,挣三等工分,就是贾老二一手定的。用贾老二的话说,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狗屁无产阶级专政,林彪还说过,“无产阶级专政是绞肉机”。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老大懂,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平时爸爸没少嘱咐,不管遇见谁,先打个招呼,嘴甜一点,不吃亏! 于此撞见贾老二,老大甚觉蹊跷,因为这家伙从来不上山。因此老大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便发疯似的往山上跑。在树林和灌木丛中,老大活像失去孩子的母狮子一样狂奔,边跑边呼唤着娃噜嫂…… 最终在沟塘下面老大寻到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瑟缩在一棵树下的娃噜嫂。惊恐万状的娃噜嫂,一见到他,立刻将一只手死死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抓着下面被撕开的裤子,同时歇斯底里嘶喊着, “你!你要干什么——” 一边喊娃噜嫂一边往一墩荆条后面躲。刹那间,老大就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脑子里,顿时闪现出贾老二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此刻,就好像有万把尖刀刺穿了老大的心。面色铁青的老大咬着牙呼地一转身就去追贾老二。恰在这时,娃噜嫂惊厥地叫了一声。闻声,老大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娃噜嫂。老大犹豫片刻后,跪到了她面前,用双手抓住娃噜嫂胳膊说, “娃噜嫂……是我……” 老大哽咽了。 “娃噜嫂——!” 老大拼命摇撼着娃噜嫂抖动的肩。摇了半天,娃噜嫂才醒过来。清醒后的娃噜嫂一头就栽入他怀里,悲痛欲绝地哭了。老大把娃噜嫂搂到怀里,同时把自己的脸贴到她头上…… 过了很久,娃噜嫂才止住哭声。躺在老大怀里的娃噜嫂,仰起脸凝视着他。那时老大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娃噜嫂那木刻一般的脸上…… 一股冷风从灌木中掠过,老大感觉到娃噜嫂在自己怀里战栗,于是他解开衣襟把她完全纳入自己怀中……突然!娃噜嫂将老大推开,翻身跪到他面前说, “他叔!嫂子求你一件事好吗……” 老大愕然了!虽然他不知娃噜嫂要说啥,可他答应了她。扶起娃噜嫂,老大复又把她抱在怀里。原来聪明的娃噜嫂,怕老大去找那个畜生算帐,而酿成大祸。其实这正是老大要干的!如果不是眼下的娃噜嫂,老大早已将那个畜生追上,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躺在炕上。 接下来娃噜嫂就慢慢对老大说, “你想想,你是‘黑五类’子弟,假如你真把贫协主任打了,这是多大的“娄子”。不仅你要蹲‘笆篱子’,还要连累你爸爸,到那时怕是他也不好活。再有,你要有个好歹,我和你哥心里怎能安生,到那时我们也没法活啦……” 娃噜嫂又开始抽泣了。望着娃噜嫂那冷峻而又坚定的目光,老大挥起一拳,将身旁臭桦的树皮击掉一块。老大答应了娃噜嫂,但这笔血淋淋的债,他牢牢记下! 泪水已将娃噜嫂淹没了,无论老大说什么她只是哭个不停。此时老大理解一个被侮辱女人的心,何况是自尊心那么强的娃噜嫂呢。最终老大相信,娃噜嫂能够战胜这一切,将屈辱埋在心间,因为她蒙受的磨难太多啦…… 娃噜嫂被老大送回了家,然后老大又转身跑到呼拦哈达山口,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等候娃噜哥下山。将此事告诉娃噜哥,是经过老大考虑后做出的决定。原因是,他不愿让娃噜嫂活在那种不能言表,又终日躲避的窘态中。 傍晚时,娃噜哥肩上扛着一大筐苞米,兴高采烈地从森林中钻出。见到娃噜哥,老大立刻从石头上跳下,上去一把抓起娃噜哥的手,就往山下永陵镇方向跑。 “出什么事?啊!” 娃噜哥不解地问。 “你不要问!” “那苞米!” “不要啦!” …… 跑到镇子,老大将娃噜哥丢在供销社的饭店里。自己飞快地钻进同学赵义家,向赵义借了五元钱后,又折了回饭店。懵懵懂懂的娃噜哥,坐在饭店里暗忖,一定是自己的弟弟出了大事,否则弟弟不会这样!然而,可怜的娃噜哥万万没想到,是自己出了事! 老大和娃噜哥隔桌而坐,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娃噜哥。在老大讲述的过程中,他发现娃噜哥一直咬紧牙关,嘴角不住抽搐…… 讲完后,老大惊奇地发现,娃噜哥没有像他想象那样冲动,不觉讶然!此事,直至后来老大才完全理解了娃噜哥。其实娃噜哥为了生存,辗转飘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早已做好一切心里准备。娃噜哥暗自告戒自己见谁都笑,少说话;同时他也告诉娃噜嫂,见人别答腔。就这样,他们战战兢兢地活着。 盛怒之下,去找那个畜生玩命,一拼了之的念头,也曾在娃噜哥的脑里闪过,可娃噜哥又舍不得丢下娃噜嫂一人,去告那个流氓!他觉得自己太幼稚。那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你不过是个臭逃荒的盲流,不撵你走已不错啦!无奈、无助的娃噜哥,只好把这仇恨和泪水一并吞下。 瞧着娃噜哥那痛苦的样子,老大无语了。其实悲痛的何止娃噜哥一人,老大心中的恨与痛绝不亚于娃噜哥呀! 两个汉子心里憋屈的慌,于是他们猛喝酒。劣质烧酒,起先他俩一盅盅往下倒,尔后又一碗碗往里c?际彼橇骼幔鹊阶詈笥侄忌敌Γ詈蟀逊沟攴裨毕诺弥币フ伊斓肌? 夜幕四合,整个世界被阴森森的黑夜所笼罩。一场秋雨尚未落下,把天憋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老大和娃噜哥勾肩搭背跌出饭店,踉踉跄跄走在回家路上。他们走过苏克素护毕拉河桥,然后沿河向西走着…… 边走他们边说,边笑, “哥!你……说你……弟弟好不?” “弟弟,你最好,好,好!” 娃噜哥耷拉着脑袋连连答道。 “哥……你说我敢不敢杀……人,做番大事!为反,反侵略战争做……好一切准备!” 说着老大便捉住娃噜哥的衣领问。 “对!我们要做大事,肯定……行你,瞅着吧!” 说话间,他们已走进河畔的一片青草地里。上中学时老大曾学过摔跤,突然他想到了摔跤。于是老大上去一把就抓住娃噜哥的胳膊和衣领,反手就是一个大别子,将娃噜哥摔倒。其实老大自己也难以站稳,随之倒下。倒下后他们双双躺在草地上狂笑。笑一会,老大又说, “娃噜哥!你起……来,摔!” 娃噜哥似乎也亢奋了,爬起后又轻而易举地将老大弄倒。反过来老大又把娃噜哥压在自己身下。就这样,他们在青草地上翻滚起来…… 摔累了,他们又躺在草地上怪笑。笑罢,骤然间老大怒火中烧,爬起来挥手就打了娃噜哥一拳。挨了拳头的娃噜哥,立刻回敬了他一下。对此他们同时叫好……最后他们像狼一样的嚎哭,嚎得特v人。开始他们单独哭,后来他们不再单独哭,而是抱在一起哭了…… 他们皆筋疲力尽了,躺在草地上望着漆黑,漆黑可怖的天…… 雨终于落下!在雨落下时,他们又不约而同,钻进那凄冷的苏克素护河里…… 6 自打娃噜嫂被贾老二践踏后,老大就与这个恶棍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为了兑现娃噜嫂不去找那个流氓算帐的承诺,老大时时都在平息心头仇恨的怒火。说起来他还年轻,遇事没啥抻头,所以老大每逢碰见到贾老二,准会将牙咬得“嘎嘎”乱蹦,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恶棍撕成碎片。起先贾老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心里犯嘀咕。心说, “这小子,他妈了个‘X’的,犯哪股子邪,跟我叫那门子劲?” 后来在贾老二的心里,又勾起那天刨娃噜媳家房子的事。贾老二心想,那天这狗崽子小子要动野呀,如果不是“柱子”(关爷)把这小子按住,自己一准吃亏。想到这,贾老二便在心里骂道, “鸡巴黑五类狗崽子,妈了个X的,还想起刺。这是共产党的领导,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反了天不成!” 如此一来,贾老二对老大也是耿耿于怀,处处找茬。在生产队讲评第三季度工分时,大部份社员均顺利过关。可一评到他,贾老二就跟害了狂犬病似的,一跳八丈高嘶喊着, “老大!不行——劳动态度不好,经常旷工(指那天下午),思想不要求进步,不靠近组织(指他自己),和逃荒盲流打得火热……我提议给他四等11分……” 贾老二这乍乎不打紧,会场顿时凝住了,就连关爷也愕然了。伊瘸子刚刚张开那黑窟窿般的大瘪嘴,半天未能合拢。众人皆噤若寒蝉,皆纳闷,心说, “老大,从来一点活都没少干过,前几个季度给人家压低到三等13分,已经够过份,今天这是咋的啦 !老大咋又把他给得罪了,这一家活得可太难啦!(指他家)” 就在大家谁都不作声的档口,坐在炕里的富二嫂屁股一颠,便开了腔, “我看,贾主任说得有道理,一个出身不好的人,不把心思放到劳动改造上,竟往盲流那跑不知图稀个啥……” 还没等富二嫂把话说完,富二哥在下面狠狠捅咕富二嫂的腰,阻止她说下去。被迫停住话的富二嫂,临了未忘和贾老二碰一下目光。当富二嫂得到贾老二的肯定后,咧嘴笑了;同时她也没忘记瞟一眼,蹲在墙跟的老大。看样子,贾老二是等待更多人的支持,故会场陷入短暂的沉静。就在这时,关爷见大家均不语,便不失时机面带讪笑,和着稀泥冲贾老二说, “二叔!我看这样吧,老大呢,还按原来三等13分。二叔提的问题,老大今后改正不就结了,好不?” 凭心而论,关爷这次本打算给老大二等14分,可没料到事情如此不随人意,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就眼下形势而言,自己也只好和个稀泥,折中一下。故而关爷做谦和乞求状,眼巴巴视着贾老二(马上又要选队长了,看来关爷过年还想连任!实属无奈之举。)听罢关爷的话,伊瘸子也合拢上他那老太太般的瘪嘴,用牙床子咬着烟袋也咕噜出一句, “那是,那是!” 如此一来会场又活跃了,赞同声音唏嘘一片。 贾老二见状,“呼”地从炕上蹦至地当腰,瞪着冒血的眼睛,不依不饶地叫喊着, “不行!坚决不行——这是阶级路线的大问题,是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大问题——” …… 涉世尚浅的老大一直以为,世界上最难受的事,莫过于评工分。一到评工分时,老大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担心到时没人替自己说好话,还怕关键时有谁找茬,令自己难堪。每当一念到自己名字,他总是像做了类似扒女厕所、摸哑巴咂扎、扣彪女人下身、抑或搞破鞋等诸如此类的丑事似的,将脑袋缩入领子里等待审判,其状极惨。可担心归担心,每次老大还是以弄出一肚子王八气而告终。每逢这时老大的爸爸一定会哎声叹气劝他, “孩子!谁让咱们成分不好,都是爸爸连累了你,忍着吧!” 爸爸无奈的话语,使老大心软了,事情也就慢慢过去。可久而久之压在老大心头的苦恼、郁闷、却挥之不去。有时想起这足令他憎恨这一切,不觉茫然了,“自己人生尽头在哪?” 这次讲评到自己,老大原以为不必再忐忑不安,因为自己的工分标准已经最低,不可能再低!出人意料,贾老二这条狗跳出来对自己发难,“真是冤家路窄呀!”蹲在墙跟,老大视着吱牙瞪眼的贾老二,仇恨的怒火顿燃,愤怒的热血顷刻涌遍全身,觉得整个人都在膨胀。就在老大忍无可忍的一刹那!轰隆一声!胸膛炸开了,脑袋炸开了,一缕缕血,一片片肉,一快快骨头,带着仇恨向贾老二扑去,同时吼道, “贾老二——我X你个血妈……” 如同雄狮一般,老大咆哮了。老大很少骂人,这次他不仅要骂人,还要打人。吼声一起,老大挥拳冲贾老二打去。老大的爆炸至使会场立刻炸了营。该说关键时还是关爷处乱不惊,扑上去一把先将老大抱住。(否则,那天他就要闯大祸。) 关爷力大如牛。两头牛在地上翻滚。乱军之中,老大的爸爸惊恐万状扒开人腿,跪到他跟前哀求说, “混帐的东西,要打今天你就先打我吧……” 狡猾的贾老二见大势不妙,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哧溜逃了。队委会被老大搅黄了。老大知道自己已闯了祸,可他心里并不那么害怕。多年压在他心头的火山,终于崩发了!心灵深处获得释然,真正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心说,管他哪!横竖也是不好活! 事情闹大了,自是吓坏了老大的爸爸。当天夜里,老大爸爸就跑到贾老二家,连磕头带作揖,求贾老二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等诸如此类之好话说了一大堆。可那个地痞、无赖在堡子里早已横行霸道惯了,对此他不可能善罢甘休。 次日下午,老大正在田里割水稻,就见贾老二狐假虎威带一帮人马逼上来。老远老大就瞧出那帮乌合之众,乃大队民兵是也。那帮家伙,身上个个都背一日本造三八大盖枪,人人胳膊上均套一红袖标,且弄出一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状。走到地头,狗仗人势的贾老二,跳着脚高声嚎叫, “肇科贤——,(他爸的名)肇希杰(他的名字)——出来!革命群众要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滚出来!” 那天是老大爸爸,硬把他从地里拖至地头,否则他会选择豁出去。他们爷俩一到地头呼啦就冲上来几个民兵,不由分说连踢带打将他爷俩五花大绑,然后押往大队部。 大队部设在永陵镇前街(读gai )东面。一路上他们爷俩就如同游街示众一样,引来不少观者。到了大队部,革委会人等反复向他爷俩交代了党的政策,令他爷俩低头认罪。在认罪程度上,且要上升到一定领域的高度;在挖思想根源上,要体现出一定深度,否则革命群众不会答应等云云。 经过一番教育,又把他爷俩关进一个小屋,直至晚饭后才将他爷俩押回阿哈伙洛,开现场批斗会。 小队部里坐满了人。事后老大方知,那是贾老二提早通知大家,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的结果。参加批斗会的,除了大队革委会的人外,尚有队委会的成员。随着贾老二一声歇斯底里,批斗会算拉开了序幕。 “把阶级敌人——进会场!” 一激动贾老二少说一个字,站在他身旁的大队革委会人忙在下面捅咕他说, “押进!押进!” 贾老二顿悟,忙补充道, “押进会场——!” 贾老二喊声一落,刚刚上任的妇女队长富二嫂立刻跳出,带领社员们呼喊口号,顷刻间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骤起。口号声之大,足可将房盖掀翻。事后他也知道,那也是经过提前演练后的效果。 “打倒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四类分子……” 顶着滚滚的口号声浪,他们爷俩被押进会场。随着大队革委会的人,双手在空中一挥,口号声戛然而止。这时贾老二率先跳出喊道, “阶级敌人——低下你的狗头——” 贾老二的喊声一出口,马上就有几个人随声附和着。他爸爸不仅是右派,还是地主子弟,曾在万恶旧社会的国民党时期做过职员,因此说他乃久经风霜之老运动员,不为过。实践证明,他的爸爸对付这些人等颇有手段。他制胜法宝是,事事顺着他们,让你低头你就低头,让你说啥你就说啥,免受皮肉之苦啊!所以方才贾老二一喊,他的爸爸立刻显示出诚恳之态度,低头弯腰达九十度以下。与之爸爸相反的是,老大却未低头,而是直挺挺站着。见状,贾老二又喊了一嗓子, “低头——” 老大仍旧未低头。这时贾老二冲将上去,跳着脚狠狠按老大脖子,可老大依然使劲挺着,几个来回下来未果。贾老二恼羞成怒,起脚照他后腿腕冷巴丁一踹,未及提防的他扑通跪至地上。然而,老大却像头倔强的公牛似的呼地立起。 就这时又上来几个民兵,有的按老大的头,有的拼命打他脑袋和脖子,可老大依旧咬着牙,死挺挺站着,噼哩啪啦的拳头巴掌和脚同时落到老大身上…… 就在贾老二等人打老大时,突然会场后面响起一片骚乱。 “你们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哪——” 听到喊声老大心里砰地一跳。他听清那分明是娃噜哥的喊声!因此,老大趁按他脑袋的人回头时,也向后看了一眼。只见娃噜哥,边喊边挥双臂往会场里冲,中途被关爷像拎小鸡似的拦腰抱起,悬在半空中的娃噜哥直蹬腿。紧接着就扑上去两个民兵,将娃噜哥飞快捆上,也推到批斗会现场,站到老大身旁。这时大队革委会人开始愤然发问, “这个人是谁!干什么的!破坏批斗会!居心何在——” “他!他……没户口……是逃荒的盲流——” 指着娃噜哥贾老二厉声答道。 “是什么阶级出身——” “调,查过是贫农……但是这个人老婆的父亲有历史问题!” 听罢贾老二的话,大队革委会的人抹搭贾老二一眼,大概是嫌乎贾老二把事情扯得太离谱。接着大队革委会的人冲着娃噜哥说, “现在我们在对‘阶级敌人’进行专政,而你身为贫下中农冲击会场,破坏无产阶级专政,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一会把他带回大队去——” 大队革委会的人冲着身边的民兵发令。民兵应了一声,大队革委会的人转身冲群众喊了一嗓, “批斗会!继续——” 大队革委会的人喊声一落,富二嫂又不失时机地跳出,领大家喊了一顿口号。接下来无论是怎样拳脚相加,老大依然未低头,更未像爸爸和娃噜哥那样跪下。 如此这般,折腾足有二十几分钟,后来估计大队革委会的人,大概考虑到这么多革命群众等着开会,不能再闹下去,于是示意贾老二等人住手。待贾老二等人松开手时,老大仍然挺着胸昂着头立着。接着大队革委会的人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批斗会上,类似富二嫂之类的积极分子均发了言,对老大错误的行为进行了严肃批判。批斗会一直折腾到半夜方散。由于老大什么帐都不认,故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同时也把批斗会搅得一塌糊涂。大队革委会的人为了明天的抓革命促生产,不得不悻悻收场。最后处理决定是,其父可回去继续参加生产劳动,而将老大和娃噜哥却被带走继续审查…… 当天夜里,老大和娃噜哥被关进大队专门关押黑五类的小屋。小屋外面漆黑,时而有民兵来回走动的声音。黑暗中老大坐在娃噜哥身边,将自己肿胀的手放到娃噜哥手上。 “弟弟,为了我们,你受苦了……” 娃噜哥哽咽着说。老大没吭声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手,然后将身体向娃噜哥身边凑了一下。接着,两人就默默望着窗外,守侯漫长的黑夜而不语,后来他听到娃噜哥抽泣的声音…… 娃噜嫂只知道娃噜哥匆匆出去,却不知他去干啥;因为娃噜哥清楚,如果老大被抓走的消息一旦让娃噜嫂得知,她一准会晕死,所以娃噜哥不可能说啥。 天黑尽了娃噜哥未归,又等了多半个时辰,娃噜哥依旧没踪影,娃噜嫂心里开始着急了……最后她不得不抱起Z诙咴谄岷诘纳铰飞希奖ぷ永锶パ罢易约赫煞颉? 跌跌撞撞的娃噜嫂最终走进了堡子,她想先到老大家去打听娃噜哥的下落。当娃噜嫂走到小队部,她从后窗户看见里面灯火如昼,还有嘈嘈嚷嚷声音传出,娃噜嫂知道那里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于是她抱孩子急走两步来到队部院子。恰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大和娃噜哥被端着枪的民兵从队部里押出。凭借气灯耀眼的灯光(烧煤油的一种打气的灯很亮),娃噜嫂一眼就瞧见,被五花大绑的老大和自己丈夫,眼前顿时一黑,瘫倒在院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娃噜嫂醒过来时,她听到一个男人沉闷吆喝牲口的声音。这时娃噜嫂才知道自己是躺在牛车里。听那浑厚的声音,娃噜嫂知道赶车的男人是关队长。一切明白后,娃噜嫂赶忙从牛车上爬起。 “你醒了,孩子我抱着哪!” 鼻音浓重的关爷对娃噜嫂说。接着关爷回过头冲已坐起的娃噜嫂又说道, “你放心吧!他俩不会有啥事。明天上午我就去大队。” …… 歪歪斜斜的牛车,终于爬到山下小草屋。关爷将车停靠在东山墙旁边,然后将娃噜嫂从车上半抱半扶下来,又扶娃噜嫂进屋。当娃噜嫂坐到炕上时,关爷又说了一遍他俩没事的话后,磨身离开了小草屋。 夜色如漆,山野幽静。牛车铁轮扎着山路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之大。关爷倒背着手,牵着牛鼻揪孤然走在黄牛的前面。没走出几步,关爷便回过头朝小草屋依依望了一眼。望罢,关爷立刻感觉到有一丝温情从自己心间流过。 关爷如此动情,是因为他在回味刚才搀扶娃噜媳时,自己的手在她腋下触到那软呼呼的东西;以至松开手时,又无意间碰到她那葫芦般翘起的屁股时的滋味。如此一来,关爷的心难免訇然抖动一下。心说,“咳——多好的女人!”一想起柔弱而又忧郁的娃噜媳那小摸样,和她那呢喃的语声,男人要积几辈子德才能拥有这样女人的感慨,在关爷心头翻腾。 不能否认开始时,自己完全是听命于老大这个臭小子,去帮帮他们;可现在自己又不得不承认,娃噜媳早已占满了自己心里的位子。但是最令人困惑的是,老大早已疯狂坠入娃噜媳的爱河,那么娃噜媳是否有勇气踏过娃噜,而投进老大怀抱呢?自己和老大去争吗?不可否认的事实,自己打心眼里喜欢老大。老大这样继续下去的后果?对此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姓关的!你站住——” 就在关爷冥思苦想之际,一个女人声音突然在黑夜里响起。这从天而降的声音,直惊得关爷一激灵。当关爷稳住神后,立刻辨出是富二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几乎和关爷停住脚步的同时,他在心下想,“黑灯瞎火她怎么在这?” “你这个臊X老爷们,啊!你咋没把她抱进去睡一觉。她老爷们进去啦!多好的机会,呸——看你们近乎得还搂上啦,不嫌呼坷碜——” 妒火中烧的富二嫂,追上关爷指着关爷的鼻子连珠炮似的叫骂。 “你……你他妈跟踪我——” 关爷愤怒了。 “那个养汉老婆,气死在院子里活该,别人都看热闹就你献殷勤……不听听群众都在说你啥……” “爱他妈的说啥就说啥——” 关爷的声音近似于吼,遂一把将凑上来的富二嫂推开。凭心而论,关爷能如此对待昔日的情人,是有他理由的。以他看来,这个女人现在是疯了;首先她玩了我关某一把,又一脚将我关某踢开。最后又死皮赖脸找我,男人是你的工具不成!然后又以借种(老大对关爷讲的)为名,勾搭比你小十几岁的老大。接下来,你又和贾老二勾搭连环,酿成娃噜媳母亲的离去 ,扒娃噜家房子,以至于老大被批斗等等。这桩桩件件哪个你脱得了干系。关爷在心里骂道…… 这个女人为下面那点事果真疯了?最终关爷在这女人接触男人时,下身水流成河似乎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关爷真想把这些心里话,直接吐到富二嫂脸上,可他不屑于这样做…… 黑夜里,富二嫂感觉到身边男人急促的呼吸,使得她下身顿时酥痒了,接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欲火在纠缠她,因此她便不管不顾,又凑到关爷跟前微微颤动着嗓音,绵绵说, “加禄(关爷名),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说心里话我看不下去你和别的女人近乎……” 说着富二嫂竟忘情地扑到关爷怀里,将头埋在关爷的胸里抽泣。对于这个女人,关爷早已失去了信心,此刻关爷很想把她一脚踢开,可当他感觉到怀里女人的气息时,心立刻软了一节,最后关爷不得不将女人慢慢从自己怀里摘开,然后十分绝情地掷下一句话,跳上牛车走了, “我们都是有脸有皮的人!今后个走个的路——” “加禄——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现在我家的男人废了什么都不能做啦……” …… 次日,大队革委会对老大和娃噜哥进行了单独审讯,如果说是审讯,莫不如说是刑罚。刑间,审讯人一定要老大说出和娃噜哥,更主要的是与娃噜嫂的关系如,有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在一起时都做了些啥……对此老大自是咬紧牙关,皮肉之苦再所难免。审讯后,又对老大进行必要的思想教育,什么你是地主、黑五类子弟;在旧社会你们是有钱人,到新社会就是人民的罪人;敢打贫下中农那就是想翻天,要反把倒算,是想推翻无产阶级政权;今后一定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接受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等等诸如此类的屁话。 最后老大胸前挂一写有“黑五类子弟破坏生产罪该万死”打着红叉的大牌子,被推到永陵街头示众。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大足足站了三个多小时,供来往的革命群众欣赏。据说这叫搞垮搞臭!至于搞垮他估计是搞不垮,对于搞臭他深信不疑,因为从一些姑娘们高度蔑视的眼神中老大领略到了。一道道蔑视的目光好似烙铁,烙在脸颊上,那个地方的皮肉最薄,自尊细胞聚集最多啊! 直至下午四点多钟,关爷赶到才将陷入困窘的老大领走。在见到关爷的那一刻,老大抑制不住的泪水哗地流出了…… 一个足以令娃噜哥丧胆的决定是大队革委会做出的。决定的内容大体是,“逃荒的来到我大队落脚,处于阶级感情原则上不予赶走,但陈庆元(娃噜哥)阶级立场不坚定,与黑五类家庭有过深度的接触,为避免出现政治问题,因此限期离开永陵大队所管区域……” 听到这个决定,娃噜哥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面临着毁灭,将又一次走向死亡;故而娃噜哥不得不跪在大队部门外,以求大队革委会开恩。最后关爷赶到,见状后一头钻进大队部,老半天才出来。出来后关爷拉起娃噜哥说,没事啦!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大和娃噜哥才弄明白,原来关爷和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是同一年当兵的战友。那天是关爷用党性,替娃噜哥全家做的担保,方免遭赶走之厄运。 当天,关爷要留在大队开会,傍晚时老大和娃噜哥一起回家。一路上,老大和娃噜哥两人心情均显得十分沉重,大概是都在思考一个命运的问题吧!故缄默着。当行至岔路口时,娃噜哥望着西面被如血晚霞笼罩着的堡子,对老大说, “等黑了再回家,上去吃饭吧。” 娃噜哥话中的含义他明白,因此老大没有吭声,只是孩子般随娃噜哥向山下走。当两个男人站在娃噜嫂面前时,娃噜嫂一句话未说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泪水扑扑簌簌落下。看着娃噜嫂伤心的样子,禁不住老大的鼻子也酸了,泪水也倏地滚落下来。哭了一会,娃噜嫂擦干泪转身去烧火。 娃噜嫂见到老大脸和手流血的伤口,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泪为谁流得更多。这些日子,老大对自己的那份炽热情感,以至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然而,更令娃噜嫂感到迷茫的是,自己不得不承认,心早已被他攫获。每次相见,自己那难以平静的心,和脸上的温热,所产生出的幸福感,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在自己身上浸润。若几天见不到老大,心乱成啥样,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时会有无尽的痛苦,无情折磨自己那颗柔弱的心,使一切都难以承受。 不知多少次,自己站在房山头向田野里张望,企图寻找他那强壮的身影。又有多少个夜晚,自己视着下面那黑漆漆的堡子,不停绞缠自己的手。 见到老大时,自己苍白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同时眼睛死死盯在老大的脸上,目光里坦诚流露出焦思的渴望,是难以言表的。那幸福的时刻,自己感觉到仿佛置身于飘渺的梦境之中似的,一切是那么美好! 然而,这段时间一个可怕的东西,经常在自己脑海里浮现“与他的这些感受,和孩子他爸怎么从来就没有过!”。每次想到这,自己心里总会陡然跳动,然后不得不封锁住自己的思绪。无论自己如何拒绝思考这个问题,但还是深知这些日子,自己已站在危险的情感悬崖上。 在内心深处,自己曾多次调动贞洁的力量来拒绝老大。(譬如五月节那天)因为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一切对于自己和他今后人生的路,自己行为的选择该是多重要!可一旦老大伟岸的身躯连同挂在他脸上的笑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理智的决定显得又是那样苍白,瞬间被感情的冲动吞没了,又一次陷入了矛盾之中。 在娃噜嫂陷入极度痛苦时,她仍旧没有选择放纵自己,去迎接那排山倒海般的情感波澜,而是默默等待一切的到来。从此她的心灵将失去宁静…… 翌日,当晨曦开始勾勒秋日山野美丽的轮廓时,娃噜哥独自进山了。娃噜哥走后娃噜嫂要把自己养的一群鸭子,放到下面小河里去觅食小鱼,傍晚时还要赶回来,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 滞涩的一天就要过去,娃噜嫂见天色不早,便把Z诙诺侥纠缸永铮约旱较旅嫘『尤ジ涎甲印5彼媚竟髑鞲涎甲樱肟『幼叩铰放砸豢榘撞说厥保辛街坏髌さ难甲幼杲思业陌撞说乩铮ネ党园撞艘丁<矗捺嗌└辖襞苌先ィ俺缘难甲哟硬说乩锖宄觥? 小河距娃噜嫂家不到半里路。一路上,娃噜嫂怅然地低着头,盯着眼前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盯了一会,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鸭子不是一只只在晃动,而是白茫茫一片。那一刻,娃噜嫂知道自己的思绪又张开了翅膀;这些日子连她自己都难以说清,为何老大的影子总是在自己脑海里闪现,为何近日来自己总是拿东忘西,魂不守舍的样子。有时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一切,可为什么最后自己不得不承认,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了这一切呢! “诶哟,现在你是躺在家里养伤,还是在田野里干活呢。”如此一想,娃噜嫂不禁回头朝下面的堡子望去…… 当娃噜嫂把鸭子哄进院子那一刻,突然!一个嘶哑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炸响,着实把娃噜嫂了一激灵。 “你这个臭臊X——不要脸的东西!把鸭子赶进我家菜地里!你安的什么心啊——” 娃噜嫂回过一看,身后是富二嫂破马张飞向自己扑来。看过富二嫂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娃噜嫂的心立刻突突了,然后颤战着说, “二嫂,我没把鸭子赶到你家自留地里,就有两只进去,当时我就哄出来了。” “呸——臭养汉老婆!我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你这个卖X的——提上裤子你就不认帐——” 一头雾水的娃噜嫂,被富二嫂骂得愣住了。娃噜嫂瞧着眼前叉腰舞臂的富二嫂,心里开始纳闷,过去这女人也时常来院子里坐坐,说起话来挺体贴人的,今天这是咋地啦?不像是在开玩笑!虽如此娃噜嫂还是温和地对富二嫂说, “二嫂,我真没祸害你家菜地。咱们有话好说,别骂人呢。” “你他妈的别狗带帽子装好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呀!啊——” “我咋的啦……” “咋地啦,破鞋——” “你……” 娃噜嫂哭了。 “你做的丑事还少吗!你说说你勾引了多少男人!臊狐狸精——” 张牙舞爪的富二嫂嘴像连珠炮似的,指着娃噜嫂的鼻子叫骂不停,直把娃噜嫂身后的Z诙诺猛弁鄞罂蕖U馐笔芫∏璧耐捺嗌鸷⒆右煌吩堇镂匚氐赝纯奁鹄础>驮诟欢┦治枳愕嘎炫绶嗍保缬惺展さ纳缭毖吧侠础? “没脸见人啦!不就靠你那张脸蛋卖X吗——你X要刺挠找个棒子,别他妈在这放臊!臭臊X……” 无赖嚎疯的富二嫂越骂是越生气,一眼瞧见脚下呱呱乱叫的鸭子,愤怒的她抬脚就踢翻一只,随手又抓起娃噜嫂赶鸭子的木棍,开始恶狠狠追打鸭子,嘴里还不住叫骂着, “打死你,偷汉子的臊X……” 伫足围观的社员,是越集越多,疯了一般的富二嫂,挥舞手中的木棍,追打仓皇逃窜的鸭子;说话间,已有鸭子被她打翻在地蹬了腿,也有被打瘸的……眼见院里的鸡鸭都被富二嫂打出院子,可她仍觉没出气,于是她又边喊边冲进屋, “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 冲进屋后,富二嫂上去一把就抓住娃噜嫂的头发,往外薅…… 就在这时,早有人通报走在社员后面的关爷。关爷闻讯飞一般跑到现场。到了现场,关爷一眼就瞧见在院子里富二嫂薅着娃噜嫂的头发。看样子关爷真的急了,他猛地一吼,冲上去抓住富二嫂的胳膊使劲一扭,差点没把富二嫂的胳膊扭断。只听富二嫂嗷地叫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挣脱出来的娃噜嫂哭着一头扎进了屋里。 “你疯啦——” 一听声音,富二嫂就知道扭自己胳膊是关爷。见到关爷她越发愤恨,一口吐沫啪地吐到关爷的脸上,同时阴阳怪气叫道, “诶哟——你心疼那个小骚X 啦……” 正当富二嫂运足劲,要当着关爷面狠狠骂一顿娃噜嫂,出出这口恶气时,突然,屁股上重重挨了一脚,便一个趔趄跌坐地上。 “滚家去——” 关爷扭头一看,踢富二嫂的不是别人,正是气得嘴唇发青浑身抖动的富二哥。富二哥患喉痨病,生性又软弱,平素也没谁见过他如此发火。就在富二哥一脚把富二嫂踢趴下那个节骨眼上,不知谁喊了一嗓,“踢的好!这个骚娘们欠揍!”因此围观的社员轰然笑起。坐在地上的富二嫂,回头一看是自己的丈夫,一翻身便爬起正要冲自己的丈夫撒野,可她一眼便瞧见富二哥少有的怒目,和手中抖动的镰刀,就又一屁股迫到地上,边哭边嚎边拍自己的大腿,开始撒起泼来。富二哥瞧着自己的女人,朝地下狠狠吐了一口吐沫后,连拖再捞将富二嫂弄出院子…… 看着富二哥把富二嫂捞出院子,关爷冲围观的社员挥了一下手, “都散啦——” 于是社员们就先后离去。关爷把被富二嫂打死的两只鸭子,扔到野地里埋了,然后回到院子里,把被富二嫂打翻的东西一一收拾起。收拾完,关爷依旧不见娃噜媳出来,便毛腰钻进屋。进屋后,关爷见到孩子已经不哭在炕上玩,从炕沿边上站起来的娃噜媳,早已成了泪人。关爷凑到娃噜媳跟前,发现她脸被富二嫂挠破两块,禁不住心里疼了一下,于是怜爱地对她说, “没事了。天不早了收拾收拾做饭吧……” 没等关爷把话说完,娃噜嫂呜地又哭起。关爷瞅着娃噜媳那瘦弱而又战栗不停的肩,不由自主伸出手拍了拍娃噜媳说, “别哭啦。” “关队长,我们活不下去了,救救我们吧……” 极度悲伤的娃噜嫂话未说完,就扑到关爷怀里,然后又跪到关爷脚下,哭得越发伤心了…… 那天老大未能到生产队去干活,因为清晨起炕时,腰痛得难以直立。老大知道,那是大队革委会民兵刑罚的结果。有关富二嫂对娃噜嫂发难的事,是老大腰痛痊愈后,参加生产队劳动时断断续续听说到的。因此老大从心里恨透了富二嫂这个烂女人。然而,更令老大怒不可遏的是,他还听说关爷如何如何像主人一样,如何如何帮助娃噜嫂里里外外收拾东西;还有足以令老大晕死的,说关爷和娃噜嫂还抱在一起了。听到这些,老大憎恨关爷的程度绝不亚于富二嫂那个烂女人。 接着老大又在心里反复地拷问娃噜嫂,“娃噜嫂你想干什么?”因此老大决定不理娃噜嫂了。 深秋时节,满目都是枯败的杂草和秋风过后滚动的落叶。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老大的影子突然在娃噜嫂面前消失了,这使得娃噜嫂十分难过,简直陷入水深火热的煎熬之中。她的思绪全乱了,完全理不出老大消失的理由。那天娃噜嫂在心里盘算,已经十六天没见到他了,这乃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因此在中午时,她实在忍不住对娃噜哥提及老大。娃噜哥说,期间见过他一次,说是在家里补习初中课程。听完,娃噜嫂心里的负荷顿时减轻一大半。那时,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多说一会有关老大的事,哪怕是过去的也行啊!然而,娃噜哥没陪她说下去,这使她感到十分沮丧,那一刻她真想趴到炕上痛哭一场。 失魂落魄的娃噜嫂,一个下午不知出去多少次,站在院子里望割过庄稼后的田野。当她瞧见,田野里稀稀拉拉走动的人时,自己全神贯注辨出那里是否有老大的影子。吃晚饭的时候,守着如豆的煤油灯,娃噜嫂又一次提起老大。她对娃噜哥说, “前几天,我在苏克素护毕拉河边,见到他叔的母亲在洗衣服。那是我们说话最多的一次,过去见面只是打个招呼。叔他妈那个人可真挺好,说起话来特别在理。” “人家是城里人吗,见识多!听他叔说,他母亲的娘家在吉林通化,是个官宦人家。由于他母亲的叔叔大爷全都在外面做官,因此当地的市县长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屈尊到他母亲家去拜年。还有他五老爷,是国民党省党部书记,伪满时领导全体党员抗日,后被日本人抓进监牢宁死不屈。都说国民党不抗日,咳……” 可能是由于娃噜嫂脸太暗的缘故,娃噜哥把煤油灯往娃噜嫂那推了一下说。 “咳,现在他们可遭罪啦!” 娃噜嫂叹了口气。 …… 娃噜嫂又苦苦等了三天,老大依旧没有现身。她简直要崩溃了。那天晚上,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那一刻她在内心里哭喊着“我什么也不求你,只求经常能见到你就行!你千万不要毁了我这唯一的一点希望……”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丈夫鼾声响起,慢慢起来悄悄燃起煤油灯,在地下的木桌上给老大写信。这是经过她几天反复琢磨后做出的决定。当她和着泪水一口气把信写完,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轻松多了;一种稍纵即逝的幸福感,迅速从她心间闪过。 写好的信,她没有选择让其他社员捎给老大,或在哪个地方等,亲自送给他;她觉得这些都不妥,而是选择第二天偷偷跑到镇里,将信寄给老大。信投入信箱后,她自是陷入焦思的等待中…… 由于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因此老大很长时间未去见娃噜嫂。见不到娃噜嫂的日子是难熬的,犹如耸立在自己灵魂中的摩天大厦,轰然倒塌似的,人垮了!人世间,人想人是什么滋味,老大真正品尝到了。 上工或收工时,虽然自己有意绕开小草屋,但那种违背意志的选择,该多苦!人不能走近小草屋,可老大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灵魂早已牢牢锁在那里。因此每次路经时,老大的眼睛从来就没离开过小草屋。 记得实在熬不住了,夜晚曾几度偷偷徘徊在小草屋周围,直至深夜才颓然返回。夜晚守在小草屋外面,当听到门声响起,自己躲到树后望着娃噜嫂模糊的身影,泪水汩汩涌出啊! 再也受不了这残酷的折磨了,老大决定去找娃噜嫂,可那天在小队部老大发现了自己的信。因为从没有人给老大写过信,所以在小队部他就将信拆开。当一行行娟秀字迹,和第一行称呼,闯进他视线那一刻,老大心蓦地激荡了。 手里攥着信撒腿猛跑,一口气老大跑出堡子,一头钻到苏克素护毕拉河边的大柳树下,用颤抖动的手摊开信。然而,没等他看上两行,早已泪流成河…… 啊!信,使天地明亮,万物欢乐的信。 7 挨批斗也好,遭刑罚也罢,都不及街头亮相对老大打击大。尤其那些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对自己胸前的牌子指指点点时,简直是让人无地自容。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摧残、折磨着老大。对于早已迷茫的人生,他不知今后自己脚下的路将如何延伸。 原本他是一个充满活力,激情向上的学生,按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指示,他满怀一腔热血,准备回到农村干一番事业。 不久老大便耻笑自己的幼稚,因为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你只能面朝黄土,牛马一样被人驱赶,无休止地劳作。”将来还有多少贫穷和饥饿去忍受;还有多少精神压抑与屈辱要承受,老大没有办法知道。 老大似乎觉得人生的终结就在于此,于冥冥中他想到了死。死亡是解决他乃至这个世界最好的办法。它会是何等的干净利落,而不留痕迹,且又酣畅!躺在苏克素护比拉河畔,望着黯淡而又空旷的苍穹,老大独自思索着…… 老大没有选择去死!他没有勇气就此与娃噜嫂永别,因为她已成为自己的一切。老大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人。没有她的日子,一点钟好像比一天还要长。对此老大不止一次思索过,“宁愿眼睁睁看着娃噜嫂和娃噜哥,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而自己为那份情而空守,直至生命的终结……” 准确地说,这个世界无论有多大灾难降临,有多少痛苦要老大去承担,只要娃噜嫂在身边,一切准会灰飞烟灭,老大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从那时起,老大仿佛对女人大彻大悟,“世界上任何力量也无法与女人的力量相提并论,因为她除了具有决堤后,沙石俱下般疯狂的冲击力外,尚有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耐力。” 长白山的冬天是个圣洁而又壮丽的冰雪世界。起伏跌宕的山峦,宛如卧睡的少妇一般,被素洁的罗衫所包裹,莽莽白桦和滚滚松林,在勾勒着她的温存。 整个呼栏哈达山峰及山坳,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山麓下一坡一坡农田里的白白积雪,被风掠过粼粼波波随风飘动,恰似翻开的一个偌大的乐章,乐章里滚动着洁白的旋律,飘拂着春的希冀。 清晨,耀眼阳光洒在白而又白的雪地上,闪烁着点点耀眼的光晕。远远眺去,山坳里的小草屋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得似乎无了踪影,但若细细品味小草屋的轮廓隐约可现。小草屋在朝阳掩映下,静静地升起一袅蓝色的炊烟。诶哟,那里是何等的恬静! 东北地区漫长的冬天是满族男人猫冬的日子,也是他们最悠闲的时光。冬季男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山砍柴,其次是狩猎、冰上凿鱼,喝酒、耍钱闹鬼那更是必不可少的营生。 隔三差五,老大依旧去娃噜嫂家坐坐,盯着娃噜嫂炕里炕外忙活。那一刻,老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经常在娃噜嫂家一坐就是一天。老大心里明白只要自己的存在,娃噜嫂那浅浅笑容,就会一直挂在她脸上。 老大十分佩服娃噜哥,因为他知道娃噜哥家门前的雪地里,冻埋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山野鸡、山兔、山猫之类的山货;有一次娃噜哥竟还套回一只狍子。听娃噜嫂绘声绘色描述过捕获这些猎物,皆是娃噜哥用自己设计的套、夹、笼如何如何使其就范的。那时,老大真有点为满族猎手,提着猎枪穿梭于山林之间,常常无果而归感到难过。无庸质疑,这些山野味是老大和娃噜哥的下酒佳肴。 如何忘得掉,在那静静的山谷中,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老大坐在娃噜嫂家那暖烘烘的小炕上,火盆里烫着哧哧冒气的烧酒,复加娃噜嫂柔声细语的温存。那时刻,老大方觉自己亦乃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呢! 体格单薄的娃噜哥和生性柔弱的娃噜嫂,他们孤伶伶居在茫茫的呼拦哈达山下,有时实在让老大放心不下。 居于深山老林里,夏季谁也逃不过蚊虫侵绕。记得一次,娃噜嫂家的被窝里钻进一条花野鸡脖毒蛇,吓得娃噜嫂几天没敢睡觉。后来,老大告诉娃噜哥旱烟味可避蛇,此乃满族人均吸烟的主要原因,于是,娃噜哥便开始吸旱烟,其结果毒蛇自是不敢再光顾。 冬天可就大不一样了,东北地区的冬季昼短夜长,漫长的黑夜恰是饥饿难捱的野兽觅食的大好时光。因此老大总在想,会不会有哪天熊罴或野猪之类的大野兽,闯入娃噜嫂的家,如果那样后果绝不堪设想。如此一想,老大决定把自己的两支庄河造的土猎枪,送给娃噜哥一支,以备不测。想到这,老大便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箱盖上的闹钟,知道已是下午二点钟了。看罢老大觉得时间还来得及,于是他便从自己家炕上蹦到地上,伸手从墙壁上摘下猎枪,便出了家门。在永陵镇的生产资料合作社里,老大买了一些扣炮、火药、枪沙之类的猎枪用品,然后踏着厚厚积雪,来到小草屋。 人还没等进院,老大便隔着杖子兴奋呼喊着娃噜哥,可喊了两遍不见有回音。老大估计,人一定是在屋子里守着火盆。因此进院后,老大便毛毛愣愣径直奔了房门;当他的手刚一触到门拉手时,一眼瞧见脸蛋冻得通红的娃噜嫂,抄着袖站在房门边,故而老大惊诧问道, “这么冷,你咋站在外面……” 还没等老大把话说完,娃噜嫂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十分委屈地哭了…… 后来老大从娃噜嫂的话语中得知,上午娃噜哥就进山遛套去了。(猎人在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设置圈套,猎人要经常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被套住。) 中午一过,关爷酒后来到娃噜嫂家。醉醺醺的关爷进屋后,没和娃噜嫂说上几句话,就一把将娃噜嫂抱住,然后就在她脸上猛亲。对关爷突如其来的非礼,娃噜嫂口中一边连连喊着“关队长”,一边拼命往外挣脱。几经周折,娃噜嫂总算从关爷怀中逃脱。逃脱后娃噜嫂手把着房门,站在门口注视着关爷。然而关爷未再扑过去,而是重重靠在屋中间的顶梁柱上,语无伦次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我喜欢你……这是事实,但,但我不要你……你就和我做个样子……配,配合……” 关爷耷拉着脑袋,一只手在后背扶着柱子,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说着说着,关爷又挺起身向娃噜嫂奔去。娃噜嫂看着关爷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呼地拉开房门,跑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娃噜嫂听到关爷还在里面磨叽, “都不理解呀……不能这样下去……” 过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出如雷的鼾声,娃噜嫂知道关爷睡着了。后来娃噜嫂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挖了个小窟窿,见关爷睡在炕上,她也就放心了…… 听完娃噜嫂抽抽泣泣的述说,二话没说,老大就推开娃噜嫂往屋子里闯。恰在这时,在老大身后突然响起了娃噜哥的声音。 “弟弟……”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老大,被钉住了。老大暗忖,是不是自己和娃噜嫂拥抱在一起,被娃噜哥看见了?是娃噜哥第二次喊他时,老大才不得不将门重重关上。从娃噜哥那格外兴奋的声音中,老大能辨出娃噜哥未看见自己刚才的“卑劣”行径。等老大完全转过身,瞧见娃噜哥肩上扛一麻袋。说话间,娃噜哥将肩一抖砰地一声麻袋落地了,然后就不无兴奋地对老大说, “狍子——” “啊……” 老大啊了一声后,便瞪圆了眼睛瞅着娃噜哥。娃噜哥见老大有些狐疑立刻蹲下,果真从麻袋里拽出一只大狍子。这时,老大知道娃噜哥今天的收获斐然啊!按说这实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有关爷在屋里人模狗样地躺着,无论如何老大也兴奋不起来。此刻,老大很想进去把关爷薅起给他一拳,让他滚蛋。可有娃噜哥的存在,老大没有丝毫理由可如此这般。虽然不悦,可老大表面上还是要附和一下娃噜哥的情绪,因此他照娃噜哥前胸砰地就来了一拳说, “有手段!” “不要走!我马上拨皮,晚上狍子肉下酒!嘿,嘿,嘿……” 掩饰不住兴奋的娃噜哥对老大说。说话间,娃噜哥早已从腰间拔出腰刀,蹲在地上开始拨皮。注视着娃噜哥那朴实善良的后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从老大心头走过…… 天不到五点就已黑尽了。天黑之前关爷才醒来。娃噜哥自是不让关爷离开,所以晚上的酒便是仨人同饮。微弱的煤油灯下,是娃噜嫂一个个将菜端上桌子,有山野鸡炖蘑菇、烧河鱼、煎鸡蛋、山野菜等等。一大盘烤得金灿灿的狍子肉,是娃噜哥最后端上来的。 瞧着满桌佳肴,老大在里想,如果山东老家人知道你娃噜哥经常受用这些,他们会怎样呢?娃噜哥你对眼下的一切,又有何感想呢? 一个晚上,老大的脸色是格外的难看的,那是因为关爷跟没事人似的就坐在他对面。当娃噜嫂把酒瓶放到桌上时,老大眼前倏然一亮,自觉找到报复关爷的手段,于是老大就一次次主动敬关爷酒,他想把这家伙干倒,接下来觥筹交错…… 差不多在半夜时分,老大和关爷踉踉跄跄离开小草屋。喝了多少酒,老大已记不大清,只知道娃噜哥当场就吐了。出门一见风,坏啦!酒劲开始往头上窜。又走了一会,老大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堆里似的,紧接着就天旋地转晕了…… 竭力控制着自己,老大想让脚下的步子走稳,可没走出几步还是脚下一滑噗哧栽倒在雪地里。关爷见老大跌倒,便伸手去拉他。这时,老大才想起身边还有关爷的存在。下午,娃噜嫂说关爷的事,顷刻间便塞满了老大的脑子,怒火也随之燃起。于是,老大猛地一翻身从雪地上爬起,对准关爷黑呼呼的脸,挥起胳膊狠狠就是一拳。关爷嗷地一声倒下了。可老大一拳打出,自己脚下一软库哧也跌倒在雪地上。 虽然老大知道自己脚下早已无法站稳,可心里的目标还是明确的,因此他像条饿狼一样,向关爷扑去。将关爷按到雪地里,老大随手又是一拳。如果说老大喝多了,那么中午晚上连续两顿酒的关爷,不比他强出多少。 对于老大的突然袭击,关爷自是没有准备。当关爷稍微缓过神知道战斗已打响了,便一个鹞子翻身,实实惠惠将其压到底下,同时关爷的拳头也连连落在老大脸上。关爷的拳有多重老大当时就领略到了!最后关爷薅着老大皮袄的领子,冲他猛喊, “为什么打我——” “就打你!你欺负娃噜嫂——” 嘶哑着嗓子老大吼道。 “我干嘛要欺负她——我喜欢她——” 听到关爷那肆无忌惮的话,老大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将两腿猛地往上一用力,说话间关爷整个人,便从老大头上翻过。只听砰地一声,关爷像麻袋一般翻了个,落在雪地上。(俗话说,这叫兔子蹬鹰。)不失战机的老大,迅速爬起又一次扑向关爷,死死地骑在关爷身上,顺势又给关爷两拳,然后吼道, “今后!不允许你——再接近她——” “不是我!是你——不能再接触她——” 关爷跟头狮子似的咆哮后,于慌乱中腾出一只手,猛出一拳砸在老大脸上。只听老大发出一声闷响,被关爷掀倒在几米以外的雪地里。关爷随之从雪地上爬起。看样子关爷气力已不支,站起来摇晃几下就又倒下了。这时老大也觉得自己也不行了,可他还是十分吃力地从雪地上爬起。老大奔过去将关爷薅起,于是两人便支起黄瓜架(摔跤动作)。因为,他俩人都已筋疲力尽,转了半天谁也摔不倒谁。最后还是老大使出唯一的一点力气将关爷摔倒,他自己也随着倒下…… 躺在雪地上,他们在呼哧呼哧喘气。老大和关爷望着漆黑如盖的苍穹,谁也爬不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关爷断断续续对老大说, “老大,说句心里话……娃噜媳是挺招人喜欢的……开始时你让我去帮帮他们,我去了……可一来二去,我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女人。准确地说,她是我今生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女人啊!后来,我从你和娃噜媳的眼神中得知,你们已经相爱了,双双深陷其中!说实话,那阵子我很痛苦……” “那你就离开她……” 望着夜空老大斩钉截铁地说。 “千难万难,我可以离开她!但因为是你的缘故,我改变主意了。” 老大觉出关爷说这番话是认真的,因为关爷的话语是异常平静。 “为我?” “是的为你!这件事抛开我不提,但我替你想了很多。老大,我觉得这条路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下去,因为那是一条死路。你今年才二十岁,人生的路还很长……你是否知道,富二嫂那个娘们,每天都在堡子里散布谣言。谣言归谣言,她并未抓到证据。可一旦事情成为事实,大队革委会抓不抓你先抛开在外,那么你今后还想不想成家?再退一步,就算你不想成家了,此事若张扬出去,你有没有替娃噜和他媳妇他们考虑过,他们还怎么在这里呆……这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可那阵子你像疯了似的回避我。在万般无奈的时候,我甚至都想直接去找娃噜媳谈,可话到嘴边又无法开口。于是我做了一个掩耳盗铃的选择,我要多和娃噜媳接触,甚至……最后让你主动离开她……在这件事上,现在关于我的谣言很多,对你已经淡化了……” 说话间,关爷几次哽咽,最终还是把话说完了。其实在关爷哽咽时,老大的泪水也早已顺着眼角往下流……当老大感觉到关爷握住自己手时,他再也控制不了,扑到关爷身上,痛哭起来。 “求求你,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没有她,如果那样我就不如死了……一切一切的惩罚我都认了……真的都认了……” 老大一边哭一边死命摇撼着关爷,可关爷却无动于衷。最后泪水也从关爷这条满族硬汉子的眼睛里流出。关爷茫然了……。 冬日里踏着厚厚的积雪,老大时常要带着娃噜哥上山教他如何砍柴,以及进山的一些规矩。因此他们常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扛着雪爬犁,结伴而行。 一天清晨起来,老大望见呼栏哈达山峰云雾缭绕,一般说若出现这种情况,当地人皆知要变天了。因此,那天他没找娃噜哥一同进山。 天气果然应验,晌午一歪眼见着天就一层一层地暗下,接着就开始飘雪花。雪花飘了一阵,渐渐就密集起来,不消半个时辰已演变成鹅毛大雪。尚未到天黑,漫天大雪早已把天给蔽黑了,真是天地晦暝!雪下了一阵后,紧跟着就起风。风向似乎没准,在山谷间钻来搅去莫衷一是。但凡遇到这种现象,当地人皆知一场暴风雪已来临…… 掌灯时分,娃噜嫂托人捎口信给老大。接到信后,老大断定娃噜嫂那里一定是有急事,因为娃噜嫂从未让人找过他。于是,老大便伸手套上皮袄,回身抓起皮帽子。几乎是与操起土枪的同时,将四节手电筒也别入腰间。临出门时,老大冲妈妈说了一句,娃噜哥家有急事的话,便跌跌撞撞奔山下。 在小草屋下面的岔路口处,老大瞧见有一人影在黑暗中晃动。走到跟前,老大探出脑袋方辨出,是娃噜嫂穿着大棉袄,顶大雪在等他。娃噜嫂见到老大,焦急万分地说, “他叔……今天你哥自己又进山了,可到现在还没回来!往常这时候早该到家啦!我心里没底……” 风雪中,娃噜嫂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听了娃噜嫂的话,老大顿觉事情严重!因为山里的满族人,有个不成文的山规,冬天进山不论是狩猎还是砍柴,绝不贪晚。那叫“高山看日头,回家摸枕头”,就是说,当人在山上看太阳还挺高,可不等你走下山,天早就黑了。山里的满族人,一是为了防止夜晚出没的凶残野兽对自己的袭击;二是天黑若还未走出山,会玛拉山(满语。汉语意迷路)而被活活冻死。因此,山里人早早就都跑回家。有关这些常识,老大平素没少告诉娃噜哥。虽然老大预感事情大为不妙,可事至如此他还是要安慰一下娃噜嫂,于是老大用棉手闷子轻轻扑噜掉落在她头上的雪说, “娃噜嫂,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娃噜哥人聪明,凡事他心里都有数。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着,我进山去迎迎他,因为娃噜哥在哪伐木我知道。” 说罢老大转身欲走,这时娃噜嫂拉住他的袄襟不无坚定地说, “他叔,我也去!” 黑暗中老大思忖一下,觉得可以考虑娃噜嫂同去,因为如果娃噜哥真的出事了,有娃噜嫂在会更好些,因此老大无声地把手放到娃噜嫂肩上。娃噜嫂回到小草屋,将缦儿安顿好,又插好房门也带顶皮帽子,跟老大进山了…… 雪,变成大团大团的棉絮状,铺天盖地般落下。风比那阵还要大,拼死命地呼啸着。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巨大,而又面目狰狞的魔鬼,站在天际上翻云捣雾,是它把整个世界搅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如同就在它手中,顷刻间便会天塌地陷一般的可怖。狂风将尚未落到地上的雪,和着地上的雪一同卷起,犹如一匹黑马一般腾空而起,旋即又掉头向下扎去。凭借手电筒极其微弱的一束光亮他发现,雪似乎不是在下,而是在向上翻腾。 风和着雪,在拉着长声,强劲地怒吼着;时而抽在他们脸上,时而掀翻他们棉衣打进腰间。他们不时随着风向,调整身体以其用后背来抵抗狂风。瘦弱的娃噜嫂经不住暴风雪的袭击,被风一次次打倒;因此他不得不挽住她,踽踽而行。走了一段,他们更加艰难了,因为山道上的积雪已经插裆深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挺进…… 经过一段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山口。到达山口时,老大发现天愈发黑暗,暴风雪也愈发疯狂。还未等他们站稳,突然一股疾风就像打开“潘多拉”盒似的,一个妖魔顿时从峡谷间骤起,向他们袭来。在激烈山风面前,他们整个人一如被掏空一般,轻而一举被强劲的疾风掀进深沟里,紧接着,一团团的雪块也随风滚落沟中。若不是老大抓住一棵小树,滚进沟里的雪一定会将他们埋葬。用一只手,老大死死抓住小树,一手拖着娃噜嫂,从深沟里往外攀爬…… 在第二股疾风到来之前,他们已从沟里爬出,穿跃了山口。凭借记忆,老大来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因为那是他和娃噜哥藏雪爬犁的地方。当老大的手真的触到雪爬犁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击一下!老大确定,娃噜哥就在山上,同时他再一次预感到娃噜哥出事了! 钻进深山,有山谷和森树的遮挡,风似乎不那么凶狠。凭着对山的记忆,借着手电筒微弱光亮,他们向山上攀岩。老大时而抓着灌木,时而抱着大树,艰难向山顶攀爬。每攀进一步,老大都要回过头拽上娃噜嫂一把。有两次,他们好容易爬到一座小山梁上,一不小心又同时滚入雪瓮里(雪坑)。他们再用四肢从雪瓮里爬出。那时刻,他们同在心底呐喊着,“一定要把娃噜哥找回来!诶哟,老天保佑娃噜哥平安无事——” 没人知道,于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个暴风雪夜晚,在那个洪荒未开的山涧里,老大和娃噜嫂手挽着手向山上攀缘;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们的情感,日后,将如何向自己的后人讲述这一切呢…… 经过极其艰难攀登,老大拖着娃噜嫂终于到达平日他和娃噜哥砍柴的山坳里。嘶哑着嗓子他们开始呼喊,因为他们确信娃噜哥就在这里。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娃噜哥——娃噜哥——” 喊声在阴森森的山林峡谷间回荡,当他们停下时,听到被山林峡谷挤压扭曲后的回音,特恐怖。听到自己的回音,娃噜嫂觉得实在v人,便下意识朝黑呼呼的山林深处望了一眼,然后搂着老大不敢再出声。 根据眼前的迹象分析,娃噜哥肯定是出事了!因为老大确定,娃噜哥今天就在此伐过木头。于是,老大执着手电筒,顺着娃噜哥活动过的痕迹,以及砍伐过的树木的方向寻去…… 突然!老大倒吸一口冷气,将手电光凝在一个沟里。因为老大清楚瞧见,沟里有一顶皮帽子和裸出的后背!老大和娃噜嫂疯了似的向沟里扑去。扑到沟里,他们抱起娃噜哥,拼命呼喊着 “娃噜哥——” 忽然,老大的心猛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便在心底大声地呐喊起, “天哪!娃噜哥活着!娃噜哥还活着——” 那一刻,老大比女人沉着。在女人只顾哭喊时,他伸手摸到娃噜哥的胸膛是热的,尚在大口大口呼吸着…… 雪,好像不那么凶了。天际的尽处,似乎也有一丝光亮透出。踅摸到了娃噜哥的锯,老大伐倒一棵小碗口粗,带枝杈的山榆树(满族人打到猎物时,就把猎物放到枝杈上。)把它拖到一个稍平一点的山坡,又将娃噜哥背了过去。老大令娃噜嫂抱住娃噜哥坐在树杈上,然后自己在前面扛起小树的干端,顺着雪坡慢慢向山下滑去,滑去…… 滑到山下,老大把娃噜哥背到山口,又找到娃噜哥的雪爬犁,将娃噜哥连夜送到永陵镇医院。 到了医院,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经大夫检查,娃噜哥除脑后有一点轻伤外,其他部位完好。虽然如此,可娃噜哥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椐此初步诊断为脑震荡,须住院观察治疗。听大夫一说,娃噜嫂抱着娃噜哥,顿时泪如雨下。 按医嘱,老大去办理住院手续,可在收费窗口,他凝住了,因要收一百元的住院费。诶哟,自己兜里只有杯水车薪的七块钱呀!因此老大端着单据返回病房,低头站到娃噜嫂身旁。聪明的娃噜嫂囔着鼻子问, “是不是,要住院钱?” 娃噜嫂见老大没吭声,便伸直腰,在腰间摸了半天,掏出纸包纸裹的五十元钱来。瞅着娃噜嫂一层一层打开钱包的样子,老大想这五十元钱,大概是她和娃噜哥的全部家当吧! 还缺五十元咋办?急得老大在走廊里乱转。最后老大还是拿着五十元钱和单据硬着头皮,站到值班大夫和收款员面前,递尽了小话, “大夫!我们手里暂时就五十元钱,能不能收我们住院,给病人先用上药。明天早八点我准时把差的钱送来。我说话算数,一定送来,一定……” “能送来?” 大夫瞅了一眼收款员问。 “我向你们保证!如果我说话不算,这灯泡灭,我就亡。出门就遭雷劈……” 正当老大指天顿足,信誓旦旦之际,大夫和收款员的脸上,早已露出笑容。看着大夫和收款员颌首的样子,他兴奋得居然给他们鞠了个躬;就连跨出收款室的那一刻,依旧回头冲大夫一呲牙,弄出个氓之嗤嗤状。收款室所发生的事,老大没对娃噜嫂讲,只是说五十元够了。就这样,娃噜哥住进了住院。 接下来,由娃噜嫂守护娃噜哥,老大拎着猎枪独自跑到山下,背起熟睡的Z诙透捺嗌┦保咽谴稳樟璩浚炝降阒永病? 从医院出来老大惊奇地发现,就在娃噜哥住进医院的时候,暴风雪就像完成了某种使命,居然停了。这场倒霉透顶的雪,一如冲娃噜哥来的。他出事了,它也诡谲地溜了!举首凝望这风平浪静黯然的夜空,不禁老大在心里猛骂这场倒霉的暴风雪!真想抄起猎枪对准老天来一枪,以泄心头之恨,可惜啊枪在病房里。 在回家路上,老大一直在琢磨“到哪去弄五十元钱哪?” 那会,老大想遍了所有认识的人,和能弄到钱的地方,其中也不乏自己家。其实老大再清楚不过,如今自己的家早已一贫如洗不说,且债台高筑。这几年生产队竟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而生产却一落千丈。一年到头二百多斤皮粮,是一亩地对人们的回报,因此家家穷得生疼。生产队分值最惨的是前年,分值仅八厘钱。(正常劳力每天15分,一人一天只能挣一角二分钱,能买一合半火柴。)今年分值为三分八钱,众人皆说关队长干得不错! 家里没钱,即便是有钱,估计爸爸妈妈也不会慷而慨之解囊,因为他们一直反对自己与娃噜哥他们来往。(妈妈风言风语闻到一点点,有关他和娃噜嫂之间的传言,为此妈妈曾找他谈过,但被他一口否定了。)对于他们的冷漠,老大心里有数,原本不是这样。过去,他们也是心肠似火,肝胆相照之辈。尤为教师的妈妈,知书达理,通晓是非。可现在连鬼都看得出,他们奉行的是,“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 在那个说假话、做违心事人人自保,荆棘丛生的年代,或多或少老大能理解爸爸妈妈。人是被整怕了,吓怕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明之精华仁、义、礼、智、信哪里去啦!何况,那天贾老二在批判会上一针见血指出,自己与逃荒人来往密切的问题,那更是令爸爸妈妈惶恐不安的事!如此这般一想,老大甚觉弄到五十元钱,实是比登天还难! 一筹莫展之际,老大也曾想过自己的同学赵义。赵义是城镇户,毕业后未及下乡,而直接分配到镇铁业社学徒。那时城镇户与农村户虽为两字之差,实是天壤之别,决非同一阶层的人。他们以最可靠的工人阶级而自居,过着“上等人”生活。对此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政治斗争需要罢了。受宠若惊的学生们,做为革命的急先锋已退出历史舞台,蛰居于山野之中。整个社会急需稳定,且要恢复生产,那么工人阶级革命的中流砥柱便是,谁又会料到,有哪一日他们也会被人弃若撇履? 忽而,老大觉得自己的思路滑得有些离谱,已滑入晦涩的政治领域,不仅心头一颤,“都火烧眉毛,管那些屁事!”。如此一来,老大便又复原路思想下去,一想到同学他便想起上回借的五元钱,至今未归还!再则说,在那个年代五十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他那个同学挣两个月,还要拐弯啊! 一个能拿得出这笔钱同时也愿意出钱的人,那是关爷。但打死他,老大也不能去找关爷!因为那天,在雪地老大和关爷打了一架,最后关爷也未能劝说了他。对此虽然老大清楚,关爷是在为自己好,可由于自己不可能离开娃噜嫂,同时也不允许关爷再靠近娃噜嫂一步,因此两人弄得很僵,话说得也很绝,所以老大不可能再去找关爷。 想到这里,老大觉得自己就活像一个经常输光钱的赌徒一般,一筹莫展。走过苏克素护毕拉河桥,又向前走了一截,忽然老大停住了脚步,“要回家睡觉吗?”在心下老大问自己。 无奈,老大一屁股坐到苏克素护毕拉河堤上,凝视被冽风刮开那泛亮的冰面,听着冰层被严寒冻裂的声音而发呆。想想自己对医院的承诺,又想到奄奄一息的娃噜哥,以及心爱的娃噜嫂,此刻他真想猛哭…… 东北冬天的后半夜是极其寒冷的。干坐了一阵,一股股透彻心骨的寒冷,使老大难以稳坐,只好起身。就在老大站起的一瞬,又一股凛冽的寒风骤起。老大忙系紧皮帽子带,把头向脖腔里缩了缩,然后又把手吞进袖管深处。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积雪,老大木然地向家走去…… 到了堡子口,老大发觉堡子里是出奇的静,如同死了一般,就连平日夜里零星的狗吠声也难以闻到。如此之静,迫使他不得不放轻脚步,悄无声息潜行在堡子的街道上。 当老大路过饲养所无意中发现,马棚下每天晚都亮着的马灯熄灭,使饲养所陷入一团漆黑。就在这时,老大下意识望了一眼,马棚后黑糊糊的仓库,突然!他眼前一亮,遂将目光锁定在那里。因为老大想起,仓库里有昨天磨好的大米,且全部已装好了麻袋。“偷、大、米!”当一个可怕的信号在他脑子里闪现时,老大的心猛一下,跟着一个寒战打起!无论如何,老大不敢相信自己会沦落为小偷。 自己家祖祖辈辈均为戍边将军,是驰骋疆场的骁将,绝不曾出过鸡鸣狗盗之徒哇!如此一想,老大犹豫了,直觉心里阵阵发冷。虽然内心已变成了战场,可老大的脚步却一直未停,向家走着…… 然而,老大终未走出多远,又折了回来。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早已走投无路,便心下一横,豁出去干啦!大不了蹲巴篱子…… 脚下老大穿着轻便的牛皮梡棥。为了不留痕迹,他顺墙根一闪身来到仓库前,又一猫腰钻进仓库的侧面。仓库是用木板皮钉的临时仓库,由于它挨着马棚,而马棚晚上还有马灯,饲养员又一宿不停地喂马,因此没人会想到它的安全问题。再则说,堡子里的满族人,一年到头不曾见过谁家锁过门,可这里从来就不丢东西。 黑暗中,老大摸到一根木棍,悄悄翘开一块木板皮。木板皮下面立刻露出一条足可钻进一个人的缝隙。说是迟那是快,老大就像《水浒》里偷鸡的时迁一般匍匍在地上,一骨碌钻了进去。进了仓库,老大使出全身的急劲,硬是从里面拖出一麻袋大米来。然后他又用手摸着木板皮上的铁钉,按原眼插上,又用木棍轻轻钉了几下,将木板复原。 正当老大在心里庆幸如此顺利时,突然!饲养所的门开了,随后就是饲养员张老歪的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在门咣地被打开的那一刻,老大不禁倒抽一口气,心一下提到嗓眼,屏住呼吸老大伏于麻袋后。他在想,耳聋眼斜的张老歪不会听到吧?假如他真的过来自己该咋办,是把他打倒继续行事,还是一跑了之…… 咳,实在谢天谢地!张老歪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咳嗽完端着马料径直进了马棚,给马调了一阵草料后,反身回了屋。一直未敢喘气的老大,黑暗中望着张老歪背影,方慢慢吐出一口气。随着张老歪将门关上,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稍稍顿了一会,老大竖起耳朵判断确实没有异样的动静后,继续行动。平时老大就力气过人,且又学过摔跤,尤其当下的那股急劲。只见他双手抱紧麻袋呼地一用力,将二百斤麻袋撅到肩上。为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老大顺着张老歪走过的地方,一溜小跑将麻袋扛出堡子,埋在雪地里,然后又反身溜进家,悄没声息打开柴门。家里的大黄狗狺狺一声后,便把前爪放到老大胸脯上,没了声息。在院里,老大摸了半天才找到雪爬犁,而后将雪爬犁放到自己肩上,悄悄带上柴门,连夜将大米拉到苏克素护毕拉河桥下,隐藏起来…… 把雪爬犁连同大米藏好后,老大顺原路回去用脚踢积雪,欲盖住刚才自己留下的痕迹;可踢了两下,很快他就发现风早已帮了自己大忙。顶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老大在桥下足足蹲了一个多时辰,差点没把他活活冻死! 直至东方破晓,老大才拉着雪爬犁直奔同学赵义家。当老大出现在赵义家院子时,天已大明。见到赵义,老大对他撒了个谎,说妈妈回娘家急等用钱。大米黑市价,三角多钱一斤。二百斤大米老大仅向赵义讨要了五十五元钱,然后当场抽出一张五元的还了旧帐,自不必说。 清晨尚不到八点钟,他就飞快地朝医院奔跑,因为他手里已攥有五十元钱…… 面色苍白的娃噜嫂,守在娃噜哥床边,在无声啜泣,那是在老大重重推开病房门时见到的。娃噜哥依旧静静躺在病床上,液体通过输液器一滴滴进入他的体内。听到门声,娃噜嫂抬起头,眼里立刻透出惊异的光芒,因为立在娃噜嫂面前的老大,早已成了冰雪人。在一个干冷干冷的夜晚,老大整整在旷野里折腾一宿,皮帽子周围以及眉毛和胡子上,早已结满了一串串冰溜,就连老大的肩背上也挂满霜雪,整个人如同白毛蘑菇一样。看到他那惨样,娃噜嫂心里难免心痛,忙过来,一边为他解开帽带,一边帮他打扫霜雪,一边说, “冷了吧?咋不在家好好歇歇再来!” “哦……” 话到嘴边老大咽了回去。前前后后打扫一遍,娃噜嫂又用手为老大擦拭融化在他脸上的水珠,然后不无伤心对他说, “刚才科主任来过,说你哥脑震荡挺重,弄不好将来会丧失记忆,成植物人。你说,这可咋办呢!” 说完娃噜嫂又涕泪涟涟。听到这个坏消息老大甚感震惊,转而他又勿宁相信大夫的危言耸听,坚信老天爷决不会将人一步步逼上死路。瞧着娃噜嫂孱弱而又不住抽动的肩,老大一下失语了,只是默然为娃噜哥和娃噜嫂祈祷。忽然间老大觉得人是何等的渺小,对眼前的一切,又是何等的无能为力。因此,老大令昏昏欲睡的老天爷,睁开眼看一下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好人遭磨难…… 可怜的缦儿,大概她并不想知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自顾自在对面病床上玩。 上午,娃噜嫂背着缦儿回家了。折腾一夜的老大,此刻实是困乏交加,一头扎到娃噜哥床边,顷刻酣声大作…… 大约中午时分,娃噜嫂轻轻将老大唤醒。睡意正浓的老大,使劲睁开黏着的眼皮,好半天才弄清自己是在医院!看到床边小柜上摆放的美味佳肴,老大明白是娃噜嫂特意为自己做的。看罢这些食物,饥饿顿时袭来,便大肆饕餮。算起来自己已近三十小时颗粒未进,谁受得了啊! 犹如一位慈母守侯自己儿子那样,娃噜嫂温情地坐在老大身边,看着老大吃还不时往他碗里夹东西,然后对老大说, “他叔,别着急,慢点吃!下午你也该回家好好歇歇了,哈……” 由于老大整个心思都在猛吃上,故对娃噜嫂那低声细语,全然不知所云。可当老大听到“回家”两字时,一块野鸡肉顿时卡在嗓子,随之大脑嗡地空白了,接着心就嘭彭嘭跳个不停。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上午一觉晃若隔世,愣是将昨晚狗窃之事忘到九霄云外。方才娃噜嫂这一说,老大如梦初醒! “是该回家了!可自己又咋回去呢?”想象得出,自己家里一定是大乱。生产队仓库的大米被盗,许多人围在勘察现场。“是谁干的?啊!我们堡子可从未出过此类事!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想想爸爸,一准坐在家里哎声叹气,且胆战心惊等群专(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来拿人。“是自己儿子,昨晚一宿未归呀!”一宿未归的事以往也有过,可要把队里仓库被盗的事联系起来,爸爸如何受得了……. 想罢,老大直觉后背被逼出一股冷汗,跟着一个寒战打起,接下来他在心里开始为自己叫苦。 午饭后,在娃噜嫂的再三催促下,老大决定回家。想想人家阿Q多威风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满族汉子!” 话是好说,可事到临头,老大的心还真的直突突…… 走到堡子口的树下,不由老大停住了脚步,偷偷往堡子张望。忽然老大觉得,自己离开这里仿佛有半个世纪似的,眼前的一切皆陌生。再难也要往里走啊!盗人容易吗!只见老大狠狠将一口冷气埋在心底,便向堡子里迈进。 走了一会,老大发现堡子里是安安静静的,与往日无二,不免心头多出几分奇异。硬着头皮老大依旧往前走着。边走他边努力在社员们的脸上,细细辨出所流露出的异样。可令老大惊奇的是,每个社员的脸一如止水,毫无异样神色,有的在打扫积雪,有的在匆匆赶路,还有的与他打过招呼, “老大,这大雪抛天的,去哪啦?” 满心狐疑的老大,胆战心惊地走着,小心翼翼地答话。当老大走近饲养所时,心一步紧似一步,等到了饲养所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了。那会老大用贼一样的目光,飞快朝仓库那扫了一眼。“怪了!”那里也安然无恙。于是,老大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老大使眼在饲养所一带大范围划拉一圈,确定无疑后,便大步流星地回了家。回到家里,爸爸妈妈仅埋怨老大几句,同时嘱咐他今后不要在外面过夜…… 一段时间,老大一直在心里窃喜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切。 后来老大才知道,那几天压根就没人进过仓库,庆幸的是逮亏自己把木板皮钉上,否则定会被人看出破绽。再后来打开仓库时,有人说大米好像少了,有人说没少,这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此乃天意呀!” 老大在心里感天动地叹着! 记得那是娃噜哥住进院的第四天。 上午,老大和娃噜嫂都在医院。娃噜嫂推开门去茶房打水,老大坐在病床边攥着娃噜哥手,同时深情注视娃噜哥那无一丝血色的脸,期盼他快快醒来,好回家过年呢…… 就在老大为娃噜哥祈祷时,突然!他感觉到娃噜哥的手在动。为了确定这一切,老大用眼死盯着娃噜哥的手。诶呀,天哪!娃噜哥的一只手已经抬起,正一张一合抓着什么。看罢,老大的心一阵惊喜,立刻站起,迅速将目光移到娃噜哥的脸上。那一刻,把老大激动得几乎叫了起来,因为他分明见到,娃噜哥的嘴唇在蠕动,好像在说什么。惊喜一过,老大拔腿就往大夫办公室跑…… 娃噜哥的病床前,围着大夫和护士。大夫耐心打着手势让他辨认,然后又问了一些简单的话语,娃噜哥一一地作答着。此刻提着水壶的娃噜嫂,就站在老大身边,紧紧抓着他的大手,泪如泉涌。兴奋之中,老大也死死攥着娃噜嫂那柔软而又纤细的手。若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一准会抱起娃噜嫂,狠亲一口,再抛到空中…… 昏迷了四天四夜的娃噜哥,奇迹般醒来。他没有变成植物人,而是从恶魔那回来。娃噜哥醒后慢慢告诉老大,那天他伐一棵核桃秋子树,没弄好掰瓜了(树伐到一半,树干喀嚓一下劈开。)劈茬打在自己脑后,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听了娃噜哥的话老大很是后悔,因为若山里的满族人见到树不倒,是要就地焚草为香拜树神的。关于古老萨满里的东西,平时他很少和娃噜哥说过……。 晚上,娃噜哥已开始吃些稀饭了。瞧着娃噜哥吃饭的样子,老大在心下想,如果不是自己和娃噜嫂去找他,怕是早已被冻死了。老天!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如勾的新月,从呼拦哈达山峰上冉冉升起。皎洁的月光,映在苏克素护毕拉河明丽的冰面上,反射出一片片光亮。从河北岸远远眺去,被银色月光笼罩下,绰绰约约的阿哈伙洛,充满着无限神秘的色彩。睡在呼拦哈达山下,苏克素护毕拉河畔的阿哈伙洛,早已进入它那甜美的梦乡。 老大迈着轻快的步子,行走在回家路上,幸福的愉悦已将他弥漫。那因为,身边有从医院里追出来的娃噜嫂,在送他。踏着柔情似水的月光,他们走在医院斑驳的小路上。 此时此刻,他们好像谁都有一腔话,要向对方诉说。可在这迷人的月色下,他们又都不愿意去触它;仿佛若不经意便会使这美好的一切,化为泡影似的。他们默然走着。看起来月光下的娃噜嫂,没有马上回去的意思,似乎要陪老大走走。娃噜嫂紧紧依着他,昂首平静地望那弯弯新月…… 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老大的心潮早已波澜起伏。而娃噜嫂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看够了月亮,又仰起脸蛋深情注视他。瞅着身边娇嗔的娃噜嫂,老大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浑身的热血顿沸,霎时间周身的所有细胞都在激动……陡然!老大停住脚步,用颤抖的大手捧起娃噜嫂的脸,接着雨点般的吻落在娃噜嫂的脸上。然后老大猛地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就像长春藤贴在石墙上似的…… 是前面传来说笑声,将他们从那忘我而又危险的境地拉回。捂着脸娃噜嫂扭头就跑开,身后留下她那孱弱而又坚定的声音, “他叔,我爱你……” 披着一身月光,老大立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任凭幸福的泪顺着脸颊簌簌而淌,被爱的感觉真好啊…… 那会老大忽而想起,意大利著名女演员的一句话,“因为爱,希望为他而生存;也因为被爱,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又过了一会,一个善良的身影,在老大脑里海渐渐浮出,接着一丝浅浅的愧疚,在他心中泛起。 老大陷入了迷茫了…… 8 一场细腻的春雨,从茫茫林海中走过,留下暖融融潮呼呼的春风。 轻而又轻的春风,从山谷间飘行,随手把靼子香花撒遍呼拦哈达山崖间。一点点新绿,顷刻便从树木的枝桠上娩出,渐渐把山坳染绿。涩涩暖风,令山涧里的冰雪消融,化做道道山泉,撒着欢儿奔向山外。山坡上齐匝匝的刺嫩芽,一夜间便探出胖嘟嘟的脸蛋,硬是把沟塘里纤纤的山蕨菜看得羞弯了腰。清晨成群结队的候鸟在林间忙碌,筑起新的家园。山麓下雾气升腾的大地,袒露着它那润沃的胸膛,串串黄牛一下一下行走其上,仿佛在一声声唤醒沉睡多日的大地。 大自然的轮回在向人们昭示,漫长的冬日已经过去一九七二年春天的脚步,姗姗朝着人们走来。 打上次出事,娃噜哥在家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渐渐恢复了。 春天的到来,使得娃噜哥的小家生机盎然。小草屋房顶,又披上了一层新的草廉,周围的墙壁也用黄泥抹过,远远望去一如新房一般。窗户上的破旧塑料布,早已被明亮的玻璃,取而代之。不知何时,窗户上还贴满了漂亮的窗花。 娃噜嫂养的那群鸡鸭,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着。它们大部分已经开始下蛋了!炕上一领崭新的炕席,使得小屋熠熠生晖。娃噜嫂他们均添置了新衣服。穿上新衣服的娃噜嫂,越发显得妩媚,看上去特撩人。倘若你信步走近娃噜嫂家那洒满阳光的小院,一种家的温馨与活力立刻向你扑来。想想现在的人们,住在被钢筋水泥封死的盒状空间里,真的替他们难受! 历经磨砺,老大已略显成熟,情感不在浮躁,变得凝重而隽永。现在他会用另外一种心态,去爱娃噜嫂,也会像娃噜嫂那样,更多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慢慢用行动去表达。于是,老大整个人,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生产队今年执政的依然是关爷。在春耕的这段时间,县和公社乃至大队的各级革委会领导,活像群无头苍蝇似的,天天往地里跑,转达上级有关早播的指示精神。那年春天,老大还在山野里,拾到从飞机上散下的传单。传单如是云,“省革委会一号令通知: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要适时早播,顶浆打垄…….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防止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对此老大极反感,心说,“没想到千百年来的农民,连什么时候种地都不知道,还要你们瞎操心。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哪来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再则说,我们都解放二十多年,我们不是早已推翻了一个人压迫人的阶级社会?按说我们应该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社会……这算咋回事?” 种庄稼关爷不含糊。不管你上面咋乍乎,他心里有老猪腰子,就按节气走。有跟得紧的生产队,倒霉啦!种得太早,由于天凉,播下的种子不发芽,光发霉,重新种吧又耽搁了节气。 对此上级组织还明确指示,在这个贯彻党的方针政策原则的问题上,农村贫协要起到绝对的保证监督作用。如此一来,贾老二是彻底欢实了,活像一条急于报答主子的走狗,一仄歪一仄歪往地里颠。 上次批斗会以后,贾老二心里总硌硌楞楞的。以他之见,大队革委会的人对“阶级敌人”不够狠,缺乏足够的打击力度。心想,那个狗崽子忒横,到了没低头,没制服他。自己乍乎一六十三招,白扯!甚至贾老二,联想到自己的威信因此而受到了影响,所以贾老二心里一直在窝火。事后他曾多次找过大队革委会,后来革委会的人也没太给他好脸,还把他臭骂了一顿, “鸡巴操的,不就骂你两句吗?也没打着你。他毕竟不是黑五类分子,还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 弄了一鼻子灰,贾老二心里就越发跟老大叫劲,一直在踅摸老大,伺机卷土重来,讨回贫下中农当家作主之威严。这么多年,老大心里再清楚不过,贾老二是何许人也!明里暗里对自己家没少下毒手。居于家庭出身不好,政治地位低下,老大一直忍着。为不给家里招惹是非,有事没事老大躲着贾老二。然而现在却不同,老大与贾老二的关系骤变,属剑拔弩张那种。 忙活(糟蹋)了娃噜嫂,贾老二甚觉舒坦,足足令他回味多日。闲来没事躺在炕上,他一直在心里纳闷,娃噜媳底下那玩意,咋和堡子里那些老娘们不一样?每逢想起那好事,贾老二的心里就奇痒。在半夜行房事时,贾老二没少拿自己傻老婆撒气,使脚恶狠狠揣自己女人的裤裆,嫌她像死人似的不中用。心里还骂道,“与娃噜媳比,这简直是在奸尸!” 为了抓革命,促生产,贾老二每天都要往地里跑两趟。与此同时,他那双贼眼也始终没闲着,一直在踅摸着娃噜嫂。 一天,关爷带领社员在呼拦哈达山下种高粱。 晌午一歪,贾老二晃荡上来。一看他那猪肝般的脸,准知在哪灌了酒。酒劲一起,贾老二想见到娃噜嫂的欲望也随之骤起,于是就紧蹈蹬脚步。边走贾老二边想,如果能和娃噜媳在炕上来一把…… 很快贾老二就来到小草屋,跟贼似的躲在东山墙,伸脖子向院子里窥。贾老二怕弄出声坏了大事,可就在他伸脖,一个响亮的酒嗝响起,随着酒嗝胃里食物顿时涌了出来。贾老二把涌出来的东西呱叽呱叽嚼了两下,一抻脖又吞了回去。然后贾老二压住一口气,开始搜索小草屋。 前前后后他搜了半天连人芽都没看见,忒败兴。无奈,他只好撅着屁股奔了山上。败兴归败兴,可贾老二的心未死,因为他知道娃噜媳没在家,就一准在附近。所以他走了一会,就朝山谷里望了一下…… 说话间,贾老二已爬上一个小山包,可还未等他完全直起腰,心砰地一跳,因为他瞧见远处,好似娃噜媳在往山里走。于是贾老二将手置于额前仔细一观,心里顿时一喜啊! 狡猾的贾老二未直接去追娃噜嫂,却反其道而行之,朝干活的人群走去。在田间,他与关爷说了些不咸不淡打着哈哈的话后,就急不可奈地离开了。离开后,贾老二未朝堡子方向走,而是顺娃噜嫂的方向奔去。那个季节树木尚未放大叶,四处依旧无遮挡。往山上贾老二狠狠地追了一咕噜后,他没忘了确定目标,于是又撅屁股爬上一土棱子,举目张望。望了一会,贾老二瞧清娃噜嫂正在左前方馒头山下的落叶松林边,弄着什么。 阴险狡诈的贾老二没有选择直接过去,而是从右侧一直向上走。贾老二在心里盘算,在上面松林,向左横插进一段,然后调头向下,出了松林,就是娃噜媳干活的地方。盘算毕,贾老二向上走一段,立刻钻进松林,然后就在松林间乱窜。窜了一阵他估摸差不多了,便调头向下。大概是由于山坡太陡,他干脆就坐到山坡上往下秃噜…… 其间,把贾老二累得眼睛溜圆,将中午的酒全吐了。总算摸到了林边,躲在一棵大落叶松后面,倒酒气,这时,贾老二所处之地,已离娃噜嫂很近了。 等贾老二倒上最后一口气,开始向娃噜嫂迫近…… 从上次娃噜嫂出事后,她一进山心里就嘭嘭跳,生怕再遇上坏人。所以娃噜嫂走路时,走一段她就回头看一眼;干活时,干一会就朝周围瞅一瞅。正当贾老二向娃噜嫂逼近的那一刻,恰好娃噜嫂站起。当娃噜嫂一眼瞧见贾老二,她“妈呀!”一声丢下手中的工具,撒腿就跑。 “娃噜媳——娃噜媳——哎!你别跑哇——” 见娃噜嫂调头就跑,贾老二跨过一条沟,在后面边追边喊。可没等贾老二追出几步,突然他怔住了。就在那一瞬间,贾老二好像听见从另外一个星球传来的巨大声音。 “X你妈!贾老二——你给我站住!我要你命!站住——” 听到有人在喊,贾老二猛一回头,一看是老大! 其实,自娃噜嫂被贾老二祸祸了,老大就像一个忠诚的警卫员一般,一直在暗地保护娃噜嫂,堤防贾老二继续作恶。冰天雪地的冬季,老大心里清楚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没有条件,尤其是冬天娃噜哥几乎不离家门。然而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春天,可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多情的季节,连动物都要在这时发情,何况人?再有春天的到来,娃噜哥和娃噜嫂也要出去干活啊。为此,老大一直在留心此事。 恰好今天老大在地间踩格子(播种),老远就见贾老二晃上来;可老大见贾老二和关爷没说上几句话,就往山上晃。老大觉得蹊跷,便警惕起来。盯着贾老二的背影,走出一节,老大佯装解手,用眼标(盯)着贾老二。标了一会,老大见贾老二一头扎进松林,就愈发觉得奇怪,便偷偷尾随其后。由于贾老二奔娃噜嫂心切呀!所以不可能发现后面的老大。当老大真地见到娃噜嫂的那一刻,他扑通跪下给老天爷磕了两个响头! 追杀中,老大一如被激怒了的公野猪似的,向贾老二扑去。贾老二见老大追了上来,再看那势头,自觉大事不妙,遂丢掉娃噜嫂,逃命一般向西钻进沟塘,又从沟塘里拼命往上面爬。老大知道沟塘上面不远就是大田。大田里,关爷正和社员们在种地。 别看贾老二平时一步挪不出两指,可现在的他绝不含糊;活像条被人追杀的丧家之犬,逃得贼快。说来也怪,贾老二没几爬哧就钻出了沟塘。 疯了一般的老大,死命地追着,直至快到地头才将贾老二追上。追上贾老二后,老大不由分说,照贾老二的脸哐就是一重拳。只听贾老二嗷地一声闷响,整个人翻了个,栽倒地上。接着老大又一个箭步穿上去,飞起脚照贾老二的头哐哐哐又是几脚!这时,贾老二抱着血葫芦一般的脑袋在地上翻滚,最后爬到老大脚下,一把抱住老大的大腿,狼嚎一般乞求着, “老大——老大!你饶了我吧……” “我X你个……” 看着脚下的贾老二,老大心一横牙一咬,使劲一撅,将贾老二踢出一丈多远。旋即,老大又追了上去照贾老二小肚子哐哐又是两脚,忒狠…… 多年积下的仇恨,犹如一座喷薄的火山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此刻,老大的大脑子早已一片空白。老大要打贾老二,要把他打伤,不——要把他打死,将他撕碎——仇恨的怒火在老大胸中咆哮,“我要替我心爱的人报仇!我要替娃噜哥报仇!” 老大疯了,彻底疯了……. 老大一再次扑上去,从地上捞起贾老二,挥手又是一拳。贾老二嗷地一声又倒下,接着老大冲上去又是几脚。失去理智的老大,想把贾老二打死,可老大找不到能把贾老二打死的家伙。恰在这时,关爷带领着一帮社员匆匆跑来。关爷边跑边高喊, “住手——老大!住手——” 业已失去理智的老大,冲上去从一名社员的手中猛地夺过一把镢头,回身照贾老二的脑袋就砸去…… 然而,镢头并未落到贾老二头上,而是镢头把砰地一下实实惠惠砸在关爷肩上,只见关爷晃动一下身子后立刻站稳。隔着关爷他重新又挥起镢头,只听噗地一声镢头落到贾老二腿上。就在这时,冲在社员前面的富二嫂看得清楚,因此如丧考妣似的,舞着手臂大声疾呼, “黑五类反了——反了——出人命啦……” 听到女人在叫喊,老大扭头一看是富二嫂,又一股怒火在他心中燃起,于是老大拎起镢头又扑向富二嫂。可没等镢头落在富二嫂身上,老大自己却栽倒了。倒在地上,老大回头一看,是关爷扑过来,抱住自己的腿。老大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富二嫂逃掉。富二嫂逃后,老大又返身扑向贾老二,这时关爷早已将老大死死抱住。关爷一边抱着老大,一边冲跪在地上的贾老二咆哮, “还不赶快跑哇——你——” 面目全非的贾老二,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拔腿就跑。可贾老二没跑出一步便栽倒了…… 在这关键时刻,关爷首先令几个社员将贾老二抬回家,然后又让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按着老大。十分庆幸的是,那天老大的爸爸没在场,如果在场的话一准被他活活气死…… 傍晚时,社员们陆续都回家了。老大和关爷坐在田里,关爷对老大说, “老大,你闯大祸了,这是为啥?” “为啥——你说为啥——你知道吗!贾老二把娃噜嫂糟蹋了!就为这个!” “啊!真的……畜生——” 老大从来不撒谎,这关爷是知道的。因此,关爷猛地吼起,接着一拳砸到地上后,咬着嘴唇不语…… 事情发生了,老大也知道自己闯下这弥天大祸。然而他不紧张,也不惶恐不安,更没有恐惧感,反而心里异常平静。为自己和自己家,老大出了这口压抑多年的恶气;也替娃噜哥报了血仇;更令他欣慰的是,也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了仇。事至如此,老大自是为自己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此一来,一种男子汉的武士的豪迈气概,油然而生。 天黑了,黑得十分低沉。得知消息后的娃噜嫂,站在路口等着老大。看着前面的娃噜嫂,老大和关爷默默朝她走去。走到娃噜嫂身边,老大一声不响地搂过她的腰,又把自己的脸贴到她脸上,然后孩子般地哭了。这时娃噜嫂也抱着老大,泪如雨下。站在一旁的关爷,不得不把脸扭过去……后来娃噜哥也赶到,他们又紧紧地拥在一起…… 当天富二嫂逃离现场,就径直跑向大队,将老大的罪行如此这般地向大队革委会做了汇报。大队革委会认为他的行为已够判刑了,因此直接就报告到县里。 次日下午,老大还是在那块地里种高粱。接近晌午,老大就见下面上来一伙人。这次老大不是用绳子捆着,而是亮铮铮的手铐将其铐走。抓老大的人背的不是日本造三八大盖,而是端着加拿大撸子和“7.62”快枪。这回老大不是被人押着走,而是坐着大卡车走的。事后老大才知道,这伙人乃县群专指挥部的。 当那伙人押着老大路经小草屋时,老大依依朝那里望了一会。静悄悄的小草屋,和徜徉在院里的鸡鸭告诉老大,那里没人。最后想见一眼娃噜嫂的老大,感到由衷的失望。于是,老大不得不将目光移离小草屋,投向前方。突然,娃噜哥和娃噜嫂双双跪在前方路旁的身影,闯入老大的眼帘。当那帮家伙押着老大走近娃噜哥和娃噜嫂的时候,娃噜哥向那帮家伙哭诉着,同时不住给那帮家伙磕头。 “革命的领导,革命的同志!我求求你们,不要把他抓走,他是个好人哪……” 而此时的娃噜嫂,早已泣不成声,死死抱着老大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老大眼睁睁看着,娃噜嫂哭背过气去…… 大卡车卷着尘土和黑烟载着他,开走了…… 9 关押老大的是一个极不正规的看守所。那时公检法早已被砸烂,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些打架、斗殴、偷鸡、摸鸭、搞破鞋、强奸等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事,均归革委会下面的群众专政指挥部接管。指挥部里的人,大都是从工厂里抽调上来敢打、敢拼、敢斗的革命先锋之人物,至于素质吗那就是极差! 做了简单的登记后,将老大塞进一个号里。号的面积挺大,看上去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面齐匝匝坐着二十几名犯人。号门是用铁皮做的,和电影里某个镜头一样,上方有个带拦杆的小窗口。号内光线极其暗淡,唯一的光线,源于靠南面墙上,仅有一扇带栏杆的小窗户。 小窗户开着,距地面足有两米多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铁窗吧!后来老大总想双手抓着铁窗栏杆,给自己弄个造型,可惜那窗户太高了。 地面是用木地板铺就,一进门处置一大小便桶。整个室内臭气熏天,直呛嗓子。那个地方不叫管教而叫民兵,是按着部队建制,均称排、连长啥的。将老大推进去的那个民兵,冲着一个号头模样的人说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帮助,帮助他!” 懵懵懂懂的老大立在地中间,没人搭理他。这时,见那号头摸样的人,冲着墙角那面的人一挤眼,呼啦便站起三个壮小子。看那架势他们是想把他按倒,然后对他进行大势的“帮助”。 读初中时,老大是班里的体育委员由于他跑得飞快,还是校队的短跑运动员。就在那一年,省摔跤队解散,65年全国第四届摔跤比赛轻量级冠军李忠,由于家庭出身为资本家,故被发配到这荒僻的山区,在老大就读的学校里任体育老师。如此一来,老大与李忠老师自是接触颇多,再加上他们均出身不好之缘故,实乃臭味相投,渐渐成了要好的朋友。就这样,背地里老大拜李忠为师,跟他学习摔跤。最终学到什么程度,老大不大清楚,可用李忠老师的话讲,如打比赛完全可以拿到名次,老大便略知一二。 但凡人若沦落至如此这般田地,大概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甚至也不知害怕为何物。看过眼前这架势,老大抖了抖胳膊,一把叨住先上来的那个小子,脚下一个踢(动作)垮哧就放了长条。旋即老大又垫上半步捞过另外一个,随手一个大别子(动作)那人也应声倒下。当第二个小子刚刚一落地的那一刻,老大瞅准机会伸出右脚猛地一勾,扑腾第三个小子一个腚敦砸到众号犯身上。 就这样前后不到二分钟的工夫,老大将那三个小子全都给弄翻白了。老大的动作之快之干净之利落,把周围的号犯视得呆若木鸡,全然傻啦!就在这时,号头好像看出点什么门道来,便起身上去抓住老大的手说, “好!……好样的,够哥们!”。 攥着双拳,老大塔一般立在地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给人一种武夫的雄壮。这时,大概是看守民兵听到里面噼里扑棱的一阵响声,过一会听听没动静了,便探进脑袋问, “帮助了吗?” “帮助了!” 号长回答。 “好!” 对于他的帮助就这样结束了。后来他才明白那帮助就如同《水浒》里的一百杀威棒似的,对那些市井泼皮无赖之徒进来后先打一顿,杀杀你的气焰。对此他甚觉有滑稽与讽刺的意味,一千年前封建制度下的产物,一千年之后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却死灰复燃,实乃令人费解。 看上去,那号头的年龄身材与老大相仿,人却比他瘦些,面色白净,五官清秀,不像当地山里的满族人。号头见老大气喘吁吁还愣在那,就笑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 “肇,希,杰,对吧?没进来之前我们就听说你了。看守民兵说你小子忒他妈操蛋,一个黑五类子弟,竟敢拿橛头打贫协主任,且差点没给打死,是你吧?因此,他们让我们好好帮助帮助你!看得出来你是条硬汉子,够哥们义气。” 老大斜乜了号头一眼,没有吭声。 号头接着说, “哥们!我叫邓恒,是沈阳八十二中的知青。咱们是一个公社的,我是赫图阿拉(满语,汉语意横岗)大队青年点的。咱俩的问题差不多,我们青年点有个女知青,是我一个班同学。有一天我听说,她被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给弄了,气得我拿菜刀就把那个家伙给砍了,但没砍死,操他妈的,就这点事!” 说完,邓恒冲着刚才帮助老大那三个小子勾了勾手指说, “来!认识,认识!今后都是哥们啦!” 那三个小子朝门上的小窗口望了一下,便匍匍爬将过来,坐于老大和邓恒身旁。接着邓恒给他一一介绍, “这两个都是我们八十二中的,田亮,李杰;这个是抚顺龙凤矿的知青,朱殿才。” 通过邓恒介绍老大得知,田亮亦乃68界老初一的。他个头不高,也就一米六七左右。人长的团头团脸的,透着几分机灵,就是一着急说话有点结巴;看得出他稚气未消,嘴巴刚刚长出一些毛茸茸的胡须来。田亮进来,是因为青年点一个男生嫌他不干活,吃得还多为此两人发生口角。那个男生盛怒之下打了他一个电炮(拳)。挨了打田亮自是不服,便跑回宿舍从行李底下抽出一把匕首,上去就把那个男生给捅了,肠子都给攉将出来。 李杰是初三的,看上去略显成熟,长得大块头,有些赤红面。他也是因打架,他是用棒子将一个抚顺知青给打傻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坐在他身旁如同大姑娘一般的朱殿才,半夜里将一大包炸药,置于生产队长家的窗底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房子给端掉半拉。当队长一家人惊恐万状清醒过来后,看到的是满天星斗,万幸的是尚未伤及人。 当天,老大也向邓恒讲述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还告诉他们自己为啥会摔跤。当他们得知,老大家是城里来的下放户时,就显得更加亲切,遂推崇他为山头之第二把交椅副号长便是! 过一会,邓恒铁青着脸,冲对面两个岁数稍大一点的号犯说, “操你妈,张二,李老歪!你俩到门口便桶那去住!你的地方倒给老大!” 看得出,对邓恒的吩咐,那个叫张二和李老歪的号犯,明显不太情愿,撅着嘴瞅着邓恒,愣是没动弹。见状,邓恒马上翻了脸,立起了眼睛,抓起一个枕头照那两人砸去,同时嘴里骂道, “操你小妈的,臭老捣(知青对当地人的称呼)让你俩过去,听见没!” 那两人躲过枕头,仍旧撅着嘴慢慢腾腾地拽着自己的被子,往门口蹭。看着他俩执执拗拗那个熊样,邓恒气得刚要起身,却被老大按住。邓恒坐下仍就气咻咻地说, “操他妈的,不要管他,他俩都是强奸犯,欠打!李老歪这X,把我们知青都给强奸了……” 按着号里的规矩,新来的号犯均要住在门口,紧挨便桶的位置睡觉,夜晚尿喷到你身上自是不必说了。除此之外每日倒便桶,刷便桶,到窗口接饭等一干子事,也就全归那个新号犯。邓恒照顾老大,没让老大住便桶的位子,而是让他挨着自己住最好的地方…… 这里的审讯,经常是动刑的打、捆、绑、吊、坐飞机、跪砖头、老虎凳乃家常便饭。只要你进来就由不得你,认不认罪都得认罪。夜深人静时,经常可以听到,鬼哭狼嚎的叫声从审讯室传出。那阴森森的叫声若在夜间响起,听起来真他妈的不寒而栗! 相反老大却认为,这里根本就不用动刑,终日两个酒盅般大小的窝头,附加一碗空汤,足可令那些彪形大汉立马倒下。倘若你呆上半个月,跑不出五十米一准趴下。 听说,沈阳一个看守所一天炸了监,是号犯们密谋将看管人员活活勒死后,纷纷逃窜。可没等这帮号犯们逃出几十米,竟全然昏倒于马路上。在看守所周围,监管人员没费吹灰之力,又将那些号犯一个个拖回,数了数一个不少。 那毕竟是听说,他有些将信将疑。可现在真的身临其境,毋庸置疑,这是铁的事实。两天过后,他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站起人就打晃。 进来后,令老大最担心的莫过于何时提审自己。老大倒不是害怕动刑,对此他早就豁出去了,只不过老大想早一点过完堂心也就净了!就在他豁出去的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渣滓洞集中营里的英雄们,也不过如此吧!因为人逢绝境,似乎一切均不在话下。然而与之不同的是,那些英雄们面对的是自己的敌人,他们全然可做大义凛然状;而自己面对的是谁?是敌人?是无产阶级政权?那么自己又是个什么人…… 看得出,邓恒和李杰与这里的看守民兵混得颇熟。于是他俩就在私下里为老大通融,请那些人尽量多关照老大点。然后邓恒又告诉老大,“审讯时,问你啥你就承认啥,不要扛硬,操他妈的!不就那点X事吗?认帐!” 一天深夜,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喊声和凿门声,将老大惊醒。 “5号的肇希杰——出来!快!出来——” 听到叫喊声,开始老大一阵阵心悸,知道定是提审自己;后来老大定了定神,慌忙爬起穿衣服。可老大发现自己无论咋定神,穿衣服的手依旧在抖。黑暗中,邓恒人等,均爬起拉住老大的手。 “别他妈磨叽!快点——” 极不耐烦的看守民兵在催促。 穿上衣服,老大重重地握了一下邓恒的手,感觉到里面的血又热又赤,老大似乎寻到了力量。于是冲号友们老大挥了挥手,亦欲做大义凛然状,可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号犯不允许有裤腰带和鞋带。)实乃影响其高大之形象。出了号房,老大欲学白公馆里的烈士为自己设计被审的形象;老大认为两腿一定别抖要直,脖子尽可能向后,最好两肩一高一低,这样显得顽强…… 转了几个弯又走过一个直廊,老大被押进一个审讯室。审讯室里灯火通明,周围堆放一些刑具,还有几个彪型大汉(民兵)。看过这一切,老大仿佛有种在电影里的感觉,特自豪!故而提溜一下裤子将腿和腰弄直。 三个呈一字型排开的办公桌,横在他眼前。办公桌后面坐着几个人,由于灯光是从高高的天棚上俯射而来,致使那几个人的脸色,被灯光映的有些发青;再加上他们那副死爹哭娘般拉拉着的大脸,还真有点面目狰狞,令人凛然可惧。 当天对老大的审讯,比他预想的要好,但罪也没少遭。对此,老大不晓得是邓恒他们疏通起了作用,还是这帮家伙实在是审累了。因为老大知道,在自己前面已有三个号犯如此这般。所以对老大的审讯,前后不过一个小时便告结束。 时间是短了点,可给老大留下的印象却刻骨铭心。尤其令他沮丧的是,方才为自己设计的烈士动作竟一个没派上用场,自己的形象惨遭破坏!跟他妈《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似的。 那帮家伙未打老大,进去后二话没说,就上来三个民兵,“嘁哧咔嚓”用绳子将他捆起。绳子在脖子处留一套,将老大捆好后,把剩余的绳子从套里穿过,然后两人狠狠一勒,立刻将老大两个胳膊吊至后脑勺下。 捆好后,又将老大按到两块砖头上跪下。孰料,跪砖头的滋味,忒难受!莫不如挨顿打。没等跪上二十分钟便大汗淋淋,“好家伙!”那滋味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后来根本就不用谁逼谁,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老大主动吐噜吐噜全交代了。 走出审讯室之后,老大心下想,若是大革命时期,面对冷酷残暴的敌人,自己一准是叛徒…… 看来,人怕死是绝对的,不怕死是相对的;人的自私是绝对的,不自私是相对的;人的势利是绝对的,不势利是相对的;人的嫉妒是绝对的,不嫉妒是相对的;人的胆怯是绝对的;不胆怯是相对的,这是他对人性的几点体会。 说起来,号里的人好像都有特异功能似的。每个人皆能凭借着南墙小窗户铁栏杆间所透进的一缕阳光,而准确无误地报出时间。他们没有针,但他们可用笤帚蘼子和毛巾线缝补衣服。他们还能用毛巾线把窝头切成若干片,或切成若干个如同工艺品一样的精致小块…… 娃噜哥和娃噜嫂带着Z诙谙爻亲屏肆教欤钪沾蛱降焦匮豪洗蟮牡胤健R惶焐衔纾窃谙爻堑姆构堇铮蛄巳镪烟谔诘娜獍樱吹娇词厮?词厮谄崞岬拇筇牛蔷苤诿磐猓谴用癖谥校弥洗蟮暮盼荨? 于是娃噜哥他们,围绕看守所前后踅摸了半晌,最后转到房子南面,逐一数着上面的小窗户。数了一会,便确定其一。遂走到窗口下面,娃噜哥冲娃噜嫂咬了一下耳朵,便扶墙蹲下。这时只见娃噜嫂将一袋包子叼在嘴上,费了好大力气方把双脚踏到娃噜哥肩上。得得瑟瑟的娃噜嫂,哪干过这等事,她颤颤微微用手扒着墙缝。娃噜哥载着她慢慢站立起来,直至将娃噜嫂送到小窗口处。娃噜嫂用手扒着窗沿,喊了一声老大的大名,同时将包子从铁栏杆缝里塞进。塞进后,娃噜嫂和娃噜哥同时滚到地上…… 听见娃噜嫂那熟悉的声音,腾地老大从地板上蹦起,嗷地一声呼喊着娃噜嫂。叫喊声不仅惊醒了面壁思过的号犯,同时也惊动了看守民兵。看守民兵,立刻知道南面小窗有人,便拔腿就从大门冲出,直奔南墙。 这时,娃噜哥他们早已钻进旁边的沟塘里,逃之夭夭了,自不必说!看守民兵没有抓到娃噜哥他们,又折回走廊,把脑袋伸进门上的小窗口,向里探望,见号犯们皆坐得整整齐齐,便摇了摇头走人啦!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三斤包子被老大干进一半,余者被邓恒几个人给报销了。一生中,老大永远也忘不掉娃噜嫂送的包子。即便是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每当看到包子,一准会想起那段峥嵘岁月,甚至还会为此而动容。 娃噜哥他们含泪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又回到了呼拦哈达山下。为了生存,娃噜哥不得不到呼拦哈达山那面,去刀耕火种。娃噜嫂在家却日日忧心如焚,泪眼涟涟。 一天娃噜嫂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和娃噜哥商量想再去县城看看,或许有啥办法能将老大救出。看着娃噜嫂伤心的样子,娃噜哥重重点了点头,让她抓紧去。第二天拂晓,娃噜哥就把Z诙辰舜笊健? 天薄曦时娃噜嫂的身影就融入到白蒙蒙、轻柔柔的晨雾中。她踏着湿漉漉的山间小路,步履坚定地直奔县城而去。 在县城娃噜嫂寻找了一天多的时间,走遍了县城所有她认为可能管事的地方。无论到哪,她逢人便讲,“你们谁管,我弟弟的事!”无论走到哪里,人们皆用惊异的目光视着她,尤其她操满口的山东口音,所有的人均以为她精神不好。娃噜嫂一次次被人呵斥,一次次被人谩骂,又一次次被人赶出。在县城里她寻找了两天,最后经一个好心人的指点,她终于找到管老大案子的地方。 次日上午,娃噜嫂来到那个地方。在大门口,她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方打动那位扛枪站岗的年轻人。是站岗的年轻人,将她领进一个办公室里。 办公室很大,里面极不规整摆放几张业已裂缝的旧办公桌。办公桌上不见文件,只有几个崩了瓷的旧茶缸,和一些旧报纸之类的东西。屋子里有五六个人,正蹲在椅子上或坐到桌上打牌,旁边尚有两人抱着膀,观敌了阵。那些人,时而说着粗话,时而又无所顾及放荡大笑。带娃噜嫂进来的站岗年轻人,与打牌中的一人咕噜了几句。只见那人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朝她这斜了一眼后,又继续玩牌。 看罢眼前的情景,娃噜嫂心里直犯嘀咕,怀疑自己是否又找错了地方。于是娃噜嫂就向四周看一遍,无可奈何地坐下,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那伙人。 大约近中午时分,随着一阵哄堂大笑,打牌的人纷纷扔掉手中的牌,鸟兽般散开。其中的那个人,晃晃悠悠踱到娃噜嫂面前。那人在冲娃噜嫂说话时,嘴唇上还沾着一支尚未燃着的香烟。娃噜嫂很担心,那香烟随时随地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可那支烟一直挂在那人嘴唇上,来回转动,始终不曾掉下。 “哎——你什么事?” 那人皱起眉头,小眼转了一轮,极不耐烦地问。娃噜嫂见状,忙怯怯生生站起,讲明自己的来意。临了还强调一句, “他可是个好人哪!你们一定要把他放出来!” 说完,娃噜嫂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那柔细的哭声,至使屋里的人立刻围拢上来。这时,只见刚才问话那人,一歪屁股,坐到娃噜嫂面前的办公桌上,将香烟从嘴上摘下,用眼使劲地盯着娃噜嫂。盯了半晌,那人大概是瞧出点门道来,眼里顿时放射出一股淫亵的光芒。那人一边斜着眼睛打量娃噜嫂,一边在大拇指甲上,一下下墩着香烟,然后阴阳怪气问, “肇希杰,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 娃噜嫂赶忙答道。那人又问, “是怎么个,弟弟?” 娃噜嫂一时语塞。 那人见状,便嘿嘿嘿奸笑了起来说, “那小子,是你相好的吧?” 周围的人听罢,皆跟着起哄,或随声附和。娃噜嫂深感自己已被人欺辱,遂低下头流泪。这时围观中的,一个公鸭嗓叫道, “瞧!这小老娘们长得还挺俊,他妈了个‘X’的,这奶子咋这么大?” 说罢,就朝娃噜嫂胸前抓了一把。那帮家伙,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接下来,又有几只大手上来,在娃噜嫂胸前乱抓乱摸。就在这时吱溜从后面钻出一个水蛇腰的人,一把将娃噜嫂上衣撕开两个扣子,雪白的肌肤立刻袒露于外。然后,娃噜嫂被人抓着,被人揉着、被人搡着,被人蹂躏着,笑声、叫声、骂声响作一团…… 恰在这时门咣地一声被撞开,突然,闯入一个像是头目的人,一切戛然而止。只见那个头目,狠狠把那帮家伙臭骂一顿,那帮家伙方灰溜溜散去。惊恐之中的娃噜嫂,慌忙扣好衣服,捂着脸哭。 后来,娃噜嫂被那头目带入一个略好一点的办公室里。进屋后那头目像个老农民一样的随和,给她倒了一杯水。半晌,娃噜嫂才止住哭声。再后来,那头目详细地询问了一下情况,表示可以考虑从宽处理,会抓紧放人。同时,那个头目告诉娃噜嫂不要着急,先回去等着。 直至他获释后方才知道,那头目是“三支两军”的解放军,刚刚到这里来是准备施行军管的。 离开那个大门已是下午,娃噜嫂想想今天的事,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恶梦中走出。此刻,她不知自己遭到侮辱,是该痛哭一场,还是老大有救了自己应该高兴?对于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社会她甚感迷惘。离开那个地方,没等娃噜嫂走出多远,就觉得天旋地转,难以行走,于是她就扶着墙坐到马路旁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浑厚男人的声音将娃噜嫂唤醒。娃噜嫂睁开眼一看,是关队长蹲在自己面前!那一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娃噜嫂确信后,便拉着关队长的双臂,伤心地哭了。视着悲痛欲绝的娃噜媳,关队长将她扶起。可当娃噜嫂一站起,她顿觉自己的胃一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搅痛,因此她又不得不蹲下,趴在地上呕吐。因娃噜嫂一天未曾进食,所以呕出的只是一滩黄水。这时关队长不无怜爱蹲下,为娃噜嫂轻轻拍后背…… 虽然止住了呕吐,可娃噜嫂的胃依然在疼痛,于是她捂着心口问关队长, “你咋在这……” …… 原来,娃噜嫂前脚从军代表那里出来,后脚关爷就背着大队革委会,找到那个管事的军代表。当时关队长以书面的形式,向军代表陈述了贾老二如何侮辱娃噜嫂,肇希杰又在什么情况下打的贾老二等过程。虽然关队长是背着大队革委会的,可呈上去的书面材料却加盖着大队革委会的章。这一切,是关爷得知老大要判五年徒刑后,采取的行动。 当天傍晚,娃噜嫂和关队长,走在从县城返回呼拦哈达山下,那黑茫茫的山路上…… 一路上,娃噜嫂和关队长一直围绕着老大的话题在谈论着。其间,关队长也坦诚地述说了自己对娃噜嫂的情感,以至于关队长痛苦地选择放弃,以及对老大今后的担心等等。由于关队长的坦诚,使得娃噜嫂也敞开不少自己的心扉,说到最后她只是哭个不停…… 娃噜嫂离开小草屋的两天,娃噜哥一直在惦记她。他除了担心自己媳妇的安全外,更想知道她是否能找到合适的人,将老大救出。当娃噜嫂披着一身璀璨的星光,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娃噜哥便知道老大有救了,且马上就要获释。兴奋不已的娃噜哥,一把将娃噜嫂抱起,一同滚到炕上…… 老大果然被释放了,事情就发生在娃噜嫂走后的第五天。临出来签字时,老大方晓得此乃是军管会点名将自己放出的。同时老大还知道,是娃噜嫂和关爷找的军管会的人。 老大一一告别了邓恒等号友,走出了看守所大门。像所有影视作品里出监人那样,老大扬起头望了一会湛蓝湛蓝的天空,又不无贪婪地吸了一阵清新的空气。顷刻间,老大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跃。此刻老大第一次悟出自由的真正含义!跑出五十米,老大没有倒下,而是拿着邓恒和李杰从袜子里抠出的五元钱,一头扎进一家小饭馆。 午后,老大迎着西方耀眼的霞光,沿着娃噜嫂走过的那条崎岖山路,朝呼拦哈达山下飞奔。一路上,老大边跑边想要尽快见到娃噜哥,立刻飞到娃噜嫂身旁。今天自己哪儿都不去,就直接去他们那。老大拼命地奔跑着,把身旁的山、水、树木统统都抛到身后…… 傍晚时,当老大深情地站在小草屋门前,望着被最后一缕如血的晚霞所装扮的呼拦哈达山,以及苏克素护毕拉河,它们是那样的美丽啊!弯弯的苏克素护毕拉河,母腹般包裹着阿哈伙洛,又从她身边轻轻流过。看过这一切,老大从心里由衷地感叹,这里的一切是何等的美好!这块土地又是多么的令人眷恋啊——我的故乡! 当老大推开低矮的房门,小草屋沸腾了。娃噜哥抱着老大,照他后腰连连两拳。娃噜嫂亦张开双臂拥抱着他俩,这时他们都哭了。没人能说清,此是苦涩泪水,或喜悦泪花?又有谁能知道,在这充满野性的山下,小草屋所发生的一切?过了一会,他们擦干了眼泪,又开始讲起送包子的事情,小草屋立刻被朗朗的笑声淹没了…… 高兴之余,娃噜嫂赶忙埋锅造饭,须臾间美味佳肴便置于桌上。隔着那张小桌,老大仍旧与娃噜哥把盏对饮。席间当酒过三巡他们便对天盟誓,“今后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最令老大激动不已的是,当天自己真地睡到娃噜嫂那暖烘烘的小炕上。娃噜嫂在炕头,老大在炕梢,中间隔着娃噜哥和Z诙? 山坳里的夜是幽静而又绵长的。如水如银的月光,从窗外泻入屋内,忽明忽暗地印在窗前的木桌和木椅上,泛出奶白色的光芒。望着黑漆漆的天棚,老大听着娃噜哥起伏的鼾声。当鼾声间歇时,老大似乎闻到,娃噜嫂那z竮竮@椿胤淼纳簦褂心俏⑷醯奶鞠ⅰ? “亲爱的娃噜嫂,你在想什么呢…….” 那又是一个,令人难以入眠的夜啊! 10 是那件事,让老大的灵魂受到一次冲撞,使他一度陷入绵绵不绝的痛苦挣扎中…… 每年的七、八月份是个农闲季节,当地满族人称这段时间为挂锄。一天,老大悠然自得地在苏克素护毕拉河里钓到一些麻口鱼,恰在这时与赵义(自己的那个同学)在河边邂逅相遇。见到昔日的同窗,老大本想把鱼全都送给赵义,谁料赵义硬要拉他去喝酒。盛情之下,老大只好收了排钩跟着赵义来到镇子里。 席间,赵义又喊来另外的两名同学共饮。一别几年,同学间的话语自是无拘无束,难免酒喝得兴奋一点。 出了饭店已是下午,从老大晕晕糊糊走上苏克素护毕拉桥的那一刻开始,想见到娃噜嫂的欲望是越来越强烈。这也许是酒喝多人的通病,想见最亲近的人!算起来,老大已经很长时间未见到娃噜嫂了,因为自打从看守所出来,爸爸妈妈就像看守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逃掉的罪犯一样,看着老大。情急中,妈妈还动用砸锅散伙来威胁他。今天,刚好老大的爸爸妈妈去了多木伙洛(多木,汉语意为,深色的水)为姐姐相亲,估计晚上是赶不回来,因此老大便加快了脚步向娃噜嫂那奔…… 小草屋依然是安静的,只有Z诙诶缸永锬嫠!T鹤永锏募ρ迹皇苯源饺肜改冢浪掷锏亩鞒浴? 历史上山里的满族女人,也要随男人上山去狩猎。她们时常把自己的孩子吊在树上,等打到猎物归来才管自己孩子,看着眼下的Z诙洗笸蝗幌氲搅苏庑4覼诙闹谎云镏校洗蟮弥捺喔缭绯烤徒搅恕O挛缤捺嗌┮步饺ゲ善吓蹋铮肮C艘幌耑诙强砂男∧怨希洗笞砩仙饺ソ油捺嗌? 大概是由于酒后的兴奋,离开小草屋后,老大连跑带颠转眼间就来到了山口。到达山口,老大一如一贪玩的孩子一般,一翻身爬上一块大石头,坐在石头上等候娃噜嫂下山。 坐在偌大的石头上,老大如同系情于山水之间酒后的李白、杜甫、王维人等的情感勃发。俯瞰远山,老大突然觉得自己生活的群山峻岭,是如此之美。同时,老大又像一远涉而来的艺术家那样,如醉如痴,被这里的一切所打动。恍忽间,老大觉得自己这脚下烟波浩淼的崇山峻岭,仿佛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有翠绿的森林,碧绿的田野,嫩绿的青草和黛绿的溪流,一切都在绿色怀抱之中,起伏波澜。山下的阿哈伙络,就宛如一艘大大的轮船,飘浮在这绿色的海洋之中;而娃噜嫂家的小草屋,恰似一叶小帆舟,停泊在山下那静谧的港湾里…… 正置老大陶醉在美丽的长白山景色之中时,娃噜嫂穿着一件鹅黄色带白点的上衣,挎着筐笑津津从林间走出。看到眼前如此可人的娃噜嫂,老大从石头上跳下,几步便来到她面前,从她手中接过筐。就在老大从娃噜嫂手中接过筐的那一刻,他触到了她那无骨之手,接着女人的气息便向他扑来,至使老大脚底顿觉就飘。一时间,一丝丝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在老大心中微微荡漾起来,整个人立刻被欲小便的感觉所笼罩。 接过筐后,老大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于是他便乘着酒劲一只手拎着筐,一只手猛然将娃噜嫂揽入怀中,狠狠吻了她。老大感觉到了,娃噜嫂那绵软湿润的嘴唇,是那样的美妙…… “一股酒味!” 把嘴唇从娃噜嫂嘴上移开,再去吸吮她那绵软的舌头时,她舔了舔嘴唇轻轻地说道。这时,老大发现自己的呼吸异常急促,同时娃噜嫂的胸脯也在一鼓一鼓的。于是,老大依依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说道, “中午和几个同学在一起……” “你喝多了?” “没有。” “没有啥呀!刚才我差点被你吃了。你不怕山里出来人呀?” “怕,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孙修文——我——爱——你——” 说着老大就抱起娃噜嫂,冲呼拦哈达山喊起。抱着娃噜嫂,老大跑出几步后又将她放下。这时娃噜嫂羞涩地对老大说, “我也是!哎,你咋在这?” “来接你,不行吗!” 瞧着脸颊绯红的娃噜嫂,老大深吸了一口气后,调侃地反问道。接下来,老大和娃噜嫂就像久别的情侣似的,边走边说着。 “行!谁敢说不行!人家巴不得呢,多少天没见到你啦!” 娃噜嫂娇嗔地说。 “快一个月啦,真想你!” 说完老大便将身体向娃噜嫂靠了靠。低眉善目的娃噜嫂,也抬眼看了老大一下。看着身边可爱的娃噜嫂,老大冲她抿嘴笑着说, “累了吧?要不要我背你走哇!” “不嫌坷碜啊!” 说话间娃噜嫂已把自己的手套在老大的胳膊里,然后偎着他接着说, “不累,就是口渴得厉害。” 听到娃噜嫂说口渴,老大立刻停住了脚步,朝山道下面望了一下说, “下面有水,下去吧!” 娃噜嫂深情地看了老大一眼后,就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 这些日子,娃噜嫂知道自己已深深陷入这疯狂的性爱之中,和老大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动人心魄的幸福感,简直是无法摆脱。那天从县里回来的路上,关队长那藏头露尾的话,不是在暗视自己不可想象的未来吗?关队长的话,无疑对自己的爱情憧憬蒙上了厚厚的污垢。有时,娃噜嫂忠告自己,不要无休止沉溺在理想的梦境之中,可老大炽热的感情烧灼着自己,自己又不能割舍掉他。自己曾不止一次想过,与老大私奔!一起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哪怕是个永远也见不到人的荒岛…… 下面是个叫吊水湖的地方。吊水湖其实是个落差不过十米高的小瀑布。山溪从上面飞流而下,扎到下面形成一个有个两篮球场地大小的一泓波光粼粼水面。因此当地满族人,称它为吊水湖。冬天整个吊水胡被冻成冰川,所以人们还叫它冰湖沟。 吊水湖对面,被低矮的山梁和绿树掩映着。靠这面,沿湖是一片青草地。青草地后面,就是刚才他们下来,绿树荫荫的陡峭山坡。爬上山坡,就是通往山口的那条弯弯的山路。由于山梁和绿树的笼罩,站在山路上,难以看清下面的世界。 他们携手来到湖边,站在绿草地上的娃噜嫂,冲老大嫣然一笑,转身去了湖边。坐在草地上,老大看着她喝水、洗脸、洗脚。一缕霞光透过树影婆娑,映在她那红扑扑的脸庞上,看上去是那样可人!洗浴过后,光鲜的她拎着鞋子,低垂着她那微微的八字眉,向老大走近。老大贪婪地注视着她,老大的整个心都在欣赏她的美,倾慕她的美。 又一次,老大见到她那长脱脱,扁生生,肉呼呼的小脚丫踩在青草地上。那一刻,老大顿觉酥然,一种奇异的感觉,骤然从他下身泛起,使老大的心狂跳不止。视着白皙的小脚丫,一股强烈的想去抚摩,或亲一亲它的欲望已无法遏制。 于是老大站到她面前,迎接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那会老大见到她那高耸的胸脯正在急促地起伏。由于洗脸的需要,她将自己的衣领以及衣领连接部分全部卷到里面,最大限度裸出她胸前那洁白的肌肤。见到这一切,老大的心骤然火光四起,猛地老大将她拥在怀里。老大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身子在自己怀里战栗。她瘫软了,软得站不住了!她将自己那嫩白柔软的胳膊套在老大脖子上,将他坠倒在草地上。他们倒下了!忽悠的一股酒劲涌上来,老大顺势将她整个人统统揽在怀里。她那双美丽的脚丫,就在自己眼前啊!老大疯狂地亲吻、抚摩了它……瞬时间,自己的身体一如触电一般的颤抖起来,血像脱僵野马一样,在老大血管里奔腾,整个人,连同下身都在膨胀……呼地老大活像条饿狼似的,将她压在身下,接下来他们就疯狂地翻滚在草地上…… 突然!一股滑爽和灼热在包裹着老大的下身,那阵阵痉挛所产生的握持力,和着一种奇异的感觉,随着老大一下紧似一下对她的撞击,触电一般通过他下身,迅速传遍周身…… 刹那间,老大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仿佛在迅速抽象,灵魂开始升腾。那一刻,他认为自己早已超脱了滚滚红尘,到了一个不沾人间纤尘,只有无尽欢娱的世界…… 随着他们最后的一声喊叫……老大和她都瘫软在草地上。 …… 她被老大搂着,她把柔软光滑的胳膊,套在他脖子上。老大不住地亲吻她,她潸潸滚下幸福的泪珠。见到她落泪,老大将她抱得更紧,同时为她舔拭脸上的泪水……最后她猛然抽出手,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拼命摇撼着老大,哭喊着,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呀!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受不了啦——” 她哭了…… …… 不知过了多久,老大和娃噜嫂各自躺在青草地上望着天空,相对无语。看样子,他们最终谁也未能真正进入那个欢娱的世界,灵魂也并未因此而升腾,而是又回到朗朗乾坤的人世间。此刻,他们忽然感觉到,刚才生理上那无边的酣畅,和灵魂中那无限的愉悦,在他们心中缓缓淡出;而娃噜哥的影子,却在他们眼前渐渐放大,一时间一丝丝的懊悔弥漫在上空。 事后,他们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一样,会不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呢? ……沉默了许久,老大木然对娃噜嫂说, “你先回去吧!” 于是娃噜嫂含着泪,默默向山下走去。 望着天空,老大仍旧独自躺着,一丝丝的悔恨在他灵魂中开始蔓延。他觉得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娃噜哥。接着“带我走吧!”的心底呐喊声又在老大耳畔响起…… 天将黑的时候,老大一头钻进那凉爽的湖水里,企图用那清澈洁净的湖水,洗涤一下自己身体上的污垢,和灵魂上的肮脏…… 那件事发生后,如果说过去的痛是单纯的阵痛,那么现在老大已完全浸泡在苦水里。与渴慕的娃噜嫂,那份炽热的情感及肉体的欢娱,和她那发自肺腑“带我走吧!”的心灵呐喊,老大对她的爱强烈!太强烈了!!想想善良质朴的娃噜哥,自己就像一个驮着脊背的服刑者一样,心灵深处背着沉重的包袱。 老大迷茫了……。 事后,有一段时间,老大没去娃噜嫂那。至于是羞于见娃噜嫂,还是不敢见娃噜哥,抑或是卑鄙的逃避,连老大自己也吃不准。可心灵深处疯狂思念娃噜嫂,所带来的痛苦一度使他委顿了。 后来老大虽然还和娃噜哥、娃噜嫂在一起,可似乎一切都变了样。老大总觉得,有一层难以看见的膜在阻隔着他们。每逢他们三人同时在场时,那种感受无法表达,尤其是娃噜嫂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更让老大难受。至于娃噜嫂对娃噜哥是怎样的心态,老大不得而知!总之他们三人陷入了一个混沌世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那一天起,老大似乎明白一个曾指导过他一生的真理,甚至有时觉得这个真理是世界唯一永恒的,是放至四海而皆准的。 老大认为,这个世界的自然属性状态应该是混沌的;这个混沌状态,决不会因为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过度,以及从不发达向发达转变而改变。那些所谓有一点点学问之人,总试图将这个世界上的事弄明白,说清楚。对此,老大从内心耻笑这帮家伙的愚蠢与肤浅,且不知深浅地站在讲台上或会议室及电视中夸夸其谈。 以老大看来,这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这才是世界的本身。细细想想,几千年来,这个世界上,哪件事真正被人们弄明白,又说清楚?哪个人物被弄明白,被说清楚了?甚至几千年前的事,现在依旧争吵不休,且莫衷一是。就连早已定论了千百年的东西,今天也要推翻,如,伟大的教育家,伟大的思想家孔子,现在不是也被人从坟墓里掀出,骂得狗血喷头吗? 尤其是人世间,所谓的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对与错诸如此类的东西,更是难以弄明白,说清楚。因为它们自始至终就相互纠缠在一起,严格地讲,它们不存在分别;应当说,这就是人类自然属性的根本所在。 我们来看看,这个世界有史以来,哪个是好人,哪个又是坏人呢?秦始皇、孔子、刘邦、项羽、曹操、刘备、岳飞、宋江……以及凯撒、拿破仑、丘吉尔、斯大林等等。就连我们骂了千百年来的暴君秦始皇,奸佞小人曹操反倒成了大加赞赏的对象。还有今天我们又公开评论蒋介石的几大功绩诸如此类弄得我们是眼花缭乱。历数有史以来的人物,我们很难给他们下一个好与坏的定义。如果用相对论的观点来探讨这个问题,好人干了些坏事,或坏人还干了好事那样区分的话,那未免太幼稚了吧。这一切怕是没人能分得清啊! 倘若你果真想将其说清的话,那么你首先要给它以假定。假定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范围、特定的政治需求、特定的伦理道德标准……才行。 那么,这假定条件恰恰是某人或某个集团,以及某个统治阶级利益需要在作崇,故而更加剧了事物的混沌性。 无论怎样,有一点是永恒的,只有老大和娃噜嫂心里最清楚不过,那就是他们之间情爱的火焰始终是燃烧的,且生生不熄。 本书∷来自∷幻 g46 剑 t42 书 l89 盟 阅读无限 s11 赢在幻剑! 第二章苏克素护河边 1 那是一个,凭个体就能创造出奇迹的年代;是一个走在幻想与疯狂路上的年代。一个平凡的人,一夜之间便可成为一个叱诧风云式的人物;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忽而便可济身于国家领导人之行列…… 在这种大政治环境感召下,他似乎也出名了,亦成为名副其实老大。自他把贫协主任打了后,这个消息迅速被人添枝加叶般传开。皆众口一词说,这家伙胆子忒大、敢打、敢拼、手黑是个茬子。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摔跤,也恰倒好处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思想指导下,一夜之间,山区的沟沟岔岔均撒满了知青。(就是原来的红卫兵,现在的下乡知识青年。)这些人在城里,曾经做过“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壮举。他们曾推翻过资产阶级司令部;捣毁过省委、省政府等各级的领导班子;发动过革命大串联;搞过破四旧;干过文攻武卫(坦克大炮都不在话下)。 这股疯狂不羁的力量,他们今后的出路在何方?这是个令所有人均头痛且棘手的政治问题。这些在城里砸红了眼的红卫兵小将们,作为革命的急先锋已完成其历史使命。眼下更需要的是社会稳定,且要抓革命,促生产,如此说来若将其散落到广阔天地里去,岂不是善莫大焉! 知青大多受到过“文攻武卫”思潮的影响,崇拜英雄崇尚武勇。一时间三节棍、七节鞭、武术、摔跤等诸如此类之行当却大行其道,搅得鸡犬不宁,此举足令所有知青和农村一些青年人趋之若骛。如此一来,老大那专业摔跤本领,便大大派上用场。再加上贾老二那档子事,着实征服了一批青年人,围其左右,“俯首称臣”听其调谴且不说,还奉他为山头“老大”。 大队青年点解散了,去掉大队革委会领导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些知青,实在不像头两年那么好管。头两年这帮家伙,红卫兵时期的那种激情和集体主义精神,尚在他们幼小灵魂中一息尚存;再有这充满野性的山里生活,对于这帮来自于城里的孩子们来说,无疑心存一份新鲜感。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他们玩腻了!忽然发现,自己已被社会所弃,不再是革命小将,也不再是革命之“急先锋”,更不是啥依靠的对象。事情怎么会这样!!那么这些年,我们究竟都干了些啥?我们真的要为此而付出代价吗?没有那么快吧!回城!看来暂时是没啥指望,因为那里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倘若真都回去的话,保不齐你们不去造他们的反,将他们纷纷拉下马呢? 对于这帮虎急急生死置之度外的知青,贫下中农亦诚惶诚恐,总觉得他们,如同贴在自己身上的一块膏药似的,太难受! 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暂时把你们寄存在这“广阔天地”里去“大有作为”罢!待你们的激情消耗殆尽再做理会!”因此,知青们的心里在慢慢变化着,由原来的激情——失落——麻木——以至于最后的绝望。 大队按着公社的指示精神,将知青再度化小,全部分配到各生产小队。所以阿哈伙络小队也不得不倒出一趟房子,迎进九名知青。后来,生产小队知青的集体伙食也是风雨飘摇,最后按国家规定,每人分给他们600斤口粮。 如此一来,失去集体伙食的知青,就像群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偷鸡摸鸭,打架斗殴,他们无恶不作,把社员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集体伙食撤消了,对于知青而言,最大的困惑就是吃饭问题,到哪里去吃?有的两人搭伙做着吃;有与社员关系好的,到人家去蹭饭;有的干脆就打游击,像个幽魂似的各个青年点乱窜,实乃饥一顿饱一顿! 阿哈伙络的五男四女九名知青,均为沈阳八十二中的。青年点点长名叫高高。高高瘦高个头,鼻子上置一眼镜,略显斯文。据说他父母乃省里的高级干部,为资产阶级司令部的黑干将。文革一开始,被打倒靠边站且不说,还关进了牛棚。 凭日常的举止言谈,不难看出高高是个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青年人。由于高高处事稳重,志向高远,所以老大颇喜欢和高高在一起。另外老大和高高都有个共同爱好,看书!对于书的概念老大认为,这个世界若没书,人和动物不二;一个人从不看书又不寻找知识的人,如行尸走肉!高高箱子里书很多,就连当时流行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多雪的冬天》、《出类拔萃之辈》之类都有。如此这般,老大和高高很快就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 金灿灿的秋天,仿佛一夜间就到来了。苏克素护毕拉河畔,那金色的稻浪滚动在美丽的田野上。呼拦哈达山下,一坡坡火红火红的高粱,如血若旗般随风飘荡。长白山如同一个深闺待嫁的秀女将要出嫁那样,一改往日的色彩,披上了五颜六色的嫁妆,犹显雍容华贵。 秋日里的一个清晨,高高站在青年点的路口等老大一块出工。高高见到老大,悄悄塞给他一本列夫 "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 "卡列宁娜》后,他们就拎着镰刀一同走向田野,到苏克素护毕拉河畔去割水稻。小说《安娜 "卡列宁娜》已被定为资产阶级黄色书籍,所以老大只好把它藏在背心里。 行至秋日田间小道上,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和鞋子。看样子,高高今天的心情不错;一边走,他一边快活地用镰刀扫着路边蒿草上的露珠;又一边拾起石子抛向田野,轰赶正在啄粮食的小鸟。走了一会,高高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老大说, “老大!告诉你件事,千万不要讲出去!” “保不准!” 老大调侃地说完,冲高高笑了一下。高高接着说, “昨天我收到了爸爸的来信。老大你知道,我和爸爸妈妈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也从未通过信。爸爸在信中说,他们在高山农场劳动改造,一切都好。由于专案组对他们控制得极严,所以这封信是通过内部人带出来的。爸爸在信中告诉我说,‘社会不会总这样,将来会走向正轨。’他还告诉我,‘要对眼前一切,对自己的人生要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在信中,他还重点嘱咐我,要抓紧学习,不要把功课荒废了……” 说这番话时,高高显得有些激动,镜片后面一直闪烁着光芒。那会老大觉出,高高仿佛就像在黑暗中已挣扎数日的独行者,眼前突然出现一屡生命之光似的。停顿片刻,高高接着又说, “老大!我想暗地里,把初中课程全部补习一下,然后在自学一下高中课程。和你说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 说完,高高抬起头用眼睛注视着老大。老大会意地点了点头说, “高高!你爸爸的话和我爸爸的观点如出一辙。私下里,爸爸也是这样说。可现在爸爸好像对我已失去信心,很久不再提这些啦!我再清楚不过,爸爸最大的愿望,巴望我别再出去惹祸,也就谢天谢地啦!” 老大和高高走过架在灌溉渠上的小木桥后,老大接着说, “另则说,像你们知青人生还是大有希望,将来可以回城,可我哪?高高跟你讲,我的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做个军人,最好是海军,当个将军,这也许是我们满族人的天性吧!这个你知道,历史上的满族男人,除从军打仗以外,他们啥都不会做。可现在我只能眼巴巴看着贫下中农子弟戎装一身。这是个阶级社会呀!过去印度把人分成四等,最末等的人上街要敲小钵。告诉上等人,要远离自己,否则会把晦气传给他们。现在我就差没敲小钵啦!” “庄子说过,‘哀莫大于心死,愁莫大于无志。’。法国的罗曼 "罗兰也告诉我们,‘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没有坚定的信念。’老大,别灰心!我想,不管在哪,学点东西总还是有用的……” 嘿!这家伙来劲啦!高谈阔论!老大知道高高现在亢奋,就由着他说。不过,受高高感染老大后来也风趣地回驳高高一句, “尊敬的高高先生,奥斯特络夫斯基曾说过,‘理想对于我来说,具有一种非凡的魅力,我的理想……总是充满着生活和泥土的气息。我从来不去空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说完老大和高高皆笑。 话虽那么说,可老大还是确信高高的话,一千个正确!所以在后来的日子,老大始终未放弃学习。 说话间,老大和高高已来到田间。他挨着高高每人拿六垄水稻,向前割去。社员们似乎尚未从昨晚的睡意中挣脱出来,均慵懒着闷头不言语。田野里,除了镰刀割水稻所发出轻微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声响,因此显得格外安静。 秋日里,昆虫迎来自己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躲藏在草丛中的蝈蝈,在静静的田野里抖动着翅膀快活鸣唱,寻找情侣。如遮如盖的蜻蜓,在空中盘旋后,落到草叶上,在勾腰产卵。一只绿鼓鼓的螳螂,从稻穗上跳下来,落到他的脚面上,武士一般冲他挥舞锯形前爪。当他停下手中的镰刀,捉住那只张牙舞爪螳螂,直起腰的时候,太阳已升起老高一节…… 暖暖的阳光烘烤着人们的脊背,愈发使人提不起精神,时时都有恹恹思睡的感觉。如此一来,老大和高高,渐渐就落到社员们的后面。正当老大提起精神,准备追上去时,一个尖厉的女人叫声,顿时打破这里的宁静。 “呦——你个臊X老爷们,往哪捅!” 一听那发嗲的骚贱声,不用看老大就知道是富二嫂在叫。自打老大和富二嫂翻了脸,这个女人背人前后没少骂三七疙瘩话,甚至话里话外把娃噜嫂也捎带出来。对此,老大都赖着老实巴交富二哥面子,不去理会她。 上次贾老二扒娃噜嫂家房子,逼死娃噜嫂的母亲,是富二嫂使的坏,这个信息是关爷最近无意中透漏给老大的。因此,老大恨透了这个女人,恨不得抄刀子捅了她,然后把她的下身旋下来,悬挂在永陵镇大桥上晒干!在心里老大早已暗下决心,伺机定要为娃噜嫂出这口恶气,可对于一个女人,他实在不知从哪下手…… 接着一个叫刘四的男人故意大声说道, “捅捅你那‘丸口’在前面碍事!” 原来,富二嫂在刘四前面割水稻,她那撅起的硕大屁股,在刘四眼前不住晃动,弄得刘四心旌荡漾,最后用镰刀把在富二嫂屁股中间捅了一下。听罢富二嫂那急赤白脸地叫唤,估计刘四真的把她给弄疼了。 说话间,富二嫂边喊边张牙舞爪冲刘四扑去。不容分说,富二嫂上去一把薅下刘四的帽子,随手将帽子塞进自己的裤裆里。不过四十岁的刘四,人却过早地谢了顶。头发虽少,可胡须却分外茂盛,若摘下帽子一视,一如捉鬼的钟馗一般的滑稽。因此,一年四季他头上总是顶着帽子。谁若敢碰他帽子一下,那简直是在骂他八辈祖宗。帽子被富二嫂装进了裤裆里,立刻裸出那鸡蛋壳般漂白的脑瓜瓢,他活像马戏团的杂耍。 虽然如此,富二嫂仍觉不解气,随手又从身旁的水坑里,抓起一把稀泥,“咕唧”糊到刘四的脑袋上。他们的打闹,自是引来社员们一阵阵的怪笑。不知是哪位觉得还不过隐,便滋事般地喊了一嗓子, “唉,看——刘四你那玩意咋还冒黑浆——” 吃了亏的刘四为挽回败局,一毛腰来了个黑狗钻裆,径直朝富二嫂裤裆里拱去。大概是由于用力过猛,硬是把富二嫂拱了个大仰巴叉。于是,俩人就在稻田里骨碌起来,骨碌到最后,硬把富二嫂的上衣都给撸到上面,将其脸盖住。胸前她那一对雪白雪白的大奶子,立刻甩到外面。恰在这时,刘四从地上爬起一眼瞧见那大奶子,禁不住他嘿嘿一笑,然后伸手摸了一把,又揉了两圈,临了还捏了一下乳头…… “哎呦——哎呦——” 随着刘四的一声尖叫,众人一看皆明白。原来,富二嫂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了刘四的下身。争强好胜的富二嫂出手忒黑,直抓得刘四嗷嗷乱叫;同时,脑袋跟鸡啄米,双手活像绿豆蝇搓前爪似的,向富二嫂求饶。 “二……嫂……二嫂!” …… 男女社员在劳动间说笑打闹,抑或打情骂俏,乃至抠抠摸摸早已司空见惯,因此老大皱着眉头,鄙视着富二嫂和刘四,淡然一笑。 记得巴金先生说过,“女人离开含蓄,就不是女人。” 有时老大会心存困惑地说,难道你们的生活果真就那么阳光灿烂且进入共产主义不成?不管咋说,他们的嘻笑怒骂,还是换来了无尽笑声,使得劳动场面一改方才的沉闷,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就在社员们乐此不疲地热闹异常时,忽然,从对面田埂上走过两个人。那两个人边走边冲地里干活的人呼喊, “喂——这,是不是阿哈伙洛小队……” “别闹了!别闹了!你们找谁——” 是打头的裴三子,一边“哈呼”着富二嫂和刘四,一边把手放到眉毛上问。富二嫂见来了生人,自是知趣地偃旗息鼓了;可满脸发紫的刘四依旧佝佝着腰,在原地转圈…… “我们找,老大——老大——” 听到有陌生人在喊话,社员们纷纷断住了笑声,将目光投向那两个陌生人。大家一听说是找老大的,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此刻众人皆怀疑,老大是不是又惹祸,被人找上门来啦?其实老大心里十分清楚,社员们一准是这样想的。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老大直起腰朝地头望了一下,然后丢掉手中的镰刀,朝那两个陌生人走去。直至老大他走到那两个陌生人跟前方瞧清,原来是邓恒和田亮。看着他俩穿得鲜鲜光光,较昔日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免有些吃惊。“乖乖是你们俩吗?” 老大在心里说。 两位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港服,裤角管瘦若鸡肠而且吊起老高。用当时最时髦的话说,“吊腿裤,大边鞋,尼龙袜露半截。”见到昔日同窗战友,老大兴奋得照邓恒的前胸嘭就是一拳,然后说道, “哥们!你俩也出来啦!啥时候的事?” “操他妈的!上个礼拜放的。你走后不久整个群专指挥部就被军管了。这帮当兵的还真他妈的够哥们意思,对知青大都网开一面从轻处理。过两天李杰和朱殿才他们也能出来。” 邓恒握着老大的手说, “太好了!走!到我们小队青年点去。点长是你们一个学校的和我关系很好,晚上在他们那喝酒。” 兴奋不已的老大说完,伸手摸了一把田亮那团呼呼的脑袋瓜。 “老大,今天就不去了。我和田亮到永陵镇还有点事。今天我们来找你,是有件特殊的事想求你帮忙,不知行不!” “说——没问题!只要哥们能办到!” “真的吗?” “别废话!为朋友‘两肋插刀’咱们谁和谁呀!” “操他妈的!这些日子你知道不,永陵镇晚上有个跤场。沈阳四十八中外号南市老阚(阚子勤)和大宾(韩学宾)从旺清(满语,汉语意厚皮老猪)转点转到嘉禾大队(满语,汉语意落叶)。这俩个X,来到永陵公社不久就在二中摆一跤场。没几天,就把我们八十二中会摔跤的哥们,全然震住!现在无论是知青,还是当地青年谁也不敢上。看样子这个棍是彻底立住了。老阚和大宾这些日子可牛X 透了,挨个青年点吃,看了女知青就说是马子(不安分的女人)就要挂(搞)。听说他们已经玩了不少女生了。老大,不知他们到过你们队青年点没有,他妈的!我想让你去杀杀他们的威风,给哥们出口气……” “老……大!你去教训教……训他们一顿。” 田亮一着急又开始结巴。 “他俩砣儿大吗?” 老大紧蹙着眉头问。 “老阚和你差不多,看上去块头没有你大。可跤摔得绝对必!号称沈阳宝三宝振林的徒弟。大宾那家伙砣儿可就大了,足有一百八、九十斤。” 邓恒接着说道。听过邓恒的话,老大瞅了一眼地里干活的社员,思忖片刻说, “跤场在哪?” “在二中院里!” “邓恒!这样吧,今晚我先过去看看情况,看完再说,好吗!” “行!晚上我和田亮等你。” …… 收工后,在回堡子的路上老大问高高, “高高,沈阳四十八中的人,到过你们青年点吗?” 听了老大的问话,高高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说, “你咋问起这事!” 老大没有吱声,只是一脸严肃视着高高。于是高高说, “来过,我看他们不像好人。个个马桶(背兜)里都装着菜刀。第一次来时管我们要钱,没办法大家凑齐了二十元钱,才把他们打发走。第二次他们又来时,为了防止意外我事先把女生全都打发走了。这帮家伙实在不讲义气!把我、李军、韩洋洋的箱子全给凿开,抢走了五十斤全国粮票和一些东西。这帮土匪,我真怕他们再来!” “他们每次都有几个人?” “五、六个人吧!” …… 吃过晚饭,老大对妈妈说去青年点找高高借书,方脱身从家里出来。出了家门,他一溜小跑,径直朝镇里奔去…… 自打上次老大把贾老二打了之后,家里按着上级的处理意见,赔尝给贾老二1500个工分。惊恐万状的爸爸妈妈,又给贾老二买了麦乳精、奶粉、罐头等一些补品,附加三只老母鸡一并送去,让他好好补补身子。事情说来也怪,贾老二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且亲切对他爸爸妈妈说, “小舅,小舅妈,你俩口子就别再跑了。从你姐姐那论咱们都不是外人,是不。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下地啦。老大这孩子不错,就是脾气涨了点,将来一定是把好手……” 后来,椐关爷讲那1500个工分贾老二也不想要了。 从县拘留所回来,好些日子老大都未见到贾老二。前几天算是冤家路窄恰好在堡子东与贾老二撞上。一见到老大的影子,贾老二飕地调头便跑,然后滋溜一下便钻进了自己家,关门不出。看着贾老二逃跑的背影,老大本该追了上去和他再理论一番,可老大没那么做追至贾老二家门口,他搬块大石头,坐到贾老二家门口,硬是不走。足足坐了三个多小时,吓得贾老二愣是没敢露头。众人见状皆围将上来,一方面看热闹,一方面在为贾老二捏把汗。心想,看架势这小子会不会把贾老二的房子点着……最后是贾老二的借壁子(邻居)刘四老婆,好说歹说才将老大劝走。 从县里回来后,家里对他看管得实在是严上加严! 从爸爸妈妈的话语中获悉,他们非常喜欢高高,背人前后没少说高高这孩子懂事,有抱负之类的话。同时也希望老大多和高高接触,学点文化知识啥的。所以今天他对妈妈说去找高高借书,妈妈欣然应允,自是不必说。 当老大走进学校操场的时候,天已一擦黑。在学校用来照明的汽灯下面,已经围满了人。站在最外圈的两排人,都站在凳子上。走进操场,老大一眼便瞧见邓恒和田亮,在人群后面转悠。邓恒和田亮见他如约而至,马上兴奋朝他跑来。老大一把抓住田亮的手,接着将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下后,搂着他俩一头扎进人群中,找一靠前的位置落下。 跤场直径不太大,地中间上扔着两副褡裢。这时老大发现,自己对面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就见一个砣儿大块足的家伙从人群中站起。 只见那人光着膀子,下身着一条黑丝绸的跑裤,腰间扎一红色板带,大咧咧走到跤场中间。那人在摆放褡裢的地方,顿了一下后,朝周围瞅了一遍,活象江湖卖膏药的。 然后那人用一只脚将褡裢勾起,褡裢在他脚上转了两圈,只听叭地一下,将脚上褡裢踢至空中。褡裢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落下。就在褡裢落下的那一刻,那人一伸手褡裢恰好落在他小臂上,顺势他便将褡裢穿上。看罢这一切,老大心说,别说这两下子果然不含糊,一招一势式,虽属花拳秀腿,但也还算干净利落。 “这!这……个就是大宾!” 田亮用胳膊肘拐使劲拐了老大一下说。看过大宾袒露于外那宽大的胸脯,褡裢的两个前襟已跑到他胳肌窝下,道是有点像蒙古族的摔跤服。老大在心里方叹到,这家伙的块头委实不小。虽说大宾看上去好像不是太高,那是因为他胖墩的缘故。估量一下,大宾的个头决不会低于一米七八。再瞧大宾的鼻眼嘴,均集中在脸中央,那令人发笑的摸样,酷似日本相扑运动员一般无二。 大宾昂着头颅,在跤场里来回走动了两圈,嘴里还跟骡马一样,不住打着响鼻。大宾边走边不时活动活动腰腿,踢两个飞脚打个旋子啥的,不可一世等待着挑战者。 说话间,从人群后面挤进一个人来。灯光下,老大一眼便认出,此人乃后堡李糖房家的老二是也。众人皆习惯称其为李二。李二的砣儿不比大宾逊色几何此乃当地颇有名气的大力士。二百斤多的麻袋轻轻一撅就上肩,什么磨盘、碾砣诸如此类的东西,到他手如玩一般。平时李二就爱鼓捣个摔跤、拔大葱、拉棍等这套玩意。看样子,李二今天手是有点发痒,笑嘻嘻抱着鸡啄米一般的拳头,冲着大宾说道, “陪大宾练练!请老弟手下留情。” 说着又冲众人拱了一下手,然后便伸手去够褡裢。 “几跤几胜?” 大宾傲慢地问。 “啊!三跤两胜!” 那时的摔跤没有裁判不记分,摔倒就算,故李二如此答道。李二穿上褡裢,他和大宾互相抱抱拳,就像斗鸡似的开始视着对方走圈,寻找进攻的机会。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大宾猛地冲出左手,一把钳住李二的小袖;尔后稍微往前一抖,又一把死死薅住李二的盖领。李二见大宾来势如此凶猛,便慌忙应战,随手也紧紧抓住大宾的两个小袖。一搭上把俩人就开始进招,由于他俩的力气都大,故谁也不敢贸然行事。两个人一如两头公牛顶架一般,支着架子转了两圈。 最后还是李二有些耐不住性子,将大宾猛地往前一扭,就想把腰往大宾怀里送,行家里手便知,他要入大别子。抖了一下后,李二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上把和走向均不到位,又慌忙将腰闪出;接着便使起蛮劲来,两脚使劲一蹬地,差点未把大宾给端起来。端了两下就欲往前擒,折腾一阵没将大宾弄倒,只好又放下。看来,还是大宾有实战经验,待他两脚一着地的那一刻,回手就给李二来一踢。这时,恰好是李二的两脚距离很近,平扎在地。大宾脚一出去,然后双手陡然往怀里一抖,上手的小袖和盖领两个把位猛地一扭,“扑棱”李二翻了白。 “漂亮!好——好——”围观的人们顿时响起一阵阵叫好声、哄哄声和鼓掌声,其间尚夹杂着口哨声。 第二跤大宾用了一个拉擒(摔跤动作)将李二拉翻了个。第三跤大宾使了一个耙子(摔跤动作)把李二摔出老远。如此下来李二便以0:3败北。败将李二,脱掉褡裢抱着拳钻出人群。当天老阚没上场,坐在外围观敌了阵。看得出,老阚的年龄比他们都大。后来他方知晓,老阚原乃街溜子一个,光小学就念了八年。老阚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人瞅上去就很精明,透落,给人一种极舒服的感觉…… 夜色深远而浩淼,黯蓝的夜空坠满了星斗。初秋夜晚凉风习习,老大独自一人顺着苏克素护毕拉河畔沙沙潜行。 第二天傍晚,老大便早早来到摔跤场。心下老大在核计,今天一定要下场,与之决一雌雄。因为昨天回去之后,老大对大宾的跤法进行了仔细的研究。以老大看来,大宾摔跤有两个特点,其一他善于使用盖领和小袖这两个把位。有了这两个把位,再配以他那极其发达的小臂力量,对方恐怕就已输掉一半。再有,由于身体条件,大宾很少使用深幅动作,如此一来对手无形中就减少了可乘之机。然而,大宾的致命弱点也就在于转动慢,脚步移动迟钝,一般来说这是胖子们的通病。 如此一想,老大认为要想战胜大宾,坚决不能丢掉盖领这个把位。再有要加强走动,必要时拖着他来回转,来个“快打慢,慢打迟,打闪纫针”的战术…… 在人群外面,老大一把扯下上衣,露出他那狠狠鼓起的胸大肌,和老虎般威风的后背。老大将衣服甩给邓恒和田亮,然后将军用腰带勒紧一扣,一闪身便钻了进去。走入跤场后,老大没有像大宾那样,张牙舞爪耀武扬威,而是稳稳当当步至中间,两臂交叉,抓起褡裢的两个袖,然后从头上一翻将褡裢套于身上;随手从褡裢袖里抽出腰带,于腰间飞快地绕了两圈后,又极内行地在左侧腹前,打了一个梅花结。一切完毕,老大便开始做了两个扩胸运动,啪啪又踢了踢脚,感到全身很利落。一切准备就绪,老大就在跤场上,慢慢地踱起圈来。 “哎!哎!哎——你是哪的?你想跟谁玩?” 是老阚极不耐烦地问。 “他是老大——” 有人在喊。 “哥们叫老大!是阿哈伙洛的,我想陪大宾过两招。” 说罢老大冲周围观众抱了一下拳。 “我不管你啥伙洛的,你玩也得跟哥们打个招呼!” 老阚愤愤然又说了一句,说完低头冲大宾嘀咕一句。 对老大的一举一动和自报家门,老阚和大宾是极不满意,故大宾用眼珠直翻愣他。其实,老大心里早已有数,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一是想以此举来激怒大宾,从而造成他求胜心切的焦急情绪;另一方面,老大觉得摔赢乃其次,更主要的是把他们的跤场砸了,是真的!因为,老阚和大宾这帮乌合之众,在永陵公社已成害群之马。凭仗着他们胳膊粗力气大,各个青年点乱窜,抢钱,挂马子无恶不作。听人说,老阚还把嘉禾当地的一个满族格格(丫头)给忙活了,这更令老大怒发冲冠!当邓恒和田亮说起这事时,虽然老大不动声色,但他心里早已运足了劲,定要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一听说此人是专冲自己来的,大宾便呼地便从地上爬起,架架哄哄地向中间走来。围观的人等,有细心者甚觉今天有些不大对劲,且闻出点火药味道,料定今晚定有好戏可看,故而众人皆不大声说话,且唏嘘声渐起。人群中的邓恒和田亮,看罢他刚才之架势,心中特痛快。兴奋之余,邓长恒也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心说,“你老大行吗?”再想一下,如果老大今天你弄不住他们,那可咋办!假如老大果真把这个跤场给砸了,那么将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呢?如此一想,邓恒便敛住气,下意识摸了一把马桶兜里面的菜刀。菜刀田亮也有一把,是用来防备万一的。 大宾气呼呼穿好褡裢,俩人就开始走圈。可没走出几步,老大觉得不该再继续走将下去,如果再走的话,大宾定会冷静下来。想到这,老大突然一转身,抱拳冲大宾说,“献丑了!”。 话音未落,老大就冲大宾扑去。大宾没料到,老大出手如此之快,便慌忙迎战。首先,他俩开始一阵激烈的抢把,捣把动作。心下老大早已打定主意,死活不让大宾抢到盖领这个把位。噼里啪啦上上下下抢了一阵,大宾觉得自己今天极不顺手,未占着上风便有些焦急,然后就拼命地往前够。面对大宾的反击,老大顺势拖着大宾来回转悠,且不急于进招。转了一会,老大发现大宾脚下移动的脚子,开始乱了方寸。 “脚下!脚下!注意脚下——” 是老阚在喊。 又转了一会,老大瞄准机会,便在大宾的胸前唰唰唰反复捣了几把。老大那迅疾如飞的捣把动作,足令大宾眼花缭乱。大宾为了稳住自己,不得不也上来抓他。正当大宾身体向前一倾的那一刻,老大没有将大宾再往前拖,反而奋力向后推去,随之脚下迅速做了一个耙子的动作。大宾果然中招,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两步后,扑通一个仰巴叉,砸向观众。 在他俩来回转圈,而都不能进招时,全场上百号人皆屏声敛气,且鸦雀无声。当观众见大宾四脚朝天倒地,喝彩声顿时炸开,其间还夹杂着口哨声。站在旁边跃跃欲试的老阚,皱着眉头,狠狠地抽烟。满脸通红的大宾,从地上爬起,讪白白地向下拽了拽褡裢襟后,愤怒的又冲了上来。可没几个回合,又让老大进腰、转体、变脸啪地一个手别子,将大宾摔出老远……当天是老大以3:0大获全胜而告终。 气急败坏的大宾从地上爬起,狠狠将褡裢摔在地上,灰溜溜钻出人群。早已看不过眼的老阚,猛然将半截烟掷于地上,抄起地上的褡裢,冲他抖了抖胳膊,打出个手势,示意他五跤三胜。 对于老阚,老大不太打怵,那是因为,虽然老阚的跤法比大宾好,但老阚毕竟没有自己壮,在这方面占优势。当天,老大和老阚绞斗得十分激烈,而他俩的跤也摔得分外精彩、漂亮,大有专业水准不二,将在场观众看得皆呆若木鸡不说,忒过瘾! 因为有大宾的三胜垫底,老大心里自是有了底数,信心倍增,人自然也显轻松许多。于是,老大左扭右撕,前推下按,狠抡猛拽,有时把老阚拖得直趔趄。最后由于老大过于兴奋之故,实战中出现几次小小的纰漏,结果造成2:2之平局。按着跤场的规矩,若遇此种情况,如有任何一方提出休战,摔跤便可暂告停止,待双方另择机再战。 看得出,老阚乃聪明之人,有大宾这个欠茬,他惟恐造成全军覆灭之后果,而无颜见江东父老,故而迫使他选择了停战,并声称明晚继续! 经过交手,老大已十分了解老阚和大宾的跤法与战术,觉得自己战胜他俩已成定局。但不可否认的是,老大认为老阚和大宾实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跤法极为正规;但老大总觉得他俩太过于格式化,俗话说不刁!这样的跤法若遇到强手,是极易吃亏的。 第三天晚上,观看摔跤的人明显比往日多出几倍,简直是人山人海!篮球架子上,墙头上,雨搭上四处都爬满了人。一向斯文的高高,得讯后也带着青年点的几个男生和两个女生,为老大跺脚助威,且摇旗呐喊。 跤场上,老大肝部攻击法、曲肘击颌等技术运用娴熟,简直是神勇无比,哐、哐、哐把大宾又刷了个三比零。看样子,老阚昨天回去,对他的跤法有所研究,故而使他不如昨晚顺手。老大和老阚的一场智慧的对抗、肌肉的对抗、骨头的对抗、平衡力的对抗展开了…… 在最后一跤的最后一刻,老大和老阚扭抱在一起,噢地一声双方都发出了怪叫。老大狠狠地夹住老阚的脖子,倾全力拖拽他重心偏移,一秒、二秒、三秒……僵持着,老阚死命地撑着。双方没了声音。就在这时,老大嚎地一叫,只见他猛地一变脸,嘭地一声重重将老阚砸在自己身下。最终老大以3:2战胜老阚。 就在老阚被老大压在身下时,全场轰地炸了,皆嚎叫起来,欢呼声、起哄声、口哨声顷刻间响彻跤场整个上空。老大特自豪。 青年点一个叫何平的女知青,竟然跑进跤场内,将一个用山花和野草编成的花环套在老大脖子上;接着,何平翘起脚飞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最后趴在老大耳边偷偷说,“老大!你很棒哦!” 当邓恒、田亮、高高、李军、韩洋洋等人,将老大抬起来欲抛向空中的那一刻,老大发现老阚和大宾夹着褡裢溜走了…… 2 娃噜嫂病了,住进了镇医院。 当老大和高高跑到医院时,娃噜嫂刚刚被人推进手术室。在走廊里老大就听见娃噜嫂那令人揪心的惨叫,冲上去老大一把将横在门口的小护士掀倒。闯进手术室,老大便见到头发蓬乱的娃噜嫂,大汗淋漓地卷缩在手术台上。看罢,老大扑上去握住娃噜嫂的手。极度痛苦中的娃噜嫂,也紧紧抓着老大的手,仍旧呻吟不止。就在这时,走进一位个子矮小的男大夫和两名护士,将老大往外推。 “你咋能到这个地方来,啊!这是手术室,你晓得不!” 那个矮小的大夫用细细的嗓音,操着一口上海话,极度不满地对他嚷嚷。 “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们咋还不管,啊!告诉你,假如这个人要有什么一差二错,我要你命——” 愤怒的老大,冲着那个矮小的上海大夫猛吼。老大这一吼不打紧,可把那个矮小的上海大夫吓稀了,扶着门框惊恐万状视着他,怯怯地问,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 恰在这时,高高也跟了进来。 “老大!你咋能闯进手术室那?快走!赶快走——” 说完高高就连推带搡,将老大推出手术室。 出了手术室,老大气呼呼随高高来到大夫办公室。一进屋,老大见到娃噜哥和几个医护正急得团团转。从他们的话语中老大得知,娃噜嫂患的是急性胃穿孔。由于娃噜嫂平日身体就弱,且还贫血,做手术急需血浆,可医院上午刚刚做完一例大手术,备用的血浆基本用完。 “你们家属来了几个人?还有我们医护人员谁愿意给病人献血,赶紧去处置室。” 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大夫冲周围的人飞快地说。 “我行!我是O型血——” 站在人群后面,老大撸开胳膊便冲大夫挥了一下。这时,高高用惊疑的目光瞟了老大一眼。 大夫说完话,整个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均朝处置室跑。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老大实在为那时候的人无私奉献精神所感动。每当老大看到,现在人金钱至上人欲横流,自私冷漠的时候,老大一准会想起那时人们的激情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才几年光景就如此天壤之别啊…… 经过一番化验,只有老大和另外一名护士,对上了血型。当天老大抽了400CC,护士抽了200CC的血。当老大捂着胳膊从处置室出来时,心里豁然舒朗。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血即将要通过输液器,送至娃噜嫂的体内,要与娃噜嫂的血溶为一体,一种无尚的幸福感在老大心中升起。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什么,该是何等的幸福! 法国巴尔扎克曾说,“爱情的真正含义,就是奉献……” 两个小时后,突然手术室的门洞开,说明手术已结束。老大和娃噜哥立刻挤了上去,直奔手术大夫。待手术大夫拉下口罩时,老大发现做手术的竟是那个矮小的上海小男人。上海小男人举着两只胳膊瞅着他皱了皱眉头,冲娃噜哥说, “抢救是很及时的,呕!手术也是非常成功,穿孔面小小的,以我看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你,谢谢你,大夫!” 老大和娃噜哥连连谢着。可上海小男人抹搭他一眼走人了。 面如纸色的娃噜嫂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冲老大和高高勉强牵动一下嘴角,然后笑容立刻在她脸上枯萎了。 “是弟弟给你输的血。” 娃噜哥不无感激地说。 “我听护士说了。护士说我恢复得一定快,因为是那头壮牛给你输的血。” 娃噜嫂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极其微弱。高高和娃噜哥都笑了。老大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那天晚上,是娃噜哥护理娃噜嫂,老大和高高天黑尽的时候,才离开医院。 秋日的夜空,高远而明亮,星光把小路照得亮堂堂的。老大和高高肩并肩默默地走着。老大一句话都不想说,就想静静地走上一会。此刻,老大无法说清自己现在的心境。按说娃噜嫂生病该是件坏事,可老大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是因为给娃噜嫂输了血吗?老大在思索着。 身边的高高,似乎也心事苍茫,在沉默着。在走过苏克素护毕拉河时,高高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忽然问道, “老大!我想问你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黑暗中,老大瞅着高高说, “你这家伙,有啥心事吧!弄得跟真事似的。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吗?尽管问!” “那好,老大,你告诉我,你喜欢娃噜嫂吗?” 听高高如此一问,老大的心突地一跳,怔住了。老大万万没料到高高会问及这个问题。于是他有些嗫嚅。 “我……哦……” 不管不顾的高高由着性子说下去, “老大,堡子里有些人在背后偷偷议论你,说你和娃噜哥好是冲着娃噜嫂去的。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过去我一直不太相信这些鬼话,因为她毕竟是个逃荒的盲流。你是知道的,当地人把他们看得很低,如同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乞丐一般……” “逃荒的咋啦,讨饭的咋啦!他们也是人!往前数几辈那些汉人,谁家不都是逃荒讨饭过来的。啊……” 愤愤然的老大打断高高的话!高高依旧说着。 “老大,你不要误会,我决没有轻视他们的理由。不过是今天我看你那劲头,才发现你对娃噜嫂是那么好。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堡子里那些漫天飞的流言蜚语,绝非空穴来风。” 说到这,高高碰了老大一下,还是不管不顾地说, “前几天,我在你家吃饭。肇婶在外面抱柴火时,偷偷对我说,白旗沟刘四老婆家有个堂妹说要介绍给你,可你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就一口给回绝了。这与娃噜嫂有关吗?” 星光下,老大扭头又看了高高一眼,然后也仰起头,凝望空寂浩淼的夜空,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老大将高高拉进柳树趟子里,坐到河边的水牛上,(防止河床滚动,砌起的石头墙,像牛头一样,向河里探去。)把自己和娃噜嫂的事,统统告诉了高高。 说完后,老大有些感激高高,因为憋在心底的话,自己不可能对除了高高以外的任何人讲。今天高高给自己一个倾诉的机会,因此老大觉得心里畅快,舒服极了。那会,老大忽然觉得,把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对人的身心是多么有益。这或许就是女人长寿的秘诀吧,因为,女人有话大都愿意得咕出来,从不憋在心里。 “老大,我能理解你和娃噜嫂的情感,可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 …… 黑暗中,高高燃起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高高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路上高高在问老大的同时,也在思念着自己心中的女孩。那天他们坐在水牛上,高高也对老大讲述了,他和自己女同学之间的故事。 高高那个女同学叫黄雪梅。雪梅家也是省政府大院的,文革一开始她父亲也身陷囹圄。高高和雪梅从小在一个院长大。他们一起上小学,又一块读初中,实属青梅竹马那种。记得,上初二时,高高就偷偷爱上了雪梅。后来他们一起破四旧,一起搞大串联,再后来他们又一起被清理出红卫兵队伍。可不知何故,雪梅中途转校,故下乡去了开原,从此孔雀便东南飞了! 就在他们即将要奔赴各自战场的那天晚上,高高告诉雪梅“我爱你!”时,雪梅就投进了他的怀抱。当时,高高紧紧地拥抱了她,又疯狂地吻了她。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定下了海誓山盟,尔后书信如同雪片一样,飞来飞去。每次回沈阳,他们总是要相约而行。高高深深爱着雪梅…… 事情发生在一次回沈阳的下午,那天高高从青年点回到沈阳后,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去往雪梅家。当他走到雪梅家胡同口时,发现那里围着许多人,还有口号声迭起。看样,是在开批斗会。 那个年代,类似这样的场面,太多了!每当见到这场面,高高一准会联想起自己父母被揪斗时的情景。因此,高高加快了脚步,欲离开此地。可无意中,他往台上瞥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高高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一击,接着就突突地跳个不停。因为,一幅极其醒目的会标,横空而出,“永红街道永红战斗队批判修正主义分子黄绍波现场大会”闯进高高的视线。 黄绍波就是雪梅的爸爸,这高高是知道的。于是他停住了脚步,悄然躲在人群后面,翘脚看去。当高高将目光投向批斗会台上时,脑子轰地一下炸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足足半天才醒过神来。高高看得清楚,台上长条凳上跪的是——黄绍波,而手持红宝书站在他身边发言的,竟是他女儿——雪梅。 “黄绍波!你这个修正主义分子,我问你,你在家里有没有说过,红卫兵竟瞎胡闹,不让当咱就不当了。有没有对我说过,学知识不是白专,是红专这话。你还逼着我学习数学、语文,说这些是不是让我走白专道路,背叛人民……” 雪梅发言的声音脆弱而颤抖。实在看不下去了!高高扭头跑开。回家后,高高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整个人有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感觉,特累!静下心,高高想想,省城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所以,第二天他告别了姑姑(爸爸妈妈进了劳改农场,他就寄居在姑姑家里。)踏上了返回青年点的路。 高高没有买火车票搭乘从北京至通化的列车。当高高在南杂木火车站(杂木满语,汉语意为刺玫)下了火车的时侯,暮色已浓重。 那时的知青,就好像是共和国的功臣一般,他们坐车住宿从来不花钱。男生多了,就抖了抖了,菜刀那玩意;女生多了,就放赖,死缠乱打任凭你怎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说穿了,他们就像美国西部一贫如洗的牛仔一样,剩下唯一一条命和一把力气,“天上老大,地下老二”无人敢惹。他们认为,共和国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他们如是说,“我们曾经坚定地捍卫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毛主席曾六次接见过我们,“资产阶级司令部”也被我们打倒,咋现在将我们甩啦?姥姥!” 其实他们只说对一半。重要的是,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有孩子上山下乡,无论是火车、汽车还是各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从内心里同情这帮孩子。横竖是国家的钱,因此都睁一眼闭一眼暗地里帮助他们罢了! 下了火车还要换乘汽车,那个地方每天通往县城只有一趟公共汽车,此时早以是无车可坐。要想回去,只能拦截运输的卡车喽!知青拦截卡车有一套本领。 倘若你提着行李站在路边冲卡车司机挥手,那你就老外了不是!任凭你把手臂挥断,休想司机给你停下。那么,你只有背起行李,远远冲卡车司机招手,然后你就直奔卡车走,它往哪拐你就朝哪走,直至把它迫停为止。车停下后,切莫跟司机打招呼说小话!就直接翻身上车,赖着不下来或冲司机抖一下那玩意,就行!司机奈不过你,最后一准会将你送到目的地。 到那时,你再冲司机挥挥手且留下一句,“有事找哥们!”。孰不知你能办啥事? 高高那天搭的就是运输的卡车,在夜色浓重的时候,回到阿哈伙洛。 回到阿哈伙洛以后,没几天高高就收到了来自开原雪梅的信。高高没有给雪梅回信。后来,雪梅又给高高写了第二封信。信中雪梅向高高哭诉,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雪梅告诉高高,她是提前两天回到沈阳的。到家后的第二天深夜,街道造反派的人突然闯进她家。造反派告诉她妈妈,明天要从牛棚里将她爸爸“借”出来,对其进行批斗。原因是,他爸爸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以副市长的身份说过,“我们国家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就要求我们勒紧腰带度过难关,每人每月供应三两豆油!” 三两豆油的供应标准,就这样实行开来了。有一阵子,确有人管她爸爸叫“黄三两”之说。可这陈芝麻烂谷子之事,却被一个造反派头头给抓住,且又上纲上线。这个造反派头头,原来乃雪梅家不错的邻居。这个“邻居”确信她爸爸已倒台,而永无复兴之日。甚觉往日对她家点头哈腰的这笔帐,要重新清算一番,一雪昔日之耻。造反派将雪梅和她妈妈圈了一宿,逼迫她娘俩检举揭发其夫其父之罪行,并勒令与其划清界限,否则定没她爸爸好果子吃(暗示皮肉之苦)。只要雪梅和妈妈能“大义灭亲”站出来检举揭发,革命群众定会“从轻”处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那天雪梅和妈妈均揭发批判了爸爸的“罪行”。由于她和妈妈的诚意,造反派人等果然未过分为难她的爸爸…… 虽然如此,高高还是未给雪梅回信,雪梅也就再也未来信。其实高高早已陷入困惑中,一会,自己和雪梅两人手拉手,徜徉于河畔公园时的情景,出现在脑海里;一会,批判会现场雪梅的瘦弱身影,又浮现在自己眼前。自己心中的芥蒂,高高无法消除,只是不愿过多去想此事…… 讲完自己的故事后,高高将烟头按到一块石头上,拧来拧去直至把它碾成烟末才罢手,然后他又长长地,呼出一口叹息…… 老大无语,只是在心里默念莎士比亚的一句话,“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真诚的爱情永不是一条平坦的道路。” 第二天晚上,仍是高高帮老大打的埋伏,去医院替换娃噜哥。当老大匆匆赶到医院,已是掌灯时分。推开病房门,老大发现娃噜哥不在,是关爷坐在病床边,和娃噜嫂津津有味地说着什么。 冬天在雪地里和关爷发生“殴斗”的那件事以后,老大惊喜地发现,关爷再见到娃噜嫂时,那种火光四射而又色咪咪的眼神不见了,和娃噜嫂说话时也不再是粘粘糊糊的了。对此老大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每当见到关爷,老大总是冲关爷先笑一下,就算是感激吧!关爷见到老大立刻站起,与他打了招呼。 “来吧,老大!我在这里坐了半天了,你咋才来。操——” 走到关爷身边,老大冲他笑了一下,不语。这时关爷又把手重重放到老大肩上接着说, “臭小子,一定要照顾好病人,否则我找你算帐。” 说完,关爷拍拍老大的肩膀,又冲娃噜嫂摆了一下手,转身离去了。就在关爷冲娃噜嫂摆手时,老大看到已有泪珠挂在娃噜嫂眼角上。老大把关爷送到门外,直注视着关爷那坚实的背影,完全融入黑夜里,他才返回。 回来后,老大发现挂在娃噜嫂眼角的泪珠已不见。较之昨日现在的娃噜嫂,看上去可精神多了。尤其是她那红红的嘴唇,好像打过唇膏似的,喜兴人!注视着娃噜嫂,那极赋诱惑而又性感嘴唇,老大搞不懂,是因为她的脸色过于苍白,而衬托出嘴唇越发红润呢,还是自己的血液在她体内所起的作用。 边看老大边想,她那嘴唇一定是暖暖的、甜甜的、润润的。因此老大几欲俯下身去轻轻地亲吻她。然而老大未能如此这般,因为对面病床的被子里,正缩瑟着一个干枯的老太太。老太太就像被人弄上岸的鱼一般,在被子里一口口地倒气。刚才迈进病房时,老大就发现老太太那骷髅似的脑袋,正在顽强抬起,可仅仅支撑了片刻,就无力又垂了下去。老太太的晚辈们,也同老太太一样,把目光都落在老大身上。看样子,老太太就像一个熟透了的瓜一样,随时随地都有与瓜秧脱落的可能。 想到背后一双双眼睛,老大只好拖过一把凳子坐至娃噜嫂身旁。 见到老大,娃噜嫂勉强将头欠了一下,又冲他甜甜一笑后,眼睛立刻就湿了。毋庸置疑,那一准是幸福的泪花。一个男人若能体会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对你流露出她那无尽而又甜蜜的幸福是由于你的存在,这个男人该多么豪迈啊! 真应了车尔尼雪夫斯基那句话,“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这当中得到快乐。” “怎么样,觉得好点吗?宝贝……” 在唤宝贝两个字时,老大把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只有他和娃噜嫂才能听见。娃噜嫂深情地凝视着老大,然后把嘴角向上一翘,合了一下眼睫毛,娇娇地说 “好多了,就是觉得有些乏,而且口渴得厉害,可大夫不让喝水哦。” “没关系,我们少喝点,润润嗓子、嘴唇总该可以吧。” 说着老大便扭过身去,端起茶几上的茶缸后,舀了半匙水轻轻抹到娃噜嫂微微起皮的嘴唇上。娃噜嫂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冲老大腼腆笑了。就在娃噜嫂花一样绽开笑容时,老大有意回头扫了一眼干柴一般的老太太。老大发现老太太仍旧顽强地抬起骷髅般的脑袋,面目狰狞地视着这里…… 回过头老大见到病床下一网兜吃的东西,便问娃噜嫂。 “这东西是关爷拿来的吧?我看你们唠得挺热乎,在说啥?” “在说你呗,关队长竟说你的好话了……他还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让我一定好好的待你……” 随着娃噜嫂缓缓流出的话语,她的泪水也扑扑簌簌流下…… 老大未替她去擦拭流泪,只是一任它流出,因为老大在那一刻,在内心感叹着关爷“多么好的男人!”……他们沉静了许久,后来他为了让娃噜嫂开心,老大对她说, “娃噜嫂,我最近做了件大事,你愿意听吗?” 娃噜嫂使劲点了点头。接下来老大把在永陵镇二中摔跤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娃噜嫂听。老大本以为娃噜嫂一定会为自己的“壮举”而喝彩,然而他却发现,娃噜嫂边听边拧起眉头。于是老大不得不打住话语,伸手去为她抹去挂在眼角残余的泪珠,知趣地说, “好啦!咱不讲这些了,行吗!” 这时娃噜嫂微微舒出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 “他叔,我不是不愿意听你说话。我是在想你不该去逞那个能,因为现在的知青,作得可太厉害啦。据大夫讲,这里每天都有知青被砍伤的,被打残的;还有当地人被他们打坏的,打死的也有啊!听说昨天晚上一个叫孟三的抚顺知青,被人砍了七刀,据说缝了一百多针。多吓人呀!面对这些无家可归的亡命徒,现在公社、大队、小队的领导乃至社员们都惹他们不起,事事都让着躲着他们。他叔,我们是有家有口的,和他们斗不起呀,听嫂子话哦,今后千万别和他们来往,好吗?” “好!我听你的。” 听罢娃噜嫂一番话,老大甚觉有道理,知道自己和那帮家伙搅和太深,属实没啥好处。可话又说回来,邓恒那帮哥们对自己那么好,不去那还叫啥哥们义气,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 那天晚上,他和娃噜嫂唠了许多许多。后来老大趴到娃噜嫂的床边睡着了。夜里醒来时,老大发现娃噜嫂将被子拉过一大半,盖在自己身上…… 3 娃噜嫂出院了,是老大和娃噜哥还有高高三人,用带车子把她拉回家的。 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娃噜嫂就像被气吹过一般,一天天丰腴起来。人也一改往日那柔弱而又忧郁的情态,身体无处不洋溢着女性荷尔蒙,少妇的妩媚与韵致在她身上渐渐显露出来。看过鲜鲜亮亮性感十足的娃噜嫂,老大在想,娃噜嫂原来的瘦弱一定是与胃病有关,现在把她有病的地方去掉,人也能吃了,自然就会胖起来。 秋收的一天,老大在山下地里割苞米。中午社员们都回家去吃饭,老大和高高没走。等社员们陆续离去,老大拖高高直接去了娃噜嫂家。他和高高来到小草屋,瞧见娃噜嫂正在院子里喂鸡。娃噜嫂见到他俩拎着镰刀双双进院,高兴得将笸箩里的苞米一下子全倒进鸡栏子里,然后便热情地与老大和高高打招呼。 “来,来啦,高高!还没吃饭吧?” 面色绯红的娃噜嫂兴奋地冲高高说,好像老大不存在似的。 “娃噜哥呢?” 老大问。 “进山了!你俩没吃饭吧,想吃啥?” 这回娃噜嫂是瞅着老大和高高两人在发问。 “给我们做点过水面吧!有吗?” 听那口气,老大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吩咐着娃噜嫂。 “有!你俩进屋坐吧。” 说着娃噜嫂便进屋去生火。老大和高高没有进屋,站在院子里,一边品味娃噜嫂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家,一边逗在院子里玩耍的Z诙灰换幔捺嗌┚桶衙嫣踝龊昧耍剿┙萑コ浴B钡蔽杂屑Φ暗牧酱蠛M牍妫糜谀咀懒讲唷D咀乐醒氚诘氖且煌胗赡⒐健⒗苯贰⒓Φ鞍局瞥傻穆焙图父鱿萄嫉啊U镜侥咀栏埃洗蠛透吒呋ハ喑蛄顺颍中α艘幌拢惴直鸲似鹜牒艉艉舴缇聿性瓢阃炖锖唷G昕碳洌淮蠛M朊嫣跞坏菇抢铩? 就在老大和高高撂下饭碗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一听声音老大便知是娃噜嫂在呕。听罢,老大的心猛地抽搐一下,猜想是不是娃噜嫂的胃病还没好?接着忽悠一下一种极其不详的预兆笼罩着老大,“是不是她的胃又出了大麻烦!”老大在想。于是他和高高从屋里跑出,老大抢先一步蹲到娃噜嫂身旁,轻轻地为她拍着后背。过了一会,娃噜嫂终于止住了呕声。老大扶起娃噜嫂惊疑地问, “胃还不好吗?” “没事的。” 娃噜嫂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花,又用手掌按了一下眼窝答道。 “娃噜哥知道吗?” “知道。” “那为啥不去医院再检查一下?” 老大急煎煎地问。 “我说没事就没事,说了你也不懂!” 说完娃噜嫂腼腆地笑了。 直至三个月以后,老大才知道那天娃噜嫂呕吐是因为她怀孕了。可当时着实把老大吓了一大跳,真的以为她的胃又出了大麻烦。 高高见老大和娃噜嫂有说有笑,且如此这般地亲昵着,自是悄然离去。因为,距离上工时间还有一会,所以娃噜嫂让老大进屋躺着休息一下。 Z诙约涸谠鹤永铩P〔菸堇镏挥欣洗蠛屯捺嗌┝饺恕L稍谖屡目簧希洗竽翘袄返哪抗庖恢辈煌5囟⒃谑帐巴肟甑耐捺嗌┥砩稀? 娃噜嫂那挂在脸上的浅浅笑容,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看上去煞是动人。这时,老大忽然想起在医院的那天晚上,她柔情缱绻的样子,使老大的脸立刻热了,心也随着飘荡起来…… 收拾完碗筷,娃噜嫂似乎不想再做什么便站到炕边,无限深情地注视老大,那会她的脸也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娃噜嫂爬上炕从被垛下面拽出一个枕头塞给老大。大概是由于屋子太小太过温馨吧,当娃噜嫂往老大头下放枕头时,女人的气息极其强烈地冲击着他,使老大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瞬时间,老大就觉得脑子一热,一把将娃噜嫂搂到自己怀里,紧紧地将她抱住,接着老大便疯狂地吻遍她脸上的所有部位,简直是要把她吃了!娃噜嫂仰起脸也吻着老大,最后她把自己柔软的舌头塞进老大的嘴里。老大轻轻地吮着。娃噜嫂的舌头活像一只活泼的小兔,不住地舔着老大的舌头和上牙膛…… 陡地老大一翻身就将娃噜嫂压在身下。正当他们熊熊的烈火在胸中噼剥燃烧时,是Z诙驹诘厣贤弁鄞罂蓿率顾遣坏貌环牌庖磺小@洗蟠涌簧吓榔穑跏ダ碇嵌酝捺嗌┖莺莸厮担? “晚上,我在苏克素护河堤等你!” 说完老大扣上衣扣,冲出房门,去干活…… 一个下午,老大的灵魂深处早已变成了激烈的战场,中午和娃噜嫂抱在一起的情景,在老大脑海里膨胀着。“晚上,我在苏克素护毕拉河堤等你!”的话语也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是娃噜嫂为老大洞开了这扇门。老大无法回忆那无比美妙,欲死欲活的感觉,因为老大觉得那一刻实在太短暂啦!老大多么、多么想再来一次啊! 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夜晚躺在炕上,老大的心就开始焦灼,和娃噜嫂在青草地上的搬鸾倒凤之事,一准占据他全部灵魂,使老大难以入睡。 自己做了对不起娃噜哥的事,这是他深知的。因此,老大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痛苦地挣扎,仿佛撕裂成两半,沉重的心里负罪几乎使他失去了理智。为此老大一直在极力遏止自己的欲火,结果老大发现,事情恰恰相反。尤其是最近,在老大心里反倒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在老大心里涌动着。如此一来,老大的灵魂始终在欲望与理智之间挣扎着。 晚上要不要去?还是收工后,告诉娃噜嫂放弃这一切?最后他咬紧牙关,支持道德的旗帜在自己心中飘扬。然而,当老大下工走近小草屋,见到院子里娃噜嫂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动摇了。一时间,疯狂的欲望早已埋葬了道德的旗帜。最终,老大没能取消和娃噜嫂的约会,饶开小草屋回家了…… 从老大离开小草屋的那一刻起,娃噜嫂心绪就开始缭乱,整个下午她的心都难以平静。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几乎已成为自己的一切,这一点娃噜嫂心里最清楚。由于老大炽烈的爱,使得自己恢复了年轻人的全部热情和赤诚,疯狂坠入爱河,由此所带来的无尽愉悦和幸福,是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 这些日子娃噜嫂知道自己,时而生活在天堂,时而在地狱。有老大存在的时候,自己仿佛就在天堂里;若失去老大或想想自己的丈夫,自己简直就在地狱里煎熬。自己和老大的纵情欢娱,娃噜嫂深知自己已失去了贞洁,在丈夫面前自己是个罪人。有时她在想,不能再活在这虚无缥缈的梦境中,离开老大吧!记得那天在医院关队长话里话外,试图劝自己离开老大,当想到要离开老大的时候,自己痛苦的感觉,比走上死亡之路还要痛苦若干倍…… 晚上要去见老大吗?想到这娃噜嫂便不停地绞缠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月色迷人,唉哟,太迷人! 如银的月光,把苏克素护河畔的路漆得亮亮堂堂的。当如盘的月亮升起的时候,老大悄然离开堡子,朝苏克素护毕拉河堤走去。一路上老大在想,娃噜嫂是否能来赴约呢?老大甚至还想到如果她不来,也未必是件坏事。凭借皎洁的月光,老大很快就来到苏克素护河堤上。当老大耸身跳下河堤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老大耳边响起, “哎——我在这呢。” 听声音,老大便知是娃噜嫂,于是他寻声一看,娃噜嫂就站在河堤根下面。说话间,老大早已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就这样他们无声无息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长达十几分钟。最后,老大听到娃噜嫂抽泣的声音时,自己抑制不住的泪水也蔌蔌而流,同时老大在心底呐喊着“这一切太苦啦……” 捧起娃噜嫂的脸,老大一下一下亲吻着,同时老大把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腰间,触摸到她那温暖而细嫩的肌肤。当老大笨拙地抚摩到她的乳房时,她的身体立刻颤战起来,同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老大为娃噜嫂解开裤带,她的裤子滑落到地上。老大那颤抖的手,抚摩着她的腰和臀部又向下摸去,最后当老大触摸到她那柔软而温暖的两腿中间时,老大再也抑制不住了!伸开双臂,老大猛然将她抱起,然后跑出几步,将她平放到大堤根的水泥台上。接下来,老大便飞快地甩掉自己身上的所有衣裤,饿狼一般扑了向她。当老大把自己那东西放入她体内时,他们同时啊地一声,就进入那疯狂的欢娱世界…… 急风暴雨的颠簸顷刻而过!娃噜嫂瘫软在水泥台上,身体不住地战栗着。老大用颤动的手,为她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突然!老大又疯了似的,将已穿好的内裤,一把拽了下来,复而又压到她身上。于是乎他们高潮迭起,彻底疯了…… 最终他们穿好了衣裤。就在老大心满意足牵着娃噜嫂的手,爬上堤坝的那一刻,老大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击一下,不由的老大和娃噜嫂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人惊住了!因为老大一眼就瞧见,是娃噜哥背对着他俩的身影出现在他俩面前。大概是,娃噜哥听到他们上来的声音,快速向前奔跑几步,然后蹲在地上用双死命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这时娃噜嫂早已离开老大,三人的位子呈三角形。整个世界一下子死过去,一切凝固了!瞅着蹲在地上娃噜哥那瘦弱的身影,无边无际的悔恨,在老大心中翻腾…… 不知僵了多久,后来从娃噜嫂那里传出她抽泣的声音,接着就是娃噜哥呜呜的痛哭声。此刻,老大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哇地一声也哭了。边哭老大边扑到娃噜哥跟前,嘴里不住呼喊着, “娃噜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接着老大又跪在娃噜哥面前,用手狠狠抽自己的嘴巴。然而,娃噜哥却不视老大的存在,依旧不住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嘶哑着嗓子老大又喊道, “娃噜哥……你原谅我吧……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去黑龙江的山里,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回来……” 老大狼一般的哭喊声在黑夜里震撼着。听到老大的嚎叫,娃噜嫂也哭喊着扑了上来。 “孩子他爸……这事不怪他叔啊,不怪他叔!都怪我……我不是个好女人……你惩罚我吧……你把我休了吧……” 娃噜嫂哭喊着也跪到娃噜哥面前,不住给自己丈夫磕头。这时,娃噜哥的哭声更大了,像狼嚎一般,嘴里还不停说着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娃噜哥没有了眼泪,缓缓伸出双臂,将老大和娃噜嫂都揽到自己的怀里,于是他们三人抱在一起,又痛哭起来…… 那天在医院里,老大和娃噜嫂说摔跤的那件事,果真让娃噜嫂给说中了。 一天永陵镇俱乐部,正在上演南斯拉夫战斗故事片《桥》。都说这个片子特别好,所以那两天各堡子的青年男女,纷纷从四面八方涌向俱乐部,去看《桥》。 当天老大风急风火吃罢晚饭,将碗筷一推,抬腿就朝青年点跑,准备找高高一块去看电影。 青年点是五间草房,男女各占两间,中间一进门那间是灶间。进了灶间,南北各有两个八印大生铁锅,置在锅台上。锅台是用石头和黄泥砌就,已被烟熏得黢黑。再往里走,便是东北地区典型的南北大炕了。 进了灶间,一个破烂的木锅盖,仰面朝天躺在地中央,和它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水梢和一把破锹头。水缸,是缸底朝天的,看过没水的样子,知道它已废弃多时,有横在地下,尚有一丝水迹的水梢为证。看来,是谁用水谁就到井边去提一点。 走进男生宿舍,浓烈的臊臭味,能把人呛一跟头。这帮家伙就在屋里尿尿,甚至大便也在屋里造,老大早有耳闻!南炕上的行李,一如山里光棍汉的行李,各个油滋麻花的,且散乱地堆在一起,互相牵扯着。炕席已破,上面有几块小饭碗大小的洞。黄泥炕面已从破洞处裸出,凹凸之处被人蹭得污亮,边缘尚残留几粒苞米粒和高粱粒等杂粮。 炕梢胡乱堆积一些杂物:有肮脏的球鞋、农田鞋,还有一只早已掉了底的军用大头鞋,被一条破烂的劳动布裤子裹着,一顶黑光光的鞋头裸于外,在努力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一个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的饭盒,放在南面窗台上。一支酒瓶里盛着黄黄的液体,那绝不是谁喝剩下的啤酒,很大程度是尿。泥墙的凹陷处,置放一盏用药瓶制做的煤油灯。煤油灯,早已把周围的墙壁熏得漆黑,上面尚有一串串的烟垢悬挂,轻微的烟垢随开门、关门的气流在颤微微摆动。 靠近煤油灯一侧,挂着两个网兜。网兜里装有几个已变了颜色的玉米面饽饽。饽饽中间,还有夹杂两个黑黑黢黢的咸菜疙瘩。咸菜疙瘩早已枯缩,有白色的盐霜从里面泛出。 北炕上摆放两个用报纸糊就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上面贴一张《红灯记》李铁梅的剧照。不知是何人所为,将李铁梅的脸上画上一副眼镜,复加两撇小黑胡。一卷还算整齐的行李迭放在箱子上,被一件棉絮均裸到外面的扎道工作服棉袄覆盖着。老大估计那一定是高高的行李。 屋里只有李军一个人。李军也是沈阳八十二中的。此人有一外号,人称“半天”。称半天是因为该人爱睡懒觉,早上出工压根就起不来,只好下午晃晃当当去上工。这样一来,他的记工薄上,皆青一色半天的符号。久而久之,知青们便称其为半天,后来就连社员也这样称呼他。 老大走进屋时,半天正蹲在炕上,守一二碗热水,煞有介事啃苞米面饽饽,间或还矜着鼻子咬一口咸菜疙瘩,再喝口热水。看得出,那碗热水定是从女生那赖了吧唧讨来的。如此判断是因为,屋里冷锅冷灶,压根没有暖水瓶。 由于屋子里的臭脚味、尿臊味、臭被窝味实在太难闻,因此老大噤着鼻子问, “就你老哥一个,他们呢?” 半天抬头一看是老大,便一只手举着半个苞米面饽饽,一只手掐块咸菜疙瘩,一耸身从炕上蹦于地下;然后将拿咸菜疙瘩的手放到耳朵上,学着样板戏里的腔调说道, “报告203首长!高高下午到大队去开点长会,到现在还没回来。韩洋洋和王飞不知到哪儿去蹭饭。张韶华回家了。女生那边情况不明。汇报完毕!” “情况不明,热水从何而来!” 说毕老大和半天皆大笑。 当半天的最后一口饽饽还在嘴里时,他们已经走到院子里。 “哎——你们去哪——” 是女生的声音。 于是,老大和半天同时回过头,一看是何平和杨佳佳(女知青),支开窗户探出两个整齐的小脑瓜来,冲着他俩笑呢。 “我们去看电影——” 半天故意放大声音喊道。 “老大……我们也想跟你去呢。” 是何平在喊他。 …… 深秋的夜晚十分清冷,他们四人踏着稀疏的星光,沿着河边的小路向镇里走着。身上有一件厚厚的秋衣罩着,所以老大并不觉得十分凉。可身边的何平,却在夸张地打着冷战,还不时向老大这边靠靠。 何平个子不太高,团团的脸,白白净净的皮肤一笑两酒窝,很是惹人喜欢。青年点的知青们,背地里均称她为“小日本”。称她“小日本”并非是因她团脸的缘故,而是何平的母亲,原是二战时期的日本遗孤。日本战败后,她母亲辗转流离最后嫁给了何平的爸爸。 除此之外,老大还知道何平人特开朗大方,一天到晚好像没啥愁事,总是嘻嘻哈哈的。记得夏天的一个中午,她和杨佳佳两人身穿着鲜艳的咏装,在苏克素护毕拉河桥下游泳,别提何平游得多好看啦!令桥上的社员们大开眼界。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地方的社员们,压根就未见过泳装;也从未见过,穿得如此之少的女人;更未见过肌肤如此白嫩的女人!此事足足令社员们议论回味良久啊! 何平与老大是一个生产小队的,不过是经常在一起干活而已。可老大忘不掉有一次高高对自己讲过的一句话, “老大,你有没有发现何平对你挺那个的,啊!” “竟瞎扯!你们是知青将来是要走的。我的一生注定要守着这座呼拦哈达山,过一辈子。” 话是这样说,可对于高高的多事老大不是一点察觉也没有。恍惚中,老大也觉得何平在有意无意地主动接近自己,总是找机会和自己说这说那。记得有一次,她从沈阳回来,晚上收工时何平故意在堡子外等着,偷偷送给自己一大把线手套。还有一次,自己干活不小心将手割破了,是何平老远跑过来,用手帕为自己包扎的伤口。再有那天,在摔跤场上,她对自己的温存…… 不管何平的动机如何,对此老大均采取淡而然之的方法。这老大心里清楚,自己绝非不喜欢女人,更不是不喜欢何平,而是自己觉得天底下任何女人,谁也不能和娃噜嫂相提并论。故而老大对任何女人皆不走心,且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俱乐部门口灯火闪烁,小型发电机在嗡嗡作响。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参加一场隆重的集会一样,从各沟各岔汇集于此。一眼便能瞧出,人群中绝大部分为年轻人,而年轻人中,又有很多是知青。 女知青那娇好的身材,和那不俗的气质,一眼便能从众多的女青年之中辩出,因为她们总是与众不同。在当地人的眼里,她们就仿佛是从卢浮宫里走出的高贵公主一般,令那些当地男青年望尘莫及。当地男青年对于她们的向往,只能停留在背后的议论抑或潜隐在心中。 那时候,当地青年谁若要能讨上一名知青做老婆,那简直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女知情对于当地的男青年,她们总是不屑一顾,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不止千山万水,就好像来自两个星球似的。 男知青也一如女知青那样,也是羊群里的骆驼,一眼便能认出。因为他们有时穿着城里最时髦的衣服,显得鲜鲜亮亮、光光采采的;有时他们则穿着破棉袄,还故意将棉絮都掏出来,然后腰间再扎上一根草绳,把自己弄成乞丐状。 如此这般,当地的男青年便羡慕至极,有的也要效仿他们的样子,来打扮自己。甚至也要“吊腿裤,大边鞋,尼龙袜子露半截”一下呢。 上一场的电影刚刚散去,20:00点这场马上就要放人。他们四人站在一旁静静等候着,其间不时有熟人打过招呼。忽然老大发现,有许多根本就不认识的知青或当地青年,也都跟自己打招呼;还有的,主动送电影票或瓜子啥的孝敬自己。然后他们就嘁嘁嚓嚓小声议论着, “那就是阿哈伙洛的老大,他家是下放户,绝对够哥们,讲义气。永陵公社最大的茬子可出名了,那跤摔的…… 对此,隐隐约约老大早有耳闻,据说各个青年点也早有所传。尤其是,老大把二中的跤场砸了之后,传得就越发凶了。前段时间有人竟专程跑到阿哈伙络找老大,硬要跟他学摔跤。还记得有一天,爸爸回家讲述, “今天我在山下,给生产队割草喂牲口。这时有几个小青年,从我那路过,其中一个人说,‘咳,这是老大的父亲’。说罢,这帮孩子就帮我割草,还楞是让我坐着休息……” 不苟言谈的老大一向喜欢沉默,对生人就更是不大愿意答腔。人稳重,从不张扬,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孤傲感觉。对于这一切,无论谁问到头上,老大总是付之一笑。就是老大,如此这般的不动声色,恰恰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感,把知青和当地青年,佩服死了! 身边的何平显得格外兴奋,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鸟,时不时的这走走那看看,看够了再折回来,在老大身边依一依,站一站。与之何平相比,杨佳佳倒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猫咪,总是缩缩瑟瑟躲在老大身后,从来不主动与人答腔。听高高讲,杨佳佳的父母均为上海人,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五一年大学毕业后支援东北建设,奔赴沈阳的。 入场的铃声骤响,他们走到俱乐部门口鱼贯而入;又是一阵铃声响起,电影开演了。那时国产的影片很少,且就那么几部,什么《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啥的反复地演,谁也说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总之熟到能把每一句台词一字不拉地背下。今天能看到南斯拉夫《桥》这样好的影片,真是难得,简直是棒极了…… 电影散场的铃声一响,他们四人便高高兴兴,随着人流涌出俱乐部。人群拥挤时,老大发觉何平不时挽自己一下胳膊,或者再拉自己一下衣襟,要不就紧紧地偎着。对此,老大依然不露声色,就好像身边跟着一个特别熟悉的小男孩似的。看来,他们都被影片的故事所打动,一出影院,他们就一边兴致勃勃谈论电影里面的情节及人物,一边向堡子方向走…… 一行四人出了影院,顺着马路慢慢向西走。散场的人群,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顷刻间街巷又恢复了安静……刷刷刷在这深秋的夜里,老大听着四个人的脚步声…… 当老大他们即将走到镇小学时,突然!从小学黑糊糊的门洞里,窜出三个人影,横在他们面前。紧接着,就听见其中一人恶狠狠地说, “等一下!哥们——” 黑暗中,不约而同他们四个人停住了脚步。凭借微弱的光亮,老大一眼就看清,是老阚和大宾他们。看罢眼前的架势,老大马上明白这帮家伙要干啥! “咋的……” 边说老大边向前迈出一步。 “你他妈说咋的!你不是大永陵公社的大茬子’?你牛X,是不!” 说着一个小子,手里拿着镰刀之类的东西,在老大眼前晃了两下。 “我有啥可牛X 的!说吧!今天你们啥意思……” 看罢对方那气势凶凶来头,老大料定今天定要出事,于是老大推了一把半天,意思是让半天带着何平和杨佳佳赶紧离开此地。 “你不是老大吗?今天哥们让你装他妈的一把孙子,给老子看看!” 说罢,老阚将手中的烟头弹向空中。烟头的光亮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线落下。 “你敢!你要敢碰我一根毫毛,我绝饶不了你们,不信你们试试……” “咳——妈了个X的!牛X呀!干他—— ” 嗷地一声,老阚吼起。吼罢只见老阚嗖地就从腰里抽出一把菜刀。还没等老阚的吼声落下,对面仨人呼啦一下就围将上来。就在这一刻,老大稳了一下神,然后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仨个人,同时又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退了一步后,老大见半天还愣在那,便飞起一脚朝半天踹去,也吼了一嗓子。 “你带她俩快走哇……” 懵头呵脑的半天,挨了一脚后,好像明白过来,遂拖着何平和杨佳佳奔了暗处。 就在这时,老阚已抡起菜刀向老大劈来。微弱的光亮下,老大凭着感觉一闪身躲过菜刀,旋即飞起一脚照老阚的腰部踢去,只听砰地一声,脚重重落在老阚的腰上。老阚“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向后退出几步,跌倒在地。恰在老阚倒下时,拎棒子的大宾和另外那小子,已闪到老大身后;而眼前的老阚却一个鲤鱼打挺扑棱立起,顿时形成腹背受敌之势。老大甚感不妙,心下想,如若再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定是要吃大亏,唯一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最好寻机跑掉。 如此一想,老大一回身便冲大宾扑去,欲夺大宾手中的棒子。手里有了家伙,才不至于太被动。大宾见老大凶猛地冲自己扑来,遂抡起棒子照他脑袋砸来。由于夜晚视线实在太差,老大一歪头棒子嘭一声,棒子落在老大肩上。唉哟!这一棒打得实在太猛,致使老大身体剧烈地颤动着,然后就觉得自己脚跟摇晃两下。不能倒下!老大在心里鼓励着自己。正当老大极力欲稳住脚跟时,恍惚间,就觉得眼前一个黑影闪过,然后轰地一下,老大眼前一片漆黑…… 老大苏醒过来时,自己已躺在去往手术室的担架车上。睁开眼睛,老大向周围瞅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还活着。 半天在飞快地推着担架车。何平扶着他的脑袋在一个劲号哭,浑身上下她早已成了血人。猫一样的杨佳佳,吓得面如纸色,拽着半天的衣角,木木地跟着跑。 当天夜里,大夫为老大做了三个多小时的缝合手术。头部缝了七针,左眼眶缝了八针,本来不应该缝那么多,因为是在面部所以大夫多加了两针。嘴角缝了四针。最多的是后背,缝了二十八针,估计定是菜刀砍的。该说他命大,非常幸运的是,这么多创伤竟未伤及要害,仅仅局限于皮肉之苦。 侧着身子,老大一声不吭地躺在病床上。从半天他们的话语中,老大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混战之中,老大是被拿镰刀的那个小子给凿倒的,倒下后镰刀、棒子、菜刀、拳脚一齐相加。后背的伤口,大概是老阚临走时所为。那时老大早已昏死过。 当时半天将何平和杨佳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后,回手从人家柴火垛中抽出一根棒子,飞速返回。待半天赶到现场那会,老大已被打倒。那帮家伙,见半天拿着大棒子反扑过来,便丢下老大迅疾消失在黑洞洞的街巷里。再后来,听到的是半天那狼嚎一般地唤着老大。听到半天的喊声,何平和杨佳佳闻声返回。见老大倒在地上,何平伸手一摸发现老大满身都是血,于是何平就扑到老大身上,抱着他放声大哭。何平的哭声,早已唤来看热闹的群众。群众中有一人认识老大说, “这不是老大吗?” 说罢,那人便转身折回家,从家里推出一辆带车子。然后大家把老大抬上车,疯狂向镇医院跑。一路上何平一直在哭,且一声声地呼唤着老大,其状特惨。文弱的杨佳佳,早已吓得魂魄皆不附体,两条腿直堆碎,全然不知该如何迈步。那时她定是以为,老大已经不行了,出了人命! 当天何平刚好收到家里寄来的钱,帮老大付了住院费。躺在病床上,老大得知此事后,用眼睛温情地瞅了何平好一阵,目光里流露出不尽的感激之情。 过了一个多时辰,大概是麻药过劲了,仿佛有千万支钢针同时向老大刺来,老大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痛,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大,除抵抗着剧烈的疼痛外,还在承受着心灵的折磨。因为老大在思索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事该如何向家里交代呢!”。如果爸爸妈妈见到自己现在如此惨状,他们将会怎样,会疯吗?一想,老大甚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哪,心中难免悔恨交加。想过爸爸妈妈,老大的思绪自是滑落到娃噜嫂那,如果她要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又会怎么样?一想到娃噜嫂他的鼻子猛地一酸,泪水哗地便涌出…… 蹲在老大眼前的何平瞧见他在流泪,于是就一边为他檫泪,一边哽咽着问道, “老,大,你哭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啊……” “没……事!” 泪眼朦胧中,老大视着何平,冲她苦苦一笑,转而老大又对半天说, “半天,听我的话……你们先回去,换换衣服……然后让高高过来,有事找他商量。” 老大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不!我不走!” 是何平在说。 看罢何平执拗的样子,老大拧起眉头用冷峻的目光,足足盯了半天一分多钟。半天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何平和杨佳佳悻悻离开。开始时,何平使着性子不肯走,最后是半天硬把她拖走的。半天他们走后,老大咬紧牙关,默默地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刻,老大似乎觉得自己已找到对付疼痛的制胜法宝。以老大之见,对付疼痛,莫过于静静忍耐着,千万不要讲话,然后充分调动自己意志,集中抵抗疼痛的每一个点。这时老大忽然想起,在县看守所受审时的情景。老大在心里想,较比那帮家伙对自己的残酷折磨,现在这点痛不过是小菜一碟。记得,战斗故事片里的战斗英雄,在仗打到最后时,头上总是要缠些绷带,那多爽!想到这,老大开始为自己设计光辉形象。首先,脑袋要缠些绷带,像王成那样再带上草绿军帽,然后微笑着走在病房的走廊里,只有微笑才像个英雄啊…… 昏昏沉沉的老大睡着了。也说不清过了多久,当老大重新睁开眼睛时,高高和已经换过衣服的半天以及何平立在自己跟前。惟独不见杨佳佳,老大想今天一定是把这个小猫咪吓着了。只见高高往上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使脚勾过一把凳子,坐到老大身边,握住老大那满是血垢肿涨得异常肥大的手。望着高高,老大坚强地笑了一下,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同时老大也能从高高的眼神中解读出,他那既心疼又气愤的心境。心疼大概是自己现在的惨状,气愤的是他一定是在骂,“老阚这帮乌合之众太卑鄙,这算啥能耐!”记得当时,高高只重重地说了一句话, “老大,你就安心养伤,老阚!我们迟早要找他们算这笔帐!” 唤高高过来,老大是有自己的想法。老大思来想去觉得,倘若不让自己亲人目睹眼前的一切,唯一的办法,是将自己转送到县医院去。因为这里离家实在太近,指不定明天早上消息就传回阿哈伙络。老大心下想,在县医院将伤养得差不多,再研究如何回家。其间,高高完全可以编造一个,足令爸爸妈妈信以为真的理由。比如说,青年点谁家有急事,老大陪着去沈阳啦;或者说青年点有件重要的事,需要老大去帮着办等等。待伤痊愈后,再设法将事情的原委告诉自己爸爸妈妈,到那时他们见到的仍旧是活绷乱跳的儿子,这起码不至于让他们过分伤心吧。一向聪明的高高,洞悉老大的心境,同时他也觉得此举不失为良策。高高想了一下,钱大家凑合凑合大概不成问题,可转院需征求院方同意才行。 “行!到县医院,我去护理!” 何平仄愣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听出点枝蔓来,便冒冒失失说了一句。高高白愣了她一眼,何平吐了一下舌头不响了。 过了一会,当高高从值班大夫那返回,呈现一脸失望的样子时,老大知道没戏了!高高告诉老大,大夫说这根本就不行,因为现在的病人各方面尚未稳定,决不可能移动。听过高高的话,老大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老大爸爸妈妈来到医院,此乃经高高认真思考后,方做出告诉他们的决定。当他爸爸妈妈出现在病房的那一刻,高高追悔莫及,自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错误。因为高高见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大,全然不是昨日的样子,其状简直是惨不忍睹。现在的老大,脸和脑袋全都肿胀起来,看上去似乎要比平时大出一倍,尤其是左眼,早已肿得封喉了,根本无法睁开。不巧的是,老大还在发烧,整个脑袋如同大红气球一般。看罢眼前的老大,很难让人与昔日的他联系起来。倘若不是高高引着,老大的爸爸妈妈一准会否认这是自己儿子。昏昏沉沉中,老大隐约觉得是爸爸妈妈来了,便用肿胀得一塌糊涂的脸,在竭力表现着自己没事,且对他们笑。可老大的笑只能留于一种体会罢! 见到自己血肉模糊的儿子,妈妈顿时放大悲声号哭不止,边哭边用双手拍自己大腿,平时数落自己的那些话,全然不见了……看到悲痛欲绝的妈妈,老大的心在抽搐,在流血。 饱经磨难的爸爸,耷拉着脑袋不停搓着手,且一声跟着一声地叹息。好像他原本已经塌得差不多的天,今天轰然垮塌殆尽。从老大爸爸那神态中不难觉察出,他的内心世界是何等的复杂。对于自己的骨肉,他是既心疼、还怨狠、又无奈。 老大心里清楚,在爸爸平下心时,尚能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而有志向的孩子,无论是上小学还是读初中,学习成绩在年级里,始终名列前茅。看着儿子的成长,他觉得自己燃烧殆尽的生命,将由儿子的烈火在延续,因此他不能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流放到农村后,他那希望之火仍旧未泯。悄悄地,他在为自己儿子设计,通过上大学来改变命运的蓝图。谁料!一场史无前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毁掉他最后的一个梦。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相信,人类追求了几千年的学而优则仕如今却一文不名。记得儿子回乡后一直拼命干活,扎扎实实劳动,他十分清楚,儿子是要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改变这一切…… 娃噜哥和娃噜嫂从何得到的消息,老大不知道,因为他不准高高告诉他们。娃噜哥和娃噜嫂,是第二天下午匆匆赶到医院的。那时他妈妈刚走,回家为他准备晚饭去了。妈妈走后,病房里剩下高高和何平陪他说话。 娃噜哥闯进了病房,一屁股就坐到他床前,哽咽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向默默无语的娃噜嫂,竟然也一反常态,一边哭一边嘴里数叨起来, “这是谁呀!怎么这样狠心,有多大冤仇……” 过了一会,娃噜嫂止住哭声,让娃噜哥到街里去给老大买点罐头、麦乳精之类的营养补品。娃噜哥便起身离去。室内就剩下娃噜嫂、高高和何平。这时高高看了老大一眼,甩了甩耳朵,知趣地找个理由将何平带了出去。 高高他们一走,病房里就剩下老大和娃噜嫂两人。未见到娃噜嫂和娃噜哥,已是很长时间的事了。上次老大与娃噜嫂的事被娃噜哥发现后,善良的娃噜哥不可能让老大离开这里去黑龙江,并永远不归。 事后,娃噜哥和老大在永陵镇的饭店里,单独谈过一次。记得那天,娃噜哥最后伤感地对老大说道,自己的身体不好,常常感到疲劳,如果将来有什么不测,希望老大能帮助照顾娃噜嫂和孩子。同时娃噜哥还希望老大要和原来一样,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当娃噜哥谈及娃噜嫂时,娃噜哥言之凿凿地表明,娃噜嫂是个心地善良温顺的好女人。那时,老大知道娃噜哥已经原谅了娃噜嫂的过错…… 娃噜嫂见屋里没人,回身拧了一把鼻涕趴到老大面前,仔细瞅了老大一会,然后又趴到绷带和胶布的缝隙里,轻轻吻了老大一下。那会,娃噜嫂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帘子一样滚落下来。 对于娃噜嫂给予自己的温情,老大甚觉心里熨贴贴的,故而将头使劲向娃噜嫂身边靠了靠。看到娃噜嫂流泪的样子,老大的鼻子一酸,泪水也汩汩冒出。这时,娃噜嫂倾过身子,用手绢一点点为老大蘸去眼角上的泪珠;一边又用手指甲,轻轻地为老大抠着脸上残留的血嘎巴;又一边轻声对老大说着什么。一会儿,老大和娃噜嫂又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英国女作家勃朗宁曾说过,“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爱,因为我有爱。”这话说得多好啊! 夜里一场浓重的霜,将业已凋零的大地染白。清晨,太阳从东方鸡鸣山的背后探出暗红色的脸庞,缓缓向上升腾着。转眼间,一抹绚丽的阳光照耀在苏克素护毕拉河两岸,顷刻间便揭开大地白朦朦的面纱,袒露出它那黑幽幽的本色。 就在那个初冬阳光充沛的早上,老大出院了。 4 大自然总是固执而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它自己的事情,从来不管人们愿不愿接受这一切。总之冬天,一层一层地向人们逼来。孤寂凋零的山野,恰似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被剥光了衣服一样的寒碜。久居山里的人们,似乎都明白一个道理。这莽莽起伏的山岚,也要时常有新衣来妆扮自己,它决不会让自己光得太久。 突兀一场洁白的大雪,又重新将山野装扮一新,一改昨日那颓废的景象,足以显示出她那“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之意境。苏克素护河早已封了河。夜晚覆盖在冰面上的积雪,很快被风将它掠走,坦露出蛋青色明丽的冰面。站在透明的冰面上,再望一眼周围白雪皑皑圣洁的山川,让人觉得,这里简直是一个不粘纤尘的洁净世界哦! 在阳光充足的日子里,满族的孩子们均会嬉戏在那明净的冰河上。有时学校的体育课,居然也要搬到苏克素护毕拉河上来呢。 到了冰面上的孩子们,就仿佛一群可爱的羊群,突然见到一片肥美的青草一样的不好管呢。还不等老师发话,他们早已哗地一下,鸟兽般散开。他们有的打着冰车,有的蹬着脚滑子,还有的脚下踩着一双铁匠炉里打制的粗笨冰刀。一些什么也没有的孩子,干脆就用鞋底在冰面上打出溜滑。他们时而互相追逐着,时而又悄悄地将对方撞到,然后换来嗡的一片笑声。更有胆大妄为的小家伙,竟敢打女老师的主意偷偷将其也撞倒,那大概是他们发现,女老师实在是不和乱,或者是因为老师太矜持的的缘故吧。老师被撞倒后,他们没人敢大声笑,只是调皮地哧哧发笑。当老师爬起来向他们追去的时候,他们轰地一下炸开了,说话间他们早已和老师滚到一起去喽! 玩累了,他们又都趴到透明的冰面上,观看冰下面来回游动的鱼儿。当老师哨声骤起时,他们个个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在冬日里猫冬的满族男人,是他们最闲适的时光。高兴时,他们总是要带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到冰上去玩耍。据说这民族习俗,是民族英雄努尔哈赤时期就留下的族规。那时的满族男人均不识稼樯、商贾、入仕、吟诗、做画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世世代代的主要任务,就是从军打仗,征战沙场。满族人常常为保卫国家和部落而捐躯的勇士们,而感到骄傲、自豪,且称其为巴图鲁(英雄)。翻开满族家家户户的历史,有谁家没有战死在疆场上的男人呢? 常年背井离乡戍边征战的勇士们,他们很少能与家庭团聚,为了促使其与家人接触竞享天伦之乐。努尔哈赤率先垂范在无战事时,他亲自带着自己的众福晋(满语,汉语意为妻子。)、阿哥和格格们,春天里去踏青,冬天到冰上去玩耍。在冰上,他们会做各种各样的满族冰上游戏。久而久之,这项活动就渐渐沿袭下来,成为满族男人与家庭欢聚的一种形式…… 一天,吃过早饭,老大在伊瘸子家里,看了一会推牌九(赌钱工具)。死关爷!牌太背,输得一塌糊涂,磨磨叽叽直拿伊瘸子出气。 “操——你这个瘸X,一上你家就输,做他妈水门上了!” “怨你手不老实,昨晚摸姑子X了,不输才怪……” 伊瘸子揶揄着关爷。 “不玩了!” 关爷一赌气,把牌一摔,丢下五块钱,气呼呼地走人了。关爷走后,伊瘸子小媳妇从火盆里扒出一个地瓜递给老大。吃完地瓜,老大觉得无聊也出了伊瘸子家。 该说那是入冬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如果说句阳光明媚这话,应当说也不过份。走出堡子,老大想一个人到冰河上走走,重温一下这冰雪世界的无穷魅力。 按理说老大该去唤高高人等,一同领略这大自然的奇妙风光,可老大没有去喊他们。因为这段时间,老大有意躲着他们。这绝不是说,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变故,而是老大不想再过多接触何平。自己住院期间,何平为自己做的事太多了。多得让娃噜嫂那么有抻头的女人,都无法接受,有时不得不用话去磕打何平。老大敢确定,何平果真是在追自己,不再是高高所说的“有点那个啦!” 近些日子,老大发现何平总主动去接触妈妈,她们娘俩已变得越来越近乎,到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尽的嗑。老大还发现自己不在家时,何平有事没事的,也经常往自己家跑,有两次妈妈居然还留她吃过饭。 在老大面前,妈妈话里话外总是提及何平,拿话给老大听。对此老大却表现得十分冷漠,见到何平也总是淡淡的,甚至有时还爱搭不理的。明眼人看得出,老大是刻意这样做的,然而这一切似乎丝毫没有动摇何平的信心,仍旧热情不止。 说句掏心窝话,在老大心目中,没有任何女人,能取代娃噜嫂的位子。因此老大视所有女人,如同过眼烟云似的,不走心。那么退一步讲,老大就真的一点也不被何平的真情打动吗?应当说也不尽言,其实老大也非常喜欢何平那热情开朗,心地善良的一面。甚至老大还认为,将来她一定会出落成一个好媳妇。这个艳福对于当地青年来说,简直是不可思意的一桩美事。但老大却不能接纳她。因为,老大知道自己将永远是呼拦哈达,这座大山的守护神,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与之比翼双飞。而现在城里招工回城的消息,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冰山的一角已浮出水面。不管这个消息将来是否兑现,起码是在悄悄动摇知青“誓死扎根农村”的决心。 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大不知道何平为啥还犯傻!是冲动吗?老大不敢这样想,因为老大和何平都是老初一的学生,今年都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最后,老大决定不能再这样牵扯下去,那样会毁了何平……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雪光。雪光十分扎眼,几乎令人难以睁开眼睛。老大信步走出堡子,远远望着苏克素护毕拉河边,棵棵垂柳已结满了树挂(冰花树),被冰花包裹着的条条柳枝,一如童话里的景致一样的冰清玉洁,美不可及。看罢,老大由衷感叹大自然对人类的厚爱,将这样美伦美焕的一切,呈现给人们。 宽阔的冰面上,一簇一簇嬉戏着的人群,在饶有兴趣玩着冰上集体游戏,大家都为自己一方的得失,而斤斤计较着。 人群中,老大看见了刚才输钱的关爷,也带着孩子在玩耍。此关爷非彼关爷啊!只见关爷嘴里咬着烟袋,手里拖着个冰车子。冰车上坐的是他的老丫头。他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奔跑。关爷的老丫头,手里拿根荆条,嘴里不住吆喝着“快跑,玛玛!(汉语意,爸爸。)架……架……” 看着关爷奔跑那熊样,不禁老大在心里扑哧一笑。正当老大看得入神时,一抬头瞧见何平和杨佳佳打着出溜滑,嘻嘻哈哈向自己这里滑来。就在老大扭身要走开时,却被何平喊住。 “老大!你也来啦……” 喜气洋洋的何平,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脖子上缠绕着苏格兰式的格围脖。在她奔跑起来时,围脖的两端还会飘起呢。一件大号的军大衣,将瘦弱的杨佳佳罩得严实。一眼老大就辨出,那军大衣是半天的。 在明净的冰面上,她俩风风火火朝老大奔来。何平和杨佳佳出溜到老大跟前,调皮的何平使劲向他滑去,用她自己的脚猛地撞老大脚一下。老大没想到何平会来这一手,故脚下一滑几乎与何平同时摔到在冰面上。紧接着就响起,何平那银铃般的笑声。趴在冰面上,老大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杨佳佳。那会,杨佳佳这个鬼丫头!正捂着嘴在偷偷地笑。 老大和何平,分别从冰面上爬起来。等他们站稳后发现,杨佳佳早已出溜出挺老远啦。脸蛋冻得红红的何平,活象年画上可爱的娃娃似的,何平用自己织的毛线手套,为老大拍打着身上的浮雪。拍打了几下后,何平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杨佳佳,便没头没脑地对老大说, “老大,肇婶说你是个暖瓶对吗?” “哦……”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老大一下子不知该咋回答。然而,老大却明白了妈妈此说的寓意。妈妈是在说,别看儿子外表冷冰冰,可心里却是火热的。何平能说出这话,看来她们娘俩已谈得够深了! “你咋不说话呀!” 何平摇晃一下身子说。 “不懂你的意思,让我说啥!” 老大佯装不懂的样子说。 “你咯盈人!你装糊涂!人家不和你说了……” 何平嗔怪地抹搭老大一眼,然后从胯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老大的怀里。 “我走了……咯,咯咯……” 甩下一串串笑声,何平朝杨佳佳的方向跑去。只见调皮的何平,跑几步出溜一下,再跑几步又出溜一下……跑挺远了,还回头冲老大摆手。独自站在冰上,老大望着何平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站了一会,老大一低头发现,自己手里端着一个毛线织的耳包。(为了防寒套在耳朵上的。)早听人说过,何平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织毛衣在堡子里是出了名的。她时常会把省城流行的各种花样带回来,而又不厌其烦地教给那些笨拙得可以的姑娘们。老大视着手里那,深兰色带白杠的耳包,织造得板板正正,还是加厚大垄的那一种。 在冰面上老大站了一会,就心事苍茫地往堡子方向走。可没等老大走出几步,突然他像做出某种重大决定似的,匆匆进了堡子。须臾间,老大便来到青年点院外。在青年点院外,老大思忖片刻后,便扯开嗓子喊道, “半天——你出来!半天——” “谁呀……猫叫疡子啦!” “我是,老大!” “啊!等一下……” 半天应了一声老半天才哝哝咕咕从里面钻出,现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干啥呀……老大,咋不进屋哇!” “都快晌午了,你咋还睡?” “告诉你,老大!咱哥们昨晚去了后堡青年点,在那喝多了。邓恒、田亮、李杰他们都去了。大家都想你呢。对了,他们还让我问问你啥时候干老阚!让你告诉他们一声。” “你转告他们,干是要干的,但现在不行。” 老大对半天说。 “老大!昨晚在后堡青年点,二十八只鸡全让我们给造了,现在一打嗝还都是鸡粪味呢。啊……嘁!” 说着半天便打了个喷嚏,然后揉了揉鼻子。 “半天,哥们送给你点东西,赶紧回屋别冻感冒了。” 说罢老大把耳包塞给了半天。 “老大,搁哪弄的,还挺好看哪?” …… 次日下午,老大赶着牛车从场院往碾米房里拉水稻,准备夜里磨大米。肩上老大扛着麻袋卸车,忽然高高抱着膀急匆匆跑来,神秘兮兮将老大拉到墙角说, “老大!你和何平咋的啦。” “没咋的!” 老大用手扑噜一下,粘在自己头发上的粳子,顺嘴说了一句。 “没咋的,昨天何平哭了一个晚上,我想一定和你有关。是这样!何平让我给你捎个信,今晚七点她在大堤根等你,让你一定去。” 说完高高就用眼睛盯着老大不放,镜片直闪白光。看了一眼,高高那锐利的目光,老大叹了口气将耳包的事情告诉了高高。又把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也一一对高高讲了一遍。 “老大,这事你做的太过火了吧!啊!” 说着高高点着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后,捂着耳朵接着说, “这岂不太伤何平的心了!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另外你是否该重新考虑一下娃噜嫂的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将来你可咋办?老大,你和娃噜嫂之间的感情我能理解,但有一点你可能是没想过。一生中,你第一次接触女人就是娃噜嫂,尔后你们就产生了感情。因此,你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然后你就不屑于其他女人,是吗?假如你有机会,再走进第二个女人的怀抱时,你仍就会发现,那里同样是你热恋的地方,两者之间只不过是一个先后顺序的问题……” 听罢高高慷慨激昂的一席话,老大眼睛圆了惊诧地望着高高。那会老大发现,一向温文而雅的高高,眼睛里却发射出异样的光芒。那是个十分坚定的目光,好像让他必须做出某种选择似的。于是老大停顿了一会,对高高说, “高高,远的不说,眼下我绝不会去想任何女人的。另外我也不想把何平坑了,别的你就不要再说了,晚上我去大堤根不就结了。” 高高的两个镜片又一次闪着白光,使劲将半截烟头扔在地上,然后又抬起大头鞋将烟头碾了半圈,呼出一团团白气无可奈何地捂着耳朵走了。 天黑尽的时候,老大顶着飕飕作响的北风,来到大堤根。先一步到的何平,抄着袖背对老大来的方向站着。在凛冽的寒风中,老大似乎觉得何平的肩在耸动,老大站到何平身后轻轻咳嗽一下。听到老大的声音,何平哭得越发响亮。黑暗中老大没有用话去哄她,只是悄没声地站到她身后,仰首望着黑漆漆的苍穹。哭了一会,何平打住了哭声,转过身来没好气地冲老大说, “老大!我问你,你是什么意思!把耳包送给别人啦,你是不是在耍人那,啊!” “不,是……” 老大有些嗫嚅。 “不是什么,不是!” 何平咄咄逼人地说。 “何平,我是说咱俩不合适。你是知青将来一定要回沈阳的。你找了一个当地农民,你一生的前途会被他毁掉的。再者说我家还是黑五类分子,政治上不仅影响你,而且还要影响你的下一代的,永无出头之日,这是绝对不可改变的现实。” “借口!这些都是你的借口!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走了,不回城了!我要和你一块种地,一块砍柴,一块去喂猪……” 何平飞快地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这是你一时冲动!你会后悔的……” 老大也有些激动。 “这不管你的事!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 老大停顿了。 “咋地啦!” 何平在催促着老大。突然间!老大大声吼起, “我……不喜欢你……” 吼罢老大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雄狮似的,疯狂向远处跑去。老大的身影顷刻间就被黑暗吞噬了。在黑夜中,老大狂奔了好一阵,突然间老大又调转方向往山下跑,可老大没跑出几步就停住了脚步…… 何平走了!回沈阳了。老大从高高那得到这个消息,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听到这个消息,老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至于是啥滋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就算是做了一件对不住何平的事吧! 眼下生产队的农活基本完毕,知青们未走的原因为,等着大米碾出来,好背些回家。因此大家皆劝何平,再等两天大米下来一块走吧!可何平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走了…… 记得前些日子的一天,在家里没人时,关于何平的事,妈妈曾郑重其事和老大谈过一次。妈妈说, “希杰,妈妈有话和你说,你不觉得何平那孩子挺好吗?” 坐在炕沿上,老大把两只手夹在腿中间,没有吭声。妈妈接着说, “希杰,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点事了!你瞧瞧咱这个家现在穷的连饭都吃不上,每年都缺几个月的粮食。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靠你这个妈东讨一碗西借一瓢的度日。你知道咱家夏天没粮时,到镇工业户那里去借粮。借一斤秋天就得给人家二斤哪! 今年夏天还行,你认识的那些知青没少给咱家钱和粮票啥的。再有咱家成分不好,你爸爸又是黑五类分子,你说说谁家的好姑娘肯嫁给咱。妈妈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总得要活下去呀!妈妈想有人肯嫁给咱家已经就不错了,另外何平那孩子多好……” 说着说着,妈妈就伤心地哭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妈妈,老大心里一下子就软下来,鼻子也阵阵发酸。老大知道妈妈这辈子跟着爸爸实在不易。从他们订婚的那天开始就跟着国民党撤退。原本想跟着一直走下去,谁料想退至沈阳就窝住了(不仅她们窝住了,就连国民党东北的上百万军队也大都没有跑掉。)。 四七年底,在那个兵慌马乱的年代,妈妈与爸爸在沈阳草草地结了婚。婚后妈妈就以变卖家产度日。听妈妈讲那时候的沈阳,背一袋子钱只能换回一袋子高粱米。解放后爸爸考入东北工业管理学院,毕业后分配到B市。到B市后就是一系列的运动,她们经历过三反、五反、镇反、肃反、清理中层、反右、打老虎、拔白旗等等一系列诸如此类的政治运动。由于爸爸的历史问题,她们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地打发日子,生怕那件事瓜葛到自己,而成为运动对象。 还有B市的人,远不及其他东北人那样憨厚善良;不及上海人的睿智;浙江人的缜密;湖南人的坚定;蒙古人的豪放;陕西人的耐力;广东人的开拓;四川人的凝重;山东大汉的狭义……他们惯于说假话,做事讲究现用现交,惟利是图,自私冷漠实乃民风刁钻奸猾,该是地球上最差劲的一组人群,绝没错!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那是辽西走廊地理环境所决定的。因此爸爸的历史问题,最终被那些人一件一件挖出来。 五八年大鸣大放将爸爸打成右派,不久被流放到农村。离开B市前,有些人劝妈妈和爸爸离婚,(或假离婚)如此一来除爸爸一个人流放以外,全家均可留在城里。记得爸爸讲过,你妈妈听了此话后,便斩钉截铁地说,我嫁给老肇我们就要同甘苦共患难…… 倔了吧唧的老大,很少和家里人交流,那天他和妈妈谈了许多,同时也谈到为啥不能接受何平的理由。 在妈妈面前,老大不可能谈及娃噜嫂的事情,可那天妈妈偏偏却问及这个问题。 “希杰,妈妈风言风语听说你和娃噜好,和娃噜媳也挺好。可你想过吗,他们毕竟是逃荒的盲流,另外人家是有家有口的呀!妈妈的意思你明白吗……” “竟瞎扯!” …… 5 如果从堡子东面进去(镇子来的方向),老大家的位置算是堡子的里面了。坐北朝南的四间低矮的草房,老大家和九子家各住两间。老大家房后就是山,山上几乎全都是柞木和婷婷的白桦。 在草房前,他们用木材圈出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靠近窗户的院子里,置放一个大大的苞米楼。如同所有满族家庭一样,老大家院门外,竖有一根十几米高的“索罗”杆子(这是满族人祭祀用,也是满族人家的标记)。 一进屋的一间是灶房,另一间便是满族人特有的南北炕了。炕上放着长长的炕柜,柜上是被隔。万字炕上是一个粗笨的大板箱。瓶子、罐子、闹钟等物件就摆放在箱盖上。老大知道那个地方还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每逢过年时,爸爸总是要偷偷将祖宗匣拿出,燃上“鞑子香”率全家行三拜九叩大礼。 可惜那些东西早已没了,他只记得自家祖宗后面写着“永受皇恩”的几个字…… 天一放亮,老大就从炕上爬起,然后兴致勃勃地坐在火盆旁边,咔哧咔哧搓着麻绳。令人高兴的是,老大知道今天是自己家杀年猪的日子! 满族,是一个食猪肉的民族。按满族人习俗,每年一落雪家家都要杀口年猪。杀年猪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就像过节一样的喜庆。猪撂倒之后,当天他们定要将族胞们均请来,痛痛快快吃上一顿白肉炖血肠啥的! 然而这一切,对于老大家来说实是少见。因为,这些年他家粮食始终不够吃,所以一直都养活不起猪。今年的这头猪,还是他通化二舅春天时给拿的钱方买下了这猪崽。一家人为了这口猪忙活了一大年,马上就要收获了,谁能不高兴。另外,爸爸妈妈早就计划好了,猪撂倒后留下二十斤猪肉过年,剩余的拿到镇里去卖,最低也能卖上一百多块钱,全家一准够过个好年! 一边搓着捆猪的麻绳,老大一边在想,今天娃噜哥和娃噜嫂也能来做客。一想到这,老大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忽然瞧见丰润的乳房一般,抑制不住的兴奋。 娃噜哥他们,这两年和阿哈伙络社员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大家也都挺喜欢他们两口子,不再像过去,硬把人家当外人。准确说,娃噜哥他们已融进这个大家庭之中了。社员们无论谁家有啥大事小情的,娃噜哥总要去赶个礼、凑个份子。何以见得娃噜哥他们今天肯定能来呢?是因为,今年夏天,老大家断粮时,娃噜哥三十斤、五十斤没少往他家捣蹬登粮食。再有娃噜哥家不养猪,他家剩余的糠麸,几乎全都送给老大家做猪饲料了。杀了猪能不请人家吗?如此一想,老大便顺着窗户向呼拦哈达山下望了一会,老大知道那里仍就是白雪皑皑…… “杀猪的来了……杀猪的来了……” 爱看热闹的孩子们,在院子里雀跃着。 生产队打头的裴三子,不仅庄稼活干得地道,还会杀猪。人四十左右岁,一顿能吃一盆饭,长得圆咕隆咚活像个大地瓜似的。岁数大的叫他三子,小一点的干脆就叫他大地瓜。 “来,来,来,三子!先进屋抽袋烟,暖和暖和吧!” 院子里的爸爸,在前襟上来回擦着手,侧过身子笑呵呵地往屋子里让着裴三子。 “来吧三子,进屋吧!” 妈妈也抿着嘴笑,也往屋里让裴三子。 “不介啦,在外面站一会就行了。小叔,小婶(裴三子叫他爸爸妈妈)你们家杀回猪可不易呀!” “谁说不是呢!哎——三子你得给小叔好好看看有没有那玩意!” 爸爸一边往外端着接猪血的泥盆,一边说。爸爸说的那玩意就是猪痘,猪身上长痘按理说是不能吃的,可那时候的人们却不管那一套,照吃不误,可吃归吃想要卖钱那可就难了。 “没事!咋那么倒霉。” “说的是!” “二丫,去喊一声穆昆达爷爷过来!(穆昆达,满语。汉语意族长,也是萨满教神人。穆昆达老人是堡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无论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总要请他来裁决。)” 裴三子冲着一个小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说。小女孩应了一声,屁颠颠地向穆昆达家里跑去。 说罢,裴三子便从腰间抽出烟袋(烟口袋拴在烟袋上),一边把烟袋锅插进烟口袋里,端在手中不停地拧来拧去,又一边歪着脑袋往猪圈里看。边看他边歪着身子划根火柴把烟点着后,就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抽着抽着他就咕唧咕唧往雪地上吐了几口痰,然后他又用手架起烟袋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接着他把烟袋插进嘴里用犬齿部位咬住,便风风火火地带上套袖,扎上皮围裙。一切准备完毕,他又将烟袋从嘴里拔出,跷起鞋底板咔咔咔嗑了两下,再用嘴哧哧地吹了两遍烟袋,便反手将烟袋别入腰间。 一切准备停当,只见裴三子伸手打开猪圈门,把猪从里面哄将出来。摇摇晃晃的猪从圈里钻出,看它那样子,一如当今吃肥了的乡、镇、局、处长诸如此类的贪官一样,在院子里哈巴哈巴闲适地走了两圈,就好像这里即将发生的事与它无关似的。看它那慵懒的样子,是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躺下再享受一番。 “穆昆达爷爷来了!穆昆达爷爷来了——” 孩子们仍旧雀跃着。 这时裴三子回头瞅了一眼,刚刚走进院子的一个腰板挺直瘦高白胡子老头说, “姨爷来了!抽一袋吧?” “不了!” “那就开始了” “哼!” 老人家捋着胡须哼了一声。 说话间,裴三子就向猪走去,只见他悄然靠近猪,猛地一哈腰,一把捞住猪的一条后腿。回手往里一拉,紧跟着他用膝盖往前一顶,就把猪放倒了。旋即,裴三子又一转身,两手飞快抓住一侧的两个猪蹄,将两个膝盖死死压在猪的身上。然而猪却拼命挣扎着,随时皆有逃脱的可能。见状老大不失时机地冲上去帮裴三子按住猪头。这时的猪不再像刚才那样的闲适,只有吱吱叫唤的份了。 看罢裴三子如此利落洒脱,老大赶忙将自己手中已搓好的麻绳递给裴三子。裴三子接过麻绳飞快地将猪的四个蹄子牢牢绑住,动作熟练得让外行人看了,还真有点眼花缭乱。猪绑好后,裴三子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段木棍插入猪的嘴巴里,随手把猪舌头拽出细细一了番,遂将木棍拔出。(检查痘猪)就在裴三子如此这般时,老大的爸爸也出溜到裴三子跟前,抻长脖子问道, “怎么样?三子!” “我看没啥事!” “那就好!那就好!” …… 说话的工夫,老大和裴三子用杠子已将猪抬到桌子上。接下来,众人皆使眼盯着矍铄的穆昆达老人,只见穆昆达老人,慢慢从怀里掏将出酒壶和酒盅,且煞有介事般地口中念念有辞。从酒壶里穆昆达老人倒出满满两盅酒,然后用他那双干枯的大手,将酒举至空中。接着他便仰首翘起那迎风颤抖的银白胡须,同时口中不停念着满语。叨念毕,穆昆达老人颤颤巍巍将酒灌入猪的耳朵里。 这个过程是满族人一种叫做“领牲”的古老萨满习俗。酒倒下去如果猪有反映,就说明猪的灵魂已经走了,便可以宰杀。否则穆昆达还要继续咕噜咕噜(满语)地念上大一串萨满里的东西,然后再倒酒,直至“领牲”完毕。 酒倒完后大家皆敛容屏息,趴到猪的上面观察猪的反映。不一会,就见那猪果然晃动一下耳朵。于是穆昆达老人立刻一脸肃穆,又咕噜咕噜念了一阵满语,然后说了一声“好了!”便扬长而去。 这时的裴三子就像个整装待发的勇士一样,听到穆昆达老人的一声令下,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多长锋利无比的杀猪刀,将其反咬于嘴上。紧接着他便从身后拖将出一根碗口粗细的杠子。只见裴三子将杠子高高举起,照准猪的耳根处哐哧就是一下。一杠下去,猪顿时断了叫声,腿一蹬死了一般地任人摆布。这时裴三子慌忙丢掉杠子,用左膝盖顶住猪的后脖颈子,右腿向后拉出弓步,使左手向后用劲扳着猪头,尽可能将猪脖子拉长。然后只见他腾出右手,从嘴里摘下尖刀,从喉下刀对准猪心脏的方向噗地刺将进去,直至把刀全部捅进去后嗖地拔出,只见鲜红的猪血哗地一泄如注……顿时唤起孩子们一片欢呼声,站在一旁的大人们也都随之而笑。鲜血喷射到泥盆里,爸爸慌忙拿把秫秸在血盆里搅和着猪血。 “一个方向搅!一个方向搅!” 裴三子喊着。(只有一个方向猪血才不会凝固) …… 那天,当裴三子的刀把猪胸膛剖开的那一刻,老大爸爸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同时,围观的人皆在嘁咕嚓咕议论说着。妈妈闻讯后,也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因为,猪肉里面有米糁子(痘猪的一种痘象小米粒似的)。 “真是倒霉呀!人在背运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看到眼前这一切,老大恨透了上帝,他觉得上帝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在无情地捉弄着善良的人们,而且它还在将人一步步逼上绝路。 爸爸妈妈的希望破灭了,全家人的希望也都破灭了。那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代,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年代…… 6 进了腊月门的一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说来有些怪,雪越下得大天越发暖。落下的雪花,也和以往的截然不同,不再是那种飘逸而又扬扬洒洒的,而是显得有些沉。大概是因为一丝风都未有之缘故,雪花是垂直落下的,密密实实犹如一个白色的帘子,悬挂在眼前。只要你屏声敛气细细去听,雪落下来的时候,似乎还发出簌簌簌的声息。再细细听听,又好像是在悄没声息地落下。就这样,雪从早晨一直落到午后,院子里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了,看它那架势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外面下着大雪,人自是出不了屋,故而老大和家人守着火盆一边烤着地瓜片,一边偎在热炕上看雨果的《悲惨世界》。自打那次,高高对老大谈及关于对知识的看法以后,老大就有一搭没一搭看起书来。初中课程老大几乎翻了二遍,觉得不是很难,细琢磨着还挺有意思的。高中的老大也看了一大半。 东北的冬季是漫长的,那些猫冬的满族人坐在热炕头上,推牌九、看纸牌,耍钱闹鬼是他们的营生。俗话说,“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这话一点都不假。 满族人有个爱窜门子的习惯,有事没事的,谁也不愿意在家“囚”着。三三两两凑和到一起,什么“张家长,李家短,几个碟子几个碗”呱呱呱地就拉起瞎话来。(瞎话就是唠嗑,为了省油不点灯摸黑唠叫瞎话。) 如此一来,堡子里面就没有一点能背住人的事了,恐怕谁家掉到地下一根针,大家一准能听见。拉瞎话时,不乏男女混杂,黑灯瞎火的下面勾勾脚,踹踹裤裆啥的也是家常便饭。勾完了踹完了,草垛和柴火垛下面露出四条腿,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东北的气候条件决定,种植物的生长周期很短,一年中绝大部分均为农闲时间。再有东北地区人烟稀少,幅员辽阔,沃野千里,抓一把黑油油的土一攥直冒油,随便撒把种子,秋后就有沉甸甸的回报。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无忧无虑的生活背景之下的人们,从不会因为生计而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那样疲于奔命。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她的地域性文化。他们在面对莽莽的丛山峻岭和浩瀚的江河时,大自然赋予他们博大的胸怀和坚忍不拔性格;同时也由于自然环境的富饶,又养成了极易满足现状的惰性,和不识进取的劣根性。东北早素有“一亩地两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这样保守的小农经济思想。 由此可见,改革开放的今天,东北的经济落后于他人,追究其根源是不难理解的。 素来他就不太喜欢耍钱闹鬼那一套,偶尔打打小扑克也是“半拉咔叽”。对于串门子踹裤裆的事,他更是不屑一顾。没事就躲在家里看看书、想想心事最好不过。 雪下到这个“粪堆”上,,天渐渐黯淡下去,谁也叫不准它何时方罢休!就觉得外面的雪下得使人心里发空,使他根本就看不进去书。翻了几页后,他干脆就丢掉手中的书,趴到窗前心事茫茫地望着窗外的冰雪世界。窗外的雪,如同秋天清晨白蒙蒙的迷雾一样,弥漫在他眼前,使他难以看到呼拦哈达山的轮廓,娃噜嫂家的小草屋更是难得一见。此刻就连他自己说不清到底有啥心事,抑或说干脆就没有心事,总之他觉得心里好像缺点啥似的…… 就在老大思绪纷乱之际,家里的大黄狗咬了一声。寻着狗声老大向院子望去,见到一个人撞开自己家的院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看着那人走路的雄样,老大知道一准是关爷。 “来呀!二叔!” 正在外屋慢条斯理挑着大米的妈妈,为关爷打开房门,招呼着。 “这是米里挑出来的吗?” 关爷伸手抓起一把米,看了一眼问。妈妈说, “可不!后来分的米,里面都是粳子。” 前面交代过,老大家和关爷家沾点偏亲,若从他奶奶那论起,关队长与老大的奶奶是同辈,故老大该叫他舅爷才对,但他从来不叫。对此关爷总嫌呼老大嘴硬,不会来事。 关爷咧呵着皮袄,塔一般竖立在地当腰,不住地跺着脚下牛皮梡棥上的浮雪,同时用手里的皮帽子,不停地拍打着落在身上的雪。老大妈妈见状,也抄起炕笤帚头为关爷前后扫着。皮帽子把关爷的头发压得扁扁生生地趴在脑皮上。整个脑袋看上去有点上小下大,呈倒胡萝卜型。蒜头鼻被冻得通红,越发突兀起,看上去,一如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般的滑稽。一拧身关爷便脱掉了皮袄,随手将皮袄甩到北炕上。 坐在南炕上的爸爸早已装好一袋烟,用拇指按着烟袋锅,欠起屁股递给关爷,随口说道, “来!抽一袋,脑(暖)呼脑(暖)呼。” 说完便把火盆往关爷跟前推了推。关爷接过烟袋凑到火盆前,将烟袋锅插进火炭里吧哒吧哒抽了两下将烟点着。然后就穿着牛皮梡棥,背靠着炕柜,笑呵呵盘腿坐到爸爸身边,接着就开门见山地对老大爸爸说, “这不下雪了吗?明天我们又要进山去狩猎,抓野猪去。操……富老二(富二嫂的丈夫。)病得不轻,人已落炕了,所以缺一猎手,这次我想把老大带着。 “咳……这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富老二到底确诊啥病?” 爸爸叹口气问。 “操!听说得的是肺癌已是晚期,但没最后确诊,过两天要往县医院弄。” 接下来关爷有意差开富老二的话题,对老大的爸爸说, “老大这小子,过去妈拉个巴子没少哝叽我,让我狩猎时带着他。明天我想带他出去锻炼锻炼,估计将来一定是把好手。这小子做事有心劲,不差着出身不好,我看大队的头头都挡不住。尤其是现在我看队里这帮小青年不管男女,你说不咋地啦,都听他的话。不用说我这个牛录额真(满语,狩猎时的首领)将来早晚是他的。我老喽!该交班了喽!呵,呵、呵……” 关爷胳膊肘顶着波棱盖(膝盖)架着烟袋笑起,笑声震得烟灰刷刷落下。 “嘿,嘿!你才三十多岁就老了,我五十多往哪摆!另外,你别竟抬举他,谢谢你有好事总能想着他!我就知足了” 满脸堆笑的爸爸,打着哈哈对关爷说。 “哎——我说肇科贤(他爸爸)我可告诉你,你可说错了!这可不是啥好事!这是个玩命的活。今天我就是来征求一下你们两口子的意见。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明天他就跟我走,将来像常拽子(一支胳膊)那样,你们可别怪我啊!(野猪是个非常凶残的动物。常拽子只有一只胳膊,那只胳膊是在抓野猪时,野猪把他给胡噜倒了。野猪坐在他身上,生撕活拉地把他的一只胳膊给薅下来了,故现在成了残疾。)” 说到这,关爷的脸上有些严肃,目光在老大的爸爸妈妈的脸上晃动了两下。停了片刻老大见大家均不吱声,就急煎煎地冲关爷说, “没有危险!你干了这么多年你说有危险吗?如果真有危险,你还坐在这?” “操!” 说罢关爷使小簸萁般的大手,在老大脖颈子上猛撸一把。 …… 外面的雪还在下。晚上老大按着关爷的吩咐,牵着自己家的大黄狗,全副“武装”来到饲养所。所有进山的人,今晚都要住在这里,明早山星一升起大家便出发(山星一般在凌晨三点出来)。推开饲养所的门,老大一眼瞧见猎人裴三子已早于他到达,正撅着屁股在用生产队的大磨石哧啦哧啦地磨着扎枪头。已经磨好的扎枪,齐刷刷靠墙躺着。操起一杆扎枪,老大在自己身旁幢了幢,量得出,扎枪的高度不过一米八长。扎枪头足有一尺多长,磨得铮亮,寒光凛凛,且锋利无比。扎枪的把,是用腊木杆做的坚固异常。 看到这寒光逼人的家伙,老大稀罕得不行!情不自禁在手中掂了两下。做为满族子弟,衷爱这类富有征服意义的东西,大概是他们的天性吧!其实老大晓得,这些家伙是明天围猎野猪时最直接的工具。 不消几时,猎人们陆陆续续上来。这些猎人均是堡子里最勇猛之男人,有裴三子、宝全、嘎子、脑壳、刘四、张柱子(汉人)九子(会计),加编外的老大和关爷(关爷还没到)总共是九条铁铮铮的汉子。 怪哉!平日这帮干农活懒遢遢的家伙,眼前却变得如此威武逼人;似乎人也壮了许多,个个皆显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笑声震得房盖直忽闪。看起来满族人呐!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真正显现出自己民族的本色,然而,这个民族像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看过这帮家伙,你一眼便感觉到,他们定是阿哈活洛男人中的精英,生产小队的顶梁拄,与他们为伍,是老大早有的夙愿。看罢眼前这一切,一种男子汉的豪迈油然而生。如若生活在他们之中,由不得你会生出怯弱卑微来,只有铮铮铁骨在铸造你。 在屋子里这八条汉子中,就属刘四个头稍微矮些,人也偏瘦。如此身材,大家尚能留他“入伙”,是因为刘四这人天生机灵,号称 “小先生”,素有神机妙算之功,满肚子韬晦计谋。在围猎过程中,无论遇到何等凶险疑难之事,有他在一准化险为夷。平日里他便早有耳闻,狩猎时无论是深山老林中走玛拉山(满语,迷路),还是在山坳里遇到奔突而袭来的狼群,或是掉进山涧等等诸如此类之事,若有刘四的点化,一句话就是,“平安回家”! 汉子们在屋里扎扎呼呼乱糊一阵子,转眼间准备工作就绪。大家见时辰不早,便纷纷上炕睡觉。饲养所亦乃南北大炕,但没有行李,大家只能和衣而眠。瞅了一眼这帮虎生生的汉子,老大钻进马棚里,捞出一捆稻草当枕头,身上盖着自己的羊羔皮袄,也和衣躺下。 …… 大家刚刚稳定下来,说话间也就是二袋烟的工夫,就听见外面有人和饲养员张老歪搭话。张老歪是个鳏夫,一辈子不晓得女人啥味。虽然张老歪嘴斜,可吱吱嘴里总吹着快活的口哨。口哨你最好光听别看,一看准笑得你肚子生疼。老歪嘴一生心如止水,全不知他父母如何造得他。人不仅嘴斜眼歪,耳朵尚聋。 “喂几和(huo)了——” 是关爷的声音。 “咋不错?” 老歪反问。 “我,问,你……喂几和草——” 关队长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我不起早!” “咳——这个聋X!” 关爷有些气恼。 “你骂人!” “哎——你这个聋X,骂你,你就不聋啦?是不!” …… 佝偻在北炕的刘四,把鸡蛋壳般的脑袋缩在皮袄里,裸出白亮亮一疙瘩脑盖来,听着外面的对话他禁不住嘁嘁地发笑。 “你爹你妈,我的那个老丈人呀……啊,哎咳……呦……” 是关爷哼着二人转《小拜年》进来。看关爷高兴的样子,想必是在哪喝足了,老大想。 “呵!都齐了……哏!” 关爷打了个酒嗝后,噗地喷出一口酒气,特臭!随之哐地一声。这一声太重,老大直觉整个房子都颤动,唰唰天棚上还掉下几棵粒沙子。 听到这重重的声音,老大赶忙探出脑袋一看,原来是关爷晃晃悠悠一趔趄撞到间壁的门框上。关爷靠在门框上,紫红的大脸闪着光,眼珠比平时凸出许多,正嘿嘿嘿地傻笑。笑了一会,关爷见大家谁也不搭咕自己,便一摇晃进了屋。进屋后,关爷一眼瞧见刘四缩在皮袄里那光秃秃的脑盖。于是关爷便踉踉跄跄,向刘四够去。扑到刘四跟前,关爷一把将刘四的皮袄掀开说, “操!刘四!你小子装睡,是不……你这个傻X!你和你……老婆总干仗是不是为那……点事?啊……你说!” 刘四往里缩了一下,没搭咕关爷。关爷见刘四没理自己,就依着炕沿边嘟囔起来, “X色!你老婆对我老婆说了,说你……这小子他妈性大,天天都想弄,不让你弄……你就打人。你个鸡巴臊老爷们,整日为羹匙那疙瘩大的地方打圈圈,有他妈的,鸡巴毛出息。操……” 说罢,关爷就照刘四的秃脑盖啪啪就拍了两下。这个时候众猎人都怕关爷捉噤自己,故谁也不搭茬,都蒙着头哧哧发笑。这时,刘四极不耐烦地将关爷的手扒拉开,又重新拉上皮袄盖住脑袋说, “别闹……在哪灌的尿水子!明天还起早……” 刘四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你家喝的!你老婆陪我喝的!你老婆的小屁股噔噔硬……知道不……” 关队长那狠话嘎嘎嘎就是一阵怪笑。 …… 逗完了刘四,关爷晃晃当当一屁股迫到南炕沿上,一使劲将腿扳到炕上。看关爷扳腿的样子,倒像是会点武功。关爷靠着麻袋,嘴里不住往外喷酒气;接着他自己慢慢地装上一袋烟,哧啦又划根火柴将烟点着,然后就眯起眼睛怪声怪气地说道, “老大,你小子这两……年出息不错。人讲义气,体格又好……所以今天才让你入伙,是吧,九子?” 叫九子的那条汉子,赶忙拉下皮袄说, “是!” 就说关爷这家伙,平时有事没事的,总像谁欠了他几百吊钱似的,整天拉拉大脸。今天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兴致如此之好,看那架势,听那口气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所以老大不得不把脑袋探出蛤蟆在炕沿上,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堡子里这么多年轻人,关爷能带自己出来,实属“厚爱”,所以老大必须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以示报答。否则老大才不会理他那套呐!关爷吧嗒两下烟袋,没抽出烟来,便用大拇指压了一下烟袋锅后,又抽了一口,接着说, “今天和你说……说点简单的,做为一个猎人首要一条是协作和勇敢。协作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协作就是团结。我们旗人(满族人)合起来能做大事,这和打猎有关,你懂吗?” “懂!懂!” 老大使劲点了一下头。 关爷咳嗽了两声,然后往地下重重吐了口粘痰,续着前面的话茬说, “勇敢……就是关键时敢上,敢拼不做熊包。在与猎物搏斗的……生死关头,人家往前冲,你往后跑,那不行……合作最重要,知道不?一旦把猎物围起来,大家都想去抢头枪(头枪分享的果实多。)该围的……也不围了,猎物不就跑了吗?大家要协同作战。这意思你懂吗?” “懂!懂!” “先教你点眼吧前的吧。” 关爷煞有介事接着说, “就说今天这场雪吧!若遇此种雪明天一准是个晴天,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雪花的湿度大,沉,不飘,这说明其他的地方没下雪,知道不!是……是晴天。再有今晚雪停了,我们……在狩猎时,如果发现野兽的踪迹,那肯定是刚刚走过的,只要你跟踪追……很……很快就能追上……” 老大正听在兴头上,忽闻鼾声滚滚。老大扭过头一看,见关爷靠着麻袋睡着了。再听听周围,鼾声亦此起彼伏,且声大如雷。 饲养所四处漏风,屋里渐渐冷了起来。虽然屋里很冷,可炕烧得分外热,直烫屁股。这大概就叫做,“上面冻着,下面烙着”吧!老大第一次参加狩猎自是兴奋不已,故翻来复去睡不着。 ……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将老大从梦中惊醒。大概是到了该出发的时间吧!不会这么快吧!老大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睡着似的,极不愿起来。 “别装死喇咕(河里带壳动物)!起来啦……” 是关爷重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鼻音很浓。 等老大从皮袄里探出脑袋时发现,不知谁早已将气马灯点燃,弄得屋子里是通明瓦亮。闭着眼睛老大慵懒地坐起,然后朝窗外瞥了一眼,见外面仍旧是漆黑一团。展开双臂,老大长长打了一个哈欠人立刻为之一爽,便蹦到地上。只见老大扎好梡棥,打上绑腿,穿好皮袄,扎紧腰绳,扣上皮帽子,别把腰刀,抓根扎枪,解开黄狗,就要出发。 “操!先把这些放下,你不吃饭啦!赶紧过西屋去!” 还是关爷噜噜着大脸,带着浓重的鼻音,不耐烦地说。看关爷现在的样子,老大料定这家伙昨晚的酒一定是醒了,又恢复了常态。 西屋是豆腐坊,豆腐官正在做豆腐,致使屋里热气腾腾。地中间那张满是污垢的长长木桌上,干糊糊的一大盆水豆腐置于中央。靠它旁边的是一大笸箩苞米饽饽。饽饽的两侧,分别立着两个大绿豆棒子(大号瓶子),看样子绿豆棒子里面装的烧酒。木桌的外圈,一溜烟摆放一圈粗瓷大碗。汉子们个个面如重枣,均腆着半个轮辐般的前胸,围拢上来。铁青着脸的裴三子,旁若无人般,抓过绿豆棒子咚咚咚将酒碗全部倒满,然后用眼睛死盯着关爷。此刻关爷的脸,宛如刀刻一般的肃杀。只见他抄起酒碗嘴里叽里咕噜(满语)说了一会后,就正重地将酒泼于地下;随即,大家纷纷抄起碗,举至头上。然后关爷肃然地说, “愿生灵万物,愿祖先保佑我们,平安!” “干——” 随着汉子们的一声吼,便往肚里倒酒。 吼罢,关爷左手抄起一个空碗去舀水豆腐,同时用右手的酒碗,重重地碰了一下老大的酒碗说, “臭小子!今天就看你的运气啦!” ……… 临出发时,猎手们每人发两个饽饽,分别用一条包皮布裹好,缠于贴身腰间。一碗酒下肚,猎手们立刻精神抖擞,且斗志昂扬。猎手们出发了…… 三星已升起老高,可天还未亮,一切仍旧被黑暗所包裹着。边走老大边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周围的一切跟月宫里一样的静,静得连说话声音,听起来都有些瓮声瓮气的。 按关爷的说法雪果然停了。脚下积雪差不多有两尺深。猎手们每个人都扛着一杆扎枪,牵着自己的爱犬,噗哧噗哧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前进发。根据队伍是朝后堡方向行进,老大判断目的地定是那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因为顺着此路一直向北走,翻过关门砬子,往深处再翻过几座大山,便到达那里。 当猎手们越过加哈河(加哈满语,汉语意落叶)的时候,天已薄明。须臾间,晨曦四射的光芒映到冷冷的积雪上,无处不弥散着醉人的微蓝色。 天已大明时,队伍已经穿跃了五道堡子。 被黑暗遮盖了一个夜晚的洁白的世界,顷刻间掀开了她那神秘面纱,尤显冰清玉洁。举目眺望被白雪覆盖的山峦,波澜叠嶂,蔚为壮观。早晨的太阳,犹如深闺中的少女一般,从远处雪山的背后涩涩而出。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莽莽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晕。那一丝丝光芒,恰好给这个素洁的世界增添了几分绚丽,几分妖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生灵万物好像还沉浸在白雪的梦境中,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故整个世界依旧是安祥地沉睡在那静谧之中。 猎手们排成一行,后面的踏着前面人的脚印,在天与地之间,蠕蠕而行。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排秋霄的雁阵;又好似偌大的乐谱上,跳动的黑色音符一般。 猎犬已被撒开,在这个静静的世界里,看得出它们才是最活跃的音符呢!它们一会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一般,向远处奔突;一会又极不情愿地跟在猎手们的身后。可不管怎样,它们总是像风筝似的,不会离开主人太远,该说它们才是猎手们最忠诚的伙伴呢! 满族人的传说中早有“玉犬救主”一说。就是说在努尔哈赤起兵时,被明将李成梁追杀,是“玉犬”救了努尔哈赤的命,故满族人如同回族人禁食猪肉那样,禁食狗肉。说起来,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其实,满族人禁食狗肉的真正含意是,处于对狗的崇敬和怀念。狗和满族人的生产、生活总是息息相关。狩猎时,它们是生产工具,生活中它又是满族人最亲密的伙伴。共同的生活,使主人和它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在它们死去的时候,重情明义的满族人,如何会像其他民族那样“兔死狗烹”般,将其吃掉呢?最后满族人只能像死去亲人那样,将其掩埋。那时的满族人,谁敢用一块狗皮或添一下狗肉汤,若让长辈得知啪就抽你一嘴巴,然后至少要跪上三天啊! 族胞们记住!不要数典忘祖啊!!! 猎手们已经翻跃了关门砬子,向原始森林攀进。跟在队伍后面,老大的裤裆里,早已是咕唧咕唧抓蛤蟆虚汗交流了。整个人都散发着白气。老大也数不清翻过了几架岗,几道梁,总之他觉得很累,体力明显不比猎手们。 关爷的那条猎犬,和关爷人一样是只领头犬。所有的猎犬,均像关爷指挥猎人那样,服从它的“指挥”。一旦它发出围猎信号,其他的猎犬便蜂拥而上。它说开始撕咬,其他的猎犬就一齐冲锋陷阵。关爷和他的那条猎犬,第一个蹬上眼前的山梁。只见关爷咧呵着皮袄,高高大大地立在顶端,随手抓下头顶上的皮帽子,脑袋上立刻冒出白气。关爷转动着他那威武的身躯,向远处遥望一会后,又摇动自己手中的帽子,朝落在最后面的老大大声喝道, “臭小子!咋样,不行了吧……” “没事……” “这和你摔跤不一样,对吗?这是在拼耐力,没有技巧……对吗?” “将来我一定比你强……” “操……” …… 老大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把皮帽子抓在手里,是最后一个蹬上山梁。站在山梁上,望着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林海雪原,心扉顿时为之一开,故情不自禁地吼将起来, “哎——嘿!我——来——了——” 吼声在群山峻岭中回荡着,同时把老大身后挂在树上的雪花震得簌簌落下。就在老大吼起的那一刻,胸中特开阔,特舒然。也就在那一瞬间,老大顿悟:自然环境是决定人性格的主要因素。面对大山的满族人,他们的胸襟何以不宽广豪放;和小桥流水吴语呢哝的江南人相比,又怎能同日而语呢! “臭小子!你这叫声是想告诉野猪我们来了,是不是?啊!” 老大被关爷用雪团击了一下,于是老大恍然大悟,吐了一下舌头。猎手们也哄然笑起。就在这时,刘四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向周围环视一会说, “晌午歪了,吃点东西吧!一会可能没有时间啦。” 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众人方觉饿了,便纷纷解开腰间的带子,取出饽饽。老大也如法效仿着,别说,带着体温的饽饽还真挺热乎!老大将饽饽分给自己的狗一半后,便一口饽饽和着一口雪,吃将起来。不一会,一个饽饽就落了肚,老大觉得实在是不喽嗖啊。 一抬头,老大发现头顶上是棵山里红树。于是他便趴在雪地上,用手扒开积雪,扒着扒着下面就露出了一层鲜红鲜红的山里红来…… 下午,在关爷的指挥下,猎手们开始寻找野猪的踪迹。凭着多年的狩猎经验,他们在野猪有可能出没的地方,寻找了几个山坳…… 大约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时,刘四突然将手捂成喇叭筒状,细着嗓子喊起;边喊还边冲着大伙直摆手。猎手们见状,顿时兴奋起来,叫准定是有戏了,于是便蜂拥般向刘四围拢。到了地方,猎手们就像看到一个脱得精光丰腴的少妇一样,均眼珠子发圆,盯着野猪刚刚走过的踪迹不放。关爷挤到前面,趴到雪地上看了一遍踪迹,又在周围踅摸一圈,最后在不远处寻到了野猪撒过尿的窝子,便阴森森地说, “不出八、九百米!” 这时猎犬们早已嗅出了异味,各个摆首摇尾哼哼唧唧来回乱窜。看它们的那样子,是早已按耐不住了,就等主人的一声令下。 关爷在野猪的尿窝里抓起一把雪,放到鼻子下一闻,咬出两个字, “公!猪!” 接着,刘四指着野猪踩过蹄印的程度补充道, “足有三百斤!” 如此这般,猎手们如同猎犬一样皆振奋了。这时,只见关爷吸溜一下清鼻涕,唬着脸逐一瞅着大家说, “按老规矩办,今天咱们是遇到大个的啦!千万要注意安全。第一枪最好还是三子和九子递,大家尽量为他们赶围……开始!” 随着关爷的一声令下,猎人们立刻打起呼哨。猎犬听到呼哨声,就像一支离了弦的箭一样,“呼拉”一下穿出!它们顺着野猪走过的踪迹,疯狂地追逐着。猎手们,也朝着猎犬跑去的方向扑去…… 一场激烈的战斗打响了。 猎手们尾随着猎犬又翻过了两道山梁。就在要翻过眼前这座小山梁时,猎手们听见山梁那边,跑在前面的猎犬已鼎沸。听到猎犬的狂吠,猎手们皆知野猪已被猎犬围住。当猎手们站到山梁上,俯首见到距山梁不足二百米的山坳里,猎犬和野猪已滚作一团。看罢,猎手们一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一般,端着扎枪向山坳里扑去。同时他们边冲嘴里边叫喊着, “呦——呜,呦——呜,呦——呜——” …… 猎犬听到猎手们的叫声,越发疯狂地向野猪袭击。磕磕绊绊老大奔跑在猎手们后面的样子,就让人感到老大远不及猎手们那般迅捷。见到眼前猎手们冲锋陷阵的情形,老大突然觉得狩猎时齐心协力的致关重要。假如猎手叫不齐的话,有奋力的,有撒后的,那冲在前面的猎手该是何等的危险哪?如此说来,诸如其他民族那勾心斗角窝里斗的劣根,从满族人这里走开! 当老大真正接近野猪时,方知何为围猎。准确地说,就是九条猎犬将野猪死死地困住。被猎犬围困的野猪早已是寸步难行。野猪往前走一步,在它后面的猎犬就扑上去,照准它后腿裆睾丸一带皮薄的地方,狠狠地撕咬一口。后面遭到袭击的野猪疼得嗷地一叫,然后“呜——”地将头掉转,报复偷袭它的猎犬。孰不知它的屁股又暴露给另外的猎犬,另外的猎犬自是有过之无不及。受到夹击的野猪,疼得再度掉头,后面的……总之它的周围到处都是猎犬。猎犬就像海上的鱼雷快艇一样的灵活,掏一口就跑。这时的野猪早已是首尾不能相及,只有在原地打磨磨的份了,等待着猎手的到来,而结束战斗啦! 椐猎手们讲,再锋利的扎枪也难以刺穿野猪皮。因为野猪皮本身就坚厚无比,再加上野猪为了保护自己,平时没事总往身上蹭松树油,蹭完松树油,再滚沙子,再晒干。就这样如此反复,最后它的身体就像披了一副铜墙铁甲一般的坚硬。如此一来,猎手们唯一可下手的地方就是前胛畔(前胸)了。这唯一的位子,无形中给捕猎者增加了极大的难度,同时捕猎者的生命也变得十分凶险。 这是老大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野猪。野猪非常大,足有三百多斤。野猪不同于家猪,要比家猪高出一倍。野猪的形态是夹扁型的,腿奇长,嘴巴长得吓人,两只大獠牙,像两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似的,一面一个呲在外面。不要说走近它与其搏斗,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一准会令人毛骨悚然。 猎手们和猎犬一样,四面散开将野猪团团围住,伺机下手。野猪疯狂地奔跑着,拼命地来回调头不住地嚎叫,声大如洪迫使猎手们也随着它来回狂奔。不知是野猪的血,还是哪条猎犬受了伤,鲜血已经把一片雪地染得殷红。猎手们拼命地奔跑着,躲闪着,时而是为了躲避野猪的狂袭;时而是为了寻找有利战机。一头野猪,九条猎犬,九个汉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滚着,霎时间搅得天昏地暗。 突然!野猪向山下翻滚,哗地猎手们和猎犬便也向山下扑去。野猪为逃避袭击,又翻身向上,猎手们和猎犬又转而向上追击。野猪嚎叫声、猎犬狂吠声、猎手们的叫喊声,响作一团…… 经过一番激战,恰在这时野猪突然向九子和宝全猛袭。宝全见状一闪身敏捷地向旁边一撤。就在那关键时刻,九子也欲往外逃避,不巧一棵小树将他拌倒,人立刻窝到雪里。野猪见九子倒下呼地一耸身便向九子扑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一条猎犬率先凌空跳起朝野猪正面冲击,尚未等野猪完全起身,猎犬早已扑了上去。野猪见猎犬向它袭来,横起嘴巴猛地一扫,一下将那条猎犬甩至空中。 刹那间,九子一翻身便穿出险区从野猪口里逃生。为了营救九子,野猪后面的猎手们和猎犬,又展开一波针对野猪疯了一般地攻击。此时的野猪是彻底疯了,只听它嗷地一声,调头又向后扑去。它扑过来的方向,恰好与裴三子打个照面。裴三子未躲闪,瞄准时机,直冲野猪顶了上去;说是迟那是快,举起手中的扎枪照准野猪的胸部噗地刺去。说来也实在寸,这一枪正好刺入野猪的胸膛。 按着狩猎者的经验,刺进去的枪决不能拔出,如果拔出的话野猪就彻底疯了,十分危险啦!所以野猪往前顶,裴三子就手握扎枪往后退;野猪往后退他就跟进一步。就在裴三子和野猪拉锯的一瞬,七八只扎枪早已刺入野猪的胸膛。随着野猪最后一声嚎叫轰地栽倒在雪坡上,一腔热血已把半个山坡染红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结束了…… 看起来,刚刚过去的一切,才是这篇偌大乐章最强烈的旋律,而且乐章是在最有冲击力的时候,嘎然而止的。 一条猎犬死了,死得极其惨烈,整个肚子全然被豁开,肠子流了一地。当猎手们将猎犬抬过来一看方知,恰是九子家的猎犬…… 起风了,不知何时起的。风很大,顺着山涧呼呼地刮。猎手们听着强劲的长风在头顶上摇撼着树木林子的梢条,他们下山了…… 7 快过年了。 学生放寒假了。外出的人也都像候鸟一样,匆匆赶回家过年。男人们不再进山砍柴、狩猎,也不到冰上去凿鱼,就连耍钱闹鬼的也消停了许多了。他们就像一群一直躲在阴暗处的老鼠一般,人模狗样走出。 男人们不到外面忙活,守在家里围自己老娘们打转,这该是满族家最温馨的时刻。人人皆知大家均在忙活一件事,张罗过年啊!有的在办年货,置礼品;有的窜门走亲戚;有的里里外外打扫屋子;有的摊煎饼,烙粘火勺,做豆腐,总之人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按着当地人的习俗,一大年借了谁的,欠了谁的在年底总要还清,即便还不上,年前也要把话过去,免得人家挑礼。如此一来,堡子里到处都是走动的人。这些人一改往日那凄苦疲惫的面容,个个的脸上均不同程度挂着喜庆。 千百年来,大家都认准一个理,再吃不上溜,年不能过憋屈了。不管谁在想啥,谁在干啥,总之小小的堡子一下子沸腾了。 大人们都在“叽叽嘎嘎”屋里屋外地忙碌着,无暇顾及孩子们。这帮无忧无虑的小家伙,就像突然撒开的一群小马驹似的,欢实得可以。小家伙们仨一伙俩一群,到房后的山坡上去放雪爬犁。这帮小家伙,从山脚下将雪爬犁吭哧吭哧背到半山腰,然后他们就趴到雪爬犁上向下俯冲。 一个个雪爬犁,就像被猎人围困的野兽一样,迅疾俯冲下来。在他们俯冲滑翔时,嘴里拼命呼喊着,“飞喽——飞喽——蓝天——” 。他们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爬犁扛到山坡上,然后再滑翔下来,如此反复。直至他们玩得趴在雪地里耍起懒来,或听到妈妈那急辣辣地叫声,才疲倦地拖着雪爬犁回家。他们是彻底玩疯了。 …… 时逢过年,偶有“个八”陌生的面孔在堡子里出现。他们的出现,给堡子里那些饶舌、好事的老娘们带来无尽的话题。其实细想想,不就是这陌生面孔在维系这荒僻的小山村繁衍生息,而这些饶舌头的老娘们,当初不也是陌生面孔吗? 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富二嫂来到张寡妇家,借磨拉豆腐,刚好伊瘸子小媳妇也在。叫张寡妇的女人其实她有男人,不仅有男人而且有两个男人晚上侍侯她。张寡妇的男人,原是生产队赶马车的。一年冬天进山拉木材,不幸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将张寡妇男人砸得面目皆非。张寡妇以为自己的丈夫不行了,当时精神受点刺激,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念叨,“自己是寡妇!”。后来张寡妇男人没死,只是瘫了,张寡妇也就好了。却落下这寡妇绰号。瘫男人撑不起家门,按满族习俗张寡妇顺理成章,找一比自己小几岁逃荒的男人“拉帮套”。 “拉帮套”的就像户主一样,白天支撑家业,晚上陪张寡妇睡觉。据说,张寡妇瘫男人虽然腿瘫了,可睡觉不耽误,于是两个男人同在一个屋里,睡一个女人。至于怎么睡,张寡妇不说没人知道。据堡子里的女人讲,刚开始那两年张寡妇的瘫男人,一见张寡妇钻进拉帮套男人的被窝,就拼命咳嗽或哧啦哧啦划火柴吧哒吧哒抽烟,更有甚者竟用手仗哐哐敲墙。一时间弄得张寡妇很为难,不得不在哈什或苞米楼里偷偷与拉帮套男人干那事。直至张寡妇的瘫男人气管炎病日见其重,终日佝偻在炕上倒气,只好接受这一现实与拉帮套男人“和平相处”…… 装上磨,富二嫂就开始推。推了一会,富二嫂往磨眼里添了一勺豆子后,多事地对张寡妇说, “哎!看,刚才从门口过那溜光水滑的丫头,那是张老三当兵儿子新相的对象!你看把张老三得瑟的,一个老公公带着儿媳妇满街走,不嫌坷碜!啧啧啧!” “你这个妇女队长,啥也不懂!这叫老公公带着儿媳妇走,伸手就有!嘻嘻……” 蹲在地上摊煎饼的张寡妇说完,自己先笑了。 “嗷(老)公公耍掏杷(和儿媳妇发生性关系)这不细(是)什么新鲜事!” 看来,昨晚伊瘸子没把自己的小媳妇答对好。一个上午,伊瘸子小媳妇一直伤伤着脸。她一边包着粘火勺,一边堵哝(揶揄)张寡妇一句。 张寡妇往煎饼熬子下添了一把柴火,合喽伊瘸子小媳妇一眼,不耐烦地说, “算了,算了!不说他家的破事,弄烂了关我们啥事!” 这时张寡妇往煎饼鏊子上舀一勺水面,接着说, “富家二媳妇,你看着啦!今天跟李车伙子走的那小伙多好!听说是来相他家二丫头的!” 撅着屁股往锅里摆火勺,伊瘸子小媳妇又泠泠咕噜出一句, “我看,嘎(那)小子可比他家呃(二)丫头强多了。呃(二)丫头彪!糟践喽——” “你知道啥呀!那小子家成分不好,是地主,没人给媳妇,这叫破磨对瘸驴——” 富二嫂用勺敲着磨盘说。 ……过了一阵,张寡妇见富二嫂不吱声,于是不无关心地问道, “二媳妇,我听说你家富老二最近不是很好?” 听到张寡妇问及自己丈夫,富二嫂脸立刻暗下一层说, “咳——老病!一到冬天就这样。” “你说说,这年纪轻轻咋得这病,真是的!” 其实张寡妇知道富老二病得不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富二嫂不愿说她也就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张寡妇没话找话,对富二嫂说, “富家二媳妇,你有没有发现,今年咱们分的稻糠和碎米里有不少好大米,我筛巴筛巴多弄出不少大米。合适啦!你知道为啥吗?” “不知道。” 张寡妇接着说, “柱子(关爷)这小子不错,向着大家。为了让大家多弄点大米,他偷偷告诉老大,磨米时把鼓风开大,将米吹进糠里。这话是我儿子在旁边听到的。富家二媳妇这事你知道就行,可不要出去说呀!” 张寡妇告诉富二嫂不要讲出去,可富二嫂偏不!因为她狠这两个人,尤其是关爷。富二嫂认为,自从关爷勾搭上娃噜那个女人,就一脚把自己给踹了。尤其自己当这个妇女队长,姓关的左扒拉右挡着的,若不是贾主任力举,一准当不成,因此她要报复他。张寡妇讲的事,她认为这叫变相瞒产私分,上面知道一准追查。于是富二嫂吃完晚饭,摸黑钻就进贾老二家。 富二嫂没到来之前,贾老二正一人守着饭桌吃饭。一个人吃饭是因为他老婆回娘家,送年份去了。富二嫂进了屋,一眼就瞧见贾老二满脸泛着红光,就知他在喝酒。醉眼迷离的贾老二,一见富二嫂摆着腰进来,眼里立刻就亮了。心说这也太闷了,她来正好陪自己说话。于是贾老二就热情有余,招呼富二嫂, “来!来,二媳妇,过来坐。” “二叔,就你一个人呀!” 论街坊辈,贾老二和富寡妇同辈,富二嫂自然是晚辈。 “你二婶,回娘家啦!小娥今年你当妇女队长,生产队给你补助多少工分?” “八百!还不是亏了二叔你呀!这两年你对我的好处,我不会忘的!” “不忘二叔就好!” 贾老二上下视着富二嫂说。 “另外,二叔!我还有件事要向你汇报。” 对于总在自己身边耳鬓厮磨的这个女人,贾老二这个淫棍不可能不动心。不过是,他以为富二嫂太砬碴(满语,厉害)不好惹,要从长计议,因此贾老二总是不断给予富二嫂一些好处。比如,这次公社给大队两个优秀基干民兵名额,贾老二使尽浑身解数,最终给富二嫂争取到一个。这两天,贾老二正欲告诉富二嫂这事,于是他便神密兮兮冲富二嫂说, “来吧,二媳妇,上炕陪二叔喝两盅。我也有重要事和你谈。” 富二嫂原打算汇报完就走,没想到贾老二称有重要事,因此她有些犹豫。贾老二见富二嫂没动坑,又开了腔, “咋地!二媳妇不给二叔面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富二嫂自是不好再推脱,心想不就喝两盅酒吗!于是她便脱掉鞋子抹身上了炕。贾老二见富二嫂坐到桌前,喜的不行,抓起酒壶就给富二嫂倒酒。就这样,他们边喝边谈起。中间富二嫂没忘记,将张寡妇的话学给贾老二。那会贾老二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但他还是装模做样表扬富二嫂一番…… 最后,当富二嫂听说自己即将成为公社优秀民兵,还要到县里参加英模大会,还能见到县领导,她顿时亢奋起来,连连又敬了贾老二几杯,同时嘴里涌出一迭声的谢,自是不会少…… 最后是富二嫂一再说头晕不喝了,他们的酒才告结束。酒盅一撂,贾老二就机械地将身体靠到炕柜上,然后用眼视着满脸绯红的富二嫂,觉得现在的她实是太撩人啦!于是乎,贾老二就觉得酒劲往头上涌,接着心里就发痒。看着眼前的女人,贾老二吞了口吐沫,大着舌头对富二嫂说, “二……媳妇你帮……我把桌子收拾了,啊!” “好……” 富二嫂应了一声抹身就要下地,可她一动就觉头猛地一晕,一不小心手按空了,扑通一声整个人跌到地上。贾老二见富二嫂跌倒,赶忙从炕上爬起去拉富二嫂。当贾老二俯下去揽起富二嫂绵软的胳膊时,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回手就将富二嫂抱住,然后就在富二嫂脸上胡乱地啃。虽然富二嫂觉得天眩地转,可她还是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富二嫂万没想到贾老二会这样,于是她就往外推贾老二,同时嘴里说道, “二叔……你喝多了……你喝多了……” 然而这时的贾老二性欲勃然大发,早已无发控制自己。说话间,贾老二扑通跪到富二嫂面前哀求着, “二媳妇,我受不了啦,我求求你,二叔对你不错……” 富二嫂本想用点力将贾老二推开,可她一听贾老二说对自己不错,心就软了!应该说富二嫂知道,这两年贾老二一直在关照自己。自己从心里也一直感激他。于是,富二嫂就伸手去拉贾老二,同时说, “二叔!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被拉起的贾老二,复而又抱住富二嫂。这时,富二嫂被贾老二给揉搓得酒劲顿时涌起,恍惚间她觉得抱自己的不是贾老二而是加禄(关爷),接着她想起自己丈夫老早就不做这事了,多少日子自己没沾男人啦!就在富二嫂一入神的那一刻,贾老二猛地将她抱起,一使劲就扔到北炕上。这时的富二嫂,早已像个软体动物一样的瘫软了。紧接着,贾老二就飞快地拽掉富二嫂的棉裤顷刻间,富二嫂就放了白条。当她那雪白的肌肤呈现在贾老二眼前时,贾老二就疯了。只见他劈开富二嫂的大腿就扑了上去,接着两个人便疯狂颠簸起来,最后富二嫂跟头小驴似的,嗷嗷直叫…… 与贾老二媾和后,富二嫂一度陷入了矛盾。一方面,她绝不相信自己能和贾老二做那事,因为做为男人的贾老二,富二嫂从来就没用眼睛夹过他,所以她怨恨那天的酒!另一方面,自己眼下没男人,多苦啊!尤其是身上(例假)来的前后那几天,真是熬不住了!于是乎富二嫂只有违心地将就贾老二,反正横竖已经做了。就这样,富二嫂就偷偷摸摸与贾老二干那事!可次数一多,富二嫂就觉得贾老二与之相比,做那事也不差哪…… 有关富二嫂汇报关爷往糠里掺米的事,贾老二未亲自出马去大队反映,而是鼓动富二嫂去的,因为贾老二一想起老大就怕得要命。 往糠里掺米的事属实,因关爷见不得社员们家家挨饿,所以他总是设法多给大家分点。不知深浅的富二嫂,在贾老二的唆使下果然去了大队革委会。革委会也果然派人下来调查。但他和关爷一口咬死,死活不承认!后来调查人员又挨家挨户亲自查看,众人皆“做好手脚”,均说无此事!如此一来,富二嫂本欲将关爷搞倒,可他没倒,而她本人却在原来的基础上愈发臭了!众人皆狠她…… 满族人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过年,不同于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节日。 首先这个节日很长,准确说一进腊月杀了年猪,节日就算拉开序幕;直至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才告结束。前后要经历两个多月的时间。 节日虽然长,但绝不会因冗长而变得腻味,因为这是一个由一组不同节日所组合的系列节日。 杀完年猪,接着就忙着烙粘火勺,摊煎饼,煳肉灌血肠,做豆腐,糊棚裱墙,做新衣……期间要过个腊八节。腊八当天,一家老小围着火盆喝鞑子粥(粘米粥)。喝完鞑子粥,满族人要在门后供奉喜兰妈妈。据传说,喜兰是明边将李成梁的妾,与罕王(努尔哈赤)有染,在罕王蒙难时曾救过罕王。罕王成事自是不忘喜兰搭救之恩,因此满族人要供奉她。接下来便到了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满族人要祭祀灶神,同时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小年一过,年就进入倒计时状态。满族人素有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扫房土,二十六做豆腐,二十七杀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糊锡斗,三十走油,初一磕头……之说。 除夕吃过年夜饭,满族人提着灯笼,踏着积雪,去给本族长辈们拜年。若天亮后你再见到他们拜年,那一准是去拜汉人。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逐日均有不同说道。初五那天家家要捏“小人”嘴(包饺子),看来小人太多啦! 一折腾便到了正月十五,那天自是张灯结彩,扭秧歌,踩高跷,唱大戏,可谓目不暇接。正月十四那天,举家上下团团围坐,“叽叽嘎嘎”地扎灯笼。男人破荆条扎框架,女人裱糊彩纸,情景其乐融融!家家屋里屋外均挂满了自己扎的灯笼。巧手人家,院子里还会挂盏龙灯、走马灯之类呢。这些灯笼一经出现,准会惹来孩子们的品头论足。夜晚出行,大人孩子手里总要举一盏漂亮的灯笼。那些灯笼远远近近,团团簇簇散落在雪地上,煞是好看。时逢十五、十六俗话叫“正月十五走百病”,故家家要倾巢而出,于是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欢腾的人群。 一晃天仓节到了(正月二十五),接着就是二月二,那是龙抬头的日子。两个月下来,年猪基本吃罄,最后将猪头抬出吃掉,这个年方落下帷幕。无论人们如何余兴难消,可春耕辛勤的劳作已悄然向他们走来。 …… 人们对过年的热切欲望在心中涌动着,这是一股不可阻挡的热流。在这难以抑制的氛围中,老大家却显得冷淡有些另类,仿佛这欢乐喜庆的气氛与他们无关似的。 记得腊月二十四那天,清晨一起来,老大就听见爸爸妈妈在外屋唧咕(满语,吵架),于是老大屏声敛气听了一会。 “把豆猪肉拿出去卖点吧!” 是妈妈无可奈何的声音。 “有人要吗?” “有没有人要,你得拿出去,试试!” 妈妈有些不耐烦。 “让我去卖,我可不去。” 爸爸语调发软。 “你不去卖谁去卖,让我一个女人去卖,亏你想得出,找你有什么用?” “咣啷”是瓢重重扔在盆里的声音,妈妈急恼恼地说着。 “我是没用!听说就能卖四毛钱一斤!(正常猪肉每斤一块二)卖不!” “四毛也得卖!过年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你说这年可咋过?” “没有钱就不花!咋过!” 爸爸赌气地揶揄着。 “你说得轻巧,啊!过年了谁来拜年连块糖都拿不出来,让人笑话不?要啥能耐没啥能耐,跟你过的这叫啥日子?” 妈妈讥诮地说。 “跟我不好,看谁好你找谁去!” 爸爸把声调高一度。 “你说废话!” “是我废话是你废话!大清早你就“排”我的,不是!” “我告诉你老肇……我这辈子嫁给你,没图你什么……” …… 不知何时起,妈妈就像个农妇似的唠唠叨叨,整天磨叽竟说些气人的话。爸爸成了她的一盘“小菜”,想起来就数落一顿。对于妈妈的变化他能理解。以老大之见,是源自生活最底层人,常年累月遭受磨难后的一种心里,自我调整罢了。 该说老大家与别人家不同,别人家可以“花子X屁股,穷欢乐”;可对于老大家来说,这种磨难不仅仅停留在经济上的拮据;更主要的是,来自无休止的政治压迫。生活上的贫困,人似乎还能捱过去,可被人侮辱歧视的滋味,是不堪忍受的。 说起来先魔的不应该是妈妈,而是爸爸。可现在的爸爸,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任何事均麻木不仁。唯能找回他一点尊严,莫过于跟妈妈横上两句。那时你会发现,灵魂还存于他那躯壳之中。 到目前为止,生产队口粮已全部分完了。老大家把分到手的粮食,扣除欠生产队和欠个人的,算一下仅能吃两个月,准确地说过完二月二就断粮了。望着窗外苍茫的冰雪世界,要等到来年秋天,该多么遥远哪!如此一想,老大不禁打了个寒战。 再想想,家里几个劳力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扣除口粮钱和生产队平时分东西的钱,一分钱也拿不回家不说,还欠生产队一百多块,这叫啥事? 过年唯一指望这口猪卖点钱。孰料,猪还杀出了痘,真是多灾多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啊! 思想现在的人们,满桌菜肴然后扬长而去;尤其是些年轻人,哐哐将雪白的大米饭丢掉;老大心想,这就是我们的国民,老大鄂然了!我们才吃上几天饱饭啊!这样会不会遭到报应…… 爸爸妈妈清早就叽咯(满语,吵嘴),气得他在心里狠狠咬出一句,“穷急饿吵!”,然后跳下炕穿上军大衣就出了家门。 就在老大心绪烦乱出了家门,一缕灿烂的阳光已落到他身上。那时他才知道“今天的天气不错!”,故而他深吸了一口被冰雪喂过的空气。出来后,老大漫无目的地走着。 仿佛刚刚洗过脸似的初升太阳,显得格外明丽;接下来,她又为自己涂上一层浓淡相宜的胭脂;须臾间,便现出那玫瑰红般的色彩。淡淡玫瑰色的光芒,斜射在朝阳面一波一波美丽的山峦上,犹显妖娆。山峦向阴的一侧,被白雪和淡淡的玫瑰色幻射出那醉人的蔚蓝,煞是迷人! 老大早已被眼前的景致所打动。在这单调的冰雪世界里,老大从未见过如此色彩绚丽的情景;同时他觉得那明艳的色彩,正顺着自己的心在舒缓流溢着…… 走在雪地上,老大无心顾及身边玩耍的孩子和匆匆赶路的大人,而是独自散漫地走出堡子。出了堡子,走着走着老大脚下的步子就改变了方向,转而朝山下拐。 当老大行至到山脚下,他突然停住了。停住是因为,老大一抬头瞧见娃噜嫂从上面下来。望着她渐渐放大的身影,他默默站在雪地里等她。 要说娃噜哥家现在日子,跟小火盆似的。因为娃噜哥家就两口人吃粮,而娃噜嫂的饭量较之那些满族女人要差一半,所以打一点粮就可足食,将余下的粮食或偷偷卖掉,或养些鸡鸭。鸡蛋鸭蛋还能到镇里换钱足可丰衣。 另外由于老大的威慑力,方圆几十里无一再敢欺负这个逃荒之人,故而使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分外平和、滋润呢。看着他们能过上如此红火的日子,当说是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可恰在这段时间里,老大觉察出自己的心里在发生着变化,总有点“那个”!甚至还有一丝失落感。觉得自己内心的承诺,“宁可看着娃噜哥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自己甘心情愿地为这份情而守侯……”可一到现实,还真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咋,在这?” 娃噜嫂低着头,撇开两条长腿向前跑了两步问道。 “我想去你家!” “去我家干啥?” 娃噜嫂眼里闪着光芒站到老大跟前,故意矫情地说。 “在家呆得无聊,想去看看你,不行吗!” “你才不想看我哪!” 说着娃噜嫂就微微动了一下身子,然后鼓起嘴巴说。 “不想你想谁?” “哼……想女知青呗!” “啊!你太坏……” 说话间,老大迅速用眼睛向周围扫了一下后,一把将娃噜嫂揽于怀中,然后低头吻了她……娃噜嫂舔了舔嘴唇仰起脸,放低声调悄悄对老大说, “哦,你哥在家哪,你上去吧。我一会就回来。晚饭在上面吃,哈!” “你去哪?” “我到镇上去给家里邮封信,再买点过年用的东西。” “呃……那我也跟你去?” “好哇!” 娃噜嫂惊喜叫道。 “老大……” 于是娃噜嫂趴到老大耳边低声地叫了他一下后,便调皮地笑了。听了娃噜嫂亲昵的声音,老大立刻感到心里暖暖的,酥酥的,十分熨帖。 说完他们就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苏克素护毕拉河一块走向镇子。 看上去,娃噜嫂微微有些发胖,面色也十分好看。她穿一件碎花绿棉袄,棉袄外面罩一件靠色便服外套。外套似乎小了点,四周露出花棉袄的边缘。脚下那双灯心绒棉鞋,老大一眼能瞧出是她自己做的。灯心绒鞋,不是当地人那种掐脸的,而是带五眼系带的。娃噜嫂那微微涨鼓鼓的腰告诉老大,她已经显怀了。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灿烂的阳光下,老大和娃噜嫂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有说有笑朝镇里走。路上老大告诉娃噜嫂,自己和何平所发生的一切。娃噜嫂听过后,慢慢吁出一口白气说, “在医院那会,我就看出来,那个女知青对你就不一般哪!该说,我不该阻止你们的来往,因为她能给予你的一切,我却不能给予你。虽然是这个理,可我当见到那个女知青对你那么好,我这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所以当时我没少用话堵哝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我怎么会生你气,想还想不过来哪!” 说着老大将手伸到娃噜嫂的棉袄里,隔着衬衣他感觉到她的体温。放了不一会,老大将手抽出。娃噜嫂的脸红了,现出满脸柔情缱绻的样子。接着娃噜嫂不好意思垂下头,用脚踢地下的积雪,后来娃噜嫂又续着前面的话题对老大说道, “另外,你那样对待那个女知青,她会很伤心的。” “那没有办法呀!”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不……不喜欢!” 说这话时,老大在胸前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沉静片刻,老大捂着自己耳朵说, “世界上任何女人,谁也取代不了你!我就爱你一个人,到永远!” “那将来哪?我会耽误你的!你一定要听清楚呀!”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唉……” 娃噜嫂重重叹了一下,呈现出一脸茫然的样子,不响。又走了一会,娃噜嫂对老大说, “先不说这些啦,太累心!家里年货都办好了吗?” “不知道,谁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弄咋样啦。” “我和你哥哥商量啦,过年不给肇叔肇婶买啥东西,给他们五十元钱。他们喜欢啥,就买啥,哈!” 说着娃噜嫂就从腰里掏出一沓五元票,就往老大手里塞。 “这样,年前我就不过去了,初一再去给他们拜年。你先代我问候他们一下,拿着哇!你这个人还愣着干啥?” 边说娃噜嫂就边嗔怪地动了一下老大的胳膊。看了一眼几分孩子气的娃噜嫂,老大接过了钱。娃噜嫂笑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说, “这里还有五十元钱,是我给你的。这钱你哥哥他不知道。” “你在救济穷人吗?” “你瞎说啥呀?” “我说错了吗?” “可不!你可真烦人,原来我想给你买一件涤卡上衣,我看现在的知青都在穿,挺时兴的。可我又怕你不喜欢,所以才给你钱吗。枉费人家的一片心?” “不是!我说的意思,你和娃噜哥挣点钱不容易!” “哎——你知道我今年养鸡鸭卖了多少钱吗?二百多!” “反正我不能要!” “咱俩不是一回事吗?你拿我当外人,是不?如果你不要,我就把这钱扔给下面捡粪的那个老头!” 低眉善目的娃噜嫂,一下一下地用胳膊撞着老大…… 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老大守着火盆正在家看书,突然发现院外,有人在探头探脑朝自己家张望。于是老大把书扔到炕上,从屋里踱出。走出院门,老大一眼就瞧见几个扛枪带红袖标的人嘁咕嚓咕在说着什么,周围还围着一些人。那帮家伙一见老大出来,皆视而不语。 仔细一瞅,老大认出那帮家伙,是大队群专的几个小崽子,其中有两个上回还抓过自己。这时,里面一个叫佟嘎子的人冲老大走来,并笑嘻嘻把手伸将过来。披着军大衣的老大没理睬,接着黑着一副面孔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 “老大,老大!是这样,现在不是正在搞一打三反运动吗?为了防止黑五类分子趁机捣乱,公社指示,春节期间对这些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他们都关起来。全大队的黑五类头三天都圈进去了,就差肇科……不,不!肇叔。今天想带肇叔走,可哥几个谁都不好意思进去。我们也是没办法,例行公事……” 就在这一刻,老大突然想起几年前家里被抄的一幕。那年他十四岁,初中还没毕业。也是个年关在即的深夜,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和狗咬声响作一团。妈妈战战兢兢将房门打开,一个带着袖标拎枪人,一脚将妈妈踹倒,随后呼啦就闯进一帮人,同时一个尖嗓子的人,歇斯底里地叫着, “我们是永陵大队革委会群专的民兵,要对肇科贤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给我收——” 那人的话音一落,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一把从炕上将爸爸捞到地上。当爸爸扑通一声跌落到地上时,那个家伙又照爸爸的头狠狠踢了两脚,然后拖起爸爸就是一记耳光。 “跪下——” 穿着裤衩的爸爸哆哆瑟瑟跪在地上。 那时奶奶还活着,见他们如此毒打爸爸。奶奶就扑了上去。其中一个瘦高个的人飞起一脚,向奶奶踹去。奶奶嗷一声惨叫,脑袋立刻撞到炕沿上,血汩汩涌出。爸爸见状绝望地叫了一声讷讷(满语,汉语为妈妈),便扑向奶奶。那帮家伙薅着爸爸的头发,又是一顿毒打。 “什么他妈的讷讷,我们到和睦哩(满语,汉语对头山的意思,是奶奶的老家。)调查过,旧社会她顾过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地主婆……” 炕上的妈妈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拥抱着自己还有姐姐和弟弟,瑟瑟缩缩躲在炕角。两岁的妹妹趴在他们身边哇哇大哭…… 家抄完了,爸爸被绑走了。第二天,爸爸就和另外一个地主分子,带一白胳膊箍敲着铴锣走在堡子里,嘴里还不住喊着, “我是黑五类分子。我是牛鬼蛇神……” 堡子里喊完,爸爸又和大队的黑五类分子列队到镇里去喊。自那次抄家后,奶奶不久含恨离开了人世…… …… 从心里,老大狠透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今天,他们能如此这般“客气”对他说话,是因为自己现在“出名”了,“势力”大了。自从上次老阚把他打了之后,南北二沟传得十分了得! “阿哈伙洛,老大,绝对茬!二十多把菜刀愣是没把他砍倒……” 那时,老大简直就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一样,受到一些人的爱戴。那是一个畸形的社会,人们的思维也在错位。在那个年代,甚至谁要肯抗住一顿打,也会立刻出名,成为“英雄”,何况他打过贫协主任,蹲过小号,砸过跤场,见过菜刀,打过知青…… 老大的所作所为,在当时着实征服了一大批知青和当地青年护拥其左右,且还推崇他为他们的“老大”。老大十分清楚,知青们常年面对这枯燥乏味的山里生活,他们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刚刚欠开一角的回城曙光,蓦然又被死死封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年点的纷纷解体,他们面临着严峻的吃饭、前途、婚姻等等重大问题。由于前途渺茫,他们正逐步逐步走向绝望。绝望之中,他们就像一群饥饿多日的老鼠一样,开始闹腾起来。这两年,他们的确把农村折腾得苦了,几乎天天都有欧斗,时时都有死伤的消息传来。 记得,当时中央还有一个关于保护知青年的26号文件。当地人等也有铤而走险者获罪于“迫害下乡知识青年罪”而锒铛入狱。有中央为其撑腰,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因此,当地老百姓根本就不敢招惹这帮亡命徒,见到他们一如看到了恶魔一样,惟恐躲闪不及。 而这帮胡作非为”的知青,却都愿围在老大的身边转,任其差遣。只要他一声令下,谁家的柴火垛、自留地、猪鸡、甚至人一准遭殃。 今天来的这帮民兵,均为各小队抽调上去的,也都不是什么稳当戚(qie)。一方面他们怕老大,就好像只要他一点头,他们就会碎尸万段似的;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指望沾老大点光,多认识几个知青,也神气一把。如此这般,你说他们说话能不客气点吗? “把你那个烧火棍给我拿一边去!别在这比比划划的!” 老大绷着脸对佟嘎子说。 “对不起!哥们忘了。” 说着佟嘎子就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枪递给身旁的人。 “那……肇叔……” “不去!咋地!” “那……” 正置老大和佟嘎子僵持的时候,爸爸妈妈闻讯赶来。惶恐不安的妈妈听罢,赶忙把老大拉倒一边。乖巧的爸爸,又像要挨批斗似的,哈着腰对民兵说, “各位革命的民兵!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马上走,马上就走!” 就这样,爸爸被他们带走了。临走时,老大还抱着胳膊,冲那几个民兵带有极强威胁的口吻吼道, “听着!我爸爸要有半点差错,我要你们的命——” “老大……放心吧……” 懵懵懂懂的妈妈见状,在后面使劲地薅老大一把说。 “你疯了……” ……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老大让妈妈给爸爸炒几个菜,又装上一壶烧酒,说是给爸爸送饭去。妈妈满脸疑惑地说, “这能行吗?你可别再瞎胡闹了!” “行!是那些民兵让我给爸爸送饭的。” 为了避免与妈妈继续争辩,他只好撒了个谎。 “那你也要注点意,到那人家不让喝酒,可千万别跟人家拔犟眼子,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听着没……” 老大来到大队关押的地方时,正好碰见佟嘎子带着几个民兵值班,于是老大对佟嘎子说, “给爸爸送饭,过年啦再陪他喝几盅酒,没问题吧?” 几个民兵面面相觑,最后佟嘎子为难地说, “这可是开天辟地呀!” “少废话,行不……” 几个民兵见老大又要急眼的样子,便一齐答道, “行!行……” “都给老大看着点,主要提防公社人,听到没……” 佟嘎子吩咐着几个值班的民兵。 屋里也是南北大炕,但炕要比家里的长出几倍。被专政的对象,齐刷刷坐满一炕,足有二三十人。一推开门,老大就觉出屋里挺暖和,热气直扑脸。走到爸爸跟前,老大伸手又摸了摸爸爸行李底下,炕还烫手。 “小子!别摸喽——” 这时北炕那边一个六十多岁满头银发的枯瘦老人在说话。听到有人说话,老大扭头瞅了一遍这些人。瞅完,老大发现个个都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目光。这时北炕那个老人接着说, “我们这些“棺材瓤子”是跟你爸爸借老鼻子光了。算起来,我们比你爸爸先进来三四天。在你爸爸没来之前,这里就像冰窖一样,窗户、门四处漏风;再有他们根本就不给我们柴火烧炕。你说这十冬腊月的,再有两天我们准会冻死的。昨天你爸爸一进来,好家伙!不知咋的了!这些民兵一口一个肇叔叫着,还忙不迭又是糊窗户,又是钉门,临了还推来满满两大车大柴拌,随便烧。我们能活到现在,真是多亏你爸爸呀……” 老人家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摊开酒菜,老大坐在热炕上和爸爸喝起酒来。周围的人,均眼巴巴瞅着他爷俩,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8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宛如江南水乡纤巧的少女一般姗姗而至。她那轻轻的脚步,致使春风柔柔柳树抽,田间春雨香酥透,真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春燕不知何时从何地又悄然飞回。清晨,它们成群结队集结在房脊、屋檐、树桠上,唧唧嚓嚓像是在开会,又像在争论着什么,或许是在吵架吧。 不知哪位不经意间,将老大家屋檐下去年的燕窝给打破了一半。被打破的燕窝如同断壁残垣的废墟一样,惨不忍睹。又不知何时,残破的边缘已悄然堆砌了新泥,而且新泥每日都在不断增高,且泛出新鲜的米白色。看来,不消几日崭新的家园定会复然。 看着屋檐下穿梭不停的燕子,老大很想知道堆新泥的燕子是否是去年的燕子。对此老大总有一番设想,他想把秋天即将离去燕子身体的某个部位做上标记,然后待第二年春天将其再捉过来,验证一下是否还是去年秋天的那一只呢。可最终老大没能附之于实施,至今仍是他心中的谜团。 开春的第一件事,阿哈伙络送走了一个人,那便是富二哥。由于富二哥平素老实善良,因此送葬那天,堡子里几乎是万人空巷。那天,天下着小雨,老大也默默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暗暗为富二哥祈祷,希望他一路走好!那时老大在想,是不是老天在惩罚富二嫂这个坏女人呢?如果是的话,遭报应的该是那个坏女人,为何是富二哥!为什么好人总是遭磨难,而坏人总占上风?对此老大百思不得其解。 富二哥走后,富寡妇(富二哥的母亲)就搬到穆喜她大儿子家去了。堡子里就剩下富二嫂带着五个女儿了。富寡妇临走时给堡子里的人留下话说,她的二儿子是活活被儿媳妇累死,气死的…… 说这话诅咒富二嫂是因为富寡妇知道,自打这个儿媳妇进了家门,南炕那边几乎每天晚上都未闲着。后来富寡妇不得不偷偷告诉自己儿子,“那不是蜂蜜罐,是咸盐篓子呀!”。 不久,富寡妇又知道儿媳妇和关爷的事,以及和贾老二勾搭连环。最让富寡妇怒不可遏的是,一天晚上,炕上躺着自己重病的丈夫而不顾,儿媳妇居然和贾老二钻进自家哈什里干那丑事,被富寡妇撞上…… 堡子里的众女人听富寡妇如此一说,皆唏嘘不已……。 社员们告别了漫长的冬日,渐渐伸开了腰肢,在情愿和不情愿间接纳着春天。冬日里人们那种闲适慵懒的情态,被匆匆的脚步所取代。与此同时,青年点的知青们也像春燕一样,在陆陆续续飞回。沉寂了一个冬天的青年点草房上,又有徐徐的炊烟升起,看上去似乎给人以生机勃然的感觉。 高高回来的当天,屁股没沾炕沿一下,就急不可奈出现在老大家里。当高高把一大包礼品扔到他家炕上时,老大发现高高像个新姑老爷一般的新鲜。后来高高悄悄告诉老大,自己已和黄雪梅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了。说这话时,高高那难以掩饰的兴奋溢于言表,甚至说连嘴都合拢不上。看得出,高高是何等的喜欢黄雪梅!同时也不难感觉到,高高也是个重情守义的“情种”啊! 大家都回来几天啦,可偏偏不见何平的踪影,这使老大心里难免不犯嘀咕。去年何平负气而走,今年会不会一赌气从此不归?看来自己是真的把她伤害了。如此一想,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从老大心头掠过,此间多少带出一丝丝伤感来。 一天下午,老大赶着牛车到镇里粮库去拉水稻种子。在返回的路上,老大靠着麻袋坐在牛车上悠着鞭子,嘴里胡乱吹奏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哨。牛车蠕蠕而行。 无意中老大将目光放到远处,徒地他的心一颤,因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闯进了老大的视野。老大惊喜地发现,是何平拎着一个草绿色的大旅行兜,就走在前方。那一刻,老大好似一位第一次走向嘎纳领奖台的电影演员一样,兴奋地扬起鞭子,不停抽打着老黄牛。顷刻间,牛车颠簸起来。可当牛车快要跑到何平跟前时,老大的心却蓦地凉了一下,心想,见了何平自己该说些什么…… 牛车已来到了何平身边。老大稍微犹豫一下后跳下车,一把夺过何平手中的旅行兜说, “上车吧。” “呦——是你呀!老大!” 何平惊奇地瞪圆她那美丽的大眼睛叫着。跳上车后,老大将何平也拉上车;那时老大发现自己的心依旧沉下去不少,便默默吆喝着黄牛向阿哈伙洛方向缓缓而行。 走了一程早已奈不住性子的何平问道, “老大,肇婶他们好吗?” “还行吧!” “青年点,回来几个人啦?” “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你还走吗?” “往哪走!”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我,我只是瞎问问!” “你这个人太怪,让人琢磨不透,和你在一起都累得慌。” 何平揶揄着说。老大没有再吭声。呆了一会,老大总觉得自己应该对何平说点啥才对,是道歉,是劝慰,还是忏悔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于是老大对何平说, “何平,你还生我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太不值得,你以为你是谁呀!皇上二大爷吗?” 听那口气,何平好像在故意气老大。 “那就好。” “老大,你这个人太差劲……” 说罢,何平就抄起车上的围裙照老大的后背就打了一下,然后自己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何平接着又说, “老大,说句心里话,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有点男人样。我从骨子里喜欢你!可惜呀!我是有缘无份哪!没那个人有福气呀——” “哪个人?” “你装糊涂,是不!还要我点出来吗?” “我……” 老大嗫嚅了。何平接着说, “老大,回沈阳后我差点没死喽!有一段时间是高高一直陪着我。高高告诉我关于你的许多事。老大我佩服你!你是个很优秀重感情的男人,敢爱、敢恨……” 听罢何平的一席话,老大自觉脸一阵阵发热,就好像一个人的重大阴谋诡计被人当场揭穿了一般,令人难堪而无地自容。心说,“高高这小子,你咋这样?这岂能是到处乱讲的事吗?”。 “老大,你别不好意思,放心吧,我已向高高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同时我也不会妨碍你们。再则说了,敢爱,就得敢承担,装熊包,是不!” 何平有意在奚落老大,说完又银铃般笑出一串,笑到最后差点没趴到麻袋上,还不时用拳头捶老大的后背。说完了笑完了,何平伸手拉开旅行兜,从里面掏出一件灰色的卡上衣,甩到老大怀里说, “这是给你买的留个纪念,咱俩从此完事啦,两清!你要嫌弃,就把它扔到下面的河里,‘吐’走。” …… 金灿灿的晚霞罩在他们身上,幻射出橘红色的光芒。此时此刻,老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暖暖的,禁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在心底感慨着,“这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如此开朗,又如此善良啊……” 看起来,这个女人绝不同于其他女人啊!一般说来,女人一旦对你丧失了信心,同时也就丧失了起码的热情。 就在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自己业已读懂了女人。以老大之见,世界上有两种女人是最可爱的,是可以做妻子抑或朋友的,那便是会哭和会笑的女人。除此之外的女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啦!会哭的女人就像娃噜嫂那样,心肠是软软、多情、善良的;会笑的女人就像何平这样,她脸上和心肠永远是一致的,内心永远充盈着火热、质朴、善良。 到什么时候也不哭、也不笑;抑或不真正哭,也不真正笑的女人,你遇到过吗?在后来人生的旅途中老大碰上了,故而使老大陷入了极其凶险的境地…… 在晚霞尚未消尽的时候,老大和何平悠然坐在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堡子…… 是何平回来的第二天下午,老大正在插花地(地名)的水田里扶着牛犁杖翻地。忽然,半天风急风火朝他跑来,边跑嘴里还边喊着, “老大……老大……邓恒、田亮、李杰一帮人都来看你。他们都在青年点等你呐!高高让我来找你赶紧回去,快点……” 停住犁杖,老大望了一眼半天,又瞅了瞅尚未犁完的地和黄牛说, “这也离不开人呀!” “提前收工!提前收工!” “那可不行,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 “这样,你回去告诉高高,我得收工才能回去,让他们等我啊!” “咳……” 半天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似地叹了口气,然后屁颠屁颠又返回了青年点。收工后,老大把牛车赶回饲养所,卸了牛套,又将牛拉进牛棚里栓牢,然后冲饲养员张老歪打了一个手势后,就径直奔了青年点。 一推开青年点的房门老大吓了一大跳,因为青年点一大屋子全是人。老大挨个看了一遍,好家伙!有邓恒、田亮、李杰、朱殿才、后堡的大头、二道的金彪、头道堡老林、地主等等足有二十余人,再加上青年点的人,简直是要把屋给挤爆。 炕上用长长的跳板搭了两趟饭桌。饭桌上摆放着各种菜肴。看得出,菜肴绝大部分是从镇里买来的现成食品。看罢这气势磅礴的架势,老大猜想,这帮兔崽子刚刚从家里回来,手头定是都宽绰了,故如此“排场”;过些日子你们“弹尽粮绝”就该傻眼喽!瞅了一眼桌上桌下,老大笑了。这帮知青,一看老大如期而至,顿时就开了锅,都纷纷过来和他说话,握手,搂脖,抱腰。人群中,老大发现尚有未曾谋面的知青,故大家又互相介绍一番。乱糊一阵后,邓恒站到炕上开始发话, “老大!哥们们来看你,几个月没见,十分想你啊!” “这,东……西咋办哪?” 田亮指了指炕梢的一大堆东西说。 “对了,这些东西是我们大家凑的份子,是给肇婶和肇叔买的,拜个晚年,怎么办?” 邓恒用下巴指着那堆东西说。 “咋这么多?这……” 看了一眼炕梢堆放如山的东西,老大有些为难了。这时高高发了话, “哥们!听我安排!半天,田亮、何平你们仨去给肇婶送去,代我们向他们问好。然后快点回来,等你们开席……” “好嘞……” 半天应了一声和田亮、何平高高兴兴出去送东西…… 那天众人皆高兴,高兴得简直是群情激奋。酒喝得亦是昏天地暗,一塌糊涂。有划拳的、有行令的、有哼哼唧唧旁若无人地唱歌;有人在喊,有的在敲着盆碗,闹腾得几乎将房盖鼓开。 乱军之中不知何时何平一如软体动物似的,蠕蠕拱到老大身边。何平含有几分醉意笑嘻嘻的样子,煞是可爱!老大心头一颤,身边的女人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如若与其相拌一生该多好哇…… 这时,何平抓起装有酒的搪瓷缸一下一下不停地撞老大的酒碗,短着舌头说, “老大,哥……们……没戏了;但我……想认你这,这个大哥总行吧!亲大哥哦……” 听过和平的话,老大心头顿时一热,便俯下去说, “何平,只要你不嫌弃多我这样一个大哥,我没意见!可明天你醒酒了,可别耍赖皮啊!” 听了老大的话,何平咯咯咯地就笑了将起来,笑得她直栽倒在旁边杨佳佳的怀里,起不来为止。笑够了,她又猝然爬起,端着手中的搪瓷缸拼命敲着跳板,嘶哑着嗓子冲着大家喊着, “喂……喂……全……体注意!喂,喂……注意!听着!从现在开始我和老大,是拜把子哥们啦!他是我亲哥,我是他亲妹妹。听到没……” 何平特自豪。 “听到了……” 众人皆掌声,皆欢呼,皆叫好。 扭过头,老大深情地看了一会何平,然后又把头歪向身边的高高,在高高耳边说道, “高高,谢谢你!为了我和何平的事,你在沈阳替我做了不少工作。” “咳……你这个人呐……” 只见高高往上推了一下眼镜,长长吐出一口气后,去摸香烟。 这时,邓恒端着酒碗笑嘻嘻凑到老大身边说, “老大,咱俩把碗里的酒干了,咋样!” 还没等邓恒的话音落下,老大早已抓起酒碗一仰脖,便将半碗酒倒进肚里,然后用手横抹了一下嘴巴,重重地将酒碗撂下,对邓恒说, “怎么样!” 邓恒见状也抻长脖把酒喝掉,咂了一下嘴巴说, “老大,这帮哥们今天过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你,你要说句实话,行吗?” “行!” 视着邓恒涨红的脸,老大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我问你,什么时候干老阚和大宾他们。这口气你能咽下去吗……” 提到这个话茬,老大微顿了一下后说, “你说我能咽得下去吗?你知道我们满族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吗?告诉你,是个好斗的民族,是永不服输的民族,是个报复心里十分浓重的民族。回去好好学学满史吧!后头定有好戏……” 说罢,老大哈哈哈大笑,还不时拍着邓恒的肩膀,把邓恒拍得一愣一愣的说, “是条汉子!什么时候干,喊哥……们一嗓子!哥们是两肋插刀,绝不是插‘细米’……” 对于老阚这挡事,老大不可能忘记,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刚才老大没有说错,满族人血液里除奔腾着豪放、侠义、豁达之外,还有争斗、残暴,仇杀在里涌动。翻开满族历史,满目全是家族的仇杀,部落的火拼,以至于共同抵抗外来之敌的硝烟比比皆是。那老大为何未急着去找老阚算帐?因为老大在为爸爸妈妈着想,不能再给他们捅娄子了,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操心,老阚这事只能往后推一推,另外寻找合适的机会。 正当老大玩味着刚才对邓恒的话时,忽然田亮蹦到饭桌上,敲着自己手中的洗脸盆,冲大家扯开嗓子喊起。 “注意……注意!我提议,让……我们唱首歌吧!” “对!唱歌……” 大家哄然。 “唱什么?” 有人问。 “《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歌实在太无聊!” 有人说。 “要么唱《山揸树》……要么就《小路》,不行就《喀秋莎》,还有《深深的海洋》。” “好!肃——静!我给大家起头——” 说着田亮拿着饭勺拼命凿着洗脸盆,砸得洗脸盆的瓷啪啪直蹦。 “歌声轻轻……齐唱!”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睡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圣光,列车在飞快地奔驰,车窗内灯火辉煌……山查树下两青年已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查树……” 9 一夜春雨悄然而至。雨下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急不躁,委婉而有韵致的。春天的雨与夏天和秋天的雨浑然不同:夏天的雨浓密而急促;秋天的雨稀疏而凝重,然而,春天的雨却是如此轻漫、细腻和缠绵。 吃过早饭,老大扛着铁锹来到饲养所,准备出工。看起来,出工的大队人马尚未到。饲养所院内,只有几个靠着墙根站着的社员,在等候着。在等候出工的社员旁边,躺着两头吃饱喝足的猪。猪腆着肚皮,在晒太阳。看过这些慵懒的猪,老大走了过去,蹲到一头猪跟前,用小棍为它挠痒痒。知事的懒猪自是受用不已,不时主动抬起腿配合着,嘴里还不住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子,人们才陆陆续续像猪一样拱上来。这是开春以来全体社员的第一天出工,看得出人们好像仍旧沉睡在猫冬那悠闲的日子里似的。每个人的脸上满是润泽和懒散。三四十号人围在院子乱糊了半天,也不见关爷露面。 又等了一会,有人给裴三子捎来口信说,关爷到大队去开春耕会,让裴三子带大家到稻地里去打苗床。得到指示后,裴三子就像往屠宰场哄猪一般,哄了半天总算把大家赶出饲养所。社员们三一伙俩一群懒洋洋向田野里走着。 喷薄而出的太阳早已升腾起来,和煦的阳光洒满大地。天气似乎比昨日又暖了一成。走出堡子,老大便隐隐约约听到公社广播喇叭里放送着《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不靠神仙和皇帝……” 不一会又响起《东方红》。 “……他是人民大救星……” 听了这些歌曲,老大不觉好笑,觉得有些滑稽,从逻辑上也有点说不过去。 上工的人群走出堡子口时,迎面走来推着自行车的绿色邮递员。快嘴快舌的富二嫂,拿起嘴就喊了一嗓。 “哎,哎……有阿哈伙洛的信吗?” “有……一封是叫高高的,是从开原寄来的。” 邮递员停下自行车答道。听说是从开原寄给高高的信,老大猜想定是黄雪梅写给高高的,因此老大便几大步行至邮递员跟前对邮递员说, “你不用往堡子里拐了,把信交给我吧。” “你可负责把信送到啊!” 老大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信,可他没走出几步便又停住了。老大心想,高高小子肯定是急于想要看到此信,于是他又踅回堡子。当老大行将走到青年点时,迎面走来穿得漂漂亮亮的何平和杨佳佳两人。何平那浅粉色翻领上衣衬着她那灿烂的笑容,真是可以啊!何平一看见到老大,便拉着杨佳佳向前跑了两步,笑嘻嘻似嗔似娇地喊了一声, “大哥……” 喊完,何平就咯咯咯地又笑了起来。何平笑归笑,可老大却强忍着,不动声色优雅地站到她俩面前。 “你咋不答应呢!我再叫一声,你得答应我啊!你不答应我俩就咯叽你。大哥……” 视着调皮的何平,老大有些不好意思,故腼腆地一笑。这时,何平已抓起老大的胳膊摇了两下。 “你必须答应我,快点啊!” 何平和杨佳佳均用逼迫的目光盯着老大。老大犹豫一下后,极不自然地答了一声。 “唉!行了吧。” 听到老大的应答,何平挽着杨佳佳胳膊,两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你俩,这是去哪?” “我们去头道堡青年点,去看我们的同学。” 何平强止住笑声答道。 “头道堡很远哪。” “没事!我们去过。” “早点回来!” “放心吧,大哥……” 说完,何平和杨佳佳两人一扭身蹦蹦哒哒地走人了。望了一会她俩的背影,老大方走进青年点将信甩到高高眼前。尚来不及与高高分享看信时那幸福一刻,老大便急急忙忙向田间跑去。 一天,慢慢腾腾的劳作总算挨过去了。傍晚收工时,等社员们都走后,老大径直朝山上跑去。上山,老大是想告诉娃噜哥一件极其重要的信息。今天下午,关爷从大队开会回来,一边干活关爷一边对裴三子得咕,“这两天大队破例给几户逃荒的批了临时户口。” 老大十分清楚,有了临时户口就如同社员一样,不仅有口粮还能享受国家所有的待遇。听到这个消息,老大急欲告诉娃噜哥,让娃噜哥去找关爷,让小队抓紧给大队写个申请。来到小草屋,老大将此消息如此这般地告诉了娃噜哥。娃噜哥将手往大腿上一拍,不无激动地说, “还有这等好事!” 在娃噜哥家,老大草草吃过晚饭,一推开碗筷便拉着娃噜哥去找关爷。 当老大和娃噜哥出了小草屋的时候,天已经黑尽。天被浓重的乌云扣着,如同锅底一般漆黑一团。摸着黑,老大和娃噜哥走了一段,待他们走到东方社(地名)稻田附近时,突然前方传来问话的声音。再往前走走,听声音好像是高高在发问。 “是老大吗……” “是我……” 等老大和娃噜哥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高高和半天两人。高高认出老大后,便上去一把将他拉住,急火火地说, “老大!我们是专来找你的!” “有事?” 黑暗中高高没作答,将老大拉到一旁低声说道, “坏菜啦!出事啦——” 听罢高高的语气,老大料定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一向稳重有余的高高绝不会如此慌张。于是老大便冲娃噜哥说, “娃噜哥,你自己先去找爷关吧。我和高高说点事。” 娃噜哥应了一声,一转身就融入在漆黑的夜里。老大转过身对高高说, “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何平出事了!” “出事?” …… 当老大听完高高讲述何平出事的经过后,老大彻底傻了!气得老大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人差点没昏死过去。 原来,上午何平和杨佳佳到头道堡青年点去看望她们的女同学。一路上她们慢悠悠走着,直至中午时分才走到。一到青年点,她们就听见男生宿舍那边一阵吵嚷,一阵狂笑。后来她的女同学告诉她们,男生那屋是嘉禾青年点,一个叫老阚和大宾的带两个人正在喝酒…… 下午三点多钟,何平和杨佳佳见天色不早,刚欲起身返回时,老阚和大宾喝得醉熏熏的,闯进女生宿舍。老阚一迈进屋,一眼就瞧见炕上坐着两个生面孔的女生。可能是由于何平长得丰腴撩人的缘故,于是老阚便呲着牙凑了上去,伸手就在何平脸蛋上掐了一把。对于老阚的非礼何平自是气愤不已,一甩手将他的手扒拉开,同时嘴里冲出一句, “臭流氓!” 老阚乜斜着眼睛视着何平,心想,咳!这个女人还挺砬碴。于是老阚便骂起, “妈啦个X的,臭马子,老子废了你!” “你敢……” “嘿……不要脸是不……大宾!你们哥几个把这几个X都给我撵出去,然后把门给我看好!我就不信那个邪!” 说罢,大宾和手下另外两人就把屋里除何平外的另外四个女知青连拖带打全给捞了出去。屋里炕上就剩下何平一人。如此一来,何平便有些害怕。恰在这个关键时刻,何平突然想起了老大。于是何平一边往炕里缩,一边对老阚威胁道, “告诉你!我是阿伙洛青年点的。你知道阿伙洛的老大吗?那是我亲哥。你要敢碰我一下,他不会饶了你的!” 自打上次老阚把老大打了之后,一直在等着他来找自己算帐,可时至半年多却无动静。因此老阚断定老大肯定是熊了,彻底把他给震住了。所以方才何平一提到老大,老玄立刻讥诮地说, “老大算个鸡巴啥,不过是我刀下之鬼罢了!” 说完这话,老阚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搓着手狂笑起来。笑到半道,他就像头凶恶的野兽一般,向何平扑去…… 何平一声声的呼救声从屋里传出。门外,大宾几人凶神恶煞般拎着菜刀在门口守侯,吓得隔壁男女知青全然筛了糠不敢露头。不一会,就听到从屋里传出何平那绝望的一声惨叫…… …… “老阚——我,要!你!!命!!!” 黑暗中,老大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绝望地咆哮起来。半晌高高和半天才将老大从地上拖起…… 当天晚上,老大和高高连夜跑到头道堡子把何平接了回来。当何平见到老大时,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背过气…… 那是事发后的第四天早晨,老大穿上何平给自己买的灰涤咔中山装,又偷偷把高高送给的双筒猎枪,从家里弄出。背着高高,老大只带上半天一人向嘉禾方向走去。临出来时,老大言之凿凿地告诉半天,今天你跟着我就一个任务。如果我受伤了,你把我送到医院去,要是我出事了,你回去给家报个信。(说这话时,老大下意识摸了一下口袋里写给娃噜嫂的诀别信。)然后又朝山下望了一眼…… 阿哈伙洛距嘉禾有近二十里的路程,最快速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机灵鬼的半天,在走到苏克素护毕拉桥时暗地里通过一个社员,将此消息转达给高高。高高得到这十万火急的消息后,立刻派韩洋洋、王飞、张韶华等快速通知邓恒,田亮、李杰、朱殿才人等火速赶往嘉禾堡。 就在老大和半天将要走到嘉禾堡子时,高高带领一大队人马已从后面匆匆追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追来的高高,老大恶狠狠瞪了半天一眼,又怒不可遏地踢了半天一脚,低声吼道, “你……你!这是帮倒忙……懂吗……” 半天捂着屁股闪至道旁。老大黑着脸塔一般站在山路中央,等候高高他们走近。待高高站到老大面前时,老大极不耐烦地冲高高说, “你们怎么都来了!” “老大!我是怕你吃亏呀!你知道这沟里到处都是老阚的势力范围。只要老阚喊一嗓子,聚集三四十亡命徒,绝不成问题!” 高高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着。停顿片刻,老大稍微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说, “高高!你想想咱们这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地进去,跟鬼子进村似的,有几个老阚不都跑了吗?” 高高见老大心情平缓下来便对他说, “老大!今天大家都听你指挥,你说咋干吧!我们豁出去了。但就一件事绝不能依你。” “什么事!” 瞪着圆圆的眼睛,老大盯着一向斯文的高高问。 “这猎枪你不能拿着,这样会出人命的。” 其实,今天老大早已打定好主意,他想用肩上这杆猎枪,将老阚的两条腿掐断。 “我不要他命,就掐他的两条腿!” “老大!枪砂不长眼哪!你知道不!” 于是大家皆苦苦劝老大,最后是朱殿才硬是从他肩上夺过猎枪。夺下猎枪后,朱殿才还向老大表示,猎枪是以防万一用的,同时还答应老大把老阚干倒后,再用枪掐他的腿。 “现在咋办?大家都听你的。” 高高斩钉截铁地说。老大思忖一下吩咐道, “这样,半天,李杰你俩先进堡子,到青年点探听一下老阚和大宾现在的去向,然后设法出来报个信。如果他们在青年点,我们就迅速将青年点包围……我们在堡子外面等着,快去!” 说话间,半天和李杰一闪身就钻进了堡子,剩下的人均迅速隐蔽起来。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的工夫,就见半天和李杰从堡子里匆匆跑出。老大和高高立刻迎了上去问道, “什么情况?” “青年点就剩下两个女生。她们说老阚和大宾都上山栽树去了。” “在什么地方栽树?” “在挫草沟!就在里面,不远!” 这时,老大用冷峻的目光扫了大家一遍说, “邓恒、李杰你俩跟着我。其他人高高你带着,跟在我们后面。但你们要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决不能让老阚他们看出我们人多……” 部署完毕,老大和邓恒、李杰三人很快就钻进了挫草沟。高高带着剩余“部队”,蛇行一般尾随其后。 走了一段,老大举目向眼前的山坡望去,山坡上几十号人栽树的劳动场面便呈现在他眼前。老大没有选择从山脚下直接上去,那样定会给老阚一个居高临下,或逃掉的机会。老大计划从后面绕到老阚栽树山坡的背后,然后从山背坡爬上去再向下俯冲,占居绝对优势。 他们三人如同敏捷的山猫一般,很快就蹿到预定的山梁上。躲避在波罗(满语汉语意柞树叶)芽子后面,他们向下望去,发现栽树的人群已经离自己很近,几乎就在脚下。 在人群中,他们很快就收寻到老阚和大宾。老阚和大宾两人没在一起,相隔五六十米左右。目标确定后,老大命令邓恒和李杰去收拾大宾,而自己孤身一人去对付老阚。 交代完毕,老大开始顺着山梁悄悄向下滑去。在向下滑的过程中,老大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老阚,以防老阚发现自己后跑掉。老阚手里拿着劂头,正在一镐一镐刨着树坑。在老阚的上面,还有两个社员摸样的人,也在撅着屁股刨。 当老大滑到距老阚只有十五六米时,老阚突然一抬头发现了老大。老阚先是一惊,然后又装着像没事人似的,接着又刨了几下。老大在猜想,老阚如此冷静定是认为,“就你一个人!(老阚没有注意到,邓恒和李杰他们。)还空着手。”据此,老阚觉得心里有底,自是未把老大放在眼里。老大一步一步向老阚逼近,说话间,老大已跳到老阚上面社员的身旁,距老阚不过几步之遥。就在这时,老阚仰起头斜乜着老大不屑地说, “呵……哪股斜风把你吹来啦……” 尚没等老阚把话说完,老大猛地一回身,一把夺过身边社员手中的劂头,转而向老阚扑去。脚下的坡不是很陡,老大站到老阚上面。就在老大夺过社员手中镢头的那一刻,老阚也举起镢头奔他而来。只听见两个劂头在空中碰得咔咔作响。在心下,老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能打第一下。因为老大知道,只要自己的劂头一落地,就难以再扬起,自是处于劣势。 就在老大和老阚僵持之际,突然高高带着那帮哥们犹如下山猛虎一般,从山梁上分别向老阚和大宾扑来。这时老阚飞快地向上扫了一眼,自觉大事不妙。情急之中,老阚抡起镢头直照老大砸来。只见老大敏捷地一闪身,只听老阚的劂头呜——地一声,从自己鼻尖闪过。由于老阚用力过猛,他的整个身体也随着劂头的惯性拧去,恰好把右侧腰部暴露给老大。说是迟那是快,老大把空中的劂头抡圆,照准老阚的侧腰呼地砸去。就听扑哧一声老阚应声倒下。 老阚倒下后,向山下翻滚了一圈。老大一个箭步跳到老阚跟前,照准老阚就是几镢头。就在这时,高高人等纷纷赶到。这时老大疯了似地拼命呼喊着朱殿才,老大是想要朱殿才手中的猎枪,可朱殿才死活不肯给他。 恰在这时,老大突然发现自己脚下横一洋镐,于是老大一伸手便抓起洋镐,在地上反墩了两下,将镐头卸下。老大抄起洋镐把,照准老阚的腿和胳膊就恶狠狠砸去…… 后来是高高令人将老大按住,不然的话老大会把老阚活活砸死。在老大停住手时,邓恒和李杰已将大宾也拎将过来。血肉模糊的大宾,活像一条丧家之犬跪至老大面前,摔跤场上那股威风凛凛的劲头,早已荡然无存。盛怒之下,老大抄起镐把照大宾的后背哐地就是一下,大宾扑腾倒下。大宾倒下后,老大又照准大宾的两个小腿哐哐又是一顿镐把…… 栽树的社员一看如此这般情景,皆傻了眼,没一人敢搭茬。他们从社员手里夺过工具,砍了一些落叶松杆子,然后用落叶松杆扎了两副担架,再用担架将老阚和大宾,从山上抬到嘉禾大队卫生所。他们给卫生所扔下一大把钱,方洋洋洒洒地离去。 离开卫生所,他们一如日本鬼子扫荡一般,将嘉禾大队的十几个青年点洗劫一遍,彻底荡涤了老阚的残渣余孽。锉草沟青年点五间房子的门窗,被愤怒的高高用镐把皆砸烂。最后众弟兄全然效仿之,将嘉禾大队十一个青年点的门、窗、缸、锅、箱、柜等诸如此类全部砸烂。 看样子,在那个节骨眼上,倘若谁敢喊一声“点火”,这帮家伙定会将房子烧得片瓦不留!青年点的知青,见那势头自是兔子一般钻进深山里去逃命! 最后他们终于在林场的一个旧房框里,翻出那天为老阚站岗的那两个知青。每人又是一顿镐把,自是不必说…… 事后多日老大才得知,老阚的胳膊和腿全被他打断,肋骨也折了三根。大宾和那两个家伙的两条腿也都断了几节。几个月后,老阚和大宾在沈阳养好伤,返回青年点。 听到这个消息,老大背着双筒猎枪又去找过他俩。当老大半夜将手中的猎枪从青年点的窗户插进去对准老阚和大宾的脑袋那一刻,他俩皆表示臣服。再后来,他们又成了很好的朋友,自不消说。 …… 事情是彻底闹大了。嘉禾大队将此事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地向公社革委会做了汇报。公社革委会人等,无不为之震怒立刻张出告示缉拿凶犯。那几天公社的广播喇叭里,天天都在放送: “全体革命的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我公社出现大规摸知识青年聚众欧斗现象,参与人数多达几十人,多数人被打伤,青年点全部被砸烂……他们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党中央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号召,给春耕生产和革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为首的是黑五类子弟,阶级敌人……” 听到这个信息,老大和高高一帮人等连夜皆逃至沈阳避了二十多天的风头。风头一过,他们又像群老鼠一样陆陆续续地返回。 10 那是老大从沈阳回来的第三天夜晚,公社革委会的人马刀枪就闯进了老大家,将其押回公社,圈进一个小屋里。进去后,老大发现高高也在里面。 高高告诉老大说,他从半天那里得来的消息,咱们从沈阳回来的第二天,贾老二和富二嫂就把这个消息偷偷透漏给大队,于是大队立刻向公社革委会做了汇报。当天夜里,公社革委会的人就对老大进行了审讯。 时下,举国上下正在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每天都有谁谁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谁谁谁又被判刑的消息传来,这老大知道。公社革委会的人中心意思就是让老大承认,自己的行为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以便给老大定上“反革命”的帽子。对此老大一直保持沉默,因为老大认为自己不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而是在为公社清除一伙作恶多端的害群之马,是好事!然而,老大又不能将何平被老阚糟蹋的事抖搂出来,如果此事张扬出去今后让何平可如何做人,因此老大选择缄言。可缄言归缄言,老大隐约感到这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由于看管的人员业已知道老大目前的“威风八面”,因此没人打他一下。审问老大的人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老大暗忖,如果不是贾老二和富二嫂多事,估计这事也就过去了。因此,老大在心里愈发憎恨贾老二和富二嫂,尤其是富二嫂这个坏女人,要报复一个女人自己如何下得了手…… 第二天上午,老大放风从厕所里出来,在拐过墙角时,他的脑子轰地一炸,人顿时呆了!因为,就在老大从墙角转过来的那一刻,他一眼便瞧见娃噜嫂被两个带袖标的人押着。当时,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想冲上去,问个究竟!然而老大却被看押的人员推进了关押他的小屋。 在小屋里老大急得团团转,高高问他出了啥事,老大也不吭声。直至下午再次提审,询问人反复问老大与娃噜嫂是什么关系时,老大才明白。看样子,自己和娃噜嫂的事定是被人给抖搂出来!那会,老大真想抽刀把富二嫂那个坏女人宰了。“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唯女人小人也,难养也”的真正含义,那时老大才彻底明白。 应当说,审讯老大的人似乎对他和娃噜嫂关系的问题,远比老大砸青年点的案情感兴趣得多。可是,老大未能满足他们那卑琐的欲望,而是矢口否认。如此这般,折腾了好长时间,对他们的细致而又露骨问话,老大都一一否决了。 直至第二天上午,老大打算承认与娃噜嫂男女关系,那是因为,革委会的人说,“只要你承认就可以放娃噜嫂出去,否则就给你们俩人挂上破鞋游街。”如此一来,老大觉得还是认了吧,免得让娃噜嫂跟自己丢人现眼哪!可当老大承认的话一经出口,立刻上来四条壮汉,不容分说便将老大牢牢捆起,而后脖子上挂双破鞋就往外推。在出屋门时,又上来两个人。就这样,老大被连拖带捞弄到公社门口的大街上去示众。在大街上,正当老大和那几个壮汉叫劲时,突然老大发现娃噜嫂也挂着破鞋被按到自己身旁。这时老大彻底疯了,活像头害了疯牛病的公牛似的乱蹦乱跳,同时嘴里还咆哮着, “放了她!放了她——否则!我会用炸药把你们都崩死——” 可最终老大还是被那几个壮汉按到地上跪下,接着就有人猛薅他头发向后拽,直拽得老大两眼朝天,喊不出话来为止…… 和娃噜嫂双双跪在地上,老大眼见着人越围越多,他绝望了,脑子里满是围观人的脸……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突然那帮家伙将老大和娃噜嫂从地上捞起,又往回推。接着老大隐约听到,“肇希杰的问题可交给永陵大队去处理”对此老大甚觉蹊跷。然而等老大在公社革委会院里见到关爷和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关爷战友)也在晃悠时,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了。 他们把老大放了。圈了一宿又被示众的娃噜嫂,当时也被放出。在公社院子里,见到面色苍白的娃噜嫂,老大几乎不敢瞅她。心想,唉哟,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呀!事后老大知道,在审讯娃噜嫂时,她是一口否认与自己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那会,老大方觉得自己太傻,太幼稚,太容易相信人的话啊! 那天关爷带着高高,高高扶着欲哭无泪的娃噜嫂,直接朝阿哈伙络方向走了,而老大却被那个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领回了永陵大队部…… 公社能把自己的问题交给大队去处理,无庸质疑处理的结果会很轻,老大在心里这样琢磨着。事后老大才知道,公社能如此网开一面,除了关爷以外,与老阚还有直接关系。为了这个案子,公社专案组的人员跑到沈阳医院找到老阚并说明来意,老阚听罢立刻冲专案组人员发出一阵坏笑。他告诉专案组人,“这事你们管不了,这也不是应你们管的事。我们之间不存在孰是孰非。我要有能耐,伤好之后我再去找老大算帐,如果我熊了这事就算拉倒。你们千万不要参和此事。对此专案组又找到大宾人等,结果是如出一辙。 专案组的人本想为老阚他们声张“正义”,听罢老阚人等如此一说,专案组的人皆甩耳朵…… 老大跟着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大队部。革委会副主任二话没说就将老大放到外屋,自己一头钻进了里屋。坐在板凳上,老大在想,他们一定是在研究如何处理自己。 过了一会,大队的通讯员通知老大,让他进里屋去。当老大推开过道门发现屋里除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外,还有一个好像是公社的人。他们仨个人一字排开坐着,看样子是在等自己。他们要干什么?老大在心里直犯嘀咕…… 大队革委会主任,原是个造反派头头。记得一次在批斗老大爸爸的会上,这个人就像一条被人追杀的野狗一样,上蹿下跳,故而老大对此人报有较深的成见。革委会主任见到老大,友好地伸出手并示意让他坐下。这时的老大更加狐疑了,心说,“这也不像是在处理自己啊!”平日傲慢有余的革委会主任,对于普通社员来说就好像是布搭拉宫里面的神佛一样,高不可攀,远不可及。而今天能和这个人平起平坐,老大觉得除了讨厌这个人之外,也算是件难得的事情吧!因为,自己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社员,再有还是一个被人唾弃的黑五类狗崽子。对于眼前这一切,老大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映,只是木然地坐着,等待发落。这时革委会主任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发话, “小肇同志啊!这位呐!是咱公社主管水利工程建设的干部,老刘。啊,干部!” 革委会主任重点强调了干部两字。说话间,叫老刘的人便冲老大友好地笑了一下。出现这等场面,是老大始料不及的,因此老大更加懵懂了,只有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着。革委会主任接着又说, “小肇,我们对你进行了多方面了解,说起来你还是个非常有志向的青年。人又聪明义气。大家都一致反映,群众愿意围着你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这说明你很有工作力和领导能力吗……因此大队决定把你从公社保出来,有一个重要而又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希望你能勇于担当起这个重任,啊!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说到这,革委会主任将话停住,掏出一包烟卷分别递给公社的那个干部和副主任一支, 然后也为自己燃起一支。革委会主任吐着烟雾将脸一沉又说道, “至于你带人砸青年点的事,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你可要听清,我们的意思希望你能带罪立功……我们的小肇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当时,革委会主任说了很多上纲上线的话,最后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头,因此又把话往回一拉,还假惺惺地冲老大笑了一下。 …… 那年月,全国各地都在刮起一股农业学大寨之风。学不学大寨,是个严肃的阶级路线问题,是大方向问题,是捍卫不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政治问题。公社革委会为了追赶潮流跟紧形势,决定在阿布达里(满语。汉语意为,柞木棵子或波罗棵子。)大队的关门砬子修座水库,确保整个阿布达里的农田灌溉,从而显示出紧跟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以及捍卫毛泽东思想,以及维护无产阶级专政,以及学习大寨的决心…… 阿布达里地处公社南面的深山老林中,是一个生产大队。几个生产小队均散落在各个沟叉。整个阿布达里大队的各沟叉,到处都是些乱石塘子,实乃“九山,半水,半分田。”除山林外,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土地。山夹缝里偶而见到一块块炕一般大小的土地,那便是“上好的良田”。 不知是那位领导脑子一热,作此荒唐之决定。如此庞大的工程,财力姑且不说,人力从何而来?不用问只能向各个大队摊派,然后大队再向小队抽调民工。被派到水库的民工,均按军队建制。总部为营级,三个大队组和起来是连级,各大队便是排级。生产小队为了自己的局部利益,总是设法将那些捣蛋鬼和不好管的知青统统送至水库顶任务。 如此一来,水库工地一下子成了知青和调皮捣蛋鬼的栖身之地。水库开工已近一年,混乱得一如城里的菜市场一般;偷鸡、摸鸭、寻衅、滋事、打架、斗欧乃家常便饭。夜黑杀人,风高放火之事也屡有发生。 水库目前这一现状直接影响生产和军训的正常进行。对此,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均伤透了脑筋。不用问,永陵大队自是一个民兵排,然而这个排与部队的大不一样,因为排里总共有七十多名战士,就算是个加强排吧!对于这个排长,大队派出几任不是今天给被打伤,就是明天给打残。目前的现状愣是派不出人!眼吧前的人,谁要一提起去那个地方就像碰到了瘟神似的,胆战心惊,生怕恶运降到自己头上。 这回不用交代,你定会明白大队请老大为何公干了吧! 革委会主任甩了一顿高帽,又严厉地给老大施了压,最终目的是想让他去堵这个“枪眼”。这个馊主意估计是关爷出的,老大在想。 听此一说,老大未马上答应他们,只是说给点时间回去考虑一下。 在回家的路上,老大在殚精竭虑地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勿庸置疑,组织上的信任不能不说是件好事,可是,老大又觉得倘若那里不是目前这等惨烈之状,如此美差,就是锅盖大的雨点能淋到自己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头上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如此一想,老大觉得如同在饭里吃出老鼠粪一样的不舒服,大有被利用和羞辱的感觉。可没有这步棋,砸青年点的事你能脱得了干系?至少要给你扣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心事苍茫的老大,看样子没有急于回家的意思,于是他走过苏克素护毕拉河桥,便坐至河畔一柳树丛中,凝望着眼前滚滚向西的河水。 坐了一会老大方觉,该到了逐篇逐页想想自己事的时候啦……就在老大思绪万端的那一刻,他忽而觉得,自己晃若在不经意间已被人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细细一想,自还乡参加生产劳动到现在,已走过了五个寒暑,在这看似短暂的五年里,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就是现在的“老大”吗?时下也许在广大青年人的心目中,你有可能算是他们的英雄,那么这又属于哪路英雄?说穿了你无非是堕落成一个地地道道“周处”莫如的乡痞而已。 可话又说回,乡痞何以能得到组织上的首肯与信任呢;又由于你的出类拔萃使你和你的家,乃至你心爱的人均因此而受到保护,这又是为什么呢?这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起作用,如果社会均靠这样的力量来支撑的话,那么这又算是怎样的社会…… 思绪容不得老大去矫正,自是滑至娃噜嫂那。这些日子,老大越来越觉得娃噜嫂已是自己生命中的组成部分,至于属哪一部分已不重要,只要她存在。一晃两年过去,老大清楚自己情感的表达方式已发生深刻变化,由过去的那种狂热,已悄然被现在的沉稳隽永,所而取代之。如果硬要将其说成是痛的话,那么前者是阵痛,而后者便是绵绵不绝的隐痛!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宁可看着娃噜哥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你心底的承诺,会不会动摇? 上次自己和娃噜嫂的事,被娃噜哥发现,自己就一直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太苦了!记得那是春天的一天下午,自己无意中推开娃噜嫂家房门,一眼见到娃噜哥和娃噜嫂在炕上亲昵,那一刻自己的心在剧烈地疼痛……此时此刻,老大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已沉沦在这无限迷惘的海洋之中,只是觉得自己思维就像一只贪吃的蝼蚁陷入糖浆中那样的,难以施展。 算起来自已已是二十三、四岁的人,如此年龄若置放到山里年轻人的身上,怕是早已结婚,抑或生有一男半女亦不足为奇,可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忽然间,老大想起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姐姐从小聪明伶俐学习优秀,读完初中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高中。那时家里五六口人,仅爸爸一个劳动力。无论是爸爸怎样拼死拼活地干,每年连口粮均挣不出来。恰在这时,自己又考上初中。就捉襟见肘的家境而言,根本不可能供两个学生上学。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姐姐将入学通知书悄然撕毁,第二天便含泪走在上工的社员中间。 姐姐比自己大。城里有许多女同学,她们经常给姐姐来信谈及城里的事。自己知道姐姐一直向往城里生活,时时刻刻都在做回城的梦,然而无情的时光,一步一步向她迫近。终在二十六岁那年,她扛不住命运的作弄,凄然嫁进一个人连人都难以行走的深山里。唯一能给姐姐悲凉的婚姻带来一丝安慰的是,婆家也是从城里被赶出来的下放户,这也许就叫物以类聚吧! 永远也忘不掉姐姐出嫁那天,她那麻木而又绝望的神情。那情景即便是现在忆起,仍会令自己生出一股透彻心骨的寒。不可否认,姐姐悲惨的命运就象瘟疫一样在蔓延,已无情地向自己逼来…… 停下人生的脚步盘点一下自己,老大方觉举步维艰,远没有与高高他们喝酒闹腾时,那样轻松。思来想去,老大最后觉得与其沉沦在这“欲为之,则弗为之”的痛苦中,莫不如先跳出这个圈子,给自己留有足够的时间空间去想它,岂不大善! “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如果这场戏的导演真是关爷的话,老大知道关爷是想把自己从娃噜嫂的爱河旋涡中拉出来,用心良苦!多好的人啊! 最后老大决定,去阿布达里水库赴任…… 决心一下,老大便大步流星地朝家奔,他想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内告诉爸爸妈妈,至于…… 其实,在老大尚未到家之前,关爷早已将此透露给他父母,所以老大一到家爸爸妈妈自是笑脸以对。修水库有一届排长,被人打残,现在还拄着棍子,这事老大的爸爸妈妈是知道的。故他们在为老大高兴的同时,也在担心着,难免多出一些叮嘱的话语,自不必说。 …… 当天,老大和爸爸妈妈睡得较晚。等老大刚一钻进被窝,他就听见嘈嘈嚷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而且声音是越来越大,致使老大不得不爬起。当老大迅速穿好衣服一推开房门,眼前一片红光,紧接着一股焦味就钻进他的鼻子。不由老大的心猛地一抖,“不好!失火了!”。然后老大就听到有人在喊“救火啦——”。 不容分说,老大一把抓起自己家的水桶就随人流跑去。赶到现场,老大一瞧知道是富二嫂家的房子和柴火垛着了。山里人建房子皆用木头,厚厚的房顶亦乃草苫,复加屋里屋外四处均为柴火之类的易燃品,故火势猛烈。熊熊烈火劈剥作响,将阿哈伙络的上空映得通红…… 十万火急,老大迅速加入救火的行列中。还好,富二嫂家南院外就有条小溪,赶来救火的社员们立刻排成两队,于是水便通过水梢源源不断传至着火处…… 后来,老大发现是关爷的身影爬上房顶,看样子,关爷是想将已着火的房盖与未着的断开,以便控制火势继续蔓延。看明白后,老大顺手抓起一把镢头,也随关爷冲了上去。爬到房顶,面对近在咫尺的烈火,老大方体会到热浪的冲击和烈火的灸烤,是何等的难受,直觉自己的脸疼得几乎要炸开…… 经过一场激战,火被老大和关爷断住。富二嫂家三间草房保住一半,而另一半已被烧落了架。自己脸部的毛发已被火燎了,是老大从房上跳下来,睁不开眼睛时感觉到的。 从房上跳下来,老大一眼就瞧见富二嫂坐在地上,搂抱着孩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了一会,富二嫂突然寻死觅活欲撞自己家门口的索罗杆子,被她的大女儿和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拦住…… 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挺可怜啊!就在老大怜天悯地之时,高高在人群中钻了半天寻到了他,遂一把将其拖到外面,对老大说了几乎和救火同时发生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着火时富二嫂家只有几个孩子在家,而她却和贾老二在一起鬼混。很晚富二嫂家才吃晚饭。饭后她收拾一阵碗筷,又把做酸汤子(满族食品)的苞米碴子用水透了两遍,见天色已晚就安顿孩子睡觉。当孩子们一一都睡下后,富二嫂便偷偷拧出家门。天这么晚,富二嫂还往外巬,是因为她和贾老二有约。 打今年三月初,富二嫂荣幸出席县优秀基干民兵表彰大会后,自己丈夫的病情就开始恶化,所以她只好守侯在家里。丈夫走了,富二嫂悲痛一阵后,心慢慢又恢复了平静,故而又和贾老二勾搭起来。 靠堡子东头的南侧是生产队堆积稻草的地方,那便是富二嫂和贾老二近些日子媾和之处。富二嫂这两天身上刚走,下身特难受!一整天心里就缭乱着,因此她摸着黑径直奔草垛而去。先于富二嫂到达的贾老二,已等了近半个时辰,心里直冒火。两个驾轻就熟的男女,一见面根本不用缠绵悱恻,婉转细腻,太多的铺垫。揉搓一会,再啃两下自是直奔主题,于是他们就分别脱掉衣裤,进入那疯颠状态……不一会女人就跟头小驴似的嗷嗷叫起…… 孰料,恰在富二嫂和贾老二办完事抱在一起,欲充分享受其美妙的挡口,突然!两束雪白雪白的手电筒光,射在他们赤裸裸的身体上,同时有人喊起, “搞破鞋——” 紧接着就上来人,将贾老二和富二嫂的衣裤俱敛走。霎时间,贾老二和富二嫂便清楚眼下所发生的事情,于是两人就跪到拿手电筒人的脚下哀求。拿手电筒的人根本就不理那份胡子,挥起手中的木棍子照贾老二的后背啪地一抽。随着贾老二的一声惨叫,富二嫂自是不敢再出声。几乎与贾老二的叫声同步,拿手电筒的人愤然呵道, “起来!往堡子里走!破鞋篓子——” 无奈,光光溜溜的贾老二和富二嫂慢慢腾腾从地上爬起。爬到半道,富二嫂猛地抓起一捆稻草抱在腹前。贾老二见状也要去抓稻草,后背又挨了一下棍子,于是他不得不勾勾着腰,用双手捂着下身。就这样,贾老二勾着腰,富二嫂抱着稻草被押回堡子。 刚一进堡子,富二嫂曾两次欲逃均被棍子抽了回来。又走几步,富二嫂说啥也不走啦!坐在地上放赖,且哭号不止。富二嫂的哭号自是引来观者。观者见罢无不掩面惊讶,心说他俩咋弄到一起去啦!好在众人皆去救火,观者寥寥。恰在这时,高高赶到定睛一看,直接冲拿手电筒人吼道, “把衣服还给他们!” 原来,捉奸的并非哪级革委会或造反派人员,而是知青邓恒、田亮还有青年点的韩洋洋。 青年点的人皆知,半天和杨佳佳有点那个!前两天的一个夜晚,半天和杨佳佳出去溜达。当他们行至草垛处时,险些未踩着贾老二和富二嫂的后背。由于当时贾老二和富二嫂“激战正酣”,所以不可能发现他们。于是半天和杨佳佳两人,迅速躲到大树后面看个清楚!半天深知,这两个狗男女忒坏,一直在整老大,故将此事如此这般说给邓恒。邓恒听罢顿时亢奋不已,遂做出对其报复的方案,于是就上演了刚才那一幕。 高高见邓恒人等还在迟疑,便又喊了一句, “目的已达到!赶紧把衣服还给他们。她家的房子已经着火啦!知道不!” 高高指着蹲在地上的富二嫂说。这时抱着衣服的田亮瞅了邓恒一眼,将衣服扔给了他们…… 老大从房上跳下来见到的富二嫂,已是穿好衣服的富二嫂。听罢高高的叙述,老大声色俱无,只是用烧得满是大泡的手捂着脸说痛;于是高高便往青年点拉老大,因为高高知道自己有烫伤药膏。在来到青年点门口时,高高又对老大说, “老大,你知道吗?不仅捉奸的事是为了你,就连富二嫂家房子着火也与你有关。” “和我有关!” 老大惊愕了! “进屋,你去问问半天就全知道啦!” 高高指着房门说。因为时间太晚了,故老大未进青年点屋,而是让高高把半天叫出来。不一会,半天就从里面钻出,将高高给的烫伤药膏,塞到老大手里。接过药膏后,老大上去一把薅住半天的衣领,将其拎到院子外面,然后压低了嗓音狠狠冲半天问道, “你说!今晚着火,到底是咋回事!” “咋……咋回事……火是我放的!”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老大,我听高高说了,富二嫂这个女人,明里暗里没少整你。现在她每天都在堡子里讲你坏话,还说你和逃荒盲流的老娘们搞破鞋,还说你和关爷玩一个女人。为这,你和关爷还动刀动枪地打起来,还有比这更难听的哪!所以我和邓恒、田亮、李杰等就想为你出出这口气,教训教训她。没想到,火着这么大……” 还没等半天把话说完,老大重重的一拳早已落在半天的脸上。同时老大吼道, “我们满人!绝不做这暗事——” …… 贾老二和富二嫂的事,第二天就在堡子里炸开了。众人除议论其丑外,更多人均不大相信富二嫂会跟着贾老二。此事老大足足对关爷说了三遍,可关爷依旧将信将疑。 一整天,富二嫂眼睛哭得跟桃似的,和孩子偎在半截房下不露面。众人火是帮她灭了,可无人再走近她家一步。此刻的富二嫂,已非胸佩大红花从县里归来的样子,似乎她绝望了。在太阳落山那会,将自家做豆腐的半碗卤水倒进肚里。于是乎,她便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滚。 富二嫂的大女儿见状急急跑入关爷家。在大队开了一天会的关爷刚一迈进家门,就得到这个消息,因此他拔腿就往富二嫂家巬。风一般,关爷来到富二嫂跟前。关爷首先寻到卤水碗知道她不会毙命便抄起水瓢在茅坑里舀了半瓢大粪汤,接着就捏着富二嫂的嘴往里灌。被灌了粪汤的富二嫂,一下子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呕出…… 该说,人都有他的二重性。“半是天使,半是野兽”是法国的哪位哲学家说的这句话,老大已记不清。 翌日天蒙蒙亮,关爷就挨家挨户召集人帮富二嫂修房子;可答应归答应,真来者仅寥寥三人。关爷一下子傻啦!心说,此人咋如此没人性!无奈关爷又追到地里,去找老大。看罢满头大汗的关爷,老大二话没说就跟关爷往回返。几个年轻社员,见老大回去给富二嫂修房子,也都跟了回来。下午,又一批社员和知青出动,最后就连娃噜哥和娃噜嫂也都赶来…… 去水库赴任之事,是老大在临起程的头天晚上才告诉娃噜哥和娃噜嫂的,那也是和他们分别的日子。 吃过晚饭,家里人就像为自家格格(满语,女孩)远嫁蒙古漠北草原一般,为老大答对行装。就在家里人忙得热火朝天时,老大悄然推开了自己家门,准备上山与娃噜哥和娃噜嫂辞行。 迈出家门的那一刻,黑暗迅疾从四面八方一层一层地向老大挤来,而且一层浓似一层。粘稠的黑夜,仿佛作茧自缚一般裹缠着老大。黑夜粘稠得几乎让人连步子都难以趟开。此时此刻,老大的心也如同这无尽黑夜一样,在一步一步收紧。“就要与朝夕相伴的心上人离别啦!”老大在心里默念着,不觉一阵阵酸楚在他心底泛起。虽说阿哈活络距阿布达里水库仅三四十多里之遥,可那绝不同于朝夕相依相伴的日子。自与娃噜嫂相识以来,尚未分开过。老大心里明白,自己走后充其量一年能回来那么一两次,日后留给自己的必将是绵绵不断的思念。 “再见了……我亲爱的嫂子……” 想到这老大的鼻子顿时一酸。 不知是咋啦!当老大推开小草屋门的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水哗地涌出,人也早已泣不成声了。娃噜哥和娃噜嫂被老大的泪水给弄懵了,双双惊异地视着他。如同孩子般的老大抽泣着,最后他坐在地下的木凳上和着泪水说, “娃噜哥、娃噜嫂……我要走了……要离开你们啦!” “你要去哪?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娃噜哥吃惊地问。紧接着,娃噜哥突然想起老大要去黑龙江的事。 “不是的,娃噜哥你想错了!是这样,大队领导让我带队去阿布达里修水库,一去至少三年!今后我就不能常在你们身边了啦!娃噜哥你身体底子不好,不要太恨活。另外这山里实在是太背啦,早晚别把娃噜嫂扔得太久。家里有什么大事和不好办的事,就给我捎个信。好吗……” 听罢老大的话,娃噜嫂扭过脸涕里秃噜便哭起。坐在炕沿边上的娃噜哥,将老大拉到自己身边也哽咽了。过了一会娃噜哥问老大, “怎么……这么,突然?” 老大没有回答娃噜哥的问话,接着对娃噜哥说, “娃噜哥,明天上午你到大队去,他们给你们落临时户口。” “真的?” “是真的!你就去吧,这是我答应他们去水库带队的唯一条件。另外,我和关爷也说好了,让他批给你们一点好松木。秋天由他负责召集社员,帮你们在堡子里盖三间草房。地点也定了是在堡子东面靠刘四家。下山吧!结束这里的一切,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下去啦……” …… 浓浓的夜色中,娃噜哥和娃噜嫂一直把老大送到路口。娃噜哥依依不舍抓住老大的手说, “要常回来,看看我们!” 娃噜哥呜咽了。黑暗中的娃噜嫂不管不顾地扑到老大身上痛哭不止。那会老大知道,她早已说不出话了。娃噜哥伫立在他们旁边,也在默默地流泪。 “娃噜哥……娃噜嫂,你们要保重……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老大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后,一把推开怀里的娃噜嫂转身就跑开。老大的身影迅疾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 是爸爸、妈妈、关爷、高高、半天、杨佳佳等人在次日清晨时送老大上路。背着行李老大回头望了一眼堡子,立刻有一丝丝悲凉从他心头掠过。因为老大没能见到何平,自打上次何平出事回沈阳后,就一直未回来。 当天大队派出一挂马车,将老大送往阿布达里水库…… 本书∷来自∷幻 k52 剑 a44 书 u48 盟 阅读无限 b28 赢在幻剑! 第三章阿布达里树下 第三章 阿布达里树下 1 神情暗然的老大,靠着装有草料的麻袋坐在马车上,木然地视着山道旁的青草和山溪里面的石头,缓缓向后移去。此时老大觉得自己的思维是前所未有的空泛,仿佛自己是从天而降,压根就不曾有过昨天也不会有明天,就连今天马上要面对的事情,也好像与己无关似的。 马车走得格外慢,慢得让人怀疑车伙子(赶车人)是否睡着了,对此老大却毫无怨言,反而觉得走得越慢越好。呼拦哈达山下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在牵扯着老大的心绪,因为那里有自己的娃噜嫂!走了一程,恍惚中老大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即将要走出这个世界,行将要去往宇宙间的某一个地方…… 一路上,老大很想和送自己的车伙子说上几句话,以示谢意,可他又实在打不起精神,只是一个人沉默着。 马车足足逛荡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下午一点钟左右时到达了连部所在地——腰堡。腰堡是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生产小队,地处水库工地下面,距离工地不过两里路之遥。 连部设在堡子东侧的三间低矮的草房里,与之毗邻的乃是连队的食堂。老大跳下马车,谢过车伙子。看上去,今天老大特精神,因为救火把头发燎了,所以他剔一球头,显得极干练。拎上行李,老大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兜里的介绍信,然后推开连部的房门。 进屋后,老大略感屋里有些压抑,故抬头望了一眼头上的房梁。老大发现房子的举架实在太低,低到几乎伸手就能摸到房梁的程度。由于房子低矮,室内光线自是显得有些黯淡。 三间屋子是打通的,没有间壁墙。北面是一铺贯通东西的大炕。靠炕的西侧,在炕墙处直接挖出一个长方型的灶脸。灶脸周围已被烟火熏得黢黑。灶脸上面的炕沿也被燎焦一大块。 四张破旧的办公桌分两组摆放在东墙和南面靠近窗户的地方。看上去,窗前的那一组明显要比东面的两张桌子利落许多。除了桌上的东西略微整齐外,好像还有几样女人的物件。看得出来,那一组桌子定是与女人有关啦! 老大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踅了一圈后,便停落在北炕上。因为老大瞧见,北炕上有一个人,正背对着脸,佝偻在行李卷下睡觉。拎着行李,老大站在地中间重重咳嗽了一声。大概是由于自己咳嗽的声音重了一点,那人被惊得一骨碌(满语,翻身)便坐起,然后顺势出溜到炕沿边上,揉起眼睛来。 眼前的人,看上去大约是个五十几岁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着一皱皱巴巴的黑色便服夹袄。小老头脑袋长得活像老榆树上鼓起的榆木疙瘩一样,细小的眼睛枯陷在榆木疙瘩里。看样子小老头的个子矮小,因为他两脚短得只能悬于炕墙中间。人似乎还有些驼背。 老大将行李撂到炕上,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介绍信,递给那个小老头。小老头接过介绍信,放至鼻子上闻了半天后,又把眼睛挪到老大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咧着嘴嘿嘿嘿不停地发笑,同时嘴里还不住地得咕(满语,自言自语)着, “不赖,真不赖!好小伙子!!” 见过眼前这位奇貌不扬的小老头,老大在心里纳闷,不知此人是否为自己要找的人。小老头得咕完后,向老大挪近一步,实实惠惠抓住老大的手。当老大的手被小老头抓住之时,他立刻感到自己的手仿佛被满是结子的木棍夹住一样的难受。老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小老头的手,老大发现那手指奇短,骨节就跟大个的算盘珠似的;尤其是他那站到地上的短腿还有点罗圈腿的意思。 看罢老大便明白,这乃是吉林柳河一带的地方病。那一带不论男女老幼,均跟眼前这位小老头一摸一样,走起路来,且都一崴一崴的,据说是因为当地的水质太硬所至。小老头握住老大的手,兴奋得就像拉着自己远归的儿子一般说, “小肇同志,盼你好苦哇,我们!累了吧?你!” 小老头除了模样长得有些滑稽,笑起来有点像寿星老外,说话还特别逗,竟说些倒装句的话。小老头把老大拉到办公桌前坐下,接着说, “刘贵有,我叫……” 临行前,大队革委会的人曾向老大介绍过二连(就是永陵大队所在连队),连长叫刘贵有,副连长叫佟凤武(满姓,佟佳氏。),指导员是位女的叫张桂芝。看起来,坐在自己面前这个猥琐不堪而又滑稽的小老头就是连长啦!打死老大,他也联想不出,这个拥有近二百号人的连队与眼前的这个小老头有何关系。 “刘连长,我叫肇希杰,是来报到的。” 老大对刘连长说。 “今天来,你。我们都知道,欢迎你!来了个硬手,二排(永陵大队的排)有救啦!有救喽…… 就在老大和刘连长寒暄之际,忽然有轻轻的歌声由远及近飘了进来, “长白山上果树成行,海蓝江畔稻花香,劈开高山大地闹革命,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哎嘿……” 歌声走近,房门哗啦一下被打开,随着欢乐的歌声一个年轻的女人也飘了进来。女人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光景,皮肤白皙,腿显得很长。女人发现屋里有生人,自嘲地飞快吐了一下舌头,便低头向窗户下面的办公桌走去。这时刘连长用话将女人拦住说, “小李,我给你介绍一下,来!这是咱新来的二排排长肇希杰同志。” 叫小李的那个女人目光在老大身上飞快地一闪,然后抿着嘴冲老大笑了一下。女人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于是老大也仔细瞅了女人一眼。女人鼻眼长得不赖!老大在心下想。这时刘连长调过脸又冲老大说, “这丫头,是咱连里的文书,小肇同志!她名叫李正姬,是朝鲜族人,是代表后堡大队出来的。你俩都是少数民族。嘿,嘿……” 刘连长眯起眼睛笑时,那榆木疙瘩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即坷碜又可爱。 …… 当天,是李文书为老大安排的住宿。眼下连里没有房子,暂时只能住在当地的社员家里。听说水库上面的堡子正在移民,等那里的房子倒出,全营都要转移到上面去。 出了连部的房门,不容分说,李文书一把就夺过老大手中的行李,带着老大去住的地方。几句话过后,老大便发觉李文书人热情开朗,不大像他心目中的朝鲜族女人。一般来说,朝鲜族女人在公众场合或男人面前总是显得温顺而又矜持,矜持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发酸。然而,身边的这个朝鲜族女人的做派,倒有点满族丫头那股茬拉(满语,泼辣)劲。 在房与房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李文书拎着行李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与老大搭讪着说话, “哎!你很出名是吧,叫老大对吗?” 老大笑而不响。 “今后我是叫你肇排长哪,还是叫你老大?” 老大仍旧不响。 “不管别人叫啥,我就叫你老大!怎么样?” 说罢她居然调皮地叫了一声,然后就转过身来,冲着老大咯咯地笑开了。笑了一会,她接着又说, “老大,我听说你人不错,给你介绍点情况。告诉你,今天接待你的是咱们的刘连长。刘连长属土改干部那类,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大老粗。没来水库之前,他是西堡大队的支部书记。水库开工不久,公社就把他抽上来当连长。别看他人长的不起眼,可人特别好,毛病就是有点窝囊,凡事都拿不起个,至于工作能力更谈不上啦!全连干部战士谁都耍他溜嘻。有一次他到宿舍去督促战士出工。战士们非但不出工不说,还上来几个知青当着大家面,竟然把他裤子给扒下来,然后众人皆喊小。被人捉弄了,他也不急眼,提着裤子到处躲,嘴里还一个劲说‘别闹,别闹,别闹。’时间久了,连里的战士忽然觉得,欺负这样个老面瓜都下不去眼。所以,有时他在连队里说谁几句话,还真的有人听。如此一来,数他在水库呆得稳当,否则早被人打跑啦。可有一宗,二连的生产、生活、军训啥啥都搞不上去……” 李文书边走边说,语速不快不慢。 “你的汉话说得不错。” 老大不动声色地说。 “哎……老大同志!我以为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呢!” 说完她白了他一眼,又笑了起来…… 在后来的言谈过程中,老大得知眼前这位活泼可爱的朝鲜姑娘,原来是个参过军的退伍战士。她的未婚夫是个汉人,仍在部队服役,业已提干。退伍后,她被安排到公社农机厂当工人。可是没上几天班,她就听说公社正在阿布达里修水库,便脑子一热,要求到水库第一线去锻练锻练。至于为什么锻炼,锻炼完又干啥,只有她自己知道。恰好她未婚夫的叔叔,在水库担任主管后勤的副营长,就这样,她就带着工资来到水库工地,让她未婚夫的叔叔给安排这个即不干活又能上下走动的美差。 在堡子里他们走了一会,最后老大被安排住在一个袁姓的社员家里。袁家男人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女人也晃上晃下。两口子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过日子。一听口音便知,他们亦乃山东人。 女人个头偏高、白净而丰腴,走路时略微有点外八字,且小腹下面总往前腆着。与其相比,男人却恰恰相反黢黑、枯瘦,就好像他的血肉都被女人沾吧去了似的。房子开间不大,南北炕间隔不过一讨多长(一讨即一人)。 和老大同住的也是二排的,一个叫朴恒哲的(朝鲜族)战士;还有一个是叫张寰宇的沈阳知青(也是八十二中的。)他们仨人住北炕,房东自是住南炕。听金恒哲和张寰宇管房东叫袁哥、袁嫂,老大也只好入乡随俗如此这般。 晚上收工后,老大见过朴恒哲和张寰宇。朴恒哲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卷卷的,人长得很帅,显得有几分机灵。 张寰宇是68届初三的,比老大高两年级,加上张寰宇晚上学一年,算起来要比老大大出三、四岁。看上去张寰宇人挺憨厚,憨厚得似乎有些愚钝,走起路来往前抢,总像要摔倒似的。张寰宇说话声极憨,憨得有时发音尚不大清楚。听说张寰宇的爸爸在粮库是扛大个的力工,小学文化,故张寰宇学习也不咋样,特笨。 晚饭老大未去食堂,是朴恒哲帮他打回来的。主食是两个苞米面窝头,副食萝卜丝海带汤。汤精稀。因为这里吃饭是定量的,所以人人都吃不饱。 深山里天黑得极早。老大刚刚吃过晚饭,夜幕就不容分说深深地降下。南北炕上,分别摇曳着两盏煤油灯。南炕的两口子,守着煤油灯饶有兴趣地吃饭,不时有吧唧吧唧的龃嚼声,和故意压低声调的简单话语传来。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在他们的脸上,倒有点像黑白照片,还有点像剧场里打在坏人身上的光亮。 不知何时,朴恒哲早已溜之呼也了,只有张寰宇背过身守在煤油灯下,鼓捣他的东西,就好像他的东西假如今天不一一盘点一下,明早就会飞掉似的。张寰宇的脑袋,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灯光,硕大的头部影子,投映到墙上一晃一晃的,令人心忙。坐在炕上,老大一直被张寰宇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屋里很静,静得让人觉得心里有些滞闷。忽然,一种出去走走的强烈欲望向老大袭来。望了一眼窗外,老大便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屋子。 春末夏初之际,深山里的夜晚尚有清凉的微风拂面。周围的一切,犹如沉睡过去一般的宁静,宁静得让人不敢大口喘气,仿佛就连呼吸所发出的声音,都会打破这里意境。朦朦胧胧中的山峰上,有一溜边的小月牙印在当空。在微明的月光笼罩下,山峰的轮廓显得浓重而又清晰。这时老大觉得山离自己实在太近,近得几乎再走一步就要碰到鼻子…… 独自一人,老大走在堡子后面微微发白的山道上。细细辨析眼前的树桠和纵横盘亘的灌木枝条,所组合成朦朦胧胧的图案是那样的奇异。再看看远处的群山,此刻老大早已被这宁静而又潮湿的夜晚所打动,心情也渐渐舒朗起来……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老大返回了堡子。进了堡子,传来几声单调的犬吠。犬吠声过后世界又是一片寂静。老大悄没声地推开房门时,知道屋子里的人早已躺下。 按满族人的习俗,南炕悬挂着一幕幔子。幔子看上去实在是薄如蝉翼,影影绰绰可见里面的一切。摸着黑,老大脱掉衣服钻进已铺好的被窝里。躺进被窝的那一刻,老大方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全无睡意。黑暗中老大不住咔吧着眼睛,默默注视着黑漆漆的房梁,自觉心里空荡荡的。 此刻老大并非心事重重,也绝不是没有心事,只是老大不想撕开任何一件往事的端头,期望着时间就此而凝固,那该多好啊…… 不一会,朴恒哲和张寰宇那里就传出平稳而又匀称的呼吸声。老大知道他俩业已“寿终正寝”啦。恰在他俩微酣将起的时刻,老大忽然听见从南炕那边有z竮竮5纳舸础竮竮9螅痔接卸檀俚暮粑D嵌檀俚纳艉孟袷歉挥薪诼傻模沂谴恿饺说目诒侵屑烦觥? 这时老大的心陡然一跳,顿然明白南炕那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面对要发生这一切,老大着实有些始料不及!此刻老大直觉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均匀。仿佛干那“丑事”脸红的不该是对面那两个人,而是自己似的。 如同贼一样,老大屏住呼吸,将被子悄悄往上提了提,然后老大就极力告戒自己,不要去听那声响,免得落下个不道德的偷听之嫌。可那不绝于耳的声响,好像被放了大一般,直往老大耳朵里钻。一会老大就听见那边喘息的声音在不断地加快,并由刚才的缓慢向现在的急促推进,同时,伴随着起伏的声响,若细细品味呼吸声和起伏的声响,恰好是同步。过了一会,又有女人那极其细微的呻吟声,和着男人越发急剧的喘息声传出。男人的喘息声十分低闷,听得出来那气流,明显是从鼻道里挤出…… 喘息声越来越剧烈,他们似乎已经不在顾及什么……最后一个巨大的声音,断然被卡在喉咙里,仅仅从喉咙里迸出一个“呃!”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口长长的气吐出。吐出的气流仍然是受到抑制,声音还在颤动。再过一会,屋里慢慢又恢复了宁静。随之他也跟着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早晨,老大迎来了水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老大是最后一个起炕的。坐起来的第一件事,老大就想知道昨夜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可想了好一会的确是记不太清,只觉得现在头有些发沉。穿好衣服,老大走到外屋灶间,目光一下就与正往锅里添水的袁嫂碰见。那时老大自觉做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丑事一样,脸呼地红了,仿佛昨晚办那事的不是袁嫂而是自己似的。可袁嫂却不同凡响,像没事人似的,大摸大样地和老大打过招呼, “起来啦!睡得好吗?” “挺好!” 早饭老大依旧未到食堂去吃,依旧是朴恒哲为他打回来的。主食依旧没变,而副食却换成了菠菜汤。看样子菠菜汤炖得时间过于久了,根本就不见菠菜叶,菠菜叶全然溶化在汤里。就在老大行将吃完饭的时候,李文书突然哼哼呀呀破门而入,站到他跟前,随手扔给老大几快槽子糕,然后对他说, “老大同志,早上好!刘连长让我通知你,吃完饭请你到连部去一趟,找你有事商量。” 尚没等老大完全抬起头,说完话的李文书蹦蹦哒哒走人了。瞅了一下眼前的槽子糕,老大用筷子扎起来分别甩给朴恒哲和张寰宇,自己仍旧啃着剩余的窝头。 吃过早饭,等上工的战士们走后,老大来到连部。连部屋里除了刘连长和李文书外,还有另外一男一女。老大叫准男的定是佟凤武副连长,而女的大概就是张桂芝指导员吧。不出所料,刘连长起身一一给老大介绍。 佟副连长四十多岁,人高马大,面如重枣,原来是外和睦哩大队的民兵连长。据说,清理阶级队伍时,一个阶级敌人就当场死在大队民兵的审讯室里,有人怀疑这事与他有关。 张指导员梳一齐耳短发,发丝多而粗壮;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不十分确切。她脸盘宽大,肤色黑红。个头依旧和她年龄一样难以确定,因为她长着一副大骨头架,人也粗实,估量不会低于一米六七吧。当张指导员热情地为老大搬凳时,老大发现她脚下的那双解放鞋至少有40号;同时老大还发现,她的手指长得握满凳腿后,尚有许多余富。 见面会上,老大除了与各位连首长见面外,连首长还分别向他介绍了整个水库以及二连二排的一些情况同时,还例行公事地向他提出了一些要求及希望。最后决定晚饭后,在食堂召开二排的全体会议,安排老大与排里的干部战士见面。 见面会,晚上如期召开。会议开得水裆尿裤,忒次!会上连首长把二排的男、女副排长也分别介绍给他…… 山里人睡得很早,晚上八点钟一过均钻进被窝。灯一熄灭,老大的心立刻就提溜起来。老大在想,今天会不会再有那勾魂掠魄,令人心慌意乱的声响?自己要像金恒哲和张寰宇那样,在那可怕的声音尚未奏响之前睡去,这叫耳不听心不烦吗!可事实证明,那纯粹是自欺欺人,越是担心那事而越是睡不着。然而,南炕那边仍旧是翻云覆雨!根本就不管你“死活”。序幕如期拉开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南炕那里几乎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蹈覆辙。白天从男人那枯瘦的面容中,老大似乎寻找到何以至此的答案。看过男人那摸样,老大实在为男人而忧虑,如此下去将如何消受得了啊!而令老大不解的是,男人和女人每日尚能表现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偶有两天晚上风平浪静,次日女人一准会愁眉不展,且哎声叹气,打狗骂猪呢。 另外老大实在搞不明白,朴恒哲和张寰宇他俩怎能如此安睡呢?是否他俩混沌未开,不识其中之奥妙;或许他俩也是在佯睡,亦暗自在品味其中的美妙呢!后来的日子老大从提心吊胆,渐渐到适应;再后来就像欣赏美妙绝伦的交响乐一样的受用。情急之中,老大偶尔还要想一下自己的娃噜嫂,然后再进入梦乡呢。 2 次日吃过早饭,老大准时来到食堂门口,准备集合队伍上工。在食堂门口,只见各排排长嘴里均咬着哨子,在一声紧是一声地用哨子呼唤自己的战士。连首长们也像往常一样立于食堂门口,巴望着战士们迅速到来。为了迎合这种气氛,老大也象征性地吹了几下。 与急迫的哨声相悖的,莫过于行将出工的战士们。他们个个都显得懒懒塌塌,仨一伙俩一群向食堂门口踱来。每个人的腿,就像抽筋一般的难以迈开。任凭你咋折腾,他们干脆就不理你那份胡子。看到眼前这懒散松垮的状态,老大由衷地为这个连队的前途而忧虑。这时老大忽然想起,昨天李文书对他说过,“刘连长人特别好……”的那句话;然而老大今日是亲眼目睹了“人特别好”的后果。因此老大绝不认为刘连长“人特别好”,反倒觉得这是一个极不称职的首长,是他的软弱无能把这帮人等惯出了毛病。连、排、班各级领导就像圈猪似的,圈了半天总算把大伙圈拢到一块,开始清点人数。 这时老大发现二排的出工战士,明显要少于其他排。老大用眼睛来回扫了一遍,全排总共七十余人,站在队伍里的也不过三十几人。看过这一切,老大立刻用询问的目光瞅了一眼身边的朴恒哲。朴恒哲机灵得可以,马上将脑袋向老大歪了一下说, “平常至少要出六十多人,今天……” 听罢朴恒哲的话,老大按了朴恒哲的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那时,老大已全然明白这里所发生的变故。如果说在此之前,老大还在迷惘之中没有进入状态的话,那么就在这一瞬间老大便迅速进入了角色。在心下老大他暗想:“走着瞧吧,不把这个排治理好,我誓不罢休!”就在这时,极不知趣的刘连长还在前面瞎嚷嚷, “今天咋缺这么多,二排?咋回事,那排长?” …… 那排长(满姓,叶赫那拉氏,与慈僖同宗。)是他的副排长,名叫那贵富,二十八九岁,是个典型的彪型大汉。人长得方头大脑,眼却细小。由于他长着满脸的络腮胡须,故人皆称其为那大胡子。文革一开始,那大胡子就在大队群专干过,每逢批斗地富反坏右啥的,他总是充当打手的角色,去打“香香”。听说他打人时格外凶狠,一个批斗会下来,会把带铁芯的胶皮管子打断几根,因此他便是全大队出了名的人物。阶级敌人若听到他的名子一准会闻风丧胆。全大队乃至公社的人均知道他出手黑;也有人在背地里骂他彪X。故而没有哪家的丫头敢嫁给他,脸上时常憋出一些大疙瘩,且直冒脓。影影绰绰老大记得,抄自己家的那天夜里就好像有那大胡子一个。 听到刘连长在点自己大名,那大胡子现出几分得意的样子,眯起小眼睛说, “嘿……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有的说病了,有的说到阿布达里去办事,反正都请假了。” …… 就这样,那天老大只好带着三十多名战士去上工。 水库刚刚筹建不到一年时间,工地还没有啥摸样。老大所在的连队暂时的任务是采石。采石场的地点,就在大坝下面的几个小山头上。采石工具除了营里有一台凿岩机外,连里均为人工打炮眼。打眼时,女战士扶着钎子,男战士则抡起八磅大锤。钎子要打一锤转动一下位置,如此往复。打一会儿后,再用小铁丝勺将里面的石末掏出。打好的炮眼在临收工之前装上炸药,待人完全撤离后司炮员再点炮。次日,再把崩下来的石头抬到大坝下面,码好石方,等候检尺验收。 一到工地现场,老大就发现连里所辖三个排的石方,尤数二排最小,看上去,足足要比别人少一半还拐弯。回头再看看二排的采石场,也是被炸得乱七八遭,呈正三角型。对于采石这等活计,老大在阿哈伙络干过几天,不说是行家里手,倒也略知一二。 老大十分清楚,采石场的作业面弄成如此形状,行话叫跑皮,即作业面顺着山跑,根本就不出产量。看罢眼前这一切,一天老大一声都没有吭,只是严令记工员将这几天的出勤记好,不得有误!然后,老大就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作业面上打炮眼的男女战士们却和以往一样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如老大这个排长不存在似的。一把钎子一天也没打进半米深,待炮声一响,全排总共也没崩下两马车石头…… 当天收工后,刘连长亲自跑到老大宿舍,让他利用晚上时间挨个宿舍走走,了解一下战士们不出工之原因,然后再耐心做做他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可老大未按刘连长吩咐的去做吃过晚饭,跟没事人似的,竟和朴恒哲兴致勃勃钻进后山玩去了。 当傍晚滴血残阳留下最后一抹余辉的时候,老大和朴恒哲登临堡子后山的顶峰。站在山顶上,老大放眼环视着叠翠的群山所怀抱着的堡子。薄而白的炊烟笼罩着整个堡子,炊烟的外层又被涂抹了一层红霞,如此所幻射出的奇异光芒,便十分醉人啦!被那奇异光芒罩下的堡子,越发显示出它那种原始的神秘来。老大完全沉浸在这毫无矫揉造作大自然的景色中。 转而,当老大将目光向沟里推进时发现,水库的位置恰好被两座山头锁着。那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关门砬子吧,老大想。 就在这时,老大忽然想象着将来水库一旦落成,会有一泓碧绿的水面蜿蜒在群山峻岭之中,那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致!日后想想,自己年轻时的血汗曾经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流淌过,将来一定是件引以为自豪的事情。如此一想,老大甚觉自己浑身都在激动,似乎每个细胞都在亢奋。就在老大无限遐想之际,夜色已悄然而至…… 第二天清晨,老大从炕上起来匆匆洗过脸后,腋下夹一饭盒朝食堂奔去。朴恒哲屁颠颠地跟在老大身后。食堂里吃饭的人不多,老大择一处用脚勾过一把凳子落坐。 守着一饭盒盖血红血红的高粱米干饭,和半饭盒稀汤,老大漫不经心地吃着。高粱米饭好像未煮熟,如同枪砂一般。饭粒落到木板桌面尚发出啪啪的声响。看过眼前的饭,老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打饭的窗口。当老大的目光落在窗口时,发现打饭窗口探出两个女人的小脑瓜,正在向自己张望。可就在老大的目光一过去,那两个小脑瓜又蓦然缩将回去。吃了几口,当老大再度向窗口望去,两个窗口均有人在望着自己。窗口里的人,如同在欣赏动物园里新来的动物似的,觉得新奇。 见状,老大心下顿生几分恼火,心说,有什么好看的!接着老大就猝然立起,一脚将腿下的凳子踢开,便一只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端着饭盒盖朝窗口走去。窗口里窥视的人等见老大虎急急奔来,立刻全缩了回去。走至窗口老大停顿一下,然后猛地将自己的脑袋插入窗口。心下老大在想,“如果你们愿意看的话,那就让你们瞅个够吧。”插进去后,老大把脑袋在里面停留片刻后,又转了半个圈,方将脑袋拔出,回手将剩下的饭咣地一下扣到窗口台上,踢开门走人啦! 上工的哨声复又骤起,战士们的脸上依旧一副慵懒的样子,迈着拖拖沓沓的步子,缓缓而至。等全连集合完毕,他们排出工的人数依然最少;可稍有起色的是,较之昨日多出几位。看到眼前的情景,一脸焦急的刘连长凑到老大跟前,在后面用手直拽他的衣襟问道, “昨晚挨着宿舍都走了吗?去做工作了吗?你!” 看过跟前这个小老头,老大没有理会他只是用眼睛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然后不动声色地说, “我没走!” “唉……你呀……你!” 把刘连长急得在老大身旁唰拉唰拉直搓手,嘴里还连连叹息着。看他那样子,就好像面对自己极不省心的儿子似的,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刘连长特意将老大唤至连部。刚欲苦口婆心教老大如何如何调动人的积极性,如何如何去做政治思想工作,又如何如何与群众打成一片时,老大揶揄说, “这个排,是你管还是我管……” 说完此话老大抬腿走了,硬是把刘连长撂在那。望着老大出去的背影,刘连长在原地愣怔半天,一边摇头一边嘴里磨叨, “不行啊!这人……” 正当刘连长在屋里转咒时,佟副连长和张指导员也分别进了屋。当他们听过刘连长叙述后,佟副连长气急败坏地说, “永陵大队这不是胡闹吗?啊!本身这小子就是个阶级敌人的崽子,政治上明显有问题;再加上这个人不能很好地改造自己,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打架斗殴什么都干;还有,他也不懂什么叫政治思想工作。我看,不行就送回去吧,让永陵大队再派好人来,或者咱们内部出……” “哎……送回去也不是不行,可也不能刚来两天就往回打发,你说?” 刘连长无奈地说。这时张指导员来回瞅了瞅两位连长,略显着急地说, “不能现在就送回去!还是再观察一段吧!我瞅着外表还行,怕是泠不叮摸不着门路吧。” …… 在以后的几天里,刘连长一直对老大气咻咻地青着一副脸,不搭咕他。对此老大在心里发笑,心说,小老头你瞧好吧!不仅二排要洗心革面,也定会带动其他排转变,到那时睡觉去吧,你! 第三天,第四天上工的战士又有所增加,但仍有近二十来人在泡蘑菇。第四天早晨在食堂门前集合时,李文书偷偷蹭到老大跟前小声对他说, “老大,连领导都在议论你,注点意,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多按他们的意思办!” 说完李文书留一个笑脸,欢欢实实走了。对于李文书的提醒,老大并不觉得突然,心里业已有数。以老大看来,此事决不能按着连里的思路走,如若那样的话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满盘皆输。另外老大认为,决不能再迁就这帮家伙,否则自己也要一败涂地。 几天来老大一直绷着脸,来一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由于老大的不露声色,至使排里的一些战士或多或少瞧出点门道来,料知此人未必好惹,甚至一些敏感的人,还嗅出点火药味来,故而在干活时大都有所收敛,不敢太放肆。过去的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被窃窃私语所代替。于是,排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给人以好像箭均搭在弦上的感觉。 面对眼下排里的状况,老大不可能高枕无忧。私下里,老大通过各种渠道将排里问题如此这般摸了个十有八九。经过了解老大得知,原来的排长“根红苗壮”乃大队团支部副书记。大队党支部有意培养他,让他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将来好扛大旗。听说此人没等干上几天,硬是被那大胡子这帮家伙给熊住,根本就开展不了工作。更有甚者,那大胡子还攉落下面的人,还打过他两次。还有一次,不知何人所为竟然弄他一被窝稀粑粑。可怜的他,尚未干两月就乘兴而来,哭唧唧而归! 除此之外,那大胡子人等还经常在背地里散布,不是今天卸掉连里某某领导的腿,就是明天要给谁谁谁放血等诸如此类的狠话。如此一来,连里的大小领导均不太敢惹他,甚至放任自流。话说穿了,那大胡子如此这般折腾,其目的无非是想当这个排长罢了。可无论从营里、连里以至于到大队均知道,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假如果真将这副担子交给他,恐怕那可就有热闹看啦!这个排定会让他整飞了不可。 又经过进一步了解老大得知,问题的芥蒂并不在那大胡子。那大胡子不过是个彪X,是被人利用的一条狗而已。症结是一个外号叫“北京”的人。北京是多木伙洛小队派出的民工。该人看上去已近三十岁,个头不高,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至少有四五百度。他家是从北京来的下放户,本人自是北京知青。由于他一张口吐出的是标准京腔,故众人皆称其为北京。北京大名叫王克,乃68届老高三之毕业生,全连惟属他文化水平高,因此偶尔作几首小诗啥的念给众人听,唬的大家一愣一愣的。听说,这人特喜欢诗歌,即使是蹲着大便,只要诗兴一来,一准动情地吟。一天在茅房里吟诗,房东听见以为他精神出了问题,立刻将茅房锁上,跑连部找人!将北京困在茅房里长达两个小时之多。北京聪明且见多识广,经常天南海北地给大家白话一通,于是就有一帮人等,愿围在他身边,其中不乏有几个沈阳知青,也是他的忠实信徒。听说该人也谙熟跤道,闲暇时亦在众人面前露一手。那大胡子十分佩服他,总是俯首帖耳如此这般地为之所用。 听说老大未到之前,就好像老大杀了他们父亲似的,这帮家伙满腔仇恨地议论他, “鸡吧操的,黑五类分子的狗崽子,还跑这来扎呼。废掉他——” 此话乃一名沈阳知青所云。听过沈阳知青的话,北京也跟着扇了一句说, “听说这家伙可挺厉害,不好斗,是个大茬子!” “他算个鸡吧毛茬子!我还不了解他才怪?有一年我去抄他家时,他蹲在炕上吓得直筛糠,尿都洒裤兜里。操——” 是那大胡子撇着嘴不屑地说。 “我说咱不要怕他,事情就看你们哥们的啦!实在不行就……” 北京顺势又添了一把火。 “北京,你给咱哥们支个招,哥们和他干啦!” …… 这帮家伙在北京宿舍讲此狠话的经过,早已有人偷偷泄露给了老大。 一些跟风撂屁意志尚不坚定的人,终于熬不住了。第五天出工的人数明显又多出不少。看着列队的战士,他在心里码愣一下,大概也就差十来位未到场。双方劲叫到这个粪堆上,幕后的北京和那大胡子等人大为恼火。一方面骂那些不坚定的人,“不够哥们意思”;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自己的阵营越来越小。如此下去,非但赶不走他,自己最后也要被孤立,将来不好收场,因此,北京和那大胡子觉得应快刀斩乱麻。另外,对于老大几天来如此横草不进,装傻充愣,那大胡子心里早已沉不住气,故而一反常态,站在工地上整整骂了一天大街, “妈了X的,想管我,休想!现在这世道要变,连黑五类都他妈的反了。我操他个血祖奶奶的……” 虽然那大胡子没有指名道姓,但老大心里非常清楚,骂的就是自己…… …… 为了证实排里的一件事情,晚上老大又来到了李文书宿舍。在李文书宿舍里,他们谈了很久,后来老大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出来后老大发现,夜犹如锅底一般的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老大小心翼翼顺原路朝自己住的地方摸去。摸了一会,待老大走到通往自己住的路口时,突然觉得身后有响动,于是老大立刻警觉地转过身。就在老大转过身的那一刻,只见两个黑影子在自己眼前一闪,老大顿觉不妙!便本能地抬起双臂护着自己的头。接下来,老大直觉有重重的东西,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胳膊和头上…… 当老大清醒过来时,首先发现自己抱着脑袋爬在地上,然后就听见开锅一般的狗吠声,夹杂着跑步声。瞬间,老大便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事情。这时老大甚觉自己的脑袋闷痛,脸上好像还有虫子一般的东西在爬。老大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当他摸到黏糊糊的东西时,知道自己已受伤。为了弄清自己的伤势,老大顺着血流摸到头顶的伤口,试探着按了一下,不觉心里一抖!老大直觉自己脑袋好像哈了一块!此刻,老大本能的求生欲望就是想去医院。然后老大又想到,自己应迅速离开此地,绝不能让人瞧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如此一想,老大便捂着脑袋一头扎进黑暗处,顺原路又返至李文书宿舍。刚刚洗漱完毕欲睡的李文书,一见血葫芦一般的老大立刻惊叫起来, “老大!你这是咋地啦……” “快……快带我去阿布达里大队卫生所!” “为什么去那里,水库卫生所不行吗!” “不要再说啦!快……” “好!老大你挺一会,我去食堂取自行车!” “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受伤了!听到了吗——” …… 他们住的堡子,离阿布达里大队相距不过几里山路。李文书趔趔巴巴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大。老大坐在车的后面,一只手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一只胳膊狭着李文书的腰,手里支着手电筒…… 伤势不重的结果是经阿布达里大队卫生所值班大夫检查后所云。两处创伤均在头部,一处缝了三针,一处仅缝了两针。缝完后,大夫又在老大被打得红肿的胳膊上,抹了碘酒之类的东西。由于事发时老大始终是抱着头,故而未伤及到脸部。待如此这般地折腾完毕再返回堡子时,天已凌晨。回来后,老大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而是住到了李文书的宿舍。老大让李文书转告朴恒哲送换洗衣服过来…… 翌日早晨,老大拆掉头上的绷带,头上扣一草绿色军帽,便神奇般地站到了食堂门口。当老大来到食堂门口,惊奇地发现二排的人今天最齐,几乎全到!用眼睛老大来回扫了一轮队伍中泡蘑菇的那几个家伙,心下想,你们定是想看本排长爬不起来,上不了工的热闹,没门!接下来老大又想,昨晚之事准是在那大胡子的指使下,由那两个沈阳知青所为。事情的策划者是北京,自是不会错。想到这,老大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尚看不出眉眼高低的那大胡子,一整天仍旧骂骂咧咧不止,而北京却一反常态,倒是有些打蔫。老大估计北京定是在想,这家伙实在不得了,亡命徒一个!看得出,那几个准备看一场好戏的沈阳知青,心里也有些“毛得愣”的,心说,昨晚这一顿棒子硬是没把这家伙打倒不说,今天还照样立在这。汉子!果真是条汉子!所以那几个沈阳知青,一天也没敢太扬绷。 几天来自己的无声无息,即便发生昨晚之事仍旧不动声色,老大想,彪X一个的那大胡子定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故做出登鼻子上脸之举,且一直磨磨叽叽骂声不绝。 对于那大胡子虚张声势的谩骂,老大只做充而不闻状。工地上的战士们,见如此这般架势,皆唏嘘不已。有知昨晚事者,均有用眼睛来回瞟老大。大部分战士皆觉出,实乃刀光血影、暗伏杀机,同时更知后头定有好戏!一时间,大家均闷头干活,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天,老大甚觉脑袋涨痛,头晕目眩,若细心之人观之,定会发现老大的眼皮已经微微青肿…… 突然间收工的哨声骤起,众人发觉今天二排收工的时间比往日要早出许多。 将队伍带回后,老大于五点半准时来到食堂吃饭。没等老大坐下一会,就见那大胡子带着几名战士忽忽拉拉涌进。涌进来的战士,无不哗啦着手中的饭盒,抑或发出坏笑,然后又一窝蜂似地糊到打饭窗口。此间那大胡子却假模假式,故意摆出一副大家之风度,未和战士们去挤,眯着眼直挺挺立于后面。看那大胡子后脑勺稀扁那熊样,老大真想抄起板凳给他砸鼓点。更令老大看不下去的是,那大胡子尚用一只脚在不住点着地,看样子嘴里是在哼哼着什么曲调。 心下老大在想,估计那大胡子觉得自己已站了上风,料想老大这小子的日子不会太常,如若再让人收拾他一顿,定会卷铺盖走人!你说那大胡子的心里,怎能不为之一豪一爽? 坐在木桌前,老大斜乜了那大胡子一眼后,便起身。只见老大手里举着插有半个窝头的筷子,朝窗口走去,其间还咬了一口窝头。走至那大胡子身边老大停住了,用眼直视窗口,然后冲着那大胡子嘴里咬出几个字来, “一会,我在东面小河、等、你!!” 因为说话时老大没有视着那大胡子,所以不晓得那大胡子听此一说作何反映。就在老大冲那大胡子说话时,一个叫王义的沈阳知青回头瞅了老大一眼。 …… 吃罢晚饭,老大踅回住的地方,趁屋里没人之机,从自己行李下抽出一把崭新的菜刀,然后用一件旧上衣将其裹好夹于腋下,便独自奔了东面的小河。在小河旁,老大寻一块周围是柳树毛子较深的地方,等候那大胡子。 大概也就是一袋烟左右的工夫,老大便听见自己身后咕唧咕唧响起穿水靴走路的声音。听此声音,老大断定那大胡子已到。因为老大知道,那大胡子脚上经常穿着一双矮腰水靴,或许是那大胡子汗脚之缘故,水靴的声音特响亮。这时,那大胡子的水靴戛然而止,老大知道那大胡子已站在自己身后了。接下来,老大就听见那大胡子那虚张声势般地发问道, “咋的……找哥们有事?” 听过那大胡子问话,老大停顿片刻,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待老大转过身来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只那大胡子一人。老大原以为,那大胡子定会带着他的那帮贼铁的哥们,然后双方一场血战是在所难免的。看罢,老大不觉在心里多出几分释然,且在心头为之一笑。笑罢,老大转而立起老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大胡子,一字一板地说道, “今天我找你,就是想和你了断一件事!” “什么事?” 那大胡子视着老大那阴森而又冷峻的面孔问。老大接着说, “你听着!从现在开始这个水库工地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那没门……” 尚未等那大胡子将话全部吐出,老大飕地从上衣里抽出菜刀,而后随手把衣服唰地甩到柳树毛子后面。那大胡子一瞧见老大亮出菜刀,这是那大胡子断断没有料到的事情。那大胡子本以为,老大定是服了,不过是找自己谈谈心,抑或说点好话,让自己帮他抓抓排的工作而已。好家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那大胡子盯着老大手中寒光逼人的菜刀,不觉往后退了半步,心顿时软了一节。其实老大十分清楚,那大胡子实乃草包一个,打黑五类分子那是过手隐,不打白不打!真刀真枪,那大胡子未必见过! “站住!哥们今天先不砍你!咱俩这样,你先砍我三刀,然后我再砍你!看他妈的谁是狗熊……” 说罢老大将菜刀调转,将菜刀把那面递给那大胡子。此刻的那大胡子,心里早已发毛,没敢贸然接老大的菜刀,故迟疑着。这时老大冲大胡子狠狠地又说了一句, “拿着……” 那大胡子接过菜刀,仍旧怔着。 “来吧!” 说毕老大将自己的脑袋,送到那大胡子胸前,然后又补充一句, “你要不砍我,一会可别怪我不客气!我肯定砍你……” 那大胡子端着手中的菜刀,又看了一眼这活生生的脑袋。那脑袋上的眼睛还直朝自己翻愣着,故而使那大胡子十分怯手,举起的菜刀半天未敢落下。 “砍那——” 见那大胡子的刀迟迟没落下,老大便歪着脑袋用十倍于平常说话的声音吼。然而老大的吼声一落,那大胡子的刀未落到自己头上,而那大胡子却扑通一声跪于自己面前,哭丧着脸说, “老大,老大!全是哥们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哥们的错。今天你放哥们一马,求求你……” 听罢那大胡子哭唧唧的话语,老大料定大胡子不敢砍,便慢慢将脑袋收回,拣起那大胡子丢在地上的菜刀说, “你不砍!可别怪哥们不义气……” 说罢,老大手中的菜刀已扬起忽地就照那大胡子的头劈去。跪在地上的那大胡子,见菜刀照直冲自己劈来,便本能地一闪,只见菜刀唰地一下落在那大胡子的肩背上。就在菜刀落下的那一刹那,老大将自己后手猛地向上一提,结果菜刀只是尖部落到那大胡子的肉体上。菜刀下去的那一刻,就见那大胡子肩背上的草绿军装咔哧断开一道口子,然后鲜血就突突突冒出。此时的那大胡子早已魂不附体,瘫倒于地。视着地上的那大胡子,老大上去一把将其捞起,令其复跪到自己面前,然后又将菜刀扔给那大胡子,厉声喊道, “起来!你砍我——” “老大,哥们真的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说罢那大胡子竟给老大磕起头来。看着那大胡子那熊样,老大甚觉此人为满族人丢脸,便怒不可竭地照那大胡子的脸飞起一脚,随之喊道, “起来!你这个孬种,满族怎么出来你这个败类!!今天我告诉你,本来你熊了我就不该再砍你,但我还是要给你留点记性。明天早晨,你背上行李给我离开水库,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这话没说错,老大没想真的去砍那大胡子。当刀落下的那一刻,老大是有意将后手抬高的。那大胡子听说老大真的要赶自己走,便又哭叽尿嚷地说道, “老大!哥们求求你别赶我走,我实在不愿意回生产队去干庄稼活。你知道家里粮食不够吃,天天挨饿,起码在这里还能糊弄活着……” 就在这时,拿破伦的那句至理名言在老大耳边响起:有两个杠杆推动社会前进,一个是个人利益,一个是恐惧…… 当天,老大领着那大胡子跑到营部卫生所,是卫生员那雅娟为那大胡子处理的伤口。伤口不大仅缝了三针。然后老大对那雅娟说,那副排长是干活时不小心弄伤的,且记下七天的工伤。从卫生所出来,天色已晚,老大和那大胡子凭借满满当当的月光来到溪边。用清凉的山溪,老大将那大胡子身上的血迹和衣服洗干净,然后老大又把自己裹菜刀的上衣给大胡子穿上。老大告诉大胡子,切莫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那大胡子没有离开水库,仍旧做老大的副排长…… 3 与那大胡子河边事件发生后,老大又分别找到各班的班长,以及排里有影响的一些人进行了沟通,取得非常好的效果。 据大家反映,全排的战士均期盼老大到来,希望他带领大家将排里的工作搞上去。一方面为了避免出现全排集体被解散,终被赶回家的后果;另一方面谁也不愿意整天听见营部广播喇叭里指名道姓地批评二连二排如何如何。 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努力,全排上下早已是群情激奋,且万众一心。期间,唯一未曾谋面的便是北京。在这大好而绝不是小好的形式下,北京自是显得另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大硬是不与北京说话。倘若北京有事问及老大头上,老大总是抱以一哼了之。 看到昔日一个战壕且信誓旦旦的战友纷纷倒戈,纷纷被其制服,北京自知形势不妙,暗自叫苦不迭。人自然不及过去那样扬绷,终日弄出个蔫头耷脑状,以示臣服。另外,不知何等人士,将老大和那大胡子在河边发生的事,以及后来两天老大与那两个沈阳知青发生的事(老大制服那大胡子后,又找那两个沈阳知青会过。沈阳知青无论是摔跤还是打斗皆输给了老大。),全然给抖露出来,且迅速传开。事后一打听方知,乃司炮员王义所为。原来在食堂打饭口老大对那大胡子说话时,恰好被王义听去。因此王义意识到可能要出事,便悄悄尾随那大胡子后面,躲在暗处一五一十看个明白…… 为了不使那大胡子的威信在排里受到影响,老大在几件事上大大为那大胡子撑了腰,做了主,且口中不断云,“今后那排长做的所有事,就是我要做的!如有不听其差遣者,就是和我做劲,因为我们俩是磕头兄弟!”那阵子,那大胡子简直是佩服死他了! 与此同时,老大又找到女副排长谈过。女副排长叫索(满姓,索绰罗氏)桂花,是驿马小队派来的。没来水库之前,他们就有一面之交。索排长的爸爸是个杀猪的屠户,家里日子过得殷实。索排长年龄与老大不相上下。中上等身材的她,脑后梳着一扎长的小辫,人长得鼓头鼓脸一如蛤蟆咕嘟(满语,汉语意为蝌蚪。)一般。看上去她皮肤甚好,是绝对晒不黑的那种。美中不足的是,鼻子周围的领地,被几颗稀疏的雀斑占据着,瞅着实在有点硌盈(满语,烦人)人。虽如此,若从总体上看,人还是挺受看的。 索副排是个典型的铁姑娘类型,能吃!走路步子极大,而又风快,干起活来如同小伙子一般。如此一来,她便在女战士们的心目中威望甚高,均愿听其指挥。 当老大找到索副排长时,她极爽快地说道, “肇排长你放心把,我这绝对没有问题。咱们大干一番,怎么样……” 面对眼前这位质朴的满族姑娘,从她的眼神中,老大似乎读出一丝异样的信息来。这个信息所传达的一切,一如李文书那一笑一颦所表达的内容如出一辙,只不过前者更趋于朴实罢了。心下老大在想,只要你不去伤害她,那么她一定是你最忠实的战友和朋友。 经过他一段时间的努力,全排上下同心同德,且斗志昂扬。 老大终于答应和北京谈谈。这段时间北京被自己干得实在够戗,所以北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求助于李文书。 一天傍晚,李文书在河边找到了老大。当时老大正在跟司炮员王义吭哧憋肚学弹吉他。正当老大饶有兴趣地弹唱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主题歌《啊,朋友再见》时,一抬头见到李文书悠然地站在自己面前,于是老大极不好意思地停住手中的琴,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我的水平实在差,见笑!你咋走到这来啦?” “怎么,这地方你租下了吗?” “岂敢!昨天,在营部广播喇叭里我听到有关报道我排先进事迹的广播。稿是你写的吧?谢谢你!文笔不错,不过就是夸张了点。” “老大,行啊!现在排里的工作大有改观,连里的领导全调过头来在夸你哪!” 说着李文书就低眉善目地走近一步。瞅着一身军装且苗条有余的李文书,老大故意调侃着说, “是不是有事,有求于我?” “何以见得?” “一般来讲,求人的时候总是先要说点好听的嘛!” “你可真咯盈人,没事求你!” 说完李文书娇嗔地鼓起嘴巴白了老大一眼,身子还左右晃动一下。这时,十分知事的王义早已溜之大吉了。 凭心而论,老大非常感激李文书,因为这么多天来老大曾多次与她接触过。老大所了解到连里和二排的绝大部分情况,均来源于她。对此老大十分相信她,首先是因为老大觉得此人极其正派,心敞亮得如同男人一般。再有,她不是二排的人,因此讲起话来没任何倾向性。 还有,老大绝不烦李文书,反而觉得这个女人不错。她拥有众多朝鲜族女人的那种多情与性感。她还有军人那种爽朗与洒脱。隐隐约约,老大感到在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每当他们碰面,她总是能把话题说得很长很长。她有能力让人产生一种意尤未尽的感觉,甚至还会生出调过去再和她唠上几句的愿望。如若细心人一定会察觉到,他们俩一见面,就总有说不完的话。 “没事那我可走了!” “哎……别介……” 在老大佯装欲走开的样子时,却被李文书唤住。 “人家有事嘛!” 听罢李文书轻柔柔的语声,老大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哎……北京和你一样,家里也是下放户。你俩是同命相连,知道不。好好和人家谈谈别总耍你那臭脾气,不就是现在排里工作有点起色吗,摆啥臭架子……” 女人哪,女人!真是个怪东西!有时她把你骂了一顿,你非但不反感,反倒觉得心里挺舒坦的。男人哪,男人!贱骨头…… 那是李文书找过老大的次日傍晚,老大便和北京出现在堡子后面的山路上。显得有几分拘谨的北京边走边对老大说, “肇排长,你年龄虽不大却很有城府,我从心眼里佩服你!” 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老大平静地说, “如此废话,我未必想听。可我想知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就说这些吗?” 听到老大那看似不动声色,实是咄咄逼人的话语,北京脸上自是挂了几分尴尬,故怔了一下接着说, “肇排长,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有些事哥们很对不住你。尤其在你刚来的时候,大家给你出了不少难题,其中我也参与了。可那天晚上沈阳知青干的那件事,我绝对不知道……” 没等北京说完,老大便打断北京的话,反问道, “你不觉得这个话题依然也很无聊吗?因为一切已经过去啦!我只想知道这一切,是为啥!” 老大的主动问话使北京略感释然,于是北京在心底叹了口气说, “为啥!大家就觉得让一个黑五类子弟管着,心里不服气呗!这毕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天下嘛。” 老大依旧平静地说, “我已料到。” …… 那天在湿漉漉的山道上,老大和北京谈了许多。经过一番交谈,老大甚觉自己完全可和北京谈到一起,甚至还有种相见恨晚之感觉。其实老大不是不想接触北京,只不过老大是想好好杀杀此人的锐气,别赖着北京知青就高人一等,且胡作非为。然而潜意识告诉老大,将来自己和北京定会成为好战友、好朋友的,其中不乏包括那大胡子在内的全体战士们。 北京亦乃满族后裔,为大金国太祖皇帝完颜 "阿骨达之后。其父在京城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可惜在险象环生的仕途生涯中一脚迈错,为林彪反革命集团之贴边成员,虽未折戟沉沙却走了“五七”道路,亦如他家一样曰返回故里。完全不同的是,他爸爸是拿着俸禄回乡,人称“五七”尚留其干部后缀。 北京本人乃老高三毕业生。六八年上山下乡他去了边陲云南的山寨。听北京讲,他去的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曾有过路,所有的生活用品及生产资料全部靠马帮供应。那里简直是个混沌未开的蛮荒之地,男女亦可同浴。几个女人可把一男人强抢进寨子去“受用”。无论多么剽悍的男人,被受用出来时一准直不起腰不说,腿尚发软,眼眶黢青,若不将养数日,怕是今生你休想再做男人! 北京还讲,人想出去如若没有傣族兄弟引路,你甭想出来。如此峥嵘岁月,不过几年,那里的知青便彻底绝望了。北京的两个同学愤然投了澜沧江,一命呜呼哀哉!还有几个同学虽未亡命天涯,却逃至于金三角,且洋洋洒洒地入了伙。那野人般的生活,同样令北京不堪忍受,仰仗其父的关系,几经辗转最后调到他爸爸身边。 谈话中,老大发觉北京的确不同凡响,懂得的事真多!与之交谈受益非浅,且有顿开茅塞之功力,自不必说。比如北京讲到,我们每天都在叫喊,业已推翻了压在我们头上的三座大山。为了这三座大山,无数革命先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那么现在又何如?别的暂且不论,就说说这封建主义吧。我们嘴上口口声声说要把封建主义这座大山从老百姓头上搬走,那么究竟搬走了没有?想想看,现在我们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三呼万岁,封建帝王也不过如此。另外我们终日在呐喊心中的太阳,历史上只有夏桀王等封建帝王才将自己比做太阳。 再有,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命运一如押宝似的,就押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如果有个感冒发烧,这个国家定会战抖。 现在所谓的路线斗争,说到家鸿门宴是什么,庆功楼是什么,杯酒释兵权又是什么,这就是兔死狗烹抑或争权夺势罢了。由此可见,这种社会现象较之封建社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大,你记住,假如让国人随便变坏,他绝不会成美国,而是封建社会。 老大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党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信将来历史会告诉我们的…… 听过北京侃侃而谈,一如政治家不二。当时听得老大心里直发毛,后背发冷不说,还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故而老大对北京说,北京我知道你心里憋得慌,现在大家不都这样吗?另外有些话只能我们之间讲讲,断断不可到外面去说。 …… 一天傍晚,在小河边老大和索副排长、那大胡子、还有北京等探讨排里的工作。北京又给老大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比如,眼下采石场的现状是产量上不去的症结所在。北京认为采石场必须要从山根做起,一直打到山头悬顶为止,然后再从上面排炮。如此往复向前推进,生产才能突飞猛进,方能迅速改变其面貌。 要带好一个队伍,光靠哥们义气尚不足,定要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于是老大令北京制定一系列规章制度,然后将其贯彻到每一个战士。生产方面,老大按着北京的建议,又和司炮员王义商量一番后开始实施。开始几天虽然产量受点影响,可到后来只要炮声一响,采石场就如同整个山头轰然倒塌一般,石头排山倒海般地滚下。 采石场上彩旗飞扬,歌声如潮。全排战士的劳动热情,仿佛火山迸发一样的空前高涨。战士们每天都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上工下工。全排战士,在那大胡子和索排长的带领下,几百斤重的石头不论男女抬起便跑,迅疾如飞。山上打炮眼的和山下抬石头的战士,拉歌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 “解放区……齐唱!” 是站在山头上打炮眼的索排长,挥舞手中的钎子为大家起歌,旋即山头上的战士们便忘情地唱起。抡着大锤的男战士复合着歌曲的节奏,一捶重似一捶。 “解放区呀吗,呼咳……大生产啦吗,呼咳……军队和人民,西呖呖呖,嚓啦啦啦,唆罗罗罗呔,齐动员呀吗呼咳……解放区……” …… 那该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除了一系列极左的政治运动将中国古老的文明毁于一旦,人们灵魂受到扭曲以外,可大多数人尚存有质朴热情。人们的私欲已降至最低点,而集体主义和关心他人的境界却空前高涨。与之人欲横流,拜金主义业已登峰造极的市场经济冲击下,实乃是大相径庭!当代的同龄人,如若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即便是病榻上业已奄奄一息的人,心中一准会迸发出生命的火花。 由于二排的石方量早已落后于其他人,故而全排战士发誓要在最短时间内迎头赶上。为此,大家一致请缨要求加班。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那大胡子背着老大带领一帮人等,凭借星月之光偷偷跑到工地去抬石头。女战士们得知后,亦悄然加入其行列。两个女战士用杠子抬起四五百斤重的巨石一溜小跑。白天晚上一干就是十七八个小时,多感人啊! 就是以尚武著称的古代斯巴达的年轻女人,也未必扛过这么重的石头! 看着披星戴月加班回来饥饿无比的战士,老大多想每人给他们一个馒头啊!可战士们没有吃的,连衣服都不脱猛睡!老大由衷地为拥有如此忠诚,如此赤诚的人们而感动。 “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老大总是在想。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战,他们排的石方量终于追上,再后来他们排的生产进度始终是名列前茅。由于他们排生产、军训的大大改观,亦影响到其他两个排。其他两排均不甘示弱,而奋起直追。如此一来,刘连长那榆木疙瘩般的脑袋开了花,且逢人便讲老大是好样的,甚至和老大说话时,舌头还发直,听起来贱飕飕的。 “呗(别)累着啊!小造(肇)……” 那时,营部的广播喇叭里每天都在放送他们排的先进事迹。营、连领导也经常鼓励老大,甚至还让老大介绍如何“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 立竿见影”的经验;如何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且能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如何批判“孔老二”乃至反修防修……等诸如此类之经验。记得有一次,营部罗营长安排老大到三连去演讲。演讲的内容是,如何把“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当时老大就拒绝了罗营长。还有一次,公社广播站来采访老大,罗营长和那个记者在办公室等了一上午,老大硬是未露面。对此气得罗营长在心里直骂娘,操——不就是个黑五类子弟,还拿上啦…… 对于这些虚张声势形式上的东西,在老大看来实在是无聊至极,且抱以嗤之以鼻之态度。老大认为,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扎扎实实做点事,绝不能靠这些花架子来提高自己。 4 一天早上队伍集合完毕,老大做了简单的战前动员后,令那大胡子将队伍带走。听着嘹亮的歌声,望着远去的队伍老大没有去工地,而是转身朝西山坡一个旧房框走去。 旧房框,虽然原来的院落痕迹依稀可见,但早已是断壁残垣。昔日的院落已长满了茵茵青草。青草地的外沿有两棵遮天避日的大梨树,在遥相呼应。树阴下一个旧碾盘被篙草淹没。该说,这是个十分僻静的地方。站在此处向下望去,堡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由于旧房框处在一小砬子上,故在堡子里很难知道这里庐山的真面目。 此地常常成为连里或排里开小会、以及私人谈话的最佳去处。 去旧房框,是因李文书在那等老大。准确说是老大约的李文书,有事与她相商。此事乃战士们吃饭的头等大事。眼下以每顿饭两个小窝头一碗稀汤,是难以支撑如此繁重的劳动的。不消说男战士,即便是女战士早晨吃过,未到十点钟就早已饥肠辘辘了。 时逢工间休息,战士们饿得几乎要趴倒不起。足有一米八个头,且大身坯子的那大胡子,一次他一口气吃进八个窝头,拍拍肚皮说,“操,才吃半饱。” 再有这段时间不知咋啦,窝头里的苞米面见少,掺了一些麦麸子。吃了这混合面的窝头,战士们个个拉不下屎,憋得直蹦高。为此老大曾找过食堂,食堂管理员告诉他这是营里安排的。营里说, “不忘阶级本色,要忆苦思甜嘛!告诉战士们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连这个都没的吃,勒紧腰带渡难关……” 屁话!听管理员一说,差点没把老大气仰壳。“你罗营长未必知道旧社会是咋回事。旧社会饿死那么多人吗!” 老大在心里愤然着。话好说,可眼下面临的问题该怎么办?找连队一如对牛弹琴,因为整个水库均一个定量标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老大忽然想起李文书,因为李文书是主管发饭票的,或许她有良策? 说句心里话,老大实是不愿意到这极富扇情的地方来;但李文书亲点了此地,老大也只好就范,求人吗!在老大未到之前,李文书早已端坐在碾盘边上,手里不停摆弄着身边的蒿草。 老大走近李文书,不觉心头一动,因为较之昔日,眼下的她越发青春夺目;草绿色女军装,束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平日的短发被勉强扎起两个小抓鬏;两个小抓鬏活象两把小刷子,十分可爱地支棱在脑后。为了使扎不上的短发不再翘起,两鬓和耳后分别别着纵横交错的小发卡。耳后和脖颈处,裸出她那昔日难得一见白而又嫩的皮肤,犹是动人心魄。唉哟!真想上去亲一口那勾人的光滑肌肤!可这个邪念在老大心里,只是一闪而过。 看罢眼前的这一切,禁不住老大在为自己暗暗叫苦,因为老大料定今天的约会,李文书一定是领会错了,抑或想到别的地方去啦! 天实在是太热。太阳一如被烧熔了似的,灸烤着人们。 一件玫瑰红色挎篮背心,上面印着6号,号码是用白色的圆点圈成,穿上特精神,尤其是老大那胸大肌和虎头肌,雄性啊!背心是司炮员王义送给老大的。老大手里掐着草帽,一边将草帽在胸前呼哒,一边凑到李文书跟前。可李文书明知老大已经到了,却坐着不动。见状老大心下清楚,她是在耍娇,跟自己玩小孩子的“咯事”。于是老大就夸张地咳嗽一下,这时李文书扭过头用眼皮撩老大一下,依旧不响。老大只好再走近一步,故意逗趣地说, “鄙人,已到!” 此刻李文书是早已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了。笑罢她捂着嘴说, “装啥假正经!我没看见!” 停了一会,李文书又翻了老大一眼说, “找我有事吗?” “当然。” “来!坐下吧!” 说完李文书拍拍自己身边的碾盘,示意让老大坐下。看罢李文书一脸认真的样子,老大飞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便开始迟疑。因为老大实是不想与她坐得太近,那样会让人觉得难受的。 “坐这吧,我不吃人哪!” 李文书坚持着。 “我,我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怕坐在那里,会有长虫(蛇)从后背爬上来。” “哎呀!妈呀……” 一听说长虫要爬上后背,吓得李文书立刻夸张似的惊叫,同时一激灵站起;然后一边用手扑噜着自己的后背,一边伸出小拳头在老大胸前乱捶,又一边说, “你咯盈人……” 唉哟!该然老大倒霉呀!恰在老大与李文书打情骂俏之际,不巧从山上下来两人。等老大回头一瞧,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李文书未婚夫的叔叔,刘营长从山下来。那会老大觉得太难堪了,真是无地自容啊!仿佛自己真的与李文书干那苟且之事似的,大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之感。故而老大便讪白白地与刘营长打过招呼, “上山啦,刘营长。” “啊!这里准备开一条道,过来看一看。” 只见刘营长说完,用眼狠狠地剜了他俩一下,就低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刘营长一走,老大马上瞟了一眼李文书,只见她的脸色也很难看,一脸尴尬状。眼见刘营长渐渐走远,李文书竟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还自解自嘲地做了个鬼脸。看着李文书勉强做出的笑脸,老大在心里为自己叫苦啊,今天真是个倒霉透顶的日子,怎么就碰上他! 一场虚惊过后,老大实是不愿在此久留,于是他就开门见山地将战士们吃不饱饭的问题,对李文书说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李文书根本就没有为难之意,竟不假思索一口应下说,每月设法鼓捣出十份、二十份的饭票,是没问题的,再多恐怕就难了。事情结束后,老大没有和她成双成对下山,而是几大步就将其远远甩在身后。 下了山,老大见天已不早,故不准备去工地,便径直奔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很快老大便回到住的地方,一推院门发现院门被绳套挂着,心里顿时多出几分窃喜。因为老大清楚,院门挂着就意味着屋里没人。屋里没人,恰好给自己提供一个静静呆一会的机会,因为老大好久都没这样啦!想到这,老大翘起脚,伸长了胳膊解开绳套,一转身进了院子。 进院后,老大就径直奔向房门。走至房门前,当老大伸手推门时发现,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不觉有些纳闷。接着老大又稍微用点力气推,门仍旧未开。这时,老大确定门是被人在里面给顶上了,所以就不加思索地跨过一个矮栅拦来到窗前,欲看看屋里是否真的有人。于是,老大便趴到窗户上向里面望,当老大果真瞧清屋里面的那一刻,仿佛一口气卡在喉咙,不由老大用手捂住了嘴巴,惊呆了! 老大目睹了屋里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张寰宇和袁家的那个女人,两人皆一丝不挂正在干那事。只见大汗淋漓的张寰宇靠着炕沿站在地上,女人则躺在炕沿边上,一条雪白的大腿架在张寰宇的肩上。张寰宇一下紧似一下地撞击着女人,女人在一声声地叫着…… 老大就像一个刚刚入室行窃的盗贼一样,不得不偷偷溜出院子。出了院子,立刻有白炽炽的阳光照射着老大,使他顿感一阵阵晕眩。迷迷糊糊的老大,这会不知该去何处,回工地吧,已经太晚了,再过一会战士们该回来吃午饭;去连部吧,李文书肯定在那。 老大漫无目的走着。稀里糊涂间他跨过东面的小河,又朝东山坡上走去。不一会,老大就来到了一片落叶松林前,竟毫不忧郁地钻进松林。进了松林,老大忽而觉得困乏交加,遂一挺身顺山势躺到松软的腐殖植上。腐殖植上面被厚厚的针叶覆盖,一如沙发床一般,让人觉得颇为受用。 此刻,张寰宇和袁家女人那一幕,一直在老大眼前萦绕着,死死纠缠着。恰在老大心绪缭乱之际,他忽然想起心爱的娃噜嫂。霎时间,娃噜嫂的影子就占据了老大的整个思维,同时令老大升起一种绝不能自持的强烈欲望。老大在想,唉哟!此刻如若娃噜嫂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哇!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一准也会将她紧紧抱住,将其融化在自己胸腔里,不再让她离开自己,甚至也要大干一番那事。如此一想,老大恍然昏昏欲睡…… 一想起娃噜嫂,老大的心就开始隐隐约约的痛。离开阿哈伙洛已经几个月了,不知娃噜嫂现在还好吗?娃噜嫂,你的弟弟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回去看你,等我把排里的工作都搞上去,一定回去看你呀!回去听你说说话,要不就躺到你的大腿上,睡一觉。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汩汩冒出…… 炽热的空气吸进鼻腔,呛得他透不过气。野草被晒蔫,软绵绵耷拉着叶子。 下午老大和战士们一块来到工地。见到满头大汗的张寰宇哼哧哼哧像头笨牛似的,正和另外一名战士抬着一大块石头时,老大心中充满了迷茫,甚至叫不准自己是否该找张寰宇谈一下,遏制其发展势头哪,还是聪耳不闻,装傻充楞。 有件事老大心里是再清楚不过,张寰宇是老初三的学生,再加上他晚上学一年,算起来也该是二十六、七岁的人。这个年龄若是当地青年的话,早已是搂着老婆睡觉的年龄。然而这些知青回城的路漫漫,死心踏地在农村找个人结婚吧,他们又不甘心?这等事在当时叫搞破鞋是一件最令人发指的事。按说,无论是从领导、战友乃至朋友角度,均应该提醒他一下,免得日后弄出麻烦,造成影响,而遗恨终生…… 想到这,老大自己的心突地猛颤一下,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自己不是也和娃噜嫂有染,且关系不正当吗…… 张寰宇抬着一块大石头又从老大身旁走过时,冲他傻痴痴地笑了一下。通过张寰宇的傻笑,老大敢确定,今天上午他们定未发现自己。看过张寰宇那傻呼呼的可怜样子,不知为何老大突然从心里开始厌恶那个袁家女人,就好像是她在不断蹂躏张寰宇似的。就在老大心下为张寰宇鸣不平之际,忽然他又想起,每天夜晚南炕那推金山倒玉拄般的“云雨”之事,张寰宇一定是听得到的。看来,最苦不堪言的该是他喽! 对于张寰宇和袁家女人的事,直至张寰宇回城的那天晚上,他才细枝末节地告诉了老大。 据张寰宇讲,袁家女人的性欲非常强烈,就愿意和男人做那事。在很早以前,袁家女人就将目标锁定在张寰宇身上。至于是什么原因,大概是看张寰宇年龄偏大,人又憨厚老实吧。袁家女人常常暗地里送好东西给张寰宇吃,或帮他缝缝衣服啥的,时间一久,张寰宇从心里便感激这个袁嫂。 一天,恰好赶上张寰宇一个脚指被石头砸伤,在住的地方养伤。袁家女人见自己男人带孩子去了李家堡子,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便给张寰宇做了一碗热汤面,自己也柔情蜜意地坐到张寰宇身旁,用温柔而又迷离目光注视着张寰宇。最后把张寰宇看得直不好意思,便说, “干……干嘛,对我这么好。我的脚不……不过是皮里肉外的事,两天后就可以出工。” “我当然要对你好了。你们多不容易呀,将来你要好好地报答我哦!” “那……那一定……” 磕巴磕巴的,还没等张寰宇把话说完,袁家女人似乎忘记了什么事似的,起身匆匆走到院子里,站在院里朝四周看了一下,伸手又将柴门关好,再用绳子绑上。 须臾间,张寰宇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不用问他就知道一准是袁家女人的叫声。于是他就赶紧走出房门,一眼瞧见袁家女人从地上刚刚勉强站起,手扶着院子里的小榆树不敢移步,口里还不住地轻声呻吟着, “呦……哎呦……” “袁嫂,你,你咋地啦……” 憨头憨脑的张寰宇急急地问。 “咳……刚才我想把这个锅搬下来,谁料一使劲,一定是闪了腰啦。” 袁家女人痛苦不堪地蹙着眉头,指着酱缸上面的铁锅说, “哎呦……疼死我了!” “那咋办?” 张寰宇有些着急。 “快,你扶我进屋躺一会就好了。” 就这样,张寰宇搀住袁家女人的胳膊,扶她走上门前的台阶。到了门槛处,袁家女人刚一抬脚她就哎呦一声往下堆,几乎要跌到。这时张寰宇赶忙搭上另一只手,搂住袁家女人的腰。就在那一刻,张寰宇嗅到了女人的气息。她的那双大奶子正顶着自己前胸;她的毛发摩挲着自己的脸。她那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布料张寰宇感受到了。顷刻间,张寰宇的胸腔便涨起汹涌澎湃的潮水。这时,袁家女人顺势用两只白嫩胳膊搂住张寰宇的脖子,同时呢喃道, “快抱我进屋,我腰疼得厉害。” 说着张寰宇就把袁家女人吭哧吭哧抱进屋。进屋后,张寰宇慢慢将她放到炕上。放到炕上,袁家女人套在张寰宇脖子上的双臂老半天不肯松开。他们的脸几乎碰到一起。那时张寰宇的脸腾地红了。看着张寰宇窘迫的样子,袁家女人莞而一笑才松开手。接着袁家女人又呻吟了两声。张寰宇喘着粗气问, “现在……觉得咋样了” “就是腰疼得厉害,你帮我揉揉好吗?” 张寰宇迟疑片刻憨声问, “揉……揉哪?” 袁家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肋下说, “就这!” 于是张寰宇伸出粗硬的手掌,隔着衣服为她揉腰。揉了几下,袁家女人微微蹙着眉说, “不要隔着衣服哇,那样没有效果。” 说完袁家女人就伸出手,自己将衣襟掀起,然后用迷离眼神凝视着张寰宇。那时,张寰宇瞧见了女人那洁白细腻的肌肤。他直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用颤抖的手为她揉着。他又瞧见了女人她仰躺着隆起的胸脯和娇态。 女人轻轻的呻吟着,并示意他往上面揉。于是他便将手轻轻的向上游动,当他触摸到女人那硕大的奶子时,他的浑身就开始战栗。 这时,女人陡然从炕上翻坐起来,扑到他怀里。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女人。于是乎,那个美好的肉体便在他怀里抖颤不止。女人的双臂箍住他的脖子,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可是他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嘟囔, “这……这好……真好……” 这时她突然往上一挺,咬住他的嘴唇,亲吻。就在这一瞬间,他顿开茅塞于是便去吻她…… 女人倒下了,把他也坠倒在炕上。他猛地一翻身压到她身上。他想把女人压碎,这样心里才能缓解。接下来,他就像一个四岁的孩子驾驶小汽车那样,到处慌乱地撞。最终是她帮他,找到目标。找到目标后,他像狼一样拉着长声,浑身顿时像遭电击似的抖动。后来他似乎懂得了波动,女人随着他波动的频率和幅度,一下一下翘起屁股向上迎合着……霎时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腹下潮起迅即传遍全身。那一刻,他几乎承受不住那微妙无比的感觉,直觉得那一美妙的感觉太短,一如一辆呼啸的列车迅疾而过似的…… 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只要开了先河,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如同山洪暴发一样,势不可挡。接下来,袁家女人就殚精竭力地找机会与张寰宇“颠鸾倒风”,甚至不乏沟塘边、树林里自不必说。 就在老大胡思乱想之际,那大胡子走过来对他说, “老大!今天有二十六个炮要放,这炮是北京设计的。过去我们是先掏底下,再崩上面,北京说完全可以同步进行。他设计先让下面的炮响,然后再用上面的炮将山头劈开。这里还有他设计的示意图,每个炮眼的位置以及导火线的长度上面都记载。今天我想提前二十分钟收工,给司炮员王义和北京他们多留出一点时间。” “行!告诉北京和王义一定要注意安全。大那(老大称那大胡子)上午有缺勤的吗?” 就连老大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问及这话题。那大胡子答道, “没有,就是张寰宇中途回去一趟说是取点东西,就回来啦。” “过去他有过类似情况吗?” “有过几回。” “从什么时间开始?” “最早大概是……时间记不太清了。有啥事吗?” “哦!没有。” …… “大那,告诉你个好消息,从明天起我们排每人每顿饭增加一个窝头。告诉战士们,不许对任何人讲,只管吃。” “真的!嘿——” …… 手里拿着一卷材料的张指导员向老大走来。看张指导员手里拿着材料的样子,大概是刚刚在营里开完会。从李文书那老大得知,张指导员小学仅念了三年就辍学了。老大乜斜地瞅了一眼她手中的材料,和上衣兜别着的两管钢笔,满心怀疑着此物对她来说是否有用。说起来,老大不大喜欢这个女人绝非是因为她长得如何,而是老大看不惯她那副装腔做势的样子。老大心下想,“不就赖着自己家庭出身好吗?” 张指导员走到老大跟前,他就像一个有窥视癖的怪人那样,用余光有意瞥了两眼她下面的那双大脚。老大发现,那双大脚非但不能缓解她整体形象,反而由于那双脚的存在,更加剧了原本不太好的一切。脚下,她穿着一双“空前绝后”的塑料凉鞋,裸出的脚面如同铁一般,而脚底却奇白,如同非洲黑人的脚一般。脚虽被凉鞋罩着,但仍不难看出她的大脚孤,呈一百三十五度角向外侧倾斜,把二拇脚趾挤得摞到大脚趾上。那时老大真很想告诉她,你可千万不要穿凉鞋,农田鞋最适合你不过。而张指导员却一本正经地站在老大面前说, “怎么样?肇排长。我看这两天石方下来不少。有你们排产量填补着,咱全连的任务基本算完成了,不然的话咱连又落后了。另外工作、学习、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张指导员瞅着老大不无亲切地说。 因为老大不喜欢看张指导员的眼睛,所以他一直未瞅她。她的白眼仁还特别少,致使你和她交流时,总是觉得她所要表达的情感只有靠她的语调来捕获。 听过张指导员的话,老大很想对她说战士们吃不饱饭的事,可话到嘴边老大又咽了回去。因为老大非常清楚,她非但解决不了此事,还一准会说,“告诉战士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精神,克服一下吧。”听此一说定会惹出一肚子气来,所以老大淡然地答道, “没什么困难。” “你个人有什么困难吗?如果有你就对我说,可千万别外道呦!” “也没有。” “另外,你要思想要求进步,积极靠近组织,将来一定会有发展的,哪天我单独和你谈谈。” 听了她那从报纸上学来的套话,老大暗忖,你可千万别找我单独谈,那样我一准会晕过去的! 聊了一会,估计张指导员觉得没啥意思,便抬腿走了。瞅着她离去的背影,老大呼出一口长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收工了,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踏着豪迈的歌声走了,可老大未走。未走的原因是,老大对今天如此放炮尚心存疑虑,故拿过北京设计的炮眼示意图反复看了一遍。看样子,北京对自己如此这般的设计显得特满意,特自豪,故站在山头上诗性大发,抑扬顿挫,像诵普希金诗那样,朗诵他那酸诗, ……. 仰啸苍穹冰雪已裂变, 赫图阿拉旌旗照山前. 八旗铁骑一鸣惊晓月, 剑弩明甲寒光重开简. 这就是你啊!努尔哈赤,姆希巴图鲁.(满语,汉语我们的英雄。) 啊…… 这时,老大抬起头望着山头上兴致正浓的北京正挥着双臂,就极不耐烦地喊道, “哎——别啊啦!像个老哇子(乌鸦)似的。我说北京你酸不酸呐?弄得我牙根直哧挠!哎——你赶紧下来……” “老大……一个不懂诗歌的人,和一个不懂诗歌的民族是不可救药啦,你知道雪莱和拜伦的诗是多么美丽……” “北京……不可救药是你那酸诗,你赶紧过来,别磨叽了……” 等北京下来,老大问了一下导火线长度的问题,然后又冲司炮员王义大声说, “王义!你也下来……今天由我来点炮!” …… 王义是排里的司炮员,就是上回老大教训那大胡子,给走露风声的那个沈阳八十二中的知青。王义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这是老大听北京说的。因为王义人睿智做事忠诚,因此老大非常喜欢他。王义吉他弹得特棒,一有时间老大就跟王义跑到小河旁或树林里去学弹琴。 记得有一次,王义私自跑到营部发电车间去看他的女同学,一不小心将发电设备给弄冒烟了。当时如果不是扑救得及时,肯定会着火,吓得那个女同学哇哇大哭。在营里想严肃处理此事时,为了不影响将来王义回城,老大毅然决定将责任全部揽了过来。 营部罗营长虽然对老大早有看法,可仰仗老大在连里暂时的作用,最后还是给了老大一个记过处分。近一段时间,老大察觉王义总是蔫不唧打不起精神,干活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为此老大总想抽点时间和王义唠唠,可一直没有腾出工夫。今天王义点炮,老大多少有点不放心,这么多炮怕他处理不了而延误生产进度。 “为什么……” 王义问。 “不为什么……今天的炮太多又复杂,让我来吧!另外我也想过过隐。” “这不行!” 王义说。 “你听我的,赶紧下来!这事没商量……” …… 三跳两跳,王义从山头蹦下来。接过王义手中的点火器,老大转身翻上山头。上去后,老大用刀片将导火线逐一削成马蹄形斜口,但不能完全削断;削完后再和上,以免导火线里面的火药被风吹走。点炮时,只要把马蹄口一掰,再用药捻制成的点火器一一点着。这一过程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时间使司炮员能迅速撤到安全的地方。 山前的路两侧,那大胡子和北京手执红旗看守着,禁止过往行人通过。一切准备就绪,老大便和那大胡子等打了一会旗语。然后,老大把自己手中的小旗插入后腰,开始从山下往山上点。点燃的导火线立刻发出“哧——哧——哧——”急迫的声音。远远看去,老大就像一只敏捷的山猫一般,在小山头各个炮坑间奔跑跳跃。当老大知道上面还有两三个炮眼尚未点燃时,他估计最先点的炮就要起爆了,这时,山下的那大胡子似乎也觉得时间不够,便拼命呼喊着, “时间不够了——赶紧撤……” 下面的叫喊声老大全然未听见,只是迅疾往上攀。将最后一个炮点燃后,老大知道按原来的撤退路线根本就来不及。紧急之中,老大逃命似地向小山头侧面的山沟里滚去。滚到沟里,老大突然发现山沟边上有一块足有卡车大小的岩石裸出面坡。说是迟那是快,老大猛然一耸身便钻入石头下面。就在这时,背后采石场已经开了锅,几十个炮轰然响起,地动山摇般的炮声震撼着整个山谷。被炸飞的石头带着风声从空中俯冲而下,把碗口粗的树木和枝桠断然砸碎。在老大头上落下的石头也都挟着风声呼啸而下,撞击到他身后的岩石上,滚落到老大身旁。突然!一个尖锐的声响“飕——”地从他耳边划过。不一会,老大便觉得自己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爬过。老大伸手一摸,发现是血。说话间炮声戛然而止。停了一会,老大从石头下钻出,扑噜扑噜头上的尘土,向石场那边跑去。炮声一落,那大胡子人等急辣辣朝采石场奔跑。那大胡子见老大从山沟里钻出满身是土,拍着大腿说, “怎么样,没事吧!可把我们吓稀了!这也太危险了!” 当老大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血涌出时,那大胡子便大吃一惊地叫道, “老大——你受伤了!赶紧去卫生所!” “咳——北京!今天如此倒霉,都是你那念酸诗给闹的!” 只见北京咋了咋舌头。说完这不无调侃的话后,老大捂着脸笑了。大家皆笑起。 当决定去卫生所时,老大回头看了一眼采石场,不免心中一喜。采石场整个山头翻江蹈海似的。老大心想,这个效果果然不错,但下一次一定要再加长导火线。 经过卫生所检查,老大只是被飞来的小石子划破点皮,别无大碍。当他们有说有笑从营部卫生所出来那会,老大顿生喝酒庆贺之欲望,可转而又一想,自己手里没有钱哪!临离开阿哈伙络,娃噜哥和高高他们给的钱早已用光,看样子如果想如此这般只有求救于李文书啦!一想到要与众弟兄们饮酒,老大的心顿时亢奋,脚下的步子也随之加快。 走着走着,尚未等他们走进堡子,忽然朴恒哲从路那头钻出,风火火冲他们跑来。边跑朴恒哲边喊道, “老大——来客(qie)了!有个人找你,在咱住的地方等着你呐!” 来客了?我来那门子客!老大在心里直纳闷。等跟着朴恒哲返回住的地方,推门一看,老大惊喜地叫了起来。 “娃、噜、哥……你怎么来了!” “咳,这些日子,我和你嫂子一直掂记你。你嫂子是天天催我,让我来看看你。哎呀!这脸咋地啦!” 说着娃噜哥就凑过来,用手去摸老大的脸。 “没事,碰破点皮。娃噜嫂咋样?”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嫂子生孩子啦!” “啊……是吗!生个什么?” “丫头!不差这个她也一块来了。等过一段孩子大一点,再让她来看你。” …… 娃噜哥比原来又瘦了。这使老大心里隐隐地痛着。 过了一会,娃噜哥见屋里没人又对老大说, “来的时候,我先去了肇叔和肇婶那,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在咱公社的广播里,常常能听到你的名字,别提肇叔和肇婶他们有多高兴了。另外哥哥问一下,搞对象了吗?” 老大摇了摇头。 “我这次来,肇叔和肇婶交给我个任务,让我劝劝你抓紧考虑一下个人的事。咳——” 说到这,娃噜哥就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出一脸的无奈,然后接着说, “哥哥……知道你心里有谁,哥哥也没办法呀!走一步吧!!!年龄容不得你再犹豫了……” 说着娃噜哥就有些哽咽。老大视着黑瘦黑瘦的娃噜哥,内心充满了惆怅。 …… 在这个地方见到娃噜哥,简直把老大高兴死了!因此他们就实实惠惠地共进一次晚餐,钱吗,当然是李文书慷慨解囊喽!当天李文书也参加了他们的宴会。席间,老大发现李文书挺能喝酒,朝鲜舞跳得极棒。 酒喝到兴头上,老大随手又抓起王义的吉他,磕磕绊绊地弹了起来。可弹了半天,最终没能弄出一个曲调来,于是老大便不好意思地将琴交给了王义。当坐在老大身边的王义接过琴时,王义趴到耳边对老大说, “老大,我愿意跟你干!我不知道今后离开你的日子会怎样……” 王义说这话时,眼眶里满是泪水。深情地老大将手放到王义肩上,王义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接着王义那长长的手指便在琴弦上跳动,于是乎一曲流畅的俄罗斯民歌《喀秋莎》在他指尖上流淌。看样子大家都被这优美的乐曲所打动,也随之唱起…… 当天晚上,老大和娃噜哥唠了半宿。娃噜哥知道,老大来水库很大成分是为了他们三人,因而娃噜哥将老大紧紧抱住。两个男人在一起,拥了很久……后来娃噜哥又提到李文书……有句话娃噜哥没有明说,但从娃噜哥的话里话外,老大隐隐约约感觉到:“去找人吧!如果实在不行就三人一起过!” …… 次日娃噜哥是搭乘营部到永陵镇拉蔬菜的卡车返回的。车也是李文书给娃噜哥找的。临上车前,娃噜哥又塞给老大六十元钱。 5 最令老大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张指导员果真约老大单独谈了话。 一天下午,全连的干部、战士都在工地上,整个堡子分外安静。正置盛夏,火辣辣的阳光将猪粪、牛粪、鸡粪等气味一块搅起,向空气里升腾着,致使整个堡子里,弥漫着一种莫衷一是的气味。 按约老大来到连部办公室。进屋后发现屋里除了自己和张指导员外,别无他人。看来,张指导员是刚刚洗过脸。她的头发也是蘸了水梳理过的,一如刚刚出世的牛犊一样的呆板。大概是由于毛发梳得太顺的缘故,使其原本就宽的脸,显得越发宽大。在她那晦黯的面颊上,好似还浮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张脸一定是刚刚拍了许多雪花膏的,老大想。在齐耳短发右侧上方,她刻意用粉白色的发带扎起一溜头发悬挂于头上,如此一叨茨倒让人觉出,像严重缺碘的村姑一般。 在张指导员热情的手势指导下,老大僵直地坐到她对面。落定后,张指导员眼窝里那黑黑的亮点,在老大脸上来回晃动一轮,然后又清了一下嗓,便假模假式地对老大说, “肇排长啊!你来到咱连队已经好几个月了,总想和你唠唠,可始终没有机会。现在无论是营里,还是连里对你的评价都很高。虽然你家庭出身有问题,但毕竟还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所以,我们应该首先肯定你的成绩……” 平时,老大最讨厌有人提及自己家庭出身不好这个话题。所以,听到张指导员的话语中涉及此内容,老大甚觉不是滋味,情绪也就随之而一落千丈。老大将一直滞留在山墙上的目光移向窗外,莫然视着院子里的大榆树。大概是张指导员察觉出老大情绪的变化,就有意将话往回拉了一下说, “其实嘛!家庭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革命的道路还是可以选择的嘛。” 这越抹越黑的话,更令老大难以忍受,因此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不动。由于老大的情绪变化,使得张指导员也感到自己刻意准备的开场白不被对方所认可,因此显得有几分沮丧。为了挽回眼下僵化了的局面,她便选择直切主题。 “肇排长,今天我找你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积极地、主动地靠近党组织。我现在是咱连队的支部书记,有什么思想问题多和我谈谈。另外,你应该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抽时间写份入党申请书,我会帮助你的。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来的主要目的……” 讲到这老大听得出,她的话语不在那样的滞涩,相反还流露出一丝丝得意的声调。那声调让人感觉出,一个赐者对舍下之人在说话。听罢,老大耐着性子揶揄道, “张指导员,你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入党!” “能!怎么不能!虽然有一定难度,不是有我在嘛!我想一定是没问题的。入了党将来你的前途……” “我从来就没想过此事。” 老大打断她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该考虑考虑啦!” “由于我的参与,不会影响我党的纯洁吧?” “怎么会!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周恩来副主席等一批无产阶级革命家,家庭成分都很高!” “那是过去,此时非彼时!” …… 打那以后,张指导员自觉自己与老大谈话的序幕已被拉开所以她就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接近老大,欲帮其“进步”。 在那段时间里,张指导员每逢一到工地,便一头扎进二排不走,不是捞起锤子打眼,就是抄起杠子抬石头。总之老大在哪里她就深入到哪里。时间一久,排里的战士均纳闷,眼前这个平时很少干活的女人,这是怎么啦?对于她的刻意表现,老大简直是腻味透了!老大暗自盘算着,任凭你咋折腾,我就报之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傻充楞便是。在老大心软下来时,除了耻笑她错误地估计形势以外,还真觉得这个女人也挺“可爱”的,至少有一股子如同老农民朴实过头,看不出眉眼高低的那股执着劲,不易呀! 在此期间,张指导员或背后或当面又找过老大几次。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她的纠缠,老大竟鬼使神差般草草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甩给了她。出乎意料的是,不久营党委竟批准老大为党外积极分子。积极分子批了,老大原以为事情就此可以消停消停,可事情恰恰相反,唉哟!对方非但没有鸣金收兵之意,反而愈演愈烈,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原因再简单不过,做为党的积极分子,张指导员完全可以以公开的身份,或明或暗找老大,如履平地,一马平川。对此老大不免暗暗叫苦啊。 记得一次,就老大和张指导员在办公室,张指导员还用脚在桌子下踢自己,在有意向自己传递某种信息。一旦遇到此情况,老大唯一的办法就是像没事人似的,很巧妙地避开。还有一天晚上,张指导员约老大到东面小河边谈心。谈心时,她还主动坐到老大身边。那一刻,仿佛老大被包裹在荆棘之中似的难受。当张指导员谈得亢奋时,尚将她那枯藤一般粗大的手,还放到老大腿上一次……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老大着实为自己对此估计不足而懊悔,断然未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开始,老大以为组织上找自己谈话,未必是啥坏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老大压根就不敢相信,有哪个黑五类子弟能获此殊荣。 事至如此,老大方觉事情还真棘手,于是不得不跟躲避伤寒病人似的,终日设法回避张指导员。更令老大不解的是,他原以为男女之间的事情,如若一方表示出冷淡,另一方就该知趣地蔫退才对。在老大看来,她定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优势”,或者说她从内心就把老大贬得太低。她一定以为,“一个黑五类子弟能找到我,算你烧高香了!将来不仅可以改变你的命运,甚至包括你的后代……”说不定她还在鼓励自己,加把劲呢! 曾几次老大下决心想告诉她,“不要打我的主意,我讨厌你!”或者采取一个极端的办法来伤害她一下,实在不行就臭骂她一顿。可所有的设想,真到了附诸实施,老大均觉不妥,因为,他们之间这层窗户纸,尚未捅破。人家也没把你咋的呀,不过是想帮助你“进步”嘛!何必神经兮兮的。另外,老大毕生有个信条,凡面对女人、老人、孩子遇事总得让着点。好歹她也是个女人!绝不同于那些说打就捞的臭小子们。若臭小子找你麻烦,你完全可上去夸嚓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请他再喝顿酒,今后便是哥们了!假如你把女人得罪了,那就难办喽!“唯女人,小人难养也!”何况她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坏事都往一块凑,真是倒霉透顶!正置老大焦头烂额之际,也不知李文书的哪根神经也搭错了整日对老大没好气,见面竟说些气人的话堵哝他。一次老大从营部回来恰好碰见她,二话没说她就摸搭老大一眼,然后磨身就走。见此状,老大喊住了她问道, “咋的,伟大的文书同志,难道我就那么令你讨厌嘛?” “现在谁能比得了你,党支部的大红人!还能搭咕我们这些小‘萨拉密’。” “咳……你这个人那,我说你啥好哪!简直是四六不懂。” “我们都不懂,就你懂。你多聪明,靠上营里的大红人,将来入党、提干前途无量啊……” 那一阵子,李文书一见到老大,不是噜噜着脸就是用话掂欣他,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呀!耍归耍闹归闹,好歹饭票没给停掉。看李文书那劲头,指不定是哪天的事。面对眼前的一切,老大甚觉自己已是四面楚歌,方寸大乱呐!气恼时,老大以为自己目前的现状都是被这帮臭女人搅和的。老大心说,女人多了定没好事! 一天晚上,朴恒哲从连部跑回来,一进门就冲老大嚷嚷, “老大,老大!报告首长阿庆嫂和沙老太婆打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张指导员和李文书两人吵了起来,吵得可凶了!她骂她缺德,她骂她缺德,现在刘连长正在劝架。后来就听见张指导员在屋里哇哇大嚎;而李文书把门一摔走人了。走到外面李文书嘴里还骂了一句‘破鞋’……” 李文书骂张指导员破鞋也绝非空穴来风,对此老大隐隐约约早有耳闻。传说张指导员和罗营长过从甚密。罗营长四十多岁操河北口音,是文革以后上来的干部。该人实属粗俗跋扈之人。罗身材高而直,脸部和头部略有瑕疵:其一脸上有几个浅白麻子;其二一只耳朵不知为何少了半拉。战士们背地里皆称他小耳朵。只要某战士将手放至耳朵上,大家一准知道是罗营长来了。这个造反派出身的罗营长做事主观武断,在水库是一手遮天。可椐有人讲,他最听张指导员的话,至于什么原因,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 秋日里的一天,张指导员又约了老大,想和他再谈谈。这个女人,有着老农民耪地一般的耐力啊! 然而这次老大欣然答应了,答应之快之果断,令张指导员都有些吃惊。对此老大在心里早有小九九。老大想,最后听听张指导员究竟还想说啥,适时自己也要摊摊牌,一切该结束了!这是经过老大冥思苦想后所做出的决定。 吃过晚饭天一煞黑,老大便和张指导员出了堡子,朝后山走去。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星光也十分黯淡。一边走老大一边想,在这如此夜色掩盖下,说起话可能方便些。跳过小河后,老大感到张指导员已由着性子来,在一点点向自己靠近,近得她的肩几乎已碰到自己。这时,老大顺手拽了一把头上的树枝,向道边移了移。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她对老大的“侵犯”。 忽然一股微风漾过,女人特有的腥臊气味钻进老大的鼻子。由于她的靠近,使得腥臊味愈发浓烈,直熏得老大脑瓜仁子发木。于是老大在心想,这个女人定是来了例假了,否则不会这样?又走了一会,老大实在耐不住性子,因为身边的女人早已把脚下的速度控制在情侣散步的水平上。看她那样子,即便是走到天明也有足够的信心。因此老大不得不对张指导员说, “你找我还有事吗?” “没啥大事,就想了解一下最近你的思想动态,希望你能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要改造好自己的主观世界……” 听过张指导员这番屁话,差点没把老大气岔气了,所以老大便狠狠地说, “我的世界观是很难改造好的!已不可救药!” “不会的,只要你加强学习,多到群众中走走。” 此话老大记得好像是那位领袖说过的,便讥诮地说, “那是你们的事。”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山坡的一棵大树下,张指导员说, “在这坐一会吧!” 说罢张指导员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准备要坐下;忽然她又好像想什么似的,一弓腰从裤兜里抻出一个白亮的东西。老大仔细一瞧,是块塑料布。塑料布被她展开平铺在地,自己率先坐到一侧,然后伸出手说, “来吧!坐这歇一会吧,来呀!快点……” 听得出她的话音在抖,气也有点发短。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与她同席而坐,走一走已经就够过分啦!老大是这样认为的。因此老大立在原地没动,心里在盘算着,到该一走了之的时候啦。恰在这时,她突然起身抓住老大的手,激动地说, “肇排长!你听我说,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啥吗?” “你!放开我的手……” 老大有些恼怒。接着她嘶哑着嗓子飞快地说, “其实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我虽然长象不如你,但我出身好哇!我一定能让你入上党,入党后你的现状马上就会改变的,做一个真正的人。再有,营里连里我都说完了,准备提你当副连长……我想要你……” 说到这,张指导员带着哭腔向老大扑来。此刻老大无法遏止自己的愤怒,大脑一热,便轮圆了胳膊啪地一记耳光抽在女人脸上,同时吼道, “臭马子!今后你不要再找我——” 吼罢老大一抽身,便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中…… 回到住的地方,屋里早已经息灯。老大摸着黑一骨碌爬上炕,便望着浓黑不见的房巴发愣。在老大看来,今天自己简直是蒙受一次奇耻大辱。这个卑鄙的女人,仰仗自己出身好就可以肆意妄为,出身不好就得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吗?入党这看似光明磊落的事情,也可以做为一种交易吗? 此刻老大气得简直是无赖嚎疯。假如不是夜晚或不在炕上,老大一定会翻几个跟头,方解心头之愤恨。正在老大心烦意乱之际,南炕的“每天一歌”如期而至。那边所弄出的声响,绝不同往日,让人听起来忒他妈刺耳。气急败坏的老大,曾几度将被头拉起欲蒙住自己的脑袋,可终究无济于事。那一刻老大真想一步蹦到南炕上,将那两个人薅起,对他们吼, “你们!还能让人想点事不——” …… 从那天晚上开始,老大就不再原谅自己的失误。甚觉认为压根就不该与她藕断丝连,自己早该估计到事情横竖都是此结局,还磨叽什么,入什么党?可纠其内心深处潜隐的东西,老大不可否认,自己的确想通过入党,改变其现状。甚至还感到,在这漫漫黑夜之中,似乎有一线光明在眼前闪耀。 事后老大方觉自己是何等的幼稚,比驴子还愚百倍。没有想想在那个年代,有几个出身不好的人能如此这般?此刻老大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憋在暗处的蝼蚁一般,一旦遇到缝隙就想爬出地面。想到这,老大不仅感到心里发冷,同时隐约预感日后的命运难卜!凭心而论,老大实在是不愿意离开水库工地,因为这毕竟比生产队枯燥的劳动多出几分激情啊! 连队搬家啦,搬到水库上面的堡子(就是将来蓄水的地方)。上面堡子的大部分社员均已迁走,倒出一些房子,所以营里所辖的三个连都集中起来统一开伙。 离开原来的房东,老大以为不失是件好事;一则,晚上不再担心出现那勾魂掠魄的声响,令人不堪忍受;二则,老大也替张寰宇暗喜。可最终老大吃不准,张寰宇对此做何反映,是解脱哪,还是沮丧! 搬到上面后,老大为自己择一小屋和朴恒哲同住。朴恒哲自是通信员,勤务员,警卫员等数职为一身。 一天晚饭前,李文书掖下夹着一捆报纸,踏着朝鲜民歌《道拉吉》曲调蹦蹦达达来到老大宿舍。那时老大正迭起双脚躺在行李上发呆,故未起身。李文书跳进屋后,见老大未搭咕自己,便故意将报纸重重扔到炕上,然后用小拳头捶了老大腿一下说, “喂——我进来啦……老大同志,把你的狗窝好好糊一糊,别一天勒勒哒哒的。另外晚饭后我找你有事!” “去哪!” “到外面呗,去哪!” “我不去,有事就在屋里说吧。” “你可太咯盈人!让谁把你吓怕了,现在拿我来扎筏子。” 翻楞李文书一眼,老大未吭声。接着李文书便由着性子说, “好吧!先给你说点眼巴前的,要紧的事等以后再和你说。你听着,现在全营伙食都合在一起啦,发饭票的事都控制在营里。你排的战士又要面临着挨饿,咋办?” 听此一说,老大就像被蜂子螫了似的,腾地一屁股坐起问, “那怎么办?” “不知道,你躺着哇!坐起来干嘛?小样!” 李文书嗔怪地翻楞老大一眼接着说, “现在,我只能到营里去想想办法了。老大,还有一个信息,营里食堂向咱连要两名炊事员,以我看应该把我们自己的人打进去,日后不愁吃不饱饭。” “乖乖!好主意!” …… 后来在老大和李文书共同努力下,终将一个外号叫地主的沈阳知青,和另外一个叫丁兰英的抚顺女知青“打入”食堂。在地主和丁兰英尚未站稳脚跟的那段时间里,战士们又面临着饥饿。 一天中午,营里改善伙食,居然每人分得两个馒头和半饭盒炖豆角。打过饭,老大用筷子穿着两个馒头,手里端着豆角,朝索副排长和几个女战士的餐桌走去。行至桌前,老大使脚勾过一把凳子坐下。几个女战士见老大坐到她们的桌上。一个个挤眉弄眼嘁嘁发笑,不一会一个个便出出溜溜地走人啦!走得整个桌,就剩下老大和索副排长两人闷头吃。 对于女战士的溜走,老大心里明白。这帮丫头,一定以为自己是冲着索副排长来得。她们的溜之乎也无疑是在传达着一个强烈的信号。那个时代的女孩子,大都会用此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弄不好还真能让她们鼓捣成一对半对的。 咬了一口馒头,老大抬头瞅了一眼索副排长,发现她的脸颊业已绯红,几颗调皮的雀斑也越发浓重。眼前的这个女人较之工地上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无疑多了一些女人的韵致。 顷刻间两个馒头落了肚,对于老大来讲,两个稀暄稀暄的馒头,就像掉进肚里两个枣似的。正在老大舔嘴吧舌之际,一个馒头落到他饭盒里。是索副排长将自己刻意留出的馒头塞给了老大之后,抬腿欲走。这时老大将她唤住说, “索副排长,你等一下” “有事?” 脸色通红的索副排长,回转过身来问。 “放心,这个馒头我肯定吃掉,谢谢你!但我只想问你一下,像这样的馒头如敞开吃,你们女战士一顿能吃几个?你一定对我说实话啊!” 索副排长停在原地,稍微忧郁了一下说, “五、六个吧!” 听过索副排长的回话,老大挥了一下筷子,示意她可以离去。女人尚能吃掉五、六个馒头,那么男人哪?那大胡子哪?老大思索着。 正当老大一筹莫展之际,北京却帮了他大忙。那一阵子,是北京带领战士们与食堂展开了一场冷战,果真解决了战士们吃饱饭的问题。 食堂发的饭票比卷烟纸大些,上面印有早、午、晚字样,每顿饭付一张。北京暗地告诉战士们,要尽可能把饭票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对角撕开,用一张票赖两份饭。于是,战士们便纷纷如法效仿,别说还算奏效,成功率且在70%以上。 大概是由于食堂窗口人员与打饭的战士,在饭票的确认上出现过几次争议,食堂断然将原饭票取缔,换成长条型略厚一点的纸,将一个月的日期逐一印上,又在日期拦目中划分出早午晚小格。打过饭,食堂人员就用笔在小格里打个勾。然而此举并未难倒北京,复而又谋划出了新的对策。他又吩咐大家,打完饭后用火柴头将打勾的笔迹磨掉,因为火柴头上面的磷,就如同小砂轮似的好用。 又过一段时间,食堂仍旧以为其中必有诈,就不再用笔打勾了。不知何人出此孬主意,改打孔。打孔如同火车站检票一样,在原来打勾的地方打上孔。如此这般,食堂人员觉得万无一失。孰料,北京又想出了新的着数,他令战士们在饭单的后面复上一层医用胶布。这样一来,打孔器只能压出一个浅坑,回手在桌子上一压,立即复原…… 6 娃噜嫂来了——娃噜嫂来到了水库! 当老大得知此消息时,差点没把他乐昏。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当时老大正参加营部召开的生产扩大会议。是朴恒哲气喘嘘嘘跑到营部,用手指将老大勾出,告诉老大这一消息的。会一散,老大便飞也似的向宿舍狂奔。当老大撞开自己宿舍门时,发现屋里没人,就连朴恒哲也不知去向。在屋里,老大愣怔了几秒钟,又打了个踅,便飞快地朝连部跑去。边跑老大边想,娃噜嫂有可能在那。砰地一声,连部的门被老大重重推开,当他一步就迈到地当腰时,发现李文书和娃噜嫂正坐在炕头上,有说有笑地说着什么。看罢眼前的情景,老大不得不放弃拥抱一下娃噜嫂的念头,便倒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脚步,然后讪讪笑着对娃噜嫂说, “来了,娃噜嫂……你咋找到连部?” “是小李把我接到这的。” “哎,你把人撂在宿舍里不管,安得啥心,如果再不回来我们就走人啦,是不?” 李文书拉着娃噜嫂的手冲着老大说。 “这会开得太磨叽。” “肇排长,(李文书很少这样称呼他。)你嫂子今天就住在我那啦!晚饭也在我宿舍吃。你要想过去一块吃的话,那就过去,不去就拉倒!” 说着李文书搂了一下娃噜嫂的腰。唉哟,乖乖!这俨然是一副主人的架势啊!你是不是有点过了吧!老大在想。 毋庸置疑,晚饭是在李文书宿舍吃的。李文书自己住一间小屋,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物件摆放得亦井然有序,看上去给人一种素洁典雅之感。李文书在食堂打了两份饭,又在小卖点买了些方便食品,还特意买了一瓶白酒…… 晚饭后,李文书有意要出去,想让老大和娃噜嫂说说话。经过再三推让,老大还是和娃噜嫂走出李文书的宿舍。 初冬季节白天很短,当他们出来时,夜已倏然降临。 应当说那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夜晚,满满当当的月光一泻而下。如银的月色笼罩着整个山坳里的一切。山道旁纵横交错的灌木枝条上,被银色的月光一抹而过,根根枝条都折射出银白色的光亮。盘亘交叉而又别致的光条,衬托在黯淡的底色上,宛如一幅经过暗室技术处理过,美妙绝伦的黑白艺术图片一般。举目遥望,这张浸泡在水中的偌大黑白图片,被如水似银的色调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至使整个世界都透着银的素洁和水的柔情。 浓重的月色下,老大和娃噜嫂踏着月光并肩出了堡子。走了一程,他们便来到堡子后面一个平缓的山坡上。在一棵山榆树下,当老大的肩碰到她时,顿觉体内好似起了化学反映似的,蓦然波澜起一波激情。霎那间,一股强烈的欲望在排山倒海沙石俱下般冲击着老大。那一刻,老大就像一头咆哮的雄狮一般,上去一把将娃噜嫂抱住。抱在一起后,他们便疯狂地吻着。在这个寂静的世界里,他们那急促的喘息和忘情的呻吟,已无遮无拦。呻吟中老大将颤抖的手,插入她的衣服里面,抚摩她那绸缎一般光滑的肌肤,和那实盛盛的乳房。然后又将手继续向下摸去,他们倒下去了…… 二度间歇式的急风暴雨过后,老大甚觉整个身体仿佛被掏空似的,轻松酣畅。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感,慢慢向身体的各个部分蔓延。躺在山坡上,老大望着如盘的月亮,轻扶着已扎进自己怀里的娃噜嫂那脖颈和面颊。娃噜嫂也温存地将手伸进老大的衣服里,在摩挲着他那宽阔的胸膛。 世界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深远与宁静。他们默默无语地沉浸在这无限幸福之中。过了好一阵子,老大俯下去喃喃对娃噜嫂说, “想、死、我、啦!” “我、也、是!” …… 又过了一会,他们坐起。老大握着娃噜嫂的手,望着远处黑朦艨的山峦,对她说, “孩子几个月了,乖吗?” “快六个月了,长得又白又胖了!我看有点像你。” 说完这话,娃噜嫂又娇又嗔地钻入老大怀中。那一刻老大的内心里充满了迷茫,莫衷一是地说了一下。 “是吗!” 说到这个话题,老大自是觉得有些沉重,于是不得不将它停下,然后默默地望着山下灯火阑珊的工地和宿舍。望了一阵老大又问, “从山上搬下来了吧?” “搬下来了!” 娃噜嫂扶着老大的大腿,重新坐起仰视着老大继续说着, “八月份挂锄的时候,关队长就带着社员们,几天就把房子盖了起来。和你哥我们是九月上旬搬进去的。房子非常宽绰,可好啦!。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还有,你走后的第二天,你哥就去了大队。很顺利,当天就把临时户口落到了阿哈伙洛小队。又过一天,你哥天不亮就坐起,急不可耐地到队里去上工。另外,队里今年就分给我们口粮,再加上你哥哥偷着种的,家里到处都是粮食。” “终于熬出头了……” 话未说完,老大忽然想起那年早春的傍晚,娃噜哥和娃噜嫂在堡子口讨饭时的情景,不觉心里抽搐一下,便紧紧将娃噜嫂搂住,然后长长嘘出一口气又问道。 “娃噜哥好吗?” “挺好的,告诉你,他在生产队里已经干了大半年活了。期间你哥给队里提了不少建议。他的建议大部分都被队里采纳。尤其是他告诉关队长如何多搞副业,光靠种粮食是富不起来的。下半年,你哥大部分时间都带着社员去搞副业,挣了不少钱!据说今年的分值要比去年高出许多……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我这次为啥来这里吗?” “来看我呗!” “美的你!” 娃噜嫂又往老大怀里拱了一下,接着说, “这次是肇婶让我专程来的。肇婶说,你最听我和你哥的话,关于你个人的问题她让我来劝劝你。为这事,肇婶还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还问到咱俩之间的事,当时我哭了没说啥。后来肇婶又说‘大街上的流言蜚语我不听,有与没有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求你去帮肇婶劝劝他……’肇婶还说到,家里那边有给你提亲的,捎信让你回去,可你回了两封信,都给回绝了。你还说,‘你们谁看好,你们谁就留着,反正我是不要’,是这样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 老大心事苍茫地说。娃噜嫂依旧将自己的脸贴在老大的脸上,接着又说, “老大!听嫂子说,你别再泛傻啦!这绝不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想,嫂子能离开你哥吗?如果你要不找人将来把自己耽误了,嫂子我就成了罪人,是我害了你!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啊!还有,如果你不找人,你弟弟该怎么办,你还会影响他的。肇叔肇婶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想想是你自己的事吗?嫂子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你不甘心于现在的现状,但人还是要面对现实啊,无论如何路还得要往前走!其实你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上好女人很多,走一步吧!将来如果过得不顺心,再来找嫂子。假如你继续这样下去,那你就是在逼我!今天算嫂子求你了……” 说着说着,娃噜嫂便抽抽噫噫地哭了;哭着哭着,又扑进老大怀里抱着他大声哭起。看着娃噜嫂极度伤心的样子,老大的鼻子猛地一酸泪水也噼里啪啦落下,同时心也渐次软了下来。 就在老大静静搂着娃噜嫂的那一刻,他在思索,人世间那滚滚红尘给人们带来那么多欢乐幸福,为什么还要把无尽的悲伤与痛苦也累加给人们呢? 月光下,老大扶起娃噜嫂,捧着她那冰冷的脸蛋一口一口吻着。此刻,老大想吻干她脸颊上的所有泪水。吻了一会老大对娃噜嫂说, “我听你的。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的!” “真的吗?” 默然地老大点了点头。过了很久,娃噜嫂用手擦干了眼泪,近似于自言自语地对老大说,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行吗?” 这时,老大不无惊诧地坐起望着娃噜嫂。 …… 原来,娃噜嫂是在素克素护河桥南,搭阿布达里大队的马车来到水库的。马车在路经二道河时,被路边一个提着行李的女孩拦住。女孩称也要搭车去阿布达里水库。车伙子欣然应允,于是娃噜嫂就将女孩拉上车。上车后,女孩自是认识了娃噜嫂。娃噜嫂和女孩唠了一路,两个女人谈得十分投机。 娃噜嫂知道,女孩是二道大队的,叫孙素洁,也是出民工去修水库。孙素洁是抚顺68届知青。六八年她随学校下乡到辽西义县的农村,今年调转到这山里。 孙素洁的爸爸原乃国民党207师(是集团军的编制,因为兵士都是国民党三青团员,故号称青年军。)的参谋长。辽沈战役后期,她爸爸的部队准备从营口海上撤走,但在大石桥折戟沉沙了。兵败后,她爸爸落荒而逃辗转回到老家。孰料解放后镇反又将她爸爸揪出,被判了二十几年徒刑,关进战犯监狱。直至七四年减刑获释,被政府遣送回老家,就是现在的二道河子大队。孙素洁的母亲是个朝鲜人,得知自己丈夫回了老家,便从抚顺寻夫来到此地。为了一家人团圆,孙素洁和弟弟均陆续转回老家。当提及回城一事时,孙素洁讲她根本就不想回城,因为城里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在马车上,娃噜嫂把老大的情况介绍给了孙素洁,所以今天娃噜嫂说,欲把孙素洁介绍给他。娃噜嫂告诉老大,过两天等孙素洁稳定下来,你一定去找找她…… 娃噜嫂走了,是第二天吃过午饭的事。吃过午饭,老大一直把她送到阿布达里,又给她截了一辆拉木材的卡车。在去往阿布达里大队的路上,娃噜嫂曾问及李文书的事情。老大告诉娃噜嫂,李文书的对象在部队,是现役军人。谁要和她有什么一差二错,那就叫“破坏军婚罪”是要坐大牢的。 还没等上车,娃噜嫂就吐噜吐噜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了。那会,老大那抑制不住的泪水也泉水般涌出。卡车把老大的娃噜嫂载走了,也载走了他的心…… 在老大独自走在返回水库的路上,自己脚下的步子格外沉重。走出几步后,老大突然停住了伫立在山路上发呆。那时老大忽然觉得前方的路,以及前方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甚至有一种不归的念头油然而生。从那一刻起,老大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一生不能没有娃噜嫂,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这一切。老大十分清楚,自己半年多来,为之流血流汗自是认为充满激情的一切,却被娃噜嫂到来的一夜晚,击得粉碎。 如此一来,老大几欲再截一辆卡车随娃噜嫂而去,离开这个地方…… 老大没有随娃噜嫂而去,而是默默返回了水库工地。回去后老大无意吃晚饭,当夜幕再度降临时,他独自一人,又来到昨晚和娃噜嫂呆过的榆树下。夜色中,老大心事苍茫地躺在山坡上,凝望着空寂而又黯淡的夜空,他体会到了孤独。离开娃噜嫂,老大似乎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垮塌了一半,又丢失了一半。无意中,老大瞥见右侧一个依稀可见的孤坟;坐在这里的他感觉自己如同孤坟一样的孤寂……后来,娃噜嫂的话语,又在他耳畔响起,“嫂子不能离开你哥……走一步吧……” 忽然间老大又想起那年春天,他与娃噜哥他们的相识的情景,以及后来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所有故事。过去的一切,就像电影似的,一幕一幕从老大眼前缓缓滑过。从那时起老大开始从心底呼唤着——我心爱的娃噜嫂…… 直至深夜,老大才从山坡上返回。心事茫茫的他回到宿舍门前,一抬头发现里面灯火如昼,不免有些纳闷。老大一把将房门推开。门开后使他大吃一惊,因为屋里正有十几双眼睛同时射向自己。就在老大一愣神的一瞬间,那大胡子边说边从炕上蹦下来。 “咳——你跑哪去了!我们找你半宿哇!” “出事啦?” 老大注视着围拢上来的人问。 “老大,张寰宇被人打了!打得挺重!” “谁打的!为什么?现在人在哪?” “人在他自己宿舍……” 还没等那大胡子把话说完,老大转身就往张寰宇宿舍跑,那大胡子人等呼啦一下均尾随其后。躺在炕上的张寰宇已面目全非。看罢老大猛地一回身,一把揪住北京的衣领吼道, “这是怎么回事——” …… 后来通过北京和张寰宇不十分清楚的话语老大才弄明白。 虽然宿舍已搬到上面,但张寰宇和袁家女人未断。今天袁家女人到营部小卖点买东西,在大坝的附道上寻到张寰宇。于是,袁家女人便在张寰宇耳朵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因此天一擦黑,张寰宇就急匆匆去了腰堡(就是他们原来住的地方)。 因腰堡距现在住地不过三里路,所以张寰宇颤哒颤哒很快便到达。张寰宇按袁家女人的旨意,钻进一个废弃的烤烟房里。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袁家女人就出现了。就在张寰宇和袁家女人脱了裤子欲干那事时,突然袁家男人带着一帮人等闯进,将张寰宇暴打一顿。打完后,那帮家伙还逼迫张寰宇写下“强奸”经过和认罪书。同时扬言,张寰宇属“强奸未遂犯”,要交阿布达里大队或营部处理,将罪犯打入大牢!然后那帮家伙,就把张寰宇扔到河边…… 当天晚上,老大没敢把张寰宇弄到营部去检查,而是用车将其拉到阿布达里大队卫生所。经过大夫一番检查,张寰宇的伤基本属拳脚所致。 …… 次日天一亮,老大独自一人下了大坝,径直奔了腰堡。老大知道,袁家男人今早要去阿布达里大队攉落此事。(这是他派朴恒哲,回腰堡打探结果。)老大觉得,自己一定要教训一番袁家人等,否则他们果真咬定是强奸未遂,尤其袁家女人再反咬一口,那真的够张寰宇喝一壶了!自己经常看布告得知,强奸未遂至少判五年! 穿过腰堡,老大躺在山路旁等袁家男人。大约早晨七点多钟,由远及近叮叮当当的骑自行车声响起。老大抬头一看,果然是袁家男人骑车带着自己的弟弟。袁家兄弟不可能看见他,因为老大躺在灌木里。 就在袁家男人骑车从老大身边一过的那一刻,他跟头豹子似的噌地从灌木丛中穿出,挥拳将袁家男人的弟弟掀到车下。紧接着老大又冲上去,一把抓住自行车的后货架一抖胳膊,袁家男人立刻跌到路旁。 只见老大一耸身跳到袁家男人跟前,飞起一脚将袁家男人踢出一仗多远,然后他又追上去,砰、砰、砰连续又几脚……袁家男人着实不抗打,没几下就死了一般,不动啦! 袁家男人的弟弟倒是比袁家男人壮实许多。弟弟一见哥哥被打倒,爬起就向老大扑来。就在袁家男人的弟弟扑上来那一刻,老大将身子往外一闪,袁家男人的弟弟扑了空。说是迟那是快,老大回手一掌就砍到袁家男人的弟弟的后脖颈上。袁家男人的弟弟噢地一声栽到坡下。旋即老大便追下去一顿暴打,自不必说。 最后老大将血肉模糊的袁家男人的弟弟拎了上来,又将袁家男人也提溜过来。他发现袁家男人绝对空壳,轻得可以!袁家兄弟双双跪到地上。这时老大搬起一块足有三百多斤重的大石头,哐噌扔到袁家哥俩跟前,然后自己坐到石头上,视着袁家兄弟。 半晌袁家兄弟才缓过一口气,睁开眼一看,是他!接下来,袁家兄弟就趴在地上磕头求饶。老大像教育小学生似的,对袁家男人说,你家老娘们如何如何性大,这你知道。她如何如何勾搭张寰宇;这事又如何如何不怨张寰宇。这件事如果你们胆敢再折腾下去,或多说一句话,就要你命……说完老大又飞起脚,将袁家兄弟踢进深沟,随手又举起自行车和石头砸向袁家兄弟,然后他便扬长而去。 后来袁家果然没敢再折腾此事不说,还偷偷送给张寰宇了一些鸡蛋补身子…… 有无数个理由老大坚信,草根民族是一个崇尚暴力和权利的一群人,这或许是草根民族的劣根。这种劣根性不仅过去传承,而今后也无法改变!草根的这种劣根,恰恰给统治阶级提供了统治方便,同时也助长了他们的为非作歹。 历史上无论何时,一旦面对北方、东北、西北强悍暴虐的夷族,他们首先选择的是南逃。不信你去查一下历史上长江以南的几次大移民吧!无论是多落后多弱小的异族,一旦他们拥有权利,或杀伐皆臣服,抗者寥寥。(晋、元、清不是这样吗?)即便是近代若谁胳膊粗、或穿制服人们皆敬畏有佳。(农村更甚。)于是乎,老大认为一个民族应该有点武士道精神,不要太过功于心计,否则这个民族就太文弱了。 7 一年过去了。盘点一年的工作,老大所领导的二排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石方量足足比那两个排多出三成。一年来排里按着上级的要求,全部实行军事化管理,就连上级没有强调的内务,老大都要求战士按部队的标准执行。 全排战士各个精神饱满,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出现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而绝非是小好!就在这令人鼓舞大好的形势下,麻烦又来了。在年度评比中,他们排非但榜上无名且不说,还排到其他排的后面,这是老大始料不及的。这件令人气愤的事,老大是提前得知的,而且还清楚症结在哪。 一天收工,战士们踏着积雪唱着歌走了,工地上留下老大一个人,仰首望着山上营里的采石场发愣。营里的采石场,在他们采石场的左上方,凿岩机正在那里突突突地轰鸣。在采石技术方面,全营都在学习他们排“上下推进”法。望着上面已高高悬起的山头,老大料想,倘若现在在山头上排出一排炮眼,一定收获斐然。除此之外,老大还想要告诉营长,不要往里掏得太深。因为上面的岩石结构不同于下面。那里接近地表,岩石松散,弄不好会塌方的。正当老大看得津津有味时,突然一个巴掌落在他后背上,把老大吓得一机灵。 “老大……在这发什么洋呆呀!” 尚未等老大回转过身,一听声音便知定是李文书。李文书站在老大身后嘁嘁发笑,笑得几乎腰都直不起来。 “你这个鬼丫头,吓我一大跳。你怎么像鬼魂似的,说冒出来就冒出来。” “你骂人,是不。急眼了我咯叽你。” 说罢李文书就做出一个欲动手的动作,吓得老大赶忙往后退了一步说, “你可别咯叽我,我最怕咯叽。哎……我在看营里的采石场。你看那里如果再往深处掏就危险啦!”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走不走哇?” “走。” 说完老大就和李文书一块朝宿舍方向走。一路上,李文书一面用军用大头鞋,调皮地踢着路边的雪块,一面对老大说, “老大,你告诉我,你如何将张大指导员给得罪了。” “你有必要知道这些?” “当然!因为有一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嚎了半宿,后来把食堂的人都嚎出来。你说,是不是与你有关。再有,前一段营部文书田力偷偷对我讲,‘最近,你连张指导员向罗营长汇报工作时,不知咋地啦,原来还经常表扬老大,这回简直是把老大说得一无是处。当时刘副营长也在场(刘副营长就是李文书未婚夫的叔。),也添油加醋般说了一通。当时把罗营长气得直骂娘。’哎,咱们和老大都挺好的,你回去告诉他注点意,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瞅了李文书一眼,老大没有吭声。 “张指导员哭的事,我准知道就是你干的。这样吧,给你透露点小道消息,听完你可别犯混啊!昨天连里开会评选今年的先进排。刘连长和佟副连长都一口同声同意你排,可张指导员却一反常态,一个不行十个不行的!当时把刘连长和佟副连长都给造懵了,心说,前一段二排还好得要命,这怎么又变卦?” “最后结果?” 老大问。 “咳——你还不了解刘连长那个人。最后和个稀泥报两个,报的是你排和三排。” …… 几天后,全营的表彰大会如期召开。会议现场,用松木和松树枝在工地上搭起一个大大的主席台。主席台四周彩旗飘扬。主席台上方横空悬挂着一大幅标语,一排大字赫然而出“永陵公社阿布达里水库1973年度表彰誓师大会”。两个大喇叭置在对面的两个山头上,翻来复去地放送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全营几百号战士冒着严寒列队于主席台前,拉歌声此起彼伏。当评比结果一经宣布,三排排长走上台披红挂彩的时候,二排战士唏嘘声骤起。战士们均不约而同地回头望着老大。可气的是,由于二排战士纷纷回头张望,至使不知原委的其他战士们均跟着回头看,一时间老大成了众矢之的。倘若工地哪处真有个什么洞的话,一准老大会钻进去。 更可气的是,你张指导员把人整稀了,就偷摸去乐得了呗!孰不知,在她代表二连发言时,又把老大给抖落一遍,足令其受二遍苦,遭二茬罪! “其实我们二排去年干得也不错,只是因为名额有限……” 听罢张指导员的话,老大心下暗想,假如现在自己手里有支枪的话,一准把她给崩了;即便是她倒在地上,也要照她胯骨中间那再补上一枪,把她那段花花肠子崩碎。 散会后,排里的战士哗地朝老大围拢过来。面对眼前这些火一样的战士,老大只好报之以苦苦一笑。 晚饭时,老大觉得自己肚子里满满的,全无心思吃饭,便独自躺在宿舍的行李上,望着房梁发愣。那一刻,老大觉得自己在男人中间,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呼风唤雨,可在女人面前却一筹莫展寸步难行啊!女人险恶!“唯女人,小人,难养也!” 就在老大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三排排长推开门闪了进来。三排排长叫周国权也是沈阳八十二中的,68届初三的知青。周国权为人豪爽仗义,实属热心肠人,生来就愿意帮人撮合点啥事捂的。比方说知青打群架,在双方对垒事态大有一触即发之时,如组织一出面调停,事情准砸锅,可一经他来回一撮合,必保化干戈为玉帛,且双方握手言欢,永结秦晋之好。 有时老大心下想,如若当今波黑、伊拉克、伊朗等诸如此类的地方,出现争端若派他去,准成!这个人从来就不打架,可南北二沟他却挺出名。由于他的油嘴滑舌,故众人均称其为“臭油”。 臭油站在地上,面带讪笑地对老大说, “老大,有件事哥们对不起你啊。” 听了臭油说对不起这等话,老大觉得臭油实数多此一举。心下想,这里横竖没有你啥事,不过是鹬蚌相争你拣个便宜罢了。因此老大坐了起来,示意让臭油坐下,然后断然地说, “你是不是想说今天表奖的事,这不关你的事。” “关我的事。老大你听我说好不!咱哥们做事要做明了,我必须告诉你这里面是咋回事。” 臭油一边卷着旱烟,一边续着前面的话题说, “关于今年评比的事,几天前我私下里找过罗营长,当时我还意思了一下。按理说今年的奖非你莫属,这也就是哥们对不住你的地方。老大,明人不做暗事,我今天就是来想告诉你内情,并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意思了什么?” 老大平静地问。 “烟和酒!老大,哥们做这不义气之事,不外乎就是想早点回城,真熬不住啦。前段时间因特困、身边无人、本人身体不好等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听说最近又有文件下来说,在农村表现好的,每年都给公社一定名额。老大,你知道我是老儿子,老父亲今年都七十多了,天天盼我回去。我老父亲说‘若把我丢在这山沟里他死不瞑目哇。’你说可咋办!老大,你知道吗,就这一个表现好便把我们知青给调理啦。男知青只能靠送礼,要么当地有权人就把姑娘塞给你让你带着,还有做干儿子、干孙子简直是五花八门。女知青可就惨了,但也倒痛快,为了回城多少女知青含泪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有的实在熬不住了,就凄凄凉凉地嫁给当农民,去生孩子!去喂猪!。这一切都是逼的呀!前几年岁数小,闹腾一阵子还行,可现在哪?你想想咱们68届的,你算是最小的啦,也都二十三四岁了。我都二十五、六的人,再过两年他妈都三十啦。老大,再走不了我就自杀!一死了之,干净利落……” 臭油的嘴皮子遛叨一席话深深打动了老大。平素老大只知道臭油小子油嘴滑舌的,很少和他深谈过。看着眼前的臭油,老大思忖一下便一耸身从炕上蹦到地下说, “走!臭油,今天哥们心里不好受,陪哥们喝酒去!” 走出房门,臭油又说了一句,听完后差点没把老大气背过气。臭油说, “老大,你知道营里原来的文书廉丽丽是怎么上的大学吗?告诉你,起先是让罗营长将她祸害了,然后教导员又刷了一把锅。廉丽丽是我一个班的同学,这个消息绝对准确。” “这群王八蛋——” “老大,再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生气。关于评先进,我听咱刘连长说,咱连报的是咱俩个排,至于最后落在谁头上让营里去定夺。罗营长对我讲,咱张指导员就报了我们排,压根就没报你们,不知为啥。再有,罗营长还对我说,即便二排报上来也不能批。他说,‘我们树立谁呀,我们总不能去树立一个黑五类子弟吧!弄不好这是个政治路线问题。这个人只能利用,不能重用’……” 听完臭油的一番话,气得老大将牙咬得嘣嘣乱响,却一声未吭出来。 在营部小卖点老大和臭油买了一瓶酒和一些食品,旋即钻进了李文书的宿舍。当天晚上,他们一直喝到深夜。臭油这家伙不大胜酒力,一瓶酒让老大造了一多半,以至把自己灌多了。 从李文书宿舍出来,臭油晃晃当当地走了。李文书在送老大。李文书住的地方,距老大的宿舍尚有一段距离。一出房门老大就踉踉跄跄好玄没摔倒。李文书急忙上去扶住他。李文书搂着老大的腰半架着他走着。这时老大大着舌头说, “李……文书,不!今天不叫文书叫小李,不!也……不叫小李叫……正姬咋样!” “老大,你喝多了。平常不是挺能喝吗?咱们走吧好吗?听话啊!” “正姬你……是好人。这里数你最好,剩下的都……他妈不行!就你对我好,我知道。” 一块石头将老大绊得一趔趄,然后老大干脆就顺势坐在雪地上,接着就抓起一把雪,往嘴里塞,边吃嘴里还不住念叨, “妈的,真凉快啊——” 看着老大跪在雪地一把一把吃雪的样子,李文书落下了眼泪。看了一会,李文书抹了一把眼泪又去拽他,囔着鼻子说, “来,好老大!咱们起来,地下凉!姐们知道你心里憋屈。走吧。” “不用你……拽哥们能……起来你知道哥们是……干什么的。哈、哈、哈——” 笑完老大就晃晃悠悠站起,可刚一站起,尚未站稳就又要倒下。这时,李文书一把将他抱住。恍惚中老大也死死地抱着李文书。 “正姬你……说我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说着老大像狼一样地哭了。李文书哭得更厉害。 …… 头天晚上喝醉了,到第二天早上老大还没完全醒。上午,等老大醒过来的时候,战士们早已去了工地。屋里只有李文书坐在他身旁守侯着。看了一眼手表,老大知道已经快十点了,于是老大喝了半碗李文书为自己准备的醒酒浓茶,便晕晕忽忽地去了工地。 到了工地,老大发觉二排的采石场全无声息;走近一看,战士们有的坐着有的四脚朝天躺着。穿着破工作服棉袄的朴恒哲躺在雪地上,一见到老大便一个高蹦起,气咻咻对他说, “老大,我们都他妈不干了,太他妈的熊人……” “那排长他们哪?” “他们看你心里不痛快,到营里去找那帮X交涉去啦!” “胡闹——” 喊毕,老大便急急辣辣朝营部跑去。在营部门口,他见那、索副排长,班长,北京等一干子人正围着罗营长。而罗营长正在阴阳怪气讲着。 “考核一个先进集体啊,不能把眼光仅仅盯在生产和军事化管理上,啊!我们还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嘛,啊!以阶级斗争为纲,那就首先要看我们的领导班子是否过硬,是否合乎党的要求,是否符合阶级斗争……” 还没等罗营长把话讲完,老大站在人群后面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 “二排的!立即回去干活——” 听到突如其来的巨大吼声,大家猛然回头一看,是老大黑着脸,便都悻悻离去。罗营长见到老大正欲对他说点什么,可他一转身走人了。回去后,老大告诉大家今后不要再提此事,照常工作而且要比原来干得更好! 春节即将到了。春节期间全营放假十八天。辛苦了一年的战士们均兴高采烈准备回家过年。 战士们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站在工地上,老大望着山路上冒雪走着的三三两两归心似箭的战士们,胸中充满了惆怅。因为,今年自己不能和家人共度除夕之夜了。 原因是营里严令,各连均要安排人员值班。连里把值班人员分成个三班,老大是第一班即三十到初五。那、索副排长等人均要替他值班,赖着不走,最后老大硬是将他们撵走了。看了值班表老大方知,自己所在的这个组,刘连长任组长、另外一个副组长是一排排长穆文利(当地青年)。不知何故,李文书也挤进他们这个班,如此一来只能委屈她为组员啦! 傍晚时人皆走尽,雪也停了。工地静了,宿舍也静了。整个山坳,就仿佛像喧腾异常的泰坦尼克号游轮,迅疾沉入北大西洋后一样,顿时陷入了冰冷般的沉静。尤其是夜幕来临后,整个山沟里一如死去一般的寂静。寂静之余,偶有山风宛如游龙一般,顺着山沟里呼号。此刻若有人立足于野外定会不寒而栗,使人生出恐怖来。一到深夜,整个工地自是黑糊糊一片,幢幢宿舍也是黑洞洞的。远远望去,浓重的黑夜不断向山坳深处的各个沟岔里延伸着…… “看起来,世界上最火热的因素,绝不该是太阳或其他什么,而是人的热情才对。” 老大由衷地感叹着。 三十晚上,连部门口放置一个用水梢冻成的冰灯。冰灯的光亮,相对于四周无尽的黑夜而言,显得如此之微弱且孤零。就好似山野里的孤坟,正月十五晚上后人送的灯火那样凛然可惧。 几个值班人员坐在炕上守着一个残破的木桌。木桌的两端,分别置有两支蜡烛。看样子,蜡烛的质量不是很佳,一支蜡烛的棉芯明显偏离了中心,因此蜡烛不得不燃偏。燃偏后,蜡泪不住流出,凝在一侧堆积起冰凌状。蜡烛的光亮似乎也不比以前,显得异常的微弱。摇曳的烛光,若明若暗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看上去,人脸均有些变形或长、或短、或扁。当人移动的时候,山墙上,立刻便有巨大的头影在晃动。大约是屋里空气沉闷的缘故,每个人讲话时,鼻音都显得很浓重,且瓮声瓮气的。 外面虽寒风刺骨,而屋里的炕却烧得分外的热。灶下的大柴拌,仍旧不依不饶噼噼剥剥地燃烧着。 烛光里,老大紧挨着李文书坐在炕里面。刘连长和一排排长坐在外面。老大偏斜着身体坐着,将脚伸入行李下面。他十分清楚,只要人的脚暖和了,周身便舒服起来。不知何时,李文书那细长的脚,也悄然插入行李下面。插了一会,李文书以咳嗽或掠头发做掩护,把她的脚一点一点向老大的脚靠拢。最后老大感觉到,她的脚已捂着自己的脚了! 蓦然间,老大觉得自己心潮在微微漾起,体内倏地一下便发生着变化。此刻老大体察到,这种体内变化是从自己下身处,向四处辐射蔓延的…… 烛光下,老大屏着呼吸飞快地扫了李文书一眼,依稀辨得出她的脸色也潮红了,且现出一脸羞涩的样子。微弱的烛光明显在包庇她原本就不算缺点的缺点,同时也在有意放大她的美丽。 在李文书微微垂着头的时候,无不充盈着朝鲜女人特有的魅力和性感。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春心荡漾的缘故,或是在细细体会其中的美妙吧,她垂着头,不厌其烦地将流下来的蜡泪又重新堆放到上面去燃烧。然而,老大下面的脚却显得有些呆滞,甚至不敢移动分毫。因为老大知道,那是一个无声的语言啊!那会儿,老大忽然感到,一个人若凝固在一个姿势上,是挺不了多大工夫的。没有多大会工夫,他就觉得自己生乏生累;又过一会,老大实在顶不住了,借着说话的工夫将脚抽了出来。在他抽出脚的时候,发现李文书的小嘴巴立刻鼓了起来…… 半夜,食堂给他们送来了饺子。多长时间没有吃到这玩意啦!因此老大甩开腮帮子,一口气干进去多半盆…… 大年初三的早晨,天一放亮,李文书就凿老大的房门,并心急火燎对他说, “老大,老大!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从炕上爬起,老大一边穿棉袄一边问。 “昨晚听营部人讲,永陵镇正在上演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听说这个电影可好啦!特苦,看的人都要带手绢。” “那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去看哪——老大这样,一会我就去找刘连长请假,咱俩一块去,晚上就回来,咋样?” 不用说这是件好事,老大在想。一来可以顺便回家看一眼爸爸妈妈还有娃噜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们啦;二来再看上一场电影,也不错!在城里,从小老大就是个小电影迷,无论风吹雨打,每天晚上都要到爸爸单位的俱乐部去看电影。 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李文书腾腾腾又跑了回来,一进屋就喊, “行了!老大!出发——” 对于这个特殊人物,老大再清楚不过。李文书自己底子好,再加上她那未婚夫的叔叔,在这个水库里几乎没有她办不了的事。无论谁均要给她点面子,何况刘连长那个老面兜呢? 李文书帮老大穿上军大衣(军大衣是李文书送给老大的。),头上又带顶棉军帽,人显得分外洒脱。李文书也穿着一件草绿色军大衣,可看上去她的那件要比自己的新多了。 一切准备完毕,他们就踏着没膝盖深的积雪,艰难翻过三道岗梁几个山坳,最后来到通往桓仁本溪的国道旁。他们很顺利地拦截了一辆运木材的卡车,于上午十点多钟便到达永陵镇了。 从车上蹦下后,李文书拉着老大一头扎进商店。大有商店里的东西不要钱随便拿的意味,她狠狠地买了一大堆东西。钱吗,自是李文书付喽!再后来,李文书又拉着老大走过苏克素护河,奔向阿哈伙洛。 老大十分清楚她的动意。她是想先让自己回家看看,回头再去看电影。对于她的安排,老大觉得妥帖得几乎无可挑剔,可就是有点太那个了吧!这简直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所为呀!看着自己那顺顺帖帖的样子,老大想,她心里一定也是暖洋洋的,怕是还有幸福感混入其中吧! 一推开家门,屋子里顿时沸腾了,所有人的脸上均荡漾着笑容。姐姐和姐夫也抱着孩子回来过年。高兴之余,妈妈一个劲用眼睛上下打量李文书,目光里明显放射出惊喜的光芒。看妈妈那喜悦的样子,一如见到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似的,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更有甚者,在外屋地的时候,妈妈还肯定地对自己儿子说,不错!可当老大把情况说清后,妈妈的脸一下子灰了半截。看她那样子,如果没有人在场的话,肯定库嚓一下坐到地上,或许还会放大悲声呢…… 吃过午饭,老大和李文书拎着另一半东西,来到娃噜嫂家。娃噜嫂家崭新的房子,整齐的院落,看上去哪都像哪。还没等他们走进院子,闻讯的娃噜嫂立刻从房门里扑出,脸顿时像花一样的绽开了。他们相携走进屋里。娃噜哥一见到他们,激动得抱着老大一下挨一下擂他的后腰。那时老大发现娃噜哥又瘦了。娃噜嫂拽着李文书的手,一个劲往炕里推。这时Z诙芰私矗洗蠖敉捺喔缫话呀玓诙穑缓蠡赝酚挚戳艘谎塾瞥担宓挠ぞ撸械阆氪频牡踉诜苛荷稀6比蠊种弧把詈⒆拥跗鹄础薄#├锩媸焖暮⒆樱挥衫洗蟮男目┼馓艘幌隆? 从娃噜嫂家出来,李文书不无感慨地对老大说, “老大,你这个冷血动物!我发现你对你的这个嫂子,不错——” 对于李文书的弦外之音,老大听得出来,并且还能闻到一点点醋味。对于李文书提到的话题,他依然是未置可否…… 电影是下午三点那场,散场时已经五点了。从影院出来,他们走到桥南等候截车时,漆黑的夜已经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一波一波挤来。等了好一阵子,他们才截住一辆卡车。卡车的轮胎上,带着防滑链子,行驶在冰雪的路面上。随着卡车轮子的旋转,防滑链发出有节律的响声。老司机不错!是在指定的地点都督(清朝官名)的样子(满语,汉语意为眼睛。)沟附近将车停了下来。 下车后夜已深沉,他们望着眼前要翻跃的这座黑漆漆的大山,不由得心里都在打颤。姑且不说在深山里弄不好会遭到凶残野兽的袭击;更别说要翻跃几道山涧,就是走在下面漆黑的森林中,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呀!黑暗中,他们好容易才找到翻越山峰的路口。一迈进那条山道,老大的后背飕地一下就凉了起来。这时的李文书,一改往日的活泼,跟一只乖巧的小猫似的,极知趣地扯着老大军大衣上的腰带,紧随其后。就这样他们互相牵扯着,慢慢就消失在阴森森的山涧里…… 在那个冰天雪地,北风呼号的一个深夜,在茫茫的长白山峡谷中,老大和一个朝鲜姑娘相携翻跃在深山老林之中。 唉哟,天实在是太黑了!他们翻越了两架岗后,在一个山涧里走玛拉山了(满语。汉语迷路。)。后来他们足足转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正道,终在凌晨二点多返回了水库。事后,等老大再次站在那山上,曾有意辨析过那夜自己和李文书走过的路线,不禁后背冒出了许多冷汗。太险了!因为那夜走玛拉山时,他们曾走在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崖上。山崖下就是万丈深渊,假如一失脚掉下去的话,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到啦…… 在黑夜里,老大一直把李文书送回她宿舍。站在宿舍的房山头,在临分手的那一刻,她突然扑到他怀里,将头深深埋在他胸间,沉静许久后,她对他说, “老大,我爱你……” 说完她吻了他。那时老大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热血迅速涌遍全身,最后他猛地将她抱紧,然后发疯似的,也吻了她…… 回到宿舍后,他发现被子已捂上,伸手一摸炕是热的,看来这一切一定是刘连长所为。 躺在炕上老大全无睡意,一直到东方破晓,他仍旧瞪着眼睛。在这漫漫黑夜里,老大一直在想着李文书的事。从到水库相识那天开始,一件件事在他脑海里走过。她那热情爽朗,以及富有征服力的多情和性感,始终在老大心间萦绕。老大十分清楚,李文书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自己非常喜欢她,这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严酷的现实容不得老大有越雷池一步的妄想。 原因再简单不过,首先他们的社会地位太悬殊。她是工业户,自己则是个农民。政治上,她是共产党员还是退伍军人,自己则是黑五类子弟。眼下在水库自己还像个人似的,若离开这里,势必要面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你能给她带来什么呢?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还有更残酷的。她是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弄不好大有“破坏军婚”之嫌,倘若被“受害方”再咬上一口“破坏军婚罪”,恐怕还要锒铛入狱。如此一想,老大不禁为自己叫苦,罢、罢、罢! …… 那是一个十分凄冷的夜晚,在小河边,老大向李文书断然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且态度异常坚定。听过老大那斩钉截铁而又掷地有声的凿凿之言,她哭了…… 后来李文书如泣如诉地向老大倾诉了自己的一切。其实她并不爱自己的未婚夫,因为她的未婚夫仅有一米六五的个头,人还单薄,一脸猥琐相。李文书的爸爸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老兵。他的战友就是李文书现在未婚夫的父亲,是县革委会的干部。这个革委会干部老早就相中了李文书,总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所以,李文书当兵入党安排工作等等事宜,均由未来老公公一手操办。 没当兵之前,李文书也是农村户口。李文书说,那时自己还小,就觉得能走出农村就行,因此,就按着他们铺设的路走了下去。就在她当兵走的那年他们定了婚…… 一边哭李文书一边诉说着,哭得几次都说不出话来,可谓悲痛至极!在凛冽的寒风中,老大也哭了。他们坐在冰面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未分开…… 不久,李文书便离开了阿布达里水库,调回公社。后来老大听说,她的那个小男人转业了,再后来他们结婚了…… 8 1974年的春天来得不晚,山涧里残冰残雪早已融化,四月下旬山林就绿透了。远远眺去,一团一团盛开的白色梨花和粉红色杏花,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翠绿的山坳,看上去很美。回头再瞧瞧散落在绿草中的山野花,是那样的低调和朴实,默默地为这个美丽的春天在添彩。 与早来的春天一样,阿布达里水库过早地沸腾起来。根据水库工程进度的需要,一开春人员就增加了30%。如此一来高高、半天、邓恒、田亮、李杰、朱殿才、后堡的大头、二道的金彪、头道堡老林一干人等,全然兴高采烈背着行李,做鸟兽状朝水库糊来。就连老阚和大宾也双双扛着行李,先到老大这打一个踅后,方去一连报道。这些人,除了高高和半天是他们排的以外,其余的哪连哪排均有。 虽然人员只增加30%,可水库工地上却好像多出许多人。工地大坝上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当天晚上,高高和半天就挤到老大宿舍炕上赖着不走。只见高高兴奋地穿着鞋蹦到炕上一屁股便坐到他行李上,手里卷着旱烟对老大说, “老大,想死哥们啦!哎!咱队社员都知道你现在是窗户纸吹喇叭,名声在外。干得不错。你知道把肇叔肇婶乐成啥样不……” “少说废话!我问你,你这个青年点点长走了,青年们咋办?” “早解散了,现在是爹死娘出门呐,个人顾个人!” …… 当天晚上,高高向老大讲述了很多有关阿哈伙络发生的事情。 通过高高老大得知,何平自打那次出事以后,命运一直在捉弄她。大概是应了祸不单行的老话吧,何平出事不久,她的爸爸就因一场武斗而阵亡。何平的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厂老实巴交的卡车司机。因为她爸爸所在工厂的毛泽东思想战斗队隶属“八三一”麾下,一次出车在“辽联”和“辽革站”的一场武斗中惨遭不幸(就是东工之战役)。何平的母亲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在一家工厂里干“三八”工。大概是由于何平的爸爸、妈妈一向感情不睦之缘故,何平的爸爸尸骨未寒,何平的妈妈就张罗要改嫁。何平的情绪一落千丈,人也老了一大节。听罢何平如此遭遇,老大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收紧,甚至还觉得有些痛! 高高又讲到杨佳佳和韩洋洋因病鼓捣回城了,安排在街道办的大集体企业里上班。高高还告诉他,青年点又开进两批73届的抚顺知青。 “娃噜哥当队长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听到如此激动人心的消息,差点没把老大乐死。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倒反天罡!其原因是,关爷这两年把生产队闹腾得不错,故荣升为大队民兵连长,乃脱产干部。由于娃噜哥头脑灵活,广大贫下中农一致推荐他为队长。“这真是今非昔比,好戏连台呀!” 老大从内心感叹着。 贾老二死了,这仍是一个重大消息。听高高讲,贾老二死得很惨,且也悲壮。大队专门为其召开了追悼大会。追悼大会开得异常之隆重是前所未闻的,尚有公社领导如此这般地致悼词。 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不知何故大队部突然起火。由于大队部皆草房,恰逢春季柴草风干,故而大火冲天啊!整个大队部十几间草房,顿时从房盖、窗户、门等处向外喷出火舌。 当时恰好贾老二也在现场。贾老二见状,立刻抓起洗脸盆,投入救火之战斗。因为他平时有事没事总到大队去转悠,所以他清楚这个屋里面的铁柜里有枪支弹药。 当他两盆水从窗户泼进去,窗口的火瞬间一灭时,他瞧见屋里空地尚没有火,只有滚滚浓烟。看罢,贾老二一时激情奋起,做大义凛然状,将毛巾蘸湿绑在嘴上,拎一把板斧趁势便钻将进去。进去后,他拼命砸铁柜的锁头,欲将枪支弹药抢救出。 可怜的贾老二他万万没有料到,此屋的南北炕上正烘着发潮的炸药。(那炸药只有雷管才能引爆炸,但它遇到明火可以燃烧。)炸药被房梁上落下的明火“哧——”地引燃。霎时间,火光冲天,整个屋内弥漫着熊熊烈火。贾老二当场被活活烧死,一命呜呼! …… 水库拦河大坝呈梯型,中间有二十五米宽贯穿大坝上下的黄泥芯墙。黄泥芯墙以外是堆积的沙土层,挨着沙土是碎石层,最外面便是石头砌筑的护坡。黄泥芯墙须用尚好的黄泥土,一层铺三四十公分;铺完后用链轨拖拉机将其压平,压平后再用人工夯实。如此反复,大坝便渐渐筑起。今年他们连的任务是,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打夯。 将碾砣立起镶上四个木把便是夯。大坝上二十几盘夯,百八十号人,放一个唱号子的号手。号手唱一句众人合一声,同时大家要扭起秧歌步,十分有节奏地抓夯。场面煞是壮观。 一天轮到他们排上白班。站在大坝上,老大饶有兴趣看着战士们扭动着身姿打夯。看了一会,他觉得这帮小伙子扭得实在太差,远不及女战士那样优美,尤其是那大胡子,一扬胳膊,一伸腿如同木偶一般,特滑稽,不仅使老大破涕一笑。估计那大胡子也觉得自己扭得实在太次,因此眯缝着小眼一个劲地发笑。而领号子的索副排长却不管不顾大大方方唱着, “我说那同志们哪——”(领唱) “咳——呦喂”(众人和) “大家都拿起夯——啊——”(领唱) “咳——呦哇”(众人和) …… 在打夯的另一侧,老大瞧见张寰宇正低头推车,心訇然一颤。这些日子,每逢见到张寰宇老大总是这样。自打张寰宇被打以后,虽然事情被自己压住,张寰宇未成“强奸未遂”罪犯,可老大仍旧觉得此事对张寰宇打击、压力太大。人全变了。以老大之见,张寰宇大体有三怕,一怕张扬出去;二怕再打他;三怕进监狱。因此,原本就老实得有些木讷的张寰宇,现在变得总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见人总是躲躲闪闪的,甚至包括他。昔日时不时的憨笑不见了,人也日见消瘦。 尤其前些日子,和张寰宇同宿舍的一名小战士向老大报告说,张寰宇夜里睡觉时常常吭哧吭哧的,弄出一个特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极恐怖!后来那个小战士就留心了。一天深夜正当张寰宇又弄出那可怕的声音时,那个小战士推开了手电筒开关,当时把小战士吓了一大跳。那个小战士绘声绘色向他描述着。小战士最后还说,“唉呀,他把那东西甩了满满一墙啊!”…… 小战士的话使老大吃了一惊!张寰宇在手淫!!听完那个小战士的汇报,老大告诉小战士,“切莫将此事讲给任何人听!”事后想想,老大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张寰宇,因为他的年龄太大啦!,何况张寰宇还沾过女人…… 就在老大为张寰宇的性饥饿感慨时,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襟。老大回转过身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战士,腼腆地站在自己面前。女战士中等偏上身材,一脸稚气,挺白!她椭圆脸,大眼睛,头上梳着仅三扣的短辫。女战士红着面颊,飞快瞅了老大一下,然后细声细调对他说, “你是,二连二排的肇排长吗?” “是我!” “有人给你捎来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说着女战士就从套袖里抽出信,递到老大手中。老大接过信马上就扫了一眼信皮,他发现信皮是空的,便满脸狐疑地望着女战士。 “打开你就知道啦,没事我走了……” 女战士说完,转身就跑开了。望着业已跑下大坝的女战士,老大在心里纳闷,来水库一年多从未有人给自己写过信。于是老大瞅了一下周围,便悄悄来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将信拆开。信被摊开后,一排排娟秀的字迹立刻出现在老大眼前。看着信上的字迹,老大确定此信一定是出自于女人之手,同时大有似曾想识的感觉。他急忙翻开最后一页,老大激动了!唉呀,是娃噜嫂写给自己的呀! 除了那次以外,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的字迹。他见四周没人,便坐到大坝边上仔细读起来。 “亲爱的弟弟你好! 接到我的信你一定会感到很突然。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的。不知你近来工作怎样,还忙吗?食堂伙食好不好,生活上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哦! 上次在水库后山坡的那天晚上,你还记得我和你谈的那个问题,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起我们相识在那个辽俏(料峭)的春天,至今已经几年了。 几年来,在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就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从我心里走过。我们俩从相识到相爱,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想起来真让人激动,这使我常常为此而流泪。 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爱流泪,和你哥哥这么多年我很少流泪。一度我曾很幼稚地想,若时光能就此而宁(凝)固那该多好,那样话,我们就会永远地爱下去。可那毕竟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时间却在无情地推赶着我们。不管你是否愿意,它准会把你不停地放到某一个境地。当你真的停住脚步时,看看周围的一切常常会使你束手无策。我们俩目前就处于这样ganga (尴尬)境地之中。倘若这样下去,今后的日子我不敢去想象。 思来想去,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隐痛割爱劝你走自己的路。我还是那句话,今后路上如果日子不顺心就来找我说说话,即便是走不下去,我永远会接拿(纳)你的。泪水…… 流完眼泪我还要说一句,给你送信的那个女孩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孙素洁。在送信之前,他看过你觉得你挺好。为什么你一直没去找她?可能你俩年龄相同,她和你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算我求你了! 祝你幸福!(没有钱或缺什么就捎个信来,你的毛衣不行了,我买了些毛线前段时间就已捎给孙素洁,让她给你织个毛衣。) 呕!差点忘了一件事,你哥当队长啦! 再次祝你们幸福! 永远爱你的人:孙修文 XX年X月XX日” 信老大连续读了三遍,读后他忽然觉得心情变得沉重了,也很累。此时此刻,老大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精疲力竭的爬涉者,突然迷茫在荒野之中。顺着老路走下去自是顺畅,但那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另劈奚径攀缘吧,还禁不住对老路的眷恋,甚至怀疑新路上是否布满荆棘,毒蛇,陷阱…… 老大将娃噜嫂的信叠好小心揣在怀中,便心猿意马地走到对面大坝,望着大坝下面。大坝下就是孙素洁所在的三连。三连的生产任务,是用独轮车往大坝上运沙土。看着眼前长长的引道和推车来回穿行的战士们,老大心中充满了惆怅。脑子乱得好像盘着几百条蛇,互相撕咬着。正当老大难以理清自己思绪时,那大胡子慌慌张张从营部下来,唤醒了他。 “老大——老大!” 转过身,老大冲那大胡子跑来的方向站着。 “老大,你听说没有,张指导员要走啦!” 那大胡子上气不接下气说。 “往哪走?” “听说是,营里保送她上大学!” 咋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由老大在心里打了一个颤。等老大完全从娃噜嫂的那封信中挣脱出来后,又差点没把他乐背过气。一乐,她走了今后少一个作践自己的人;二乐,如今的大学实在荒唐,如此说来该改小学啦,可笑至极!老大宁可相信,人是他妈的驴进化而来,也绝不敢相信张指导员能读懂大学,但这是真的! 迫于娃噜嫂的苦口婆心,经过极痛苦的思考,老大觉得还是先认识一下孙素洁为好,一来给自己找条新路,二来对娃噜嫂也有个交代。一天下午,老大让高高去三连给孙素洁送个口信说,吃过晚饭自己在宿舍南面的路口等她。从孙素洁那返回来的高高,照老大前胸砰地就是一拳,然后就冲他嚷嚷, “老大,老大!老大——这个女生不错,是谁呀?咋会事,快交代!” “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问得太多吗。” 老大故意板起面孔,逗趣地说。 “唉呀,不行!我非要问不可……” “如果我不想告诉你呐。” “那我就去自杀……” 凭心而论,老大和高高之间是无话不说,所以他就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地将这个女生的来历统统告诉了高高。高高听罢兴奋得手舞足蹈,转圈来回搓手,且不无感慨地叹道, “娃噜嫂哇,娃噜嫂!你真是个好女人哪!如果世界上的女人,若都像你那样温柔、善良、聪慧、大度,准会把男人都活活累死呀……” “你所说的累死,是指哪方面?” 抢过高高的话茬,老大问。高高猛醒,接着两个人大笑。笑够了,高高纠正说, “咳——老大!你花心。我决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男人定会为这个家而去拼命奋斗……” 老大心说,高高你小子的话没错,娃噜哥何尝不是如此哪! 吃过晚饭,高高早早便将老大给轰将出去。暖暖的山风挟着一丝丝山野间的幽香,轻轻拂过老大的脸庞。披着一身的血色残阳,老大朝堡子上面的路走去。老大知道从堡子往上一直走,走到深处已无人烟了。眼前的这条路,据说是条战备路。 走一段,老大择一宽阔的路面,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停住脚步。不消多时,孙素洁便出现在他走过路的另一端。望着渐渐走近的她,老大发现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披着金灿灿的晚霞,在靠夕阳的那面,一道金边沿着她身体的轮廓绘出。看上去她有几分羞涩,一直在低着头走路。她的目光除了不瞅前方以外,间或还朝路两边看一看,因为她已知道老大就在前面。最终她瞅着自己的脚尖,站到老大面前。老大嗅到她身上飘着肥皂的香味。视着眼前这个怯怯的女孩,老大像怜惜小妹妹那样轻声对她说, “你来了。” “哦……” 说话间孙素洁的脸腾地红了,把头弄得更低了。她有些紧张地说, “这,这……是你嫂子,让我给你织的毛衣。” 听得出,孙素洁的声音在微微地抖。说着她把毛衣送到他面前。于是老大接过毛衣不无感激地说, “谢谢你!咱们往前走走吧!” 孙素洁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着他往前走。走在被蒿草挤得窄窄的山路上,他们之间依然保持着一点距离。傍晚时分,周围的一切显得格外的宁静,除了偶尔有蝈蝈的叫声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们无语。又走了一会,老大忽然觉得自己该主动点,便对她说, “到水库多长时间啦。” “已经四个月了。” “习惯吗?” “还行吧。” …… 在晚霞消尽,夜色浓浓,新月升起的时候,他们才往回走。回到宿舍,老大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织得密密实实板板正正的毛衣。从手里这件毛衣的精细程度上看,不难想像她该是个十分细腻的女人。 与孙素洁见面后,老大原本打算先悄没声地与她先接触着,以便互相了解。孰料高高这家伙,“一把便将老大推上了船。”在高高的关心下,没出三天这个消息便在全排轰然炸开。甚至还有几个调皮鬼,当面就问老大,“给我找到嫂子啦?”如此一来,弄得老大首尾不能相顾,且叫苦不迭! 孙素洁所在的连队推沙土是搞计件的。大坝上有人负责发票,推上一车发给一张票。收工后,拿着连里规定数额的票,到记工员那给你记下一个工。 略显单薄的孙素洁,别说让她推一车沙土,就是空着手来回跑都够让人心疼啊!但她也必须要完成任务。为了能完成当天的定额,她不得不早出晚归。 对此,他们排的这帮小子却来了劲,大有表现一番的意思。无论谁路经孙素洁那均不容分说,一准帮她推上两车沙土方肯离去。更有甚者,竟利用倒班休息时间,特意跑到工地去献“殷勤”。如此一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全营上下便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孙素洁乃老大对象也!在高高这帮家伙的折腾下,老大也只好就范,顺水推舟自不必说。 事情如果没有高高如此插手的话,老大是想用一点时间慢慢接触一下,互相有个了解过程;毕竟孙素洁和娃噜嫂亦乃萍水相逢。另外老大主要想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诉她。比如,至少要说说自己家里很穷,家庭出身又不好,自己还挺出名,又不愿意干农活诸如此类的事吧!然后,再给孙素洁以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这下可好,让高高一下子将自己推进了死胡同啦! 说来也怪,事情的发展如果向一个方向倒的话,还会产生一定的惯性。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阿哈伙络。爸爸妈妈得知后,三番五次让人捎信给老大,让他把孙素洁带回家看看。 听人讲,那段时间妈妈可高兴了。素来不大愿意串门子的妈妈,也要胡乱地坐到关系或好或一般的哪家炕头上,总是设法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 “处了,在水库那处的,知青!”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这个消息的传来,足令阿哈伙洛那帮饶舌老娘们欢喜好多天呢!不免捎带出娃噜嫂。 一天傍晚,老大腋下夹着饭盒,将两手插在裤兜里,耷拉着脑袋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一路上,老大在思考一个迫在眉睫必须尽快解决的,战士们饿肚子的问题。前一段,北京使的各种招数的确解决不少问题,但由于食堂每月粮食总超标,迫使食堂加强了防范,几乎到了刀枪不入的程度。 每当收工,老大看到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声时,他的心一准在流血。老大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些可爱的战士早已饿得眼前发黑了。按着老大的要求,无论是上工还是收工,路上一定要步伐整齐,且歌声嘹亮,这种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在全营乃至全公社早已声名在外。就连县广播电台,都以他们排的事迹,去报道水库工地农业学大寨的火热场面。 地主和丁兰英进食堂已经有些日子,想必也该站稳脚了吧?所以老大今天有意避开打饭高峰,想约他俩出来看看是否有应急的办法。 食堂里吃饭的人已寥寥无几。除了有两个三连的战士以外,剩余的就是高高、半天、朴恒哲几个人围在一起吃饭,且谈笑风生。老大发现孙素洁也在其中。这时老大朝打饭窗口瞅了一眼,看到丁兰英正在给一个战士打饭。等那个战士走后,老大过去对里面的丁兰英说, “等收拾完,你和地主到河边来,我找你们有事!” 里面的丁兰英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后,便满满给老大装了一饭盒汤。拿着窝头,老大端着一饭盒干糊糊的汤,坐到高高身边。还没等他坐稳,高高就用羹匙敲着桌子抱怨着说, “老大,这窝头也实在难吃,竟是些麦麸子。麦麸子不是喂猪的吗?” 听了高高的话,老大没作声低头喝了一口汤。这时那几个小子,十分知趣地脚底抹油,溜了。高高把剩下的一口窝头塞进嘴里,端起饭盒将最后一口汤也倒进肚里。见高高划拉饭盒的样子,老大正欲将自己的汤分给高高一半时,高高的饭盒还没从嘴上拿下来,人已走了。这时桌上就剩下老大和孙素洁两人。孙素洁猫似的,蹑手蹑脚将自己剩下的一个窝头放到他的饭盒盖上。抬起头,老大看了一眼她送给自己的麦麸窝头,冲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窝头和汤一扫而光。老大和孙素洁肩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走了一会他问她, “小洁咱俩的事,你和家里说了吗?” “还没有呐,我想等过一段找个机会回家一趟,当面和他们说。” “他们会同意吗?” “应该没问题把!” “咱们这可是‘黑加黑’呀!” “老大!(她很少这样称呼他,人多时她都称他肇排长。)别想那么多,只要咱俩能在一起,我就知足啦。” “我也是。” 说这话时,老大低头深情地瞅了孙素洁一下,然后将手搭在她肩上,几乎是同时她也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当天晚上,丁兰英和地主如约而至。他们在小河边探讨了一番如何能搞到吃的的问题。最后商定每逢晚上,轮到丁兰英和地主值班的时候,他俩就设法用面袋弄出一些窝头,放到食堂烟筒后面的石板底下,然后老大再派人偷偷去取。再有,如果是他俩在窗口付饭时,告诉二排战士尽量避开打饭高峰。据丁兰英讲,她和管理员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管理员十分信任她,就连食堂印饭票、盖章、查数等这类重要的事,均让她帮忙。所以,丁兰英准备遇机会再弄出点饭票。临走时,老大告诉丁兰英和地主,一定要和食堂所有人搞好关系,做事不仅要胆大,而且还要细心。 一天,营部广播喇叭里传出通知,今晚县电影放映队到工地慰问放映南斯拉夫故事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战士们激动了!尚未到收工时刻,平坦的大坝上就竖起了白色的银幕。 晚饭后天尚未黑时,邓恒、老阚和大宾三人就慌慌张张跑到老大宿舍。进屋后,邓恒一把将老大拖到外面,对他说, “老大!你认识抚顺知青一个外号叫‘黄鸟’(读qiao)的人?” “听说过。他不是阿布达里大队章木伙洛小队青年点的吗?” “没错!你和这X有什么过解?” 瞅着邓恒如临大敌的样子,再听听他的话语,老大觉得其中定是有事,便竖起眼睛对邓恒说, “别卖关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好!是这样的,老大。沟外有人给我捎信说黄鸟这X,今晚纠集三十多抚顺知青到水库大坝来看电影。看电影是假,这帮X的主要目的是来干你的。据说这帮X全都带着家伙。” “干我!可我不认识他们。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听完邓恒的话,老大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心说,我和什么黄鸟蓝鸟的不曾有过干系,他们为何要干我?正置他纳闷之际,这时老阚探出脑袋不安地说, “老大,我看不行,今晚你就先躲一下,明天再找人问问,到底他妈的咋回事。” 寻思片刻,老大冲老阚摆了摆手说, “不,不行!是祸躲不过。今晚我非去不可,不能等到明天。这样,为了不吃亏,我们也要有所准备。” 邓恒、老阚和大宾听罢老大的话,即刻亢奋起来。那时的知青,如果一听说要打架,就好像蹲在战壕里的战士准备要冲锋陷阵一样的兴奋。 返回屋之后,老大将此事告诉了高高以及那大胡子等人。面对这一切,老大令高高和那大胡子在排里挑选三十个精明强干且腿脚利落的战士。每人准备一根腊木棍藏于袖管中。转身老大又令邓恒、老阚和大宾把什么田亮和朱殿才等一干人等招来,准备投入战斗。临出发前老大又向大家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今晚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一切听从我一个人的指挥!” “是——” 天一抹黑,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看电影的人群涌向水库大坝。山里人很少能看到电影,所以看电影的人除了几百号水库的战士以外,整个沟里的老百姓也蜂拥而至。顷刻间,大坝上是人头攒动,还真有点人山人海的意思。在人群外围,老大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回头环视一遍,知道周围大致都是自己人。老大将那大胡子唤到自己身边,让他通知大家别像保镖似的,散开点,用眼腈膘着这里就行了! 大坝上灯光闪烁。大家均焦急等待电影的开演。这时老大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腰间插着的“三八枪刺”,又瞅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高高和他袖管里的腊木棍。老大在心里叹道,“这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高干子弟呀……”等了一会,不见黄鸟的踪影,正当老大怀疑邓恒和老阚的情报是否准确时,邓恒蹭到他跟前说, “老大!黄鸟他们可能是上来了,坝下面那伙人有点像。” 借着微弱的光亮,老大发现大坝下面果然有一干人等正在往上爬。看那哩哩啦啦的样子,算起来足有二、三十人。这时邓恒又使劲地捅咕老大一下说, “是他们,老大!走在前面,那个细高条,就是黄鸟!” 黄鸟看上去大约有一米七八的个头,可人活像个刀连(螳螂)一般的精瘦。就在老大和邓恒如此一嘀咕这节骨眼上,老大明显感到分散在自己周围的人,像铁屑遇到磁铁一般向自己这移动。为此老大转过身,猛地向后一挥手,示意大家原地不动。然后他令邓恒、老阚、高高、朴恒哲跟住自己,便冲黄鸟爬上来的方向,朝大坝边逼去。 心下老大在想,自己要主动迎过去,绝不能让这帮家伙到看电影的人群中乱窜寻找自己。当老大就要走到大坝边上时,黄鸟等已经翻上了大坝。这时,老大使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可脚下的步子却没停。直至距黄鸟等人差七八步远的地方,他才停住脚步。 看样子黄鸟定是认识老大的,因此黄鸟站到大坝边上停顿一下,然后和身边的人嘀咕一句,便也站到老大面前。黄鸟站到老大面前时,他手下的人马立刻围了上来。立在原地的老大没动,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人也会向这边迂回。 灯光下,黄鸟用眼一边上下打量着老大,鼻子里不时发出哼叽哼叽不屑的响声;一边拿下夹在自己耳朵上的一支烟燃着,弄得跟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杜月升似的。接着黄鸟便阴阳怪气地从老大身边踅了一圈,复而又站到他面前。此刻老大仍旧紊丝不动。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且鸦雀无声。兵对兵将对将,两军对垒的阵势业已摆开,箭就在弦上。这时黄鸟叼着烟,用手中长把镰刀指着老大的鼻子说, “这就是鸡巴老大?听说你是永陵公社的大茬子?我想知道你是高粱米茬子还是苞米茬子?” 听罢黄鸟那气人的话,老大瞪圆了眼睛还是不响。这时黄鸟把镰刀从老大眼前移开,然后从嘴上摘下香烟又说, “哥们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哥们让你死个明白。你知道孙素洁是谁吗,是我对象!敢在老子头上动土,色胆包天……” 黄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包括老大在内的后面的人,一下子全明白了。 “不就这点事吗?你想咋办?” 在心里老大不觉一笑,终于开了口。 “咋办!你必须给我退出——” 黄鸟恶狠狠地说。 “那不可能!我要不退?” “不退!那就别怪哥们不义气,看到我这把镰刀没,它可不长眼……” 瞧着黄鸟比比划划的样子,没等黄鸟把话说完,老大便极不耐烦对黄鸟说, “把你那鸡巴镰刀给我收回去!这样吧,我给你一条路,好不!这事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咱俩单掐。如果你把我干倒了,你把孙素洁领走;如果我把你干倒,对不起今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说完老大使眼盯着黄鸟。 “好哇——” 当着这么多人面,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五尺男儿岂能让人叫住,故黄鸟当即一口应下。 “是摔,是打。是空手,还是动家伙?你说!” 老大对黄鸟说。黄鸟想了一下说, “打!空手!” 听罢黄鸟的回话,老大瞅了一下看电影的人群,知道电影已开演,于是他伸出手,示意让黄鸟到大坝东面去,以免把电影给搅和啦。 随着大队人马的转移,他们来到一块较宽阔的地方。双方人马立刻围成两个半圆型的阵势。阵势中间留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场地。微弱的灯光下,老大从腰间拔出“三八枪刺”递给身边的朴恒哲,然后冲黄鸟拍了拍腰,示意自己身上没家伙。黄鸟看过后,也把镰刀和腰里的菜刀一同甩给身后的人。一切就绪,老大走过去与黄鸟握了握手问道, “好了吗?” “好了!” 黄鸟应了一声。说话间,老大转过身便往外迈出一步。黄鸟原以为他迈出,是为了双方拉开距离以便动手。谁料,说是迟那是快,只见老大回垫一步嗖地抬起右脚,照着黄鸟啪地就是一个横踹。这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踹到黄鸟前胸。猝不及防的黄鸟,一趔趄便向后倒去。旋即老大又一个箭步窜上去,飞起一脚照黄鸟的脑袋噗地踢去,黄鸟嗷地应声倒下。紧接着老大又垫上一步正欲再补上一脚。恰在这时,翻滚在地上的黄鸟,突然喊了一嗓子, “动手哇——” 几乎与黄鸟喊声同时,老大就觉得自己后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愣神,老大立刻明白有人在背后动手啦!因此,尚未等黄鸟的喊声完全落下,老大也吼起一嗓子, “打——” 一场激战开始了…… 从人员上他们明显占优势,且多久经沙场之骁将,因此没用多大会工夫,黄鸟那帮乌合之众便被他们打散,且纷纷落荒而逃。在混乱之中,老大死死盯住黄鸟一人!最大战果是黄鸟没跑掉被老大擒住。最后自是给黄鸟吃顿小灶,令其当众认输为止。斯文的高高动起手来特狠,一脚就把黄鸟鼻子给踢豁了。老大一方除了几个战士受点轻伤外,就属高高伤势重,头上还缝了几针。事后老阚、邓恒、李杰等人皆喊“没过瘾!” 为此老大第二天就问过孙素洁,原来孙素洁和黄鸟的确是同班同学。上学时黄鸟就是个诨诨,学习功课门门不及格且不说,搞对象这根神经倒挺发达,经常沾花拈草不乏也追过孙素洁。可孙素洁根本就没看上他,一直在躲着他。 在校期间,黄鸟因偷了龙风矿里的铜线,被送进工读学校。所以黄鸟和孙素洁下乡不是一个地方。 9 冬天来到的时候,阿布达里水库大坝已经拔起老高一截。由于上冻的原因老大他们排不能继续在坝上干,复而又转战到采石场。 水库工地又有几名知青悄然回城,就连朱殿才也走了。对于这一切,老大心里十分清楚,这股潮水迟早迟晚是要消退的。随着潮水而来的,潮水注定要把它们带走,剩下的永远是原来的本色。 想到知青的退潮,想一下自己的年龄,再望一眼水库工地和这暗然的群山,陡然间老大甚觉自己如同一名鏖战下来的战士,伤痕累累,且疲惫不堪。对此老大实在不愿再想下去…… 一天傍晚收工后,老大和北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兴致勃勃的北京,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满是字的纸。看着北京眼镜片一闪一闪的样子,老大以为北京又要念他那酸诗,便揶揄着说, “我说北京!你可千万不要再念你那诗,那样我会晕过去的!” “错了不是。这回不是诗,是歌!” “那就是酸歌。” “就算是酸歌吧!” 说着北京便将自己创作的《阿布达里水库战士之歌》的歌词送给了老大,接着北京说, “老大!咱们迟早是要分开的!我的意思,咱们都把这首歌学会。这是属于咱们自己的歌!将来无论走到那里,抑或咱们老了那天,一旦唱起这支歌,一准会想起这段魂牵梦萦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听罢北京激动的话语,老大晃了一下脑袋。老大接过歌词看了一遍,觉得不错,远比他那酸诗要强,于是老大便温情地瞅了一眼个子矮小的北京说, “我说北京!没想到你的灵魂深处还真有点那个啊!我看这个主意真不错!你唱一遍我听听怎样?” “好哇——” 说罢北京便清了一下嗓,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 “苍翠的群山啊怀抱着水库,龙泉似的雨水呀流下群山,……到哪里都是革命,处处是战场,……百鸟歌唱美好的地方……” “不错!真挺好听。这婉转悠扬的旋律是你做的吗?啊!” 北京笑了。 “这样,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今晚就开始。学歌!让这首歌传遍整个水库工地,传遍整个永陵公社,让所以知青都记住这大山。” 话让北京说着了。在后来漫漫的人生旅行途中,每当唱起这支歌,老大一准忆起那令人难忘的激情燃烧岁月。每当他们再次相会一准要唱一遍这首歌。从那时起,老大便悟出一个道理,“世界上最能打开记忆闸门的,莫过于歌曲。它会一下就将人带入那个时代。” 音乐的力量是不可思议的! 北京一口应下教歌差事。走了一会,老大觉得心里酸酸的,于是不无伤感地问北京, “北京,你今年多大啦?” 北京见老大突然问这个,脸立刻暗了下来答道, “马上就三十啦!” “今后有何打算?为何不张罗回城或找女人?不想女人?” “老大,爸爸是跟林彪吃了瓜落。这些人都倒了,即便没倒的,现在的人多尖,哪个会帮我张罗回城。至于女人吗,他妈的忌啦!这辈子我就想当个作家。哎,老大你有啥打算?” 对于北京的问话,老大只是送给北京一张阴郁的脸,故北京没再问。 沉默一会,北京忽然将话题一转,对老大说, “老大,有时间你应和司炮员王义唠唠。王义家里很苦……” 提起司炮员,老大知道这是个即脏、又累、还危险的工作。可为人厚道,工作勤恳的王义从来没有怨言。尤其每次出现哑炮(装好炸药的炮眼,最后没有响,在排除过程中是最危险的。),他总是一马当先,不让任何人靠前,自己冒生命危险去排除。由于王义出色的工作,博得大家一致好评,曾连续两年被评为全营的先进战士,还参加过县里的英模报告会。 关于王义个人的事,老大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终日落落寡欢。因此老大总想弄清王义在想啥。记得一次在收工路上,老大和王义同行,刚欲提及便被广播喇叭唤去营部。刚才听北京一说,老大决定接触一下王义。 晚饭后,当宿舍响起北京和战士们的歌声时,老大和王义走在堡子外面的山路上。而老大和王义返回宿舍时,已经是夜深了。 一向忠厚有余的王义,毫无顾及地敞开了自己心扉,讲述了自己家的不幸遭遇。听罢王义那如泣如诉的呐喊,老大整个人就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宿舍的。到了宿舍门口,老大没有急于进去,而是独自坐到门口的石头上…… 王义家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可能是由于缺碘或许什么缘故,天生弱智。王义的父母为早年归国华侨。经过几年内战的中国大地是满目疮痍,百废待举。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发出通告,号召港奥同胞和海外侨胞回国参加祖国建设;并颁布了,人民当家作主,人人平等,出入自由,工商自由等等诸如此类之政策。 得知此消息后,王义父亲怀着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携新婚妻子毅然返回祖国。做为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他的父母归国后,被分配到当时急需人才的东北沈阳,安排到一个大型企业从事技术工作,是当时绝无仅有的高级工程师之一。与此同时,他母亲便成为一名中学的英语教师。 王义父亲的家早年在江南开过纱厂,实乃民族资产阶级。解放后自是资本家,属被专政对象,复加他本人曾参加过国民党,历史反革命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经过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清洗、打击、镇压,业已成为老运动员且终日惶惶,自不必说。 曾几何时,他们欲逃离返回原来的地方,可此政策非彼政策了。于是王义的父亲便暗呼休矣!深知自己自救不能。此事足足令王义父母私下后悔好一阵子! 如此这般,王义的父母便战战兢兢地熬了十几年,以为日子慢慢会变好。孰料,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不久王义的父亲做为“资产阶级的代表”“国民党残渣余孽”“白专道路”的典型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 在一次批斗会上,批判另外一个阶级敌人时,让王义的父亲等人也跪在台上陪绑。王义的父亲目睹到对面站成两排的造反派手持里面带钢丝的胶皮管子,如同农民打廉枷似的,毒打那个阶级敌人。阶级敌人曾几次昏厥,又几次被凉水浇醒,最后惨死的情景。 晚上王义父亲回到牛棚里,尚对今天的情景战粟不已时,忽然一个纸团从门缝丢进。他父亲瞅一下见周围无人,拾起纸团,捻开一看字迹,便知是自己得意的学生,一个技术员写的。 “据造反总部研究,明天上午批斗大会继续,听说可能轮到你,注意明天多穿几件衣服……” 应说这是个很好的学生,敢在这种血雨腥风惨烈的斗争形势下,冒着与敌人同流合污的政治危险,去关心自己的老师,实乃少见!然而恰恰就是这张小纸条,将王义父亲送上了不归之路啊! 看过纸条后,王义父亲恐惧得难以入睡,白天批斗会那一幕幕反复出现在他眼前……时间在一分一秒向他逼近,终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王义父亲悄悄卸下室内的灯泡,将灯泡用毛巾裹住,将其打碎,然后用灯泡碎片,割断自己颈下的大动脉…… 次日造反派以背叛人民、背叛党、畏罪自杀的罪名,通知了王义的母亲。王义的母亲得知丈夫惨死的噩耗,当既休克不省人事。等王义母亲醒过来时,已不再是什么人民教师,而是一个到处乱跑的精神分裂病人。 事发时,王义刚刚到水库不久,得知这天塌地陷的消息,他悲痛欲绝,曾一个人钻入森林中想一死了之。星夜王义赶回家,他全傻了,原本温馨幸福的家彻底破败。床上坐着的决非昔日斯文的妈妈,而是蓬头垢面看似陌生的女人,和傻痴痴的妹妹。妈妈和妹妹相依为命,妈妈犯病时妹妹照顾妈妈;妈妈好一点时,还知道照顾妹妹和料理家务。可转眼间,她又会把屋子的东西砸得稀巴烂。 心在流血的王义,离开母亲和妹妹返回青年点。因为长时间不回来抓革命,促生产断断不行。他决心要好好干一番,争取早日回城。 一年多来,王义一直撕心裂肺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直梦想尽早回到她们身边。这一阵子王义清楚,自己身边已有好多知青,通过特困、身边无人等诸多理由悄然回城。为此他曾找过父亲的单位和街道,可他们均以父亲畏罪自杀问题尚未结论,而拒之门外。最近王义还知道,若在农村表现好,公社大队手里都定期有回城指标;还听说,公社要拨一定的回城名额,给阿布达里水库工地,以示重视。 听罢王义家的不幸遭遇,很长一段时间老大心里都不是滋味。心下老大一直在想,现在这个国家的现状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吗?”;是“生产蒸蒸日上,国富民强吗?”;是“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吗?”;是“前所未有的喜人景象吗?”……这时老大突然想起高高的一句话,“我们总说‘三年自然灾害’其实中国的事情是2分天灾,8分人祸才对!” 从那天晚上起,老大决心竭尽全力帮助王义早点回城,使其母子团聚。第二天一早老大就跑到连部,将王义之事向连里做了汇报。连里新来的朴指导员是朝鲜人,此人也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的汉子,人极正派,且心肠热。话还没等老大说完,朴指导员便跑到营部去打探信息。折回后告诉他,公社确实欲把评定知青的指标调到水库工地一部分,且下月就开始。 听到这令人振奋的消息,老大立既转告王义。王义大喜过望。高兴之余,老大觉得事情大有希望,因为若论表现王义在水库该是首屈一指,论困难他家之状况,也该算比较特殊啦! 一个月后,知青的回程指标果然如期而至,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工地上的知青们一如打了兴奋剂一般,欢欣鼓舞且奔走相告。公社给营里多少名额无人知晓,可分到他们连却只有一个。面对这僧多粥少的局面,经过老大一番努力,在评议过程中绝大多数人均同意王义;惟一有点争议的,乃是三排排长臭油。又经过一番较量连里终把王义报将上去。王义得知此消息后,感动得泪水哗哗直流…… 进腊月门的一天早晨,空中飘着轻雪,天出奇的寒冷,看样子足有零下四十度。上午九多钟,老大在连部开完生产调度会,便将双手插入袖中缩着颈项,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走向工地。呼号的北风像一把把刀片似的,一下一下地在割老大的脸。 一边走老大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刚刚看过的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凌晨苏联红军攻打东宫时一个红军战士的一句台词。 “沙皇俄国最后一个夜晚,是寒冷的……” 快要走到工地时,冻得老大不能自持,便一头扎进营部的电锯房里。电锯房机器不响,三个人一个姿势,正守着地中间的大地炉子烤火。一个乃是电锯工张师傅,另一个是他的下锯(徒弟),还有一个是营里采石场的凿岩机手,人称“何大眼”的沈阳四十八中知青。 张师傅四十出头,是个乐天派的家伙,终日嘻嘻哈哈,天晓得他是否有过啥愁事。再有无论是谁他都能屁上两句,就连水库绝没人敢与之开玩笑的罗营长,他也照屁不误。一回,罗营长背着手踱到电锯房,企图检查工作。可还没等罗营长的理论上升到一定高度,经他一顿“瘸子屁股两拧,爱谁,谁!”等一系列的三七疙瘩话,硬是把罗营长给造卡壳了。听了他那一堆粗俗不堪话语,原本想给他讲点革命道理,且上升到一定理论水平的罗营长,只好偃旗息鼓,摇了摇头悻悻告退,口中尚不停地念叨一个伟人的精辟论述,“革命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改造农民……” 架着双手烤火的张师傅,见老大一闪身进来,劈头就是一句, “冻鸡巴,够戗吧?” “别考鸡巴糊了,喂狗!” 凑合到炉前老大也回敬了一句。听着他俩斗嘴,张师傅的徒弟和何大眼嗤嗤发笑。 说罢,张师傅哈腰捞过两快大柴半,往炉子里添,嘴里还不住地得估着。 “老大光临,把炉子烧热点。老大,老大!你说有多大,以我看站起来也不过一扎长。” 边说张师傅边张开母指和中指比画一下。 “狗屁!你说点人话,行不!” 老大揶揄着,坐到何大眼的对面,也把手伸出,翻来覆去地烤了两下,又搓了搓。 “今天冷吧?” 坐在对面的何大眼问。 “这天撒尿得用棍敲,拉屎得用锯拉!” 走到电锯旁的张师傅,赶忙又插了一句。 “老大,这次评议知青回城,你们连报谁啦?” “王义!老兄,你啥时开路啊。” “我,难喽!评议这码子事,锅盖大的雨点也淋不到我。父母身边无人,也不行,因为我弟弟没下乡。看来我的出路只有因病回城喽!,但这又不妥,弄一身病将来可不是事。我看还是因残吧,最好是用电锯锯掉一个小手指,千万不要锯得太多,这样不就走人了吗。” 说完何大眼一脸怅然,冲老大还做了一个鬼脸。 “屁话——臭小子,你给我记住,人可以说春话,大话、闲话、玄话,但绝不能说犯忌的话。听着没——” 说完张师傅用眼睛狠狠地翻愣何大眼一下。 说话间,张师傅抱起一个圆木放到锯台上。看样子张师傅要干活,所以老大和何大眼便知趣地离开电锯房,分别回到自己的采石场。 上午的轻雪,下午已不见踪影。然而风却越发强劲,好像是和谁在叫劲似的不依不饶,刮得树梢拉起长声,呼呼作响。 无论天气何等寒冷,而二排采石场的山头依然火热。山头上飞扬着二排排旗,战士们唱着北京创作的歌曲,和着旋律的节拍,挥舞手中八磅大锤。歌声过后,笑声又迭起。 山头左上方,仍旧是营部的采石场。营部采石场的凿岩机在突突突怒吼着。凿岩机的轰鸣声随风飘荡,时而大得近似疯狂,如同猛兽下山;时而又变得细而纤长,宛若一村妇在嘤嘤啼哭。 天是冷的,而人们劳动的热情却是高涨的。望着笑逐颜开的战士们,老大爬上山头。由于他的到来,至使山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眼老大便瞧见那大胡子和索副排长一盘钎,便甩掉军大衣,从那大胡子手中夺过大锤,抡将起来。那大胡子将锤子递给老大时,嘁溜还偷偷笑了一下。米黄色长长的毛围巾包裹着索副排长的头,剩余的围巾在她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在颌下打了个结。索副排长那冻得红红的脸蛋,圆圆地从围巾里露出,实属可爱的村姑状,煞是撩人!抡了一会大锤,老大见大家皆不语,便搭讪着对索副排长说, “这眼怎么这样浅,是谁打的?” 索副排长闷着头,扶钎不响。大家均不响。 “哎!你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说的。” 索副排长鼓着嘴巴说。 “你们女人啊!那就是一个字怪,就像这天一样,说变就变。一会暖和的让人心里发痒,一会冷的令人心寒啊!” 见索副排长不愿意搭理自己,老大就故意用话挑逗着说。 “那你就天天寒去吧!再告诉你,三连那暖和。” 索副排长所说的三连,就是指孙素洁的连队。孙素洁的采石场就在下面不远的山头上。听了索副排长的话,旁边两个扶钎的女战士嗤嗤发笑。这时打锤的北京随波逐流地起着哄, “喂!谁又提三连啦?三连是我们的亲(qing)家,对不?” “不对——是嫂子连。” 半天扯着嗓子喊了一下,山头立刻又恢复了喧闹,于是有关嫂子的话题迅速蔓延开来。后来老大才知道,在自己没到之前,这帮家伙已经议论了好一阵子有关三连的话题。 “你们女的咋瘪茄子啦,啊!刚才不是要声讨肇排长吗?” 一个抚顺知青大有不怕乱子大极富扇动地说, “我说……肇排长,你偏心……” 这时一个女战士跳起来说。山头又笑了起来。闹了一会,老大觉得这个话题不可再继续下去,便给自己解围地对着北京说, “北京……唱支歌吧!” “好——” 一听说唱歌,半天一个高蹦到高处,用手里半节钎子,胡乱打着拍子指挥大家唱起。整个山头顿时歌声如潮了! “苍翠的群山啊怀抱着水库,龙泉似的雨水呀流下群山,……到哪里都是革命,处处是战场,……百鸟歌唱美好的地方……” 不一会,就听见三连的山头也歌声滚滚,一时间《阿布达里水库战士之歌》响彻水库工地上空…… 正当他们唱得如痴、如醉、如狂的时候,突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滚滚而来,顿时把他们的歌声吞噬殆尽。十几秒剧烈震撼过后,战士们无不张着嘴巴,惊恐万状般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在这时,有人在山顶上拼命呼喊, “不好啦——营里采石场塌方啦——塌方啦——” 猛然间老大醒过神来,马上意识到定是出了大事,因此老大命令战士们原地待命,然后自己带领十几名男战士,疯了似的向山上营部的采石场爬去。来到现场老大彻底傻眼了,营部采石场的整个山头已轰然倒塌。听山上作业的电工讲,倒塌的前一刻凿岩机还在响。老大料定凿岩机手一定是被捂在里面。从电工那老大又得知,事发时恰是何大眼和另外一个抚顺知青的班。 工地上的人们从各个方向朝出事现场奔来。事发时营部正在召开,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会议。会上罗营长正信誓旦旦地发言,听到塌方的消息后,他又足足讲了十几分钟才把会议停下。等营领导赶到现场,已是人满为患。当时是老大向营领导汇报的现场情况,同时他建议营领导立即将人清出现场,留下三十个强壮战士参加救助。听完汇报,罗营长抢先又捏着嗓子讲了起来, “同志们……” 看着罗营长那又歪又扁的狮鼻子,还弄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禁不住老大真想上去捅他一拳。以老大之见,造成塌方的直接原因就是下面掏得太深。对此他曾专门向罗营长反映过,说上面岩石结构松散,下面不易掏得过深,然而罗营长只是用鼻子一哼,现出一副多此一举的样子,当时气得老大,扭身便走。第二天,老大又找到罗营长,可罗营长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三十名救援战士拿着撬杠清理现场。首先清理出来的是被石头砸烂的凿岩机;后来从石头里扒出脑袋已被砸扁当场死亡的抚顺知青。抚顺知青的遗体,当时用工地的一领旧席子将其裹起。过了一会突然有人在喊, “这里有声音——” 于是大家闻讯围拢上去,扒开乱石,便露出两个比办公桌还要大的巨石。在两块巨石下面的缝隙中一下发现何大眼的头。看罢很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何大眼正睁着双眼视着大家。大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用撬棍撬开两块石头,然后从里面将何大眼拖出。只见何大眼面色铁青,下巴处在滴血,勉强冲大家挥了一下手,便不省人事…… 见状老大喊了一嗓, “叫车——往医院送——” 喊声一落,就有人跑向营部,去喊司机。这时高高将身体向前一探,便背起何大眼。托着何大眼的双腿,老大一触托到何大眼的腿时,心里咯噔一跳。老大知道,何大眼的一条腿可以四处转轴,且有大量的鲜血从裤管流出。 将何大眼抬至解放牌大卡车上,大家纷纷跳上车,这时罗营长扯着嗓子喊, “下来,下来!不要上去那么多,有两三个就行。” 听罢,老大狠狠地瞪了罗营长一眼,立刻吼道, “上——最少十五人——” 吼罢老大便第一个跳上汽车。 到医院后,大家方知老大的做法是极正确的,因为何大眼失血过多,又加上手术,需要大量血浆。幸亏去的人多,有三人对上了血型。 不久,何大眼转院回到沈阳,半年后听说他已出院。由于在县医院做手术时,医生将其碎腿骨给丢掉一块,使何大眼一只腿短了,走起路来点脚。事情真的应了电锯房张师傅“犯忌”的那句话,何大眼从此告别了水库,告别农村,果真因残回城啦!那个抚顺知青的爸爸妈妈却抱着自己儿子的骨灰,也回城了。 翌日早晨,他们从县医院返回阿布达里水库工地。回到工地,又一个坏消息当头给了老大一棒。从朴指导员那老大得知,这批回城并非王义,而是三排排长臭油。听到这个消息,气得老大双腿直得瑟,当即就要到营部去理论,却一把被朴指导员拉住说, “老大!没有用啦!人家表都添完了,下午人就开拔啦。听说此事是罗营长亲定,谁有啥办法!” “王、八、蛋——” 怒不可遏的老大攥紧双拳猛吼,直吓得朴指导员向后退了两步。 中午老大没有回食堂吃饭,而是独自一人坐到出水库下面的路口上。坐在那,他要等一个人——臭油。两点钟一过,只见臭油耷拉着脑袋,背着行李从上面下来。一见到臭油,老大就像林冲见到高太尉似的,一耸身从地上跃起向臭油逼去。臭油走着走着一抬头见老大凌空而出,便停住了脚步。走到臭油面前,老大用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臭油。然而,臭油却没有过分的惧怕,反而很平静地对老大说, “老大,我准知你会找我,所以我才准备不辞而别。我的事情过去对你讲过,我必须回城,因为家里有七十岁的老父亲需要我照顾。这次是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对不起王义的事。我也知道王义家比我家要困难几百倍,可我没办法!老大,二道河青年点大头和两个男女知青抱着一包炸药自杀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吧?这就是我们知青的现实。人若轮到最低需求的地步,是卑鄙自私的。老大,今天你打我一顿,或许我心里更好受……” 说罢,臭油丢下行李扑通跪到地上。面对着眼前的臭油,老大心里在一阵阵地发软。老大心下想,这一切都能怨他吗?于是老大顿了一会后,对臭油说, “今天,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是怎样打通罗营长的?” “烟酒和一块上海手表(上海手表是当时最贵重的东西。)。” 咬着牙关老大无语。臭油接着说, “老大,准确消息!这次营里还有两个名额未公开,而是给了你我都想象不到的女生……” “王、八、蛋——” 老大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停顿了一会,当老大从地上将臭油拉起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湿了。 “走吧,都走吧!别把这里都忘掉,有时间回来看看……” 说着老大从兜里掏出仅有的十五元钱,塞到臭油手里。 “老大——” 臭油哭了。 “老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也绝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将来哥们混好了一定回来……” 目送着臭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后,老大返回了工地。 那是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排炮。这排炮一下来,工地再清理几天,大家就该回家过年啦。他们排的战士当天起个大早,拼命打了一天足足打出三十个炮眼。三十个炮眼,对于这个小山头来说,差不多已成了蜂窝煤了。站在山头下,老大望着上面在想,如果此排炮一经炸响,怕是这小山头将被削去一半,足可下来六、七十立方米的石头。如此一来,新年后第一个月的开门红,已成定局了。 每次装炮,大都是高高帮司炮员王义装,可今天高高不在,那是因为臭油走后,高高接替了三排排长的职务。所以今天老大只好和北京一同帮王义装炮。太阳西下,那大胡子就把战士们带走。山头下只有半天和一名手执小红旗的战士,立于路口两侧。 炮很快就装完,一切就序,老大便和北京滑下山头。临离开时老大还问了王义一句, “没事吧?” “没事……老大!” “注意安全——” 看王义那股爽快劲,老大方发现今天王义的精神状态极佳。自打上次回城流产,王义的情绪着实低落几日,可最近这几天却急转直上。尤其是今天,不晓得他从哪捣登出一件半截棉猴穿在身上,看上去一如新姑老爷一般的鲜亮。 在臭油那批知青回城不久,公社又给水库拨来两个名额。得到此消息后,老大又为王义如此这般争取一番。在最关键时,老大不惜低三下四般求过罗营长。当老大看到罗营长那一副傲慢的样子时,他猛醒觉得此事若有自己参和,可能更遭。一个名额是专给三连某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的;另外一个名额,听说落到营部卫生员那雅娟头上。 从山头下来,老大和北京也站到路口上,远远望着即将起爆的山头打过旗语,哨声骤起,就见王义开始点炮。王义乃是老司炮员,动作利落敏捷,转眼间就见他从下到上逐一将炮点燃。整个山头青烟缭绕。正当老大为王义的技能感叹之际,突然,老大发现王义没按预定的路线撤离,而是从山头的顶端向下奔来,此举令老大大感意外,便大声疾呼, “不要乱跑——赶紧撤——快——” “快撤——” 身边的北京见状,亦跟着喊起。这时王义已站到山头的下沿。只见王义在拼命挥舞着双臂,嘴里好像还在喊着什么。 “老大!不好——要出事——” 北京在老大身边蹦了起来。听到北京的叫喊老大拔腿就向山头冲去,口中喊道, “王义——” 尚未等老大冲出几步,就隐约听见“再见……”两个字后,只见王义一头扎进炮口,就在这时炮已排山倒海般地炸响了…… 嘴里呼喊着王义的名字,老大跪在地上,用双手拼命凿着冰冷的雪地。当抬起头,看见玫瑰红晴伦衬裤的碎片从天空飘落下来时,老大抱着北京和半天像狼一样地嚎起……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上午,老大带领全排战士在山谷中、树林间找回王义的部分残骸,又用李文书临走时,送给自己那件崭新的军大衣,为王义裹身。 晚上,在清理王义的遗物时,索副排长发现一封遗书交给了老大。端着遗书,老大环视一下全排的战士,将遗书交给北京让他念给大家。 “老大,及全体二排的战友们: 我来到阿布达里水库工地已经两年多了。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你们的关心和爱护,使我真正体会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在我孤寂的灵魂中增添几分慰籍。我由衷地谢谢你们! 忘不掉我从一个普通的战士,成长为全营先进的过程;忘不掉在老大排长的带领下,我们愉愉快快地劳动,改变我们排面貌的那些日子;忘不掉我们终日饥肠难挨时,是老大千方百计为我们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忘不掉我们在一起排练文艺节目,参加联欢晚会那欢乐的场面;忘不掉索副排长带领女战士,为我打扫宿舍帮我洗衣服时的情景;忘不掉盛夏的傍晚在小河边,老大弹琴我们尽情唱歌时的心情;忘不掉全排战士分成两队,在雪地里打雪仗那快乐的时光;更忘不掉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大家都该知道,这两年我的心情一直压抑苦闷而不能自拔。痛苦时,我多少次一个人跑进森林,想一死了之。曾几何时,我都一次次地鼓励自己“要坚强些,咬一咬牙或许能挺过去,因为母亲、妹妹在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这两者之间。每天看到大家张张笑脸和火热的劳动场面,我真的不愿离开你们。然而回到宿舍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感到孤独、恐惧。 暂且抛开回城的事不说,可水库很快也要竣工,到那时我们还是要分离的。分离后我去哪呐?青年点早已四分五裂,客走他乡。回沈阳吗?你们会说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但你们谁能想到,我每次拼命地奔回去时,其实我第二天就想返回,因为我难以目睹家里的惨状。 我的心在流血,我选择逃避。我有理由憎恨所谓上帝、菩萨、天主、老天爷这些所谓能拯救人类灵魂的一切东西,全是骗人的!如若不是,那请他们睁开眼看看……大概是我的命不好哇! 老大,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对我说的那些话。谢谢上回我不小心出了那么大的事故,营部追纠下来,是你全揽了过去,保住了我的先进,保住了我回城的基本条件,和你在一起实在是没呆够啊! 如果我下辈子还托生人的话,老大我们还在一起好吗! 还有北京,谢谢你经常请我喝酒,聊天。索副排长,你还记得吗?一次买酒从你手里拿了两元钱没给,就不给啦! 老大,二排的全体战友们,我先走一步在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你们啦!对此我并不感到遗憾。我死后哪也不去,请你们就把我埋葬在后山我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北京知道),就算是我最后求你们啦! 永别了老大,永别了那副排长,索副排长,永别了全体战友……” 永陵公社阿布达里水库二连二排战士:王义 XXXX年X月XX日 听着王义的述说,在场的全体战士早已泣不成声了…… 次日,那是一个凄冷凄冷的早晨,老大带着全排的战士,一锹一镐地掩埋了自己的战友。 营部得知二排出事后,罗营长一口咬定属安全事故,让老大来承担全部责任。对此老大没有与其争辩一句,而是默默忍受着。后来几经营、连的联和调查组反复核实,确认王义是自杀,而不依不饶的罗营长,依旧给老大一个留职查看处分。 从那以后二排的战士们,时常能听到北京哼着一曲极忧伤的歌,特凄凉。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 歌子的每个调、每个词都浸进了北京的情感。大家都知道北京在怀念战友——王义。每当这首哥响起,二排的战士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停下而不语。 10 放假前夕,高高的对象黄雪梅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阿布达里水库。在此之前,高高小子牙口缝都没欠一下。 高高荣升为排长后就和半天从他宿舍搬出。一天傍晚,老大从工地回来,刚刚洗完脸,半天就蹿蹿哒哒来到他面前,且大呼小叫, “报告,二排排长老大同志!三排排长高高请你立刻到他的宿舍去,不得有误!报告完毕——” “如果我不去呐?” “那你一定会悔出大青包的!” 说罢半天便做了个鬼脸。看了一下机灵鬼似的半天,老大顺手抓起半天脑袋顶着的皮帽子,用另外一只手,在半天圆圆的小脑瓜上狠狠摸了一把,随手又将帽子叩上。然后老大冲朴恒哲飞快打了个响指,三个人几乎同时跳出宿舍。走在通往高高宿舍的路上,半天就像去往西天取经的孙猴子似的,围着老大前后左右乱转,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 “看一眼,少一眼喽!” “狗屁!我要死了吗?” “是我要死了,一会你就知道啦。” 朴恒哲出出哒哒跟在老大身后,顷刻间他们便来到高高的宿舍。一推开房门,一股热气,一如奔驰的白马一般腾空而起。进了门,老大好半天方辨出是高高穿着大垄双行的黑色毛衣,正围着锅台在忙活。高高见到老大,便飞快地将手在裤子上抹了两下,然后一把将他拖进屋里说, “老大!你瞧瞧这是谁!” 当高高闪开身,迎面见到炕上偏着腿端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对象,笑眯眯的孙素洁,另外一个老大不曾见过。就在老大一愣神的那一刻,高高喜不自禁地说, “黄,雪,梅!” 听罢高高那微微颤动的声音,老大回手照高高前胸砰地就是一拳说, “乖乖,你这家伙也太阴了点吧!怎么一点消息都不透露哇!” 说话间,老大没忘记打量一番黄雪梅。他发现高高热恋中的女孩委实不赖,眉眼长得大大方方,气质不凡,绝对是大家风范。说话间,黄雪梅已从炕上下来,站到他面前款款伸出手说, “真不知该咋称呼您?” “别您、您的,就叫老大!” 高高抢过话茬说。 “那今后我就叫老大啦!高高在信中经常提到你。” “没说我坏话吧?” “怎么会!赞扬还来不及哪!高高前一段三番五次给我写信,让我来看看他在水库的生活,还说特意让我来认识一下你和孙素洁。” 说着黄雪梅向前拉了一把孙素洁。 “看我?普普通通农民一个。将来高高他们都走了,由我坚守在这里。等将来你们在城里呆腻了,就到这里来小住,由我尽一份地主之宜,总该可以吧。” “不是你自己,还有我!” 孙素洁把脑袋放到黄雪梅肩上瞅着老大说。 “对!还有孙素洁。” 高高说。黄雪梅接着说, “说到回城,这次我也是专程来告诉高高。我已告别了知青那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岁月。过完春节,我就去沈阳市纺织局报到。” “好哇!纺、织、女、工,不……是纺织姑娘!多富有魅力的工作。” 老大感叹道。 “我哪,还有我哪!高高你说话呀!” 这时,站在后面听得有些不耐烦的半天,钻到他们中间急煎煎地说。 “对啦,老大,差点没把一个伟大的人物给忽视了。现在我隆重推出,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家伙,即将成为我们的解放军叔叔啦……” 风趣地说罢,高高便抓下半天的皮帽子甩到炕上。 原来今天下午,半天在营部接到公社武装部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后天到武装部报到,应征入伍,将成为一名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事后老大方知,半天的姨夫乃解放军某部的后勤部长。 半天的爸爸为半天回城之事几经周折未果后,便选择了这条光明大道。但不光明的是这叫后门兵,正式入伍的战士前两天早已走人啦!看着即将开启人生暂新一页的弟兄们,不由老大在心下想,走吧,都走吧!伤感之中老大又悄悄瞅了一眼孙素洁,心下仍旧想,小洁呀!小洁,你咋这样犯傻,为何不争取回城呢?为了我吗?想到这,老大便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了孙素洁一眼,然后说道, “今天这样,女士们什么活也不许干,全部上炕将脚放到行李下面,两个字,休息!由我们男人做饭。” “为什么?” 黄雪梅不解地问。 “因为你们是天使,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和幸福!” 说罢老大把高高推到灶间,随手又塞给朴恒哲五元钱,让他到营部小卖部买点什么…… …… 在水库放假的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翌日,上午天晴如洗,举目一望,满眼都是纯而又纯的白雪。就在那个上午,老大和高高、孙素洁、黄雪梅、半天、朴恒哲一行人等,踏着松软的积雪,迎着灿烂的朝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他们走一会,跑一阵,追逐着,喜戏着,有两次还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呢。看看前面再瞅瞅后面,老大觉得一行数人除朴恒哲外,大家均分外亢奋。其一,这次回家自己是带着孙素洁的,妈妈见了孙素洁,指不定会乐成啥样;其二,高高和日夜思念的人在一起,心爱的人又回了城,此时此刻高高的心情自不必说;其三,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半天,更是欢实得可以。惟独朴恒哲,蔫蔫巴巴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无响。 回头望一眼朴恒哲,老大将搂在孙素洁腰上的手松开,停了两步,又大哥般地搂着朴恒哲的肩。朴恒哲比老大小三、四岁人很机灵又重感情。平素老大和朴恒哲也是情同手足,两肋叉刀自不消说。 每逢有冲锋陷阵等一码子的事,朴恒哲总是一马当先,平时打个饭、跑个腿、送个信、学个舌就别提多管用了。为此,他总觉得好像欠朴恒哲点啥。平时他只能是有好吃好喝的拉着他,弄个双分饭票啥的,仅此而已。 记得,一次老大被马车将前胸撞伤,看样子伤得不轻,一段时间愣是不敢直腰,甚至连大口喘气胸腔里都疼。在老大休养期间,一直是朴恒哲护其左右。一天上午,老大和朴恒哲走进后山坡,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使人顿生倦意。老大便在一个青草如茵的山道旁躺下,顷刻便睡去。看着沉沉入睡的老大,朴恒哲卫士般默默守候着…… 突然,朴恒哲发现一条野鸡脖毒蛇爬到老大身上。见状,朴恒哲情急之中上去一把将毒蛇抓住,谁料,毒蛇猛然一回头照朴恒哲腕上就是一口。当老大从梦中醒来时,毒蛇已被朴恒哲砸烂,可朴恒哲的胳膊却迅速肿起。看了眼前的一切,老大飞快将自己的衣服撕开,用布条牢牢把朴恒哲的大臂扎死,然后就带着朴恒哲,迅疾跑至营部卫生所。直至卫生员那雅鹃为朴恒哲打了解毒血清,方幸免一难。 与朴恒哲并肩走了几步见朴恒哲仍旧不作声,老大便对朴恒哲说, “不高兴么?” “没有啊!是由于你们太高兴,所以你才觉得我不高兴。对吗?” 老大搂紧了一下朴恒哲。朴恒哲接着说, “再者说啦,你们都有对象,我还光棍一条,不是!” “有人想媳妇啦——哈哈哈——” 听罢朴恒哲特逗的话,老大不觉好笑,于是便转过身冲着周围的群山大喊。喊声在峡谷间回荡着,喊罢老大又大笑。他的喊声和笑声,致使前面的高高人等无不回头张望,误以为老大精神系统出了毛病。 “相中水库哪位姑娘了?我去帮你说!” 老大问。朴恒哲寻思了几秒钟后说, “老大,说了,你可不要笑话我,啊!” “怎么会!说说说,说。” “咱排肇(满姓)溥芝。” “啊,我们一家子——皇妹?(肇氏乃爱新觉罗氏的一支脉,冠以汉姓肇,和皇帝溥仪同辈且都犯溥字,故众人背地称其为皇妹。)” 朴恒哲的话使老大大吃一惊。吃惊的原因是,在那个朝鲜族集居地区,几乎很少有哪个朝鲜族家庭能与满族以至于其他民族谈婚论嫁。一如李文书欲嫁汉人的情况,在那个地区是绝无仅有的。 “咱排的那两个朝鲜姑娘不行吗?南顺玉不好么?” “南顺玉好是好,可……老大,从心而论,我不大喜欢朝鲜女人的娇柔扭捏,反而更喜欢满族姑娘。即使有人说她们太过砬查,但我觉得她们表里如一,更可爱。若和他们生活长了,即便是被她们蹦高骂上几句,也该是件极舒服的事。相反在她们关心你,疼爱你的时候,同样也是火辣辣的。你说对吗?” “臭小子,你的心里还满有些东西,啊!这么说吧!从我这你就过不了关,抓紧找一个朝鲜女孩,不准胡思乱想!” 这话绝对没错,这是老大心底线的话。在老大看来,朝鲜人就该找朝鲜人,讲朝鲜话。满族人就要找满族人,保持着本民族习俗。这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事情。即便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朴恒哲的儿子又有此动意时,老大依旧信誓旦旦不改初衷。 老大的话使朴恒哲的脸立刻灰下一截,又不响了。走了一会,老大见朴恒哲不语,立刻心生怜爱之情,便对前面的高高呼喊, “高高——唱支歌吧——“ “唱什么——”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这歌是朴恒哲教会他们用朝鲜语唱,现在老大选择唱这首歌,完全是为了,哄一哄朴恒哲。)” “好——” “收山内……海嫩机苟……帕兰菩伦泰……浑都西来侬门冬晒……汗涝收因内……阿妈呢……亚根沙流……高刺盘流干……” 唱着唱着,老大便偷偷瞅了朴恒哲一眼,发现朴恒哲也附和着唱了起来。老大太清楚不过,朝鲜这个民族是经不住歌曲和舞蹈的诱惑。歌声起来的时候,老大和朴恒哲已经追上高高他们了。老大一只手搂着金恒哲,一只手挽着孙素洁,他们阔步前行。 行至一条小河的冰面上,朴恒哲挣脱开追向半天。这时,老大又重新搂着孙素洁的腰肢静静又走了一会后,孙素洁扬起脸对他说, “回去要看看娃噜嫂吗?” “当然!” “你的父母会接纳我吗?” “当然!” “那,你的父母呐?” 老大反问道。 “他们好像知道一点,是弟弟回去说的。等我回去在慢慢和他们讲,估计没问题。” “如果他们不同意呐?” “我想不会吧。先不说这些,你兜里还有钱吗?” “有,你问这干啥。” 其实老大兜里早已是空空如也。孙素洁续着前面的话题说, “上回你给我的十元钱,还没花。我原打算用它给你买件的确凉衬衣。这些日子,我自己又攒了十元钱,这些都给你吧。” “为什么?” “为什么,一年没回家啦,给家里买点啥,还有娃噜嫂那。” 说话间,孙素洁便掏出钱,连同她那小手一同插进老大的大衣兜里;然后依着老大,用小鸟一样的眼睛,闪着美丽善良的光,冲他微微笑。俯下去老大深情看着脸蛋冻得红红的孙素洁,然后将自己的大手也伸进那个大衣兜里,紧紧握着她那冰凉的小手。 就在老大握住孙素洁手的那一刻,心下不由地感慨着人世间的真情。 以老大之见,贫寒和真情是一对孪生兄弟。细想想,一对患难夫妻生活在极其清贫的日子里,往往情深意笃。苦难中的女人,总会省吃俭用将积攒下来的钱,为自己的丈夫添件新衣;而在外面摸爬滚打的丈夫,宁肯少吃两顿饭,回来时腰里也要夹条漂亮的方巾啥的,送给自己心爱的妻子。那种情感令人叹服!大概有一篇外国文学作品《圣诞礼物》就如是说。 还有,清贫日子中的邻里间,也会今天我送你一碗粥,明日你接济我几个饽饽,一家有事举巷皆出,相互支撑着度日。真是情真意切,水乳交融之景象!试想时下,以我为中心人们的那种自私、冷漠不知上帝该做何解释! 日子富裕后的夫妻,相互猜疑离心离德,以及大有痛恨对方不死,胸怀冲出围城之决心;或干脆砸锅散伙,且洋洋洒洒一离了之,口曰已出了围城。出将围城的女人,便大势疯疯颠颠,四处寻找自己梦中男人;而冲出桎酷的男人,则大有不挑尽天下美色绝不罢休之嫌。更有甚者,昨夜还在一起媾欢云雨之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欲,次日便反目成仇,情绝于千里之外,且面无愧色,尚不知廉耻行走于市。这实乃人之大悲,天之大悲,地之大悲也! 邻里间更是高墙以堵,老死不相往来。更有甚者,还要坐观他人之笑话,为谁家翻车打误,而窃喜者大有人在。官场上的虚伪自私尔虞我诈,商界中的坑蒙拐骗,官员中的贪污腐败比比皆是,昔今之比竟有如此天壤之别啊…… 不消几时,三十多里的山路就被他们甩到身后。 一踏进古老的永陵镇,这里已是热闹非凡了。街两侧全部都是古朴典雅,带有浓重历史沧桑感满族风格的青砖青瓦房。大多瓦房虽已破败陷落,但依旧在显示着昨日的辉煌。 沿街,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什么赵家铁匠炉、佟家麻绳铺、吴家大车店、刘家鞭杆铺、钮家乌拉铺、穆家油坊、鲍家糖房、于家裱糊铺、王家喇叭房、扬家点心铺、李家剃头、肖家掌鞋、苏家馆子、金家合罗馆等等诸如此类的小商铺从西至东一溜排开。林林总总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 年关在即,人们相沿旧习,置办年货、走街窜巷,人来人往,整个被白雪覆盖着的小镇顿时喧闹起来。 正当老大陶醉在这古老的街镇,脑海里浮现出大清帝国如日中天,历届皇帝东巡拜谒祖陵,驾临此街时的情景,突然,人群中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寻声望去,老大方知是营部卫生员那雅娟,拖着一个差不多比她人还要大的木箱子,在冲自己摆手。一看那雅娟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她已走在回城的路上。因为每日只有一班公共汽车,现早已过时了,因此,老大和高高只好把那雅娟接到阿哈伙络。 那天晚上,正当妈妈姐姐等一家人与孙素洁亲热至极之时,那雅娟含泪告诉老大,自己回城的经过和一件令人怒不可遏的事情。 据那雅娟透露,食堂经常往苞米面里掺的麦麸子是国家调给吃返销粮地区做饲料用的。公社按着上面的指示精神,将其按着猪饲料调给阿布达里水库。可水库为什么往人吃的苞米面里掺呢?那雅娟告诉老大,以罗营长为首的人,将麦麸子替出来的粮食偷偷卖掉。卖回的钱,一部分堵了一个重大的亏空,(什么亏空那雅娟没有告诉他。)另一部分他们就私分了。听罢那雅娟的话,老大立刻联想起,战士们吃麦麸子窝头难以下咽和嗷嗷叫拉不下屎时的情景,便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王——八——蛋——” …… 第二天早晨,在苏克素护毕拉桥南,老大为孙素洁拦截一挂回家的马车,转而又将高高黄雪梅和那雅娟送上长途汽车,然后又搭车把半天送到县武装部,亲眼看着半天将崭新的军装穿上,方独自返回。 回到永陵镇已晌午歪了。忙活一个上午,老大感觉很累,脚下几乎无力前行。默然的老大走在街边的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山里的一个慈母那样,将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一个个送离大山,而自己却孤独地守望着这座大山,时常怅然望着孩子们走出大山的方向…… 随着车水马龙般的人流,老大木然被拥入供销社商店里。进了商店,老大没有买任何东西的打算,只是很久未能光顾于此,看看而已。是迎面而来人手里的大红纸提醒了他,觉得自己也该买些纸,给家写几副春联以图吉祥。想毕,老大便向卖纸张的柜台走去。刚挪出几步,突然他眼前一亮,心头立刻激荡了,是娃噜嫂站在柜台前面在买东西。惊喜一过,老大便凑了上去,悄然站到娃噜嫂身边,瞧见她正在买肥皂。瞧了一会,禁不住老大咳嗽两声。听到咳嗽声娃噜嫂扭头一看是他,便有些吃惊地说, “你咋在这?” “侦察,侦察你,看你干啥坏事没有!” 说着老大就把身体向娃噜嫂身边靠了一下。里面的售货员瞅了他一眼,然后丢给娃噜嫂一块肥皂,转身又去答对其他顾客。娃噜嫂见售货员离开,便小声说, “都有对象的人啦,还没正形!” 老大会心地一笑,然后就拖着娃噜嫂买了大红纸,又陪娃噜嫂买了些过年用品,便双双走出商店。走在回家的路上,娃噜嫂问道, “高高、小洁他们都走了?” “一个一个都送走啦!” 老大故意伤感地说。 “和小洁处得还好吗?” “怎么说呢……” 想了一会老大接着说, “还行吧!给你打个比方,小洁就像一杯淡淡的清茶,饮久了仔细品品似乎有一丝丝香味存在,而你呢,永远是一杯浓淡相宜越饮越有味道的茗品!” 说罢,老大冲娃噜嫂孩子般地笑了…… 说说笑笑,老大和娃噜嫂很快就回到了堡子,又一块走进娃噜嫂的家。进屋后,老大和娃噜哥刚说上两句话,娃噜哥就被生产队会计九子喊走,说是牛肉分不下去了。 娃噜哥走后,娃噜嫂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靠着炕上的被垛,给孩子缝新衣服。依着炕沿,老大趴到娃噜嫂肩上,看她缝衣服。娃噜嫂一边缝衣服,一边慢慢给老大讲阿哈伙络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娃噜嫂告诉他,今年娃噜哥带着生产队的社员干得如何如何好,庄稼收成比去年多出几成,农闲季节搞了多少多少副业,今年的分值又如何高达8分3 厘…… 听着听着,老大将头抵着娃噜嫂的胸脯,躺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 睡梦中,老大恍惚觉得有几颗大大的泪珠落在自己脸上。舔了一下脸上的泪珠,老大幸福地笑了…… 八月里的一场夜雨,把原本如黛的青山洗礼得愈发鲜亮。清晨,推开门扉,浓浓的青草和绿叶的幽幽芳香弥漫着整个院子,弥漫着田野,弥漫着山坳和峡谷间。 灿烂的阳光渐渐拂去宛如柔丝一般那薄薄的迷雾,豁然开启山岚起伏的一幕。停留在叶片上的雨珠,迎着霞光闪着颗颗晶莹。阳光下,它们从高处向低处的叶片跳跃,从低矮的草叶上滑入山的怀抱,然后又悄然钻入厚厚的腐殖质下面,汇成微微细流走下山坡。 八月的大山已悄然敞开她那胸怀回报着山民,葡盘变红,早杏泛黄,榛子满仁、棠李子也熟了…… 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据说是水库建设四周年的日子,营部未安排庆典活动,只是在那天晚上改善一下伙食,以犒劳劳苦大众。但见食堂门口有告示为证:“为庆祝建库四周年,晚餐每人两个全面馒头(全面就是,连同小麦皮一同的粉碎的面粉。),一大勺猪肉炖粉条,望周知。”不用说这绝对是一顿千载难逢的美餐,实是令人垂涎欲滴啊!记得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战士们无不欢欣鼓舞、欢声雀跃,且大有奔走相告之势。尚有余下者,围在宣传板左右观之,个个无不翘首舔唇,还真有吃到猪肉炖粉条的意味。 傍晚收工时分,战士们皆踏着整齐而又焦急的步伐回到宿舍。没等那大胡子一声解散的口令喷出,战士们呼啦一下做鸟兽状散开,俱一头扎进宿舍,抓起饭盒,飞也似地奔向食堂。 看他们的样子,仿佛真的是世界末日到来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餐。众人皆想,好歹弄个饱食鬼再去见上帝不迟。食堂一排付饭窗口,一时人满为患。食堂管理人员组织大家排队,终未果。上百号人糊在窗口,互不相让。外围驻足之人,时而向窗口翘首,时而引颈探头视从里面端出的“佳肴”。看者无不唏嘘不已,脸立即灰将下来,弄出个大失所望状,且抱怨里面的肉委实太少。从窗口钻将出来的人,大有从战场下来那股凯旋劲。有的头发上挂着粉条,有的衣服上已被人洒上油汤.,其惨状莫睹。 等了差不多两袋烟的工夫,一场激战终告结束,而现场却狼狈不堪。不晓得哪两位运气如此之差,吃了翻桌席佳肴全然叩至地上。看罢眼前的一切,老大择一脚下好走的地方,来到窗口。当眼前一名女战士打完饭把窗口让给他时,突然老大眼前为之一亮,是地主在里面;再向其他窗口扫一眼,“好家伙!”丁兰英也在窗口。此刻老大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唉哟,二排的战士皆站在自己身后。看罢老大甩了甩耳朵会心一笑,里面的地主和丁兰英的大势“恩赐”自不必说。愣头愣脑的地主,还笨拙地塞给老大一个纸团。转过身他用一只手捻开纸团一看, “晚上十点哈什后面取,不要走原道,走胡小枫家园子道。” 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出自于地主之手无疑。字写的虽说差了些,但内容却是令人振奋的。心下老大在想,今晚定是又有馒头吃,弄不好还有“佳肴”呢!边想老大的嘴下却未怠慢,呼啦呼啦几下主副食皆一扫而光。饕餮呀!当老大把脑袋从桌上抬起时发现,一桌二排的战士皆饕餮完毕,均齐匝匝视着自己,无不呈现出意犹未尽之状态。席间老大暗自吩咐朴恒哲,和另外一个叫洪亮的沈阳知青,晚上按计划行事,并告其行走路线。一切安排妥当,自不必说。 夜近十点钟时,外面虽偶有零星狗吠传出,山沟里实是万籁俱静。一身短打模样的朴恒哲和洪亮,冲老大一挥手便闪入夜幕里。背靠间壁墙,老大坐在炕沿上将双腿舒展开,盯着墙上的蜡烛,做沉思状。心下老大在想,二排战士宿舍的灯一准都亮着。战士们一定都在翘首以待,思想着至少可分得一个馒头,抑或那诱人的猪肉炖粉条,以及其他之类的什么好吃的。想想这些饥饿的战士,老大便忆起前日营部广播喇叭里的一番话,令老大摇头不已。 “……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我们已走在社会主义康壮大道上…… 盯着橘黄色跳动的烛光,老大又想,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夜晚,大家为等候一个全面馒头而围守烛头的情景,将来会如何讲给自己的后人听…… 正在老大感慨人生岁月峥嵘之际,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听罢,老大心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因为如此之晚,不会有什么人在外头,只有朴恒哲和洪亮两人。 如此一想,老大便一翻身蹦到地上,欲出去看个究竟。然而尚未等他将房门打开,门哐地一声被人撞开,然后闯入老大眼里的便是洪亮架着朴恒哲。朴恒哲仅说了一个“老”字,“大”尚未出口便倒下了。这时老大才仔细一瞅,见眼前的朴恒哲满身是血,且血流如注。看到眼前的情景,老大冲洪亮猛地咆哮起来, “怎么啦——啊——” “是……是,胡小枫用镰刀砍的!” 听罢洪亮的话,老大嚯地从门后捞起一把铁锹,一步便冲了出去。恰在这时,身后洪亮的喊声将老大震住了, “朴恒哲咋办——” 洪亮如此一喊,老大猛醒便狠狠将手中的铁锹摔到地上,反身背起朴恒哲就往营部卫生所跑。到了卫生所,卫生员一看朴恒哲有两节肠子当啷在外面,吓得卫生员立刻对老大讲,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伤员送往永陵镇医院。疯了一般的老大跑到营部一脚将门踹开,无人!旋即他又反身冲进营部司机的宿舍。从床炕上老大一把将司机捞起。当睡梦中的司机执执拗拗,声称没有领导指示时,一个耳光早已将其挝到地上,复而老大又把司机捞起吼道, “走——今天你要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要你命——” 司机见老大满身是血,眼睛鼓出老高且血红,便知趣地去发动卡车。这时全排战士皆闻讯赶到,于是老大瞅了大家一轮说, “谁兜里有钱!” 顷刻间战士们一块、三块、五块,十块皆倾囊而掏。索副排长一下就从腰里抓出五十元来。想想时至近三十年后的今日,老大将如何对自己后人讲述那个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接着老大吩咐那大胡子,凡事不要轻易妄动,一切等回来再做理论,便带上北京等几个战士蹦上汽车…… 在永陵镇医院手术室外面,洪亮向老大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洪亮和朴恒哲出去后,按着他指定的路线行事。可走到胡小枫家南面的菜园,他俩为了节省点时间,改变了原来路线,便翻过胡小枫家菜园的低矮障子。恰在他俩行至,胡小枫家菜园南侧的两棵棠梨子树下时,孰料埋伏在树下的胡小枫向他俩扑来,且下此毒手。后来老大知道,胡小枫家菜园南面的两棵棠梨子树,已挂满果实。椐胡小枫讲,每天都有水库战士偷他家的棠梨子,故此…… 谢天谢地!朴恒哲尚没有致命的刀伤。后背两处刀伤,没有砍透,仅局限于皮肉之苦,里外缝了三十余针。右肋下被豁开近十公分的口子,把裸出的肠子塞了回去再缝上,便万事大吉。但椐大夫讲,那一刀险些未伤及肝脏,实乃万幸。 第二天早晨,昏昏欲睡的朴恒哲苏醒过来冲老大勉强一笑。大夫按例为他测量体温、血压、心率等等。在确定一切都正常的情况下,老大令洪亮和另外一名战士留下护理朴恒哲,然后握了一下朴恒哲的手。老大带着北京等人拦截一辆去往桓仁的卡车返回阿布达里水库工地。 11 在翻跃返回阿布达里水库崎岖陡峭的山道上,跟在老大身后的北京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老大,回去后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以血还血,还用问吗!” 不假思索地老大答道。 “不行,断断使不得!” “为什么?” “老大,你知道胡小枫是什么人?” “不就阿布达里大队,吊熊赤脚医生!” “你知道他是罗营长的侄子么?” “不知道!怎么个侄?” “椐我掌握,胡小枫管罗营长的老婆叫姑姑。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住的那个堡子,绝大部分社员都被迁走了,惟独胡小枫家没走,这里定有摸摸。另外,这件事现在营里肯定是知道了。如果你把胡小枫给消了,罗营长会放过你?到那时,弄不好不是胡小枫进去,而是你!你心里比我更清楚,罗营长早已把你恨之入骨。按他盘算,早该把你赶出水库,可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动你,因为他再清楚不过,首先他们也承认你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另外你有影响,如果动了你,恐怕整个二连又要跨掉,甚至其他连的那些哥们,也要趁机捣乱。所以他现在只能是违心利用你,那么一旦你出事了,岂不正中其下怀,且轻而一举将你搞掉。” 听了北京的一番话,老大狠狠瞅了北京一会,心下想,多读几年书果然不同凡响。北京见老大有入车入辙之意,便续着前面的话说, “以我之见莫不如把这件事交给营部,看他们如何处理。反正是我们的人,被人砍伤,我们占居绝对的优势。那么最理想的结果,以伤害罪将胡小枫那小子送进去住上半年,然后再给朴恒哲包工养伤。至于以后何去何从,那是我们的事!” 听罢北京的话,老大甚觉有道理,不能说是心悦诚服,也算得入木三分。再有目前的老大,做起事来也不比往日,凡事还是要动动脑筋的。可最令老大伤神的是,为什么事事都与罗营长撕扯不开,是否应了那句冤家路窄的话?再想一下,罗营长等人作恶多端,什么迫害知青,贪污受贿,营私舞弊,以及用麦麸子坑害战士,塌方,王义之死等等一系列事件,罗营长皆脱不了干系,难道就没人管了吗? 有人如是云,最肥的差事莫过于类似这样的短期工程。工程一结束,几年后便人死帐烂,谁管谁呀。那你们也别太过于了吧!想到这,老大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爬了一段山道,在登临一座山头时,老大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北京说, “不行!北京,你得马上返回医院。” “为什么?” 北京不解地问。 “北京你想想,朴恒哲和洪亮他俩,为何闯进胡小枫家菜园?” “去食堂啊!” 说到这北京猛醒,一巴掌拍到自己脑袋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 接着老大说, “北京,决不能把我们同食堂人,里应外合往外弄东西这件事捅出去。如若此事东窗事发,到那时,我们非但官司打不赢,还要被人咬上一口,甚至连累他人。” “那你觉得,朴恒哲和洪亮他俩应该咋说?” 北京问。 “这样!你见了朴恒哲和洪亮,就告诉他俩这样说,‘听人说食堂在炸麻花,所以就想去看看热闹,为了尽快到达,所以抄近道方才误入胡小枫家的菜园。’” “行!” “一定要让他俩咬死。清楚吗?” “清楚!” 说罢北京调头顺原路返回。 回到阿布达里水库工地,已是下午。整个工地一如往常,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坝上彩旗飘扬,各连各排的战士们依旧是欢歌笑语。 从今年春季到夏季,老大所在连队的任务仍是筑黄泥芯墙打夯。孙素洁所属的三连,和老阚大宾所在一连分别从大坝两侧推沙石方。除此之外,各连还抽调部分精干人等用石头砌护坡,如此一来大坝是与日俱增。为了抢进度,他们连还是三班倒,那天刚好他们排上白班。工地上索副排长正领喊号子,指挥战士们打夯。那大胡子见老大从大坝下面爬上来,立刻迎了上去。喊号子的索副排长见到老大也停住了口中的号子,示意大家休息。老大站到大坝上,战士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看着热切的战士,老大压低了声音告诉大家, “朴恒哲没有太大问题,已经脱离了危险!” 说罢,老大冲战士们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散开,原地休息。然后老大将那大胡子和索副排长拖到一旁问, “营里、连里知道此事吗?” “连部刘连长和朴指导员都来问过。不知他们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说朴恒哲和洪亮是偷人棠梨子被人砍了。听说营里也知道了这件事。” 那大胡子答道。 “营里来过人吗?” “没有!就今天上午,罗营长跑到大坝上转悠一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看那样子,营里没有管的意思,这事可能就不了了之。” “想的美!” 老大愤然了。 当天晚上,老大饭都没顾上吃,就跑到连部,恰好连长和指导员都在,他便提及此事。刘连长见老大脸色发青赶忙说道, “为此事专门找过营里,我和朴指导员。(又是他那倒装句)人家说你排战士,偷了老百姓家的棠梨子才被人砍伤,是吧?让你好好管一下你排的战士,营里说。” “那他们行凶伤人,就没人管了吗?” “人家说,活该!” “谁说的——” 听罢刘连长的话,老大啪地一拳砸到桌子上,向刘连长发问。一拳下去险些没把桌面砸断。见老大火冒三丈,刘连长自知刚才话语不妥,便用他那短小的算盘珠手指,挠了一下榆木疙瘩般的脑袋,为自己打着圆场说, “人家营里没说,活该,不是!是我自己瞎理解,是吧!” 一边说刘连长一边求援般地冲着朴指导员努了努嘴,意思说,你指导员也得说说,要不这小子又该急猴啦!这时坐在一旁的朴指导员说, “老大,人没事,就好。” “谁说没事?” “罗营长说的。” 听了朴指导员的话,老大不由吃了一惊。看来罗营长已经与医院方面联系过,这么快!朴指导员接着又说, “老大,你说这事该咋办?” “咋办!通过营里和当地民兵把凶手抓起来,送进大牢!” “咳……目前看,营里没有深管的意思呀!” “那把人砍完就拉倒了?” 朴指导员现出一脸难色,不语。这时老大抬头一看,刘连长的坐位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这老家伙像条小鱼似的,溜之乎也啦!在回宿舍的路上,老大心乱如麻甚觉问题棘手,走了好一阵子心方略微平静下来。仔细品一品,刘连长和朴指导员话语的弦外之音,老大敢断定,他们一准是在营部碰了钉子,才做无奈状。事至如此,再装秀咪断然不行,故老大决定明天上午,自己要亲自找罗营长谈。 次日老大早早便来到营部。说来也巧,一推开营部房门,迎面就碰到罗营长往外走。老大说, “罗营长,我找你有话说!” “什么事?我现在没工夫。” 一边说罗营长一边向外走。看着罗营长那不可一世的背影,一股怒火嗖地顶到老大脑门上。可他又迅速将火压住,咬着牙说, “那我下午还来找你!” 说话时,老大气得嘴唇发青,声音颤抖。回到工地,一个上午老大都阴沉着脸,泱泱不快。下午两点钟一过,老大拔腿就往营部跑。到了营部,老大仍旧被罗营长那“没工夫”顶得一愣一愣的。 晚上回到宿舍,老大独自躺在炕上,思想今天让罗营长把自己给玩稀了。自己的战士被人伤害没人管且不说,自己好像也让人侮辱一番。想到这,在气愤之余老大暗自发誓,“非要讨回个公道不可!” 按说知难而退,抑或学一下“和为贵”、“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失以为上策,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老大以为在满族人的血管里,压根就没流过那些东西。他们的血管里奔涌更多是不屈不挠的征服,以及强悍的争斗,甚至是无休止的火拼与仇杀。设想,若没有这些东西,他们将如何面对这莽莽大山,去征服那些凶残暴虐的野兽,以及其他部落的侵扰和团结一致共同抗击外来侵略者…… 这时老大想起,巴黎公社军事委员德勒克滋说得多好,“人生在世就是为了行动,为了斗争,即使失败也胜过鄙俗的安宁……” 第二天一早,老大一屁股就坐到营部办公室不走,准备打一场持久战。营部的通信员、文书、勤务一干人等,见他黑着脸的样子,没人敢与之搭话,均在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私云:“不知何事,这家伙又来劲啦!”。起初,罗营长瞧见老大,眼珠子轮子般转动一下,又甩下一句“没工夫”,便大摇大摆走人啦!同时鼻子里,还像马一样喷出一个奇怪的声音。 上午十点多,罗营长回来一次,急欲进屋,可一探头,发现老大仍直挺挺地坐着,又龟缩了回去,心说,“这家伙要干什么?”复而又无踪影。 下午一点多钟,被人差遣来的朴指导员,闪进来企图说服他,终未果。四点多钟,又有教导员露面,不管教导员如此这般地如是说,老大只有一言以回之,“我要和罗营长谈。”对于教导员这人,老大心里极其有数。教导员人生性懦弱,做事没立场,就连罗营长的锅他都能刷。另外罗营长在水库,早已大权在握,且一手遮天,和别人谈此问题,犹如搁靴挠痒,狗屁事不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大没动坑;天已煞黑了,他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大约在晚上八点多钟,罗营长终于露头了。罗营长重重将房门推开,便气急败坏地冲老大发问, “你想要干什么,啊!这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战场,决不是给阶级敌人趁机破坏捣乱而提供的场所!” “谁是阶级敌人?你把话说清楚——” 以十倍于平常说话的声音,老大吼起。 “不是?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就想,找你这个官僚谈谈,不行吗!” “谈什么,你说——” 罗营长恶狠狠c艘豢诓韪缓蠼韪走训仫娴阶郎稀@洗笮必恳谎勐抻ぃ叩囟运担? “我排的战士被人砍了,你为什么不管。你不是水库的领导吗?被砍的不是你的战士!” “我怎么不管啊!我又怎么管!啊!你排战士半夜跑到老百姓家里偷人家东西,你非但不去教育他们,还跑到我这里来放赖,啊!以我看,你那灵魂深处是有问题的,啊!奉劝你在灵魂深处好好地要闹一场革命。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更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才行啊!” “你用不着给我讲这些大理论!我就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偷东西。” “不偷东西,半夜跑到人家院子干什么?啊!” “跑到人家院子,就意味着偷东西?岂有此理!不和你废话,我问你!我们的人现住在医院,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管不了,那叫自作自受!” “你说废话——姓罗的!今天这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怒不可遏的老大一拳凿到桌子上,将桌子上的茶缸震得乱蹦。此举足把罗营长吓得一愣神,随后便叫了起来, “还反了你啦——啊!你这个黑五类子弟,告诉你放老实点。对于你这号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干饭的。让你当排长已经就给你重新做人,改造自己的机会。不行!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你赶家去——” “姓罗的你听着——到最后不一定谁把谁赶回家,想把我赶回家!老子还不侍侯你这个流氓——臭——流——氓——” 在营部办公室,老大跳起脚吼得青筋暴起。吼罢他一脚将门踹开。门开后,老大一眼便看见那大胡子、索副排长、高高、北京等人围在门口。再瞅一瞅其他窗户上,均趴着一些围观的人。因为老大知道今天自己的排是上中班(即16点至24点)便不管不顾地朝大坝走去,其他人立刻尾随其后。边走老大边愤怒地咆哮着, “奶奶的!不侍侯这帮王八蛋……” 还没等老大的话音落下,北京追到他身旁说, “老大,这个时候首先需要冷静,其次还需要冷静。以我之见,不是你不干啦,而是我们大家都不干了,罢工!” “对!罢工!罢工——” 高高在后面也如是说,众人皆说对!停住脚步,老大环视一下周围的弟兄们,便一巴掌落到北京的脑袋瓜上说, “对!把姓罗的流氓,赶出水库——” 在大坝上,老大又对众弟兄们一五一十讲述了近两年来罗营长的所作所为。这些弟兄们一听到女知青和麦麸子等事,皆蹦高骂娘,口说,坚决不干了,讨个说法。 北京一激动诵出罗曼 "罗兰的《贝多芬传》中几句话,“不经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砺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民族致命伤。”在我们这一代,让民族致命伤见鬼去吧! 罢工,就从他们排的那个中班开始了。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大坝上围坐着二排的全体战士们。战士们扯着嗓子,一直把歌声唱到子夜收工为止。什么《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团结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等等。但最感人的,莫过于北京所创作的那首《阿布达里水库战士之歌》。 夜班是高高三排接的班,他们自是如法效仿。一排排长慕文利乃当地满族人氏,红脸汉子一个。一排人手弱,在日常生产中,每逢月底季末盘点总是完不成任务,大多都是二排伸出援手。私下里两人小酒没少喝,且也是称兄道弟肝胆相照自不必说。到了工地,慕文利得知那两个排均已“高举义旗”,二话没说也揭竿而起,自是加入其列。 如此一来,整个二连的热闹算是大了,急得刘连长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一会找这个说说,一会又拉那个谈谈,可吃了秤砣的人等,全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面孔。 营部见状微感不妙,便三番五次催调刘连长。自然是“大碗面”不可缺少。在上面被人“暴撸”一顿的刘连长,回到下面兔子大的人都不买他帐。急得他耷拉着脑袋直打磨磨,逼到尽处在没人的时候,还偷偷打了自己嘴巴,口中连连叫苦。 为此刘连长曾多次跑到大坝上哭叽尿怏哀求过老大, “这何苦,小子!竟干些傻事,你。你说说你干的这些事,那件是为了你自己。哥们意气也得分分啥事,啥时候,是不?” 坐在大坝的石夯上,老大瞅着战士们不语。见他不语,刘连长小眼睛转了一轮,又凑到老大跟前哈下腰,两手活像大苍蝇搓手似的,意味深长说道, “要是会来点事,处事圆滑一点,与上面搞好关系,小子!凭你的能力,今后提连长再弄个副营长,你。将来水库修完了,公社能不给你安排工作吗!这不就跳出农村这个火坑。这是多好的一条路哇!再说有些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干活去吧,听叔叔话……” 说着刘连长就伸手去拉老大。老大猛一拎哒,然后就斜了刘连长一眼。心想,见了领导就装三孙子、点头哈腰、巴结奉承、胁肩谄笑、送礼送人现在满目皆是,曰生存艺术,可自己干不来!人坏透了,这才十几年啊!国人哪! 见刘连长那可怜样,老大心里忽而软了一下,耳边顿时又响起李文书的那句话,“这人特别好”。后来老大也承认此人不坏,朴实善良,在这人整人的时代他从不整人。可也不能因为你刘连长的不易,而放任那个流氓为所欲为,不是。换言之,一个人就为自己活着,急功近利,投机钻营,就算计自己那点蝇头小利,一己之利,那还叫人吗? 就是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气,在后来人生路上,使老大受害不浅! 起初朴指导员从内心倾向于老大,因为他也风言风语听到一些有关罗营长专横跋扈的事情。后来朴指导见事情越闹越大,又怕老大不好收场,故反过来又劝他。自不量力的朴指导员,事至如此这岂能是你能劝得了的。 这时,黔驴伎穷的刘连长,且不惜动用他认为的重磅炸弹,让孙素洁出面规劝老大倒戈或鸣金收兵。当老大见到孙素洁时,不由分说就瞪了她一眼,然后又慢慢将她推走。看来在这节骨眼上,只有一人能把这头倔驴拽回来,那便是娃噜嫂,可惜刘连长对此是一无所知。 罢工的头两天,营部广播喇叭里反复放送着, “全体指战员同志们请注意,全体指战员同志们请注意——你们不要受一些坏人蒙骗,要提高警惕,以阶级斗争为纲,要沿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大方向乘胜前进……” 有关罗营长等人的一些罪行不胫而走,且迅速蔓延,一时间把水库弄得是满城风雨,皆议论纷纷。如此效果,老大叫准定是高高、北京等人所为。这足以验证了一个政治家的经典论述,或一句至理名言,“要想推翻一个政权,就得要先造成舆论……” 他们连的揭竿而起以及罗营长的卑劣行径一经传出,大大激发了邓恒、老玄、大宾、田亮、李杰等其他连一干人马的热情。如此人等,迅速活跃起来,且大有摇相呼应,誓死声援之势头。 一个事实老大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便是,一则罗营长等人的做法太卑鄙,大家要团结一致斗争下去,争取营部改善他们的工作,别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的!二则水库百分之九十为年轻人,且又很大一部分是知青。说到知青,就是过去的红卫兵,这些人素有以搞游行、静坐、绝食、请愿、罢课啥的为家常便饭,且有捻手就来之功。自打他们被散落到这山沟里,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苦。眼下这一闹腾,革命的激情便死灰复燃,个个亢奋得生怕事情小,或草草收场而影响他们重温旧梦,不是! 罢工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首先是一连邓恒、老阚大宾的那个排主动向他请战。然后便是三连李杰、田亮的那个排亦紧随其后,没有两天水库就全面停产了…… 罢工的风潮演变得如此迅速,且声势浩大,是罗营长始料不及的。他断断未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而又如此棘手,大有继续恶化的趋势。身为水库的总指挥,事情搞到这种田地,谁是谁非姑且不论,就集体罢工这件事,他甚觉没法向公社领导交代,对不起江东父老。 当初罗营长原以为,让连里下去做做工作,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在看来,事态的演变决非在他控制之中。甚至他予感到,这恐怕是一场阶级斗争才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期间罗营长也曾动用了各连的指挥员,分头下去做工作,同时还严令阻止新的力量加入,且要层层瓦解,但效果实在令人大失所望。一度罗营长为此着实头疼,甚觉问题棘手。附加工地上的流言蜚语 是直接冲自己来的,说到底心还是有点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罢工持续到第四天上午,他同意罢工人员派出代表与营部对话(谈判)。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战士们如同安源煤矿罢工大获全胜的矿工一般,心头为之一热,且革命激情进一步激发,大有欢呼雀跃之势。 谈判代表自是由老大率领。代表们绝大多数是各连的排、班长或骨干啥的。谈判桌前,北京大显身手且慷慨陈词,俨然一派大政治家的风范,讲到卡啃时,竟还像列宁一样,将手标准地伸向斜上方,眼神也随之而去。 “……首先我们请罗营长及营部全体领导,给我们解释如下之问题。这些问题,恰是全体战士们最关心的,也是酿成时下之结果最核心的问题。 一,关于知青回城名额问题,请问公社前后总共给水库多少名额,都分给谁,为什么?这里面是否有迫害知识青年和谋取私利的行为。 二,麦麸子的问题,请问公社调给水库的麦麸子,是喂猪的还是给人吃的,如果是喂猪的饲料,那么为什么给战士们吃,目的何在?后面是否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三,塌方问题,请问造成这样严重事故,由谁来承担责任……” …… 谈判失败的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罗营长他们,无法解释北京所阐述的诸多问题。故罢工仍在继续着…… 那是谈判当天下午三点多钟的事情,罗营长在工地广播喇叭里,代表阿布达里水库工地指挥部发表重要讲话, “全体指战员同志们……你们要认清当前形势,水库工地有阶级敌人在捣乱破坏。他们的矛头是直接指向“农业学大寨”,企图要颠覆红色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现在我郑重宣布,营指挥部的决定……撤消肇希杰的二连二排排长职务,开除水库,永不再用。对二连三排排长高高予以撤消职务,开除水库。王克(北京)留水库察看。邓恒……” 尚没等罗营长宣布完毕,广播喇叭戛然而止。大坝上的几百号战士,同时向放置喇叭的山头望去,只见田亮光着膀子,站在山头上,拼命摇着手中的背心。战士们顿悟定是他掐断了喇叭线。就在这时,工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突然凌空拉出两副大标语。两排大字赫然而出, “打倒水库的流氓蛀虫还我战友”“坚决挖出坑害剥削水库战士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标语下面是邓恒站在高处,用铁皮卷的喇叭,在带领大家呼喊口号。巨大的口号声浪几乎要把山推倒…… 罢工进入了第五天,整个工地百分之八、九十人均都加入其行列。即便没在行列的,也都停工,静观事态的变化。罢工的战士们,整齐地坐在大坝上,黑压压一片。可奇怪的是,这一天整个工地没有喇叭声,也没有上下来回走动的人影,就连各连的领导也均未露面。一时间,水库工地显得异常的沉静。沉静的令人心里有些发空。 转而到了第六天上午,一切仍旧如此,整个气氛一如激战前夕的短暂宁静,此状或多或少给人平添了几分不祥的兆头…… 中午一过,是一阵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顷刻间打破整个水库工地的沉静。听到轰鸣声,大家的目光皆不约而同投向下面进水库的方向。只见在进水库路的那端,桦木林边,歪歪斜斜拐出几辆大卡车,径直朝大坝方向驶来。卡车沿着山路越行越近,近得战士们均已看清,卡车上满是全副武装的公安人保和武装民兵(那时已经恢复了公检法,但极不正规。那时不叫警察称公安人保。)看上去足有二百余号人。 转眼间,卡车驶到大坝下面,这时战士们突然发现罗营长人等也在其中,且对着上面的战士指指点点,不知所云。不一会,卡车上架着的广播喇叭,开始对战士们喊话, “阿布达里水库全体战士们!我们是县公安人保组的,奉命在执行一项缉拿现行反革命的重要任务,请你们要认清形势立即散开!立即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宿舍——否则后果自负! 现在宣布,新宾县公安人保组第XXX号拘捕令,……肇希杰、高高、王克、邓恒、田亮……犯有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抓革命促生产最重要指示的现行反革命罪,立即拘捕,缉拿归案——” “请其他人立即散开——立即散开——” 大坝上的战士们均肃然地立着,无一人离开。 “再给你们最后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下面的喇叭又喊起。战士们仍旧没有动,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整个工地死一般的静…… “开始行动!” 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公安和民兵立刻向大坝上冲来。面对如此汹涌的来势,大坝上的战士没有一个人畏惧。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嗓, “让我们挽起手来,斗争到底——” 顷刻间,迎着公安那面的战士立刻互相挽起手,看那架势恰似政治说教电影里的某个镜头。挽起手的战士们顿时响起《阿布达里水库战士之歌》气势如宏。 “苍翠的群山……” 卡车上的喇叭继续在呼喊, “我们在执行任务——立即散开——散开——” 这时公安已同战士们“短兵相接”了。近二百号公安和民兵,有的手里端着枪,有的手里挥舞着警棍,口里都在嘶喊着, “散开——不散开我们就动手——” 喊罢,公安们见没人动,便开始用枪拖、警棍对战士下手…… 随着雨点般的枪托警棍袭来,手无寸铁的战士们立刻乱了阵脚。有的战士被打倒,也有的被后退的战士撞倒,被踩在脚下,更有为了躲避枪托警棍的袭击而逃串。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批勇敢的男战士疯了一般,冲上去与公安撕打。慌乱之中的众战士见状,立刻猛醒,随即便纷纷反扑投入战斗,顿时大坝上乱作一团。 在双方激战中,有的战士被打倒在地,也有些战士竟然把几个公安也按倒在脚下。公安们挥舞着枪拖、警棍,袭击着战士。战士们奋力反抗,与公安们扭打滚到一起。即便有倒在地上的战士,仍旧死死抱住公安的大腿不放。一场波澜壮阔的激烈战斗打响了…… 老大自是被人锁定的重要目标之一。战斗一打响,几个公安就径直向老大扑来。面对扑过来的公安老大是且退,且战、且躲与之周旋。曾几次,老大险些未被公安的枪拖和警棍打倒。在躲闪之际,他看准机会,一闪身哐哐便撂倒两个公安。这时,又有其他公安增援闪其身后,便一同向老大扑来。乱军之中老大脚下一滑,单脚跪到地上,立刻扑上几个公安,将他按住。此刻,老大低头一看,胳膊上、肩上、腿上到处都是手。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老大憋足了一口气,突然像头雄狮一样,咆哮一声,猛然一耸身从众人手中争脱,迅疾跳出重围。随后公安又重新向老大扑去…… 就在老大逃脱奔跑在人群中时,突然发现脚下有一把公安枪上落下的刺刀,便一毛腰将其抓在手中。准备…… “哒哒哒,哒哒哒……” 突然间,一阵阵急促而又密集的枪声从他身后响起。老大扭头一看,大坝边上有十几个公安正在朝天放枪。同时老大隐约听到, “再不离开!我们就开枪啦!开枪!开枪……” 在老大奔跑时,除听到激烈的鸣枪示警后,又影影忽忽感到,有几个自己人已被公安按倒,其中就好像有高高、北京、邓恒等。 就在老大躲闪袭击他的公安时,他突然想到这帮家伙会不会真的开枪,如果那样的话,战士们定要付出血的代价了!如此一想,老大便疯了一般,冲大坝边上一个似头目摸样的公安扑去。扑到那人跟前,老大上去一把将其掠到怀中,立刻将手中锋利的刺刀架到那人的脖子上,然后冲着下面汽车里面的人高喊, “我是肇希杰——你们放了他们——事情是我组织的,与任何人无关!只要你们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否则我现在就先杀了他——” 呼喊时,老大不住用头指着已被公安按倒在地的几个战友。几个追击老大的公安见状,停到他的周围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广播喇叭里喊出话, “肇希杰!你不要胡来!立刻让上面的战士们,住手——” 听到下面的喊话,老大立刻将手中的公安猛地往回一扭,冲着仍在撕打的战士们拼命呼喊, “停下——住手——都停下——,一切结束啦——,一切结束啦——” 老大的呼喊,唤起外围的战士们振臂高呼, “停下——住手——” 同时下面的喇叭也跟着叫喊起, “战士们请你们住手——停下的战士原地不动!对于停下的战士,我们公安就不要再趋赶他们——” 激战中的战士们渐渐停了下来。公安也原地待命。接着老大又冲下面的人喊道, “你们放了他们,事都是我一个人策划的,与他们无关——我跟你们走——” 这时下面的喇叭又喊起, “先放了他们——” 喇叭声一落下,老大扭头一看,果然高高等人均被松开。与此同时,老大也放了自己手中的人质,丢掉刺刀伸出双臂。这时冲上来两个公安咔嚓将老大扣上,然后就往坝下推。就在这时突然喇叭又响起, “按计划行动——” 喇叭的声音刚一落下,被松绑的那几个兄弟,即刻又被扣上,然后也往大坝下面拖。见此状,老大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你!你们不守信用——为什么不放他们——为什么——” …… 眼看就要被人推下大坝,老大猛地一回身向后望去。那一刻老大看见,大坝上黑压压一片人在向他们挥手,于是老大颤抖着嗓子又喊起, “战友们——明天开工吧——请你们记住我们——请阿布达里水库记住我们——” 离老大最近的是全体二排的战士。战士们在默默地向他挥着手。人群中老大见到许多女战士,都在流泪…… 本书∷来自∷幻 f55 剑 c75 书 g64 盟 阅读无限 k93 赢在幻剑! 第四章阿哈伙络村口 第四章 阿哈伙络村口 1 普列汉诺夫说得好,“一个拥有某种才能的人,如想要对社会发生影响,必须使他的才能比别人更适合那个时代的社会需要……”。这是老大刻写在关押他墙上的一句话。老大是在做卢梭式的忏悔吗? 还有一句,因这句话老大险些未把自己送进坟墓,“他们不让我活!可我认为,活着没罪!求生与献身一样,也是一种美。’杰克 "伦敦的《热爱生命》就是一种求生美……不是吗?” 阿布达里水库的罗营长被关进县看守所的那天,老大被释放了,那已是1976初冬的事了。在获释之前,老大知道高高、北京、邓恒等人已经先后释放。 因老大是这次事件的主谋,附加出身问题,没人敢主张放他,所以一直关到现在。后来由于公社革委会对轰动全县的罢工事件的重视;故事发不久就派入专案组,对水库的帐目、物资、现金等进行了全面的审查。经过专案组人员,长时间的内查外调,他们认为几年来水库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并且很多问题都与罗营长有关。这就是迟迟未审判他们的原由。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社和县里又分别收到来自沈阳和抚顺女知青的检举信,控告罗营长犯有迫害知识青年罪(中央26号文件)。于是,公社就做出,对罗营长进行停职审查的决定。谁曾想,平时傲慢有余的正人君子几经施压便将自己的罪行全部抖落出来。据他自己交代,光迫害女知青就多达十二人,如若再加上经济问题,足以够他喝上一壶。于是乎,罗营长便锒铛进了看守所,等侯人民的审判。 县革委会后来考虑到罢工的广大群众所反映的问题基本属实,因此不得不将老大也释放了。 获释的那天早晨,是县通知公社、又由公社通知大队的,大队接电话的刚好是关爷。关爷得到这个信息后,未和任何人讲,自己就拉着带车子去了县城。关爷从电话那头得知,老大已经不能走路了。 关爷见到老大被人从看守所里抬出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面容枯槁,体重也就80多斤。关爷几乎认不出他啦!躺在带车上,老大木然地视着关爷缄默不语,就好像自己来自于别的星球,干脆和这里的一切不沾边似的。后来,老大见到关爷的眼睛湿了;再后来,关爷只对老大说了一句话, “这一年多,出了不少事!等你回去养差不多,我再和你说!” 说完关爷再也没吭一声,便默默拉着带车子往回走…… 那天,在天将黑的时候,关爷把老大送回了家。临从他家出来,在灶间关爷偷偷对老大的爸爸妈妈说, “先啥也别说了,等老大身体缓过来再说吧!” 一个多月以后,老大可以慢慢下地了;又过一段时间,可以出去走走,和堡子里的人唠唠磕。 一天,老大人很瘦,头发挺长,抄袖蹲在墙跟和一个人两头猪,一起晒太阳。就在这次唠嗑中,那人说到娃噜哥,在前几个月因病离开了人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老大头上像炸了一个雷,轰地他昏了。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个人问老大,“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时老大才清醒过来。 那天老大还听到,娃噜哥走后,关爷就像娃噜嫂的丈夫一样,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不用娃噜嫂操心,均由关爷去打理,出出进进跟一家人似的。为此,关爷的女人还跟娃噜嫂大吵大闹过一次。当时关爷还把自己的女人猛打一顿。听到这些,老大的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整天,老大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也就是那天晚上,妈妈见屋里没人,含泪递给他一封未曾开启的信。看过信封落款,一下老大就辨出是孙素洁的字。于是老大揣着信出了家门,来到饲养所马灯下将信拆开。 肇希杰你好! 我不知道你何时才能看到这封信。信是我托人捎给肇婶和肇叔的。那天你们出事后不久,公社就派入了工作组,费了很大劲才把水库整顿好。因为你不在了,所以我不久也就离开了那里,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了。 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不能不尽早告诉你,我不能和你再继续处了,原因是爸爸妈妈都反对我找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 希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好,真幸福,可能我今后不会再有那样的日子啦。我爱你!记住,我一生都不会忘掉你的。我的照片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不要埋怨别人! 尚她已失去灵魂, 无须你四处寻找。 我奈谅君思应抛! 顺致肇叔肇婶好! 孙素洁含泪 XX年XX月XX日 靠在马灯下面的柱子上,老大任凭眼泪静静地流,最后他坐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啊!老大思绪万千。青年点除高高未回城外,其余的差不多都走了,他们是注定要回城的,这一点老大十分清楚。信中孙素洁暗示自己,也即将要嫁人了;娃噜嫂也有人照顾了,何平?可自己该咋办…… 一日早晨,老大刚起炕,高高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他家。 “老大,我在沈阳就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急忙赶回来,有好消息!绝对好消息!” 高高掩饰不住兴奋地对老大说。 “人家都回城了,你咋还不走,这年月会有啥好消息。” “恢复高考啦!我们可以考大学去,不是好事吗?而且这次不唯成分论,谁考都行。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考试了,明天咱俩去报名!如果我们都能考上,将来在一起上学,那该多好啊!对!然后一块工作。一生不分开!” 看样子高高真的激动了。 “那是你一相情愿哪!” 紧蹙着眉头老大说。 “明天我就去报名。一切事你不用管啦。你只管复习功课。” …… 后来高高真的为老大报了名。在高高的极力鼓动下和爸爸妈妈的劝说下,他果真走进了考场。出了考场后,老大觉得考题不是很难。 最近老大心里总是憋闷着,因为在考试之前,高高对他讲诉了有关何平的事情。何平已经嫁人了!嫁给一个最深的深山里的一个男人。那会老大觉得,这一年多恍若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世界变化莫测啊! 原来,何平是在他去修水库后不久,也出民工去了清源的“八三”工程。何平他们排的排长,是呼拦哈达山后面红石砬子大队镶蓝旗堡子的当地人。那个地方他去过一次,简直就在半山腰上,别说车啦,人走都分外艰难。 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何平不幸让轱辘马(小型铁轨车)把脚碾了,三个月没能下地。这时那个排长便精心地照顾她全程。何平心里知道他在做什么,开始时她没有理他,可时间一久,何平渐渐觉得这个男人,绝不烦人。就在何平对他产生一点好感的一天中午,那个排长真地向何平吐露了真情,希望何平能嫁给他。 从那时起,何平就开始陷入了痛苦沉思。她在想,论男人眼前这个男人该说不错,虽未必有老大那样有种男人的洒脱,可他毕竟是条纯朴侠义的满族汉子。论条件虽说他在农村,而自己可以回城,可妈妈已经改嫁,回城对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另外还有,自己已经是破了身子的女人,这是同学们大都知道的事情,回城后哪个好男人肯要自己…… 这事足令何平痛苦抉择了好一阵子。一天,她勇敢地向那个排长道出,自己曾被人强奸过的事实。可那个排长冲何平微微一笑说,他早已听说过这件事。当时把何平感动得不行,于是她便投入了那个男人的怀抱…… 高考公布分了。老大和高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到县一高中去看分。到了一高中院内,他们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在围着观看。不动声色的老大和高高慢慢挤到人群前面,开始分别寻找自己的名字。不一会,老大眼前突然一亮,果真瞧见自己的名字啦!那一刻,老大的心便开始激动起来。后来高高在众多的名字中,也找到了自己。最后的排名次,老大和高高中间仅隔两人,而他的排名在前。 这事足以让老大和高高兴奋了许多天,不久高高就被大连财经学院录取了,而他却名落孙山。后来老大知道,自己未被录取的原因,一、政审不合格(虽说不唯成份论,但那时的人依旧很左。),二、牵扯到领头罢工的事。 临走那天老大和高高,歃血为盟发誓永生不忘!最后老大把高高送上了锦绣前程…… 后来老大听说,北京也是那次进了大学校门。 高高走后,老大终日郁郁寡欢,心情早已陷落在深谷里,从内心深处流出的话更少了。老大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心已无力去思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直觉得只有处于昏昏噩噩的状态最好。 脸上的肌肉似乎已僵死,老大的喜怒哀乐界限模糊,融合成一副痴呆相。然而不知为何!最近几天何平的影子一直在自己脑子里出现。对此老大不能确定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现在的状态,想念她吗?是所有知青都开启了新的人生,在怜悯她吗?是想知道她现在的生活,过得是否好吗?还是寻求同命相连的一种支撑…… 乍暖还寒的一天,老大穿上何平送给自己的那件灰色的卡上衣。的卡上衣虽已打了补丁,但老大还是穿上了,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出了家门,老大独自一人朝呼拦哈达山下缓缓而行。当老大来到山下的小草屋,见到那已是断壁残垣时,他凝在那里良久,良久,最后他流下了眼泪……离开小草屋,老大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翻越了呼拦哈达山,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走。老大心里知道,这条山路的最下面,就是榆树公社的红石砬子大队。到了红石砬子大队,再往北走进山里,就是镶蓝旗堡了。 积雪基本都融化了,满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木,和枯败的杂草。所谓的上山小道,就在两个山包间的沟里。老大知道若顺着这条沟爬到上面,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踩着沟里的乱石,老大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在坡陡的路段,他不得不借助手和路旁的灌木…… 最后老大终于站到了山岗上,一抬眼便望见,在一个大大的山坳里散落着的泥草房。来到堡子口的大梨树下,清楚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何平了,可就在这时老大突然犹豫了。于是老大就一屁股坐到梨树下的石头上,开始反问自己:你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见了何平你又说些啥?何平对你的到来,会做何反映…… 后来是一个拄着棍子的老人,颤颤巍巍站到老大面前,他只好问及哪个是沈阳知青的家。于是老人很愉快地指给老大,靠里面的那个草房。按着老人指引的方向,老大很快就找到那个草房。 低矮的草房只有两小间,就坐落在山根下。看样子,草房上苫的草已多时未更换了,坑坑洼洼的不知漏不漏雨!黄泥抹就的外墙已有很多地方脱落了。 院落很小,周围是用乱石堆砌的半截院墙。由于房门未关,老大瞧见灶间里的墙被烟熏得黢黑,地下还胡乱地堆放一些柴火。灶间里正有一头猪仔在拱地,同时在它后面落下一堆猪粪。因为院子里没人,所以老大在院子里停顿一会,就进了屋。 屋子里很暗,跑出两只鸡,过道门也是开着的。屋里除了南炕上的柜子是新的,但也早已失去了本色以外,几乎是黑糊糊一片。当老大的目光落到北炕时,把他吓了一大跳;因为北炕上肮脏不堪的被子里,正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老太太身边正熟睡着一个孩子。目光呆滞的老太太张着嘴巴不语,直勾勾地视着老大。如果不是箱盖上何平和那个男人的黑白照片,无论如何老大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与何平有啥关系。 看罢这一切,老大敢确定炕上的老太太就是何平的婆婆,而那个孩子就是何平的。在后来,老太太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中,老大费了很大劲才得知,何平的丈夫随生产队去外地搞副业了。何平这会到后山去割柴火。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理由,同时老大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出了院子,老大觉得自己的腿死沉死沉的,可没走出几步,他的脚还是不知不觉地朝后山方向拐了…… 当一个头发零乱的女人捞着一堆柴火从山上下来时,老大鬼使神差般地,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如若不是何平身上那件扎道工作服棉袄,老大绝不会相信,那就是当年穿着泳装,在苏克素护河桥下游泳的何平。唉呀,何平啊!你的激情,你灿烂的笑容和梦幻,是否已埋在时间的厚土之下……眼看着何平从自己身边走过,老大跌坐到石头后面的山坡上,眼泪哗哗地流出。 接着,老大就在心里反反复复叹着一句话,“人活着为何这么苦,为何这么苦……” 2 那天,老大未能与何平相见,而是独自又返回阿哈伙络,等他回到家里时已是凌晨了。回来后老大病了,在炕上躺了好几天。 …… 一天中午,老大到镇里去办事,在生产资料商店门口突然与朴恒哲撞了个满怀。朴恒哲告诉他,你被抓走不久,水库就清理出一批人,其中就有自己。战友相见,自是高兴不已,于是朴恒哲就拖老大去喝酒。虽然老大这些日子不大想见人,但那天他还是跟着朴恒哲,走进一个朝鲜族家。朝鲜族家里的炕是满的,在他们到来之前,已有几个朝族男人围着桌子,嘀哩嘟噜说着什么。这时朴恒哲将那几个朝鲜族男人一一介绍给老大。大家皆说认识他。接下来,大家便落座开始喝酒。 朝鲜族勤劳、聪慧、多情。性格不像满族人那样粗暴。他们较温驯,是一个很优秀的民族。他们除了能歌善舞以外,还是一个饮酒的民族。 那天老大忘我地喝,忘我地唱,忘我地舞,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反正是来者不拒。何时离开的那个朝鲜族家,直至几天后他才知道。那已是下半夜了,老大足足喝了十多个小时的酒啊!将朴恒哲喝得,当场就钻到桌子底下了。 几天后,老大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走过了苏克素护河桥时,还用拳头狠狠砸桥栏杆。后来的事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 酒终于醒了,老大慢慢睁开了眼睛,知道自己还活着。望着陌生的房梁,他在吃力地辨析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就在这时,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女人声音,使老大的心陡然震颤起来,是娃噜嫂家! “终于醒过来啦……” 是娃噜嫂守在老大身边,话未说完她就涕泪涟涟了。听着娃噜嫂伤心的抽泣,老大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躺在这里……后来那无声的泪水,也顺他的眼角滚落。再后来,娃噜嫂止住了哭声,找来热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就在娃噜嫂替他擦脸时,老大陡然挣扎着爬起,同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回家……” 可还没等老大完全爬起便又跌落到炕上。这时,娃噜嫂声泪俱下地说, “你现在这样能走吗……嫂子啥地方得罪你啦……你回来这么多天……连看我一眼……都不来……” 极度悲伤的娃噜嫂,扑到老大身上已泣不成声了……过了很久、很久老大默然地流出一句。 “你不是,也没来看我吗?” 又过了很久,娃噜嫂已经不再恸哭了,从老大身上爬起说, “你说我能不想去看你吗?我没去看你的原因是,你进去后,估计肇婶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再加上咱俩被公社圈了一宿的事,也被她知道了。因此,有一天在村口,肇婶把我堵住,很严厉地和我谈了一次,有些话说得可难听了。你说我还怎么去你家去呐!” “那,关爷为什么总往你家跑?” 老大问。这时娃噜嫂思忖了一下,接着说, “你哥走后,我一个人女人怎么能撑得起这个家呀!所以这一年多来,亏了关队长的帮助。生产队里分粮,他给送来;自留地种不上,他帮着种;院里的洋井也是他帮着打的,类似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就连最困难的上山砍柴,也都是他帮着往家拉。堡子里有很多人说,他拉我“帮套”(两个男人用一个女人。)这话我听说过。其实他们都错了!关队长绝不是那种人。每次到我家,他连口水都不沾,干完就走。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在你回来前的一天,我堵着门逼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单纯的做好事,或是怜悯我吗!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你,难道你就不怕背黑锅……’后来关队长看我真的急了,于是他就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为了老大!老大不在,这是我的责任!’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听到他的话,当时我很吃惊!所以说,你千万不要错怪他呀!” 老大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又过了许久他慢慢地问, “那娃噜哥,得的是什么病?” “肝癌……” “我怎么在这?” 老大又问。 “前天半夜,不知为啥我咋也睡不着,后来我就觉得门口有动静,于是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一推开院门,我就发现地下躺着一个人,当时吓得我不行,刚要去喊人突然听到那人哼叫了一声,我仔细一看,才知是你。然后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你从外面背进屋子……” 突然间!老大从炕上爬起,一把将娃噜嫂抱住,他的手就像岩石缝里扎进的藤根一样…… 供桌已置,焚香若袅,萨满女神说毕,她凝住了。一会就有泪珠挂在她长脸上。沉静了很久,她猛一拍案,复又摇起腰铃歌起: 长生天地的气力里 腾云驾雾飞行吧 广阔大地保佑哩 直指天涯起程吧…… …… 歌舞毕,萨满女神昏昏睡去,在梦中她呓语着: 拂晓前,在村口一颗男人的心,被卡车载走了。女人的心悄然伫立在村口,眺望远去的卡车。卡车满载着男人那颗炽热的心,穿越深山丛林,跨越急流桥梁。一路上,卡车时而驶进阳光灿烂的清晨,时而钻入天地晦暝的傍晚,时而又疾驰在雷声滚滚的深夜。 阴森森的夜,一只窟兔奔跑在暴风骤雨中。惊恐的窟兔一会逃离荆棘,一会躲避毒蛇,一会又成功地从陷阱中逃脱。窟兔忽然觉得,前方的路实是险象环生,故调头就朝山下奔。因为它知道,那里有森林、青草、山泉、迷雾,松鼠、月光……尽管还有坟墓,但它早已被美丽的山花覆盖着。 卡车,在长白山崎岖的山路上疾驶。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苦旅,不知卡车翻越多少座大山,飞过几片白桦林,最后落入云端。 凄风苦雨中,男人的心在俯瞰红彤彤的山野。在山野间它瞧见,一只瑟瑟抖动的老山羊。瞧老山羊的样子,就很容易让人想到,它定是生于清朝初年啊! 就这时,老山羊颤微微对身旁的石头说:“很早很早以前,一个绿草如茵的溪旁,我有幸结识了一只很能谈得来的狼。于是我们相爱了,很快就结为连理。诶哟,可惜呀!婚后不久,我心爱的狼就被猎人追杀。最终她惨死在猎枪喷出的火舌中。据猎人说,追杀她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偷吃了人家一只鸡。我心爱的狼,在淹淹一息时问及猎人,‘喂!可恶的猎人!你一生吃掉多少飞禽走兽,由谁来追杀你?’傲慢的猎人抖了抖手中的猎枪说,‘没人!因为我有它!’于是我心爱的,极不服气地死了……我想,那会我心爱的狼,多么希望自己也有杆猎枪啊!” 接下来,老山羊又老泪纵横地说:“我第一次对异性的感觉,第一个初吻,第一回接触异性均是狼给予我的。因为那是在我情窦初开,尚稚嫩的心中打下的烙印,所以我一直思念她,在心底呼唤她!可惜啊……”说罢,老山羊伏于崖下,独自落泪了…… 在云端卡车虽寻到了阳光,可它终被老山羊的故事所打动,故陡地拉动引擎,盘旋而落。跌跌撞撞的卡车,刮掉两个车门,甩丢几颗螺丝后,落到山涧里,企图寻找老山羊。孰料,老山羊早已被毒蛇领走。据说,去了一个叫诺亚方舟的地方,因那里有可怖的乌鸦。 未能寻到老山羊,于是卡车疯了似的,去追赶那只可爱的窟兔。欲问窟兔:“你还怕吗?”可窟兔也踪影不见。估计是被桂花酒给弄醉了,或迷上了常娥吧! 卡车这时大为沮伤,只好载着男人的心,顺原路返回。经历五百五十五年零一天的行程,卡车,终于返回山下。 来到了山下,它一眼便瞧见,那熟得不能再熟的森林、青草、山泉、迷雾,松鼠、月光……尽管那里有寒冷,可早已被女人的那颗心给捂热啦…… 睡梦中,说着说着萨满女神的泪水就潸潸而下……接下来她真的酣然入睡了。众人见状皆木然,均不知她何时醒来,再如是说…… (下部待续) 作者:清永陵人,伊尔根觉罗 "霍克,正黄旗满洲。 2004年正月,初稿完于清永陵。 2006年四月,二稿完于盛京。 本书∷来自∷幻 o35 剑 e24 书 b82 盟 阅读无限 y39 赢在幻剑! 自 序 霍克 " 自 序 霍克 提笔写自序,不由想起女作家迟子建在《树下》自序中的一段话:“……就像一个只垒过猪圈和鸡舍的农人突然想造一座大房子一样……”事实上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时逢小酌偶有朋友见鄙人如此这般,定会问及创作的动机。不免又想起《都市谣言》中,女作家方方自序中的一句话,实乃精辟。方方说:“……我曾经说过我写作是因为我要倾诉。这是一种个人化的倾诉……有人来听很好,无人来听也不错……”可以说是方方道出我全部的心声。 但与之略有不同的是,我试图为一代人去倾诉。这或许会遭至人等骂我太过轻狂,那我无言以对。 由于需要倾诉故有长篇小说上部《娃噜嫂》下部叫啥本人暂时也不知道。 本人要为之倾诉的一代,差不多是和共和国同龄的那代人。有人曾为之感叹过:“他们在长身体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挨饿;要学习知识时,是“文革”夺去了他们的课本。” 其实我认为不仅仅如此:“当人生步入锦绣前程时,‘上山下乡’在蹉跎着他们的岁月;当人生进入青春期时,他们却不能谈婚论嫁,而是在为回城而奔波;当人们为自己的事业大显身手时,他们却拖着家庭、工作的马车,重新端起早该属于他们的课本;当人们纷纷弃旧职而投身商海时,他们依旧拿着微薄的工资,忠诚地守在国企里做着企业的主人;当票子、房子、汽车成为人们热门话题时,又是他们最后一个离开国企走入下岗行列;当人们为到哪个外企做白领时,他们却黯然失去了择业年龄;当人们为孩子的学习而大伤脑筋时,他们早已将自己的孩子培养为国之栋梁……”又是他们中的一员,有的在支撑着企业的航程,有的在为国家扛着大梁!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共和国不该忘记“慢半拍”的他们。 此部拙作倾注了我青年时,对生活的体验以及对忠诚、侠义的眷恋! 我和我的同龄人,十分怀念“上山下乡”知青的那段峥嵘岁月;那段不被当今孩子们理解的岁月,将永远鲜活在我们心中。我们这代人,深深地眷恋人性最基本的善良、忠诚、激情、侠义……同时我们也鄙视自私冷漠,为此而不惜付出代价。我由衷希望人欲横流,拜金主义登峰造极今天的人们,能从燥热中挣脱出来,透一口清野的空气,那该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 (本书故事属虚构,切莫对号入座。) 如果你真爱你的父辈,那么你就该先去了解他们。 将此书献给与共和国差不多同龄人的——孩子们! 后 记 " 后 记 说起来我们这代人,在传承中国近代文化的过程中,是承上启下的一组人群。 回头看看我们的父辈,在他们的骨子里,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更多。他们为人忠诚、正直、勤劳、善良、热情尤其懂得责任,不是吗?小到他们对个人、家庭、家族;大到对民族乃至国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自觉地承担着责任。 对于晚辈,我总欲去解读他们,然而给予我更多的便是茫然,在做这件事时我显得是那样的无知!我曾试图在他们身上,去寻找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可我收效甚微。他们所标榜的西方乃至日、韩、港、台的时尚,又把人家的东西扭曲了多少。如今晚辈们住的、穿的、用的、说的、想的、做的大体上我都不认识。那么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组人群,将来的发展又怎样,我真的为找不到答案而苦恼。本人有幸去过日本和韩国,当说他们接触西方文化要早于我们几十年,可走在街上随处可见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 关于家族的问题,我曾有意问过两名攻读硕士学位的学生。从他们那我得知:好再他们对父母的概念还是深刻的;至于爷爷吗,就淡了许多;当我问及他们的太爷时,他们皆现出一脸的茫然;至于最后又问到他们的家族以及祖宗时,就像问火星上的事一样! 由此看来,我们这代人就夹在父辈和晚辈之间的尴尬之处。然而我总觉得,我们的思维更靠近父辈那边呀!因此我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呐喊着、呼唤着中国传统文化下的伦理道德,何时复兴! 对此我没有办法像政治家那样去演讲;更不能独自到市井中去呐喊,如果那样的话没人会说你不是疯子。因此本人不得不以拙笔创作长篇小说《娃噜嫂》,以来记录我们这代人最基本的忠诚、激情、侠义、善良…… 在成书过程中,我本人和这部书均得到诸多族内的族长、族兄、族弟,以及其他民族前辈的关怀和帮助。对此我由衷地感谢你们,甚至不惜行满洲跪叩大礼! 我要谢的是: 爱新觉罗 "溥任族长 爱新觉罗 "毓瞻族长 爱新觉罗 "毓嶂族长 爱新觉罗 "毓峨族长 爱新觉罗 "启骧族长 爱新觉罗 "启[n族长 舒已族长 严崇年老师 杨阡族兄 施立学族弟 余梓东族弟 金涛族弟 白玉芳族妹 于成年老师 孙秀梅女士 林玉昌先生 刘崇民先生 德野 "伊敕先生(日) 我再一次谢谢你们! 愿:白山黑水,远源流长! 伊尔根觉罗 "霍克 丙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