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作者:肥锅锅 简介:  云山已过何堪写,粉泪柔肠旧淋漓。 一个有趣的灵魂降临红楼世界,首先想到的是什么?自然是修仙! 奈何修仙不成,于是在这红尘中打了个滚,沾染了一身红翠,破开历史的迷雾,为此间添了一笔华彩。 第1章 薛宝钗入府 李惟俭送信   大顺政和九年。   已是正月末,偏昨儿又下了场雪,于是这京城里非但不曾转暖,反倒是倒起了春寒。   晌午刚过,金钏领着几个丫鬟小心打扫着。熏笼烟气蒸腾,于是满室都是檀香。   王夫人端坐床头,手捻着佛珠,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颇为孤寂。   冬月里得了妹妹的信儿,薛蟠那官司,亏得贾雨村维持了结,王夫人这才略略放心。跟着哥哥又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往来。妹妹来信说是尽快入京,王夫人便盘算着,待妹妹一家来京总要二月里了吧?   正思忖着,倏忽门帘挑开,林之孝家的喜滋滋前来道喜:“太太,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顿时霍然起身,喜形于色。连连问了林之孝家的几句,又赶忙吩咐金钏等丫鬟告知凤姐儿、宝玉、三春等,一齐到仪门里迎妹妹全家。   没一会子,贾琏先行迎出去,凤姐儿、宝玉、三春、黛玉,连同赵姨娘、周姨娘尽数到来,随着王夫人往外迎去。   走到一半,鸳鸯快步行来,说老太太得了信儿,让王夫人接了薛姨妈后领着人去老太太那儿。   王夫人不迭的应了,一行人等自内仪门出来迎到仪门前,便见几个管家娘子喜滋滋地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引了进来。   那年岁长的瞥见王夫人,连忙快步而来,王夫人也赶忙迎上。二人迎在一处扯了双手,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   薛姨妈擦着眼泪,闪身招手,将身后少女招呼过来:“宝钗,快来见过姨妈。”   “姨妈。”   薛宝钗低声垂首盈盈一福,王夫人赶忙上前搀住,目光上下打量,见其身量高挑、柔情绰态,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生得一副好颜色,顿时不迭道:“好,好,好!不想一晃儿都这般大了。”   顿了顿,王夫人敛去笑意,诧异道:“蟠儿呢?”   薛姨妈就笑着说道:“蟠儿到底年岁不小了,哪能胡乱往内宅里走?这会子正去拜见几位老爷呢。”   王夫人正要嗔怪两句,身后的王熙凤便未语人先笑道:“太太、姨妈,要叙话旁的时候再叙,这外间正是冷的时候……再有,老太太催了两次,只怕早就急了。”   王夫人恍然,笑道:“是了,可不好让老太太等急了,妹妹快随我来。”   王夫人返身扯着薛姨妈的手往里便走,后头的宝玉与黛玉这才瞧清楚宝钗的模样。   黛玉瞧着宝钗颜色极好,偷眼去瞧身旁的宝玉,便见宝玉目光又痴了起来。黛玉心中恼火,低声说道:“哥哥何不去问问那新来的姐姐有没有玉?”   宝玉回过神来,扭头就见黛玉乜斜瞧着自己,顿时脸上讪讪。“妹妹真会说笑。”   黛玉方才那一嘴可是有说道的,却是去岁黛玉新来,宝玉见了之后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其后又在老太太身旁仔细端量黛玉,问‘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答:“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很是闹腾了一场。   眼见黛玉不快,宝玉顾不得再去瞧宝钗,只一路陪着小心逗黛玉开心。   一行人等熙熙攘攘,经穿堂过垂花门,王夫人引了薛姨妈、薛宝钗拜见贾母。薛姨妈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贾母见宝玉猴儿一般的盯着宝钗不放,便道:“姨太太远来,舟车劳顿的想也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凤丫头吩咐下去,给姨太太治接风宴。这几个小的瞧着亲热,不如就留他们亲热一阵。”   王熙凤笑道:“诶哟哟,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怪道府里头的老人儿都说老祖宗年轻时治家有方呢。”   贾母笑骂一声:“你这泼皮破落户,惯会打趣。去吧去吧,都别围着我这老太太了。”   众人等起身告退,王夫人拉着妹妹薛姨妈叙话,几个小的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王夫人与薛姨妈往东院行去,王夫人便问道:“妹妹路上可还顺遂?”   薛姨妈笑容一敛,说道:“倒是有些波折,天幸有惊无险。”   “这话是怎么说的?”   薛姨妈便叹息一声,脸上神情,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   却说另一头,几个小的聚在一起,三春围着宝钗问来问去,那宝玉起先还陪着黛玉坐在一旁,眼见那边热闹,抓耳挠腮了半晌,终究忍不住过去凑趣。   探春性子爽利,问过了金陵事宜,忽而问道:“这正月里赶路可是遭罪,还好姐姐与姨妈路上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到了家。”   宝钗听得此言,脸上神情略略恍惚,含笑道:“平平安安是真,顺风顺水就不见得了。”   宝玉将二姐姐迎春挤在一旁,凑过来弯腰问道:“宝姐姐这话怎么讲?”   薛宝钗沉吟道:“之前刚过了德州,夜里就遭了水匪……”   “水匪?”众人皆惊。   宝钗颔首道:“十来个水匪夜里驾了小船靠过来,攀上船头见人就杀。亏得有义士出手相助,这才化险为夷。”   说道此节,宝钗又恍惚起来,眼前依稀浮现当时的情形。她隔着窗棂偷眼观量,后船打杀声一片,水手、护院提着棍棒与持刀的贼人打在一处;又有一小船朝着自己这艘官船靠近,月色下贼人的长刀透着寒芒。   而后便是崩崩弓弦连响,小船上的贼人惨叫一声,栽倒进了水里。宝钗扭头观望,就见河道里不知何时靠近了一艘漕船,船头挑着的灯笼下一人迎风而立,手中弓弦振颤,一枚枚羽箭射出,将试图靠近的贼人一一射落水中。   宝玉最喜听得这种奇闻异事,连连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宝钗就道:“后来惊动了巡检司,兵丁围过来,贼人见事不可为就逃了。”   宝玉大失所望:“宝姐姐真不会讲故事。”   一旁的探春便道:“宝二哥这话说的没道理,分明是宝姐姐遇险,怎能当了故事去听?”   宝玉恍然,连道不是。   探春美目连连闪动,她心中最为敬仰这般英雄人物,因是问道:“也不知那人是何方义士……宝姐姐,后来可曾谢过那义士?”   宝钗略略摇头:“那人随着巡检司的兵丁去了,天亮时也不曾回返。官船等不得,妈妈只好让官船启程。”   探春连道可惜。恰在此时,林之孝家的匆匆而来,扫了一眼,喜滋滋寻了一直陪坐的李纨,递上一封信笺,笑道:“今儿一早就听得喜鹊叫,还道应在姨太太身上,不想竟是双喜临门。大奶奶,门外来了人,说是大奶奶老家的亲戚,这是信笺。”   “亲戚?”   李纨纳罕着接过信笺,拆开来略略观量,顿时喜形于色。   宝玉又凑过来问道:“大嫂子,这般高兴,到底是谁来了?”   李纨起身抿着嘴笑着,说道:“俭哥儿——我堂弟。”   “堂弟?”宝玉听是个男子,顿时没了兴致。   李纨欢喜着说道:“我堂弟此番来京城应试秋闱,宝钗妹妹,我去迎一迎。”   宝钗赶忙起身一福:“客气了,大嫂子自去就是。”   “宝兄弟,诸位妹妹,少陪了。”   丢下一句话,李纨便带着素云、碧月两个丫鬟,匆匆朝着仪门迎去。   却说另一头,呆霸王薛蟠拜见过贾政、贾赦,又去东府拜见过贾珍,这才随着贾琏回返。   进得东角门,薛蟠比比划划晃着脑袋道:“……装着财货的后船喊杀声一片,又有贼人划着小船朝这头靠近,错非妈妈、妹妹死命拦着,我当时就要抽刀拼命。”   “是啊?”贾琏有气无力的应着,这薛蟠的话他在贾政那儿听过一遍,在贾赦、贾珍处也听过一遍,算算这都是第四遍了。再新鲜的故事,如今也没了意趣。   “结果就在此时,就听得弓弦崩崩连响,我开了窗户循声看过去,二哥猜怎么着?”不待贾琏应声,薛蟠便自问自答道:“就见三十丈开外有一白衣义士张弓搭箭,一手连珠箭,箭不虚发,出一箭必中一贼……”   贾琏禁不住插嘴道:“这话就有些过了,乌漆嘛黑的,隔着三十丈哪儿会射得中人?”   “额……便是没有三十丈,也有十丈。只看那白衣……白衣……”薛蟠忽而在仪门前顿足,贾琏多走了两步才停下来:“蟠兄弟怎么不走了?”   就见薛蟠瞪大牛眼,伸手遥遥一指:“义士!那人就是当晚的白衣义士!义士,恩公莫走!”   这呆霸王拔脚就追,琏二爷赶忙拦下:“蟠兄弟且慢,这内宅可不能乱闯。”   薛蟠挣了两下,忽而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还想着哪里去寻义士呢,不想竟在府中撞见了。哈哈哈……”   扯着薛蟠的贾琏扭头看向仪门,就见那白衣男子朝着大奶奶李纨见礼,略略叙话,便随着其往里行去。琏二爷心中纳罕,这男子是何样人?怎地跟大嫂子李纨扯上了干系?   薛蟠又喊了一声,那人终究听见了动静,因是停步回首。隔着有些远,琏二爷瞧不清面相,只见那人好似笑着,而后朝这边摆了摆手。   ……………………………………   李纨领着两个丫鬟脚步轻快,待过了内仪门脚步反倒逐渐放缓了。有道是近乡情更怯,这亲朋故旧重逢只怕情也怯。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那时自己还在闺中,远房的婶婶领着个小小的人儿来见,那粉雕玉琢般的人儿便是俭哥儿。   倏忽八年,也不知当初缠着自己喊大姐姐的俭哥儿如今是什么模样。   闺中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纨寡妇失业,自然不在此列。可自丈夫过世后,她便守着姑娘家的规矩,极少出门。   转过大厅,遥遥便见仪门处立着个少年,一袭白衣、长身而立,正与门前的管事、小厮说着话。   听见管事指点,那少年转过身来,但见鼻梁高挺、眉目清亮,白净净的容长脸,斯文秀气中偏又透着一股子锐气。   李纨到得近前,试探着叫道:“俭哥儿?”   李惟俭仔细打量了李纨,笑着拱手作礼:“数年不见,大姐姐清减了。”   听得此言,李纨顿时鼻头发酸,抬手掩了口鼻又红了眼圈:“一晃儿这么久,不想俭哥儿竟这般大了。家中可还安好?路上还顺遂吧?”   “都好。”李惟俭笑着说道:“大伯终日骂我离经叛道,金陵实在待不下,我只好来投奔大姐姐。”   李纨之父李守中性子最是古板,也是自李守中始,李家女子只读些女学,再不读旁的经书子集。如今圣上御极近十年,几年前便开始倡导实学,这实学在李守中眼里自然是大逆不道,也无怪李惟俭总被大伯责骂。   李纨知晓自家父亲性情,又想起金陵的母亲与兄弟姊妹,禁不住掉了眼泪。   一旁的丫鬟素云便道:“奶奶,这外间不是叙话的地方——”   李纨擦着眼泪,心中却犯了难。   素云接着道:“不如现将哥儿引到一旁暖阁叙话。”   “好,你去安置。”   素云应了一声,紧忙跑去暖阁安排。   李纨擦干眼泪,引着李惟俭往里走:“俭哥儿随我来,我可是有好些话要问呢。”   “但听大姐姐吩咐。”   李惟俭随着李纨往里走,隐隐听得后方有人呼喊‘义士’,他顿足回头,就见仪门外二人扯在一起,那略显壮实些的人抻着脖子朝自己瞧过来,想来就是此人喊的。   李惟俭暗忖,也不知这人是薛家的护院还是旁的,便朝着其挥挥手,随即转身紧走两步追上李纨。   素云与李纨咬了耳朵,李纨便诧异道:“俭哥儿,怎地姨太太家的蟠哥儿喊你义士、恩公?”想起先前宝钗所言,又见李惟俭一身素白衣袍,李纨愈发吃惊道:“莫非——”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 第2章 入贾府见众生   所谓暖阁,就是内仪门前大厅内木围栏分隔出来的小间。内中铺设火炕,还有熏笼取暖。   待李惟俭隔着炕桌与李纨坐定了,他已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叙说了一通。他说得轻描淡写,李纨却听得心惊肉跳。   因是说道:“俭哥儿实在弄险,还好运河巡检司的兵丁来得及时,错非如此,那贼寇杀红了眼,只怕——”   李惟俭摆摆手,笑道:“大姐姐言重了,那贼寇求的是财,哪里肯舍得拼命。”   李纨又嗔怪了几句,丫鬟素云附耳言语了几句,李纨蹙起眉头,思量道:“总要告知一声,老爷、太太、老太太处都知会一声,再跟凤丫头说一声,哥儿、姐儿们聚在一处,没了看顾,总要防着闹起来。”   素云便道:“遵奶奶的吩咐,这就去知会一声。”   素云匆匆而去,碧月又张罗着伺候茶水,一时间暖阁里便只余下李惟俭与李纨二人。   李纨便道:“不想一晃俭哥儿竟这般高了,瞧着与我相差仿佛。我……父母可还安好?”   “都好,”李惟俭说道:“大伯到底上了年纪,年前感了风寒,绵延了半月才大好。伯母身子倒是极好,里里外外安置的齐整。崇大哥、明二哥都好,只是大伯拘着不让下场。”   李纨舒了一口气。她每年总会与家中往来书信,她从来都报喜不报忧,生怕家中担忧。推己及人,想来家中父母也是如此。听李惟俭这般说,她才放下心来。   “平平安安就好,”顿了顿,李纨正要再说,却被李惟俭摆手打断。   “大姐姐,旁的不忙着说,贾家怎地这般苛待大姐姐?”   李纨面色发苦,却强笑着道:“俭哥儿这话说的……”   自打进了贾府李惟俭便觉不对,门子虽客气,却不曾请李惟俭到偏房歇息,更不曾知会贾家各房男主人,还要大姐姐李纨亲自迎出内仪门。内中简慢溢于言表!   等大姐姐见了自己,说过几句话脸上就现出为难之色,还是素云出了主意,引自己到了大厅暖阁里叙话,此处又哪里是叙话的地方?   大姐姐李纨好歹是贾家正儿八经的嫡孙媳妇,又育有玄孙,身旁的使唤丫鬟只两人,李惟俭暗忖门子这般简慢自己,只怕李纨在贾府中过得更难。   李纨放在炕桌上的双手缓缓攥紧,又松开,笑着说道:“哪里有苛待?今儿也是巧了,薛家姨太太阖家到访,上上下下忙作一团,倒不是有意慢待俭哥儿。”   碧月自大厅里端着茶水绕过围栏而来,李惟俭瞥见李纨顿时敛去笑容,又回复先前那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心中已然料定,李纨在贾府过得定然极难。   碧月摆了茶水,李惟俭捧了暖手,问道:“大姐姐这二年过得可还好?怎么不见锦屏姐姐?”   贾珠两年前因病过世,李惟俭口中的锦屏乃是李纨闺阁中的大丫鬟,随着李纨嫁到贾家做了陪嫁丫鬟。   “都好。寡妇失业的,只是紧着照看兰哥儿。今年得了老太太吩咐,时常领着三个小姑子针黹诵读。至于锦屏——”李纨脸上划过伤感,叹息道:“——去岁染了风寒,故去了。”   一场风寒就故去了?锦屏身子比大姐姐还要康健,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便宜姐夫贾珠,哪里就会这般故去了?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联想到大姐姐如今境况,也不知这苛待大姐姐的,是出自贾母,还是出自王夫人。   只可惜他上一世只在国企中不上不下的厮混着,这红楼梦只囫囵看过电视剧,关注的也只是钗黛,又哪里记得起李纨到底经历了什么?   见他面上若有所思,李纨便道:“莫说我了,秋日里得了家书,母亲把俭哥儿好一通赞,夸俭哥儿定然是读书种子,一试就中的,十三岁的秀才,便是我父亲都比不得呢。”她目中放出光彩,希冀道:“等回头儿,俭哥儿定要帮我好好看顾着兰哥儿。这兰哥儿眼下我还能看顾着,只是我读书少,只怕要不了两年就看顾不得了。”   李惟俭呷了一口茶水,诧异道:“兰哥儿这么早就读书了?才四岁……大姐姐莫要催逼得太紧,长此以往只怕对兰哥儿不利。”   李纨应下,却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话锋一转,李纨问道:“是了,方才就想问。俭哥儿籍贯早就迁回了金陵,这乡试怎么还要来京城?”   “我要考的是实学啊。大姐姐不看报纸吗?”李惟俭笑吟吟说道。   李纨闻言一赧,嗔道:“见天在这深宅后院,那报纸上乱七八糟的,我又哪里能瞧几回?”   “大奶奶!”素云叫了一声,挑开帘子自大厅后门快步行来,喜道:“禀得了老爷、太太、老太太,老爷要先见见俭哥儿,老太太这会子乏了,说等老爷见过也要见呢。”   李纨舒了口气,起身拉着李惟俭道:“俭哥儿先随我去见见老爷。”   古怪。贾政、贾母回应的极为正常,偏这王夫人一句话都没有,莫非苛待大姐姐的便是王夫人?   李惟俭随着李纨出得暖阁,自大厅后门出来,自荣禧堂前经过,朝着梦坡斋行去。   路上李纨嘱咐了几句,李惟俭唯唯应下。不片刻到得梦坡斋前,早有小厮禀报了,引着李纨与李惟俭便进了梦坡斋。   内中贾政正与清客说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当即停下看将过来。   李纨赶忙屈身一福:“儿媳见过老爷。”   李惟俭跟着拱手作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存周公。”   当此之际,自称‘学生’者必进了学,起码过了童生试。   贾政自然知晓,看向李惟俭问道:“哦,进了学?”   李纨说道:“老爷,俭哥儿去岁就过了院试。”   贾政面上浮起笑容,摆手道:“快坐,后生可畏。”待李纨与李惟俭谢过落座,又问:“惟俭可有表字?”   “学生表字复生。”   贾政与那清客对视一眼,因是说道:“这复生……不如克勤啊,克勤克俭。”   克勤?李克勤?   李惟俭怔了怔,连忙道:“存周公,学生这表字乃是大伯所赐。因着学生早年浪荡,其后才洗心革面潜心读书,是以这才表字复生。”   “原来如此。”贾政不再提表字的事儿,转而问了李守中近况,让李惟俭暗暗舒了口气。   寒暄半晌,贾政感叹道:“李祭酒辞官回乡,含饴弄孙也算自在,就是有些可惜。”   一旁清客连忙咳嗽一声,贾政便止住话头,转而道:“复生此番入京,是——”   “哦,学生此番入京,是为了秋闱。”   “秋闱……实学?”见李惟俭颔首应下,贾政面色顿时冷了几分,训道:“奇淫巧技,终究是小道,又哪里比得了圣人之言、微言大义?”   李惟俭便笑道:“存周公说的是,大伯也是如此教训学生的。奈何学生才学平平,金陵又是文脉汇聚之地,若走寻常科考,只怕要蹉跎终生。”   听得此言,贾政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点头道:“也是条路子。如此,复生不如就留在府中,好生攻读,也好应试秋闱。”   李惟俭应下,贾政没了谈兴,便摆手让李纨带着李惟俭去见老太太。   出得梦坡斋,李惟俭心中暗自好笑。这二老爷贾政明明是工部员外郎,偏生极其瞧不起实学,一副道学先生模样也就罢了,可偏偏他自己在京城都不曾过得童子试,这官儿还是太上皇怜悯,才准其荫的官。真真是笑死个人!   转过荣禧堂前,瞧着四下无人,李纨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老爷他……俭哥儿莫要在意。”   李惟俭只是笑着回了一嘴:“大姐姐放心。”   话分两头,先前先是贾政发话挽留薛姨妈,跟着老太太又发话说将薛姨妈一家安置在梨香院,原本在内院与王夫人叙话的薛姨妈,便在王夫人陪同下移步梨香院,这会子姊妹俩正在内中说话。   叙过了家长里短,王夫人倏忽说道:“看妹妹去岁来信,似是有意让宝丫头待选?那宫里鬼蜮伎俩、勾心斗角的,可不是什么好前程。大丫头入宫这般多年,如今不过是个女史。   这银子流水一般泼洒进宫里,前儿大老爷刚见过戴公公,又送去了两千两,只没口子的说会照应大丫头。哎,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薛姨妈拉着王夫人的手,同样愁眉苦脸,说道:“大姑娘好歹熬到了女史,总能见到圣上。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入了圣上眼,姐姐放宽心就好。   倒是我家,宝丫头说是待选,不过是说的好听。我呀,此番就是寻姐姐来避祸的。”   王夫人讶然道:“妹妹这话怎么说?”   薛姨妈压低声音道:“还不是蟠儿那桩祸事!为了个丫头将人打死,那死的冯渊虽是纨绔,冯家在金陵却也奢遮,亲朋故旧无算,外放知府的、充任御使的都有。   错非我求了兄长,只怕蟠儿这一遭还脱不得身。腊月里案子了结,兄长就寄来了书信,训斥了一通,嘱咐我赶紧离开金陵是非之地。哎,我此番可是将过往的脸面赔了个干净,来日都不知如何去见兄长。”   王夫人唏嘘道:“阿弥陀佛,妹妹莫要再想了,如今蟠儿没事就是万幸。”   “可说是呢,”薛姨妈接着说道:“是以宝丫头待选不过是个托词,说着好听罢了。薛家比不得贾家、王家,没根脚,就算送了宝丫头入宫,也只是充宫女,那才人、赞善的好事哪里轮得到我家这般的人家?哎,姑且一试吧。”   姊妹二人唏嘘半晌,外间忽而传来招呼声,却是薛宝钗回来了。   原是薛宝钗与宝玉、三春、黛玉说了半晌话,宝钗虽语笑嫣嫣,探春却瞧出宝钗有些倦意,便提议散了场,让宝钗去梨香院安置歇息。   宝钗进来给妈妈、王夫人请了安,转身便出了院子,吩咐着丫鬟、仆役归拢箱笼。   薛姨妈与王夫人不想让小辈得知这等私密事,于是就转而说起了王家,只是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宝钗刚吩咐着仆役将最后一件箱笼搬进厢房,便听得薛蟠遥遥嚷道:“妹妹,你猜我方才瞧着谁了?”   薛蟠大步流星兴冲冲行将进来,宝钗赶忙上前拦下,嘱咐道:“哥哥小声些,妈妈正与姨妈说这话儿呢。”   薛蟠浑不在意道:“姨妈又不是外人,又不会挑我的不是。”不待宝钗再言,他赶忙道:“妹妹,哥哥方才寻着那位义士了!”   “义士?在哪儿?”   “就在府中,我瞧着那人随着珠大嫂子去了大厅暖阁叙话。”   薛蟠还不曾见过李纨,点破身份的自然是同行的贾琏。   薛宝钗心中微颤,本道惊鸿一瞥来日再无相见之时,不意那人竟也来了贾府。   “妹妹怎么还愣起了神?快跟我去瞧瞧,好好谢谢那位义士。”   薛蟠性子莽撞,扯了宝钗就要走。宝钗赶忙拦下:“哥哥别急,”她性子周全,只思忖的一瞬就说道:“如今我家新来,搅得里里外外本就忙乱,且那位……那位义士既然寻了珠大嫂子,想来是有事的。不如等过后去寻珠大嫂子问明义士身份、所在,哥哥再去登门拜谢。”   薛蟠觉得有理,丢下宝钗又进到内中报与薛姨妈知晓,这且按下不提。   荣庆堂。   宝玉、三春、黛玉与宝钗分别,因着今日薛姨妈到来,几个姑娘不用针黹诵读,便一齐都到老太太处耍顽。   几个小的前脚刚到,得了李纨消息的王熙凤后脚就跟了过来。   宝玉凑过来与贾母坐在软塌上,三春你一言我一语,把宝钗赞了个天上才有、地上绝无,话头儿一起,宝玉也跟着赞了几句。唯独黛玉郁郁,贾母瞧在眼中,招手关切道:“玉儿怎么不言语?可是又不舒坦?”   黛玉起身行过来,被贾母搂着坐在软塌另一侧,说道:“许是今儿见多了风,嗓子眼儿有些痒。”   她哪里是嗓子眼儿痒?不过是心里不舒坦罢了。   贾母却被唬了一跳,道:“这可大意不得,快叫人煮了姜汤来。”   “外祖母,这会子已经无碍了。”   贾母便道:“真无碍了?你打小儿身子骨弱,可不敢大意。”   得了贾母关切,黛玉心中熨帖了少许,瞥见歪在贾母怀中的宝玉,她便剜了一眼,直把宝玉瞧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王熙凤吩咐了平儿去煮姜汤,返身笑着说道:“昨儿下过雪,老话儿说下雪不冷雪化冷,林妹妹想是方才冻着了。我让平儿多煮些姜汤,宝玉、林妹妹跟几个妹妹都喝一些,暖和暖和身子。”   贾母赞许道:“凤丫头是个周全的。”   这时大丫鬟鸳鸯进来禀报:“老太太,珠大奶奶领着人见过了老爷,这会子正朝这边来呢。”   心知李纨领着堂弟来了,宝玉满心都想着方才见了的宝姐姐,哪里有心思理会劳什子浊物?   贾母见其恹恹,只当他不知内情,就笑道:“来的是伱大嫂子的堂弟,说起来也不算外人。”   下方坐着的探春便道:“说来也是稀罕,极少见到珠大嫂子家来人呢。”   李纨与贾珠成婚没两年,其父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便辞官归乡,两家往来走动自然就少了。上次还是贾珠过世,李守中遣了其子李信崇过来吊唁。   王熙凤未曾开口人先笑,说道:“这位俭哥儿,我可是听珠大嫂子提过,真真儿是个奇人呢。”   宝玉略略提了兴致:“风嫂子,哪里就奇了?”   “凤丫头快说说。”   王熙凤便道:“这位俭哥儿,刚几岁就赶上京中大疫,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   贾母闻言顿时心有余悸道:“那大疫可真真儿吓死个人。”   当年京中大疫,染疫病死者十之二三,贾母的侄子史鼏夫妇就双双撒手人寰,只留下个内侄孙女史湘云养在史鼐膝下。   “可说是呢,俭哥儿没了父母,就被珠大嫂子的父亲李祭酒接到家中,又随着李祭酒回了金陵。   这俭哥儿也不是个省心的,前几年不知怎地,忽而就迷上了修道,自顾自跑去茅山学了两年,可把李祭酒气了个半死。   转头他又没了意趣,竟跑回来关门苦读了一阵,去岁连过县试、府试,又中了秀才!   咯咯咯,老祖宗说算不算奇?”   许是想起了东府的贾敬,贾母嗔怪道:“阿弥陀佛,小小年纪修个劳什子的道?还好迷途知返,不算耽误了。”   门帘响动,大丫鬟鸳鸯迎过去,扭头就道:“老太太,珠大奶奶与俭哥儿来了。”   “快带过来。”   贾母话音落下,就见李纨与一少年转过屏风,那少年身形挺拔,几与李纨仿佛,鼻高眼亮,举手投足内敛又不失昂扬锐气。   贾母笑吟吟连连颔首,心道,好一个芝兰玉树少年郎! 第3章 如此秀才   李惟俭随在李纨身后,绕行六扇玻璃屏风时,便见西面的碧纱橱。   转过屏风,抬眼就见上头额匾题着‘荣庆堂’三字,下方是大幅的孔雀仙鹤鸳鸯图,图前一软塌,其上端坐三人。   左边一人十来岁年纪,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刻下偎在贾母怀中好奇张望,此人应是贾宝玉;   右边一人瞧着比宝玉稍小,肤如白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鬓,簪上一支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这小姑娘便是黛玉了;   再看正中,满头银发,面相富态,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一手揽着宝玉,一手扯着黛玉,刻下正颔首笑吟吟看向自己。这位料想便是贾母了。   李纨急行两步,罕见带着笑意一福:“老太太,这便是族弟俭哥儿。”   李惟俭上前见礼,拱手作揖道:“请老太太安,愿老太太福寿康宁。”   “好,好,”连道两声,贾母探手招呼道:“珠哥儿媳妇,快招呼俭哥儿落座。”   “哎。”   李纨应了一声,不待忙活,鸳鸯等丫鬟便搬来椅子,请李纨与李惟俭落座。   二人却不急着落座,李纨逐个介绍,“这是凤姐儿,俭哥儿当称一声二嫂子。”   左侧上首坐着的女子起身,看年岁不过双十,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见过二嫂子。”李惟俭拱手为礼。   王熙凤回了一福:“俭兄弟好。”   李惟俭看将过去,这凤辣子竟与之对视了一眼,转头娇笑之际目光流连乜斜,这才笑道:“都道龙生龙、凤生凤,珠大嫂子这般品貌已是难得,不想这俭哥儿也是如此。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玉……”   贾母怀中的宝玉见李惟俭样貌不俗,顿时生出亲近之意,当即接嘴道:“玉树临风。”   又有一小姑娘道:“玉质金相。”   李纨又逐个介绍,先是宝玉,而后是迎春、黛玉。与黛玉见礼时,李惟俭忽而道:“林妹妹,我来时路过扬州,与令尊林御使会过一面。”   原本淡然,还沉浸在自己小性儿中的黛玉,闻言顿时面色生动起来。   “我……我父亲可还好?”   “都好,”李惟俭微笑颔首,自袖口抽出一封信,扫了眼确认不曾拿错,这才递过去:“林御使托我给妹妹带的信。”   林黛玉抢也似的接过,随即后知后觉似乎有些失礼,连忙屈身一福:“多谢俭大哥。”   “林妹妹客气了。”   一旁的贾母诧异道:“俭哥儿还见过如海?”   “是,去岁院试之前就曾见过林御使一面,此番入京顺路拜见了一番,想着捎带物什什么的。”   “好好,俭哥儿有心了。”贾母连声称赞。   李纨又介绍了探春、惜春,那先前说‘玉质金相’的,便是探春。   如此一番,李纨与李惟俭这才落座。他抬头一瞥,便见对面姹紫嫣红,三个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自己,见自己看过来,顿时掩口笑着避过。   软塌上的贾母发话:“俭哥儿,老亲家可还好?”   “托老太太福,大伯一切都好,只是上了年岁,腊月里感了风寒,年前方才大好。”   李守中年岁比贾母小不了几岁,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等清贵官儿,是以贾母尊一声老亲家也不为过。   贾母又随口问起金陵风物,江南情形。李惟俭一一作答,因是贾母便有些感怀道:“一晃儿几十年,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活着回金陵瞧瞧。”   李惟俭就笑道:“我瞧着老太太面色红润、身子康健,若真想回去瞧瞧,赶明儿春暖花开,乘船走运河回一趟金陵也不算什么。”   他前脚说完,后脚王熙凤就道:“老祖宗要回金陵可是不易。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指老祖宗呢,您这一走,家里还不得乱了营?”   “哪里就乱了营?”   王熙凤掰着指头点算道:“您听我算算啊。您这一走,宝玉、黛玉得带着吧?宝玉、黛玉都带了,几个妹妹总不能厚此薄彼。小的都走了,太太哪里放得下心?太太要是也去,这路上总要有人鞍前马后的打点、伺候,孙媳妇怕是也要跟着。算算府里头的正经女主子都走了,指望一帮爷们儿管家,可不就是乱了营?”   贾母仰头大笑:“你这泼皮破落户,要这么说,我要回一趟金陵,岂不是要全家都跟着?”   “可不就是嘛,要回啊,就得全家上上下下一起回。”   李惟俭赔着微笑,目光扫过王熙凤。也不知凤辣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荣国府上下点算一番,偏生漏过了大姐姐李纨。临了还来了句‘正经女主子’都走了,这岂不是指桑骂槐?   再看荣庆堂里,王夫人始终不曾露面,贾母又待自己颇为亲厚,想来苛待李纨的便是王夫人与王熙凤了。这内中缘由尚且不知,只能留待以后探查。   说过笑过,贾母便道:“俭哥儿不是外人,凤丫头,你寻个幽静的地方安置了。”   “是。”   贾母看向李惟俭:“俭哥儿随行可带了随从?”   李惟俭道:“带了一仆一婢,刻下在仪门外等着。”   贾母道:“那怎么够?再打发两个丫鬟,伺候着俭哥儿好生读书。”   王熙凤又应了一声,说道:“老祖宗,这宅子有两处,一处比邻梨香院,就隔着一条夹道,出入有一角门,也算便捷;另一处在东北上,有一侧门通私巷。这两处各有各的好,还得老祖宗拿主意。”   贾母不假思索道:“就东北上那一处,我记得与珠哥儿媳妇挨着?”   李纨赶忙道:“回老太太,中间儿就隔着一条夹道。”   贾母笑道:“你们姐弟挨着也好照应。”   王熙凤又道:“还得是老祖宗想得周全。至于丫鬟,林之孝家的前儿刚求到孙媳妇这儿,说给她闺女小红换个差遣。”   “小红是哪个?”   “现在是宝兄弟处的三等丫鬟。”   “哦,”贾母也不在意,径直道:“林之孝家的既然开了口,那就拨给俭哥儿。”顿了顿,又道:“正好我这儿有个丫头,调教了大半年,也拨给俭哥儿了。”   李惟俭忙不迭起身道谢。贾母便让李纨带着李惟俭去安置,二人当即起身告辞。王熙凤又跟出来安排诸般事宜。   这一行方才走,贾母怀中的宝玉便道:“好容易遇到个清奇俊逸的男儿,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当,偏要去当那国贼禄鬼一般的浊物,真是可惜。”   黛玉攥着信笺正心中激荡,听得此言,先是想起宝玉之前种种,又感念李惟俭千里送信,当即蹙眉怼道:“伱自己不求上进,怎么反倒编排起人家上进的?俭大哥是国贼禄鬼,我父亲只怕也是?”   “好妹妹,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姑父……姑父自然是忧国忧民的好官儿。”   宝玉顿时讪讪,陪着笑讨好黛玉,黛玉攥着信笺歪头只是不理。贾母一手揽着一个,笑道:“怎么又闹起来了?”   下方的探春便笑道:“祖母不用理会,二哥哥与林姐姐向来是好一阵儿、坏一阵儿,这会子闹了别扭,过了一会儿只怕就和好了。”   贾母笑容更盛,只觉得两个小人儿分外可心。   鸳鸯上前禀报:“老太太,太太来了。”   话音落下,王夫人便转过屏风,上前与贾母见了礼,落座后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见过俭哥儿了?”   “见过了,瞧着就是个好的。我打发凤丫头去安置,就在东北上那院子。”   贾母如此安排,王夫人不敢置喙,说道:“的确是个好的。文龙那孩子先前瞧了一眼,回来说俭哥儿只怕就是当日援手的那义士。”   “呀。”探春惊呼一声,连忙捂着嘴,眼中满是讶异与惊喜。小姑娘还道那义士定然是膀大腰圆的侠士,不想竟是先前白衣翩翩的俭哥儿!   余者连同贾母都惊讶不已,贾母道:“竟然还有此事?这么说俭哥儿还是个文武双全的?”   王夫人道:“可说是呢,李家诗书传家,想不到竟有俭哥儿这般的子弟。”   贾母便道:“文武双全好啊,我看俭哥儿言谈沉稳,日后定然有出息。”   荣庆堂里赞叹连连,宝玉神情恹恹,一半是可惜这般人物非得去求仕途经济,一半是因着平素都是大家夸赞他,如今却夸起了旁人,心中有些别扭。   他偷眼去看黛玉,却见黛玉附和了两声,便低头瞧着手中的信笺,当即心中熨帖了少许。   迎春是个锯嘴葫芦,惜春又冷口冷心,只探春雀跃不已,心中将李惟俭当做了周瑜那般的人物。转念又觉周瑜过世太早,有些不吉利,便又将李惟俭比作辛弃疾。   可辛弃疾又不得志,奈何探春所知人物有限,一时间竟寻不到妥帖的人物做比。   却说另一边,王熙凤领着李纨、李惟俭到得东北上那处幽静小院,此处一直充作客院,每日都有仆役洒扫,一应物什俱全,可称得上是拎包入住。   王熙凤让李纨与李惟俭稍稍歇息,她便告辞,去安排旁的事宜。   她一走,李惟俭看向李纨,李纨顿时有些慌张,生怕他又说出‘苛待’之类的话语,因是紧忙说道:“俭哥儿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你先歇息一阵,晚些我带兰哥儿来认舅舅。”   李惟俭若有所思,也不点破,负手笑道:“也好,晚些我去拜会大姐姐。”   李纨颔首,随着素云、碧月走到院门前,又回头瞧了一眼,这才匆匆而去。   李惟俭立在院中四下打量,这小院虽只一进,却宽敞明亮,正房窗棂里用的都是素净透明的玻璃。正房三间不带耳房,左右各有两间厢房。   他正打量着,便听得脚步声渐近,却是管事婆子引着一仆一婢到了门前。   那婢女与李惟俭年岁相当,身量中等,略略有些壮实,一张小圆脸生得眉清目秀;那仆人二十出头年岁,身量高出李惟俭大半个头,生得粗手粗脚、膀大腰圆,面相略有些凶,仔细看又与那婢女有些挂相。   谢过管事婆子,小院里暂且只余主仆三人。   李惟俭笑着招呼道:“进来进来,以后就住这儿了……哦,海平得去后院裙带房住,给你找地方安置了吗?”   那男仆冷哼一声,也不应声。婢女瞪着一双杏眼四下张望,说道:“真是奢遮,便是皇帝老子的居所也就这般了吧?”   “胡说,大明宫可比此处奢遮多了。”李惟俭说着,负手踱步进了正房。   男仆海平提着刀、挎弓,背后还背着个硕大的书箱,昂首阔步紧随其进了正房,一双贼眼四下扫量,随即压低声音冷声道:“李公子,这贾府也到了,那三千两银子什么时候了账?”   “急什么?”李惟俭撩开衣袍,施施然坐在正厅太师椅上,淡然道:“李家你跟着去了,两淮巡盐御史林家你也去了,如今又来了荣国公府。这般多奢遮人物,指头缝儿随便漏点儿就比那三千两银子多。”   “啧,”海平恼道:“我实在纳罕,李公子既然有这般奢遮人物做亲戚,何苦找上当铺借银子买了个秀才?那捐监才四百两银子。”(注一)   “你懂什么?”李惟俭优哉游哉道:“捐监能跟秀才一个样儿吗?日后老爷我为官作宰的,要是被人扒出来是捐监出身,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真他娘的稀奇,长这么大见过当官儿的借贷的,还头一回见识考个秀才也要借贷的。”说着,海平咬牙道:“您李公子来日如何官运亨通我管不着,只是提醒您一句,一年为期,九出十三归。这日子到了李公子要是还不上,可别怪我不客气。”   李惟俭半闭着眼睛摆摆手:“知道了,别打扰老爷我闭目养神,且将东西都安置了,自己滚去吃饭吧。”   婢女这会子迈过门槛进得正房,咧嘴笑道:“哥,咱们以后就住这儿吗?瞧着比东家住得还阔绰!”   李惟俭纠正道:“是你随着老爷我住这儿,你哥得去后院裙带房跟小厮住一起。”他忽而睁开眼,说道:“对了,四儿这名字不大好,以后你就叫琇莹了。”(注二)   正当此时,外间忽而传来叫声:“俭四爷可在?二奶奶打发我来给四爷送丫鬟来了。”   (注一:明清两季,县试、府试案首去考院试,基本都会录取,算是上峰给下官颜面。花费不菲,但用不上三千两。主角借用的银子大部分用作别的花销。   注二:有匪君子,充耳琇莹。出自卫风·淇奥。) 第4章 晴雯 红玉   李惟俭睁开眼端坐起来,冲着海平、琇莹扬起下巴使了个眼色。   海平这厮梗着脖子扭头不理,琇莹忽闪着眼睛全然不知什么意思。   “啧!”李惟俭皱起起身,抬手点数着一仆一婢道:“这般没眼色,日后怎么服侍老爷我?”   “公子,您到底是何意啊?”琇莹追问道。   李惟俭只摆摆手,丢下一句‘罢了,你俩且先归置物件’便踱步出了门。   厅内兄妹俩对视一眼,随即各行其是。   却说李惟俭出得正厅,便见小院门前,几个丫鬟簇拥着一女子。那女子梳着桃心髻,插着小凤簪,迭手俏立,可谓花容月貌、穿金戴银。看姿容极为文静,偏一双眸子很是伶俐。   李惟俭前迎几步拱手笑道:“劳烦这位姐姐了,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女子掩口笑道:“可当不得四爷叫姐姐,四爷唤我一声平儿就是了。”   原来这女子便是平儿。   李惟俭笑着伸手相邀:“平儿姑娘快进来。我方才落脚,还不曾拾掇。”   平儿迈步入院,因是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先前得了二奶奶吩咐,这就来给四爷送使唤丫鬟来了。”她半转身形,略略招手:“来,”一高一矮两个丫鬟便上到前来,平儿探手揽住一个,略略一推:“这是小红,原是宝二爷房里的三等丫鬟。”   李惟俭抬眼看去,见那丫鬟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看身量也不知是否及笄了。   那小红挎着个包袱,连忙屈身万福:“见过俭四爷。”   平儿又拉过身量稍矮的丫鬟,道:“这是老太太屋里的晴雯,原是二等丫鬟。”   晴雯?   李惟俭细细观量,见其水蛇腰、削肩膀,一张标志瓜子脸,一双眸子又大又圆,眉毛浓密,皮肤白皙。这会子也挎了包袱,拉着一张脸,潦草屈身一福,闷声道:“见过俭四爷。”   平儿瞥了一眼晴雯,嘱咐道:“既来了四爷这儿,总要尽了本分,不好恣意妄为。”点了晴雯一嘴,平儿又朝着李惟俭笑道:“人我带到了,四爷若是使唤得不顺手,尽管言语一声,我再让二奶奶调换。回头管事婆子再送两个粗使丫鬟来,平素用的、使唤的,还有四爷带的行礼也一并送来。下晌在老太太屋里设宴,四爷先歇歇脚,过会子我让丫鬟来唤。”   “好,平儿姑娘慢走。”   目送平儿带着丫鬟款款而去,李惟俭收回目光,看向两个丫鬟。谁知两个丫鬟也在偷眼打量着他,目光触碰,晴雯外头避过,瞧脸色不似先前那般气闷了。那小红却笑着道:“四爷,路上我听平儿姐姐说,四爷这回是来赶考?”   “是啊。”李惟俭笑着应了一嘴。   那小红就道:“瞧四爷就心有成算,先祝四爷金榜题名了。”   “哈哈,不过是个举人,算不得金榜题名。”顿了顿,他道:“你叫小红?”   “是,我原在家中叫红玉,后来到了宝二爷处,避宝二爷的讳,就改成了小红。”   李惟俭道:“还是原本的名字好听,我这里用不着避讳,你还是改回红玉吧。”   “哎。”红玉笑着应下。   “伱俩先去安置,过会子来正房里再说话。”   红玉应下,当先去到西厢里安置,那晴雯过得须臾才迈开步子,只是经过李惟俭身旁时顿了下,面上欲言又止,可到底不曾说什么,随即也随着红玉去了西厢。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返身负手回返正房。心中忖度,晴雯这般不高兴,只怕是没去到宝玉房里吧?   贾母也不知如何想的,原本给宝玉预备的姨太太,竟打发来了自己这里。   如此可见,贾母待李纨的确亲厚,自己这待遇,算是爱屋及乌了。   进得正房里,包袱与书箱打开着,刀与弓依在墙角,这兄妹两人正在咬耳朵。见李惟俭进来,这才赶忙分开。   李惟俭瞧着海平那不服不忿的样子就烦,皱眉摆手赶苍蝇也似,说道:“赶紧滚蛋,用不着你收拾了。”   “我还懒得伺候呢!”顶了一嘴,海平回头嘱咐琇莹:“四儿,记住哥哥的话。”   琇莹连连点头,海平回头又瞪了一眼歪在太师椅上的李惟俭,这才迈开大步离去。   人一走,李惟俭就问:“琇莹,你哥说什么了?”   “哥哥嘱咐我别让你占了便宜。”   “哈哈哈,”笑了一阵,李惟俭看向琇莹:“那你是如何想的?”   琇莹忽而霞飞双颊,垂着头羞赧道:“我……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想得美!”李惟俭笑着叱道:“小小年纪少胡思乱想。”   “哦。”瘪嘴应了,琇莹摔摔哒哒自书箱里往外挪腾书本。   靠坐太师椅上,李惟俭略略出神。一晃儿数年,他总算大略明晰了此间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李自成九宫山遇伏而死,李过扛起大顺旗号,按着满清、南明一通暴揍,非但定鼎中原,还杀入辽东犁庭扫穴,成就不世基业。   这位大顺太宗应该是个穿越者,发兵辽东前那一句‘欲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便是明证。此后大顺朝绵延下来,历四帝至今百来年。   李惟俭魂穿此身时,正赶上京中大疫,顺天府严令染疫各家封门闭户。他当时才不到七岁,疫情没将他如何,封门闭户却险些将他生生饿死。   最后疫情平息,李守中赶忙遣人来查看,一家人唯独活了个李惟俭,便将其赶忙带回家中救治。此后待嫁的李纨日夜照顾,李惟俭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一年后李纨出嫁,嫁的竟是荣国公府的贾珠,李惟俭这才知晓魂穿的是红楼世界。   倘若穿到红楼世界里该做什么?李惟俭头一个念头就是修仙!那一僧一道,还有那警幻仙子,可都是神仙人物!   恰好大伯李守中辞官归乡,李惟俭跟着李守中回到金陵,只老实了一年便偷跑去了茅山。结果嘛,只一年多光景,那位屡次被太上皇召见,号称当世神仙的掌教真人就死了……   不能修仙还修个什么道?   李惟俭干脆又回了金陵,被李守中好一通责骂,而后这才沉下心来研究仕途经济。   他倒是用心学了一阵四书五经,奈何江南实在太卷,他自知只怕难以出头。而后便是去年,今上明发圣谕,设实学乡试,监生各地秀才皆可应试,头一科选八十人授举人。   李守中骂实学是奇淫巧技、歪门邪道,李惟俭粗略翻看了今上登基以来的邸报、报纸,认定此为变法先兆,当即心中雀跃。   于是寻了家典当铺子,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又引着吴海平去了李家与林如海官邸,这才借来银子走通门路,县试、府试时拿了魁首,院试即便答得一塌糊涂也录名榜上,成了货真价实的秀才。   此番入京,一则为秋闱,二则看看大姐姐李纨,三则来瞧瞧十二钗。   秋闱他自认手到擒来,虽说前世所学大多还给了老师,可好歹还记得微积分,想来在这年月也算难得人才了;   十二钗只看了几个,除去大姐姐李纨与王熙凤,黛玉、三春都是豆芽菜般的年纪,实在有些早;   至于李纨……李纨于他有活命之恩,如今他尚且忘不了李纨足足照看了他两个月,自己方才康复。大姐姐李纨在贾府过得不如意,冲着先前的恩情,他总要斡旋一番,让大姐姐如意些。   正出神思量着,外间又有人来,却是周瑞家的送来两个粗使丫鬟,一个名春蝉,一个名云芝。又有仆役送来了李惟俭的行礼。   不用李惟俭出面,方才安置停当的晴雯便自西厢出来,谢过了周瑞家的,三言两语安排着卸了行礼,又安排了两个丫鬟差事,随即颐指气使吩咐两个粗使丫鬟去到东厢里安置。   李惟俭与琇莹立在房门前瞧着有趣,晴雯转身瞥见二人,便板着脸一福,随即迈着小碎步又进了东厢。   琇莹怯声道:“年岁瞧着比我还小,怎地这般凶?”   李惟俭道:“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琇莹嗫嚅不言,进到这荣国府本就这被泼天的富贵吓得胆战心惊的,她哪里还敢跟外边一样动辄抽刀子、丢飞镖?   李惟俭心知肚明,笑着轻弹了下琇莹脑门,随即又行到太师椅上落座。   琇莹追过来,低声道:“公子,我……我住哪儿啊?”   “嗯?你想住哪儿?”   琇莹便道:“我看暖阁床边儿有个榻子……”   “好,那你就去跟晴雯、红玉挤一挤吧。”   琇莹顿时瘪起嘴来。   李惟俭却不理会,那榻子是留给通房丫鬟的,哪能随便许给琇莹?   过得须臾,晴雯与红玉安置好了,于门外招呼一声,便束手进来听吩咐。   红玉眉眼弯弯,带着喜意;晴雯照旧板着脸,形似没的灵魂的打工人。   李惟俭心中好笑,转头招呼琇莹:“去,你也过去站好。”   “哦。”   待琇莹与晴雯、红玉并排束手而立,李惟俭便道:“我这里规矩不多,除了书房不能乱动,其余的随意。你们三个商量着屋里的活计,旁的再说。”   红玉与晴雯应了声,琇莹眨眨眼,这才后知后觉的应了一声。   李惟俭摆摆手:“行了,去吧,琇莹先去西厢安置了。红玉去给我倒一杯茶来。”   丫鬟们纷纷应下。过得片刻,红玉端来温热茶水,一笑两个梨涡:“四爷用茶。”   “嗯。”李惟俭呷了一口,乜斜了一眼满脸笑意的红玉,禁不住道:“晴雯怎么满脸不高兴?好似谁欠了她两吊钱一般。”   红玉掩口而笑:“她心气儿高,原是奔着宝二爷房里使劲儿的,来了四爷这儿自然不高兴。”   “那你为何这般高兴?”   红玉就道:“宝二爷身边莺莺燕燕,算算十六个丫鬟。我不过是房外的三等丫鬟,那身边儿的防我好似防贼一样,哪里有出头儿的日子?人挪活、树挪死,四爷瞧着就有锦绣前程,说不得伺候好了四爷,我也能升个二等丫鬟当当呢。”   “真会说话,”李惟俭笑着道:“可怎么是二等,不是一等?”   红玉道:“一等丫鬟得在老太太身边儿服侍才行,旁的主子身边儿最多就升二等丫鬟。”   “这一等、二等有区别?”   “自然不同,”红玉掰着手指头点算道:“日常用度、四时衣裳、年节赏钱都不同,月例银子一等的给一两银子,二等的只给一吊钱。”   “那三等的呢?”   红玉瘪瘪嘴:“三等的就只五百钱,都不够买胭脂水粉的。”   李惟俭觉着红玉好生娇俏,心中一喜,就道:“看你这般伶俐,三等丫鬟着实委屈了,我做主给你升二等丫鬟得了。”   红玉因是笑道:“谢过四爷好意,可这事儿啊,你可做不得主。得二奶奶发了话,重新录籍在册,这才算数。”   李惟俭就道:“我才刚来,不好劳烦二嫂子。不如我每月补你半吊钱,回头再寻个机会给二嫂子说说。”   红玉顿时喜形于色,屈身一福道:“谢俭四爷赏。”   李惟俭一抖手,自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略略掂量,约莫有二两上下,随即丢将过去。待红玉接住,这才笑道:“你都谢赏了,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这银子拿去商量着分分,便算是见面礼了。去吧。”   “哎。”甜甜应了一声,红玉喜滋滋地出了门。   她迈着小碎步一路行到西厢,开了房门挑开帘子,便见晴雯拾掇着床铺,一旁琇莹小心翼翼地铺展着包袱里的衣裳。   红玉喜道:“俭四爷放了赏,人人有份,让咱们商量着分分。”   琇莹还不曾说话,那晴雯就冷哼一声:“哼!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仨瓜俩枣的就喜得什么也似的。我看啊,要不了多咱,就得偷摸儿爬上主子的床!”   红玉面色一变,笑容收敛,说道:“阴阳怪气儿的说给谁听呢?知道你在老太太身边得用,可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你若是觉着委屈了,自去寻赖大娘求告,甩脸子给谁瞧?”   晴雯背身坐在炕头咬着下唇不言语,琇莹目光游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这俩都不好惹,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习惯性写大章,拆了自己瞧着别扭,估计大家也看着别扭。新人新书启航,还请大家多多收藏、追读。) 第5章 想不通的晴雯   红玉乜斜着白了晴雯背影一眼,移步朝着琇莹行来。琇莹顿时本能的身子略略后仰。   红玉面上又现出笑容,亲热地坐在炕沿儿,扯着琇莹道:“你叫琇莹?”   “是。”   “多大了?”   “十三。”   “咯咯,那你要叫我一声姐姐呢。”   “红玉姐姐好。”   红玉禁不住暗笑,暗忖这琇莹瞧着倒是好唬弄。   “跟在四爷身边儿多久了?”红玉问过,不迭声的道:“素来四爷可有什么喜好,妹妹可得告诉了,也省得来日惹了四爷不快。”   琇莹被这亲热劲儿哄得晕晕乎乎的,蹙眉思忖了下,说道:“跟着公子好久了……公子……四爷不让人动书箱。还有就是每日清早卯时,四爷一准儿起身操练,须得提前预备热水。”   红玉记下,见问不出旁的,就道:“四爷放了赏,回头儿我寻管事婆子兑成铜钱,咱们每人拿五百钱,余下多少都分给两个粗使丫鬟。”   “我不懂这些,红玉姐姐拿主意就是。”   那背着二人的晴雯又是一声冷哼,红玉却不理会,将碎银拢进袖口,就道:“四爷身边儿离不得人,妹妹先拾掇着,我先去伺候着,等妹妹得闲了再来替换我。”   “哦,哦……好。”   红玉脚步轻快而去,西厢里又沉寂下来。   晴雯早已拾掇了铺盖,刻下就坐在那里,绞着帕子怔怔出神儿。她原是赖家的丫鬟,去岁被赖嬷嬷送至老太太身边儿。因着一手精湛女红,不多久便升作了二等丫鬟。   赖嬷嬷、赖大娘私下里寻她说了几次话儿,话里话外都是操弄着将晴雯调到宝二爷身边儿。前些时日老太太露了口风,说宝二爷身边儿只袭人一个大丫鬟不够,要从老太太身边儿再拨过去一个。   晴雯便愈发尽心,然后前几日撞见媚人偷吃老太太的参茶,晴雯当即发作起来,与媚人吵了一架,又将这事儿闹到了老太太身前。老太太骂了媚人一通,又夸晴雯是个‘忠心’的。   原本以为拨到宝二爷身边儿的会是自己,哪里想到,自己竟被拨给了新来的劳什子俭四爷。那犯了错的媚人反倒去了宝二爷那边儿!   于是自打来的路上,晴雯便起了小性儿,心中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如此。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府中的哥儿、姐儿,晴雯都得问个清楚明白。奈何发话的是老太太,晴雯便是再勇也不好去追问老太太。   略略舒了口气,转念想起平儿方才点的那句话,又想起红玉那小蹄子只怕这会子正在主子跟前儿卖弄风情,晴雯顿时起身落地,快步出了门。   那门扉重重撞回来,骇得琇莹一缩脖子,不自查地冒出金陵话来:“吓人吧啦的,一瞧就是个邪头八角!”顿了顿,又道:“两个都是!”   琇莹摆弄着衣裳,手中放慢,忽而为李惟俭担忧起来。公子生得俊逸,待人又和气,哪儿哪儿瞧着都好。就是那欠下的三千两银子,这眼看就要二月,只余下两个多月,公子能还上吗?   呸!公子一准儿能还上!   琇莹摇头,神色先是坚定,继而嘴角弯弯。想着若是公子还了银子,想来哥哥也不会这般防着公子了吧?她这般庄户人家的女子,许给寻常庄户,只怕要劳累一生。莫不如给公子这样的做个姨太太……   琇莹痴痴发怔,晴雯已然一路穿过庭院,进得了正房里。   晴雯扫了一眼,就见红玉那小蹄子正矮下身自那方才抬进来的箱笼里一样样捡拾着土仪,脸上还堆着笑意。转头四下一瞥,才瞧见李惟俭正端坐在书房桌案后,翻看着书籍。   晴雯咬了咬牙,便朝着红玉径直行过去,待到了其身旁,迎着其转过来的目光,就低声道:“这里有我,你下去拾掇吧。”   红玉见是晴雯,说道:“我又不急。”   晴雯冷眼一瞥,说道:“伱怕不是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三等丫鬟都在外房伺候,房内哪里轮得到你?”   “你——”官大一级,红玉咬牙,转头见李惟俭在看书,忽而不知想起了什么,丢下手中物件径直起身,居高临下笑道:“好啊,那你可仔细了。四爷说这土仪平均分了,另外一箱子是送哥儿、姐儿的,可不好弄错了。哼~”   红玉迈着小碎步娉婷行出正房。待其出去,晴雯才收回目光,厌恶地轻啐了一口,这才矮下身拾掇土仪。   这一箱子火腿好办,东、西二府平分了就是。待晴雯打开另一箱笼,却见里面满是文房四宝与团扇等零碎物件,她当即就犯了难。   点算过府里的哥儿、姐儿,晴雯分了半晌也不曾分明白。仔细观量,却见箱笼下方有张纸笺,她顿时便知道中了红玉的奸计!   心道这般胡乱分只怕不得李惟俭的意,她便起身,咬了咬下唇,悄声挪步到书房外,等了片刻,待李惟俭放下书卷,这才开口道:“四爷,给哥儿、姐儿的物件如何分?”   李惟俭正忖度着明日行程,没听出说话的是晴雯,便随口道:“按照纸笺上写的分就是了。”   他面前摆着两封信笺。大伯李守中虽责骂得很,可到底临行前给了一封信笺,命自己拜访其同年好友,现任工部尚书古惟岳;另外一封信笺则是林如海给的,拜访的则是刑部左侍郎严希尧。   正忖度着行程,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啜泣之声。李惟俭扭头,这才瞧见晴雯依在书房门前正垂着头抹眼泪。   “咦?怎么还哭上了?”他起身走过去低头瞧了眼,抬手扯着晴雯的衣袖:“来来来,坐下说话儿。”   他将晴雯扯到椅子旁让其落座,自己一手撑着桌案,略略俯身说道:“这是心里委屈了?有不痛快的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替你做主。”   晴雯瘪着嘴,抽泣着道:“我……我不识字。”   “哦,那些物件就别管了,过会子我自己分就是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这般年纪,好似花朵一般,不识字总是不好的。嗯……回头儿我想个法子。”   “四爷……要教我认字?”   李惟俭笑道:“我倒是想,只怕事情多。琇莹正好儿也不认字,我教你们个法子,我再抽空纠正,如此过上两三年,你们也就能读书看报了。”   晴雯心中稍稍熨帖,觉着李惟俭的脾性瞧着不比宝二爷差,是个温和宽仁的。   “我瞧你憋闷得紧,还有不痛快的一并说出来。”   晴雯吸了吸鼻子,本想告红玉一状,可方才分明是自己抢了活计……她到底年岁还小,瞧着李惟俭的笑容只觉的温和可亲,嘴一秃噜,便将与媚人的事说了出来。   待说罢,晴雯噘着嘴道:“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可偏生拨了媚人去到宝二爷房里……我,我想不通。”顿了顿,又慌忙解释:“我,我不是说不想来四爷这儿。”   “嗯,我知道。”弯着身子累了,李惟俭抬脚便坐在桌案上,温声道:“晴雯的初衷是好的,也不曾做错,只是这处置的有些问题。只怕老太太便是因此,才起了调换的心思。”   “哪里有问题了?”   “你瞧,那参茶本就是老太太不想喝,剩下的。媚人怎么处置都成,若你不曾瞧见,她便说是倒了,此事不也过去了?   你瞧见了,或是悄然劝阻,或是闷声转头禀告老太太,老太太知晓了都会记你的好。偏生你先是与媚人闹了一场,又闹到老太太面前评理,恶了媚人不说,还搅了老太太清净。   我想着,老太太是怕你这般性子,到了宝兄弟跟前儿也三不五时的闹上一通。你颜色本就出挑,宝兄弟嘛……到时怕是只会向着你,长此以往,宝兄弟身边儿岂不是全凭你说了算?   老太太打发大丫鬟过去,本就是分袭人的权,让袭人与之商量着办事。若是拨过去个颜色出挑还闹腾的,待得了宝兄弟偏宠,那岂不是失了老太太本意?”   “这……我……”晴雯懵然,仔细想想偏生还极有道理。心中暗忖,莫非老太太便是因此才改了主意?   她心中已信了八成,偏嘴上不服软:“若四爷这般说,我来四爷这儿,岂不是要害了四爷?不若四爷赶紧求了二奶奶,打发我回赖家吧。”   “气话,”李惟俭笑着说道:“老爷我这般聪明,又不会如宝兄弟一般被哄了去偏听偏信。好啦,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个好的。”   晴雯闻言,心中又熨帖了几分。   李惟俭自袖口抽出帕子递过去:“都哭成小花脸了,快擦擦。这要是被人瞧见了,还当我欺负了你呢。”   晴雯心中羞赧,又嗔怪地瞥了其一眼。   李惟俭便笑道:“走走走,随我一起分了礼品,过会子只怕就要去赴宴了。”   “嗯。”晴雯应了一声,起身方要递还帕子,又重新攥紧,道:“帕子脏了,我洗过再给四爷。”   也无怪晴雯不知如何分,李惟俭不知宝钗也是此时入贾府,自然也就没带她那一份。不过既然宝钗来了,那一份心意总少不了,李惟俭便四下拼凑,费尽心思,好歹将礼物分了出来。   晴雯果然伶俐,单只问过一遍,便将哪一份送到谁处记了个周详,惹得李惟俭连连赞叹,倒将晴雯夸了个红脸。   申时两刻,有丫鬟来告知,说是在老太太房里备下了酒宴,请李惟俭过去。   李惟俭便将送礼的活计交给晴雯,琇莹留守,自己带着红玉去赴宴。如此,免了琇莹怕生之苦,给了晴雯信重,又亲近了红玉,可谓人尽其用。   先前来时走的贾母后院穿堂,经过王熙凤、李纨院子,过角门到的小院,此番再去却不好再走后宅,只得沿着夹道向南绕过王夫人住的东院、贾政的梦坡斋,自穿堂到得内仪门前,再前往贾母院。   红玉一路上指点着经过的是哪位主子的住所,待方才从穿堂出来,便见自大厅后门里,一行丫鬟、婆子簇着一男一女行将出来。   李惟俭停步,免得冲撞了人家。那一男一女也看将过来,但见那男子面目俊秀,细挑身材;   一旁女子年纪不多,也不甚妖娆,但十分清秀,五官端庄,袅娜纤巧,身上穿著淡绿色的绫袄子,脖颈间束著瓷凤,秋水顾盼自有一股风流。   红玉在身旁低声道:“四爷,这是东府的蓉大爷、蓉大奶奶。”   原来是贾蓉与秦可卿啊。李惟俭细细观量,心道,美则美矣,怎奈早已嫁作他人妇。   那贾蓉与秦可卿低声说了一嘴,随即脚步不停,朝着贾母院行去。   红玉见李惟俭出神,便道:“四爷不用在意,东府那几位向来恣意。四爷是跟西府论的亲,左右也跟东府不相干。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当不认识东府几位就是了。”   “嗯?”李惟俭转头看了眼红玉,笑道:“是个会说话的,以后多说说,我爱听。”   红玉喜道:“四爷以后不嫌我烦就好。”   二人又再前行,再过穿堂,自垂花门入得贾母院,沿着抄手游廊过穿堂,又经抄手游廊到得三间小厅前,便有大丫鬟上前来迎。   “四爷,酒宴设了两桌,您跟薛大爷在此处。”   李惟俭应了声,退下大氅交给红玉,迈步进入厅中。方才进来,便有个略富态的少年起身相迎,惊喜着遥遥抱拳行过来:“恩公,义士!多谢仗义援手!我还道来不及道谢,不想义士竟是自家亲戚!”   这货说话间上来就握着李惟俭的手连连摇动,热情得让李惟俭一时间有些不适。   他明知故问道:“阁下是……”   “薛蟠,字文龙。”   李惟俭故作惊喜,手上用力,连连摇动:“原是薛姨妈家的文龙,来日咱们兄弟好生亲近。”   薛蟠面上一变,连忙抽了双手,呲牙道:“俭兄弟好大的力气,无怪箭箭不落空,射得那贼人哇哇怪叫。”   说话间引着李惟俭入座,一旁的贾蓉笑着拱手:“原来是珠大婶子本家的俭叔,在下贾蓉,俭叔唤我蓉儿便是了。方才不知是俭叔当面,得罪了。”   “好说好说。”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中暗骂。贾蓉这厮嘴上说得好听,却连起身都欠奉,世家子弟的傲慢嘴脸溢于言表,活该这厮当王八! 第6章 幻灭   此时桌上一人起身过来,但见其眉清目秀,生着一双桃花眼,举止风流,面相依稀与宝玉有些相似,未曾开口人先笑,说道:“文龙且先坐了,我带俭兄弟认识认识自家亲戚。”   他轻拉了下李惟俭,指着一人道:“这是我父,大老爷。”   李惟俭赶忙行礼:“原来是大老爷。”   他略略一瞥,便见那人面相贵气,衣着不凡,应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了,身旁引着自己认人的自然就该是贾琏。   贾赦随口应了一声,李惟俭跟着又与贾政见过礼,贾琏随即又引见道:“这位是东府的,复生该称一声珍大哥。”   “见过珍大哥。”   “好说,俭兄弟年少有为,往后咱们兄弟多多亲近些。”   李惟俭瞥了一眼,便见贾珍不到四十的年纪,面容俊逸,气度沉稳,端地生了一副好皮囊。他心中暗忖,贾珍这厮可是男女通吃,自己没起势前须得离他远一些。   与贾珍见过礼,李惟俭赶忙转身冲着贾琏见礼:“见过琏二哥。”   贾琏因是笑道:“复生莫要客气了,快就坐。”   人到齐了,大老爷贾赦招呼一声,菜肴流水一般的传上来。   头一道菜,红烧海参,第二道,红烧大鱼;跟着八凉盘:熏鱼、盐卤鸡、松花、靠虾、瓜子、海蜇、花川、长生仁;又有八热盘:炒鱼、炒软鸡、玉兰片、烩口蘑、汤泡肚、炸胗干、鸡塔、山药。   甜、咸点心各一道,四饭菜是青鸡丝、红肉、烧肉饼、海米白菜。另有碧梗米粥、红米饭随意取用。   厅中丫鬟们凑将过来,分酒布菜,只消一个眼神,便有丫鬟用公筷取了远处的菜肴送将过来。   李惟俭面上不显,心中暗自咋舌。这一桌席面算上酒水只怕二十两银子挡不住,再算上服务那可就不好说了。可贾赦却与贾珍说,因着薛姨妈来的突然,府里头不曾准备,是以实在简慢了。   酒过三巡,薛蟠酒意上脸,先是旧事重提,说了李惟俭仗义所为,片刻后转而又说起金陵风物。   初来乍到,李惟俭略显含蓄,只待旁人问了,才会回上一嘴。他偷眼观量,察言观色,贾赦、贾珍与那贾蓉一般货色,都是门缝儿里看人的主儿;贾政言辞不多,只闷头饮了三杯酒便停了下来,眉头微蹙,也不知有什么心事。   反倒是那贾琏,与薛蟠言谈甚欢不说,抽空还会照料到自己,显得处事周到,世故圆滑。   李惟俭心道,无怪贾府中日后有什么事,都要打发贾琏去办,琏二哥这般圆滑世故还能办事的,于贾府中可谓凤毛麟角了。   过得半晌,贾政发话道:“明日衙门里还有事,耽搁不得,大哥且吃着,弟先回去歇息了。”   除去贾赦,余者纷纷起身相送。待贾政一走,贾赦便冷哼一声:“一个员外郎能有甚地差事?不理他,咱们且高乐。”   贾珍、贾蓉连忙出声附和,贾赦端起酒杯方才送到嘴边,忽而停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随着一个身影游移。   李惟俭偷眼观量,却见鸳鸯不知在内中领了什么吩咐,正快步朝外行去。   又须臾,有丫鬟自后门进来道:“蓉大奶奶身子不爽利,说要回府。”   贾蓉还不曾有什么,那贾珍霍然起身,变色道:“要不要紧?”   丫鬟道:“许是吃多了酒,这会子乏得紧。”   贾珍面上一松,旋即反应过来不对,转头一瞥贾蓉,喝骂道:“好畜生!自己媳妇也不知疼,还不快去搀了秦氏回府?”   贾蓉慌忙丢下筷子应了,起身小跑着穿过后门,不片刻搀了红霞满面、脚步虚浮的秦可卿进来。   那秦可卿一眼扫到贾珍,眸中潋滟好似秋水,甜腻腻唤了声:“老爷啊。”   这一声浅吟低唱,娇中带媚,听得李惟俭心头一跳,心道好个尤物!   再看贾珍,其人连忙起身,错非还有旁人,只怕就要代了贾蓉扶在秦可卿身旁。   实在闹得不像话,贾赦这般不要脸的都看不下去了,连忙重重一咳,贾珍这才沉着脸道:“你身子骨弱,何苦吃这般多酒?蓉儿快送你媳妇回去。”   贾蓉应了,扶着秦可卿穿厅而过。   贾珍复又落座,却好似被抽走了魂儿,食不知味、举杯踌躇。好容易捱过一刻,装作不胜酒力,匆匆起身告退。   他一走,贾赦便道:“她们且不知要闹腾到什么时辰,咱们便散了吧,左右来日方长。文龙看着喝的有些多,琏儿且照应着。”   贾琏应声,大老爷贾赦便起身一甩衣袖,施施然自顾自而去。   李惟俭谢过婉拒贾琏相送,起身出得厅内,早有丫鬟捧来大氅为其披上,红玉随即自一旁耳房里迎了过来。   “四爷。”   “嗯。”   此时天色将晚,微风徐徐,沿着抄手游廊徜徉而行,李惟俭暗自忖度,这秦可卿瞧着与贾珍眉来眼去,竟不背人!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啊。   出得贾母院,转过仪门之前,李惟俭瞥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红玉,那位蓉大奶奶,为人如何?”   红玉就道:“蓉大奶奶极得人心呢,上上下下交口称赞。东府如今是蓉大奶奶当家,内外归置得都极妥帖。老太太一阵子不见,便会打发人去东府请蓉大奶奶过府说话儿。”   “嗯。”李惟俭沉吟着负手向前。   红玉察言观色,心中只道李惟俭不满意这般答复。扭头四下观量了一阵,眼见的确无人,红玉这才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四爷,东府的事儿最好少过问。”   李惟俭看向她,红玉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腊月里有婆子私下里嚼老婆舌,恰好被琏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发了火,两个婆子都挨了四十板子,又叫人发卖了出去。”   顿了顿,又道:“四爷借住府中,为的是科考,只一心攻读就是了,外间的事儿管它作甚?”   李惟俭笑道:“说的好,那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快走两步,喝酒见了汗,风一吹有些头疼。”   “哎。”   红玉暗暗松了口气,总算答对过了新主子。想想方才所说,不禁有些满意。偷眼观量了下李惟俭,便见昏暗的暮色里,少年的侧颜好似染了霞光。   少女偷偷思忖,原本只想着升个二等丫鬟,多拿些银钱。这位新主子瞧着不错,来日再瞧瞧,若果然如此,便是做个姨娘也好过配府里的小子。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心中暗自思量。自打不能修仙,他便想着会一会十二钗,而后心中劣根性发作,又想着坐拥钗黛之美,救秦可卿于水火。   谁知甫一入贾府,这念想就幻灭了。瞧方才情形,分明是郎情妾意,秦可卿又哪里用得着自己去救?   过穿堂,自夹道行至东北上小院,李惟俭心中幻灭之感渐去。电视剧本就是二次加工,又哪里会原原本本展现出红楼梦?有的没的暂且不去想了,先想着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那银子四月里便要归还呢。   进到小院里,晴雯与傻乎乎的琇莹迎了出来,晴雯打发了两个粗使丫鬟去打水,一路跟随着说道:“礼都送到了,哥儿、姐儿都去了老太太院儿吃酒,各自的丫鬟都说明儿再来告谢。”   “办的不错。”李惟俭负手进得正房里,刚一落座,晴雯便倒了一杯温热的酽茶。   “四爷吃些酽茶解解酒。”   红玉暗中咬牙剜了晴雯一眼,说道:“四爷见了风,不如洗个澡发发汗。”   晴雯就道:“晚一些吧,四爷先前说了,过会子要去拜会大奶奶。”   李惟俭将两个小姑娘看在眼里,了然于胸,又见琇莹鹌鹑也似的畏缩在一旁,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因是便道:“红玉还不曾用饭,且先下去吃饭吧。晴雯也下去歇着吧。”   红玉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与晴雯彼此横了一眼,这才施施然退下。   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琇莹,琇莹顿时松了口气,巴巴儿凑过来道:“公子,那晴雯与红玉都不好惹,方才还在房里吵了一架呢。”   “哦?都吵什么了?”   琇莹为之一噎,讪笑道:“我……我忘了。”   李惟俭抬手点了点琇莹,说道:“哎,你说说,连通风报信都做不好,往后伱可怎么办?”   琇莹单独面对李惟俭又来了精神头,挺了挺胸脯,撇嘴道:“惹不起,躲着就是了。若是躲不掉,总有公子替我做主。”   李惟俭就笑道:“你且宽心,晴雯与红玉断不会欺负你。嗯,说不得红玉还会拉拢你呢。明早你再演练一番飞镖绝技,准保她俩不敢欺负你。”   “哦。”琇莹闷声应了,却有些不自在。   如今这世道,男主外、女主内,错非形势逼人,琇莹又哪里会舞刀弄枪,抛头露面与海平一起去做青皮打行?许是因此,琇莹心中才有些自卑。   “得了,你好生待着,我去书房看书。”   李惟俭撇下琇莹,独自进到书房里,寻了一本册子翻看细细观量。那册子里是他用了几个月光景剪下来的邸报与报纸,内中多是朝政相关,少部分才是科学发展。   如今的实学,又称启蒙实学,源自明末徐光启。太宗李过定鼎中原后,尤为重视实学,受此影响西学东渐,形成了如今的实学学派。   可惜李过死的太早,平辽战事方才开启,李过便病死了。继任的昭武帝虽犁庭扫穴,灭绝了后金,却没能秉承李过遗志,复又侧重理学。   此后孝景帝武备宽驰,又晚年昏庸,准噶尔趁势而起,席卷西域,攻占乌斯藏,兵临青海、西北。   十年前御驾亲征,于瀚海中大败而归。今上政和帝趁势发动兵变,幽禁了太子与孝景帝,江南文人私下里称之为承天门之变。   这位今上尤重实学,自登基伊始,便放出风声要改科举。直到去岁东平王领两万京营于青海全军覆没,东平王只以身免,今上勃然大怒,开革了两位阁老,这才强行推动实学乡试。   李惟俭手指顺着字迹滑动,停在一处人名上暗自思量。此条邸报,说的是两广总督陈宏谋调任中枢,领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此人乃实学领军人物,十年间历次上书变法革新,只待其入神京,朝廷怕是便要有所动作。   可惜报纸、邸报里有关技术发展的文字太少,李惟俭只在江南看到了数千女工的织场,用的还是水力织机,也不知神京里又是何等情形。   他正出神思量,呼听得脚步声渐近。   房门推开,晴雯道:“四爷,太奶奶身边儿的素云姐姐来了。”   “请进来。”   李惟俭转过身,就见晴雯领着素云款款行来。素云笑着一福,说道:“四爷,大奶奶吃多了酒,说今儿就不带兰哥儿过来了,明儿再来,让四爷早些安歇。”   “大姐姐吃多了酒?”   素云道:“见了四爷,大奶奶心里高兴,就多吃了几杯。出来风一吹,就有些醉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好,我知道了。晴雯,替我送送素云。”   晴雯应下,引着素云离去。   跟着红玉又过来问要不要打来热水沐浴。李惟俭应下,不片刻粗使丫鬟便搬了木桶来,又来回打了热水。   六扇屏风立在房门处,既做隔断,也挡了冷风。熏笼早已点了炭火,红玉又将香囊放在熏笼上,须臾便有苏合香布满整室。   李惟俭宽衣解带坐入木桶中,不禁舒服得呻吟了一声。而后就听琇莹‘呀’的一声,羞得捂着脸跑了出去。   李惟俭怔了怔,心道琇莹这笨丫头果然不中用,这时候不抓住机会,还想当姨太太?   碎碎念了一阵,一道身影绕过屏风,跟着蘸了热水的湿毛巾不轻不重的擦拭在后背上。   转头一瞧,却是红着脸的晴雯。   许是初次服侍男子沐浴,那娇俏的小脸上满是不自在。李惟俭心中也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不显,只语态寻常道:“素云送回去了?可见了大姐姐?”   “送回去了……大奶奶醉了,在暖阁里醒酒呢。” 第7章 礼   李惟俭面容可亲,又噙着笑意有意引导,三两句一过晴雯就放松下来,转而说起了每日里的活计。   此时的大户人家里,尤其是贾府里的丫鬟一天都要做些什么?   以晴雯这般的贴身丫鬟为例,清早鸡鸣三遍就要起床,梳洗打扮,若得空赶忙用过早饭,随即伺候着主子起床洗漱、置备早餐;   此后清扫室内,回到主子身旁听吩咐;   若没旁的吩咐,因着晴雯擅针线,便要缝洗衣物;   若主子在府内行走,还要随侍左右;   一直到主子就寝了,她才会自行歇息,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是如此。   擦拭过后背,晴雯又移步过来,为李惟俭擦拭胸膛。李惟俭便靠坐了,双手搭在浴桶边缘,干脆闭了眼睛享受起来,说道:“我平素卯时起床,倒是要辛苦你们了。不过我这里事儿少,白日里你们抽空补一觉就是了。”   晴雯道:“四爷这话儿说的,不过早起一会子,又能困到哪儿去?”   李惟俭笑了笑,睁开眼,便见晴雯这会子已然香汗淋漓,拿了帕子擦拭自己胸膛的右手,留了一寸许涂着凤仙汁儿的指甲。他探手夺过帕子,说道:“行了,衣服拿给我,你也早些歇息吧。”   晴雯应了一声,转身去给他拿了干净中衣,到底伺候着李惟俭换上,这才招呼两个粗使丫鬟处置浴桶。   李惟俭舟车劳顿,此刻也的确乏了,晴雯又让粗使丫鬟将熏笼挪进暖阁,这才施施然退下。   ………………………………   隔了一道墙的三间抱夏。   笑闹声中,莺莺燕燕涌将进来,抱夏中留守的丫鬟赶忙上前为三春褪去大红猩猩毡,探春仰着小脸满是崇慕道:“可惜俭四哥在前头吃酒,不然我定要敬上一杯。”   迎春只是在一旁笑着,惜春就道:“自家的宝二哥不见伱如何亲近,怎地反倒亲近起了大嫂子家的俭四哥?”   探春笑着点了点惜春的眉心:“不一样。俭四哥身上似有古之英雄气概。”   正迭着外氅的丫鬟侍书就道:“说起来,俭四爷还给几位姑娘送了东西呢。”   探春一怔,旋即喜道:“果真?俭四哥送了什么物件?”   迎春的丫鬟司棋笑着道:“二姑娘、四姑娘都是两柄缂丝团扇,三姑娘却不同,只一柄团扇,另有一柄枣木剑。”顿了顿,司棋笑意更浓,道:“这俭四爷也是有趣,莫非是将自己当道士时的法剑送与了三姑娘?”   探春却是不理,径直往里便跑:“剑呢?”   丫鬟翠墨连忙拦下:“姑娘慢些,我去拿就是,姑娘稍待。”   有翠墨在前,迎春、惜春的丫鬟也将李惟俭送的物件取了过来。   翠墨先回返,一柄二尺有余的枣木剑,一柄缂丝团扇。探春急切地抓起那枣木剑,入手只觉分量刚好,顿时起了性子胡乱挥舞了一阵。   另两个丫鬟也陆续回返,迎春接过团扇,见其上绘着迎春花,顿时心下暗喜。她本就是府中的小透明,莫说是外人,便是自家人有时也会忘了她。难得外人想着,自然欢喜不已;   惜春展开两柄团扇瞧了,其上都绘着曼陀罗花,小姑娘觉着好看倒是好看,只是不解自己的为何是曼陀罗花。她年岁还小,尚且不曾生出出家避世的心思;   哆——   枣木剑到底磕到了桌案上,侍书连忙道:“姑娘且小心些,若是磕碰到了自己岂不闹了笑话?”   探春意犹未尽地收了木剑,因是道:“回头得了空我去请教俭四哥,待学成了剑法再演练。团扇呢?”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团扇,就见其上绘着大红带刺的玫瑰。探春又看了迎春、惜春的,霎时觉得那大红的玫瑰颇对自己心意。转而狐疑起来,说道:“怪道,俭四哥怎知什么花儿合了咱们心意?”   惜春就道:“二姐姐名迎春,图样子便是迎春花;我的图样子偏是曼陀罗,又哪里合心意了?”   探春颔首,笑道:“那许是凑巧了,刚好合了二姐姐与我的心意。”   贾母院。   宝玉、黛玉此时年岁还小,都住在贾母房中。两个小的一左一右搀着贾母进得房中,贾母便道:“我吃多了酒,这会子困乏得紧,你们两个小的也早些睡下。”   鸳鸯连忙扶过贾母,扶着其去到西侧套间歇息。   宝玉兴致不减,说道:“妹妹方才可瞧见了?凤嫂子连连求告,大家伙儿只是不依。谁让她平素惯会插科打诨、扮做泼皮破落户,这回啊,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黛玉瞥了其一眼,道:“旁人也罢了,你也去凑趣。小心凤嫂子寻了你的短处,给你好瞧。”   “她要寻了我的短处,我自去寻老祖宗做主。”   袭人笑着过来道:“二爷,先去洗漱吧。老太太歇息了,不好吵嚷。”   宝玉应了,麝月捧了打湿的帕子过来道:“先前儿新来的俭四爷还打发丫鬟给二爷、姑娘送了礼呢。”   宝玉仰着头任凭袭人为其擦脸,随口道:“送了什么?”   “给二爷送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哦。”宝玉恹恹地应了。   “给林姑娘的是两柄缂丝团扇,瞧图样子就新鲜。”   宝玉来了兴致,道:“新鲜?快取来瞧瞧。”   黛玉的丫鬟雪雁欲言又止,瞧了眼黛玉,见其不曾驳斥,这才扭身去到碧纱橱里取了两柄团扇来。   宝玉擦了脸,跑来一把抢过团扇,一手一个来回打量。随即赞道:“白墙碧水粉芙蓉,果然好样子,妹妹也瞧瞧。”   黛玉接过团扇,扫了一眼其上图样,心中立时微起波澜。那白墙碧水、远处石拱桥,分明是苏州的平江河上。她本是姑苏人氏,父亲早年不曾任巡盐御史时,每逢上元,便会带着自己与母亲乘了小舟在这平江河上惬意游逛。   回想起幼年时光,黛玉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宝玉看着大急,连忙凑过来小意道:“妹妹看个团扇怎么还看哭了?惹妹妹不高兴,这东西不要也罢。”   说着抢过团扇就要丢弃。   “哎?”黛玉恼了:“我的东西,谁让你丢的?”   她探手抢过来,嗔道:“再者,我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又与你有何相干?左右我这般小性儿总是惹你不快,莫不如去寻了新来的宝姐姐去,她说话好似春风化雨的,总比我好多了。哼~”   黛玉起身,拿着扇子进了碧纱橱,随即吩咐道:“紫鹃,我今儿在里间洗漱。”   宝玉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又惹了林妹妹不快。   梨香院外。   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宝钗与薛姨妈随在其后徜徉而行。   身旁没了外人,母女两个自然就说起了体己话。   “你姨妈应下了,说来日帮着与宫中夏太监交通一番,选不选得上,总要试一试才是。”   “嗯。”宝钗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未曾谋面的李惟俭。先前薛蟠遥遥看了一眼,只道模样好,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薛姨妈又道:“宝玉那里,你往来着也要勤快些。”   宝钗蹙眉,说道:“妈妈,我要待选,再与宝兄弟往来总是不便吧?”   “这有甚地?表姊弟往来,他又小你两岁,旁人还能拿这个嚼舌去?”   “我晓得了。”宝钗早慧聪敏,哪里不知妈妈打的是什么主意?   奈何父亲早亡,哥哥又是个莽撞人,家中的生意没了照应,自此一落千丈。内府采买愈发严苛,外间的掌柜也愈发油滑。可惜宝钗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想料理也无从着手。   此番入京师既为躲祸,也要通过宝钗的姻缘,来延续薛家的富贵。   不知为何,宝钗心中为之一揪,好似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丢了,跟着内火上涌,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薛姨妈忙道:“可是热毒又犯了?”   宝钗强忍着五内俱焚,说道:“不过是呛了凉风,咳嗽两声。”   “那快走两步。”   母女加紧脚步,不片刻入得梨香院内。自有丫鬟服侍着褪去了外裳,宝钗便问:“哥哥呢?”   莺儿迭放着外氅说道:“大爷吃多了酒,这会子睡下了。”   宝钗心道,也好,左右都是不可能,不如早早断了念想。   莺儿却又道:“对了,先前儿俭四爷打发丫鬟给姑娘送了物件,瞧着稀罕,我取了来给姑娘瞧瞧。”   莺儿放好外氅,取了两柄团扇回返:“姑娘瞧瞧。”   宝钗接过,却见那缂丝扇面上绘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略略怔了下,宝钗猛地偏过头捂嘴咳嗽起来。   莺儿唬了一跳:“姑娘发了病,快去取冷香丸!”   宝钗自袖口抽出帕子,捂在嘴上又咳嗽了两声,脑海中又划过那夜伫立船头弯弓射箭的少年,继而其身形模糊起来,又与记忆里的一个身形重合……(注一)   ………………………………   清早,已是卯正。   西厢里挑了烛火,晴雯穿戴齐整,开门去厨房取食盒。红玉将迭放好的被褥放进炕柜里,回身落地,悄然溜到门口,开了门缝朝正房张望了一眼。   就见正房里依旧漆黑一片,外间天色只蒙蒙亮,忽而一抹红色闯入眼帘。便见琇莹一身红色袄子短打,手中倒提着三柄雪亮系着红绸的柳叶飞镖,摆开架势静气凝神。   须臾就听呼喝一声连连抛掷,便听得哆哆哆三声,红玉忍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只见墙上挂着的靶子正中,接连插着三柄飞镖。   红玉悚然而惊,心道还当这琇莹是个憨的,哪里想到却是个辣手练家子!她心中暗忖,来日可不敢轻易开罪了,不然说不得一柄飞镖就要了自己的命。   正思忖着,就听正房吱呀一声,扭头就见同样一身短打的李惟俭迈步行了出来。   红玉连忙开门迎了上去:“四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我先操练一阵,你自去歇着就是。”   红玉笑道:“四爷都起了,我哪儿有歇着的道理?”说着,便迈着小碎步进了正房,去与李惟俭迭被拾掇去了。   李惟俭舒展着筋骨,琇莹取了飞镖回转身形,嗔道:“公子,你今日晚了。”   “昨日吃了酒,睡的有些沉。我先舒展一番,一会子咱们再对练。”   “嗯。”   李惟俭不再说话,收摄心神,配合着呼吸吐纳,缓缓舒展身形。他跑去茅山虽不曾学会修仙,倒也学了些本事。一则是如今施展的导引术,名拔断筋;一则是学了一套剑法。   也不知是导引术之功,还是魂穿的福利,他习练几年下来,身形抽条,气力也远超同龄人;那剑法嘛,他嫌剑用着不顺手,干脆化繁为简,选了其中十三式化作了刀法。   一套拔断筋施展完,李惟俭身体已然热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朝着旁观的琇莹道:“来!”   琇莹抄起墙角儿戳着的两柄木刀,径直朝李惟俭丢了一柄过来。   李惟俭探手接过耍了个刀花,随即摆开架势朝着琇莹凑近。二人早已相熟,略略试探便哆哆哆地打在一团。   李惟俭用的是雁翎刀样式,琇莹用的却是倭刀样式。李惟俭大开大合,气势十足,偏生得势不得利;琇莹双手持刀高接抵挡,每每窥得李惟俭的破绽,出招便能逼的其乱了架势。   二人自晨曦微明斗到朝阳初升,李惟俭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琇莹却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又被琇莹一招逼开,李惟俭拄着木刀喘息道:“罢了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门前候着的红玉赶忙行过来,递上帕子:“四爷快擦擦汗。”   “免了,莫不如径直洗漱。”   红玉就道:“东厢里烧了热水,我去打水伺候四爷洗漱。”   院门开了道缝,晴雯提着食盒闪身进来,刚好瞧见红玉那殷勤劲儿,当即便暗暗咬了银牙。   她快行几步,追着李惟俭进了正房。李惟俭进了暖阁里,晴雯便将吃食一样样自食盒里取出。   早点不过几样,一迭胭脂鹅脯、一迭炝豆芽,一块马蹄烧饼、一块杂合面馒头,四个冰糖脂油馅儿的小包子,一碗碧梗米粥。   她方才摆放好,李惟俭就从暖阁里走了出来:“晴雯回来了?”   “嗯,”应了声,晴雯转身:“四爷……额……”   晴雯顿时羞得避过了脸,却是李惟俭精赤了上身,只穿了条中衣裤子行了出来。   房门推开,红玉端着铜盆行了进来:“水来了。”   李惟俭就与晴雯道:“我先洗漱。”   晴雯暗啐了一口,心中略有些凌乱。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是见了宝玉那般稚童的身形也就罢了,偏生见的是雄健的李惟俭,那蜂腰猿臂,又怎能不让人多想?   李惟俭用牙粉刷了牙,又擦洗一番,这才回暖阁换了一身青衫常服回转。   有晴雯在,红玉就不好留在房中,只得暗自咬牙先行退下。晴雯伺候着李惟俭用餐,忽而说道:“四爷平素不是卯时起吗?今日怎地迟了?”   “嗯……”李惟俭喝过一口粥,说道:“我若起太早,岂不累得你睡不够?”   晴雯心中一暖,嘴上却道:“哪里就睡不够了?我平素都是卯时前就起了的。”   李惟俭道:“那到了我这儿就多睡会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睡少了会变傻。”   晴雯立时瘪起嘴来,娇俏可人。李惟俭就笑道:“好了,你也去用饭,等吃过了再来收拾便是了。”   晴雯又给李惟俭沏了热茶,这才依言退下。李惟俭瞧着那茶水心中古怪,心道哪里有吃了饭就用茶水的?伤了肠胃不说,还耽误摄取食材中的铁元素。   待李惟俭用过早饭,正盘算着何时去拜访大姐姐,红玉便来报:“四爷,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了。”   李惟俭赶忙迎出门来,就见大姐姐李纨牵着个孩童进了院门。   比照昨日,李纨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身上依旧肃静。瞧见李惟俭,她赶忙推了下身旁孩童:“快叫人!”   那兰哥儿便好似小大人一般恭敬跪下行礼:“贾兰见过四舅舅!”   李惟俭上前一把将贾兰抄在怀中:“自家人,用不着这般客套。”转而又对李纨道:“正思量着去拜访大姐姐,不想大姐姐就来了。”   李纨笑道:“深宅后院,总不好让你来往。”   (注一:薛=雪,冷香丸又要雨露霜雪做引子,宝钗所说胎里带的热毒真的也好,自抬身价也罢,这且不论。书中宝钗自承读过《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加之她又比黛玉大三岁,十来岁的黛玉尚且情窦初开,更遑论早慧的宝钗了。因是,在此做了二次加工。) 第8章 碧月道明原委 可卿贵不可言   厅堂里,晴雯、红玉奉了香茗,李惟俭逗弄着问了些话,贾兰板着小脸一一作答。   李惟俭心中忖度,贾兰方才四、五岁的年纪,便好似老学究一般古板,可见大姐姐李纨实在催逼过甚。   他违心称赞了一通,李纨便笑着让婆子将贾兰抱下去耍顽。   李惟俭呷了一口香茗,说道:“大姐姐怎地来的这般早?”   李纨就道:“你中了秀才,既来了京城,总要交游一番,左右我也无事,早来一些也免得耽搁了你的正事儿。”   说着,冲捧着锦缎匣子的碧月招招手:“来。”   碧月便上前,将锦缎匣子摆在李惟俭面前。   “这是——”李惟俭打开匣子,便见内中码放齐整的银稞子,粗粗一扫,约莫起码有二百两:“大姐姐?”   李纨摆手,笑着说道:“既要交游走动,哪里短的了银钱?这二百两你先收着,若是没了,再来寻我支用。”眼见李惟俭紧锁眉头,她又道:“俭哥儿放心,我如今不短银钱。自伱姐夫去了,府中与我拨付了一些田庄,老太太还定下了二十两的月例银子,这一年下来除去抛费,总能攒下四、五百两。”   李惟俭眉头舒展,缓缓颔首。这般情义,沉甸甸压在心头,只待来日报还。   他见婆子抱了贾兰,与素云一道去了暖阁,便吩咐了红玉也去照看着,只留下碧月与晴雯在一旁服侍。这才低声说道:“大姐姐,锦屏姐姐——”   李纨面色一变,闭口不言。碧月却忍不住道:“四爷,大奶奶的性子您知道,自打成了婚,凡事都纵着珠大爷。这府中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爷们儿不贪花好色?   大奶奶有了身子,珠大爷便接连纳了几房姨娘。珠大爷身子骨本就弱,又这般折腾……冬月里染了风寒,就——”   李纨红了眼圈,叹息连连。   碧月又道:“珠大爷这一去,太太就责怪大奶奶纵着珠大爷胡闹,连带那几房姨娘都吃了挂落,要么打发去了庄子,要么发卖给了外人。锦屏姐姐强撑了一年,太太寻了个错处,打了板子要撵出去。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了井。”(注一)   “莫说了!”李纨低声厉色道。   碧月也红了眼圈,说道:“先前隔着远,奶奶不让说。如今四爷来了,奶奶就是不让我说,四爷也能打听到。”   李惟俭桌案下的双手慢慢攥紧,又缓缓松开。难怪大姐姐形同槁木死灰,长期遭受王夫人这般冷暴力、精神压迫,李纨又是个绵软、老好人性子,只知默默承受,错非还有贾兰做指望,只怕李纨早就垮了!   怒火腾起又压下,不急,自己既然来了,只待编织了羽翼,自会为李纨撑起一片天。   他沉声道:“大姐姐该早说的。我既然知晓了,自会为大姐姐谋算一番,大姐姐且宽心。”   李纨用帕子擦拭了眼泪,笑道:“我如今万事不管,只操心兰哥儿,又哪里用你谋算?”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且等着就是了。”   说了一会子闲话,哀伤之情稍淡,李惟俭问起了李纨日常吃食。李纨随口应着‘都好’,一旁的碧月却欲言又止。   李惟俭脑子一转,不问自知。如今贾府当家主事的是王熙凤,明面上虽不会克扣吃食,可背地里阴损的法子多的是,想来李纨必被厨房难为了。   他便道:“厨房里的那起没眼子小人,惯会捧高踩低。大姐姐不用与之置气。他们素来贪财,大姐姐想吃些什么,不如打发丫鬟使了银钱就是。”   “不可!”李纨道:“若起了这个头儿,那些婆子得了好处,只怕愈发会拿捏人!”   李惟俭笑道:“拿捏便拿捏了,又与大姐姐何干?大姐姐若是差银钱,我来日赚个金山任大姐姐花用。”   李纨心中熨帖,嘴上嗔怪道:“又胡诌。你既中了秀才,总要用心仕途才是。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些经济手段,可不好分心去学了。”   李惟俭颔首:“大姐姐说得对。”   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就是金钱啊。他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本事,若换个年头只怕全无用处,可放在如今正好,想不发财都难。   李惟俭想起昨日席间情形,说道:“昨儿碰巧遇见了东府的蓉哥儿、蓉哥儿媳妇,大姐姐,这蓉哥儿媳妇出自哪家啊?”   李纨面色又是一变,郑重道:“俭哥儿,那蓉哥儿媳妇你可莫要招惹。”   “这话儿说的,我不过随口一问,怎地扯上了招惹?”   狐疑瞧了李惟俭一眼,见其不似沉湎秦可卿美色,李纨这才舒了口气,说道:“那蓉哥儿媳妇娘家姓秦,其父是工部营缮郎。听说蓉哥儿媳妇是其父自小从养生堂里抱养的,东府大老爷没出家时做主定下的亲事。   不过……我瞧着那秦氏只怕大有来头。她那房里吃的、用的,比老太太还精细。珍大哥、蓉哥儿对秦氏百依百顺,又时常有元灵宫的坤道登门……”   李惟俭一点就透,那元灵宫乃是昭武帝敕造而成,建成后每岁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三代大顺帝王都会来此设道场,爙灾祈福。   皇家御用道宫的坤道与东府往来密切,只怕那秦可卿真实出身与宗室脱不开干系。   一盏茶饮尽,李纨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我须得照看三个小姑子。俭哥儿若是有事,径直打发丫鬟去寻我。”   “好,我送大姐姐。”李惟俭起身,忽而一拍额头:“诶……险些忘了。”   李纨停步,就见李惟俭快步进得书房里,转瞬取回了一套文房四宝来。那砚台只是寻常,其上雕琢俏皮鸟兽,想来很对兰哥儿心意;笔是湖笔,墨则是西湖十景纹刻的徽墨。   所谓一两徽墨一两金,单只是这套徽墨,就价值百多两银钱。   李纨是有见识的,只瞧了一眼就嗔怪道:“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用得着这般金贵的物件?”   李惟俭笑着道:“讨个吉利嘛,预祝兰哥儿蟾宫折桂。”   李纨又埋怨几句,到底收了文房四宝,又扯着兰哥儿道谢一番,这才走了。   李惟俭送出大门外,待回返时,径直招呼了琇莹道:“去知会你哥哥一声,就说过会子我要出门。”   琇莹应了一声就往外跑,晴雯却道:“四爷,好歹吃了早饭再走啊。”   “啊?”李惟俭有些诧异,心道早饭不是吃过了吗?   他问过了晴雯才知,敢情早起吃的那一餐是早点,如今正儿八经的才算早饭。这贾府两餐三点,分作早点、早餐、午点、晚餐、晚点,讲究少食多餐。   辰正才吃过,还吃了不少,如今才巳初,哪里还有胃口再吃?(注二)   李惟俭只道不吃了,回返书房取了拜帖,又换了身湖蓝色的澜衫,随即施施然去到仪门外。   会同了不服不忿的吴海平,管事的门子便热切迎将上来:“俭四爷,马车备齐了。”   李惟俭暗忖,怎地今日这门子如此热切?许是见贾母时得了老太太几句赞赏之故?   按下心头疑惑,他道:“我听说内城狭窄,车马只怕不便,可有马匹?”   “有,有有。”那门子当即朝着一名小厮招呼道:“速去给俭四爷牵两匹合用的马来。”   小厮应诺,不片刻便牵来一白一黑两匹马来。黑的那一匹只是寻常,白的那一匹肩高四尺有余,极为神俊。   那门子赔笑道:“好叫俭四爷知晓,这匹狮子玉乃是政老爷四十整寿时,北静王送的贺礼。听说是大宛名马之后,性子也极温顺。”   李惟俭禁不住赞了声‘好’,牵了狮子玉抚了几下马首,扭头冲着吴海平扬了扬下巴。   吴海平眨眨眼,顿时心中一阵暗骂,不情不愿自袖袋里寻出几十枚铜钱,气哼哼交到那门子手中。   门子顿时笑得没了眼睛,没口子打躬作揖道:“哟,这话儿说的,谢俭四爷赏!”   李惟俭道:“日后好生伺候着,短不了你们的。”   门子立马保证道:“俭四爷且放心,日后您要出行,但凡有差池您只管寻我的不是。”   “哈哈,那我可就信了。”   李惟俭牵着狮子玉出了贾府,迫不及待翻身上马,催马奔驰一阵,待出了宁荣街这才放缓马速。   吴海平骑着黑马追将上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您李公子真大方,三不五时动不动就放赏。可您下次放赏能不能自己掏钱?”   李惟俭优哉游哉道:“你瞧着老爷我身上有地方揣铜钱吗?”   “您不揣银子,总不能一直让我掏钱吧?”   “回头一起算账,补给你就是了。再说老爷我可曾亏待过你?每月二两银钱,这还不算当铺给你的工钱,你就偷着乐吧。”   “啧,二两银钱说着好听,钱呢?”吴海平气恼道:“我跟着您小半年了,横是没见着一分银子。倒是那三千两银子,我劝您早做打算。我要是您啊,早就食不下咽了。”   “急什么?”李惟俭浑不在意道:“老爷我自有妙计。再者说了,欠钱的什么时候都是大爷。”   “欠钱还成大爷了?”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不是大爷,当铺能打发你们兄妹来给我使唤?”   “你——”吴海平顿时词穷。仔细想想,似乎真是如此。这会子若是有人要谋害李惟俭,只怕他就得先跟那人拼命。   骑马而行的李惟俭打发吴海平问了路,心中计算一番,决定先去刑部侍郎严希尧府邸送拜帖。   此时造访官员,须得先送拜帖,写明出身名号,等着官员打发人来告知会面时间,待到了约定日子再提着礼物登门造访。   大顺京师分作三重城,皇城、内城、外城。内城住的多是达官显贵,贾府所在的宁荣街便在内城西侧,而严希尧的府邸则在内城东侧的铁狮子胡同。   二人骑马绕过皇城,折返向北过了东四牌楼,又行了一阵便到了铁狮子胡同。   李惟俭扫了眼巷子里,但见车马、轿子挤挤擦擦,当即庆幸亏得自己骑马而来,不然在巷子口还不知要排到何时。   到了严府门前,二人下马,寻了拴马桩拴好,李惟俭领着吴海平等在广亮门前,看着一绿袍官员与那门子交涉。   “……下官寻了一副好字画,可是在外城火神庙左近的王记字画铺子花了八百两才入的手,不知何时能得少司寇拨冗鉴赏?”(注三)   那门子道:“明日老爷休沐,张主政下晌时来正合适。”(注四)   那官员不迭声的应了,陪着笑退下。   李惟俭上前,掏出林如海的书信与自己的拜帖递将过去,拜帖之下还藏了枚金叶子。   “学生李惟俭,得两淮林盐司举荐,特来拜会少司寇。”(注五)   门子接过信笺与拜帖,略略一碾便瞧见了夹着的金叶子。当即笑道:“李公子稍待,小的让人进去通禀一声。”   “劳驾。”   李惟俭与吴海平略略等了一阵,倏忽就见一人自仪门内奔行出来。此人身量中等,一身短打,鼻梁上卡着一副玳瑁眼镜,手中还捏着那封拜帖。   离着大门还有些距离,那人遥遥便嚷道:“谁是李惟俭?”   李惟俭吃不准此人身份,拱手道:“学生便是。”   那人兴冲冲奔过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你?你这圆周率后二十位,到底是胡乱写的,还是算出来的?”   “自然是算出来的。”   “用的可是割圆术?”   李惟俭淡然吐出三个字:“微积分。”   那人大惊,随即欣喜若狂:“你还懂微积分?”   “略懂。”   “诶呀!”眼镜兄扯着李惟俭往里就走,只是扯了下没扯动。   门子赶忙上前引荐道:“李公子,这位是少司寇家中的二公子……”   眼镜兄插嘴道:“不用你聒噪,在下严奉桢,俭哥儿快随我来,正好有个难题困扰了我七日之久,俭哥儿且先救我一救再说!”   (注一:李纨只素云、碧月两个丫鬟,搜遍全书也没贾珠娶的偏房。他自己搜罗的没有也就罢了,连李纨的陪嫁都没有,此处严重不合理。依着贾母的性子,只怕李纨没进门之前就往贾珠身边塞人了。   结果这些人都没有,再联想到王夫人对李纨的冷漠,由此可以推测贾珠的死因。   注二:一个时辰分作两小时,如辰时,第一小时为辰初,后一个小时为辰正。   注三:少司寇为刑部侍郎尊称   注四:主政为主事尊称   注五:盐司为巡盐御史、转运使尊称) 第9章 李惟俭寻痛点 薛姨妈下请柬   李惟俭随着严奉桢快步前行,转过影壁过屏门,又转过仪门进得二进院里。他四下观量,便见这宅邸乃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官宅。   大顺规制,侍郎这等官职可分得十五间房的宅院。待过了仪门,严奉桢又扯着其转向,李惟俭这才瞧见,二进院的西厢一旁竟开着个月门。   过了月门是一处小花园,其后有一处轩。李惟俭随着其进得轩内,严奉桢撒开手,快步行到书房桌案旁,抄起一张纸笺便道:“俭哥儿快来瞧瞧,此题颇为棘手。”   李惟俭接过来,见其上是用铅笔画着一副马鞍曲面,中间又被截了一段,图上列明数据,求算曲面面积。再看其下,竟用天干地支列出了算式。   李惟俭看了半晌才看出来,那天干地支的算式竟是微积分。心中好一阵换算,将天干地支换成熟悉的符号,李惟俭去到桌案旁,取了铅笔重新列算式。   “二公子此处有误,实则只消这般计算便能得出结论。”   他起初写的极慢,后续倒是快了几分,待其列了算式,那严奉桢便一把抢过,嘴里嘟嘟囔囔,又推了下玳瑁眼镜,忽而一拍大腿:“原来如此!哈哈,这下可算有交代了。”   严奉桢丢下纸笺,连忙招呼道:“来人,快上茶。”继而看向李惟俭:“俭哥儿快坐,俭哥儿瞧着年岁不大可有表字?不想这般年轻却精熟这微积分。”   “在下表字复生。回二公子,谈不上精熟,我不过读不通四书五经、微言大义,偏爱研习些奇淫巧技罢了。”   严奉桢面色一变,不屑道:“四书五经内中伪作颇多,真假难辨,圣人教诲知晓就得了,便是再反复诵读又能如何?到最后不过是一介腐儒!这实学,才是真真儿的经世济民之道。”   此时小厮端着茶盘入内,严奉桢却上来一把扯住李惟俭:“复生且随我来。”   “啊?二公子……”   “莫要外道,你称我表字景文就是了。”   说话间出得抱夏,转到其后,便见一片阔地上耸立一物。右侧是近一丈高的烟囱;中间垒着土灶,土灶上扣着烧锅,其上有管道连着气缸;左侧则是架在铁柱子上的摆臂,摆臂两端垂下铁索,一侧连着气缸,另一侧则径直垂入水井之中。   李惟俭倒吸了一口凉气:“纽可门蒸汽机?”   “复生识得此物?”严奉桢愈发兴奋,招呼道:“来人,生火!”搓手看向李惟俭又道:“是了,拜帖上写明了复生来自金陵,十年前陈督宪(注一)曾主政江南,当是之时就造过一具这机器。”   十年前李惟俭还在京城,且不曾魂穿此身,又哪里见过?不过陈宏谋十年前主政江南,严奉桢所说的陈督宪应是此人。新晋首辅竟造过纽可门蒸汽机,这消息于李惟俭极为有用。   思忖间,严奉桢等不及小厮操弄,顾不得弄得满手煤灰,亲自动手添了煤炭,其后又有两名小厮跑来,操弄半晌升起了火。   又烧了好半晌,严奉桢眼看热气蒸腾,兴冲冲上前扭动阀门:“复生且看!”   气缸里通了气,只是那摆臂却不曾动弹,两名小厮又过去拉拽铁索,好半晌那摆臂才磕头也似的来回摆动起来。   而后就见铁索上下提取,井中的水便汩汩涌出。   “如何?”   “果然玄妙,这蒸汽机莫非是景文兄所造?”   这话却搔到了严奉桢的痒处,其人搓手矜持道:“算不得甚么,我不过是拾了陈首辅的牙慧罢了。”   李惟俭打蛇随棍上,紧忙道:“景文兄此言差矣,若非景文兄实学造诣了得,哪里会复原出此物?若是寻常腐儒,便是将部件摆在他面前,只怕也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手啊。”   严奉桢矜持笑笑,随即忧心忡忡道:“此物乃英吉利工匠四十年前所造,时过境迁,只怕彼辈早已造出更胜此物之机器。太宗陛下果有先见之明,泰西诸夷,什么大小佛郎机、尼德兰,都不足为惧,唯这英吉利夷是为大敌!”   李过还说过这话?李惟俭思忖着,回头儿怎么也要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太宗语录之类的翻看一番。   李惟俭附和着说道:“实学,尤其技术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严奉桢听闻此言,大起知己之感。说道:“无妨,那英吉利不过弹丸岛国,今上励志图新,只待我大顺奋起直追,不消十年,定能压过英夷。”   顿了顿,转而说道:“以复生的学问,此番入京师必定榜上有名。”说道此节,严奉桢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日我父奉诏陛见,说圣人有意三载后开实学会试。复生秋闱过后莫要懈怠了,来日总有你的前程。”   李惟俭赶忙拱手道:“多谢景文兄提点。”   严奉桢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那蒸汽机,说道:“此物好是好,就是抛费太高。熄火吧,再烧下去我这月可没银子买煤了。”   李惟俭心中暗自盘算,那锅炉与气缸都是铸铁铆接的,连接的管线都是灰口铸铁管。由此可知,大顺此时掌握了铆接工艺,还掌握了无缝铁管工艺。   可惜看不到大顺此时的铸炮工艺,不然还能推测出大顺是否掌握了镗床技术。   若果真有镗床技术,那李惟俭便有把握开发出四个标压下工作的高效蒸汽机。   他前世先学机械,后学冶金机械,工作后却坐了办公室。空暇时间一多,他便摆弄起了这些复古机械,还自己动手造过一台三缸蒸汽机。   严奉桢转身引着李惟俭回书房,二人方才落座,就有下人过来禀报:“二公子,太太让二公子寻一家井窝子换了,这张家的水不知怎了,近来吃着发苦。”   严奉桢板起脸道:“这等小事你自去办了就是,没看我在待客?”   那下人唯唯退下,严奉桢叱道:“不知所谓。”   李惟俭却心中纳罕,问道:“景文兄,这京城吃水……还要买?”   严奉桢便道:“自然要买。是了,复生新来,不知京师吃水不易。前明至今,打了不知几千口水井,奈何除去少部分是甜水井,余下的都是苦水井。苦水井打来的水,只能用之浆洗衣物。若是吃水,便得从有甜水井的水铺子买。”   京城竟然还要买水吃?李惟俭心中腾起个念头来,说不得第一桶金就应在这水上了。   二人谈天说地,多是严奉桢在说,李惟俭只偶尔附和几句,却每每能点在关要之处,于是严奉桢谈兴更浓,大起知己之感。   他又拉着李惟俭看藏书,便见书架上塞满了各类实学书籍。既有明末翻译的《几何原本》《简平仪说》《泰西水法》《测量法义》《灵言蠡勺》《测量异同》《勾股义》《睡答》等,又有新近翻译的《泰西机械》《微积分》等。   待过了申时,严奉桢命人摆饭。奈何严希尧不知被何事绊住了,一直不曾回返。吃罢了晚饭,严奉桢只得依依不舍将李惟俭送出,临行还道:“今日着实不凑巧,家父许是有旁的事。待来日复生径直登门,我来引荐,定要骇我父亲一跳!”   李惟俭笑道:“哈哈,那便一言为定。外头天寒,景文兄快回吧,我走了。”   接过严家下人递过来的缰绳,李惟俭飞身上马,朝着门前的严奉桢拱手作礼,这才兜转马首朝着巷子外行去。   缀行其后的吴海平催马与其并行,面上惴惴,这会子实在闹不懂李惟俭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前国子监祭酒、两淮巡盐御史、荣国府,如今连刑部侍郎府邸都通行无碍。   回想路上李惟俭说还要去拜访工部尚书古惟岳,倘若也如这般热络,只怕此事告知了东家,东家宁可舍了三千两银子,也要交好这位李公子啊!   想明此节,吴海平小意道:“公子,可还要去石板胡同?”   “算了,今日太晚,明日再去吧。”   行了一阵,见吴海平始终不曾言语,李惟俭奇道:“咦?怎地这般安生?”   “这不是瞧着公子在想事儿嘛,我才没言语。”   吴海平那小意的模样看在眼中,李惟俭心思转动便大抵明了其所思所想。当即笑笑,说道:“回头儿买个皮尺,交给伱个差事,这京师四下走走,仔细量量枯水井打了多深。若有机会,也量量甜水井又打了多深。办好了此事,少不得你的好处。”   吴海平也不提买皮尺的银钱谁出,当即拍胸脯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   晴雯提着晚点食盒娉婷而行,刚挑开穿堂的帘栊,便见夹道里一个婆子冲着其招手。   晴雯紧走两步,上前叫道:“赖大娘。”   赖大娘轻轻捏了下晴雯的面颊,笑着说道:“事儿我都知道了,别急,过些时日总会拨你到宝二爷房里。只是你自己得守住,莫要被姓李的占了便宜。”   晴雯闻言顿时面颊晕红:“我……我才不会。”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现那精赤的上身,于是面颊愈发红润。晴雯低声道:“许是我恶了老太太,这才打发来了此处。左右宝二爷房里又不缺人,俭四爷待人温和,我留在这儿也挺好。”   赖大娘骤然变了脸色:“糊涂!姓李的不过是过路,过了秋闱就要走,到时你哪儿还有指望?只怕又要被打发着去伺候旁的。”顿了顿,赖大娘语气和顺了几分:“你且宽心,这事儿自有我操办,你等着就是了。”   说过两句话,赖大娘匆匆而去。晴雯提着食盒,不自查地蹙起了眉头。这阖府上下,谁都知宝二爷房中的丫鬟最好过,不论吃的、穿的,都比别处的丫鬟强上一筹。   昨日李惟俭点出她为何没被老太太拨到宝二爷房里,晴雯便想了许多。她本就聪慧,情知宝二爷房里人多、事儿多,先有袭人,后有媚人,她若是去了,只怕必定勾心斗角。   且俭四爷还说过要教自己读书识字呢……   思忖间,东北上的幽静小院遥遥在望,晴雯就见红玉笑盈盈将个陌生的丫鬟送出门外,瞥见晴雯,甩头就进了门。   晴雯暗暗咬牙,紧走几步提着食盒进了正房。将装着晚点的食盒放在桌案上,扭头就冲擦拭博古架上摆件的红玉道:“方才那人是谁?”   “梨香院的莺儿姐姐,来给四爷送请柬的。”红玉停下手中伙计,笑盈盈看向晴雯:“你要不拆开瞧瞧?”   “你——”晴雯虽聪慧,却是个笨嘴拙舌的,吵架只会由着性子来。想起昨日便被红玉害了一遭,晴雯顿时咬牙切齿,方要张口吵嚷,就听前头传来琇莹惊喜的声音:“公子……四爷回来啦!”   红玉丢了帕子,转头就迎了出去。晴雯心中愈发恼火,紧忙随着也迎了出去。   那琇莹是个憨的,只知围着李惟俭说话,后来的红玉却先一步上来为李惟俭解了外氅。   “四爷用过饭点了?”红玉问。   “吃过了,在严侍郎家中吃的。”   红玉喜道:“侍郎老爷留饭,想来定然是看中了公子的才学。”   李惟俭摇摇头:“错了,严侍郎不在家,是他家的二公子拉着我用了饭。”   红玉就道:“四爷甫一到京师交好了侍郎家的公子,来日一准有好前程。”   “哈哈哈,借你吉言。”   晴雯嘴拙,说不出这般奉承话,于是愈发恼恨阿谀奉承的红玉。   李惟俭瞥见晴雯,见其绷着一张小脸,顿时笑道:“咦?这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这龃龉没法儿诉诸于口,晴雯便道:“公子,梨香院送来的请柬,就放在屋中桌案上了。”   “哦?我看看。”   李惟俭快步入内,抄起桌案上的请柬,但见其上字迹娟秀,偏生是以薛蟠的名义写的,感念其仗义出手,邀其明日去梨香院赴宴。   请柬上隐隐泛着别致香味,李惟俭便想着,这请柬只怕是宝钗写的吧?   (注一:督宪为总督尊称。)   ps:站短来了,可放心投资。 第10章 贾宝玉游幻境 李惟俭遭刁难   弹指掸了掸请柬,李惟俭转头冲着红玉道:“红玉,你走一趟梨香院,替我回话儿,就说明日申时我准到。”   “哎。”红玉应了声,扭身娉婷而去。   李惟俭见晴雯依旧板着小脸,就笑道:“红玉能说会道,以后这般迎来送往的,都交与她便是了。”   “哦。”晴雯闷声应了,小脸上好似写着‘不快’二字。   李惟俭抬手点了下晴雯眉心,转头进到暖阁里,须臾捧着早间李纨送的锦匣出来,径直交到晴雯手中。   “四爷?”   李惟俭负手而立,说道:“我知你眼里不容沙子,是以我房里日后就由你来管账。”   晴雯略略讶异,旋即脸上冰释般露出笑意:“嗯,四爷放心,我定然管好。”   各房丫鬟,非得主子信重决不能让其管账,就有如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鸳鸯。老太太信重,出入也极体面,家中的哥儿、姐儿见了都要叫一声鸳鸯姐姐的。   四爷将管账的事儿交在她手上,岂不正好说明四爷更看重她?那红玉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怕四爷早就瞧出来红玉是个奸的。   晴雯心中先是得意,随即想起先前儿赖大娘所说,于是笑容敛去,一时间有些踌躇。宝二爷房里自然好,可俭四爷房里好似也不错……   李惟俭处置了身边儿的人事安排,哪里还去关心晴雯想什么?他刻下一门心思想着发财大计。这会子他已端坐书房桌案之后,寻了硬纸笺,削着铅笔思忖着下一步如何行事。   晴雯将匣子放好,袅娜行来,接过铅笔刀道:“四爷,我来吧。”   “嗯。”   李惟俭应了一声,出神思忖起来。   工业革命爆发在英伦,而同在西欧的法、意、西、葡、荷却并未催生工业革命,何也?   一个是大航海开拓了广阔的殖民地,导致英伦三岛严重缺人,缺人导致用工成本高昂,于是工厂主不得不选择用机械替代人工。   而英伦先天条件极佳,遍地都是便于开采的浅层煤矿,足可以忍受前期蒸汽机的高昂抛费。   反过来再看这片土地,人力成本极低,便是有人开发出了纽可门蒸汽机,算算成本,还抵不上多雇些人划算,于是自然便没了工业革命的土壤。   是以李惟俭若要推动蒸汽机乃至工业革命,他的对手不是英伦,更不是整个西欧,而是大顺境内近两亿的廉价人口。除非他开发的蒸汽机一开始就比人工便宜,否则断无推行的可能。   此为后话,眼前自然要着眼于第一桶金。据说四川境内的盐矿此时就打了上千米深,这凿井的技术自不用提,难的是如何封住浅层地下水,让开凿的水井取用深层地下水。   他暗自思忖,莫非要提前将水泥开发出来不成?   “公子,削好了。”   李惟俭接过铅笔,落笔纸笺之上,列出推动工业革命所需的前置技术。无缝管、压力容器、气压仪、铆接、镗床、螺纹、阀门、轴承、滚珠……   看着一项项前置技术,李惟俭好一阵头大。   忽而,一盏酽茶递到手边。他抬头,就见晴雯悄然侍立在身旁。眉头渐渐舒展,所谓万事开头难,技术上的事儿一点儿一点儿解决就是了,只要有生之年在这片土地普及了蒸汽机,就算不虚此生。   他忽而想起先前说了要教晴雯个法子认字,便随手将纸笺推在一旁,另取了一张,提笔写下了二十六个字母。亏得此时京师方言极为贴近后世的普通话,不然这法子还没法儿施展。   “去,叫琇莹也来,我教伱们个法子认字。”   晴雯正瞧着鬼画符纳罕,闻言顿时一喜:“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晴雯嬉笑一声,欢快地跑了出去,须臾便拉扯着一脸懵然的琇莹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围在李惟俭身旁,他便点着字母道:“这是拼音,用来给文字注音。学会了拼音,再给文字注上音,来日遇到生字就能读了。今日先教你们元音,来跟我读……”   李惟俭领着认读了几遍,晴雯极为认真,倒是琇莹恹恹的,显得并不用心。他也不甚在意,学与不学全在个人。   转过天来,李惟俭用过了早饭这才与吴海平骑着马去到石板胡同。   递过拜帖,与门子交代了如今所居何处,旋即施施然自行回返。那吴海平却领了差事,也不知从何处购得了皮尺,自行去城内兜转测量水井。   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李惟俭便回返贾府。方才到得宁荣街口,便见迎面行来一辆马车,左右各有小厮伴行。车厢挑开窗帘,一人正朝外观望。   瞥见李惟俭,那人当即喝道:“李兄弟!李兄弟!我,薛蟠啊!”   李惟俭早前已然瞥见了薛蟠,他实在不想与这呆霸王牵扯过深,是以一直装作不曾瞧见。如今被叫住,自然不好再装下去。   他勒马看将过去,忽而面上恍然,拱手道:“原来是文龙兄!”   薛蟠叫嚷了一声‘停车’,不待马车停下便挑开帘子露出身形,笑道:“李兄弟这是……家去?”   “是,方才送了拜帖,如今正要回返。”   薛蟠便道:“困在家中有何意趣?不如随我去个妙处。”   “妙处?”   薛蟠得意晃着脑袋:“锦香院。嘿嘿,蓉哥儿说锦香院极妙,近来不知从何处淘弄了一对儿暹罗姐儿。我正要去见识一番,李兄弟不如同去?花销都算我的!”   李惟俭顿时敬谢不敏,这年头儿哪儿来的抗生素?一旦染上花柳病岂不没了下半身……生幸福?   他面露向往之色,随即黯然摇头:“我倒是想去,奈何先前儿与大姐姐说定了,今日要教导兰哥儿论语。且申时还要去梨香院赴宴……”   薛蟠顿时惋惜道:“可惜了,那便下次吧。”   “嗯,下次一定。”李惟俭面露微笑。   薛蟠道:“那就先行别过,我与蓉哥儿、蔷哥儿先去探探……唔,这事儿李兄弟莫要声张啊。”   “放心,我今日就不曾见过文龙兄。”   薛蟠哈哈大笑,此时车窗帘子挑开,露出贾蓉那张不情不愿的脸,勉强笑着招呼道:“俭四叔。”   “嗯,蓉哥儿。”   须臾又露出一人,长相与贾蓉有些挂相,年岁略小一些,笑着朝李惟俭拱手道:“侄儿贾蔷,见过俭四叔。”   “好说,好说。”   招呼过后,众人这才别过。李惟俭策马行了一阵扭头观望,但见那马车渐渐行远。心中暗忖,这薛蟠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车中的贾蓉、贾蔷本不想与自己照面,偏被其一语点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寒暄。   不过这贾蔷瞧着年岁小一些,倒是比贾蓉周全些。或许心中不情愿,面上却不曾显露。   李惟俭只依稀记得电视剧中此人与个小戏子最后成了一对儿,至于旁的倒是不曾记得。如今只照了一面,他便隐隐察知,这蔷哥儿只怕为人处世要比贾蓉强上几分。   思忖间到得荣国府门前,翻身下马,自有小厮接过缰绳,李惟俭笑语晏晏与门子、管事打过招呼,这才踱步进得府内。   一路行到东北上小院门前,忽觉今儿怎地如此安静?   院儿中红玉正吩咐着两个粗使丫鬟洒扫,见李惟俭回来,当即迎了上来。   待进得正房里,李惟俭随口问道:“今儿府里头好似有些安静?”   红玉为其解开外氅,迭放着说道:“头晌东府的尤大奶奶下了帖子,说是东府会芳园里的梅花开了,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一并过去赏梅,宝二爷听了也吵着要去,方才就随着一起去了。”   李惟俭闻言一顿:“就宝兄弟过去了?”   红玉道:“三位姑娘也跟着去了,林姑娘不知怎了,说是身子不爽利,就没去。”   李惟俭身形一顿,若有所思。路过扬州时,林如海倒是托付过他关照黛玉,奈何如今黛玉还住在贾母房中,他不好过去探视。   因是便道:“过会子你替我瞧瞧,问问林姑娘缺些什么。”   “哎。”   红玉方才应下,就见晴雯气哼哼地撅着嘴提着食盒行了进来。   哐——   食盒重重放在桌案上,红玉脸上闪过喜色,李惟俭瞥了晴雯一眼,笑道:“谁又惹你了?”   晴雯就道:“厨房里的婆子惯会捧高踩低,午点份例有一味攒丝鸽蛋,偏生到了四爷这儿就没了!紫鹃明明是后来的,怎么她来就有,我来就没了?我与她吵了半晌,她偏说没有!”   说话间晴雯打开食盒,露出内中的吃食:大麦米粥、烫面蒸饺、豆渣糕、熏鱼火烧。   李惟俭还不曾说什么,红玉便怒道:“岂有此理!我去找柳嫂子去!”   “且慢,”李惟俭面上笑着,不见半点生气,施施然落座道:“些许小事,吵得人尽皆知多不好?晴雯,取五两银子给红玉。下次取饭点让红玉去,舍些小钱便是了。”   晴雯极不情愿道:“四爷,哪儿有这般道理?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如今还要给银钱,以后那些婆子怕是愈发瞧不出眉眼高低!”   李惟俭就道:“省心就好,至于那些婆子,得了好处总不好再慢待咱们。听话,就这么办。”   “哼。”晴雯气哼哼去取了锦匣,选了块银稞子塞给红玉。   红玉思量了一番,说道:“四爷,也不用每次都给,隔三差五给个百钱就差不离了。”   “嗯,左右交给你处置了。对了,捎带着也让厨房莫要慢待了大姐姐。”   “知道了,回头我就去办。”   晴雯打了水来,李惟俭净了手,随意吃了些午点,忽而外间有小厮来报,说是严侍郎家的公子下了帖子,请其过府一叙。   李惟俭接过晴雯递过来的帖子,看罢丢下半块熏鱼火烧,草草擦了手披上外氅就走。却是严奉桢帖子中说,其父严希尧今日休沐,正要见一见李惟俭。   他快步出了贾府,跨上狮子玉正要打马而行,却见一架油壁车辚辚行来,停在了宁国府门前。   自车上下来一位坤道,瞧年岁半老徐娘,手捧拂尘入得府内。李惟俭扫量了一眼,心中暗忖,这坤道莫非便是元灵宫的?   刻下不好探究,李惟俭打马而行,绕皇城直奔铁狮子胡同而去。   却说宁国府中,秦可卿见宝玉在自己床榻上睡了过去,起身刚出屋子,便有婆子来报,说元灵宫的警幻真人到访。   秦可卿不敢怠慢,紧忙迎了出去。不片刻迎了那警幻真人回返,二人进到暖阁里,警幻瞥了眼床榻上酣睡的宝玉,顿时蹙眉道:“怎么还有个男子?”   秦可卿笑道:“不过是个童子,哪里算得上男子了?姑姑快坐。”   警幻眉头不展,落座后说道:“可卿,你我说话,总不好让外人听了去。”   “他睡得正沉,哪里会听了去?姑姑但说无妨。”   警幻便道:“前儿我去了趟忠义亲王府……他,瞧着不大好。”   秦可卿攥紧秀帕,蹙眉忧心道:“我……他,怎么不好啦?”   警幻压低声音,所说所言渐渐细不可查。   过得一刻,警幻匆匆离去。秦可卿忧心忡忡将其送出府邸,待回返时,忽听得内中宝玉喊道‘可卿救我’。   秦可卿想着心事,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她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随即又恍然,莫非是方才被其听了去?   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这是怎么了?”   宝玉红涨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第11章 吃水难 递小话   铁狮子胡同,严府。   李惟俭翻身下马,正要让门子通禀,忽见门内闪出一人,推了推眼镜便道:“复生何来之迟?”   迟吗?接了信儿他便打马而来,哪里迟了?想来严奉桢是个急性子。   不待李惟俭说话,严奉桢下得台阶,扯着他往里便走。   李惟俭哭笑不得,嘴上说道:“头晌往大司空(注一)府上投了拜帖,回来的迟了一些。得了信儿就往这头儿赶……”   那严奉桢说道:“家父迟一些与钱天官(注二)约好了过府一叙,再迟一些,复生只怕就要等到家父下次休沐了。”   二人过仪门往里走,眼瞅着上次那名绿袍官员喜滋滋往外走。遥遥瞧见严奉桢,那绿袍官员赶忙拱手作揖:“二公子。”   “嗯嗯。”严奉桢胡乱应了一声,错身而过也不理会。   李惟俭转头瞥了眼那人,心中若有所思。就听严奉桢道:“此人是顺天府推官傅试,惯会钻营。年前庙会上撞见他带着妹子游逛,寒暄了几句,结果此人不知得了什么痴心疯,一个劲儿往我家走动。”   傅试?这人不是二老爷贾政的门生吗?怎么跑来严家推销妹子来了?   细细一想,如今宝玉才十来岁年纪,那傅秋芳早已双十年华,这年纪差了一倍,也无怪傅试那厮暂且没打宝玉的主意。   李惟俭便道:“景文兄这是走了桃花运啊,听闻傅试的妹妹乃是琼闺秀玉……”   不待他说完,严奉桢便道:“有傅试这般兄长,便是天仙我也不要。莫说了,随我进书房。”   严奉桢摆手示意不用下人通禀,当先抢行几步,先行入书房禀报道:“父亲,复生到了。”   “请进来。”   李惟俭闻言,赶忙入得书房里,入目便见书案后端坐一人,四十出头年纪,面相极为威严,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官气。   他躬身拱手见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少司寇。”   桌案后的严希尧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如海信中说复生擅谋算,又在实学一道上颇有成就,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李惟俭方才就坐,赶忙起身恭谦道:“林盐司谬赞了,学生素日好发奇想,所谓谋算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严希尧笑道:“你这般年纪,能纸上谈兵已颇为不易,不可妄自菲薄。先前我给犬子出了道难题,料定他半月之内破解不开,不意竟被复生解了。想来复生秋闱当名列前茅。”   李惟俭又谦虚几句,请严希尧多多提点。而后就听严希尧又道:“提点嘛……嗯,复生若有空暇,可多研究下机械造物。”   李惟俭看向严希尧,笑着说道:“禀少司寇,学生于机械造物也有些奇想,只是苦于不知如何造出来。原想着待见过大司空再做打算……”   严希尧道:“复生这却想错了。若论河工、水利、营造,工部匠人尚能说得上话。可论及懂机械造物的能工巧匠,须得去内府去寻啊。”   “啊?”   此时就见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复生想造什么机械,径直找上内府就是。我那蒸汽机,就是寻了内府的门路,这才造出来的。”   “内府还接外头活计?”   严奉桢道:“内府三院七司,广储司、武备院三年前便已革新,如今自负盈亏。除去承接内造之物,自然也承接外面的活计。”   李惟俭心中欢喜,忙道:“学生初来乍到,不知内府规矩,少不得来日还要劳动景文兄陪我走一遭内府。”   “你我一见如故,这般说就外道了。”   端坐书案后的严希尧观量了一眼,说道:“想来复生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造个什么物什?”   “学生心中有些念头,只是还需验证一番。若成了,说不得能解了京师吃水难题。”   严希尧正色道:“前明京师就吃水难,算算绵延至今已四百年。若复生果然解了此难题,本官必在圣人面前保举一二。”顿了顿,严希尧瞧了眼懵懂的严奉桢一眼:“复生新来京师,只怕路径不熟,这样,我让景文陪同。若遇到刁难,尽管报我名号就是。”   李惟俭赶忙起身,郑重作揖道:“多谢少司寇垂青,学生必竭尽全力。”   他面上装作感激涕零,实则心中明了。打发严奉桢陪同,说的好听是打开门路,说难听就是来抢功。这本就是利益交换,二者可谓一拍即合。   其后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待仆役来催,严希尧这才恋恋不舍道:“可惜今日与钱天官约好了,下次复生再来,你我定要饮一杯酒。”   李惟俭连道不敢,随即乖觉起身告辞。   严奉桢一路将其送到门外,路上浑然不觉来日会抢了李惟俭的功劳,只是一个劲儿催问李惟俭何时有空,好一起去内府走一遭。   李惟俭估算了下,吴海平搞测量、调研总要三、两日光景,便约好了三日后再会,这才翻身上马,朝着贾府回返。   待到了贾府门前,约莫才过未正。将缰绳交与小厮手中,与门子寒暄两句,刚进门,就听吴海平那厮正与几个贾府仆役胡吹一气。   招呼一声,吴海平立马快步过来,笑道:“公……四爷,事儿办妥了。”   “这么快?”   “嘿,”吴海平笑道:“我寻了一伙子打井的匠人,请了一顿席面,这内里的门道自然就摸清了。”   咦?吴海平这厮有想法啊。果然应了那句话,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李惟俭也不急着走了,就在仪门外听吴海平娓娓道来。这京师之内总计一千二百多口井,多是苦水井,前明偶然打出的甜水井,多被王公贵胄占据了去,划进了府邸之内。   算算市面儿上能供水的甜水铺子不过二十几家。这京师水价腾贵,一担甜水,此时作价八十钱,苦水减半。待到了炎炎夏日,水价翻着翻的往上涨,一百六十钱有之,二百钱也是寻常。(注四)   小门小户七、八口人,若每月只吃甜水,就要抛费二两银钱。实在贵的离谱!   李惟俭越听眼睛越亮。这是什么?这就是痛点!   就听吴海平说道:“那几个匠人说,京师水井,寻常一两丈便能出水,深的不过两三丈。”   果然如此,这水井只打到了浅层地下水。京师之地人多、车马多,加之没有地下水系统,脏的臭的一股脑倾倒在地面,这浅层地下水好吃才怪了!   他心中雀跃,抬手……又翘起脚,这才重重拍了下吴海平的肩膀:“办的不错,且去歇着吧。过些时日等老爷我谋算成了,少不了伱的好处!”   撇下吴海平,李惟俭心中谋算着,迈步进了仪门。方才行了十来步,迎面就见宝玉领着两个丫鬟自向南大厅里行出。细细观量,就见宝玉行走之际极为怪异,好似腿脚受了伤一般。   李惟俭遥遥笑道:“宝兄弟这是哪儿去?”   宝玉瞥见李惟俭,面色古怪道:“原是俭四哥,我……我去书房读会子书。俭四哥忙着吧,我走了。”   说罢,宝玉匆匆而去。   李惟俭回头张望一眼,心中愈发奇怪。走路姿势怪异,偏生走得极快,这到底是伤了还是没伤?   且宝玉一直住在贾母处,按说去绮霰斋走贾母内院更便捷,怎会舍近求远偏要从仪门外绕行?   忽而福至心灵,想到今儿一早尤氏下帖子请了荣国府女眷过府赏梅,莫不是‘宝玉初试云雨情’便应在此处?   想明此节,李惟俭加快脚步,不片刻到得东北上小院。   几名丫鬟一并迎将出来,李惟俭单独叫过红玉,问道:“林妹妹可还安好?”   红玉就道:“我下晌一早就过去瞧了,倒是不怎么咳,只是吃不下饭。瞧着恹恹的。”   李惟俭就道:“临行前林盐司嘱咐过我,要观照林妹妹,不想林妹妹身子骨这般弱。”顿了顿,又道:“我倒是学过两手岐黄、养生之术,就是不知方不方便过去探视。”   红玉笑道:“四爷本事真多。四爷若要探视,须得快些去才是,入了夜就不好进内宅了。”   是了,贾蓉能径直去找王熙凤,贾瑞能藏在穿堂里,想来这贾府内宅白日里也不会这般不通人情。   他便道:“我实在忧心,事不宜迟,红玉你跟我走一遭吧。”   红玉应下,引着李惟俭又返身出门。二人过穿堂,与管事的婆子知会一声,便转过垂花门入得贾母院。   贾母在东府游逛了一天,这会子乏了正在小憩,鸳鸯便迎了出来。待问明来意,鸳鸯就笑道:“俭四爷有心了,林姑娘这两日都不曾吃喝些什么,倒是那人参荣养丸吃个不停。   总这般不是法子,四爷既通岐黄养生,正好给林姑娘仔细瞧瞧。这会子老太太睡了,还请四爷收声,莫要吵了老太太。”   “好,我省的了。”   鸳鸯引路,一行人入得正房,李惟俭随着鸳鸯放缓了脚步。须臾,鸳鸯进碧纱橱言语了一声,这才返身请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一进到碧纱橱内,便嗅到了一股辛辣药味儿,想来是那人参养荣丸的味道。床榻上,黛玉穿戴整齐端坐了,小脸煞白,眉心郁结,紫鹃、雪雁搀扶了要起身,李惟俭赶忙上前虚托一把,道:“妹妹正病着,快坐下,咱们就别讲这些虚礼了。”   黛玉赧然道:“我不过是小恙,倒是劳烦俭四哥亲自来了一遭。”   李惟俭便道:“林盐司于我有举荐之恩,临行前嘱托我照看妹妹,偏这两日繁忙,不想妹妹就病了。早知如此,我就该早些来瞧妹妹。”   雪雁搬了锦墩到床榻旁,道:“俭四爷快坐。”   李惟俭落座,说道:“我前几年在茅山虽没学会术法,却也学了几手岐黄养生之术,妹妹若信得过,不若由我诊治一番,也好给妹妹开出调理方子。”   黛玉略略讶异:“俭四哥还会岐黄?”   “略懂。”   她便笑道:“俭四哥会的真多。”   “艺多不压身嘛。”   黛玉笑了笑,探出手来,紫鹃连忙在那藕臂上覆了帕子。   “那便劳烦俭四哥给瞧瞧,看看还有没有得治。”   “姑娘!”紫鹃叫了一声。   黛玉撇撇嘴,没再说丧气话。   李惟俭微笑着探手切脉,静气凝神数着自己心跳,半晌收回手,又问了些黛玉的症状与平日饮食。   他倒不是信口开河,茅山上两年,随着师父的确学了一些岐黄手段。单只看脉象,黛玉气血两虚,却又不似心脏病。春秋两季咳嗽,大抵是支气管发育不完善。   若黛玉好生将养,待成年之后,这支气管完全有痊愈的机会。   又听闻黛玉每日饮食,李惟俭就皱起了眉头。   雪雁在一旁关切道:“俭四爷,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李惟俭没回,反倒问:“妹妹在家中每日饭后也饮茶?”   黛玉道:“向来如此,”她极为聪慧,说道:“俭四哥这般问,可是不妥?”   “极为不妥!”李惟俭断言道:“妹妹气血两虚,只怕就是因着饭后饮茶之故了。”   饭后立刻饮茶,耽搁消化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阻碍了人体吸收食物中的铁。缺铁,可不就贫血吗?   李惟俭道:“妹妹来日再用饭,可不敢立刻饮茶。若要饮,也要饮些旁的。回头儿我再写一张食谱,妹妹试上一阵,大抵会有好转。至于这咳嗽,我再配一位药,若犯了咳症吃上一些,想来会缓解一二。”   紫鹃喜道:“多谢俭四爷。”   雪雁也道:“俭四爷真有本事。若姑娘好了,我回头儿给您磕头去。”   李惟俭摆了摆手,又道:“除此之外,妹妹还要心绪宽泛些才是,总是郁结于心,自然就多思少眠,身子又哪里会好?”   黛玉感激道:“多谢俭四哥,总算这府里头还有个惦念我的。”   “妹妹这般说岂不是让老太太伤心?”   黛玉抿嘴笑了笑,李惟俭就道:“就算老太太大度,只怕宝兄弟也要伤心呢。”   “他?”黛玉顿时落了脸子:“他一门心思都想着新来的宝姐姐呢,哪里会想着我。”   李惟俭说道:“宝姐姐?宝钗?妹妹又乱想,我方才瞧见宝兄弟领着两个丫鬟去了绮霰斋,说是去读书呢,哪里去寻宝钗了?哦,对了,我瞧着宝兄弟走路别扭,好似伤了腿脚……嘶,莫非是挨了二老爷的板子?”   “啊?”黛玉顿时揪心起来。   小话递过去了,再多说只怕就会惹得黛玉起疑,李惟俭便起身道:“如此,妹妹先歇着。回头儿我写了食谱,配好了药,就让红玉送来。”   黛玉恍惚了下,这才恍然道:“哦,紫鹃,替我送送俭四哥。”   注一:大司空,工部尚书尊称。   注二:天官,吏部尚书尊称。   注三:《高枬日记》记云:“昌(昌平)寓后园枯井出泉,月省水钱二金。”“二金”就是二两银子,他一家吃甜水,每月要用二两银子,是颇惊人的了。   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担水八十钱,苦水减半。 第12章 黛玉气急而病 宝钗芳心暗许?   碧纱橱里。   有丫鬟取来的今日份的燕窝,紫鹃捧在手心,右手羹匙调弄着,凑坐在床沿儿,略略吹凉,便道:“姑娘用一些燕窝吧。”   黛玉只是摇头,蹙着眉头暗自思量。李惟俭的话还萦绕心头,宝玉伤了?真是二老爷打了板子?似是不像。若二老爷动了板子,必定惹得上下惊动,说不得还会闹得满城风雨。   既不是挨了板子,他又如何伤了的?   紫鹃察言观色,将燕窝盏递给雪雁,叹息着便道:“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惦记着的。宝二爷的性子姑娘最知道,从来都是个痴的,家中来了姐姐、妹妹,哪一回宝二爷不都新鲜一阵子,过后还是寻着姑娘顽?”   黛玉没言语。   紫鹃便又道:“俭四爷说宝二爷伤了腿,便不是二老爷打了板子,也是哪处淘气伤了腿脚。这会子说不得强忍着不说,就怕姑娘记挂。   这伤筋动骨的可不是小事,倘若拖延下去,说不定没事儿也会拖出事儿来。先前儿都是宝二爷来哄姑娘,如今伤了,姑娘不如也哄一回宝二爷?”   “谁要哄他?”黛玉终于开了口,说道:“素日就知到处招惹。”   紫鹃瞧出黛玉意动,因是笑着劝慰道:“好姑娘,你跟宝二爷好一阵、孬一阵,哪回不是二、三天就好了的?宝二爷这会子说不得躲在绮霰斋抹泪珠子呢,姑娘就当行善积德,还是劳动腿脚去瞧瞧吧。不然啊,我看姑娘自己也是不放心。”   “那,那便去瞧瞧?”   紫鹃随在黛玉身旁几年,自然对黛玉病症如数家珍。这一回神情恹恹,不见如何咳嗽,分明便是在同宝玉怄气。她心中想着,这二人彼此给个台阶就能和好如初,是以这才连番劝说。   “不急,姑娘且先吃了燕窝也不迟。”   雪雁便将燕窝端过来:“姑娘,好歹吃一些吧。”   “嗯。”   二两燕窝,黛玉小口吃着,却比平素快了许多。待吃过了,紫鹃、雪雁忙给黛玉穿戴了衣裳,搀扶着出了正房。   过厅、穿堂、垂花门,沿着一侧夹道前行,须臾便转到了绮霰斋前。   绮霰斋说是书房,却分作内外两进,先前贾政请了塾师教导宝玉,便在这绮霰斋后院。   紫鹃扶在黛玉身侧,步入绮霰斋内,刚好有一丫鬟自厢房捧着书本晾晒,她便道:“秋纹,宝二爷可在?”   秋纹就道:“在书房呢。林姑娘来了?姑娘自去就是了,宝二爷瞧见姑娘一准儿高兴。”   黛玉应了一声,心中想着这回便算了。紫鹃说的没错,莫说是府中来了新姐妹,便是听说新来的哪个丫鬟生得娇俏,宝玉都会热络一阵,过得二、三日又会跑来陪小心、说小话儿。   “他身边儿留了人?”   秋纹就道:“袭人姐姐在呢。”   黛玉不再说话,随着紫鹃、雪雁过穿堂进得后院。行至书房门前,正要开门,忽而听得如泣似诉般的声响。   紫鹃年岁稍长,略略一怔就反应了过来,赶忙止住脚步:“姑娘……”   黛玉年岁虽小些,还有些懵懂,可瞧了眼紫鹃脸上的红云,哪儿还不明白内中缘故?   她只觉气血上涌,耳畔嗡鸣声一片。枉她惦记着宝玉,宝玉竟这般不知检点!   黛玉撇开紫鹃,扭身便走。   “姑娘!”   紫鹃、雪雁连忙追上扶在左右,到得前院也不停步,径直出了绮霰斋。把厢房里晒书的秋纹看得心头莫名,暗忖林姑娘怎么来了就走?   夹道里,黛玉好似耗干了力气,一口浊气吐出,身形一软便偎在雪雁身上。   “姑娘!”   紫鹃强自劝慰道:“姑娘想开些,这府里的爷们儿哪个不偷腥?方才秋纹也说了,宝二爷身边儿就只有袭人……”   黛玉乜斜紫鹃道:“他……只比我大一岁啊!”   紫鹃顿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再劝慰。是了,黛玉方才九岁,宝玉也不过十岁。这般年纪就……只怕来日都比不得琏二爷。   紫鹃是老太太派到黛玉身边儿的,雪雁则是自扬州随着黛玉来贾府的。   因是,紫鹃盼着黛玉好,更盼着黛玉、宝玉如琏二奶奶、琏二爷那般,自小长在一处,最终修成正果;   雪雁却不同,她心中只向着黛玉。   眼见黛玉气得急了,雪雁忍不住便道:“都这样儿了,紫鹃姐姐还替宝二爷开脱?我看什么宝二爷、琏二爷的,都是一般的贪花好色。往后姑娘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谁都不理,再不怄这气!”   紫鹃道:“先扶着姑娘回去吧。”   有心怪李惟俭多事,偏生又怪不到。总不能说俭四爷预见到了宝二爷与袭人的丑事吧?   紫鹃这般想,黛玉自然也能想到此节。她心中愤懑,只觉错认了人。那曾经不时浮现脑海中的音容笑貌,忽而便在此刻变得陌生起来。   紫鹃与雪雁扶着黛玉又行了几步,刚好在垂花门前见到有婆子出来,便让婆子将黛玉背回了碧纱橱。   许是气急了,黛玉甫一回来便咳嗽不止。先前只是怄气,这会子倒是真病了。   ………………………………   梨香院。   薛姨妈端坐床头,愁眉不展。宝钗挑开帘栊,快步转到暖阁床前,说道:“妈妈,胡嫂子在厨房置备的差不多齐整了,只差一味软兜长鱼还在做着。”   “好。”薛姨妈应了一声,说道:“可瞧见你哥哥了?”   宝钗摇了摇头,薛姨妈就道:“蟠儿一早答应的好好的,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不见回转?可知他到底去哪儿厮混了?”   宝钗欲言又止。薛蟠入贾府不过几日光景便与东府几个纨绔混的熟稔,每日介飞鹰走马、斗鸡遛狗顽得不亦乐乎。宝钗先前就听闻薛蟠又同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去看劳什子的暹罗姐儿,可这话儿却不好同薛姨妈明说。   脚步声传来,却是薛姨妈的丫鬟同喜快步而来。   薛姨妈略略起身,期盼道:“可有蟠儿的消息?”   同喜摇了摇头,说道:“太太,我去前院儿扫听过,都说大爷与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去……去了青楼,只怕这会子吃多了酒,忘了正事儿也是有的。”   “这个孽障!”忿忿骂了一嘴,薛姨妈蹙着眉头思忖了须臾,转头看向宝钗,说道:“你哥哥不在,我自己陪客只怕不妥……左右那俭哥儿与伱年纪仿佛,不若女儿……”   宝钗忽而就想起那送来的两柄缂丝扇面,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面上却是不显,只为难道:“妈妈,女儿还要待选,这要是让宫里知道,只怕头一关就不好过。”   薛姨妈劝道:“事急从权,要不是你哥哥是个不靠谱的,何苦劳烦你抛头露脸?”   宝钗就道:“如此……那女儿就随妈妈招待俭四哥一番罢。”   “好,好。”薛姨妈眉头舒展。   想着自己与宝钗陪坐,也不算失了礼数。   过了会子,同贵进来禀报道:“太太,俭四爷带着丫鬟朝这边儿走来了。”   薛姨妈赶忙起身,照了照铜镜整理妆容,又催道:“告诉厨房一声儿,传菜吧。”   吩咐了丫鬟去传菜,薛姨妈与宝钗一同迎将出来。   这梨香院不过二进小院,母女两个迎出仪门,就见身披皮裘外氅的澜衫少年,携着一名丫鬟转过屏门,朝这边行来。   薛姨妈是长辈,不好再往前迎,宝钗心下本就渐生微澜,待见了李惟俭那斯文秀气中偏带着一股子锐气的面容,顿时心下涟漪阵阵。只觉那夜船头灯火下张弓射箭的身影就该是如此面相。   她极力压抑着,面上虽不曾显露,可到底还是红了耳根。宝钗迎了几步,屈身一福:“见过俭四哥。”   李惟俭拱手作礼,随即探手虚扶了,说道:“可是薛妹妹当面?妹妹不用多礼,快快起身。”   宝钗应声起身,目光触及那双清亮的眸子,顿时心生羞赧,抬手掩面略略偏过头去。   李惟俭仔细扫量了一眼,但见面前的女子正直豆蔻年华,身形丰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肌骨莹润。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李惟俭心中暗忖,钗黛、钗黛,果然名不虚传。先前见了黛玉,只觉小姑娘虽身形不展,却比西子胜三分;如今见了宝钗,却一时间不好比较,只觉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他心思电转,嘴上已然笑道:“早前儿就听闻薛妹妹、姨妈与我同一日来的府中,今日可算是得见了。”   宝钗强压住心中起伏,说道:“自打知道援手的义士便是俭四哥,哥哥、妈妈就张罗着总要摆酒谢过俭四哥一场,奈何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总要四下拜访一番,因是这才拖延到了今日。还请俭四哥莫要怪罪。”   “哪里会怪罪?妹妹所说我可是感同身受,错非姨妈将酒宴定在今日,我只怕还分身乏术呢。”   宝钗笑了笑,让过身形:“俭四哥请。”   “薛妹妹请。”   二人笑着到得仪门前,薛姨妈已然张望了有一会子。李惟俭上前见礼,薛姨妈仔细打量了两眼,便赞道:“这两日总听人夸俭哥儿生得芝兰玉树,今儿见得了,我可算知道了什么才是芝兰玉树。咯咯,俭哥儿莫要外道,算起来都是自家亲戚,咱们又都打金陵来,往后啊,少不得要勤走动。”   “姨妈说的是。”   众人笑语晏晏,一齐进到后院正房中。   李惟俭褪下外氅交与红玉,净了手,便与薛姨妈并宝钗落座。   丫鬟上得了香茗,薛姨妈抢过来亲自为李惟俭斟茶,李惟俭连忙推却,薛姨妈却道:“错非俭哥儿当日仗义援手,这会子说不得薛家已然遭了难。我斟茶道谢,是应有之义。”   李惟俭只得应下。   品了两口香茗,薛姨妈说起当日情形,顿时不胜唏嘘。她本就是深宅妇人,若非丈夫过世,又哪里会顶门立户、抛头露面?   李惟俭劝慰道:“姨妈莫要多想,当日便是我不出手,那巡检司的兵丁盏茶光景也到了,姨妈与薛妹妹总会化险为夷。”   薛姨妈就道:“都说近来世道有些乱,素日待在金陵还不觉得,这一出来才知所言不假。哎,不说这些烦心的。今儿借了厨房,我让自家的厨娘露了一手,待会子俭哥儿可得好好尝尝,保准儿是地道的金陵风味儿。”   “出来月余光景,倒是极想家乡口味儿,今儿托了姨妈的福,算是得偿所愿了。”   薛姨妈笑道:“俭哥儿真会说话,无怪这般年纪就中了秀才。待过了秋闱,我看便是举人也是手到擒来。”   “哈哈,那我就借姨妈吉言了。”   席面流水般上来,的确是金陵风味。   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三套麻鸭、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荷叶夹锅烧肉、盐水鸭。另有爽口的拌萝卜丝与豆芽儿。   这十道菜明显用了心思,旁的不说,单是那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极费工夫。   酒是薛家自金陵带来的梅子酒,略略温热了,用来佐餐极佳。   酒水斟满,薛姨妈并宝钗感念李惟俭援手,三人共饮了一杯。薛姨妈便催着李惟俭品尝菜肴。   李惟俭挑了几样入口,薛姨妈便追问:“如何?”   李惟俭指着那糟鹅掌鸭信道:“此味最佳!”   薛姨妈脸上现出一丝自得之色,笑道:“不满俭哥儿,这糟鹅掌鸭信用的是我薛家的做法儿,旁处可寻不得。若是得了俭哥儿的意,待回头儿我抄了方子与俭哥儿。”   “那就多谢姨妈了。”   酒宴上,李惟俭推杯换盏,多是与薛姨妈在说着。他两世为人,见识远超寻常人,说起一些典故,惹得薛姨妈不停追问,继而感叹连连。   李惟俭偷眼观量,一旁的宝钗却始终默不作声,偶尔视线触碰,她又好似烫了手一般紧忙闪躲过去,面上冷若冰霜,偏生红了耳根。   他心中极为怪异,暗暗思忖,莫非因着英雄救美,宝姐姐便芳心暗许了? 第13章 不识好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外间天色擦黑,约莫过了酉正时分。   李惟俭酒足饭饱,便要起身告辞。宝钗与薛姨妈一并起身,薛姨妈就道:“俭哥儿稍待。”   她招呼过来一名丫鬟,附耳嘱咐了几句,那丫鬟便从里间捧了锦盒出来。薛姨妈接过,亲手交与李惟俭手中。   “这是——”   薛姨妈就笑道:“初次见面,先前还得了俭哥儿援手。我也不知如何答谢,便挑了两块儿砚台,俭哥儿莫要嫌弃。”   李惟俭推却不得,只好收下,道:“长者赐不敢辞,既如此,那我就厚颜收下了。”   薛姨妈道:“往后常来常往,说不得我家还得借助俭哥儿呢。”   正说话间,便听外间传来吵嚷声,不待丫鬟进来禀报,一条身形掀开帘栊便闯了进来。   “妈妈,我回来了!”   来人酒意上脸,身形虚浮,却正是自锦香院回返的薛蟠。   薛蟠踉跄着撞向桌案,同喜、同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其一把推开。薛蟠大着舌头笑道:“此番真真儿开了眼界,那暹罗的姐儿浑身贴了金箔,浑身金灿灿。我买了沙包丢上去,一砸就掉下来一片金箔,诶呀呀,真是……”   “哥哥!”   “我的儿,快住口!”   宝钗与薛姨妈几乎同时喝止,前者心中羞赧,想着这不成器的哥哥偏在此时露了丑态,正好让李惟俭瞧了去;后者更是恨铁不成钢,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惟俭珠玉在前,薛姨妈直恨不得将薛蟠塞回肠子里养出了脑子再放出来。   薛蟠瞪着眼睛略略乜斜,这才瞧见一旁捧着锦盒站立的李惟俭,当即喜道:“俭兄弟也在?”忽而恍然一拍额头:“糟了,竟忘了今日妈妈要款待俭兄弟!”   “无妨,”李惟俭将锦盒交到一旁的红玉手中,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亲戚,往后吃酒的日子多的是。我看文龙兄有些醉了,不若早些歇息,我这便告辞了。”   “这怎么行?”薛蟠梗着脖子道:“且换了席面,我再陪俭兄弟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宝钗愈发局促,凑过来扯住薛蟠道:“哥哥醉了,少说两句罢。”   “我哪儿醉了?妹妹莫管……”   李惟俭生怕薛蟠酒后闹出事端来,因是道:“今日我饮多了酒,再与文龙兄吃酒只怕不能尽兴,不若改日再说。”   薛蟠就笑道:“俭兄弟酒量太差……也罢,今日就算了,我送送俭兄弟。”   饶是李惟俭如何推却,那薛蟠却执意要送,便是连薛姨妈与宝钗都拦不住。   那便送吧。   薛姨妈生怕薛蟠闹事,打发了几个丫鬟随行。薛蟠在前后扯着李惟俭晃晃悠悠出了梨香院,扭头就要往西走。   错非李惟俭将其拉扯回来,只怕就要被其送出贾府了。   一行人在夹道里行了一阵,薛蟠大着舌头胡吹了一气那锦香院的妙处,随即惋惜那两位暹罗姐儿被左都御史家的纨绔先下了手,不然今日怎也要好好尝尝这暹罗的姐儿与大顺到底有何不同之处。   李惟俭不再应声,只是拖着薛蟠前行,心中暗忖,只待到了自家小院便能摆脱薛蟠这混不吝的酒鬼。   他不想生事,却偏偏有事上门。许是薛蟠这厮不曾泻火的缘故,走着走着便将半个身子压在李惟俭身上,一只手捉了李惟俭的手臂,另一只手忽而覆上手背,口中喷吐酒气道:“嘿,不知为何,我瞧着俭兄弟就亲近。这往后,咱们可得更亲近些才是。”   两辈子加一起,李惟俭从未被一个男的摸过手,当下汗毛倒竖,猛然抽手一甩,带着薛蟠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李惟俭略略压了下怒火,笑对几个丫鬟道:“文龙兄醉了,你们且带他回去吧。”   哪知薛蟠这厮却犯了犟劲儿,抡开臂膀将凑过来的同喜、同贵甩在一旁,抢步上前嬉笑着探手又摸过来:“俭兄弟莫要害臊,那东府的蔷哥儿与珍大哥——”   李惟俭面上笑着,待其靠近猛然抬脚踢在其小腹。   “呕——”   薛蟠吃疼,不禁弯下腰来。李惟俭不出手则以,出手就绝不会给人留下喘息之机。但见其左掌叉在薛蟠下颌处,用力一托,那薛蟠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形腾起半尺,怪叫着重重仰面摔在地上。   跟着李惟俭两步上前,在一干丫鬟的惊呼声中,矮身膝盖顶在薛蟠胸口,抬手大耳刮子便抽在了其脸上。   啪——   李惟俭面上还带着笑意,眼见薛蟠醉意褪去几分,就问道:“文龙兄可酒醒了?”   薛蟠愕然看着笑眯眯的李惟俭,挣扎两下却纹丝不动,这才想起当日船头张弓射箭的便是眼前的李惟俭。他心中惊骇,酒意顿时又褪去了几分,闷声道:“醒……醒了,俭兄弟挪挪膝盖,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李惟俭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文龙兄莫要怪我,这贾府毕竟不是薛家,胡乱行事……惹了不该惹的人,须得小心招惹来杀身之祸啊。”   膝盖又重重一顶,伴着薛蟠闷哼一声,李惟俭这才长身而起。招呼过来捧着锦盒的红玉,他朝着那几个丫鬟道:“前头就是我住所,就不劳文龙相送了,你们带他回去吧。”   说罢,李惟俭带着红玉转头就走。   几个丫鬟连忙扶起薛蟠,呆霸王喘息了半晌,酒意彻底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羞恼。他在金陵横行无忌,何曾吃过这等亏?瞧着提灯行远的一主一仆,薛蟠恨声道:“好,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往后咱们走着瞧!”   同喜、同贵情知薛蟠脾性,这会子也不敢多言,只劝说赶快回了梨香院。   李惟俭与红玉转过夹道,东北上的小院近在眼前。捧着锦盒的红玉不禁忧心道:“这薛大爷好生没道理,竟……竟……四爷不若折回去与姨太太分说一二。”   李惟俭笑道:“分说什么?你是怕我恶了薛家?”   红玉抿嘴沉默,她便是如此想的。   李惟俭就道:“这却怪了,我仗义出手救了薛家,这呆霸王不知好歹反倒起了龙阳之好,照理来说也是薛姨妈来与我分说,怎么反倒要我与薛姨妈分说?”   红玉道:“我也是为了四爷好。”   李惟俭探手刮了刮红玉的鼻尖:“与人为善可不是处处忍让。这是贾府,都是寄人篱下,我又用不着借助薛家,谁又比谁高一头儿?”   他心知红玉所想,这王夫人的亲戚,总要比李纨的亲戚高上一头。   李惟俭前行两步,忽而说道:“伱且瞧着吧,来日说不得有薛家求到我的时候儿,到时除非薛蟠磕头认错,否则此事别想轻易了结!”   话音落下,红玉瞧着那与自己仿佛的身量,不知为何,落在眼中忽而就巍峨起来。她不知李惟俭的底气何在,却偏偏信了!心儿也被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感染,涌过一阵酥麻。   红玉紧走两步缀后半步,长出一口气笑道:“是我想差了,四爷往后可是要做大官的!”   “嗯,知道就好。”   随着李惟俭进得小院,红玉偷眼观量了下他的侧颜,心中暗忖,自家这位四爷外表温润,内里却是个有方圆的。   …………………………   梨香院里。   薛姨妈正拉着宝钗说话儿。   “阿弥陀佛,只盼着你哥哥莫要节外生枝才是。”叹了口气,薛姨妈道:“酒宴请了,谢礼送了,好歹混过了这一遭。这要是外人,送些银钱就打发了。偏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又都住在贾府。哎,只好破了财,那贺兰砚、思州石砚可都是难得的上品,想来俭哥儿也挑不出不是。”   顿了顿,瞥向一旁的宝钗,薛姨妈只道其方才席间言语不多是因着勉为其难,就拉过宝钗的手道:“我的儿,方才难为了你,往后再没有了。”   宝钗心中怪异,胡乱应道:“也没为难,左右都是自家事儿。”   薛姨妈低声道:“你方才都没言语,我都看着呢。”   宝钗垂着头没言语。人,她见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符合心意。芝兰玉树,言谈温润,一双眸子锐意逼人。此等人物,必不会久居人下。可惜出身到底差了些,若是随了她的心意,只怕一、二十年帮不上薛家。   她明知不该去想,却又禁不住去想,一时间憋闷得内火上涌,掩口咳嗽连连。   薛姨妈唬了一跳,抚着其背摩挲着关切道:“我的儿,可是着了凉?莫不是热毒又犯了吧?”   宝钗苦着脸摇头:“无事……”   正当此时,外间一片吵嚷,薛蟠骂骂咧咧进了梨香院。   耳听得‘不识好歹’、‘混账行子’、‘下作黄子’一股脑骂出来,且越骂越难听,薛姨妈顾不得关切宝钗,赶忙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薛蟠这会子掀开帘栊气哼哼进了厅堂,兀自骂了几句,薛姨妈连连追问,这厮才道:“我好心相送,一时醉了撞了下姓李的,那姓李的就翻了脸,把我一通好打!”   “啊?我的儿,伤了哪儿了?”   薛姨妈赶紧上前查看,薛蟠胡乱推开薛姨妈探过来的手,恼道:“我无事,总之我家往后与那姓李的再没来往!”   “不来往,不来往!我的儿,快去歇着,我去找俭哥儿问个明白去!”   薛蟠赶忙拦住:“有什么好问的?总之……总之都不许去!”   薛姨妈方才关心则乱,如今见薛蟠阻拦,心下当即起了疑。她自知薛蟠脾性,发了性子任谁都拦不住,只好顺着其说着,哄着其去歇息了。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并宝钗唤来同喜、同贵一问,薛姨妈只是有些忧心,宝钗却脸色煞白,心中已是气急。   薛姨妈叹息道:“这混账行子,再怎么也不能……哎,明儿我去寻了俭哥儿说一声,俭哥儿瞧着是个大度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宝钗暗暗攥紧了锦帕,她素日就知晓哥哥吃了酒就容易犯浑,却怎么也想不到哥哥会犯这般浑!此事一出,她心中那仅存的一分念想也没了指望。   听得妈妈言语,宝钗情知妈妈并不曾将李惟俭放在眼中,只是那李惟俭看似温润,实则只怕性子比旁人都要强。受了此等大辱,又哪里会善罢甘休?   她连连咳嗽,断断续续说道:“妈妈……原就是……咳咳……哥哥的错,人家先前还救了咱们……咳咳……还是……还是等明日带了哥哥去道了恼才好。”   薛姨妈道:“你哥哥发了性子,只怕这几日是劝不得,这事儿再说吧。实在不成,我去寻了珠哥儿媳妇说项,有她出面,好歹也将此事揭过了。”   宝钗咳嗽连连,伴着气喘。   薛姨妈赶忙凑过来轻轻抚其背,道:“我的儿,你这是热毒症犯了,来人,快服侍着宝钗用了冷香丸!”   莺儿等丫鬟自是忙碌一通,这且按下不提。   转过天来,李惟俭用过朝食便钻进小书房里,攥着铅笔细细勾勒,晴雯与琇莹则在厅堂里,彼此拿了硬纸上的元音、辅音相互考校。   据吴海平探听所知,如今这京师里‘水道’横行,每处水道霸占了一口水井,供给周遭几条胡同吃水,绝不肯外面的水进入自己地界。   这吃水有水道,便是掏粪的也有粪道,堪比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李惟俭大抵知晓开采深层地下水的技术,有些许难题阻碍,却总能攻克。唯独这横行各处的水道不好应对。   他昨夜思忖了一番,应对这等青皮无赖,不能讲道理,只能以势压人。   若要借势,须得将这打井的事儿往大了办,画出大饼来,结成密切的利益同盟,如此才好行事。他暗暗盘算,要逼得水道忍让,总少不了顺天府,最好与此同时再拉上京师里的王公贵胄,再加上内府。   如此一来,便是再豪横的水道也得退让三分。   正勾勒着设想中的水泵,忽听红玉进来禀报道:“四爷,大奶奶来了。”   “哦?”   李惟俭放下铅笔,赶忙起身出迎。刚到门口,就见李纨急匆匆领着两个丫鬟闯了进来。   “大姐姐——”   不容李惟俭见礼,李纨一把扯过,忧心道:“俭哥儿,你怎地跟那薛蟠起了龃龉?”   感谢海上野风、红枫斜雨二位仁兄的打赏。编辑说周四报推荐,或许下周就有推荐了。求大家多多追读,毕竟如今给推荐只看追读,不看别的了。 第14章 见司空李生答卷 欲出气贾蓉寻凤姐   李纨面色急切,今儿一早薛姨妈登门,可把李纨唬了一跳。薛姨妈即便明知错的是薛蟠,可想着薛蟠被李惟俭痛打了一顿,心中就有些别扭。   当初薛蟠打死冯渊闹出好大的事端,最后还不是轻描淡写的揭过了?从始至终,薛蟠也不曾掉过一根汗毛。   昨夜不过酒醉无状了些,那李惟俭避过就是,何苦偏要打了薛蟠一通?   心中不舒服,这言辞自然夹枪带棒。明面儿上是来道恼,内里的心思带出来几分,顿时唬得李纨坐立不安。   前脚薛姨妈刚走,李纨后脚就带了丫鬟直奔李惟俭的居所而来。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道大姐姐果然为此而来。当下先将李纨引入厅中,说道:“不急,大姐姐这般早,是打哪儿得来的信儿?”   李纨落座道:“还能是哪儿?今儿一早姨太太就来抱屈,听那话里话外,很是埋怨你将那薛蟠打了一顿。”   李惟俭陪坐下来,沉吟道:“嗯,看来是打得轻了。”   “啊?”   李惟俭当即长话短说,将昨儿晚上的情形说将出来,直气得李纨浑身发抖。   “姨太太只道薛蟠酒后无状,谁知竟这般……这般不要脸面!”   晴雯送来茶水,李惟俭亲自为李纨斟了,淡然说道:“大姐姐别气了,左右我也不曾吃亏。若是那薛蟠再来纠缠,我定要给他个好瞧的。”   李纨气过之后,闻言顿时又揪心起来,蹙眉道:“到底是太太的近亲,两家儿又是几辈子的交情,你不如……”   “忍让?”李惟俭摇了摇头,他情知李纨就是这么个性子,否则有贾母照拂,也不会被王夫人欺负到这份儿上。便道:“大姐姐可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薛蟠只是蠢,这贾家的子弟可不乏又蠢又坏的,我若是这次忍了,焉知来日会被如何欺负?”   “这……也不好闹得太过。”李纨攥紧帕子,她遇到事儿只知退让,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李惟俭就笑道:“大姐姐宽心,我处置得了。”顿了顿,又道:“大姐姐,偷偷问一嘴,你私下存了多少体己银子?”   李纨道:“千儿八百的还是有的……伱银子不凑手了?过会子我再送来一些。”   李惟俭连忙摇头:“不是,大姐姐,我是有一门得利丰厚的营生正在谋划,若有了成算,大姐姐将体己银子投在营生里,往后每年出息总比死存着强上一些。”   李纨道:“你那营生……莫不是放账?”   李惟俭略略错愕,旋即说道:“大姐姐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个秀才,京师又人生地不熟的,便是放了银子出去,又哪里收得回来?我说的营生一准儿是正经营生,嗯……利国利民那种。”   李纨松了口气,便道:“你缺银子花用,只管问我来取就是,秋闱算算不过半年光景,还是要用心读书。”   李惟俭笑着应下,李纨又问了这两日可有什么不如意的,还问了些琐屑,这才释然离去。   这日李惟俭一直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将那水泵仔细完善,心中思忖着,待明日见识了内府的技艺水准,再将这水泵造出来。   辰时刚过,红玉去取了饭食回来,李惟俭正要净手,外头就有婆子来报,说有人下了帖子,须得见一见李惟俭。   李惟俭心中纳罕,这不早不晚的,谁给他下了帖子?穿了外氅,他快步自叫门行出来,就见一名仆役等在贾府门前。   那仆役看了一眼,作揖道:“可是李秀才当面?”   “正是,敢问——”   那仆役自怀中掏出帖子奉上:“小的奉了老爷之命来给李秀才下帖子,还请李秀才当面看过。”   “好。”李惟俭展开帖子扫了一眼,奇道:“大司空今日有空暇?”   那仆役道:“老爷足疾犯了,昨儿就告了假。”   李惟俭就道:“好,待我骑了马,这就去拜访大司空。”   仆役又是一礼,先行离去。   李惟俭摸索着掏出一块碎银,随手丢给那相熟的门子,吩咐起叫了吴海平,再牵了马来。那门子入手一掂量,便知没半两也得有四钱,当即喜滋滋连忙办理。   不片刻叫来吴海平,又牵了马儿,李惟俭与吴海平当即翻身上马。刚行出一阵,就见宁荣街前行了一个婆子领着个顽童,他刻下赶着去大司空府上,自然不曾在意,只是催马而行,须臾便绝尘而去。   内城不好奔马,待到了石板胡同,已然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二人翻身下马,在拴马桩上拴了,留了吴海平在门房等候,李惟俭旋即被仆役引着去了二进院落里的书房。   比照少司寇府邸,古惟岳为工部尚书,按规制允许住二十间房的宅子。这宅邸依旧是三进,可瞧着却比严家大了不少。   书房设在西厢里,仆役禀报一声,随即引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转过屏风,抬眼便见书案后的软塌上端坐一老者,看年岁六十开外,生得极为富态,面色却黝黑。两鬓斑白,下颌一缕长须。   他不敢怠慢,赶忙上前见礼道:“学生李惟俭,见过大司空。”   “嗯,私下里不用这般正式。”   李惟俭应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工部尚书正好奇的打量自己。他心中惴惴,不知这会子该如何寒暄。   正思忖着,就见古惟岳点点头,说道:“你大伯的信笺老夫看了,说复生于实学一道极有见解?”   李惟俭就道:“惭愧,学生不耐读四书五经,偏爱钻研经世济民的杂学。”   古惟岳忽而大笑起来,比划着道:“坐下说话,莫要生分。说起来,老夫与你大伯原本交情颇笃,既是同科,又是同乡。后来老夫去了河道衙门,你大伯去了馆阁,后来再见面,因着见解不同,大吵了一架,从此不相往来。   是以,复生当知老夫看到此信笺时心中的讶异。你大伯信中虽不曾小意奉迎,却为了你到底服了软啊。”   “学生惭愧。”   李惟俭心中翻江倒海,原以为大伯这封信笺写给的是故交,谁料竟是这般!五味杂陈转瞬既过,大伯舍了脸面给他争来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把握,不可错过了。   古惟岳笑道:“李守中既舍了颜面,我总要照拂一二,就是不知复生这实学学到了何等程度。”轻轻推了推面前的纸笺:“这里有几道题,复生试着做一做。若实在难看,老夫说不得会翻脸将你赶出去。”   做卷子?得,那就做吧!   李惟俭起身上前接过纸笺,略略扫了一眼,一共五道题:代数、几何、三角函数、计算军需供给消耗的应用题,最后一道给出了火炮两个角度的着弹点,让计算最大仰角射程。   李惟俭当即胸有成竹,借了铅笔写写算算,只一炷香光景便将五道题尽数解了出来。   他将卷子奉上,古惟岳扫了眼,微微颔首。前几道也就罢了,只是基础。最后一道先看了前一部分,得出的结果与工部计算的如出一辙。可后面还跟着一片复杂的公式,给出的也并非确切结果,反倒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函数。   仔细观量,这函数里竟还带着微积分。   古惟岳看得头昏眼花,又返回前头看每个符号的定义,抓过铅笔将函数中所需的变量带入进去,随即卡住了。   大司空毕竟年岁大了,对微积分也不过是泛泛知晓,于是干脆推到李惟俭面前:“变量就是这些,你且算算十度角射程。”   “是。”李惟俭应下,三下五除二算过了,列出数值道:“回大司空,计算结果是一千一百二十四步有余……”   “多少?”   “一千一百……”   不待李惟俭重复,古惟岳就霍然起身,又痛呼一声抢过纸笺跌坐软塌上,细细看了眼数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复生人才啊!可有意来我工部?老夫做主先授你不入流杂官,待新式火炮定型,老夫奏明圣上,定要保举复生一个好前程!”   “啊?”李惟俭瞠目,不知这转折是怎么来的。   古惟岳立刻吩咐下人上茶,面色缓和了许多,笑吟吟道:“复生不知啊,工部受命与内府一同开发新式火炮,这火炮铸了不少,可还得测量射程。   工部请了钦天监帮着计算,可这计算所得每每总与实际相差颇多。就比如这十度角,钦天监算得应是一千六百步,可实际上无风时才将将一千一百步上下。   老夫无计可施,只得命人实弹测量……复生这算式极准,我看还多了一条风阻,想来此前偏差就是因此之故了。”   “正是。”李惟俭说了一通风阻对弹道的影响,话锋一转,说道:“大司空……”   “诶?复生莫要外道,我与你大伯相交甚密,你称一声叔父即可。”   李惟俭心头一跳,顿时打蛇随棍上,说道:“叔父明鉴,小侄自然乐于帮手。只是这秋闱将近,总要花些心思读书。是以这入官就免了,倘若叔父用得着小侄,小侄自当随叫随到。”   古惟岳笑吟吟道:“嗯,知道了,你是嫌官儿小啊。也好,此事你先帮手做着,待事成之后,老夫定然保举。”   “多谢叔父,小侄定当效死力!”   古惟岳心情大好,招呼仆役摆饭,便在这书房里招待了李惟俭一餐。李惟俭吃饭时才知道,古惟岳之所以不良于行,是前些时日贪嘴吃了宫里赐下的海货,犯了痛风。   这边厢暂且按下不提,且说荣国府。   这日吃过午点,薛蟠晃晃悠悠又去东府寻贾蓉、贾蔷耍顽。   贾蔷便说左近新开了一家鼎香楼,拿手的是淮扬菜,三人便一同到鼎香楼吃酒。   吃吃喝喝,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薛蟠想起昨日种种,顿时怒气勃发,将李惟俭破口大骂了好一顿。   贾蔷心眼儿多,只闷声喝酒、吃菜,顶多附和两声;那贾蓉却从未将李惟俭放在眼里。   因是便道:“蟠大叔,咱们才是亲戚,与那姓李的八竿子打不着。他既不识抬举,寻个机会教训了就是,何苦扰了兴致?”   薛蟠就气道:“我倒是想教训,奈何人生地不熟,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贾蓉嗤笑一声,捻了花生米丢进嘴里,笑嘻嘻道:“蟠大叔若是信得着我,只管舍上一、二百银钱,包管那姓李的吃不了兜着走。”   “果真?”薛蟠二话不说,自袖袋中掏出二百两银票来:“银子,我不缺!这口气须得出了!”   贾蓉眼睛一亮,探手抓过银票,笑嘻嘻道:“爽快,蟠大叔擎等着吧!”   待酒宴散去,薛蟠这厮又吃得熏熏然而去,贾蔷自行回了家,贾蓉则自角门进了荣国府。   到得凤姐儿院子前,婆子连忙进去知会,过会子又引贾蓉进了房中。   贾蓉整理衣冠,面带笑意掀了帘栊,打眼便见王熙凤正与个穿着粗布衣裳,带着个顽童的婆子说话儿。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那婆子坐立不安,凤姐儿就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贾蓉想起早间贾珍吩咐,忙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   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   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   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   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第15章 凤姐儿放钱由始 李惟俭闻病送药   “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王熙凤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   刘姥姥一走,王熙凤又坐了下来,手撑香腮略略蹙眉。这才刚开年,算算荣国府的银钱就不够使了。   荣国府内宅里丫鬟、婆子三、四百,每月支取银钱近三百两,再算上老太太、太太、姑娘的,这就要四百两了。   荣国府每月中旬放月例银子,或迟或早,大抵都在十五。本月却是迟了,直到二十二才放了月例银子。因由嘛,是因着来旺说外间一家老字号的北货铺子短了银钱周转不开,就求了来旺。   来旺将此事说与王熙凤,王熙凤听得利钱虽不多,但胜在稳妥,便动了心思应承下来。前后不过挪用了十来日,便得了三十两的利钱。   由是王熙凤就动了心思,想着这银钱闲在账上总不如放出去,多少有一份收益。   平儿端了茶水过来,小心放在炕桌上,瞧了眼王熙凤神色,说道:“奶奶还寻思着呢?”   王熙凤瞥了其一眼,恼道:“不寻思怕是七月里就要周转不开了。这几年年成不好,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庄子里的收益怕是只有往常七成,可这府里花销又只多不少的。   我道珠大奶奶恁地识趣,一声不吭就将管家的差事交了,只怕她早就知道这府里入不敷出。”   没了外人,平儿就坐在炕桌对面,劝慰道:“腊月到现在下了几场大雪,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年年成会是好的。奶奶也不用太过发愁。”   “这收成暂且指望不上了……”顿了顿,王熙凤说道:“我就想着,库房里存着的银子,放着也是死物,不如放出去,寻个稳妥的。几千两银子呢,每月出息怎么也要上百两,一年算下来上千两。有了这上千两银子,手头就活泛了。”   平儿立刻道:“奶奶,这放账可不好操弄,碰到赖账的,总得有手段收回来才是。再说奶奶往外放钱,传出去实在好说不好听。”   “我先前儿想着借了蓉哥儿的名头,方才一琢磨,蓉哥儿也不是靠谱的,银子过了他的手,谁知道多了还是少了?”顿了顿,王熙凤蹙眉又道:“还是先寻来旺儿商议商议吧。”   平儿应下,正要问是不是招来旺儿过来,就有丫鬟禀报,说贾蓉又来了。   “怎么又来了?”王熙凤眉毛一挑,说道:“莫不是把我那玻璃屏风磕了碰了?”   平儿起身将贾蓉引进来,贾蓉见礼道:“婶子,方才走得急了,差点忘了事儿。”   “什么事儿?”   贾蓉笑着不言语,瞥向两旁的丫鬟、婆子。   王熙凤闻弦知雅意,说道:“没事儿都退下吧。”   一干丫鬟、婆子应下,悄然退了出去。   贾蓉凑近坐在炕桌旁,说道:“婶子可知,昨儿薛大叔被那李惟俭痛打了一顿?”   “还有这事儿?”   贾蓉颠倒黑白说了一通,只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却骑在自家老亲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王熙凤凤目乜斜,因是笑道:“蓉哥儿跑这儿搬弄是非,是起了什么心思?”   贾蓉笑道:“瞒不过婶子,薛大叔气不过,就求了侄儿,说要给那姓李的一个好瞧。”   王熙凤就朝着平儿笑道:“瞧瞧,我这好侄儿这是让我捉刀呢。”   “嘿嘿,自然不让婶子白忙活。”贾蓉自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炕桌上,轻轻推到王熙凤面前,笑道:“薛大叔说了,只要出了气,事后另有孝敬。”   王熙凤瞥了那银子一眼,约莫二十两上下,撇撇嘴道:“我怕这银子烫手,不好拿啊。”   贾蓉思忖了下,面上现出纠结,旋即又摸出一枚银锭递了过去:“婶子,侄儿难得张一回嘴,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全了侄儿脸面不是?也不劳婶子与姓李的打擂台,吩咐下面人一声,给他个难堪就成。”   王熙凤笑了笑,没应声。   贾蓉察言观色,小心道:“那侄儿就当婶子答应了?嘿,多谢婶子。”他起身作揖道:“婶子忙着,那屏风摆过了侄儿亲自着人送回来。”   王熙凤总算开了口:“平儿,去送送蓉哥儿。”   “哎,荣大爷。”平儿两步到门口挑开帘栊。   贾蓉喜滋滋又是一拱手,这才弯腰出去了。   ………………………………   东北上小院儿。   临近申时,红玉偏坐在炕稍,手中绣着帕子,不是抬眼朝外打量。想着都这般时辰了,今儿只怕四爷又要晚回来。   炕头的晴雯拿着张纸笺,闷头嘀嘀咕咕读着怪异声调。红玉乜斜一眼,暗暗嗤之以鼻。学了那西洋怪字就能读书认字了?她才不信呢,只怕是四爷在哄晴雯呢。   外间传来脚步声,红玉丢下帕子,开了门缝观望,却见两个粗使丫鬟抬着一筐炭回来了。   红玉略略失望,正要关门,便被粗使丫鬟叫住。   “红玉姐姐。”春蝉论年岁比红玉还要大一些,却依着规矩还要叫红玉一声姐姐。   春蝉快步行过来,愁闷道:“红玉姐姐,吴嬷嬷说库房里的炭不足了,只给四爷发了二十斤黑炭。”   “哪个吴嬷嬷?吴新登家的?”红玉蹙眉问道。   “是。”   红玉便道:“先将炭收拢了,我去寻吴嬷嬷说说话儿。”   春蝉应了,与云芝一道将那黑炭先收拢进了东厢。红玉返身拾掇了一番,这才推门出去。   那吴新登家的乃是荣国府管事娘子之一,惯会欺软怕硬。红玉暗忖,四爷新来,素日与吴新登家的从无过往,怎么就被刁难上了?莫非是得知厨房里的婆子得了四爷的好处,这吴新登家的就红了眼儿?   她忖度,这一遭怕是要舍上几钱银子了。   刚过得穿堂,迎面就撞见了妈妈。   “妈妈!”红玉喜滋滋打招呼,脚下加紧迎了上去。   林之孝家的有两日没见自家女儿了,上前一把扯住,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问道:“这两日还好?那俭四爷什么脾性?可有刁难你?”   红玉笑着摇头:“都好,四爷性子瞧着比宝二爷还和顺,对我好着呢。”   林之孝家的虎着脸道:“你这丫头可别报喜不报忧——”她扭头四下扫量一圈儿,借着说道:借着可是听说了,昨儿俭四爷可是把薛大爷一通好打!”   “那也不怪四爷啊。”红玉巴巴儿将昨晚的事儿说了。   林之孝家的就忧心忡忡道:“这位俭四爷只怕在府中待不长远……丫头且先伺候着,我再求了二奶奶,总得给伱寻个好去处。”   红玉瘪了瘪嘴,没应声。她知道妈妈是为了她好,可这会子总不好说要给四爷当姨娘。   林之孝家的又叮嘱几句,旋即问道:“你这会子是——”   “库房说没了银霜炭,只给了四爷二十斤黑炭,我去寻吴嬷嬷说说。”(注一)   林之孝家的面色一变,说道:“这事儿……丫头你还是别管了。”   “啊?”   “听话,这事儿你管不得!”   重重拍了拍红玉的手儿,林之孝家的这才匆匆而去。   红玉在穿堂旁思忖了半晌,她是个伶俐的,只瞧妈妈神色便知这事儿只怕是上头的意思。因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只怕就是因着昨儿晚上那一遭!   略略叹息一声,正要回返,就见穿堂帘栊挑开,却是周瑞家的捧着一只匣子行了出来。   红玉赶忙笑着招呼:“姐姐,这是哪儿去?”   “小红啊……”   红玉就道:“我如今在俭四爷房里,改了名儿,又叫回红玉了。”   “那敢情好,”周瑞家的端了端手中匣子,就笑道:“姨太太得了一匣子宫花,打发我给姑娘、奶奶们分了,这不,正要去给林姑娘送去呢。”   “哟,那可不好耽搁了,姐姐忙去。”   周瑞家的笑着颔首,端着匣子快步离去。   红玉咬了咬下唇,扭身过穿堂又回了小院。   进得院子,就见正房里人影攒动,隐隐传来晴雯叽叽喳喳的声音。不问自知,定然是四爷回来了。   红玉紧走两步,开了门绕过屏风,就见李惟俭只褪了外氅,内里的衣物还不曾更换,就捧着一本三字经,用着铅笔在其上勾勒着。   须臾,李惟俭将三字经递给晴雯,笑道:“你瞧,如此一标注,你不就会读了?”   晴雯将信将疑接过来,蹩脚地读着拼音:“人~之~初……性~本~善,咦?果然能读了。”她放下册子,一张狐媚子脸上满是雀跃:“四爷这法子果然有用。只是,眼下只会读,还不会写呢。”   李惟俭道:“回头儿我寻了字帖来,你照着临摹就是了。”转头,颔首笑道:“红玉回来了?”   “四爷。”红玉唤了一声,上前道:“方才春蝉、云芝去领炭,只领了二十斤黑炭回来。我寻思去找吴嬷嬷说项,半路听了信儿,只怕这般刁难是因着昨儿晚上的事儿。”   李惟俭面上笑容不减,施施然在椅子上落座,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道:“那你打算如何解决?”   红玉就道:“吴嬷嬷那儿只怕说不通,不如迟一些寻她手下几个婆子,使了银钱,总能管用。”   李惟俭极为赞赏道:“看看,这不是很好嘛?以后这等小事儿就照此处理。”   红玉喜滋滋应了,一旁的晴雯却咕哝道:“歪门邪道!”   不待红玉说什么,李惟俭就道:“寄人篱下,我又不想低头,就只好破财免灾了。”   红玉得意瞥了晴雯一眼,随即道:“四爷,我去取晚饭。”   红玉扭身而去,晴雯便打了温水,投了帕子递给李惟俭擦脸。李惟俭胡乱擦了一把,心中极为雀跃。   此番与工部尚书古惟岳相谈甚欢,虽得了个推诿不得的差事,却可趁此机会管中窥豹,一观大顺如今的火炮工艺。   他心里想着事儿,不觉有些出神,晴雯便在一旁默默读着三字经上标注好的几十个字,努力记忆下来。   过得半晌,红玉提着食盒进来,说这一遭果然又受了刁难,明明灶上热着虾仁鸡蛋羹,柳嫂子却偏说没了。红玉给了一钱银子,那柳嫂子才偷偷给了碗没虾仁的,还嘱咐红玉不要外传。   红玉摆好碗碟,苦闷道:“如今吃饭要使银子,烧炭也要使银子,这般下去莫不如自己花银子过呢。”   李惟俭回过神来,就道:“晴雯不会做饭,你可会?”   红玉摇头,李惟俭就笑:“那总不能让我做饭吧?”   红玉叹息一声,又道:“四爷,方才得了个信儿,说是林姑娘与薛姑娘一道病了呢。”   “又病了?”   “我在厨房碰着了紫鹃,说是林姑娘这一遭病得不轻,只把药当了饭吃,也不见好。”   李惟俭心道罪过,只怕黛玉的病是因着自己递小话撞破了宝玉的好事儿?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趁着此时年岁还小了断了,总比来日被宝玉拖累死要好。   但此事既然因他而起,总不好撒手不管。   因是他便道:“红玉,去厨房多取一些蒜来。有烈酒也来一壶。不拘抛费多少银钱,快去取来。”   红玉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就又出去了。   李惟俭又道:“怎么不见琇莹?”   晴雯放下三字经,说道:“险些忘了,下晌她犯了瞌睡,嘱咐我晚饭前叫醒她的。我这就去叫。”   晴雯娉婷而去,过了好半晌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琇莹领了过来。   李惟俭心道,这憨憨到底是睡了多久啊?   “公子,您叫我?”   “你去后头寻了你哥哥,打发他去买几个玻璃罐子回来,越快越好。”   “啊?哦,我这就去。”憨丫头迷糊着去了。   晴雯终究耐不住好奇,问道:“四爷,这又是大蒜又是烧酒的,这是打算做什么啊?”   “给林妹妹治病啊。”李惟俭心道,亏得他前世有太多时间摸鱼,不然又哪儿知道大蒜搅碎了泡酒就能提取大蒜素?   注一:银霜炭千斤银子十两五钱,黑炭千斤银子三两三钱。此为清代雍正年间物价,大抵时间与本书相同。 第16章 房中小事   笃笃笃——   漆了凤仙汁儿的殷红指甲箍着木杵,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杵着,内中的蒜瓣逐渐成了蒜泥。   厅堂里满是蒜味儿,晴雯探手抽出腰间汗巾子擦了擦沁出的汗水,看着红玉新剥出来的蒜瓣,顿时觉得手腕酸痛。   红玉瞥了一眼,就道:“不若换我来吧,府里的姑娘都不曾留这般长的指甲,无怪不好做活。”   晴雯心头火起,剜了红玉一眼,恨声道:“不劳你费心!”   双手攥紧木杵,上下捣动,那刺鼻的蒜味儿愈发浓郁起来。   书房里,李惟俭好似不曾闻到一般,这会子比照着讨来的尺子截了同等长短的纸条,而后又将那纸条对折裁剪,再对折、再裁剪,如此五次,总算得了想要的长短。   大顺沿袭明制,这尺子长短自然也随了前明。李惟俭依稀记得明代一尺大抵在三十一到三十二公分之间,他便干脆折迭五次,裁剪出了心目中的一公分。   待回头儿造了尺子,也好请内府依着尺度造好自己想要的零部件。   帘栊一挑,琇莹一手托着坛子,一手提着包袱,喘着气道:“公子,买得了!”   李惟俭放下纸条行出书房,接过琇莹手中的物件,嘴里说道:“让你去告知海平,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琇莹就道:“哥哥手头儿也没了银钱,我不跟着只怕还买不来呢。”   李惟俭恍然,随即笑道:“是我忘了。晴雯,回头儿把银钱给琇莹算了,为我办事总不能没好处还往里贴银钱。”   晴雯应了一声,琇莹在府中憋闷了几日,方才出去游逛了一番,只觉神清气爽。   瞧见晴雯在捣蒜,便自告奋勇过去接过了手。晴雯方才不过是逞强,她自知琇莹不是个有心计的,便借坡下驴将捣蒜的活计转了手,转头就去暖阁里取了匣子,问琇莹抛费了多少银钱。   琇莹一边捣着蒜,一边如数家珍道:“公子要烈酒,一坛子烧锅两百文,两个玻璃罐子一百五十文,总计三百五十文。”   这边厢,李惟俭先看了包袱里装着的两只玻璃瓶子。不过罐头瓶子大小,好似花瓶般造型,却要七十五文,这价钱不算便宜了。可大顺既然能烧制出透明玻璃,说明有一定化工水准,且炉温须得超过一千两百度。   一千两百度,这温度足够炼钢了!   再看那一坛子酒,大抵五斤左近,开了泥封顿时酒气逼人,估摸着起码有五十度了。   大顺杀入辽东犁庭扫穴,此前归附后金的东蒙兀顿时学了墙头草。又因着这几十年准噶尔屡屡东侵,东蒙兀王公干脆纳表称臣,于是北地边境各处都是烧锅。   为了便于运送与保存,这烧锅酒的度数是越来越高。   李惟俭暗自思忖着,这烧锅稍稍改一改就能提纯酒精了。纯酒精不指望,医用酒精还是能办到的。   琇莹身子壮,不过一炷香光景便将蒜瓣尽数捣碎成了软烂蒜泥。   红玉就道:“四爷,都捣成蒜泥了。”   李惟俭上前,将蒜泥倒入准备好的纱布里,包裹好后探手摸了摸熏笼,随即小心放在边缘。说道:“须得烘干三个时辰,这就成了。”   转身笑着看向三个丫鬟:“去打了热水来,我洗漱过伱们便去歇息吧。”   三个丫鬟纷纷应下,红玉心中记下,如今还不曾入更,三个时辰岂不是要到三更天?她心中怦然,想着一会子早些睡,三更天一定要起来。   红玉、晴雯打了热水来,伺候着李惟俭洗漱过,各人便各去安置。李惟俭又坐到书房里写写画画,待听得入更鼓声,他赶忙到熏笼前将那几包纱布包裹的蒜泥翻了面儿。   捣碎、烘干,这只是前两步,其后还要筛选、浸泡,最后才能提取无臭大蒜素原液。这原液顶多保存两天,时间一长里面的二硫、三硫化合物就失了杀菌的效果。   他又在桌案前熬了一阵,随即困倦袭来,打着哈欠忍不住暗忖吐槽,这年头儿夜里的确没什么娱乐,寻常富户都得跟百姓一般早睡早起。便是贾府这般的,也是逢着年节才会在夜里宴饮,叫了戏班子高乐。   又熬了一阵,实在忍不住困倦,他便去了暖阁里想着小眯一阵,总要在二更时起来将烘干的蒜泥翻面。   西厢里。   晴雯端坐炕头,借着烛火绣着帕子,那帕子上的腾云镜花水月图样已绣好了大半。   琇莹这憨丫头最没心计,眼看红玉早早铺了被褥倒头就睡,这丫头便也随着钻了被窝。   将一朵荷花绣好,晴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禁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将那半成的帕子与针线丢进箱笼里,晴雯蹑足落地,铺了被褥,转头吹熄了烛火。   正要上炕,隔着窗扉隐约瞥见正房里好似亮着灯火。   四爷还不曾入睡?素日里这个时辰,四爷早就安歇了,莫不是忘了吹熄烛火?   冬日里走了水可不是说笑的!   心中思忖着,晴雯披了外裳,轻手轻脚开了房门,快步朝着正房行去。   正房房门没落栓,晴雯闪身进来,见暖阁里依旧亮着烛火,就轻唤了声:“四爷?”   内中没应声,只听得李惟俭均匀的呼吸声。   晴雯暗暗咬牙,紧了紧衣裳,蹑足进得暖阁里,就见李惟俭和衣而卧,一旁的烛台上点着三只蜡烛。   晴雯略略不知所措,思忖了半晌,到底上前轻轻推了推李惟俭:“四爷?要睡也得褪了衣裳啊。四爷?”   “嗯……”李惟俭睁开眼,就见一张小脸在烛火映射下分外娇俏。恍惚了一阵,这才认出是晴雯。   “晴雯?”   晴雯就道:“四爷要睡总要褪了衣裳,这烛火也不好一直点着。冬日里天干物燥的,走了水可不是说笑的。”   李惟俭撑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莫快二更天了吧。”   李惟俭就道:“不急,等二更了,还得将那蒜泥翻面儿呢。”   “啊?”晴雯追问道:“四爷……弄得这物什,要翻几次?”   “烘干三个时辰,每个时辰翻一回。”李惟俭笑道:“方才你们捣完了我才想起来,早知道就赶在明儿白日里弄了。”   恰在此时,顺天府的更夫自后街走过,幽静的夜里,那梆子声传出去老远。   李惟俭起身趿拉了鞋子,赶忙将熏笼上的棉纱布包翻了面儿。   回转身形,就见晴雯蹙眉轻咬下唇,他笑问:“怎么了?这是谁又招惹你了?”   晴雯就瘪嘴道:“知道四爷待下人好,可也没这般好法儿,哪有我们睡了,四爷却熬夜看着的?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四爷跟前儿没了上下尊卑?”   李惟俭就道:“我明儿事儿不多,你们还要忙活一天……”   “那也没这样儿的道理!”晴雯抢白了一嘴,上前推着李惟俭到得暖阁窗前:“不过就是稍稍熬一会子,四爷快睡吧,我看着就好。”   “那多不好。”   “左右不过再熬一个时辰。”   李惟俭实在忍不住困倦,再看晴雯面上满是倔强,就道:“好,那就劳烦你了。”   晴雯没再说什么,看着李惟俭褪去衣裳,只穿了中衣钻进被褥里,一会子便酣然睡了过去。   坐在熏笼旁,晴雯手托香腮,心中说不清道不明。起先只觉得俭四爷很好,待人极为和气,也能纵着自己的小性儿;   昨儿听说俭四爷痛打了那不知所谓的薛大爷一通,晴雯当即唬了一跳。心道原来俭四爷发了脾气这般厉害;待到了方才,晴雯只觉得好生荒谬。哪有体谅下人到这份儿上的?   俭四爷很好,过分的好。   晴雯目光不禁扫过那床榻上的睡容,想着能到俭四爷跟前儿说不得是自己的福分。想来宝二爷再如何好脾气,也做不到这般地步吧?   夜里寒凉,晴雯紧了紧衣裳,困意袭来,她心中记着要熬到三更,便起身去到书房里,寻了铅笔与空白纸笺,循着记忆里的样子,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又在其上标注了四爷教过的拼音。   她心中有些喜悦,想着一日光景就认得了十几个字,说不得再过几年自己也能读书看报了呢。   夜凉如水,三更梆子声自静夜里传来。她忙不迭的起身,将那几个棉纱包翻了面。见炭火有些熄了,又拨弄了一番。   正忙活着,忽而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惊得晴雯一跳!赶忙循声问去:“谁?”   脚步声渐近,烛光一晃,却是披着衣裳的红玉。   “怎么是你?”晴雯道。   红玉面色难看,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晴雯就道:“临睡前瞧见四爷房里亮着烛火,我怕四爷睡下忘了吹熄蜡烛,就过来瞧瞧。谁知四爷给林姑娘做的药,须得一个时辰翻一次面儿。”   晴雯面上略略尴尬,转瞬便理直气壮起来。落在红玉眼中,却成了晴雯是在心虚。   红玉不听晴雯解释,心中暗忖,本道晴雯小性儿孤高,不想却是个有心计的。红玉千算万算,想着掐着时辰过来,便是没旁的戏码儿,起码也落个好儿……却不料被晴雯抢了先!   红玉面上变了变,强忍住心中忿忿,凑在一旁软塌上坐了,说道:“你也熬了这般久了,不如先回去歇着,这里我照看着就是了。四爷说要烘干三个时辰,不能多不能少,算算再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了。”   晴雯道:“不急,左右都熬了夜,这会子睡不着,我还是瞧着吧。”   红玉面上再没好脸色,心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晴雯果然是个奸的!   暖阁里再没言语,晴雯坐在凳上等着,红玉干脆在软塌上假寐起来。待又过了半个时辰,晴雯将几个棉纱包取下,扭头就见红玉已然在塌上睡了过去。   晴雯过去唤了几声,那红玉只是装睡。烛光下,晴雯见红玉眼皮子下眼珠来回转动,哪里还不知其是在装睡?   想把我熬走爬上四爷的床?四爷这般好的主子,哪儿容得这小蹄子攀扯上污了名声?   晴雯一咬牙,干脆脱了鞋子,跨过红玉躺在了软塌里面儿。   床榻上李惟俭安然入睡,软塌上俩丫鬟各怀心事,心里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待四更过半这才各自睡去。   ………………………………   清早。   李惟俭一觉醒来,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就见软塌上两个丫鬟抱在一处。   他略略纳罕,心道红玉想来是记下了时辰,过来取下棉纱包的,可是怎么这二人不回房,反倒挤在了软塌上?   熏笼里的炭火快熄了,暖阁里略略清冷。李惟俭没想明白,便穿了衣裳,而后抱起被子盖在了两个丫鬟身上,随即这才活动着筋骨出了房门。   天色方才蒙蒙亮,院子里,琇莹正不安的抱着两柄木刀站在当中。   见李惟俭出来,她赶忙凑上前道:“公子,真是怪了,一觉醒来红玉姐姐跟晴雯都不见了!”   “哦,她俩在我房里呢。”   “哈?她俩……怎么跑去公子房里了?”琇莹瞪着一双水濛濛的大眼睛满是困惑。   李惟俭忍不住探手弹了弹琇莹光洁的脑门,笑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不如等她们醒了你自己去问?”   “哦。”琇莹只是经的少,又不是真的傻。迟了一些,她终究琢磨过味儿来。   好像不对啊!我才是最先跟着公子的,怎么那俩后来的反倒先钻了公子的房?   待李惟俭习练过一套拔断筋,二人各持木刀斗在一处,心中恼火的琇莹不觉便加了几分气力。   二人斗过几十招,忽而李惟俭被格得中门大开,胡思乱想的琇莹本能出刀就刺。   李惟俭亡魂大冒,连忙缩头,却到底迟了一步。便是琇莹反应过来收了气力,那木刀依旧结结实实砸在了李惟俭肩头。   “嘶……”   “啊?公子!”琇莹丢了木刀凑过来,急得都快哭了:“我,我……”   李惟俭揉了两下肩膀,气呼呼探手便将琇莹一头秀发挼成了鸡窝。恼道:“长脾气了啊,再有下次扣你月例钱!”   “唔……下次不会了!”琇莹缩着脖子,好似鹌鹑。 第17章 吴琇莹走神伤主 李惟俭内府看枪   李惟俭捂着肩头进得厅堂,身后还跟着鹌鹑也似的琇莹。红玉早前儿就醒了,只是一则有些羞赧,二则晴雯那小蹄子兀自还在酣睡,她便躺在软塌上假寐。   听了李惟俭连连吸着凉气,这会子也顾不得置气、羞赧了,不迭披了衣裳趿拉了鞋子行将出来。抬眼就见李惟俭褪去外裳,露出中衣下一片青紫,当即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唔……都怪我,一时走神儿失了手……”琇莹可怜巴巴儿的,噙着眼泪,好似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李惟俭却道:“亏得我皮糙肉厚,这要是换了府里的哥儿、姐儿,挨了这一木刀保不齐就得断了骨头。”   他低头仔细观量,见左肩下一片青紫,中心还破了个小口子。红玉恼了琇莹的没轻没重,嘴上却不好过多责怪,只急得将一条帕子险些攥出水儿来。   暖阁里一阵响动,却是晴雯被惊醒了,迷糊着探头瞧了几眼,见得李惟俭袒露肩头下的青紫,顿时骇得连忙跑过来:“四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不过是一点小伤。”李惟俭笑吟吟道:“当初我在山上学剑法,师父一棒子敲在脑袋上,足足睡了一天,如今不也好端端的?”   晴雯就蹙眉道:“破了口见了血可不是小事儿,我去寻纱布给四爷裹了。”   红玉忽而福至心灵,说道:“二姑娘房里的绣橘使剪子戳伤了手,裹了几日伤药才好。我记着绣橘还有些伤药,这就去取来。”   红玉系好衣裳,顾不得散乱的发髻,转身就走,任凭李惟俭如何唤她也不理。   却说红玉一路出得小院,与东院守门的婆子说了一通好话才进得东院,又转向西过了角门,就到了李纨与三春的居所。   抱夏里,三位姑娘还睡着,几个随侍的丫鬟早早儿的醒了,这会子正忙活着。   司棋正打了温水洗脸,就见红玉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小红?你这是……”   红玉也不曾纠正司棋的称呼,上前拉住司棋道:“司棋姐姐,绣橘可在?”   “在,到底怎么了?”   “俭四爷一早儿练刀出了岔子,肩头破了个口子,我寻思绣橘许是还留着些伤药,就过来求一些。”   “啊?”司棋不敢怠慢,紧忙叫了绣橘来。绣橘跑到抱夏里翻找一番,须臾回转便将一小包伤药交到红玉手中,还嘱咐道:“我这不过是寻常的地锦草,暂且先敷了,回头儿还是让俭四爷去看了太医换个方子才好。”(注一)   红玉不迭应下,连忙回返。东北上幽静小院里如何鸡飞狗跳自是不提,红玉方才来这一遭,却是惊醒了抱夏里的三位姑娘。   迎春起了身,唤过司棋问了两句。因着方才红玉也不曾说到底是什么刀伤的,司棋便以为是铁刀伤了,迎春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她自小儿性子绵软,从来都是个不被重视的。那日得了两柄迎春花的缂丝团扇,贵重且不说,更难得的是用了心意。她感念这份心意,自然念着李惟俭的好儿,是以闻言慌张不已。   可她又不是个有主意的,只连连念叨:“这可如何是好?”   念叨几句,却将一旁的探春念叨醒了。   小姑娘起身揉着眼睛抱怨:“二姐姐一早儿就念叨什么呢?”   待听得司棋所言,小姑娘一骨碌就起了身。不同于绵软的迎春,探春可是个有主意的。   “拿我的衣裳来,俭四哥伤了总要去看看,再让人去告诉一声珠大嫂子,看看是不是把府里的太医请过来。这肩膀伤了不是小事儿,须得赶快医治了,不然岂不是耽误了秋闱?”   探春雷厉风行,叫醒还睡着的惜春,不片刻三个姑娘穿戴齐整。李纨得了信儿慌慌张张寻来,三春便会同李纨,带着十来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朝着李惟俭的小院儿行去。   东北上小院儿里,这会子李惟俭早就裹了伤,红玉顾念脸面不好数落琇莹,晴雯可不管那些,三言两句就将琇莹说得掉了眼泪。   李惟俭活动着左臂,感觉没那么严重,就出言道:“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别说她了。再说我每日操练,还时常伤了自己呢。”   晴雯正要回嘴,就听外间一片吵嚷。红玉赶忙迎出去,须臾便带着莺莺燕燕一股脑儿的进了正房。   李惟俭起身相迎,抱拳还不等其开口,李纨便快步上前扯着其关切道:“伤了哪儿了?怎地这般不小心?俭哥儿以后还是莫要动刀动枪了,伤了自己、伤了旁人都不好。”   李惟俭讶然,说道:“大姐姐怎地来了?我不过是被木刀点中了肩头,破了点皮儿,这等小事儿怎么还惊动了大姐姐……与三位姐妹?”   李纨虎着的脸略略放松,犹不放心追问道:“木刀?我瞧瞧……”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虽是自小带在身边儿,当做亲弟弟养着的。可如今到底年岁大了,个头儿瞧着与自己相差仿佛,这会子总不好再去让李惟俭褪去衣裳瞧伤势。   李惟俭就郑重道:“大姐姐,真真儿是小伤,不过三五天就好了。”   李纨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李家京城这一支儿就剩下你一根独苗儿,倘若伱有个好歹,往后我都不知如何跟三叔、婶子交代。那舞刀弄枪的就别摆弄了,你想打熬身子骨,尽管打拳就是了。好生过了秋闱,来日再谋个一官半职,娶妻生子、绵延香火才是正事儿。”   李惟俭唯唯应是,赶忙让晴雯、红玉、琇莹去搬了椅子,请李纨与三春落座。   李惟俭这会子才得空与三春打招呼。   “二姐姐。”“俭兄弟。”   “三妹妹。”“俭四哥。”   “四妹妹。”“嗯,俭四哥好。”   待众人落座,李纨如释重负,有三春在,却不好再说旁的。迎春本就腼腆,只偷眼打量了,待李惟俭看过去,又会紧忙避过头;惜春只是碍于情面被探春强拉着过来看望,招呼过后便专心喝着茶水;唯独探春,四下打量了一圈儿,瞧见墙角杵着的两柄木刀,顿时两眼放光。   “俭四哥,你那刀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茅山。师父就教了一套剑法,我嫌剑法繁复,下山之后精简了一番,就化作了刀法。”   探春就希冀道:“前两日还得了俭四哥的礼,那木剑我极得意呢。四哥等有空暇,不如也教教我舞剑?”   “好啊。”   李惟俭刚应下,便被李纨剜了一眼,李纨又转头训了小姑子:“你还要舞剑?没看俭哥儿都伤了?回头儿老太太知道了,总有你的好儿!”   探春吐了吐舌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只连连朝着李惟俭使眼色,瞧那意思,便是贾母拦着她也要舞剑。   这会子时辰尚早,众人说了会儿话,李纨便领着三个小姑子告辞而去,临行又嘱咐了一通,始终不曾放心。   李惟俭送走李纨与三春,回到屋里挠头不已,偏生这事儿还怪不着旁人,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他想着自己大抵是走不了传武这条路了,后头儿还是奔着美式居合使劲儿吧。   这日辰时用过早饭,想着今儿约好了严奉桢去内府瞧瞧,李惟俭伤了肩膀骑马有些不便,就想着是不是换成马车出行,此时外间就有婆子来报,说门前等了一辆马车,送了一封纸笺。   李惟俭接过纸笺,展开就见其上一行字:去内府,速来!   他不禁哑然失笑,心道这位严二公子可真是个急性子,不等自己去寻他,他反倒先来寻了自己。   几个丫鬟正拿着筛面的筛网筛那烘干的蒜泥,李惟俭嘱咐晴雯筛过了便将蒜泥泡进酒水里,静置四个时辰,万万不能挪动。晴雯应下,李惟俭这才换了衣裳,紧忙迎了出去。   红玉又在后头唤住,只道李惟俭伤了肩膀,只怕多有不便,就命琇莹随在左右。   总是一番心意,李惟俭推拖不得,他先到仪门等了片刻,待会同了吴海平、琇莹,这才快步出了门。   荣国府大门左近果然停了一辆绿呢马车,车辕上的车夫瞥见李惟俭,忙朝帘栊后说了一声,帘栊当即挑开,便露出严奉桢那戴着玳瑁眼镜的面孔来。   “景文兄!”李惟俭遥遥拱手招呼。   严奉桢嫌弃道:“复生何来之迟?”   李惟俭跳上车辕进得轿厢里,施施然坐在严奉桢对过儿,这才笑道:“一早儿对练刀法伤了肩膀,就耽搁了一阵……”   见琇莹不曾跟上来,他又挑开帘栊,冲着憨丫头道:“等什么呢?上来伺候着。”   “哦。”琇莹应了一声,这才跳上马车,进了车厢里。至于吴海平,只得骑了马跟在后头。   马车起行,严奉桢过问了几句,见李惟俭果然无事,便吐槽道:“这荣国府规矩恁大,我来寻复生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李惟俭就道:“下次景文兄走两府中间的私巷,那儿有一处角门,距我那小院儿不过二十几步。”   严奉桢道:“那倒是便捷了……不说这些,今儿定要让复生开开眼界,听说内府新造了火铳,一百步内,指哪儿打哪儿!”   “哦?那倒是要好好瞧瞧。”   李惟俭嘴上说着,抬手挑开窗帘,正好瞧见东府的贾蔷正与个虬髯汉子耳语着什么,那汉子瞥见自己,连忙转过头去。   他心中也不甚在意,与严奉桢你来我往的分说着,过得一阵,却见这马车竟出了内城,朝着外城而去。   一问才知,内府武备院早些年就搬去了外城,如今就在先农坛左近的黑龙潭。   方才出了内城,车夫就道:“公子,可是不巧,正赶上关外来的套车,说不得得绕行一段儿了。”   李惟俭挑开帘栊,就见八匹马拉着的四轮大车绵延着看不到头儿,隆隆有声朝着这边厢行来。   严奉桢就道:“眼看二月,这关外来的贡车怕是最后一趟了。”   李惟俭只看着那四轮大车若有所思。四轮马车技术有了,绝对值得注意。   绕行了一阵,到得黑龙潭前,周遭方圆四里便是内府武备院。严奉桢当先跳下马车,领着李惟俭熟门熟路在各个工坊转了转,李惟俭果然大开眼界。   因着京师缺水,这工坊里的各类车床、钻床,用的都是畜力。他亲眼瞧见工匠将一根熟铁管固定好,而后操作钻床打磨内壁,不过小半个时辰,那枪管的内壁便打磨光滑了。   随即又去了靶场,亲眼见识了大顺新造的火铳。看着与原本的燧发火铳一般不二,他亲自上手观量了一番,才发现枪管内壁刻三道笔直膛线,如此一来的确要比原先的滑膛燧发火铳精准许多。   其后有兵士开火测试,靶子距离百步,十发倒有六法上了靶。   李惟俭便想着,若膛线刻成螺旋的,弹丸在换个形制,岂不就是米涅步枪?   正思忖着,忽而就见一红袍官员快步行来,瞥见严奉桢,遥遥招手道:“景文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本官还是听了下面人说嘴才得知了。”   严奉桢就道:“我三日不来、五日必到,总不能次次都劳烦吴郎中吧?”   “啧,这话就外道了。若让恩师知道了,一准儿寻我的错儿。”   说话间那吴郎中到得近前,便见其人大腹便便,生得极为富态,一张圆脸很是喜庆。严奉桢就介绍道:“这位是武备院郎中吴兆松,家父当日会试监考,算是吴郎中的座师。”   “见过吴郎中。”李惟俭笑着拱手问候。   严奉桢又介绍:“这是我知交好友,于实学一道极有研究,今次自金陵来京师应试秋闱,名李惟俭,字复生。”   那吴兆松眯眼笑道:“好啊,复生老弟仪表堂堂,又擅实学,来日必有一番作为。”   严奉桢推了推眼镜就道:“新火铳瞧过了,本道是百步穿杨,如今却是十中其六,中与不中还是看运气。”   吴兆松赔笑道:“先说比照先前强多了,私下告诉景文一声儿,今儿一早忠勇王爷将新火铳呈到了御前,圣人龙颜大悦,只待检验过后便准造三千杆。”   严奉桢嗤之以鼻,道:“我瞧着你还是琢磨着再改进一番吧。”   吴兆松一摊手:“我这郎中纯属赶鸭子上架,如何改进火铳更是两眼一抹黑……嘿,不然景文给出出主意?”   严奉桢这会子哪儿来的主意,干脆推到李惟俭身上:“还用我出主意?复生,你随意出个主意,让吴郎中好生开开眼界。”   吴兆松笑吟吟看向李惟俭,本道李惟俭会婉拒,不料,李惟俭却道:“我方才思量了一番,还真有两个小小建议。”   “啊?”严奉桢吃了一惊,随即乐了:“你还真有啊!”   注一:红楼梦里的太医,看了几篇分析文章,个人更倾向于是对贾府供奉大夫的尊称,而并非真正的太医。 第18章 赖大:这事儿不能善了!   枪械发展到前装滑膛枪阶段,接下来分作两条发展路线。一个是以米涅步枪为代表的,主提高射程与精准度;另一个,则是以德赛莱后装击针枪为代表的,主提高射速。   前者发展出了螺旋膛线、锥状子弹,后者发展出了火帽与枪机闭锁。后来这二者结合,就成了栓动步枪。   火帽需要硫酸,硫酸又需要化工工业,此时莫说是大顺,便是西夷都不知何为化工。是以李惟俭能给出的建议,不过是米涅路线。   吴兆松听得懵懂,严奉桢却精通实学,拉着李惟俭好一通言说。   “弹丸为何要弄成锥形?”   “减少风阻。”   “后头儿的塞子有什么用?”   “火药发射,将塞子推进弹丸里,弹丸后部膨胀,贴紧枪膛。如此,弹丸出膛就能走直线了。”   “似乎有门儿……可这膛线为何要弄成螺旋的?”   “有风阻啊,这弹丸若是不旋转起来,飞出去不远只怕就会因着风阻翻滚,一翻滚哪儿还打得直?”   “诶?有道理啊。”   严奉桢转头热切看向吴兆松,吴兆松就道:“景文既说有道理,那还烦请复生给出设计图,本官报与忠勇王,王爷拍了板儿、拨付了银钱,武备院才好试制一二。”   “恁地繁琐!”严奉桢不耐道:“回头儿复生画了图样子,我……我下月有了银钱,直接雇请武备院先行造出来试试不就得了。”   吴兆松笑着拱手:“景文高义,若果然有用,本官必定上奏朝廷,以表二位之功。”   严奉桢却道:“复生的主意,你只管报他就是了,与我何干?官场逢迎那一套我实在不耐,还不如造些物件儿来的爽利。”顿了顿,转头看身旁喝茶的李惟俭:“复生,你上次说的那个……”   李惟俭放下茶盏,笑着自袖口抽出一份图样,还有一条好悬让他瞧瞎了眼才弄出来的皮尺。   “我这两日仔细思忖了一番,画了个图样子,上头零件儿繁多,还请吴郎中过过眼,看要抛费多少才能造出来。”   “好说,”吴兆松接过图样与皮尺,扫了一眼却不明其理,随即点过一名书办:“去将陈主事唤过来。”   书办快步而去,不片刻带了个五十许的干瘦老头儿走了进来。这人皮肤黝黑,满手油污,身上的官袍油渍麻花,还不曾戴官帽。   进来拱手拜过了吴兆松,吴兆松便让书办将图样、皮尺交给陈主事,说道:“你来瞧瞧,这图样子能否造出来?”   “是。”陈主事眯着眼扫量半晌,继而又仔细看过了手中皮尺,忽而抬头问道:“二公子的意思……是照着皮尺上的尺度,造这水泵?”   人才啊!只看了图样就知晓造的是什么物件儿,这人必精于造物!   严奉桢就道:“这回不是我,是他。”侧头看向李惟俭道:“复生要造水泵?”   “是,心里头有些想法儿,看造出来得不得用。”   严奉桢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那火铳、火炮乃至于蒸汽机才会吸引这位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至于水泵,全然排不上号儿。   那陈主事眉头紧锁,思忖道:“若是造得精细些,理应能得用。只是弯曲桨叶不好造,须得大匠手工打制,其中抛费可不低。”   严奉桢抬起茶盏道:“老陈径直给了价码儿就是了。”   “八十两。”   噗——   严奉桢侧头一口茶水喷在地上,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多少?”   那吴兆松笑道:“景文也知武备院价码儿,我瞧了上头的零件儿,依着那皮尺全都得开模,大匠手工打造,自然是贵了一些。不过既然是景文带来的,那就减免些,我看六十两足矣。陈主事说呢?”   那陈主事面上不喜,到底还是拱手道:“大人做主就是,下官全凭大人吩咐。”   “好,那就六十两。打发院里最好的大匠,尽快打制。”吴兆松又转头看向李惟俭:“等造好了,复生再带着银钱来取,伱看如何?”   李惟俭笑着拱手:“多谢吴郎中。”   严奉桢放下茶盏,说道:“茶也喝过了,我与复生就不在吴郎中跟前儿碍眼了。”   吴兆松笑着摇头虚指几下,没言语。   严奉桢起身就扯起李惟俭:“走,带你瞧瞧自鸣钟。圣人御极那年就遣了人去西夷地界搜罗钟表匠,花了三年工夫才从什么劳什子马萨和卡拉拉请来了九个匠人。啧,那西夷匠人年俸比我父亲还高,哪儿说理去?”   严奉桢造蒸汽机花光了银钱,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府邸中,也是憋闷的久了,拉着李惟俭四下游逛。晌午饿了,就随意吃了些茶点,直到申时末,这才恋恋不舍回返。   回程路上严奉桢兴致极高,东一嘴、西一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起话来漫无边际。李惟俭就附和着,心中却估算着如今大顺的冶金、制造水平。   他瞧见了坩埚炼钢,还瞧见匠人将碳粉撒进铁水里,以炼制高碳工具钢;瞧见了九个不知哪国来的西夷带着二十几个学徒,卡着单片放大镜仔细安装着杠杆式擒纵机;瞧见了畜力锻锤,叮叮当当将一块熟铁砸成了铁条;还瞧见了匠人截出一个个铁质圆柱充作轴承里的滚子……   李惟俭隐隐觉着,只怕此时大顺的顶尖工业水准不比西洋差,差的是工业机械的普及性……毕竟人力实在太廉价了。   李惟俭自知没法儿学西夷那般推动殖民地开拓,从而造成人力短缺,再催生工业革命。他能做的只是在技术上先行突破,先行普及蒸汽机,再反推着大顺向外开拓。   前世庸庸碌碌,此生不用太过奢求,惟愿死前大顺能将整个南洋纳入版图,便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复生,复生?”   “嗯?哦……”   “啧,怎地走神儿了?”   李惟俭就笑道:“方才想着我那水泵似乎有些错漏。”   严奉桢就道:“莫想了,内府汇聚天下能工巧匠,就是有些许错漏也能给你堵上。那老陈原本只是大匠,六年前自己琢磨了个曲轴连杆,圣人大悦,直接授了正六品的主事。老陈方才既然没说,想来你那水泵一准儿能造出来。”   李惟俭唯唯应下。   严奉桢又道:“此时天色已晚,不若你我寻个地方随意吃一口。”   “景文兄不急着回家?”   严奉桢一言难尽道:“今日母亲说了要亲自下厨……”   李惟俭懂了,挑开窗帘见马车早已过了永定门,此地距贾府极近,他又不知左近有什么可口的食肆、酒楼,便道:“景文兄若不嫌弃,到我那小院儿随便凑合一口?”   他本是客气一句,待严奉桢提出不妥,再问其左近有什么顺口的吃食。不成想,这严奉桢是个实在人,闻言当即点头:“也好。一早儿就听闻贾府锦衣玉食,今儿正要见识见识。”   严奉桢既这般说了,李惟俭不好再推却。车辚辚,过了一刻便到了贾府前的宁荣街上。   行到荣国府门前,有个眼生的门子便笑着上前作揖道:“俭四爷,劳烦您挪动贵足、多走两步儿,这边厢两个角门儿户枢有些锈了,正等着明儿更换呢。”   荣国府南面开了四道门,正门无大事不开,两侧两个角门,贾赦院儿另开了一道角门。   李惟俭素日出入都是在东侧角门,一来离马厩近,二来西侧角门挨着贾政的外书房,二老爷那道学先生的做派,实在让人亲近不来。   略略思忖,他便决定领着严奉桢自东北上小院儿旁开的角门入府,免得严奉桢被贾政的清客认出来,到时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于是乎李惟俭点点头,吩咐随行的吴海平去东边角门走,他自己转身又上了马车,命车夫继续前行。到了私巷口,那私巷狭窄,进不得马车,众人便下了马车步行。   隐约就听得宁国府里吵嚷声一片,跟着一人厉声骂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嗯?这骂街揭短的是焦大吧?   严奉桢听得一愣,跟着就嗤笑道:“亏得来了这一遭,又是爬灰又是养小叔子的,这墙后头是宁国府吧?”   李惟俭只笑着摇摇头,没言语。此时他寄人篱下,不好多说什么   复又前行,此时天已擦黑,遥遥就见迎面走来三人。李惟俭尚且不觉,只顾着与严奉桢说话,一直跟在身边儿的琇莹回头张望一番,顿觉不对。   “公子,似乎不对!”   “嗯?”   “前后都堵了人,只怕没安好心。”   李惟俭与严奉桢连忙回头,果然就见巷口处快步行来两个汉子,手中还提着短棍,显是来者不善。   严奉桢顿时就恼了:“好啊,京师首善之地竟出了剪径强人!我定要……”   “景文兄,旁的以后再说,且过了眼前这一关。”李惟俭看向绷着小脸儿的琇莹:“能对付几个?”   琇莹飞快道:“空手能对付俩,公子若是让我动飞镖,那就不好说了。”   “准你用飞镖,先对付后头的!”李惟俭扯着严奉桢转身就走。   琇莹应了一声,转身便自袖笼里抽出一把柳叶镖,隔着七八步抬手就打!   许是初次往人身上掷,两柄飞镖略略失了准头,一柄扎在左边儿那人大腿上,一柄扎在右边儿那人提棍的胳膊上。   惨叫两声,李惟俭丢下严奉桢拔腿飞奔:“照看我朋友!”   “嗯!”琇莹应了一声,她随身带着三柄柳叶镖,如今只剩下一枚。但见其将柳叶镖顺在掌中,摆开架势冲着那奔来的三人虚张声势:“看暗器!”   奔来的三人顿时吓得止步后退,与此同时李惟俭飞身一脚踹在胳膊中镖那闲汉胸膛,落地捡起短棍,抡起来一棍抽在大腿中镖那青皮的脸颊上。   一声闷哼,一声惨叫,李惟俭犹不罢休,上前又两棍将倒地那闲汉抽昏过去,捡起掉落的短棍,随即转身跑回来又来援手。   “琇莹接着!”   琇莹探手接过短棍,顿时底气大增,当即一手柳叶镖,一手短棍,反朝着那三人迫近。   堵着巷子的那三人此时却闹了内讧,中间那粗壮汉子连连摆手:“一个小姑娘、两个穷措大,跟我上!”   那二人却不这般想,顿足不前不说,左边儿那人干脆道:“倪二,这买卖可跟你早前儿说的不一样啊。怎么这小丫头子还会放暗青子?”   右边儿的也道:“我们兄弟做不得了,要做你自己做去!”   话音落下,这二人扭头就跑。当中的倪二犹豫了下,还不等想明白到底是走是留,李惟俭与琇莹就冲了过来,两条短棍上下翻飞,倪二架起胳膊抵挡了两下便被打翻在地。   先前战战兢兢,气得浑身发抖的严奉桢来了精神,跑过来胡乱踹了几脚,叫骂道:“家父严希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啊!诶唷~”   最后一声却是严奉桢一脚踩滑了,身子一跌,踉跄两下才被李惟俭搀扶住。   严奉桢愈发气恼,扭头就朝着巷子口嚷:“老周,去喊了顺天府衙役来,将这几个贼子通通关进大牢!”   车夫老周听得声响,连忙过来查看,随即虎着脸去寻顺天府衙役。   地上的倪二抱着头缩成一团,但凡有所动作,一旁的琇莹便会兜头盖脑一棍子。   严奉桢兀自嚷嚷着:“首善之地竟有这等凶徒,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叫嚷声须臾便引得贾府下人过来观望,但见一群仆役簇拥着一人快步而来。   那人五十开外年纪,到得近前朝着李惟俭略略一拱手:“俭四爷,此间大呼小喝的,到底出了何事啊?”   “你是——”   李惟俭问出口,就有仆役道:“这是咱们荣国府大总管赖爷爷。”   “住口!”赖大呵斥一声:“主子面前,谁敢称爷爷?”   李惟俭拱手笑道:“原来是赖大总管。我与好友欲走巷子里的侧门回小院儿,不想就碰到了剪径强人,亏得我还会两手三脚猫本事,不然只怕就被敲了闷棍。”   “竟有此事?”赖大勃然大怒:“来呀,将这几个贼厮押走,好生拷问一番再送官!”   李惟俭心中冷笑,还不等他开口,一旁的严奉桢就不干了:“等会儿!贾府的管家还能滥用私刑不成?”   天色渐黑,赖大瞧不清严奉桢面容,但见其衣着不凡,当即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李惟俭就笑着道:“这是我好友,姓严,其父是刑部侍郎严大人。”   赖大心中咯噔一声,情知今儿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啦!   定时出错,手动更新。周一求追读~ 第19章 严奉桢为友张目 薛姨妈连夜求援   马车行出宁国府,身后还传来焦大那不甘的挣扎呜咽声。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儿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伱!”   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儿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宝玉想着白日间初次见到的秦钟,顿时痴将起来。   行不多远,忽听得外间吵嚷阵阵。凤姐儿挑开帘栊瞥了一眼,就见私巷里人影憧憧,也不知生了何事儿。因是便冲着车旁随行的婆子吩咐:“去瞧瞧怎么回事儿,东西二府可容不得有人在此厮闹。”   婆子屈身应了,连忙朝私巷里行去。凤姐儿便放下帘栊,蹙着眉头,心下暗暗生恼。   那焦大仗着伺候过东府太爷,便居功自傲,有的没的全都混吣出来,偏巧让宝玉听了去。倘若来日宝玉口不择言将此事说了出去,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忧心忡忡中,凤姐儿与宝玉乘着马车回返荣国府,自是不提。   私巷里。   赖大面上先是惶恐,继而是惊喜,连忙屈身作揖道:“原是少司寇家的二公子,小的眼拙,还望二公子见谅。”   早前儿贾蔷寻了过来,一口一个赖爷爷的叫着,求着赖大行个方便,只消李惟俭回返时拦上一拦,其他的一概与其无关。   赖大混迹荣府,伺候过三代主子,贾家子弟什么德行自然门儿清。其母赖嬷嬷精心调教的丫鬟晴雯,原是谋划着送进宝二爷房里,偏生中间出了差池,被打发到了新来的俭四爷房里。   俭四爷是谁?不过是个酸秀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算没有贾蔷这一遭,赖大也琢磨着回头儿寻个机会再将晴雯送去宝二爷房里呢。左右都要得罪人,如今有人乐于先行操刀,赖大自然乐见其成。   不想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情形!   刑部左侍郎严希尧,当朝正二品大员!此人可是圣人前邸时便蓄意交好的人物,错非资历实在不够,只怕早就宣麻拜相了。且严希尧此人行事最为阴狠,官术炉火纯青,莫说赖大不过是荣国府的管事,便是二老爷贾政来了也不敢驳了严家的脸面。   赖大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左右布局的不是他,出了事儿也能将自己摘出去,于是当即变脸道:“来呀,将这几个混账行子看顾好,莫要走脱一人。再遣人去报顺天府!”   左右仆役有灵醒的,赶忙应了一声,或是上前将那三人五花大绑,或是转头飞奔去报官。   李惟俭只笑吟吟的看着,没放声。   身旁的严奉桢理都不理赖大,哼哼一声道:“复生啊,看来这贾府不太安生,我看你回头儿还是寻个地方落脚吧。”   李惟俭心知严奉桢只是热衷机械造物,又不是真傻,方才那等情形略略一想就能明白,这定是冲着李惟俭来的。   他便笑着拱手道:“是我的错儿,原是好意,不想险些连累了景文兄。”   “可知这几个凶徒是谁指使的?”   谁指使的?只怕与薛蟠脱不开干系!李惟俭倏忽回想起今儿一早在马车上瞥见贾蔷偷偷与个昂藏汉子窃窃私语,再瞥了眼地上的倪二,心中便认定薛蟠这厮定是走了东府的门路来寻仇。   他心中知晓,面上却苦笑着说:“景文兄也知,我新来京师,便是起了龃龉也是自家亲戚之间,想来怎么也到不了这份儿上。”顿了顿,装作冥思苦想,随即道:“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何时得罪了人。”   严奉桢就道:“不急,待顺天府的衙役来了,一并拘回去,三木之下包管什么都招了。”   李惟俭闻言,心知这是严奉桢在替自己出头,当即拱手道谢:“景文兄说的是。”   不片刻光景,顺天府的衙役来了,问明情由,当即将倪二等人锁拿了。赖大等仆役连同王熙凤打发来的婆子纷纷散去,李惟俭就笑问:“景文兄,这饭还吃吗?”   严奉桢摇摇头:“你还真是心宽,经了这一遭,我怕是吃不下了,改明儿再说吧。”顿了顿,又道:“那图样子你上些心,尽快绘出来。顺天府那头儿我打发人去打个招呼,包管给你个交代。”   “大恩不言谢。”李惟俭笑着又拱手。   严奉桢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挥了挥手,随着那车夫朝着巷口行去。   李惟俭与琇莹立在原处,直到严奉桢的身影掩于夜幕,这才转身施施然回返。   路上,李惟俭探手挼了挼琇莹的脑袋:“亏得有你,不然今儿我可要吃亏了。”   琇莹就笑道:“嘻,公子这回不生我气了吧?”   “原本就没生气啊。”   “骗人,今儿一早公子都拉了脸呢。”   “啧,我那是疼的!”   “哦。”   琇莹暗暗舒了口气,想着,自己这算是将功折罪了吧?偷眼看身旁的公子,却见李惟俭面沉似水,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转眼到了侧门,琇莹上前叫门,一主一仆自侧门进来,行了几步就进得了东北上小院儿。   红玉与晴雯迎上来,红玉就道:“四爷回来啦?我方才还说呢,私巷里闹闹哄哄,也不知吵嚷个什么,不想四爷就回来了。”   晴雯问:“四爷用过饭了?”   “还没。”   几个丫鬟随着李惟俭进到正房厅堂里,连忙给李惟俭褪下外氅,红玉赶忙张罗着去厨房取些饭菜,琇莹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说道:“你们可知方才巷子里为何吵嚷?那是因着有凶徒劫道!”   “啊?”   红玉大惊失色,也不急着去取饭菜了,连忙追问起来。琇莹就得意洋洋,将方才情形叙说出来。   只把红玉听得连连惊呼,一旁的晴雯更是攥紧了帕子,暗暗咬牙。   待听得李惟俭与琇莹有惊无险,那些凶徒也被绳之以法,红玉这才啐骂了几嘴,连忙去取饭食。晴雯也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却见李惟俭取了熏笼上的玻璃瓶子,正小心的分离悬浮于上的无臭大蒜素溶液。   晴雯连忙上前道:“四爷,还是我来吧。”   “不用,快好了。”李惟俭停手,另一只瓶子里便多了小半瓶透明溶液。他将塞子塞进瓶口,又去书房里取了先前写的食谱一并交到晴雯手中,嘱咐道:“这药两天内分六次喝完,去给林姑娘送过去吧。”   “哎。”   晴雯捧着东西去了,李惟俭瞧了眼兀自还在兴奋的琇莹,就笑着打发道:“随着我走了一天,你也去歇着吧,房里不用你伺候。”   待人都走了,李惟俭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了,抬手有节奏的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只须臾光景,他便想好了如何借力打力……嗯,说不得还得用上假痴不癫。   ………………………………   凤姐儿院。   晨昏定省,自东府吃酒回来,又去老太太、太太跟前儿伺候了一遭,老太太见凤姐儿有些疲乏之色,便准了其早早回房。   王熙凤靠坐在炕头,捧着一盏酽茶正小口呷着,先前那婆子便将私巷里的事儿说了出来。   “倪二被顺天府抓了?”王熙凤心头一跳,顿时眉头紧蹙。   昨儿与来旺儿商议了一番,来旺儿就说认识个收账的倪二,许他一些好处,倪二一准儿将此事办得利落。   王熙凤正琢磨将下月的月例银钱放出去呢,不想隔了一日那倪二就被抓了。她暗道了一声晦气,倪二暂且是指望不上了,只待再去寻个妥帖的人,才好往外放钱。   平儿自然知晓此事,打发了那婆子,凑上前宽慰道:“奶奶,放钱的事儿急不得。这京师里往外放钱的,哪家哪户手下没个黑白通吃的?要我说,奶奶还是寻二爷仔细商议商议吧。”   凤眸一瞪:“小蹄子,你眼里就只有二爷,没有我!”   平儿委屈道:“我还不是为奶奶考量?”   凤姐儿噗嗤一笑:“得了得了,抱屈给谁看呢?去前头问问,你家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哎。”   ………………………………   宁荣二府后街。   贾蔷正揽着个俏婢上下其手,那俏婢身子酥软,双眼好似淌出水儿来,贾蔷正要宽衣解带,就听得外间一阵急促拍门声传来。   俏婢惊醒过来,赶忙紧紧攥住领口,说道:“大爷,有人来了呢。”   贾蔷心头火气,兀自纠缠过来:“管他来的是谁,办正事儿要紧。”   “大爷——”   门房隔着小院的仪门嚷道:“蔷大爷,外头有个姓潘的找您。”   “扫兴!”   贾蔷骂骂咧咧系好衣袍,心里想着潘又安那厮定然是卖好儿来了!心里有气,他便径直迎出去,转过屏门见得潘又安,贾蔷压住心头火气,笑道:“你怎么来了?事儿可是办得了?”   潘又安急得好似蚂蚱下油锅,顿足道:“蔷大爷,事儿办砸了!那姓李的随身丫鬟一个人就放倒了两个!瞧着比姓李的还厉害!”   “哦?”贾蔷皱眉,心道只怕这一遭要被贾蓉埋怨了。   他正思忖着如何补救,就听潘又安急促道:“不止如此啊,倪二那帮人还让顺天府带走啦!”   “顺天府带走了?不对啊,我可是求了赖爷爷……难不成赖大没出面儿?”   “赖爷爷出头儿了,可那姓李的身边儿跟着个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莫说是赖爷爷,就是二老爷都不敢不给人家颜面。”   贾蔷怔住,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潘又安又道:“蔷大爷快去想想法子吧,若那倪二招了出来,我讨不得好,蔷大爷也跑不了!”   贾蔷心中惊涛骇浪,已生出惧意,连忙追问道:“哪个少司寇?”   “左侍郎严希尧。”   贾蔷心中咯噔一声,心道坏了!严希尧此人极得圣人信重,又是个不占便宜就当吃了亏的主儿,此事牵扯到其子,顺天府那头儿只怕不好揭过。   心中慌乱,贾蔷面上略显紧张,强自安抚道:“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天塌不了。”   打发了惶惶不安的潘又安,贾蔷再没了戏弄俏婢的心思,在屋中兜转几圈儿,干脆穿戴整齐连夜去寻贾蓉。   梨香院。   私巷里的事儿荣国府内宅尚且不曾传开,倒是梨香院先得了信儿。   正房里,婆子绘声绘色将听来的信儿说将出来,随即感叹道:“那俭四爷瞧着精瘦精瘦的,不想身手竟这般了得!还有那叫琇莹的丫鬟,诶唷,飞镖是指哪儿打哪儿啊!”   薛姨妈感叹两句,随即疑惑道:“好端端的,私巷里怎么就藏了歹人?”   扭头看向身旁的宝钗,却见女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宝钗早慧,那李惟俭初来乍到,除去自家那混不吝的哥哥,哪里还招惹过旁人?只怕那私巷里的埋伏,一准儿跟哥哥脱不开干系。   “我的儿,你这是又发病了?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宝钗却是不理,径直问那婆子:“后来呢?那些凶徒如何处置了?”   婆子就道:“听说是赖大总管带着仆役给捆了,随后就交给了顺天府。”   宝钗一阵天旋地转,身形摇晃,薛姨妈赶忙过来扶了,道:“我的儿,到底怎么了?”   宝钗心中发苦,那日酒宴上一眼瞧见李惟俭,她便心中怦然。可也知晓李惟俭并非良配,或者入宫为妃,或者嫁入勋贵之家联姻,如此才能帮到薛家。她便将这念想暗暗埋在心底,只道有缘无分。   不曾想,转头薛蟠就撒酒疯袭扰李惟俭。这下好,全然没了指望,就只剩下念想了。   本道从今往后彼此再无交集,哪里想到薛蟠又去招惹李惟俭,还将此事捅到了顺天府!   别居京师,本就是避祸。若此事发了,将薛蟠牵扯出来,薛家只怕就要绝后!   宝钗再是坚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到哥哥免不了菜市口走一遭,顿时急得掉了眼泪:“妈妈,此事只怕是哥哥的首尾。快去寻了哥哥问问,再求姨妈想法子,若是晚了,只怕……只怕一切都迟了!”   “我的儿,你莫要吓我,怎么就迟了?”   宝钗哭道:“妈妈莫要忘了,金陵那案子哥哥报了暴病身亡。如今再牵扯进去,若查出哥哥没死,只怕就——”   “诶呀!”薛姨妈也慌了,起身撞在桌案上兀自不觉,只是急促道:“快,咱们快去寻你姨妈!”   求追读,新书期间追读很重要,恳请大家多多追读。 第20章 两小心生间隙 宝钗心急如焚   薛姨妈起身就要走,宝钗赶紧拦下,道总要先寻了薛蟠问明才好。薛姨妈便一遍遍打发丫鬟、婆子去后门迎着,奈何薛蟠不知去了何处厮混,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只把薛姨妈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却说贾母房中,老太太到底上了年岁,不等上更就有些困乏,这会子正歪在塌子上假寐。   碧纱橱里,宝玉逢低做小,一直哄着黛玉。   “妹妹今日可好些啦?”   “劳烦宝二哥挂念,我这病反反复复的,总是死不了就是了。”   黛玉神情恹恹,总忘不掉那日隔着门听见的响动。   宝玉闻言有些着恼:“颦儿从前都唤我哥哥的,近来怎么又生分了?”   黛玉有心怼过去,心说‘不如让袭人唤你哥哥才正好’,可到底寄人篱下,强忍着没说出来,又因着憋闷引得咳嗽连连。   紫鹃便在一旁道:“宝二爷,姑娘正病着呢,莫说是二爷,就是我们离得近了也遭数落呢。”   黛玉掩口咳嗽两声,乜斜看向紫鹃道:“偏生摊上我这样小性儿的,也是委屈你了。”   紫鹃顿时赔笑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恰在此时,雪雁端着一碗温水过来,说道:“姑娘,该吃药了。”   宝玉探手抢过,小意送到黛玉眼前。黛玉强撑着坐起来,接了碗,又张口吞下雪雁送服的人参养荣丸,这才小口喝着水压下药丸。   宝玉瞥了一眼,立时责怪道:“怎么只是清水?我那里还有枫露茶,去叫袭人取了来。”   雪雁就道:“宝二爷,早前儿俭四爷给姑娘诊过脉,说姑娘脾胃不宜饮茶。”   “还有这般说法?”   那日雪雁见过李惟俭,只觉身形颀长、气度沉稳,又真心为姑娘着想,心里自然记着俭四爷的好儿。听宝玉问了,她便道:“是呢,俭四爷还说了,姑娘这打小儿带了病的,素日饮食半点含糊不得。还说过几日送来食谱呢。”   雪雁这般说,引得宝玉心中不快。他偷眼瞧了眼黛玉,见其只是默然,顿时心生无趣。便起身道:“妹妹好生将养着,总不好过几日湘云来了还见你病着。”   宝玉往外走了几步,眼看要出碧纱橱,又顿足回头瞧了一眼,这才与袭人、媚人等一干丫鬟出了房,瞧那意思是又去外书房了。   黛玉见此,心火又生。虽明知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虚妄,二老爷贾政说是克己复礼,可身边儿还是有周姨娘、赵姨娘,父亲林如海虽不曾续弦,可小妾却纳了几房……便是琏二哥有凤姐儿管束着,前两年到底给平儿开了脸。   可她就是觉得憋闷,总觉得宝玉好似变了,那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二人之间,让黛玉再无法如素日那般对待宝玉。   紫鹃叹息着,就劝慰道:“姑娘还是莫想旁的了,总要先将身子养好才是。”   “嗯。”   黛玉应了,正要躺下,鸳鸯便领着个捧着东西的小丫鬟进了碧纱橱。   鸳鸯笑道:“林姑娘,这是俭四爷身边儿的晴雯,得了主子吩咐,来给林姑娘送药来了。”   晴雯上前见礼,一直绷着小脸。她心中记挂着李惟俭,一早儿方才伤了,晚间又与凶徒斗了一场,也不知会不会牵动伤口。于是她长话短说道:“这玻璃瓶儿里装的是药,四爷交代两日内分六次服用,过了两日就没用了。”   她将玻璃瓶子交给紫鹃,又自袖笼里抽出纸笺:“这上头是食谱,还有这药的方子,紫鹃姐姐若是得闲儿便照着方子试试,若做不出,便来四爷跟前儿学了。”   紫鹃并雪雁连忙道谢,黛玉心中微暖,咳嗽两声连忙说道:“我这病劳烦俭四哥记挂了。俭四哥可还好?晌午才得知俭四哥伤了,我这病着,就是想去瞧瞧也去不成。”   晴雯就道:“林姑娘切莫劳动了,四爷……都好。”   说着,晴雯屈身一福:“没旁的事儿,那我就回去了。”   黛玉就道:“外头夜黑,雪雁,伱去挑了灯笼送送。”   雪雁应了,引着晴雯出了碧纱橱。   紫鹃瞧着手中的玻璃瓶子,说道:“俭四爷真是有心了。”   黛玉应了一声,心中熨帖了几分。先前儿周瑞家的送宫花,三春、凤姐儿、东府的秦氏都送过来,这才剩了两枝送过来,生生怄了黛玉一遭。   她素日便知王夫人不喜她,老太太越宠溺着她,王夫人就愈发不喜。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错非得了主子的授意,一个陪房哪里敢这般慢待她?   比较起来,俭四哥说话让人如沐春风,目中关切做不得虚假。无怪父亲信中言明,若遇事不协,可求助李惟俭。   紫鹃拔了瓶塞,顿时一股刺鼻辛辣扑面,她略略蹙眉,观量了下瓶子里的透明液体,比照着分作六份,刚好倒出一小盅。将盅端到黛玉面前,紫鹃就道:“俭四爷这是配的什么药?实在难闻,姑娘……”   “嗯。”黛玉接过酒盅,强忍着那刺鼻气味儿,仰脖一饮而尽。一股辛辣自喉咙直入肺腑,呛得黛玉咳嗽连连。   紫鹃赶忙又倒了水来,黛玉连喝了一整碗这才压下喉咙里的火辣。许是因着烈酒的缘故,黛玉顿觉身子暖起来,精神头儿也好了些。   她便道:“那食谱拿来我瞧瞧。”   紫鹃应声,将梳妆台上的纸笺送过来。黛玉展开瞥了一眼,就蹙起了眉头。其上列着的食谱虽是江南菜色,可偏生都是带辣椒的。再往下瞧,一行苍劲字迹写明:少食辣可有养胃之用。   原来如此,俭四哥真真儿有心了。   外间传来脚步声,送晴雯的雪雁回来了,进得碧纱橱里就道:“姑娘,我方才听穿堂里的婆子说了一嘴,说今儿晚上俭四爷回来时在私巷里遭了埋伏,亏得四爷与叫琇莹的丫鬟身手了得,不但没伤着,反倒拿下了三个凶徒呢。”   “啊?”黛玉吃了一惊,蹙眉道:“好生生的,哪儿来的凶徒?”   “不知道。后来顺天府来人将那凶徒押走了,婆子说这罪过够得上发配海疆了。”   黛玉眉头不展,她自幼冰雪聪明,自然能想明一些情由。私巷处在宁荣二府之间,除了贾家子弟,外人极少在其间走动,平白无故哪里来的凶徒?只怕俭四爷不是得罪了贾家子弟,就是引得贾家子弟眼热,这才遭了此难。   还好俭四哥是昂藏男儿,等闲宵小加害不得。又想起此前听闻俭四哥与薛蟠闹了一场,她便想着,莫非是因此之故?   ………………………………   梨香院。   同喜快行进来,连忙禀报道:“大爷回来了!”   薛姨妈与宝钗霍然起身,就见同贵、香菱搀着熏熏然的薛蟠走了进来。薛蟠酒意上脸,探手挑了香菱的下颌,嬉笑着说道:“爷今儿晚上给你开了脸如何?”   香菱吓得连忙扭头避开,惹得薛蟠又是一阵放肆大笑。   薛姨妈并宝钗自暖阁迎出来,薛姨妈就急道:“我的儿,又去哪儿厮混了,怎地才回来?”   薛蟠撇开同喜、香菱,嬉笑着拱手道:“妈妈、妹妹,我今儿可不是厮混。晚间宴请了内府乔郎中,乔郎中说了,来日必定引见忠勇王。说不得咱家的差事就好过了。”   薛姨妈心中先是一松,随即问道:“我的儿,晚间李惟俭遭了歹人埋伏,我来问你,此事可是你的手尾?”   原本正要落座的薛蟠一下子蹦起来:“遭了埋伏?那姓李的是断了胳膊还是折了腿?嘿,报应啊!妈妈说我要不要提了四色礼去瞧瞧?”   “你——”   薛姨妈便是再傻,此时也瞧出来了,这事儿一准儿跟薛蟠脱不开干系。   一旁的宝钗就道:“哥哥,俭四哥没事,反倒是拿住了几个凶徒,如今都送去了顺天府。哥哥实话实说,此事是不是哥哥的首尾?”   一听李惟俭没事儿,薛蟠顿时丧气般落座,嘟囔道:“与我何干?我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寻人手埋伏姓李的?”   “哥哥!”宝钗也急了:“此事捅到了顺天府,只怕不能善了,倘若查出是出自哥哥指使,只怕金陵前事也会一并翻出来。性命攸关,哥哥快说实话吧。”   “啊?”薛蟠吓了一跳,道:“金陵那档子事儿不是了结了吗?”   “我的儿,那贾雨村只报了个暴病而亡,这要是查出来是虚报,你只怕就要被顺天府拿了去啊!”   薛蟠梗着脖子道:“舅舅刚升了官儿,顺天府的官儿敢拿我?”   “哥哥,舅舅官儿再如何升,也大不过王法啊。”   薛蟠心中已然虚了,眼见薛姨妈急得掉了眼泪,嗫嚅半晌,终究吐口道:“妈妈莫哭,我,我不过是跟蓉哥儿提了一嘴,是蓉哥儿说只要使了银钱,就能给姓李的一个好瞧的……”   怎么还扯上了贾蓉?   薛姨妈又犯了糊涂,看向宝钗道:“蟠儿只是出了银钱,其后都是蓉哥儿的手尾,料想总不会再牵扯上你哥哥吧?”   宝钗忙道:“妈妈糊涂了,哥哥如今是个见不得光的,但凡攀咬出来,查了刑部案底,金陵的事儿就发了!”   “诶唷,可不能牵扯上!”   薛姨妈再不迟疑,紧忙要穿了外裳去寻王夫人商议对策。   宝钗紧忙拦下:“妈妈,如今早上了更,姨娘、姨爹说不得早就睡下了。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子,不如明儿一早再去。”   ………………………………   东北上小院儿。   正房里,熏笼氤氲,冰片儿的香气逸散得满室皆香。   红玉拿着剪刀小心剪了烛花,又拨弄了两下,随即退到一旁。   琇莹搬了椅子来,待李惟俭解了衣裳落坐,这才上手去拆纱布。   “嘶——”   红玉心中一紧:“四爷,这会子还疼吗?”   李惟俭就道:“许是方才动手时没注意,又扯了下。这下子好,左胳膊干脆不敢用力了。”   琇莹动作不停,扯下纱布,又将药膏敷上,一边缠纱布一边道:“公子这是初次与人动手,不知惜力。等动手多了就好了。”   红玉眨眨眼,不知该不该训斥琇莹,李惟俭‘啧’了一声就道:“会说话吗?莫非你还盼着老爷我见天儿的遭人埋伏?”   “啊?我没——”   李惟俭笑着轻弹了下琇莹光洁的脑门:“说话不经脑子,以后有外人时记得少说多听,免得被人寻了错处。”   “哦,我记下了。”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晴雯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纱布重新缠裹了,李惟俭起身任凭红玉整理了衣裳,问晴雯道:“送去了?林姑娘好些了?”   “瞧着不大好,好似比前儿还重些。”   李惟俭忖度,只怕真是自己的缘故,黛玉知晓了宝玉的好事,这才恼急了……但愿那大蒜素能有些效果。   “唔,无妨,我那药一准儿有效。”说话间李惟俭起身,说道:“不早了,你们早些歇着吧。”   说罢,他自顾自转进了书房里。严奉桢临行前嘱咐过,须得将米涅步枪绘出来。且内府陈主事认定那水泵能造出来,李惟俭相应的就该谋划下一步了。   下一步如何走?恰好严家跨院有一口井,不如就先用此井实验。若成了,领着一干匠人四下给人打井赚银钱……呸,这等操心劳力哪里赚得了银钱?   他这是解决京师吃水难的痛点啊,不把事儿闹大发了,画出大饼来圈一波银钱,那李惟俭前世十来年的招商运营岗位岂不是白干了?   这事儿他见多了,门儿清!   李惟俭去了书房写写画画,琇莹拔脚就走,红玉有些犹豫,晴雯忽而便道:“琇莹稍待。”   她叫住两人说道:“四爷伤了胳膊,只怕多有不便之处,这房里总要留人伺候。”说着看向琇莹:“琇莹,你可能照看好四爷?”   “我——”琇莹垂头。李惟俭的伤就是她弄的,她此前不过是个野丫头,哪里干得来伺候人的活计?“——不,不太行。”   晴雯颔首:“那便我留下吧。”   红玉一听就急了:“凭什么?琇莹粗心,还有我呢。”   晴雯乜斜红玉道:“主子屋里什么时候轮到要三等丫鬟伺候了!”   “你——”红玉被怼得哑口无言,心中羞恼,恨不得扑上去撕了晴雯那张嘴。   周二求追读,恳请大家一定要追读,事关推荐。拜谢拜谢~ 第21章 薛姨妈:俭哥儿是个不晓事儿的!   二更梆子声响过,李惟俭停下手中铅笔。   米涅步枪图样子画得了,圈钱的文书起了个开头儿。初来京师,一切千头万绪,素日习惯了恬淡安贫的李惟俭竟生出几分时不我待的迫切,好似前世初入职场那两年。   失笑一声,起身舒展身形,左臂一抬便牵动了肩膀,顿时引得李惟俭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爷。”   倏忽有声音自身后传来,骇了李惟俭一跳。连忙回身观量,却见晴雯迭手俏生生候在书房门口儿。   “晴雯?怎么还没睡?”   晴雯就道:“四爷伤了肩膀,只怕行动不便,房里总要留了人伺候着。”   有心推拒,可话到嘴边儿,李惟俭思忖了下,就改了主意。笑道:“那就辛苦你了。”   晴雯嗔道:“瞧四爷说的,我不过了尽了本分。四爷可要洗漱睡了?熏笼上坐了热水,我给四爷打水。”   “好。”   晴雯返身而去,自熏笼上提了铜皮水壶,打了热水先行打湿了帕子伺候着李惟俭擦了脸,又换了一盆热水,为李惟俭褪去鞋袜,伺候着洗脚。   俏生生的晴雯蹲踞下来,一双涂了凤仙汁的白生生小手揉搓着,李惟俭心中略生异样。连忙默默念叨了几句‘少年戒色’,不然老来空余恨。随即一眼瞥见晴雯的指甲,诧异道:“诶?怎么把指甲剪了?”   晴雯随口道:“留的太长也不好做活,干脆就剪了。”   话是这般说,可她心中到底有几分不舍,那指甲可是她好久才留起来的。早前儿在老太太处,房里丫鬟众多、各司其职,晴雯除了随在左右,多是在做些针黹活计,自然能留指甲。   到了李惟俭房里,粗使丫鬟只两个,贴身丫鬟除了晴雯自己,红玉不过是三等丫鬟,那琇莹更是不堪,竟能伤了俭四爷!思来想去,这房里的活计也唯有晴雯自己做得,她这才在白日里狠心剪去了指甲。   李惟俭惯于察言观色,便是瞧不见神情,也听得出来小姑娘口不对心,因是就笑道:“委屈你了。”   晴雯心下熨帖,抬头与李惟俭对视一眼,只觉俭四爷果然体恤下人。想着李惟俭先前还教了自己识字的法子,她就摇头笑着道:“我自己想剪的,哪里就委屈了?”   抄起帕子为李惟俭擦干双脚,晴雯端起水盆道:“四爷早些睡吧,明儿一早就先别操练了。”   “好,那我就偷懒几日。”   晴雯将洗脚水倒了,略显扭捏又回了暖阁里,却见李惟俭躺在床上早已仰面合眼盖了被子。她便轻手轻脚自行去洗漱了,这才回身铺好被褥,吹熄了蜡烛,心中有些异样的钻进了被窝。   胡乱思忖了半晌,脑海里总会想起丫鬟、婆子碎嘴说起府里爷们儿半夜里是如何欺负了丫鬟的,转念又觉离谱,俭四爷再如何也不会那般下作……可偏生禁不住胡乱思忖。   三更梆子响过,又不知过了多久,晴雯这才困倦着浅浅睡下。   半夜里,先是听得窸窸窣窣声响,跟着就听‘嘶’的一声,半梦半醒的晴雯猛然惊醒。几息之后才回想起身在何处,又听得背后动静,她连忙起身问道:“四爷,可是要起夜?”   “嗯,你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晴雯哪里肯睡?起身寻了火镰点了烛火照明,趿拉了鞋子连忙追了过去。   马桶就放在暖阁外,李惟俭却碰到了难处。白日里还不觉得,只是抬手时左肩有些疼,如今胀痛得让人难忍,略略动一下都会牵动伤口。偏生小衣亵裤须得解了系带,他单手扯了两下反倒成了死结。   李惟俭有些傻眼,与举着烛台的晴雯对视一眼,晴雯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四爷还说自己来呢,亏得我跟着了,不然看四爷怎么办。”   她将烛台放在一旁,屈身解了系带,又将马桶盖提起,李惟俭连忙侧过身去,晴雯也羞得将头扭到了一旁。   过得须臾,二人这才回返各自床铺。也不知为何,这会子晴雯偏又没了胡思乱想,想着李惟俭方才的窘迫,忍不住偷笑了几声,随即安然入睡。   清早,李惟俭一如素日般早早醒了,却倦在床上不曾起身。   直到晴雯、红玉、琇莹三个丫鬟一并过来伺候着穿了衣裳,这才笑着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红玉笑着应了两句,晴雯忙着迭放被褥,唯独琇莹有些不知所措,脸上还有些幽怨——小姑娘清早起来,独自练了半个时辰飞镖,始终不曾等来李惟俭。   红玉要去取早点,李惟俭就吩咐道:“今儿使些银钱,多要些早点。”   红玉奇道:“四爷今儿胃口好?”   “想什么呢?是给伱们带的。”   贾府主子们每日三点两餐,奴仆们则只有两餐。那点心准备的多有富余,主子们吃不完,剩下的也会分给随身丫鬟。   可如李惟俭这般正儿八经点名给三个丫鬟要早点,放在府里还是头一遭。   红玉就道:“四爷不用如此的,辰时我们有早饭的。”   “嗯,本来是有的,今儿你跟晴雯随着我出去,只怕是吃不上。”   “哈?”   李惟俭就道:“昨儿琇莹跟着我出去了一趟,今儿换你俩……怎么,不想去?”   红玉瞧了一眼琇莹,说道:“可我又不会武功。”   “有她哥哥海平呢,不妨事。”   红玉本就想出去游逛,当即再不推却,喜滋滋的去了。   一旁的琇莹就蔫头耷脑,满心以为李惟俭嫌恶了她。李惟俭就招招手,将琇莹招到面前,笑着说道:“又胡思乱想。今儿留你在家,是有要紧事要你去办。”   “唔……哦。”   “等我走了,要是有人来访,你就实话实话。倘若要是问起昨日情形,别的都照直了说,唯独记得一条,一定要说那几个歹人失手打了严奉桢,二公子很生气!记住了吗?”   琇莹懵懂,先是点头,继而迷惑道:“为何啊?昨儿二公子是自己踩人扭了脚,也没见生气。”   “啧,为何?老爷我岂能平白被人算计了?总要讨回公道吧?你只消这般说,回头儿我自有法子讨回公道。再说严奉桢的确扭伤了啊,你顶多算是扯了一半儿的谎。”   哈?扯谎还有扯一半的?   可想着昨儿晚上那穷凶极恶的几个青皮,又见公子殷切看着她,琇莹到底闷声点头,说头:“我知道了,谁要是问起,我就说二公子伤了。”   “诶,孺子可教。刚进京师那会子瞧你一直盯着糖葫芦,今儿回来我给你捎几支回来。”   “嗯,谢谢公子!”   过得半晌,红玉取回了早点,主仆几人分别吃了,李惟俭便换了外裳,领着晴雯、红玉两个丫鬟,会同门房里等候的吴海平,乘着马车朝着外城而去。   前日可是应承过大司空的,总要去城外工部火炮试射场点个卯。顺道儿瞧瞧大顺新式火炮的工艺水准。   ………………………………   宁国府。   四个丫鬟在三间抱夏里站定了听吩咐,内中五间大堂里,上首坐着贾珍,一旁陪坐着尤氏,下首三人一并站立,分别是贾蓉、秦可卿、贾蔷。   听得贾蓉说过,贾珍怒从心头起,猛地拍在桌案上。   啪——   “好畜生!我费尽心力给你讨了房好媳妇儿,不求你如何上进,但求你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可你是如何做的?”   贾蓉骇得连忙跪下,叩头道:“老爷开恩,儿子再也不敢了。”   贾蔷、秦可卿也在一旁跪了,贾蔷垂着头不言语,倒是秦可卿仰起头来瞧着贾珍,目光潋滟。   贾珍与秦可卿对视一眼,顿时心中火气消去了大半。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些要打要杀的话儿。   一旁,陪坐的尤氏偷偷剜了一眼秦可卿,转头又面色如常劝慰道:“老爷,蓉哥儿也是一时推脱不得亲戚情分。如今也知错了,老爷好歹想个法子,总不能真个儿让顺天府将蓉哥儿拿了去。”   贾珍沉吟着,借坡下驴道:“罢了,西府政二叔门下有个学生正好任顺天府推官。打发人去西府问问政二叔今日上朝还是坐衙,得闲儿我去跟二叔说一嘴。”顿了顿,又厉声呵斥道:“小畜生,再有下回爷打断你的腿!”   贾蓉松了口气,连忙捣头如蒜:“儿子再也不敢了!”   贾珍便摆摆手,赶苍蝇也似将贾蓉、贾蔷赶走,那秦可卿却留下来给贾珍、尤氏奉了茶,随即伺候在一旁。   贾蓉、贾蔷兄弟二人自正堂出来都兀自松了口气,贾蓉就笑道:“如何?我就说带了秦氏一起,老爷就算恼了,也不会下死手。”   贾蔷笑着一挑大拇指:“哥哥高明!”只是他那笑容有些牵强,有些复杂难明。   ………………………………   荣国府,王夫人院儿,东廊三间小正房。   金钏、绣鸾、彩霞、彩云四个丫鬟方才伺候着王夫人用过了早点,正奉了酽茶来,绣凤就进来道:“太太,姨太太带了姐儿来了。”   “快请进来。”   王夫人心中纳罕,放下茶盏起身相迎,须臾就见薛姨妈并宝钗行了进来。众人见过礼,分宾主落座,王夫人就道:“妹妹怎地这会子就来了?可是有事儿?”   薛姨妈面上尴尬至极,可为了薛蟠,到底低声下气道:“姐姐好歹要帮我这一遭!”   见薛姨妈要起身施礼,王夫人慌忙让丫鬟拦了,嗔道:“自家姐妹,有事儿径直说了就是,怎地还外道了?”   “这……我实在羞于开口。”薛姨妈别扭着,到底将薛蟠所作所为说了出来。   王夫人听得眉头紧蹙,素日便知薛蟠是个无法无天的,不想金陵的案子方才了结,这才进了京师几日就又闹出事端来。   若只是李惟俭还好说,知会李纨一声儿,这事儿也就压下了。可内中竟还牵扯了少司寇家的二公子。   王夫人到底是内宅妇人,不知官场情势,自然也就不好开口应承。待薛姨妈说过了,她捻动手串思忖一阵,冲着彩霞吩咐道:“你去瞧瞧老爷可去坐衙了。”   彩霞应下匆匆而去,这正房里便有些沉寂。薛姨妈没口子的陪着小意,一旁的宝钗如坐针毡,暗暗攥紧了帕子,只觉分外羞辱。   她暗暗思忖,也不知薛家何时才不用再仰人鼻息。哥哥是指望不上了,只盼着小选过后,自己能得了贵人的意。   彩霞很快回来,说道:“回太太,老爷昨儿晚上受了风寒,一早儿就让人去衙门里告了假。这会子正在赵姨娘房里用早点呢。”   王夫人面上不变,心中暗骂了一声老不修!昨儿晚饭时还好好儿的,哪里就受了风寒?准是昨儿晚上又与那狐媚子胡天胡地折腾了一遭!   再让彩霞去打探,待贾政去了内书房梦坡斋,王夫人这才让人将贾政请来。   过得一炷香光景,婆子先行来报,说是贾政来了。薛姨妈是事主,不好躲开,宝钗便跟着几个丫鬟去了一旁的暖阁里。   二老爷贾政进来与王夫人、薛姨妈见过,再对上王夫人那板着的脸,面上就有些不自在。   昨儿夜里也不知赵氏哪里学来的手段,惹得贾政一时纵情,不小心闪了腰。   待他落了座,这才问起事由。   王夫人先行说过,薛姨妈又在一旁求告了半晌,贾政心中却分外为难。   开口说道:“此事只怕是难了。”   “有何为难的?那顺天府推官不是老爷门生吗?”王夫人说道。   “妇人之见!”贾政道:“严希尧那是圣人潜邸时就相中的人物,其为人又……有失圣人之道,颇有些小肚鸡肠。严希尧只得两子傍身,大的愚痴,早早儿打发了回老家,只留了小的在身旁,可见其看重。   如今要紧的是要查清楚,这位二公子在其中到底是何立场。若只是援手,只消说通了俭哥儿,这案子也就撤了;若不是,顺天府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乱行事啊。”   贾政说罢,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后者尤其忧心忡忡。   就听那贾政又道:“这俭哥儿不是随着亲家去了金陵了吗?几年不曾回返,怎么一回来就结识了严家?”不待旁人说话,他便自问自答道:“是了,想来定是老亲家留下的人脉。”   王夫人点过一名婆子,吩咐道:“去俭哥儿院儿里瞧瞧,回来报我俭哥儿在不在。”   那婆子刚走,周瑞家的就进来禀报:“老爷,东府珍大爷来寻老爷说事儿,这会子正在外书房等着呢。”   贾政手中茶盏一顿,道:“想来珍哥儿也是为了这宗事儿了……”放下茶盏,看向薛姨妈:“文龙还是要好生管束才是,不好再放任其恣意妄为了。”   贾政起身去见贾珍,过得一会子婆子就来报,说李惟俭一早儿就出了门,说是去了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   王夫人还不曾说什么,薛姨妈就急了,恼道:“这俭哥儿也是个不晓事儿的,这会子去那劳什子火器场瞧什么热闹!” 第22章 李惟俭送珠花 薛姨妈急登门   马车自宣武门出来,沿途周遭便喧嚷起来。车厢窗帘挑了一角,晴雯偷眼观量着外间的热闹。   正好逢着日子,琉璃厂左近拥塞着热闹非凡。卖江米人儿的、抖空竹的、卖琉璃罩子毛猴儿的、吹打扑扑噔的、说书的、唱曲儿的、变戏法儿的、打把势卖艺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晴雯只觉瞧花了眼,分外留恋外间的种种。她自打卖进赖嬷嬷府上,就极少出门,此后又进了贾府,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这般乘着马车出来游逛,还是几年来的头一遭。   另一边儿的红玉也不遑多让,叽叽喳喳虚指着外间的热闹,笑颜如花。说了几句,便会没口子的赞俭四爷的好儿,说错非托了俭四爷的福,她还不知何时能出来游逛呢。   晴雯就心中暗啐,骂红玉那小蹄子果然惯会顺杆儿爬。她心中自然也记四爷的好儿,却不会这般没羞没臊的说出来,只会记在心里,往后加倍的偿还。   李惟俭也笑吟吟看着外间的热闹,这京师首善之地,不同于江南水乡,自有一股粗粝的繁华。   前明有诗句赞叹:九市精华萃,文芳百世奇。   说的便是这京城的各处庙会,李惟俭便想着,回头儿得了闲,总要游逛一番才是。只可惜近来实在忙碌,怕是一、二月内不得空。   见红玉、晴雯神色,李惟俭就道:“不忙,我不过去点个卯,过得一两个时辰,待回返时我带你们逛逛。”   红玉立刻笑道:“嘻,四爷真体谅人。”   晴雯也面上带了喜色,只灼灼看着李惟俭,却没说什么。   车马转过琉璃厂,外间稍稍安静了少许,赶车的吴海平犹自忿忿不平道:“提着短棍,见势不对扭头就跑,这定是京师的打行。哼,四儿还是心慈手软了,若换了我,保管有一个算一个,不躺上俩月别想下床!”   吴海平忿忿了一路,李惟俭心中门儿清,这厮是瞧着自己行情见涨,这才上赶着溜须拍马。想着忽悠了这厮一路,李惟俭就道:“知道你身手了得,下次你先送了我回去再去还马。对了,那几个打井的匠人还能寻到不?”   “能,那几个匠人说了,没活计时都在骡马市等活儿。”   “一会子回来时咱们逛过了再走骡马市,伱去寻几个手艺好的,等过些时日,总少不了你的好儿。”   “哎,公子擎好儿吧。”吴海平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嘀咕,生怕李惟俭又在画饼……他身上的银钱可不多了。   马车自广宁门出了城,行出去六、七里,这才到得一处有军兵把守,木栅栏围了的场地。   两名背着前装燧发火铳的军兵上前盘查,李惟俭亮了工部尚书古惟岳的手书,那二人连忙放行,马车便径直进了围栏之内。   倏忽听得轰的一声炸响,拉车的骡子惊得一蹿,好在吴海平气力足,死命拉扯缰绳,这才将骡子停下。   “公子,那边厢放炮,这骡子只怕不敢靠近。”   李惟俭挑开帘栊径直跳下马车,吩咐道:“我去点卯,你赶车躲远些,过会子我去寻你们。”   吴海平应了,生怕放炮声再惊了骡子,紧忙下车牵着骡子兜转回去。   李惟俭大步流星,不片刻到得三门火炮近前,有小吏上前迎了,待看过手书,顿时又谦恭了几分,引着李惟俭到了火炮近前。   趁着放炮空隙,李惟俭紧忙跑到炮口前查看了一番。这门带着车架子的火炮大抵在十厘左右,听小吏介绍,此为大顺新制的十斤炮,威力与原先的十斤炮相当,却胜在轻便了许多。   李惟俭看过了炮膛,但见内壁光滑,顿时心中就有了数儿。内壁光滑,这说明大顺有专门的镗床!这东西能钻炮管,自然就能钻气缸,这下子蒸汽机有了指望,李惟俭顿时心情大好!   又是一发炮弹打出,当即有背着旗号的骑士打马而去,跑出去三里才停将下来,寻了弹着点高举旗号来回摇动。   李惟俭这才才瞧见,左边儿有一处凉棚,内中几个官吏摆弄着一架物什观量了一番,这才举起旗号示意。   略略思忖,李惟俭便明白了,这是测量夹角,用三角函数计算弹着点距离啊。想着古惟岳交代下的差事,总要办妥当了才是,他便与那小吏道:“那凉棚里是钦天监的列位?”   “正是。”   “唔,他们测的记录,能否誊抄一份给我?”   “这——”小吏为难道:“——李公子,钦天监列位向来眼高于顶,在下不过是微末小吏,此事只怕说不上话。”   李惟俭笑道:“那谁能说得上话?”   “只怕得魏郎中发话。”   李惟俭思忖了一番,说道:“不急,我今日来得匆忙,等过几日备齐了物什再说。”   大顺自太宗李过时便延请西洋传教士为监正、副监正,微积分等学术也是因此在大顺流传开来。钦天监这帮子官儿历代世袭,又自承乃是实学正统,自然眼高于顶。   李惟俭没心思去碰晦气,略略观量了一会子,干脆转身就走。   回程时又到琉璃厂,李惟俭下车带着晴雯、红玉游逛,吴海平则跑去骡马市寻打井匠人。   已是二月,这几日回暖,徜徉庙会之中,听着身边儿两个丫鬟叽叽喳喳的说着,李惟俭面带笑意。   先前儿一直赶路,到得贾府又连番忙碌,如今难得悠闲片刻,紧绷的心弦便略略松弛了几分。   红玉的父母是林之孝夫妇,年岁也长了一些,比李惟俭还大了一岁,即便三等丫鬟月例银子少得可怜,也薄有积蓄。沿途瞧见什么,便过去翻翻捡捡,最后买了个纸鸢,想着春日里耍顽;   晴雯方从贾母屋里出来,又不曾去到宝玉房里,纵是拿着二等丫鬟的月例,也舍不得花用。她只在卖瓜子儿的摊子前买了一包瓜子,目光却停留在一旁的珠花摊子上。   李惟俭看在眼中,扫量一眼,那珠花不过是鎏金的,珠子也极细小,便将红玉、晴雯招呼过来:“今儿老爷我心情好,准你们挑一支珠花……记得给琇莹也选一支。”   “哎!”红玉喜滋滋的应了,连忙俯身挑拣。   晴雯迟了一步,停在摊子前扭头对上李惟俭那温和的笑容,顿时目光潋滟,又面生红晕垂了螓首。她心道,只怕是四爷瞧见自己挪不开眼,这才有了这一遭……可恨红玉却跟着沾了光。   两个丫鬟挑拣一番,红玉选了朵牡丹样式的,贴在发髻上笑问李惟俭好不好看;晴雯却挑了朵素净的,贴在发髻上,衬得小脸儿愈发嫽俏。   红玉张口与摊主讨价,生生砍下来三成,李惟俭付银钱时却吓了一跳。三支珠花竟要近四两银子!这般腾贵想,莫非养殖珍珠还不曾普及?他便思忖着,这又是一条发财的路子。(注一)   游逛过,一主二婢回返马车上,那吴海平早就领了一老二少三个汉子在马车前等候。   那两个年岁小的,瞧见晴雯、红玉这般颜色,顿时直了眼,直到两个丫鬟上了马车尚且不曾回过神来。   一番见礼,李惟俭便与那老的攀谈:“老丈如何称呼?”   “不敢,小老儿姓刘,爹娘偷懒,自生下来就叫刘大。贵人可是要打井?小老儿旁的不敢说,这打井的手艺传了几辈子,自先祖到小老儿,打的井没三百也有二百口,便是甜水井也打出来过。”   “不急,”李惟俭道:“我且问你,打下两丈深出了水,可有法子封住井壁?”   刘大有些发懵,问道:“贵人这是何意啊?既出了水,便算是成了啊。”   吴海平在一旁道:“哪儿那么多话,就问你有没有法子就是了。”   “这——”刘大思量了一阵,说道:“——倒也有法子。须得一边儿抽水,一边儿砌青石,再以三合土和了糯米汁封住缝隙,想来理应能成。”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时天儿还是冷,人下去久了怕是遭不住,须得等到五月里暖和了才行。”   五月?李惟俭哪里等得及!他便道:“是泡在水里遭不住吧?无妨,我自有法子排水,到时你只管打井、封井壁就好。”   “这……”   “放心,这活计做好了,工钱翻倍。”   “哎?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李惟俭点点头,看向吴海平:“记下他们家,回头儿开工时你直接去寻了。”撂下此话,李惟俭上了马车。   吴海平问明刘家所在,打发了刘家父子三人,这才赶着马车回返贾府。   ………………………………   荣国府。   早间贾政在外书房见了贾珍,果然是为着昨儿晚上的事儿。贾政不好推拒,紧忙打发了清客相公詹光去顺天府走了一遭,午时前回返,回来便说此事颇为棘手。   那少司寇家的二公子一早儿就下了帖子,催着顺天府严办此事,傅试正在巴结严希尧,当即棍棒伺候。   那俩受雇的青皮打行,几棍子下去什么都招了,只说是得了倪二银钱这才到两府私巷里埋伏。   倪二却是硬气,受了四十棍子硬是一声不吭。   亏得詹光去的及时,不然傅试就要动用夹棍了。   贾政心中本就不待见薛蟠,连带着也有些瞧不上薛家。奈何此事又牵扯到了东府贾蔷,由不得他不使力。可此时却有些一筹莫展,毕竟不是太上当朝的时候了,对上的又是今上面前的红人儿。   有清客相公就道:“存周公,那严家不好招惹,为今之计,还是得经傅大人给那倪二透个话儿,多许些好处封了口,此事才好遮掩过去。”   余下几名清客连连应承。   又有清客道:“自古民不举官不究,依在下之见,那李惟俭既是存周公亲戚家后辈子侄,安抚一番,让其说通严奉桢撤了状子,此事也就了结了。”   “此言有理啊。”   贾政抚须一时间左右为难。通过傅试传话倪二,事后是牵扯不到贾家,可只怕严家恨上了傅试,自己这门生的前途只怕就要没了;安抚李惟俭倒没什么,可若要说通严家,只怕就要舍了脸面。   此时又有王夫人打发来的婆子来问询,贾政心生不耐,干脆命詹光去与那婆子分说了一番。   婆子得了话儿,忙不迭回了王夫人院儿,学着詹光的话儿复述了一遍。   薛姨妈与宝钗清早来了一遭,草草用过午点,见始终没音信,此时便又来了。   听得婆子说过,薛姨妈顿时松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亏得姐夫的门生在顺天府做推官,传个话的事儿,只要那倪二咬死了不说,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宝钗闻言连忙道:“妈妈想差了。傅大人若是递了话儿,只怕就得罪了严侍郎,傅大人又哪里敢?只怕还得尽快寻俭四哥想法子。”   “这——”   薛姨妈看向王夫人,王夫人就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但老爷既然为难,想来宝丫头说的没错。妹妹还是去寻了俭哥儿道个恼才是,左右他不曾伤着,妹妹下些心思,回头儿我再带着媳妇敲敲边鼓,这事儿就成了。”   事涉薛蟠性命,薛姨妈愈发心切,忍不住起身道:“俭哥儿还不曾回来,昨日随着俭哥儿的丫头倒是留下了,我正好儿去问问昨儿到底怎么个情形。”   王夫人心道,这等事打发个丫鬟去问了就好,又何必亲自去?可想着薛姨妈此时心切,便没开口。   薛姨妈风风火火,带着宝钗与丫鬟婆子,出了王夫人小院儿,兜转一圈儿,过夹道到了东北上小院儿。   院儿中忙活的粗使丫鬟瞧见了,紧忙去告知琇莹。琇莹慌慌张张迎出来,连忙上前见礼:“见过姨太太,见过宝姑娘。”   薛姨妈强忍着心切,露出笑容问道:“俭哥儿还没回来?”   琇莹就老实道:“四爷是得了工部尚书的差遣,今儿要去帮着测火炮。”   这话儿薛姨妈早就听过了,此时却装作赞叹道:“俭哥儿允文允武,这会子又得了工部尚书信重,来日必有个好前程。你叫琇莹?”   “是。”   “呵,好好儿伺候着,说不得俭哥儿来日抬你做姨娘呢。”   琇莹被戳破心事,顿时羞红了脸。薛姨妈察言观色,当即自手腕上褪下一枚金镯子,拉过琇莹的手套上去道:“你这丫头是个实诚的,我瞧着就喜欢。来,这镯子送你了。瞧瞧,衬着手腕儿白腻腻的,以后就戴着吧。”   “这……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薛姨妈笑着道:“我许了人的物件,断没收回来的道理。拿着,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琇莹忐忑着,只好收下。一旁粗使丫鬟见其鹌鹑也似垂着头,连忙上前提醒,琇莹这才让过身:“姨太太、宝姑娘,请进来喝一杯热茶吧。”   薛姨妈颔首道:“正巧走的口渴,那便讨一杯茶水喝。”   注一:养殖珠发祥地的中国,在13世纪时已从养殖一般珍珠发展到养殖像形珠,按中国的养殖法,将铅或锡制的菩萨核塞入产珠贝壳内,放在水中养殖,待1、2年后再将贝捞回取佛像珠。   此法成本高,成功率低。后小日子十九世纪末出现现代养殖法。 第23章 李惟俭拿乔 薛姨妈赠婢   正房里,茶水奉上,薛姨妈呷了两口,便将琇莹叫到身前说起了话儿。问了出身、年岁,夸赞几句,又问起了李惟俭素日起居。   宝钗陪坐一旁,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盏,四下观量着。这处小院儿颇为幽静,房只十来间,比不得梨香院。正房三间,西面儿是暖阁,东面儿是书房。那书房只木架子做了隔断,透过空隙便能瞧见内中情形。   书架上摞着一些书册,桌案上散落着一些书籍、纸笺。墙面上还挂了刀、弓,瞥得一眼,宝钗不由得便想起了那日船头伫立的身形。   待回过神来,就听妈妈说道:“我瞧着你亲近,左右也没外人,不用立规矩,你且搬了凳子过来说话儿。”   琇莹推拒一番,到底应了。搬了绣墩,小心落座。   薛姨妈就道:“昨儿……俭哥儿遭了埋伏?听闻还是得了你的力,才拿住了那些凶徒?那会子到底怎么个情形?”   “是。”琇莹就平铺直叙说了昨晚情形。   薛姨妈早就听婆子转述过了,听罢连忙问道:“我怎么听说,那严侍郎家的二公子也在场?没伤了了吧?”   “没……”话一出口琇莹就觉不对,好在她只是憨,不是真的傻,顺势便道:“没大碍,只是被凶徒伤了腿脚。”   “哟,厉害不厉害?”   “倒是不厉害,就是二公子很生气。”   薛姨妈顿时眉头紧蹙,心道糟糕,一时间心乱如麻,却没了后续话语。   宝钗在一旁便与琇莹道:“俭四哥与那二公子好似交情极好,是早就相识吗?”   “似乎不是,”琇莹就老实道:“公子是那日拿了拜帖去拜会少司寇,这才结识了二公子。不过公子说他们是一见……一见……”   “一见如故?”宝钗道。   “嗯,对。公子就是这般说的。”琇莹答过,又添油加醋道:“想来公子也是得了少司寇看重,这才让二公子与之往来。”   先后得了刑部侍郎与工部尚书信重,李惟俭的才学可见一斑,来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奈何薛家等不得,她便只能熄了心思。   想到此节,宝钗不禁黯然。真是应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心思电转,正要说旁的话,就听得外间门声响动,粗使丫鬟便嚷着:“琇莹姐姐,四爷回来啦!”   琇莹连忙起身告罪,出去相迎。薛姨妈与宝钗也起了身,到门前相迎。   宝钗立在门前,看着那身形渐近,心中愈发酸涩。她生怕被瞧了出来,连忙垂下螓首,只默默咬紧了牙关。   李惟俭快步上前,心中明镜儿也似,却故作不知一般问道:“姨妈与薛妹妹怎么来了?”   薛姨妈就笑道:“一早儿打发了婆子来寻,俭哥儿却出去办差了。我左右无事,这会子就来做了恶客,俭哥儿可不要见怪才是。”   “姨太太哪里的话?姨太太与薛妹妹这般贵客,我请还请不来呢。”   寒暄一番,李惟俭倏忽瞥见宝钗身旁一丫鬟,眉心生着一点胭脂痣,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心道这只怕便是香菱了。看面容有三分似黛玉,又有几分与那秦可卿挂相,生得端地标致,无怪薛蟠为了她打死了人。   李惟俭那一份瞩目,瞬间落在宝钗眼中,她不由得瞥了香菱一眼。   李惟俭错开目光,笑道:“外间寒凉,咱们进屋叙话。”   众人进得正房里,分了宾主落座,薛姨妈敛了笑容,认真说道:“我今儿来寻俭哥儿,是来道恼的。蟠儿一吃酒就犯浑,不想就冒犯了俭哥儿。本该那日就过来的,可正巧内府有事相商,就耽搁了。”   这等场面话李惟俭哪里肯信?   他面上略略闪过不快,随即笑道:“事儿过去便过去了,姨太太提它作甚?”   “这……”   薛姨妈瞧李惟俭的架势,分明是没过去。他不接茬,这往后的话如何说?薛姨妈犯了难,只得求助似看向宝钗。   宝钗暗暗叹息一声,说道:“俭四哥,能否让人退下,我有些话不好让外人听了去。”   李惟俭点点头,冲着晴雯、红玉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便扯着懵然的琇莹退了下去。   丫鬟、婆子眨眼散去,屋内只余下李惟俭、薛姨妈、宝钗三人。   宝钗便拉着薛姨妈起身,郑重其事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俭四哥……”   “诶?”李惟俭赶忙起身避过:“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宝钗咬了咬下唇,说道:“我与妈妈来给俭四哥赔不是了。哥哥心思不坏,却总爱犯浑。那日吃了俭四哥的打,心里头就有些不痛快,转天吃酒时就跟东府的几位说了。不想……就有了昨儿晚上那一桩事儿。”   李惟俭面上极为精彩,先是讶然,随即释然,跟着就是苦笑摇头,道:“何必呢?何至于此啊?”   宝钗就道:“全都是哥哥的不是,回头儿我与妈妈赶了哥哥来给俭四哥道恼。俭四哥若是气不顺,要打要罚,全凭俭四哥说了算。只求俭四哥莫要恼了薛家。”   李惟俭叹息道:“薛妹妹都这般说了,我还有何好说的?此事便揭过了,咱们重新来过。”   薛姨妈松了口气,连忙道:“总不能委屈了俭哥儿,我听说俭哥儿伤了,我家库房里存着不少好药材,正好给俭哥儿送来了一些。”   宝钗闻言行到门前,唤过莺儿,将几个油纸包提了来,轻轻放在桌案上。   李惟俭连道‘不必’,薛姨妈却偏要强送。拉扯一番,李惟俭到底收下。   待重新落座,薛姨妈心中有了些底,说话也顺遂起来,道:“俭哥儿既然不恼了,可否把那案子给撤了?不为旁的,宝钗要小选,若是查出家中有案子,只怕不美。”   薛宝钗还有过入宫当宫女的经历?电视剧上演了吗?   这回李惟俭真是极其惊讶地看向了宝钗。宝钗与其对视一眼,也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心生羞赧,连忙垂头避过。   李惟俭回过神来,说道:“姨太太既然开了口,我自无不可。只是……此事只怕如今我也做不得主啊。”顿了顿,他道:“昨儿碰巧严奉桢相送,凶徒突然来袭,我与琇莹一时不察,竟让凶徒伤了他。   姨太太也知,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么一遭?若不消去其心中火气,只怕这案子难撤啊。”   “啊?俭哥儿不是与那位二公子交好,一见如故吗?就不能劝说劝说?”   李惟俭摇头笑道:“姨太太说笑了,我来京师才几日,再是一见如故又有几分情面?此事……难啊。”   “这——”薛姨妈连忙抓了李惟俭桌案上的手,哀求道:“俭哥儿,好歹先劝劝再说。薛家就蟠儿一个男丁,可不能出事儿啊。若劝成了,俭哥儿但有要的,薛家有的,我都给了。”   李惟俭闻言心中一动,禁不住瞥了眼宝钗。宝姐姐端庄大气,瞧着就宜家宜室。他思忖着,这会子若要宝钗以身相许,也不知薛姨妈会如何做想。   奈何趁人之危有违人设,他做得却说不得。   他这一瞥,却让宝钗心头一跳。几乎瞬间生出与李惟俭一般无二的念头来:若俭四哥提亲,那……   不觉间霞飞双颊,宝钗暗暗双手绞在了一处。   李惟俭就道:“姨太太既然这般说了,那我就勉力一试,成与不成,姨太太事后莫要怪我就好。”   薛姨妈大喜:“哪里的话儿?我心里只有感激,俭哥儿,那我就等着伱的信儿。”   又略略盘桓,薛姨妈便带着宝钗起身告辞。李惟俭送到门前,直到薛姨妈、宝钗进了东角门,这才转身回返。   他心中不禁冷笑,先前瞧不上自己,如今临时有事才来烧香,呵,晚了!   劝说?没问题啊,不把薛蟠劝进大牢,他李惟俭岂不是谁都能算计到头上了?   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最好拖延上一阵子。待那水泵造出来,自己与严家深度绑定,这才好从中操作。   对了,这里头还有贾蓉、贾蔷。这俩混账一时半会寻不到错漏,不急,总有报还的时候。   进得正房里,琇莹正美滋滋往发髻上比划着珠花,转身瞥见李惟俭进来,当即上前表功道:“公子,我今儿差点说漏了嘴,还好反应过来遮掩了过去。姨太太跟宝姑娘都没起疑呢。”   “做得好,我就知道你能办好。”   琇莹拍着胸口嗔道:“公子不知道,我方才吓得心儿险些跳出来了呢。”   李惟俭扫了一眼,心道这就胡说了,不过是尖尖角,哪里就跳出来了?   他过去在椅子上落了座,晴雯就冷着一张脸过来道:“姨太太也真有脸,四爷先前儿救了她们一家子,那薛大爷不知感恩还……还起了脏心,活该被四爷教训。结果还不知悔改,竟叫强人来暗算四爷!”   晴雯方才虽退了出去,可房中说话声儿不小,她零星听了几嘴,便忖度了个大略。小姑娘眼里不容沙子,气哼哼的模样,奶凶奶凶的。   “要我说,方才四爷就不该答应。让顺天府拘了薛大爷去,省得来日阿猫阿狗都能算计到四爷头上来。”   李惟俭就笑道:“你呀,这话屋里说就得了,可不好在外面说去。”   晴雯梗着脖子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就是说了,外人也只会说薛家的不是。”   “薛家落了不是,恼羞成怒一准儿会来寻你的不是。莫忘了姨太太与太太可是亲姊妹。”   晴雯就不言语了,心中也知道李惟俭是为她好。   正在此时,红玉瞧见外间有人进来,连忙到门前瞧清楚了,随即转头道:“四爷,大奶奶身边儿的素云来了。”   “哦?”   只须臾,素云便快步进来。见了礼,忙道:“今儿才得知四爷昨儿晚上遭了埋伏,大奶奶急坏了,打发人四下打听了好一通,得知四爷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原本大奶奶要过来的,可这会子正在教导三位姑娘。又想着前儿刚来过,人多嘴杂的,总不好来的太勤,就叫我来看看四爷。”   李惟俭道:“我没事儿,让大姐姐费心了。”   “四爷没事儿就好,那我就不多留了。”   素云屈身一福,告辞离去,李惟俭忙让红玉去送了一程。   喝过了茶水,李惟俭正要起身去书房,红玉却领着一人进来了。   李惟俭一瞧,身上背着小巧包袱,眉心一点胭脂痣,这不是香菱吗?   “这……似乎是姨太太身边儿的丫鬟?”   红玉有些憋闷,道:“她叫香菱,”转头看向香菱,“你还是自己说罢。”   香菱低声说道:“太太说四爷伤了,怕伺候的人手不够,就打发我来伺候四爷。”   红玉气得快冒烟了。四爷房里本就有个狐媚子晴雯,如今又来了个不输晴雯的香菱,这来日她哪儿还有上进之日啊?   李惟俭暗自思忖,这只怕是宝钗的主意了。自己不过多瞧了一眼,转头儿就将人送到了跟前儿。就是不知回头儿自己多瞧宝钗几眼,薛姨妈舍不舍得将宝钗也送来。   香菱闷声半晌,始终没听李惟俭说话,又窸窸窣窣自怀中掏出一封契书,轻手轻脚走到李惟俭面前,将那契书放在了桌案上。   “四爷,这是我的身契。”(注一)   李惟俭将身契收好,他知晓香菱身世,却也不好毁了身契。大顺律,不曾转为良籍,毁坏身契者视为逃奴。   他心中可怜香菱,想着来日总要寻了其生母,让其骨肉团聚。   “那便留下吧,红玉,你带她去安置了。”   红玉再是如何,这会子也有了小性儿,说道:“四爷,西厢只怕安置不下了,香菱只能先去东厢凑合凑合了。”   李惟俭道:“晴雯不是要留我房里吗?先让香菱去西厢安置了,以后住不开再说。”   红玉应了一声,瘪了瘪嘴,这才引着香菱去安置。   诸事停当,李惟俭去到书房里写写画画。忙活了一阵,本道今儿再没旁的事儿了,不料,红玉又跑来说了一桩事。   “四爷,我方才听过路的婆子说嘴,说今儿是二姑娘的生儿呢。”   李惟俭道:“这却糟糕,这会子才知道,只怕准备贺礼是来不及了。”(注二)   注一:原书中没标明,香菱到底有没有身契。各种说辞都有,我虽相信是薛蟠抢了人,来不及过契,但此书为了便于展开情节,采用前一种说法。   注二:贾府四春生日,元春一月一,探春三月三,主流观点认为迎春二月二、惜春四月四,这里采用此观点。 第24章 庆生儿李惟俭显才情 得水泵李复生欲   打井   “这却糟糕,这会子才知道,只怕准备贺礼是来不及了。”李惟俭蹙眉略略思量,一时不得其法,干脆问红玉:“往常哥儿、姐儿庆生都送些什么物什?”   红玉就点算道:“四爷想多了,也不用多贵重,总是一份心意就是了。去岁宝二爷生儿,姐儿们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李惟俭顿时松了口气:“这倒是简单了。”   他放下铅笔,选了一支湖笔,那红玉便贴心的过来研墨。李惟俭蘸了墨汁,略略凝神,随即挥毫泼墨,写下一首词来。   馆阁体的字迹瞧着只是端正,出彩的却是那阙词。红玉粗通文墨,瞧着李惟俭提笔书就,禁不住心中默念一遍,顿觉极为应景儿,赞道:“四爷好才情,这词二姑娘瞧了定然欢喜呢。”   李惟俭笑了笑没说话,待墨迹干了,便让红玉送将过去。   红玉仔细迭好纸笺,又用红纸封了,忙不迭出了小院儿,朝着贾母院儿寻去。   一路穿堂、过厅,不片刻到得贾母后院儿的花厅前,遥遥就听得内中丝竹、吟唱,时而还传来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门前候着的是大丫鬟琥珀,见了红玉就笑道:“红玉怎么来了?”   “琥珀姐姐,俭四爷才得了信儿,紧忙写了一阙顶好的词,就打发我来给二姑娘庆生儿。”   琥珀就道:“俭四爷有心了,这会子老太太、姑娘们正听戏呢,你进来略略等等。”   “好。”   红玉随着琥珀入内,转过屏风就见内中摆开了席面,贾母、珠大奶奶、琏二奶奶、三春、宝玉、宝钗围坐了,正瞧着请来的几个小戏子咿咿呀呀的唱着。   唯独不见了黛玉,红玉就想着,应是林姑娘的病还没好,也不知四爷送的药管不管用。   一折子戏唱罢了,换了个女先儿上来说古,琥珀使了个眼色,红玉赶忙上前见礼。   老太太、奶奶、姑娘、宝二爷的叫了一通,这才道明来意。   “四爷方才得了信儿,实在匆忙,一时没准备,就写了阙词为二姑娘庆生儿。”   说着,红玉便将红封递到了迎春面前。   迎春略略不知所措,探春就催促道:“二姐姐快瞧瞧,俭四哥到底写了什么词。”   宝玉也凑趣道:“写得好也就算了,写的不好,那就罚俭四哥重新来过,总要让二姐姐满意才好。”   迎春羞赧着,将红封拆开,翻开内中纸笺,便见其上写着一阙迎春乐:   春光九十花如海。   冠群芳、梅为帅。   斯花品列番风外。   偏迎得、春来赛。   未有花时春易买。   笑还占、中央色在。   谁与锡嘉名,争说道、金腰带。   探春在一旁瞧着,循着文字一字一句念将出来,待念过了,赞叹着说道:“俭四哥果然有才情。”   贾母面上露出笑容,不住的颔首道:“俭哥儿有心了,这词顶好。”   陪坐一旁的王熙凤又扮起了破落户,说道:“老太太说好,那定然是好的。就可惜我这识不得几个字儿的,只听着朗朗上口,偏生不知好在哪儿了。咯咯,要不珠大嫂子给分说一二?”   李纨只笑着摇头,那爱现的宝玉就道:“二嫂子,这前面儿的,是说迎春花不惧春寒料峭,其后两句好似听过,应是俭四哥化用了旁人的句子?”   李纨言简意赅:“是化用了赵侠师的清平乐。”   宝玉合掌,道:“是了,殷勤先去迎春,乞与黄金腰带,这词合起来是赞二姐姐品格似迎春花,乃是花中金腰带呢。”   王熙凤笑着打趣:“诶哟哟,这又是清平乐、又是赵什么的,我可记不住。就记得宝兄弟最后一句,迎春花是金腰带。”扭头看向惜春、探春:“你们两个快搜搜,二姑娘别是真个藏了金腰带。”   贾母乐得连连后仰,拍腿大笑:“你这泼皮破落户,好生生的词到了伱嘴里反倒糟践了!”   花厅里又是一阵顽笑。待红玉要告退,贾母就道:“俭哥儿这些时日忙着呢?”   红玉不敢怠慢,连忙回话道:“回老太太,四爷得了少司寇、大司空的赏识,肩膀头儿挂着伤也不得闲呢。”   “忙好,忙点好啊。这仕途经济,说来说去总要看有没有人提携。你回去知会俭哥儿一声儿,得了闲儿过了一遭,就说我有些日子没见,想见见他呢。”   “诶。”   红玉笑着应下,这才屈身一福告退而去。   花厅里,女先儿说到精彩处,便只余下说古的声音,各人却是各有念头。   王熙凤最是精明,略略思忖便知,老太太这是得了信儿,看在李纨的面儿上护着李惟俭呢。   王熙凤能想到,李纨、宝钗自然也能想到。于是前者嘴角噙了些许笑意,后者虽陪着笑,可那笑容里有几分是真却不好说了。   老太太出面儿护着李惟俭,那岂不是正对薛蟠,连带着薛家不满?   宝钗思忖了半晌,愈发觉着这花厅里如坐针毡。   探春、惜春年岁还小,不知言语里的机锋。后者便是知道了,也漠不关心;前者则偷偷想着,下月就是她的生儿,也不知俭四哥能不能也送来一阙得她意的词。   宝玉目光发散,却想着李惟俭的词是不错,他总要想出一阙更好的来。奈何一时间寻不见灵光,急得好似猴儿般抓耳挠腮。   二姑娘迎春这会子同样心不在焉。姊妹中她年岁算长的,素日里是个绵软的性子,少有人能想起。也唯有生儿这日,她才受了回瞩目。   那俭哥儿早前儿送了迎春花图样子的缂丝团扇,如今又送了一阙迎春花的词,都极得迎春的心思。她暗暗回想着俭哥儿的面容,奈何当日匆匆一瞥,到如今反倒模糊了。   她暗暗有些恼,想着来日再见了,总要记下才是。又想着,也不知俭哥儿生儿时自己该送些什么。   是了,珠大嫂子说俭哥儿在过生儿就十四了,与自己年岁相当……啐,不该想这些的。   打定主意不去想,偏生心中种了种子般生根发芽,想的远了,迎春禁不住晕红了面颊。亏得方才吃了酒,不然一准儿成了笑话。   ………………………………   这日过后,一连几日相安无事。   迎春生儿后,李惟俭一早去寻了严奉桢,将米涅步枪的图样子奉上,又与其秘议了一番。   严奉桢得了图样子心中好似长了草,寻思左右都是为李惟俭出头,李惟俭既求他隔几日打发人去顺天府催问,他便照做就是。   反倒是这米涅步枪不好摆弄。大顺新式火铳膛线是匠人手工拉出来的,如今要造螺旋曲线,也得手工去造。匠人们没人做过,只怕拉制起来没个十几、二十天是不成了。   严奉桢一门心思扑在新火铳上,那案子两方较力,顺天府推官傅试干脆使出了拖字诀——停了刑讯,也不给倪二传话,傅试本人干脆告了病假回家休养。   薛姨妈头一日还说领着薛蟠来给李惟俭道恼,转天就没了下文。李惟俭忖度,大抵薛蟠那厮拉不下脸面,又犯了牛脾气?   薛姨妈自己倒是寻了李惟俭两次,每次李惟俭都拍着胸口保证,已经劝过了严奉桢,奈何二公子气儿还没消,只怕这桩案子一时半会儿撤不得。   薛姨妈又从王夫人处得知,那二公子隔三、两日只打发了下人去顺天府过问一嘴,既没下帖子,也不曾亲自到场,便以为李惟俭果然使了力,只盼着时日一长,那严奉桢消了气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惟俭又抽空去拜见了贾母一遭,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闲话儿,又被留了晚饭。   余下的时间里,李惟俭七拼八凑的,自己造了一架测风速的小物件。   那物件儿极为简单,下面一个基座,上头是长杆,再往上是车轴,车轴上连着风向标,风向标后有一兜风竹板。   这物件儿能指示风向,依着风力大小能给出大略的刻度。有了这东西,配着新式火炮数据,用此前的微积分公式就能推导出大略的射程表。   自然,这射程表不会太精准,再说前装滑膛炮也用不着那般精准。李惟俭只消比钦天监那帮子人稍稍精准一些就足够了。   只是这火炮试射是个长期的活计,只怕还要三两个月光景才能测完。   这日辰时刚用过早饭,就有婆子来传话,说大门外有内府的人来知会,说李惟俭定做的物件已然造好了。   李惟俭顿时大喜!忙不迭带着琇莹,会同吴海平,一主二仆三人乘了马车直奔黑龙潭。   这日不凑巧,郎中吴兆松去了忠勇王跟前儿议事,接待李惟俭的便只是那匠人出身的陈主事。   交了六十两银钱,陈主事将李惟俭引到一处偏厅,随即命人将那水泵抬了上来。(注一)   李惟俭只瞧了一眼就道:“铜的?”   那陈主事木讷道:“吴郎中说李公子急着要,这铜总比铁容易打制,我就用了铜。”   难怪先前陈主事开出八十两的价钱,李惟俭只看这一大坨铜料,只怕就值个二十多两银子,再算去工钱以及开模等抛费,这六十两银钱一点儿都不贵!   李惟俭探手摸索着水泵,一旁的陈主事又道:“李公子放心,我先前试过了,的确比原先省力了些。”   何止是省力那般简单?   李惟俭不好与陈主事掰扯,干脆笑着拱手道:“如此,多谢陈主事。我先叫人搬回去试用一番,若得用,说不得来日还会再寻陈主事多打造一些。”   木讷的陈主事终于有了些精神头,感叹着说道:“模具都是现成儿的,李公子若再来定制,我一定便宜些。”   李惟俭不再废话,看着几名匠人将百多斤重的水泵抬到马车上,随后辞别陈主事,催着吴海平赶车一路朝着严家而去。   巳时两刻,严府正门巷子里早早的就挤满了车马、官轿,往来严家几趟,如今李惟俭早已轻车熟路,再不用走正门。   吴海平赶着马车到了严家后面的巷子,李惟俭跳下马车与守门的仆役说了一声,那仆役便将李惟俭让进了的侧园。   他在园子里等候,仆役打发小厮去告知严奉桢,不片刻严奉桢就顶着一双熊猫眼行了过来。   严奉桢遥遥就笑道:“复生既来了,径直去书房寻我就是,怎么偏要我出来迎你?”   李惟俭拱手作礼:“今儿我带了个物件,正要请景文兄瞧一瞧。”   严奉桢略略思忖,就道:“那水泵造好了?”   “正是,还请景文兄打发仆役将那水泵抬进来。”   “哎,不过一个水泵,哪儿比得了螺旋膛线火铳要紧?”抱怨了一嘴,严奉桢还是命人叫了人手,七手八脚自后门将那百多斤的水泵抬了进来。   安置在侧园抱夏后的水井旁,严奉桢绕着水泵观量了半晌,蹙眉道:“复生,你这水泵有些意思,却与外面的不同。不知有何名堂?”   “有何名堂,一试便知。”李惟俭冲着吴海平点点头,吴海平便将两截熟牛皮缝制,又用鱼胶密封了的管子接在了水泵两端,随即一头垂进水井,一头丢在花圃里。   又将摇把安装上,吴海平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嘿’便开始奋力摇动。   嗡嗡声响中,摇把带动齿轮,叶轮飞速转动,因着上下压强变动,不片刻大气压强便将井水压了出来。   瞧着汩汩而出的井水,严奉桢终于有了些兴趣,说道:“诶?若是换成铁的,勋贵富户之家倒是能买上一些。”   说罢严奉桢又摇了摇头,勋贵富户家中奴仆成群,打水自然有奴仆去做,又何必采买劳什子的新式水泵?估计也唯有那些潜心实学,又小有家资之人才会花这份儿银钱。   “我想差了,只怕不成。”   李惟俭说道:“不成就不成,本就没指望卖这水泵。景文兄,今日在下有一事相请,还请景文兄万勿推脱。”   严奉桢‘啧’了一声,蹙眉嗔道:“你我一见如故,做这般样子给谁看?有话直说就是了,可是要我催问那案子?”   “案子不急。”   “那是?”   李惟俭笑着道:“可否容我找了人在这园子里再打上一口井啊?”   注一:李惟俭造的是蜗壳离心泵。1689年,丹尼斯·帕潘发明了直叶片的蜗壳离心泵,而弯曲叶片是由英国发明家John Appold于1851年发明的。文中大顺顶尖技术不逊西洋,能造出此物。   这段话写自九月三十凌晨五点,看过我回话的大抵都知道,我是在双开,同时写两本书。   另一本就不说了,扑得姥姥都不认得。自己不信修仙那一套,偏要去写,写来写去就扑了。   干脆还是转写历史吧。红楼初看是中学时,这些年影视剧、文章、视频解析没少看,终于有了动笔的心思。   初衷是尽量贴合原著,贴合原著人物性情,内中加了古典工业,本人又是个考据党、合理党,所以基本上码字一小时,查资料小半天,实在快不起来。   这一章或许不精彩,但足足用了六个小时,天都亮了!!!   我知道铺垫的有些长。我知道怎么写会爽,不外乎怼天怼地怼空气,装逼打脸,贾母、贾政各种震惊。然后十二金钗尽收。   或许这样写成绩会好一些,可还是那句话,自己不信的,就写不好。   这本书被所选的编辑组淘汰,几个编辑全都认定不合格,而后被现在的编辑捡了,分到了大女主专项。   首轮推荐数据平平常常,问追读编辑没说,可能是怕打击到我。   哎,各位养书的君子,恳请各位每周二一定要追读啊,不然养书真的会养死的。   聒噪几句,睡了。 第25章 双悬日月照 黛玉生辰近   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   “啧!”严奉桢面上写满了不满:“些许小事,复生言语一声就是,何必这般郑重?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复生只管打,若差银钱,我还能凑个十两、二十两的。”   李惟俭笑道:“景文兄帮了大忙了。银钱不用费心,我手头还算宽裕。”转头,李惟俭叫过吴海平,吩咐其立马去骡马市寻那刘家父子,今日就开始打井。   吴海平借了严家马匹去了,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到书房里小坐了一会子,转头吴海平就领着刘大来了。   要打井,须得先行选址。李惟俭在侧花园里溜达一圈儿,随手选了一处花圃,严家仆役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处花圃清理了个干净。   刘大只身而来,俩儿子雇了马车,稍后会将一应物什送来。   李惟俭指着那刚清理过的花圃:“便在此处打井。”   “这……请容小老儿先去浮土,烧上一烧。”刘大说道。   “烧?”   李惟俭有些不解,那刘大也不废话,借了工具掘地三尺,挖出一块小坑来,随即跳进坑里,窸窸窣窣自袖中掏出一团干艾草与火折子来,吹燃火折子点燃艾草,随即尽力贴近地面。   待那艾草燃烧殆尽,掬起一捧下层灰烬,呈到李惟俭面前,皱着眉头道:“李公子,此地只怕不宜打井啊。公子且看,土质泛黑,强行打了井,只怕出的也是苦水。若要打井,当选一处炙地泛白、黄二色为佳,泛白水淡,泛黄必是甜水。”   哈?还有这种法子?   李惟俭思量了半晌,大抵想明白了,这大概是酸碱反应啊。哑然而笑,他随即说道:“是苦是甜不用你管,你只管在此处往下凿井就是了。”   刘大打了一辈子井,还头回听闻如此要求。苦着脸道:“李公子——”   不等他说什么,一旁的吴海平就叱道:“你这老儿废话真多,让伱打就打,左右又不差你银钱。”   “哎,那小老儿就听李公子吩咐。”   打井可是个技术活,不是说几个人抡起镐头就能打井了。待刘大的两个儿子押着马车过来,自车上卸下檩木、绳索、空心楠竹与硕大的辘辘。   父子三人一通忙活,先用檩木立起脚手架,将那辘辘悬起来,申时将近才开始打井。   二月里,京师气温夜里结冰白天化,表层冻土二尺有余,掘开了下方便是松软的黄土。   李惟俭在严家蹭了一餐,眼见天色将暮,正要起身告辞,不想严希尧此时回来了。   李惟俭赶忙去拜见,于书房里见过礼之后,少司寇严希尧就笑问:“复生今儿开始打井了?”   “是。”   “可有把握打出甜水来?”   “不敢说十成十,九成把握还是有的。”   这地下水分作浅层与深层,浅层指的是第一个不透水层以上的地下水,水量直接由降水补给,受天气影响不说,京师百万人口,人吃马嚼,吃喝拉撒尽数泼洒在了地面,再由雨水渗到浅层地下水里,这打出的井水不苦才怪!   深层地下水则不同,打穿了第一个不透水层,其下的地下水水质好,且水量较为稳定。   几百年后新世纪初那几年,京师报纸上天天嚷嚷着地下水空了,千万人口外加各类工厂,地下水不抽空才怪。如今却不用考虑这些。   严希尧见李惟俭胸有成竹,便含笑颔首:“复生既如此说,那就勉励一试就是。”顿了顿,话锋忽而一转,说道:“昨日才听景文说,前几日复生被贾家子弟算计埋伏了?”   李惟俭赶忙起身躬身一礼,面上惶恐道:“一些小事,不想竟惊动了大人。”   那严希尧却面色一变:“诶?光天化日,指使凶徒围殴士子,怎能说是小事?再说如海既将复生引荐给我,我自然当复生是后辈子侄,理应照应一二。”   “额……大人的意思是?”李惟俭隐隐有几分猜想。   严希尧貌似漫不经心道:“那指使之人,可有荣国府贾琏?”   这严希尧虽擅实学,官职却是刑部左侍郎!东平郡王兵败青海,弹劾虽不是严希尧,其后三司会审严希尧可是主审。   说白了,严希尧此人就是今上手中的一把刀!   今上御极至今已十年,朝堂上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暗流涌动。   当年承天门之变,军中支持废太子的将领拥兵打到承天门前,今上率兵来援,前脚儿剿灭了乱军,后脚儿率兵闯入大明宫中,转天太上皇便下诏禅让。   太上膝下四子,自废了太子后,太上属意的是那忠顺亲王。偏今上与忠顺亲王水火不容,生怕其登基后对自己不利,这才行险一搏,从而侥幸功成。   承天门之变后,今上根基不稳,借着废太子作乱,不断打压四王八公等权贵,是以贾赦、贾珍袭的爵才是一等神威将军与三品威烈将军。宁国府贾敬更是辞官避居城外玄真观。   贾家为了迎合今上,这才将贾元春送进了宫中。   饶是如此,因着今上得位不正,且屡有苛待权贵、士大夫之意,是以朝堂里拥戴太上皇的依旧大有人在。民间有僭越之语流传,谓‘双悬日月照乾坤’,此语可谓一针见血。   身为今上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严希尧窥见四王八公的破绽,又怎会无动于衷?   贾家与李惟俭八竿子打不着,他如今在意的只是大姐姐李纨,又哪里在意贾琏的生死?奈何他细细思量,此事强行构陷只怕不美。   于是蹙眉拱手道:“大人,此事出钱的是皇商薛家的薛蟠,雇打行的是宁国府的贾蓉、贾蔷,只怕攀扯不上贾琏。”   “哦,”严希尧平淡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不在意。“既然如此,那就先作罢。”顿了顿,说道:“薛家可是故紫薇舍人那个薛家?”   “正是。”   “呵,金陵四大家,贾史王薛,好大个名头!复生莫要管了,此事我自有思量。”   瞧这意思,严希尧这是要朝薛家动刀子?   李惟俭正琢磨给薛蟠长长记性呢,这机会不就来了?   他当即说道:“大人,据闻那薛蟠在金陵打死了人,走了门路,报了个暴病而亡。”   李惟俭抬起头来,与严希尧对视了一眼。他目光貌似清明一片,严希尧却是成了精的狐狸,哪里不知他的意思?   严希尧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罔顾王法,好大的胆子啊。我知道了……此事不急,来日定要给复生出一口气。”   躬身拜谢,李惟俭这才退下。   乘着马车自严家离开时,外间天色已暮。李惟俭歪在马车里暗自思忖,他如今还不曾起势,行事须得借势而为。   此番虽说算是与严希尧一拍即合,可有一就有二,李惟俭可不想日后做了严希尧的门下走狗。   想到此节,李惟俭幽幽道:“还是得起势啊。”   一旁的琇莹没听清,问:“公子说什么?”   他就笑着道:“我说得上进啊。”   瞧着懵懂的琇莹,李惟俭想着,只待打出了深层水,仔细谋划一番,最差是挖出第一桶金,若一切顺遂,说不得就会小小起了势!   车辚辚,行了两刻停在宁荣二府私巷前,吴海平操着一根齐眉棍将李惟俭、琇莹送到侧门,这才又驾着马车绕到前门。   李惟俭带着琇莹进了侧门走不多远,就见平儿领着丫鬟婆子自东北上的小院儿行出来。   迎面撞上,彼此笑着见过礼,李惟俭就道:“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平儿就笑道:“来给俭四爷的丫鬟放月例银子啊。”   放月例银子?这上旬还没过怎么就放了?素日不都是中旬才放吗?   好似情知李惟俭会有此问,不待他出口,平儿就道:“正月里月例银子迟了几日,阖府上上下下都埋怨二奶奶。二奶奶生怕再担了埋怨,这回啊,干脆就提前个几日。”   “原来如此。”   话儿是这么说着,李惟俭心中却纳罕,听说正月里月例银子就迟了几日,按说王熙凤理应挪用月例银子往外放钱了,怎么二月里又不放了?   他却不知,倪二进了顺天府大狱,来旺儿一时间寻不到可靠的人手,王熙凤放债一事就此耽搁了。   平儿道:“四爷先回吧,我还得去别处放月例银子呢。”   “好,平儿姑娘慢走。”   辞别平儿一行,李惟俭刚进小院儿,就见红玉喜滋滋的迎上来,甜甜叫了声:“四爷回来了。”   李惟俭就道:“笑的这么好看,一准儿是有好事……莫非是得了月例银子了?”   红玉面色骤变:“吓!四爷能掐会算不成?”顿了顿,恍然嗔道:“四爷定是撞见平儿姐姐了。”   李惟俭仰面而笑,负手迈步进了正房。   他刚落座,晴雯、香菱也进了正房。褪去外裳、打水净手、奉茶伺候,待李惟俭悠然落座,心中不由得感叹,说古代不如现代享受的,那是不知此时大户人家的做派。也就是夜里娱乐少了一些,嗯……他目光扫过面前三个娉婷婀娜、娇俏可人的丫鬟,忽而觉着再过二、三年娱乐只怕也不缺了。   晴雯将温热的茶水放在李惟俭面前,说道:“四爷,今儿放月例银子了。”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道:“你回头儿支半吊钱补给红玉。”   晴雯瘪瘪嘴,说道:“四爷,香菱不算府里的,方才没得月例。”   李惟俭看向香菱,香菱连忙垂了螓首。他就问:“香菱,你在薛家月例是多少?”   香菱声如蚊蝇,低声说道:“二两。”   红玉骇了一跳:“二两?姨太太家果然豪奢,一个丫鬟竟给二两的月例!”   便是替香菱出头的晴雯也吓了一跳,想不通为何月例会这般高。   李惟俭倒是心下了然。呆霸王薛蟠抢了香菱是要收进房里的,因着年岁以及薛姨妈阻拦,这才拖延了下来。可素日的月例,却是比照着姨娘发的。   李惟俭说道:“我房里没姨太太家豪奢,先将你月例定做一吊钱吧。”   香菱呆呆的应了声,再没旁的话语。   晴雯扭身进到暖阁里,取了装银钱的锦缎匣子,将早就兑好的铜钱发给了红玉与香菱。   红玉喜滋滋的领着香菱上前道谢,随即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来:“四爷,这几日我搜罗了府里头主子们的生儿,都记在这上头了。”   “有心了,”李惟俭接过来扫了一眼,眉毛一挑,说道:“咦?林妹妹是二月十二的生儿?”   “是呢。”红玉应着。   今儿是二月初七,算算没几日了。二姑娘迎春生儿时,仓促之际送了一首词,黛玉生儿总不能还如此潦草。   李惟俭便琢磨着,待明日去街面儿上转转,总要给黛玉选个可心的贺礼才是。   夜里,李惟俭斟字酌句、三易其稿,终于将PPT……稿子定稿。起身离了桌案舒展身形,刚出了书房,便有丫鬟上来低声道:“四爷,可是要歇了?”   “嗯?香菱?”   李惟俭凝神观量,这才发现今儿留在房里的竟然是香菱。   香菱垂着螓首道:“晴雯身子不爽利,原本要琇莹来四爷房里的,可琇莹一早儿就睡了,叫了几声都叫不起……”   李惟俭乐了,心道琇莹这憨丫头不中用啊!多好的机会,白日里还说要上进呢,结果就这?   至于红玉……除非红玉升了二等丫鬟,不然晴雯一准儿拦着。   他瞧着香菱说道:“你跟晴雯很合得来啊?”   香菱低声道:“我见晴雯每日读书识字,就教了她如何写字。”   原来如此。晴雯那小性儿,丫鬟身小姐心,自问不比府里的姑娘差到哪儿去,心气儿不是一般的高。唯独差在了不曾读书认字上,她又是个公私、恩怨分明的,香菱帮了她,晴雯自然要报之以李。   想到来日香菱拜师黛玉学做诗词,李惟俭就道:“读书明目养心性,我书房里有不少书,你白日里得空儿自己翻看就是。不过不要乱动桌案上的书稿。”   香菱抬起头讶异的与李惟俭对视一眼,随即又闷下头来,低低的应了一声:“嗯,谢过四爷。”   依旧声如蚊蝇,只是声线不再似先前儿一般平如秋湖,略略的抖动,恰似女孩子心弦中的一点小雀跃。   香菱便想着,晴雯、红玉、琇莹果然没说错,四爷是好人呢,最会体谅下人。   忘记定时了。。。。   ps:写错了,忠顺王写成了义忠亲王。已修改。 第26章 就此揭过?   伺候了李惟俭洗漱,香菱也洗过了进到暖阁里,上到塌子上卷了被子睡去。   许是脱离了那呆霸王的魔爪,李惟俭又是个待人和善的,香菱睡得极为踏实。二月里天气转暖,那熏笼里加多了炭,半夜迷迷糊糊间,香菱便将中衣散开,踢了被子,身上只着一件儿藕粉色绣花的小衣。   转天清早,李惟俭自睡梦中醒来,起身便见到塌子上云鬓散乱,伸着藕臂露着菱脚,脖颈间露出一抹粉腻,兀自还在酣睡的香菱。   李惟俭瞧得心火升腾,默默念叨了好一阵也不曾平息,暗骂一声妖精,干脆窸窸窣窣自己穿了衣裳。   清微的响动惊醒了香菱,她睁开眼迷糊了好一阵,这才紧忙起身,胡乱系了中衣,趿拉了鞋子过来:“四爷醒了?我伺候四爷穿衣裳。”   她俯身为李惟俭系衣裳,忽而便觉李惟俭呼吸略显粗重,略略诧异,随即自己低头一瞧,当即‘呀’的一声捂紧了心口儿。   李惟俭就笑道:“我自己穿就得了,你先穿好衣裳吧。”   他三两下穿好,下得床来外罩一身短打,提着角落里的木刀就出了门。香菱系好了衣裳,却垂着螓首鹌鹑也似的怔了好一会子,心中有些羞赧,想着若换成薛大爷,只怕方才就会将自己就地正法了吧?   为奴为婢,身若浮萍,万般不由己。香菱就想着,跟了俭四爷这般的,总好过那瞧着就似色中饿鬼的薛蟠。   想着俭四爷习练过后便要洗漱,香菱终于回过神来,穿了外裳,紧忙出了门。   春日里白昼渐长,东边儿晨曦放出霞光,院子里俭四爷摆出猿猴也似的架势,随着动作呼吸吐纳。另一边儿的琇莹呼喝有声,手中柳叶镖扬手便扎在靶子上,发出哆哆声响。   香菱闷声招呼一嘴,便去到东厢里低声催着两个粗使丫鬟打了热水来。   过得小半个时辰,俭四爷习练过后,香菱正要伺候着洗漱,红玉却来了。笑着与香菱说了几句话儿,顺手便接过了帕子,招呼着俭四爷擦洗了。香菱顺势站在一旁,目光怔怔的穿过木架子隔断,瞧着书房里书架上的书册。   俭四爷昨儿交代过,书房里的书册随意她翻看,想到此节香菱就有些迫不及待。   俭四爷洗漱过后,却到了该取早点的光景,红玉便将为俭四爷编发髻的活计交给了香菱,她则快步去取早点。   篦子轻轻梳过一缕头发,鼻息间还残余着蒸腾起的男子气息,李惟俭忽而对香菱说道:“可瞧见了可心的书册?”   香菱一怔,随即道:“远远瞧了几眼,没瞧太清楚。”   “书架上有《唐诗》《宋词》选集,你先瞧了。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等瞧过了,就再看那一本《词林正韵》,再瞧瞧旁的诗集,说不定香菱过上几个月就会作诗了呢。”   划过头皮的篦子略略一顿,香菱茫然道:“四爷……我……能行吗?”   “我瞧你是个内秀的,一准儿能行。”   听得此言,香菱心中有些小雀跃,不自查地翘了翘嘴角,停下的篦子继续梳动,开口连那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嗯,我听四爷的。”   过了一会子,红玉带着早点回返。   香菱与红玉伺候着李惟俭吃过了早点,本以为俭四爷总要辰时用过早饭才会出门儿,不料只用了早点李惟俭就带着琇莹出了门。   铺迭被褥,仔细洒扫,香菱今日干活极为利落,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正房里清扫了。   红玉忍不住诧异道:“香菱,今儿是有什么好事儿?瞧伱精神头儿比前几日好多了。”   香菱先是摇了摇头,顿了顿才开口道:“四爷许了我翻看书架上的书册。”   红玉笑道:“我瞧过了,都是些经史子集,还有些时文什么的,话本子一册都没有。咱们丫鬟认识几个字儿,不做睁眼瞎就好了,总不能比着府里的几位姑娘,也去悲春伤秋的吟诗作对。”顿了顿,见香菱有些不自在,红玉收了鸡毛掸子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四爷既然许了你,你尽管翻看就是。哦,莫要乱动桌案上的纸笺、书册。”   “嗯,四爷交代过的。”   “这会子没事儿,你去瞧吧,早饭我去取了就是。”   抹身,红玉捧着鸡毛掸子出了正房。香菱便轻手轻脚的进了书房,她停步书架前,看着满满当当几十本书册,忍住心中雀跃,目光搜检了一番,这才将一册唐诗抽取出来,随即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翻看起来。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沉浸于瑰丽多彩诗词的香菱却不曾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渐近,晴雯一手将汤婆子按在小腹,凑过来略略翘脚瞧了一眼,这才道:“怎么乱动四爷的书?”   香菱骇了一跳,手中忙乱了一阵这才抓住书册,抬眼见来者是晴雯,紧忙道:“不是乱动,早前儿四爷许了的。”   晴雯眉头舒展,嘱咐道:“四爷最忌讳旁人乱动书房里的东西,既是许了你,拿了书册去外头瞧就是,不好在这儿多留的。”   “嗯,我这就出去。”   两个丫鬟出了书房,晴雯噘着嘴道:“香菱,能不能再教教我怎么瞧戥子?昨儿明明会了的,一早儿起来又迷糊了。”   “好。”   两人前后脚儿出了正房,进到西厢里,香菱仔细将书册放在一旁,又教了晴雯一遍如何用戥子。   晴雯取了块碎银放在戥子上称量了一阵,先是舒了口气,继而蹙眉道:“气死人了,我好似被费嬷嬷骗了!”她捏起那碎银道:“这一块二两三钱,兑的那一块比这块还大,费嬷嬷偏说只有二两一钱!不成,我找她说理去!”   晴雯起得急了,许是牵动了小腹,顿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香菱就拦下道:“银钱过了手,人家不会认的。且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晴雯就噘着嘴道:“费嬷嬷果然不是好人,下次再也不信她了。”想了想,又道:“我下次还是寻平儿姐姐兑银钱吧。”   香菱没再言语,目光时不时的瞥向一旁放着的书册。   晴雯瞧在眼中,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看吧看吧,姐姐多读些书,说不得也能像戏文里那样儿中个女状元呢。”   香菱笑了下,连忙捧了书册,不片刻便沉浸在或豪迈、或婉约的唐诗里。晴雯又摆弄了一会子戥子,约莫着自己记熟了,便收起来,寻了针线绣起了荷包。   ………………………………   天气渐暖,李惟俭肩头的伤也渐好,便又换了马。他自己一骑,吴海平、琇莹兄妹一骑。   三人打马而行,先去到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李惟俭摆弄着简陋的风速仪,记录每次发炮时压板的刻度,再用三角函数测算弹着点距离。   如此忙了小半日光景,晌午时领着海平、琇莹进城随意吃了一口,便又朝着严家行去,看着刘家父子开凿新井。   这一日申时前,刘家父子三人轮换着凿井,卖足了力气,足足凿下去一丈深。换做旁的地方早就出水了,奈何京师土层太厚,那刘大估量着,怎么也要再打下去一二丈才会出水。   李惟俭不好总在严家蹭饭,临近申时便带着一仆一婢回返。绕过皇城,经过安福胡同儿时,端坐马上的李惟俭随意一瞥,随即凝神观量。   但见一灰一蓝两个一般昂藏的青皮自巷子里行出来,那二人与李惟俭视线交错便是一怔,随即扭头就跑。   李惟俭还在狐疑,另一匹马上端坐的琇莹却是个眼尖的,指着那二人道:“公子,那俩人是那日堵咱们的青皮!”   “拿下!”   李惟俭一声吩咐,海平带着妹妹琇莹催马就追。李惟俭却不曾动弹,连忙问过路旁行人,另一处胡同口所在,随即拨马便过去截了。到了另一处巷子口,遥遥见那二人狂奔而来,李惟俭翻身下马,探手便将马匹一侧插着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那两个青皮当即止步,扭头又要再跑,嘚嘚马蹄声中,海平与琇莹已催马赶到。二人飞身下马,海平撸胳膊挽袖子,抄起一根短棒;琇莹则干脆亮出了伞柄柳叶飞镖!   俩青皮对视一眼,撒手便将袖笼里藏的短棍扔了,拱手朝着李惟俭道:“这位公子,我们兄弟认栽了。可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惟俭道:“你说。”   “请人的是倪二,我们兄弟可不曾出手,这么算也不算与公子结仇吧?”   “有些歪理。”   后头的海平冷哼一声道:“不算结仇?要不是我妹妹飞刀伤了二人,你们两条杂鱼会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那蓝衣裳的扭头瞧了一眼,隐隐自海平身上嗅到了同行的气息,抱拳道:“事到如今,我们兄弟认栽,这位公子划下道儿来吧。”   李惟俭笑道:“这却不急,你们先说了姓名,家住何处。至于旁的,往后再说。”   那俩青皮狐疑一阵,灰衣的就道:“了不得咱们自己去投案,又不曾伤了人,顶多挨一顿板子就是了。”   蓝衣的点点头,随即说了这二人姓名。此二人是兄弟,一个叫丁如峰、一个叫丁如松,家住骡马市三条胡同儿。此一番是得了人雇佣,来安福胡同儿收账来了。   李惟俭就道:“好名字。今儿就暂且这样,海平,替我送送这二位。”   丁如松面上一变,急道:“这位公子,祸不及家人!咱们兄弟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李惟俭道:“你想多了,我是寻思着来日有差事要你们二人帮手,总得知道你们住哪儿吧?”   丁如峰、丁如松一琢磨也是,便不再多说。   这二人绕过李惟俭,身后还跟着个吴海平,错身而过时,李惟俭顺手将雁翎刀丢给了海平:“拿着防身,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海平撇嘴道:“两个见风使舵的泼才,我就是让他们一条胳膊都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少胡吹,让你拿着就拿着。”   海平提好雁翎刀,冲着李惟俭一抱拳:“公子擎好儿吧。”随即缀在那兄弟俩身后,快步出了巷子。   人走了,琇莹就凑过来道:“公子又乱发善心,那俩青皮一瞧就是做老了这一行的,打断一条腿都是便宜他们了!”   李惟俭笑着说:“打一顿不过出口气,留着他们说不得来日还有用呢。走,先去能仁寺左近逛逛,听说那周遭有卖猫儿、狗儿的。”   琇莹应了一声,行了两步到得马匹前,顿时懊恼道:“糟了,我不会骑马,早知就该让哥哥骑了去!”   “你哥哥骑马不好跟着那俩青皮。骑马还不简单?我带你一阵子就会了。”   李惟俭先将琇莹送上马,自己这才飞身而上,随即催马上前牵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缓缓朝着能仁寺而去。   能仁寺左近便是马市桥,顾名思义,这地方从前是贩马的地界。如今时过境迁,贩马的搬去了外城,左近倒是有不少贩卖猫儿、狗儿的小贩。   李惟俭与琇莹游逛一圈儿,却不曾寻见可心的,于是催马回返贾府。   刚转到宁荣街,正巧就撞见薛蟠追着两个妩媚风流的小相公自义学方向行来。   却说这薛蟠自那日被李惟俭暴揍一通后,龙阳之兴不减,转头儿自王夫人处得知了这贾家义学。   学中广有青年子弟,薛蟠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李惟俭见到的,便是薛蟠追着香怜、玉爱两个献殷勤。   这两伙人撞在一处,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看过去,那薛蟠却怔了好一会子。因着那一通拳脚,呆霸王心头打怵,又想起宝钗每日家催着他去道恼,这心头就愈发不快。   面上神情连连变换,想着总不好呛声起来再挨一通老拳,薛蟠就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李兄弟回来了?”   “嗯。”   “我这阵子一直忙着上学,原想着得了空再去寻李兄弟道个恼,不想正巧撞见了。这个……李兄弟,那晚我是喝多了,一时有些糊涂,李兄弟莫要见怪。”   “好说好说。”   “那便就此揭过,我还有事儿,回见!”   薛蟠潦草一拱手,忙不迭的跑了。李惟俭端坐马上,笑吟吟地瞧着薛蟠远去。心中暗忖,这厮真真儿是半点诚意也没有啊! 第27章 秦司棋代弟求饶 街边得拖枪挂印   “公子!”见李惟俭依旧笑吟吟的,琇莹就气恼道:“那姓薛的真是欺负人!”   “哪儿欺负了?人家方才明明道恼来着。”李惟俭说道。   琇莹这憨丫头信了李惟俭的话,兀自忿忿不平道:“还没欺负?方才分明没将公子放在眼里。也亏得公子脾气好,换了我哥哥,只怕早就打过去了。”   瞧着小姑娘气哼哼的模样,李惟俭笑着说:“这话当我面儿说就成了,可莫在外面乱嚼舌头。”   “哦,知道啦。”   李惟俭面上浑不在意,在角门翻身下马,将两匹马交给门子,又与门子说笑了两句。今儿却是古怪,素日里那门子得了好处,虽客气却少有恭敬,也不知怎了,李惟俭瞧那门子总觉着这会子极为恭敬。   他纳罕着绕贾府去到私巷的侧门儿,心中却想着薛蟠此人。无怪薛蟠有呆霸王之称,莽撞无智,仗着家世行事无所顾忌。当日李惟俭出手相援,事后薛蟠一口一个‘恩公’‘义士’的,只怕是将他当做了谈资。   至于心里头,这呆霸王从未将他视作‘恩公’。   李惟俭转念一想,这厮在金陵打死人都能脱身,舅舅王子腾又升了官儿,也无怪横行霸道。或许在薛蟠心里头,贾史王薛四家才是正经儿亲戚,北静王、冯紫英等才算是朋友。   至于他李惟俭,八竿子打不着,不过是来攀附贾府的穷措大一个,又算哪门子的亲戚?   世人从来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李惟俭从未指望旁人高看自己,但贬低自己还想踩上一脚?不把他掀翻了,他李字倒过来写!   他面上照旧挂着笑意,与琇莹自侧门进得贾府,行不多远便进了居停的小院儿。   红玉耳朵好似比旁人灵一般,早早儿迎将出来,说过两句问候的,包打听一般说起了府里头的大事小情。   “今儿宝二爷领着个秦二爷去见了老太太,说是改明儿那秦二爷要去义学读书呢。宝二爷在老太太跟前儿也吵着要去义学,老太太耐不住央求,到底应承了。”   “秦二爷?”李惟俭略略诧异。   红玉就道:“是东府蓉大奶奶家的兄弟。”   他自然知道是秦钟,却没想到这会子宝玉与秦钟就搅在一处了。   那红玉又道:“宝二爷说来日要去寻了二老爷,得了二老爷准话儿才好去义学。”   “嗯,”李惟俭进到正房里,便见晴雯、香菱两个丫鬟放下手头活计迎了上来。他褪下外裳,说道:“还有旁的吗?”   “还有一桩,”红玉抢过外裳,迭放着说道:“后街住着个叫潘又安的小厮,今儿得了差遣跟着单大良去办事儿,结果路上被衙役给拿了。”   “拿了?”   “听说是巡城御使老爷当街就给拿了。”   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抄起晴雯送过来的温茶缓缓呷了一口,待放下茶盏,心头已有了几分猜想。   巡城御史不过正六品,虽说清贵,却哪里会无缘无故得罪了贾家?想起先前儿严希尧的点拨,不问自知,这定是少司寇的手笔!   他面色舒缓下来,颔首道:“我知道了。”转头看向晴雯:“去取一两银子来给红玉。”说着又看向红玉:“以后府里大事小情儿你都尽心打听着,再打听着有用的,老爷我还赏!”   “哎?哎,谢四爷赏!”红玉喜滋滋的屈身一福,起身就道:“四爷还不曾吃过吧?我去厨房取了晚饭来。”   返身,红玉脚步轻快的娉婷而去。   晴雯瘪着嘴剜了红玉一眼,深吸一口气,冲着呆呆的香菱道:“香菱,去打水来伺候着公子净手。”   香菱低声应了,也出了正房。于是房里便只剩下李惟俭与晴雯。   小姑娘略略犹豫,还是道:“公子,这几日姨太太来,下头的丫鬟没少得好处。琇莹得了一只金镯子,前儿红玉也得了一副珠钏——”   李惟俭笑着道:“怪哉,姨太太怎么没许你好处?”   “给了的,我没要。”晴雯就道:“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琇莹、红玉得了姨太太好处,只怕——”   “我知道了。”李惟俭道:“晴雯果然是个让人放心的。不过嘛,琇莹、红玉前脚儿得了好处,后脚儿都跟我说了。”   晴雯自嘲一笑:“原是与四爷说了啊,这倒显得我枉做小人了。”   “哪儿的话?晴雯这般忠义的,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呢。”   小姑娘被夸得红了脸,心头气恼顿消,嗫嚅道:“四爷就会拿话儿哄人。”   晴雯别过头去,心里却极熨帖,见李惟俭活动着脖颈,咬了咬下唇,便绕行到其背后,探出一双素净小手轻轻拿捏着。   李惟俭干脆阖了双眼享受。过得半晌,先是香菱打了温水来,跟着红玉又提了食盒回来。   几个丫鬟铺开碗碟,李惟俭正要动筷,忽而就听得外间有叫门声儿传来。红玉出去瞧了,回来面上古怪道:“四爷,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姐姐求见。”   “司棋?”   李惟俭心中纳罕,既不记得司棋这丫鬟,更不知为何来寻自己。   他放下筷子道:“许是二姑娘有事儿?请她进来吧。”   红玉应了一声,须臾便将司棋引了进来。   李惟俭坐定了看将过去,便见随着红玉进来个高大丰壮的女子,一袭藕粉色袄裙,外罩绣花暗红褙子,散挽云髻,鬓边斜插了一根清素银簪,七分颜色的面容上满是急切。   李惟俭瞧其面色,心中正暗忖着到底何事,就见司棋急走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了面前。   “俭四爷,求求您放过我表弟吧,他不过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俭四爷开了恩,来日我叫他做牛做马报答俭四爷!”   “哎?你这是做什么?”李惟俭连忙朝红玉使眼色:“快把她拉起来。”   红玉、香菱两个上前搀扶,奈何这司棋实在高壮,两人拉扯几下竟没将那司棋拉扯起来。   李惟俭就道:“伱这话没头没尾的,我都不知你表弟是谁、犯了何事,不若你先起来说明白了?”   他话是这般说,心中却有了猜想。那姓潘的大抵是那日堵门引开自己的小厮,八成儿就是这司棋的表弟。   那司棋听了话也不曾起身,只跪在那儿细细说来。   果然如李惟俭所想,潘又安便是司棋的表弟,在贾府充作小厮,因着年岁小也没正经差事,只是跟着各处管事的帮闲。潘又安许是觉着李惟俭是个没根脚儿的,得了贾蔷许诺,这才冒充门子诱骗李惟俭走侧门遭了埋伏。   说过了情由,司棋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求俭四爷看在我表弟年岁小的份儿上,饶过他这一遭吧!”   李惟俭沉着脸没言语,一旁的晴雯早已忍不住了,轻哼一声道:“年岁小?错非我们四爷练过武艺,琇莹带了飞镖,你猜五个打三个最后会是谁伤了谁?你轻飘飘一句饶过就饶过?好大的脸面儿!别说是你,便是二姑娘来了也没这般道理!”   李惟俭心中暗暗给晴雯点了个赞。这会子就需要晴雯这般的替自己发话,他一个主子,总不好为难个小……大丫鬟。   司棋急道:“我也知自己没那般大脸面,实在是……实在是没了法子。俭四爷,但凡您松松口儿,饶我表弟一遭。往后……往后您说什么我都应着!”   什么都应?   这话一出口,莫说是晴雯,便是红玉也拉下了脸儿来,恼道:“瞧你年岁长喊你一声司棋姐姐,你好歹要点儿脸面,这般没头没尾的话以后少在我们四爷面前说。知道的是你跟潘又安有私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四爷欺负人呢。你走吧,别逼着我骂人。”   “我,我不是……”   司棋抹着眼泪,哀求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就道:“旁的且不说,抓了你表弟的是巡城御史,我不过是个秀才,又哪里搭得上巡城御史?我看你还是再想想旁的法子吧。”   司棋瘫软在地,半晌,爬起来又给李惟俭磕了一个头,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表弟的错儿,他如今到不得俭四爷跟前儿,我就替他给俭四爷磕头赔罪了。”   “哎……”李惟俭只叹息一声,没言语。   司棋起身,茫茫然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行了出去。   人一走,晴雯便冷着脸子道:“以后院儿门把守好喽,有人来求见四爷先问明白了为着什么事儿,省得没脸子的糟心货来烦四爷!”   红玉被叱了一嘴,心头生着闷气却不好辩驳,这事儿到底还是她办差了。   李惟俭劝说两句,抄起筷子一边儿吃饭,一边儿随口说了个顽笑,顿时逗得几个丫鬟忍俊不禁,这且按下不提。   ………………………………   转过天儿来是休沐日,这天严希尧休沐,钦天监休沐,工部火器试射场同样休沐。   李惟俭却一早儿吃过早点就出了门儿。他前脚儿刚走,后脚儿同喜便来小院儿过问俭四爷在不在,得知已然出了门儿,顿时失望而归。   潘又安被巡城御史拘拿,薛姨妈又怎会无动于衷?   会同了吴海平,二人打马而走,待离贾府远了,吴海平才凑过来低声道:“公子,那俩青皮出了外城半道儿耍诈,被我用刀鞘戳了肋巴扇,这才老老实实回了家。”   “他俩家里什么情形?”   “上有老,下面儿还有几个弟妹,跑不了。”   “家里不富裕?”   “破破烂烂,住着大杂院倒座房,七、八口子挤在三间房里,没眼瞧。”   “办得好。”他心中有数了。   端坐骏马之上,李惟俭思忖了一番,说道:“先去能仁寺逛逛,过两日林姑娘生儿,总不好再如上次那般仓促了。”   二人打马而走,不过一炷香光景便到了能仁寺左近,两侧街面儿上早早就有笼子里装了猫儿、狗儿、鸟儿的小贩,逢人便叫卖一番。   李惟俭略略游逛,说来也巧,正撞见个卖猫儿的,那笼子里有一只白毛儿黑尾,头顶黑块的猫儿。   李惟俭当即勒马停下,那小贩顺着其目光一瞧,当即将那猫儿拎起来,兜售道:“公子好眼力,这拖枪挂印大将军可不常见,小的干这行儿三年多,还是头一遭收到这般猫儿。”   《相猫经》有云:“白额过腰通到尾,正中一点是圆星。”谓之拖枪挂印,得此猫主贵!   李惟俭翻身下马,上手接了那猫儿,那猫儿也不知足不足月,上了手便乖乖趴着,略略挠了挠下颌,猫儿便呼噜有声,显是极为亲人。   李惟俭见猎心喜,与那小贩讨价还价一番,生生抛费十二两银子才将这拖枪挂印买下。   他本想着寻不着可心的猫儿、狗儿,便去寻一寻旁的物件儿,这下倒是省心了。   到得严家时不过辰时刚过,李惟俭与严奉桢说了会子话儿,严奉桢却急着去打造那螺旋膛线的铳管子,干脆撇下他急急而去。   李惟俭看着刘家父子打了半晌井,约莫着临近午时,这才寻了管事儿的递话,求见严希尧。   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午时二刻,管家送走了前一位访客,这才将李惟俭引进了书房。   李惟俭进门便瞧见严希尧提着筷子对着一碟子瑶柱踯躅不已。严希尧见李惟俭见了,只是略略颔首,极不见外地夹起一块瑶柱,思忖了下,又重新放回碟子里,叹道:“此物鲜美,奈何吃了遭罪。呵,我好歹还比大司空强一些,他是丁点儿也吃不得啊。”   李惟俭上前见了礼,笑着说道:“此物内有余毒,大人能不吃还是不吃吧。若想菜肴鲜美,也不是没旁的法子。”   嘌呤没法儿解释,只能说成是余毒。   “哦?”放下筷子,严希尧看将过来。   李惟俭就道:“采海肠晒干研磨成粉,融于水再熬煮,析出颗粒。待做菜时放上少许,鲜美远胜往常。”   “果真?”严希尧大喜道:“回头儿我吩咐人试试,若果然如此,我必记复生人情!”   见严希尧说得如此郑重,李惟俭心道,这位少司寇还是个老餮啊。   他笑着道:“大人一试便知。京师中鲁菜师傅,多用海肠研磨成粉,炒菜时放入少许,此为不传之秘。不过单单如此怕是不能去了海物余毒,唯有熬煮一番析出颗粒才可祛除。”   “好好好,复生莫要外道,快快落座。来人,快上茶来。”   李惟俭拱手道谢,泰然落座。待仆役上了香茗,品着香茗与严希尧闲谈两句,这才说道:“大人,说来也巧,昨儿我回程时恰巧撞见了那日埋伏时走脱的两个青皮。”   “哦?”   “这二人也是可怜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七、八口人挤在三间倒座房里,为了糊口真是什么活计都肯干啊。”   严希尧眯眼笑将起来,好似弥勒佛一般,说道:“复生知道的迟了,据我所知,巡城御史詹崇早就得了此线报,最迟明日便要动手拘拿那二人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说道:“詹御使好手段,顺天府办不得的案子,詹御使出手便有回响。”   严希尧就笑道:“这天下的案子又有哪一桩不棘手?只看办案之人忠心不忠心,用心不用心啊。”   李惟俭立马拱手道:“受教了,大人果然公忠体国。”   定时不知道怎么了,又出错。。。。 第28章 鸳鸯:四爷在老太太心里不一般   “受教了,大人果然公忠体国。”   严希尧摆了摆手,缓缓起身笑道:“我不过是是实心任事罢了。”   实心任事,整饬官民,不避嫌怨——此为今上简拔严希尧时的批语。   送拜帖之前李惟俭就做足了功课,此时自然闻弦知雅意,当即正色道:“少司寇实心任事,不避嫌怨,这般不算公忠体国,只怕也唯有范文正、于少保才是公忠体国了。”   “此言说之太早,身后名自然要留与身后说。”顿了顿,严希尧转而说道:“昨日我又思量了下,贾史王薛同气连枝,若牵连的广了,只怕不美。”   说着,严希尧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中明了,这是怕同时打击薛家、贾家,引起四家合力反弹。   他便说道:“如此倒是简单了,詹御使只消秉公执法、公事公办就是了。”   “正是。”严希尧定住身形负手笑吟吟道:“复生有任事之能,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啊?大人谬赞了。”   严希尧却道:“我为官二十载有余,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些的。是不是谬赞,且往后再看。”   又闲话几句,严希尧留了李惟俭吃了些点心,管事儿的来报,又有人来访,李惟俭这才躬身告辞。   刚从书房出来,遥遥就见管事儿的领着的富态员外快步行来。那员外一路陪着笑,满口的山西腔儿。   李惟俭去到侧园里瞧了瞧打井的进度,转头儿临走时正巧撞见那管事儿的,笑着招呼一声,就问:“徐管事,方才那员外,听口音是山西来的?”   管事儿的就道:“可不是,大同车员外,一年里总要往老爷跟前儿走动个几回。”   笑着言语几句,与那管事儿的错身而过,李惟俭这才领着吴海平出了门。   出得严家,李惟俭与吴海平骑马缓缓而行,吴海平就道:“公子,刘家父子说今日不见水,明日必出。”   “嗯。”李惟俭沉吟着应了一嘴,忽而道:“海平,这到京城十来日了,你背后的东主总能说说了吧?”   “啊?”吴海平闻言一怔,随即道:“公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还不想说?”   吴海平嘿然笑了下,没言语。   “也好,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有一桩事,须得借助你背后的东主。”   “这……公子不妨先说说?”   “简单,让那丁家兄弟寻了巡城御史詹崇出首,旁的都不用说,只消提上薛蟠一嘴就行。”   薛蟠暴病而亡可是挂在刑部的,   吴海平琢磨了下,大抵明了了意思。说道:“此事倒是容易,那丁家兄弟便是出了首也不过是挨一顿板子,使足了银钱一准儿乐意。只是这钱——”   “啧!”李惟俭蹙眉看向他,语重心长道:“海平啊,伱也瞧见了,我那水泵造出来了吧?”   “造出来了,瞧着就新鲜。”   “哎,这井也开始打了吧?”   “是,最迟明儿就见水。”   “你这几日原本极为上道儿,怎么这会子又糊涂了?”   吴海平愈发懵懂:“啊?还请公子明示。”   “老爷我造了水泵,再弄出来打甜水井的法子,两厢合在一处,这是要发迹啊。”   “这话儿说的……这不还没出甜水嘛。”   “要是出了甜水,老爷我转头儿就把那三千两银子还了,这往后哪儿还有你……还有你东家的好处?你这会子不好好儿表现,过几日可就没机会了。明白了?”   吴海平哭丧着脸道:“明白了,您直说让我垫银子不就得了?”   “怎么能是垫呢?明明是你心甘情愿的。”   吴海平心里头恨得咬牙切齿,只盼着打不出甜水来,回头儿将这李惟俭大卸八块。可转念一想,先前儿的李家、林盐司、荣国公府也就罢了,他可是亲眼瞧着李惟俭空口白牙就得了少司寇与大司空的信重。   少司寇严希尧乃是今上潜邸便相中的能吏,大司空古惟岳更是实学大家,这二人同时看重,只怕这李惟俭必有过人之处,说不得这甜水还真就能打出来呢?   到时候只消将这打水井的法子秘而不宣,随后于京师之中选上几十处地方,开凿了甜水井那可真真儿是日进斗金啊。不用旁的,掺上一股子或是拢下几口甜水井,这辈子就擎等着坐地发家吧。   想明此节,吴海平泄气般吐出一口浊气,拱拱手,臊眉耷眼道:“得,您是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这话儿听着不太乐意?”   “没有,小的心甘情愿。”   李惟俭笑道:“这就对了。记得,此事你不能出面儿,今儿就得办好喽。”   “今儿?”吴海平抬头瞧了瞧,这会子日头都偏西了。   “我倒是能等,就怕巡城御史詹崇等不得……有问题?”   “那小的可陪不了公子了,得赶紧去找人。”   “去吧,快去快回,办好了递个话儿。”   “哎。”吴海平应了一声,四下瞧瞧,辨明方向拨马就朝着皇城北而去。   李惟俭瞧着其掩身于巷子里,心中思忖,这内城北面儿可都是皇亲国戚,说不得吴海平背后的东家就是哪位王爷。   能跑去金陵开当铺,这位一准儿是手眼通天的主儿。   ………………………………   贾母上房。   午点撤下,贾母捧了清茶漱口,却见黛玉杯中只是清水,因是就问:“玉儿,今儿这茶水是不可心?”   黛玉摇了摇头,思量着如何说,身旁伺候着的紫鹃就道:“老太太,这不是先前儿俭四爷给姑娘瞧过嘛,说姑娘这病不能饮茶,打那日起,姑娘就不沾茶水了。”   “还有这回事?”贾母郑重道:“瞧玉儿这两日大好了,想来那俭哥儿也是有些本事的。他既说了不能吃茶,那玉儿往后就不吃了。”   “嗯,祖母,不吃了。”   黛玉却想着,俭四哥配的药虽难喝,可还是有用的。素日里她发了病,哪一次不是绵延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一遭却只几日就大好了。   只是事后紫鹃、雪雁学着那方子试了两回,每回得的药都带着颜色。黛玉瞧着发憷,没敢下口。她便想着,回头儿须得让雪雁去学学那药到底是如何配的。   贾母颔首,忽而笑容一敛,蹙眉叹息道:“也不知宝玉如何了。”   黛玉就道:“舅舅巴不得宝二哥上进,他自己求着去义学,舅舅只有高兴的,断不会不允,祖母放心就是了。”   贾母略略颔首,帘栊一挑,大丫鬟鸳鸯转过屏风,喜道:“老太太,宝二爷往回走呢。瞧着高兴的什么的也似,一准儿是得了二老爷嘉许呢。”   贾母就笑道:“天可怜见,小小的人儿,一晃儿也知道读书上进了。”   过得须臾,宝玉果然回来了。只是先前去见其父贾政,宝玉非但不曾得了贾政嘉许,反倒当着一众清客相公的面儿奚落了一通。   非但是宝玉,连带着其奶兄李贵也被贾政好一通训斥。   当着贾政的面儿,宝玉唯有心中惴惴,生不出半点儿怨怼。待惴惴出得门来,还陪着笑宽慰了李贵一会子。   回返时,因是想着好歹过了贾政这一关,这往后儿就能跟那秦钟一起去义学耍顽、亲近,宝玉这才又高兴起来。   招呼过,贾母连忙将宝拢在身旁,问过了方才情形,宝玉却只说好的,那贾政训斥、奚落之语一概不提。贾母又想着既去了义学,只怕这白日里就瞧不见了,顿时心中升起不舍,殷殷叮嘱了好一会子。   正说话儿间,鸳鸯又来报:“老太太,琏二奶奶来了。”   “琏哥儿媳妇怎么这会子来了?”贾母纳罕了一嘴。   话音落下,帘栊挑开,王熙凤领着平儿等上前见了礼,待落座这才说道:“老祖宗,今儿孙媳妇得跟您说一桩事儿。这不是昨儿府里头有个小厮,唤作潘又安的,上街采买被巡城御史给拿了去……”   贾母就道:“这外间的事儿,自有琏哥儿他爹、宝玉他爹做主,凤哥儿却是问错人了。”顿了顿,又道:“咱们家虽说是宽待下人,可也不好护着那些个作奸犯科的,既是巡城御史拿了人,那定是坏了事。”   王熙凤就道:“就说老祖宗眼明心亮,那潘又安的确坏了事儿。这不是还是前几日俭哥儿那桩事儿嘛,那潘又安得了好处,这才出言哄了俭哥儿走了侧门儿,这才险些遭了算计。”   贾母面上一冷:“这等背主的奴才,便是巡城御史没拘拿了去,咱们家也留不得。远远的打发了,可不好留在府里头。为了些许好处,今儿能算计俭哥儿,来日又怎知不会算计旁的?”   “老祖宗说的是,”王熙凤声音压低,说道:“就只怕这潘又安胡乱攀咬,到时候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可就糟糕了。”   王熙凤话儿虽不曾说透,可贾母眼明心亮,又哪里不知其意?   无外乎是担心那潘又安三木之下吐了口,将东府贾蔷、贾蓉都招认出来,到了那会子,贾家上下可就真没脸了。   为了一点儿银钱,帮着有钱有势的亲戚算计穷亲戚,传出去贾家一准儿会成了笑柄!   贾母略略思忖,就道:“你让琏哥儿去给老爷(注一)传个话儿,不能由着那潘又安胡乱攀咬,污了咱家的名声。”   “哎。赶早不赶晚,那我这就去交代。”   王熙凤起身一福,紧忙领着平儿等走了。   贾母端坐软塌上,撒了手任凭宝玉寻着黛玉耍顽,心中却暗暗思忖起来。   她如今虽说万事不管,只是高乐,可府里的大事小情儿都瞒不过她去,自有鸳鸯等丫鬟报与她知晓。   自上月底薛家来了京师,不过十来日光景,竟连着闹了两回。前一回还能说是酒后失德,可过后竟不知悔改,竟哄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雇请了青皮去截堵俭哥儿!   早前儿人家俭哥儿可是与薛家有恩情呢!不说知恩图报,这薛家反倒忘恩负义,真真儿是让人心中厌弃!   事到如今,贾家子弟牵扯其中,贾母再不好一碗水端平,只得先委屈了那俭哥儿。贾母便思忖着,回头儿多叫那俭哥儿来跟前儿几次,有她护着,再不能让那薛蟠欺辱了去。   因是想起了李惟俭,贾母便将鸳鸯招呼过来,说道:“俭哥儿一早又出门儿了?”   鸳鸯回话道:“回老太太,俭四爷一早儿用了早点就出门儿了,留下话儿说去了少司寇府上。”   贾母道:“这俭哥儿真是个上进的,你瞧瞧,这十来日每日家忙得脚不沾地,我瞅着早晚得出息。一会子是不是有糖蒸酥酪?多做一些,也给俭哥儿送去一份儿。”   “哎。”   鸳鸯嘴上应着,心中略略诧异。这糖蒸酥酪做起来繁琐,素日里都是宝二爷吵着要吃,老太太才会吩咐厨房做了。如今老太太自己提起,又嘱咐给俭四爷送去一份儿……想来俭四爷在老太太心里头不一般呢。   ………………………………   却说李惟俭骑着马施施然回了贾府,于门房处交还了狮子玉,经穿堂、过门、走夹道,一路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自夹道里行了一阵,眼看小院儿近在眼前,忽而便从东小院儿转出一个丫鬟来。   那丫鬟身形高壮丰盈,却正是昨儿来求李惟俭的司棋。   李惟俭暗暗蹙眉,想着一会子如何将司棋打发了,结果司棋脚步不停,临到跟前儿四下张望一番,随即扯了李惟俭的手塞过一张纸笺。   “俭四爷,我实在没法子啦!”   丢下一句话,又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司棋扭身便走,脚步匆匆,没一会子就没了踪影。   李惟俭回头张望了两眼,直到司棋身形掩于墙后,这才纳罕着瞧向手中的纸笺。   那纸笺不过二指宽,其上写着:十一日、水车胡同儿西数第四家。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就拿这个来考验自己?   话说司棋比二姑娘迎春还要大上一些,也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了……   他将纸笺拢进衣袖,这才快步进了自家小院儿。   红玉还是耳朵最尖的那个,早早儿迎上来就道:“四爷回来啦。四爷一早儿刚出门,辰时刚过姨太太就打发人来寻四爷。”   “嗯,还有呢?”李惟俭往里走着。   “还有就是——”   正待此时,门外忽而有婆子笑道:“俭四爷回来啦?可巧儿,二老爷正寻四爷呢,叫四爷去梦坡斋走一趟。”   注一:贾母称呼贾政为老爷。近期只是草草翻了一遍,有错漏的请大家提醒。   今天看书评,自己埋的线被点出来了,心中极为舒爽!!!!   李惟俭,字复生。这个字的确取自谭嗣同。书中背景实学、工业开始冒头,政和帝有变法之意。但李惟俭此人性格与谭嗣同全然不同,结局自然不同。   其二,李祭酒两子,崇、明,点出李祭酒辞官的真相,他代表的是守旧。   为点出这两条线的两位书友点赞! 第29章 贾珍:请家法!   贾政要见自己?   李惟俭朝那婆子笑道:“好,我换身衣裳这就过去。”   婆子笑着走了,李惟俭转过头,就见晴雯、香菱、琇莹一并都迎了出来。   “瞧瞧这是什么?”他笑着掀了一侧外氅,露出左手托着的那猫儿。   旁人也就罢了,晴雯‘呀’的一声喜形于色,抢步过来探手将猫儿抱在怀中,一手顺着猫儿,喜滋滋道:“四爷,这是哪儿来的?”   李惟俭边走边说:“一早儿逛了逛能仁寺,赶巧瞧见了这只拖枪挂印——额……”坏了,林妹妹支气管发育不良,好似不能养猫啊,白买了!   晴雯有些喜欢的紧了,脱口道:“送我的吗……”   话一出口,晴雯就觉有些不对,似乎有些太放肆了。不想,李惟俭进得屋中褪下外裳,顺势就道:“送你的,这猫儿主贵,你可得好生养着啊。”   晴雯顿时暗喜不已。琇莹与香菱也凑过来,叽叽喳喳逗弄着猫儿,唯独红玉心中气恼。又想着昨儿到底办差了事儿,也就没脸子学着晴雯开口朝李惟俭讨要。   因是急着去见贾政,李惟俭喝了口茶水,换了身湖蓝色的长衫,紧忙就往前院儿行去。   未初时分,李惟俭出得小院绕行东院到得梦坡斋前。仆役禀报一声,这才引着他进了内书房。   梦坡斋里,不见几位清客相公,贾政下首边儿陪坐一人,却是那人见过一面儿的贾珍。   李惟俭只瞥了一眼便心中有了底,当即上前见礼:“见过存周公,哟,珍大哥也在?”   贾珍笑着颔首招呼道:“俭兄弟。”   二老爷贾政面上带着解不开的郁郁之气,也颔首道:“复生不是外人,以后称一声世叔就是了。”   “世叔。”   “坐下说话吧。”   待李惟俭落座,自有仆役奉上香茗,贾政就道:“复生这些时日一直早出晚归,我听闻,是得了大司空与少司寇的信重?”   “谈不上信重,不过是入了二位大人的眼,帮着做些杂事。”   贾政道:“能得这二位青眼自是不易,可复生也莫要耽搁了功课,须知再如何青眼有加,总还要科场上见真章。”   “世叔教训的是,小侄忙过这一阵子,交了差事定当潜心攻读。”   攻读?李惟俭哪里还会抛费这等功夫?   启蒙实学,内中考校的大多都与数学相关,少部分物理,另有一部分实务,最后是一篇策论。   除去润色策论要花费一番心思,李惟俭自认没什么能难住他的。   眼见贾政又要说起旁的,贾珍禁不住轻咳一声,说道:“二叔,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贾政乜斜一眼,嘴上虽不曾言语,心中却极为不满东府的侄儿。官场往来,从来都是相谈甚欢才好切入正题,哪儿有这般急切的?   瞧着贾政还是不言语,那贾珍干脆道:“俭兄弟,做哥哥的这里给你道个恼,都怪我家那小畜生,喝多了猫尿见了银钱挪不开眼儿,这才做下了荒唐事儿。   今儿这小畜生又不知去哪里厮混了,改明儿我叫他来给俭兄弟赔不是。俭兄弟要是不解气,回头儿我一准儿好生让他涨个记性!”   这话儿说得让李惟俭刮目相看!难怪贾敬跑去玄真观将家业丢给了贾珍,贾珍此人在家中如何且不论,单是这一番话,贾府之中就少有人及。(注一)   李惟俭就道:“珍大哥这般说就外道了,亲里亲戚的,彼此有个龃龉也是寻常。我本也不曾放在心上,不过这寻了青皮打行……实在是有些过了,最要紧的是还牵连了少司寇家的二公子。”   “是这个理儿。”贾珍就道:“我听说俭兄弟与严二公子交情莫逆,俭兄弟看在我的面儿上,给二公子递个话儿,看看二公子怎么才能消了气儿?”   “这……”李惟俭沉吟着。   此时贾政也道:“都是自家人,总不好闹到外面儿去让人瞧了笑话。”   李惟俭念头一转,便拿定了心思。严希尧晌午时就说了,此事不宜牵扯贾家,本道这一遭暂且拿捏不了贾蓉、贾蔷那两个货,眼下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想来狠狠敲上贾珍一笔银子,依着贾珍的性情,转头儿一准儿会好生教训那贾蓉一通。   因是,他便压低声音说道:“珍大哥,我听闻少司寇颇为喜好字画啊。”   贾珍道:“喜好字画?简单,回头儿我从府里搜罗两件儿,今晚就给他送过去。”   李惟俭笑着说道:“珍大哥没听明白,少司寇只喜欢外城火神庙左近,王记字画铺子里头的字画儿。”(注二)   贾政兀自想不明白这字画儿与字画儿有何不同,一族之长的贾珍却心中透亮,正色颔首道:“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那王记字画铺子里的字画儿都是珍品。”   李惟俭与贾珍相视而笑,直弄得贾政心头莫名。   贾珍心中有了底,说起话儿来松快了不少,道:“俭兄弟不计前嫌,做哥哥的看在眼里,旁的不说,待此事了结,哥哥请伱过府喝酒。”   “好说好说。”   贾珍随即起身:“天色不早,我这就去外城瞧瞧。二叔、俭兄弟,我先走一步。”   贾珍怕迟则生变,立马儿起身告辞而去,急吼吼去外城买字画儿去了。   送走了贾珍,这会子贾政才回过味儿来。什么王记字画铺子?这分明是在给严希尧送银子!   他为人方正迂腐,本就对这些官场往来极为不耐,最是受不得这般蝇营狗苟,因是心中就有些不喜。   强自与李惟俭说了会子话儿,正巧有管事儿的进来禀报,便忙不迭的打发了李惟俭。   却说李惟俭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儿,进得正房里就见几个丫鬟正逗弄着那猫儿。   琇莹最不在意,只在边儿上凑趣几嘴。她乡下野丫头出身,小时候儿饿得急了,还跟着海平逮了猫儿烧了吃呢;   红玉只是寻常,见李惟俭进来,紧忙凑过来伺候着;   晴雯最是怜惜,把个猫儿捧在怀里,一刻也舍不得撒手——这可是四爷送她的猫儿呢;   倒是香菱,虽心中在意,一双眼儿紧紧盯着,却不敢上前抱了,只眼巴巴儿的瞅着。   李惟俭脱了外裳,一眼瞥见红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笑着说道:“有话就说,还想着昨儿的事儿呢?”   “是,今儿司棋又来了一遭,被我挡在门外没让进来。”红玉说道。   “嗯,那就别琢磨了,谁都有出差错的时候,往后留着意就好。”   那边厢的晴雯听得此言,抚着猫儿说道:“四爷真真儿是个宽宏大度的,摊上四爷这般的主子也是我们做丫鬟的福气。只是有的人得了四爷的好处,这心里头记挂的却是旁的主子,巴不得攀上高枝儿呢。”   “你说谁?”红玉恼了,厉声说道。   晴雯白了其一眼:“说谁谁知道!”   “你——”   “打住!”李惟俭赶忙叫停,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值当一吵。话说晌午就吃了些点心,如今倒是有些饿了,红玉,你去瞧瞧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红玉应了一声,忿忿剜了晴雯一眼,这才扭身走了。   正房里落针可闻,香菱本就是个呆的,那琇莹又是个憨的,是以别看晴雯年岁最小,偏她一发火儿,这俩反倒骇得不敢言语了。   李惟俭就笑着说道:“晴雯你也是,事儿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我憋着不痛快。”晴雯就道:“她怎么想的,我心里明镜儿也似。不过是身契还在府上,就想着谁都不得罪,又觉着四爷脾气好,就宁可委屈了四爷……”   这说的是红玉收了薛姨妈的礼,转头儿又不问缘由把司棋带了进来。李惟俭心中极为熨帖,晴雯虽有些小性儿,又是个心比天高的,可你待她好,她是真真儿的实心实意待你。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惯了尔虞我诈、鬼蜮伎俩,自知怕是不能返璞归真了,便极得意这一份儿纯真赤诚。   心中这般想的,开口却道:“她也是无心之失,听我的,以后这事儿不提了。”   晴雯就道:“四爷大度,反倒衬着我小肚鸡肠的。罢了,四爷发了话,我往后都不提了。”   过了好一会子,红玉喜滋滋提着食盒回返,进来便说道:“四爷,今儿老太太发了话,做了糖蒸酥酪,特意给四爷也带了一份儿呢。”   “哟,回头儿我得去谢过老太太。”李惟俭心知肚明,这怕是贾母在补偿他。   食盒摆开,青瓷碗里装着的糖蒸酥酪呈现在眼前,闻着甜香混合着酒酿、桂花的香味儿,分外诱人。   晴雯递过羹匙,李惟俭略略尝了口,便放了下来,说道:“太甜了,只怕你们这些姑娘家才喜欢,不如你们分了吧。”   几个丫鬟喜滋滋谢过李惟俭,晴雯连忙寻了碗碟,将那糖蒸酥酪分作了四份儿。   一羹匙送进嘴里,红玉觉着果然好吃,又想着老太太这般看顾,想来往后也能省一些打点银钱;   琇莹眼睛瞪得溜圆,不曾想过竟有这般好吃的甜品;   香菱怔怔的,比起美味甜品,她更喜那诗词里的香气;   晴雯小口吃着,想着方才李惟俭说话儿时一直瞧着她,便想着这糖蒸酥酪分明是四爷舍不得吃留给她的,旁的不过是沾了光罢了。于是吃一口,就会偷瞥李惟俭一眼。   待只剩了个底儿,这才叫道:“遭了,险些忘了给猫儿留一些。”   李惟俭笑道:“猫儿又吃不出甜味儿,你给它它也不吃啊。”   晴雯试了试,那猫儿嗅了嗅便挪开了脑袋,笑道:“果然!四爷懂得真多。”   说笑间李惟俭起身净了手,捡着食盒里的菜肴吃将起来。刚吃过了晚餐,门外便来了人。   红玉紧忙来报,这回是薛姨妈亲自来了。   李惟俭迎将出去,将薛姨妈让进房里。   落座后,薛姨妈便道:“俭哥儿可真是大忙人,早间打发人来寻了一次,不想俭哥儿一早就走了。”   李惟俭笑道:“今儿少司寇休沐,早前儿就约好了今日过府叙话。”   “俭哥儿,”薛姨妈身子略略前倾,关切道:“那事儿……二公子到底是如何说的?”   拿捏了这般久,那薛蟠来日就要倒霉,李惟俭干脆给了个准话儿,就道:“姨太太想来也打听过了的,二公子贵人事忙,只怕早就将此事忘在脑后啦。前几回提了几次,二公子没给准话儿。我就想着,如今说不得不提反倒比提起还要强一些?”   薛姨妈蹙眉沉吟。   他又道:“方才珍大哥寻我,我给牵线搭桥走了少司寇的门路,这事儿八成就压下了,姨太太尽管安心就是。”   “果真?”见李惟俭颔首,薛姨妈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道:“天可怜见,这漫天的云彩终于是散了。”   忽而想起犯了犟脾气的薛蟠,薛姨妈略有些尴尬道:“蟠儿这些时日忙着上学,一直不得空来道恼。昨儿听他说,路上遇见了俭哥儿,他可是赔不是了?”   李惟俭点头笑道:“不过是些小儿辈的胡闹,亲里亲戚的,红了脸儿转头就好了,姨太太无需这般记挂着。此事就此揭过。”   “揭过就好,揭过就好啊。”薛姨妈又想起宝钗说过老太太好似恼了薛家,便想着与李惟俭缓和了,好扭转老太太的心思。因是说道:“总归是蟠儿的错儿,回头儿选个日子,姨妈做东,好好给俭哥儿赔个罪。”   李惟俭推拒一番,顺势应了。薛姨妈略略盘桓便起身告辞而去。   这一日小院儿里再没旁的事儿,东府却极为热闹。   却说贾珍急吼吼跑去外城王记字画铺子,咬牙足足抛费了两千两银子买下了一副字画。两千两啊!东府庄子上的出息一年才多少?   原本就压着火气来求李惟俭,这下子贾珍火气更旺。也是赶巧儿,贾珍刚进宁国府,正巧撞见脂粉堆里打混归来的贾蓉。   这下子怒从心头起,周遭又没秦可卿求告,贾珍上去一脚就将贾蓉踹翻在地:“好畜生!老子为着你的事儿东奔西走,你这畜生倒是跑去胡乱厮混,今儿不好生教训你一顿,只怕往后儿更学不得好啦。来人,把家法请来!”   注一:贾珍不是东西,此人也有些可取之处,毕竟人都是立体的,不可能有单纯的坏蛋。   注二:前文有提,李惟俭初次去严家,有官儿跟管事儿的交涉,提起过。   与编辑沟通一番,决定将那本糟烂仙侠切了,以后专心写这本红楼。   本周够呛,下周能多更一些。大家记得周二一定要追读啊,拜谢拜谢~ 第30章 出水啦 祸事啦!   不似贾政、贾赦,西府好歹还有个贾母镇着,贾珍在东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一声令下,几个仆役小厮上去就将贾蓉按下,褪了裤子,寻了棍子便打。只把贾蓉打了个哭爹喊娘!   贾蓉贴身小厮一瞧不对,紧忙寻了丫鬟往尤氏房里递话儿,尤氏急急忙忙又寻了秦可卿,二人奔出仪门外好一通求告,眼见贾蓉被打得屁股上全是血,整个人也昏厥过去,贾珍这才命人住了手。   珍大爷负气而去,根本就不看贾蓉死活,尤氏与秦可卿紧忙命人将贾蓉抬回屋儿里,又请了府中太医过来查看。   待贾蓉悠悠转醒,兀自不知今儿这顿打是为何挨的。等过后儿明晰了情由,贾蓉不敢嫉恨贾珍,又觉着薛蟠是个没脑子的,于是心里头恨死了李惟俭,恨不得爬起来就将其拆骨抽筋、挫骨扬灰!   这且按下不提。   转天一早,李惟俭方才操练过,红玉就来报,说是吴海平有要紧事禀报。   顾不得换衣裳,李惟俭一身短打就出了门。这东北上的小院儿虽在贾家大宅之内,可与内宅隔着一条夹道,后头便是仆役居住的裙带房,与梨香院相类,都不算内宅。   小院儿只一进,李惟俭不好将海平带进来,干脆就在门前与之叙话。   见了面儿,海平面上带着疲色拱手道:“公子,那事儿办得了。”   李惟俭就道:“怎么昨儿不见你来递话儿?不是跟你说过吗?”   “啧,”吴海平没好气儿道:“您是爷,你一张嘴小的就得跑断腿。昨儿下晌才见了东主,等往丁家兄弟家里去那会子,天都黑了。小的二更天才回来,您那会儿早安歇了。”   李惟俭笑道:“成,记伱一功。我瞧你也是疲乏,今儿干脆好生歇息歇息,先别跟着我了。”   海平就道:“那可不成,东家下了重注,嘱咐我时刻贴身伺候。公子,您那水井要是不成,莫说是您,小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李惟俭哈哈大笑:“保准儿能成。”   吴海平半信半疑,心中忐忑着而去。洗漱过后,等红玉提了早饭回来,便一边儿展开食盒一边儿说道:“四爷,我方才听厨房里的柳嫂子说话儿,说是东府昨儿闹腾到了半夜。”   “嗯?怎么闹腾的?”   “珍大爷也不知怎么就瞧不上小蓉大爷,见了面儿不由分说上去就打,错非珍大奶奶、小蓉大奶奶来得快,只怕小蓉大爷那会子就生生被打死了!”   贾蓉挨打了?打得好啊!本道这一遭报复不了那厮,却不想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到底让李惟俭反算计了回去。   他眯眼儿笑着说道:“珍大哥脾气也是暴了些,哪儿能没由头的就打?”   正说着话儿,倏忽外间有人叫门。红玉赶忙迎将出去,随即在院儿里便喊道:“四爷,平儿姐姐来了。”   李惟俭放下碗筷,行将出去,就见平儿领着几个丫鬟婆子笑意盈盈地站定院儿中。   他赶忙上前见礼:“平儿姑娘怎么来了?快里边儿请。”   “不了,这一早儿实在脱不开身,过会子还得伺候二爷、二奶奶用饭呢。”说话间,平儿自外裳里抽出一卷画轴来,说道:“一早儿珍大爷打发人将这画儿送到二奶奶跟前儿,说是尽快交给四爷。四爷快瞧瞧有没有错儿,若是对了,我这就回返了。”   李惟俭接过那画卷,展开来随意一瞥,就笑道:“大抵是没错,劳烦平儿姑娘了。”   “四爷可别这么说,一早儿上冷,四爷快回去了,莫送了。”   李惟俭将平儿送到门前,这才施施然回返,手里头攥着画卷,心中暗忖,料想这画儿没少抛费,不然贾珍不能生出这般大的火气来。   辰时过半,李惟俭直奔严家而去。熟门熟路的栓了马,自后门进了园子里,盯着刘家父子忙活着打井,却始终不见严奉桢。   正心中纳罕,瞥见严奉桢贴身小厮,紧忙叫过来问询。   那小厮面色古怪,许是觉着李惟俭与二公子交情莫逆,也没什么瞒着的,就压低声音道:“李公子,昨儿二公子晚上给大丫鬟开了脸儿,这早间起的就迟了些,这会子正用饭呢。”   李惟俭眨眨眼,心里头不是滋味儿。严奉桢这家伙都开了荤,他只怕还要过上个三、两年,按说十六岁怎么着也够可以了吧?   那小厮却会错了意,说道:“二公子早早儿定了亲事,奈何对家太爷腊月前过世了,夫人瞧着二公子对匠人活计比姑娘家还上心,这心里头就有些着急……”   李惟俭瞬间就心理平衡了,二十啷当才开了荤,严奉桢果然是个技术宅。   李惟俭笑笑,转而说道:“徐管事呢?我寻他有事儿。”   “李公子要寻徐管事?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给您叫来。”   小厮快步而去,不片刻那徐管事便寻了过来。上前拱手见礼:“李公子欲寻在下?”   李惟俭四下看看,将徐管事拉在一株桃树下,自怀中掏出那画卷递了过去。   “徐管事且看,这画卷可对?”   “嗯?”徐管事接过来一瞧,随即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李惟俭几眼:“对是对,可李公子……你这是何意啊?”   以李惟俭与严奉桢的热络劲儿,加之老爷严希尧又对李惟俭赏识有加,这位李公子来了家中都不用通禀,可说得上是通家之好,犯得着上赶着送银钱吗?   李惟俭就道:“实不相瞒,这是宁国府送给大人的,另外想托徐管事给少司寇带个话儿,就说那事儿妥当了。”   徐管事是办老了事儿的,也不问是什么事儿,当即就道:“在下明白了,这就打发人去衙门知会老爷一声儿。”   李惟俭笑着拱拱手,没再说旁的。   “复生,来了啊。”   二公子严奉桢遥遥冲着这边厢招呼一声,一路行来身形虚浮、头重脚轻,脸上却透着轻快。   李惟俭当即揶揄一笑:“听说景文兄昨儿喜得美人儿,在下却是知道的迟了,来日定当将贺礼奉上。”   严奉桢一怔,随即跳脚骂道:“哪个忘八羔子说漏了嘴?是了,一准儿是书墨那小子!看我今儿不给他个好儿!”   “诶?”李惟俭紧忙拉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景文兄怎么还急了?”声音压低,他促狭道:“昨儿……如何啊?”   严奉桢脸面涨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好……是好,就是有点儿疼,一早儿起来腰有些酸。”   正待此时,忽而听后面儿刘大喊道:“出水啦!”   李惟俭当即撇下严奉桢扭头快步赶了过去,顺着井口往下一瞥,果然,就见井壁四周汩汩渗水,那水不一会子就涨了三尺有余。   刘大腰间系着绳子,悬空探手一捞,放在嘴里尝了尝,苦着脸道:“苦的,小老儿早就说了,此地打不得井。”   李惟俭浑不在意,笑道:“少啰嗦,按着我先前的吩咐,把井壁堵了,继续往下凿!”   若是素日里得了这般吩咐,须得不停提桶打水,说不得打出来的水还赶不上渗出来的。这有了蜗壳离心泵自是不同,刘家父子并严家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役,乃至吴海平都亲自上手摇动把手,水泵嗡嗡作响,将内中苦水排出。   刘家父子又用糯米汁儿拌了三合土,外头再贴一层青石,水下去一层便贴一层,便是如此,这活计没个三、两日也干不完。   ………………………………   荣国府。   巳时刚过,大老爷贾赦一早儿点过卯,这会子便回了府。他领着一等神威将军的爵儿,五军部又领了个闲散差事,每日家点过卯就算,再没旁的事儿。   大顺承袭前明,五军部对应的便是五军都督府。   大老爷贾赦领着一票仆役、小厮,浩浩荡荡归了家,进得东院儿,径直朝内宅寻去。   昨儿贾赦方才给个丫鬟梳了头,那丫鬟是个知情趣儿的,贾赦在衙门里就想着念着,如今归了家就想着再温存一回。   进得仪门,邢夫人紧忙迎了出来:“老爷回来了?”   “嗯。”   邢夫人小意陪在一旁,就说道:“老爷这般能为,总领个闲散差事也不是个事儿,我瞧着不若寻王家说说,总得给老爷换个差遣。”   “妇人之见!”贾赦哪儿有心思办差?呵斥道:“咱们这样儿的人家,犯得上跟下面儿人抢差遣?旁的不说,王子腾错非得了我贾家保举,能有如今情形?   这外间的事儿,你以后少管。”   邢夫人唯唯诺诺,不敢违逆。她小门小户出身,又是续弦,素日里向来以贾赦马首之瞻,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又行几步,贾赦忽而顿足乜斜过来:“跟着我作甚?没事儿去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着去。”   邢夫人臊眉耷眼应了。   贾赦见其走了,正要摸向丫鬟房里,忽而有婆子来报,说外间来了位大人,来寻贾赦。   “大人?什么大人?”   婆子道:“我听了信儿就来报与老爷,走得急一时间给忘了。”   “没用的东西!”   咒骂一声,贾赦只得再往回走。出了东院儿仪门,这才有小厮告知,来者乃是巡城御史詹崇。   贾赦眉头深锁,暗忖,莫非是蔷哥儿、蓉哥儿那桩事到底没遮掩住,巡城御史干脆登门来拿人了?也不对,要拿人也该去东府啊。   他心中存疑,忙不迭命人将詹崇请到外书房里。   他在外书房坐定了,不片刻管事儿的便引着一青袍年轻官员行了进来。   那官儿上前略略见礼:“下官巡城御史詹崇,见过贾将军。”   “唔唔,詹御使客气了,还请落座。来呀,快上茶。”   那詹崇淡然落座,待奉上香茗只品了一口,便径直开口说道:“仓促而来,下官实在是不得已。盖因今儿一早有两名凶徒出首,其中一人说,那倪二吩咐事时曾透过一嘴,出银子的乃是寄居贵府的薛蟠。”   “哦……这个……”   不待贾赦如何分说,詹崇又道:“下官前些时日刚好去刑部调阅了案卷,若记得不差,那薛蟠……早前儿可是暴病而亡了,不知为何又跑到了贵府啊?”   “这……这怕是内中有些误会。”   詹崇冷哼一声,说道:“误会与否,贾将军不妨自查一番。不过倘若果有其事,本官说不得便要据实上奏,参贵府一个知情不报、欺君罔上啦。”   “啊?”贾赦吓得径直蹦了起来:“詹御史,这内中定然有些误会。御史稍待,我这就去问明缘由,定要给御使个交代。”   那詹崇起身冷道:“不急,贾将军先行自查就是,本官还有要事在身,来日再登门拜访,告辞了。”   “哎?我送送御使。”   将那巡城御史送出门外,贾赦转身就阴沉了一张脸儿。那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算算全都是贾政那边厢的亲戚,这等落二房脸子的事儿,他贾恩侯哪里会错过?   当即点出个小厮来:“你去瞧瞧夫人去没去老太太处,若是还没走,叫她随着老爷我去见老太太,就说出大事儿了!”   “再去瞧瞧琏儿在不在,若在,叫他也去老太太处。”   小厮得了吩咐,扭头就跑。   不一会子光景,穿戴齐整的邢夫人快步行来,急切问道:“老爷,到底出了何事啊?”   贾赦这会子早将那昨儿晚上开脸的丫鬟抛诸脑后,一把拉过邢夫人,压低声音嘀嘀咕咕一番,直听得邢夫人讶然惊呼:“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且随我去见老太太,这事儿啊,还得老太太做主!”   当下再无赘言,贾赦领着邢夫人,直奔贾母处而去。   这会子贾母上房里,李纨、王熙凤、三春、黛玉、宝钗俱在,众人却说着来日黛玉生儿的安排。   鸳鸯进来禀报,说大老爷并大太太进来请见。   笑吟吟的贾母顿时敛去笑容,蹙眉道:“这会子来寻我作甚?”   鸳鸯道:“大老爷说是有要紧事儿。”   “叫他进来吧。”   鸳鸯应了,须臾引得贾赦、邢夫人入内。   二人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不待贾母发问,那贾赦便急切道:“母亲,祸事啦,方才巡城御史找上门来,姨太太家的文龙事发了!”   “啊?”   贾母还在惊讶,就听左边厢一声惊呼,却是宝钗气急攻心,一下子栽在了惜春身上。   计算了下自己的码字速度,初步定下周日、周一、周二双更,每章4k打底。   余下四天攒攒稿,留待上架爆更。 第31章 荣庆堂贾母定乾坤 贾恩侯结怨李惟俭   荣庆堂里。   贾母于软塌上撑身而起,面如凝霜,心中厌烦极了自己这个大儿子。贪鄙无状、纵情声色,于外间不见有何能为,反倒在自家里脑袋削尖儿了算计起人来!   “母亲——”   贾赦正要再说,贾母忽而一摆手,说道:“外间的事儿不好让小的听了去,珠哥儿媳妇儿,你带了几个小的先去后间耍顽。”   李纨应了,招呼着黛玉、三春并心事重重的宝钗绕过软塌,自后门儿去到了后间花厅。   宝钗刻下哪儿还有心思耍顽?只推说身子不爽利,领了丫鬟急忙忙朝着梨香院寻去。路上胡乱思忖,倏忽便想起那船头灯火下张弓射箭的身形来。生着一双那般锐利的眸子,这等人物又怎是能随意欺辱的?   她忽而心如刀绞,明明早已将那念想儿掐死了,却从不曾想过与之反目成仇。事到如今,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除了传个信儿之外再没旁的能为。只盼着哥哥薛蟠好歹平安渡过了这一遭,也盼着此事不是那人的手尾……   却说荣庆堂里,李纨领着几个姑娘一走,贾赦便添油加醋说将起来。   临了指天画地道:“错非儿子一个劲儿的拉拢,又塞了一包儿银钱,那巡城御史詹崇的参劾本子这会子都递上去啦!母亲,咱家虽说跟薛家是老亲,可也没有陪着薛家一起倒霉的道理!   再说薛家之事先前儿子都不知,还是人家詹御使说了,儿子才得知的。薛家这般作为,可有当咱家是亲戚?   如今巡城御史都找上门儿了,不消说,那薛蟠一准儿是被人家给盯上了。”   何止是贾赦不知道,连贾母都是头一回听闻。   贾母面沉如水,起先只听王夫人说薛家大哥儿惹了官司,却从未说是这般利害的人命官司!她沉声说道:“依你看,这后续该怎么办?”   后续?贾赦自然是希望斗倒了掌家的王夫人,顺带将二房踩在脚下。心里是这般想的,却不好宣之于口,于是只道:“儿子哪儿知晓?这不是来请母亲拿主意来了吗?”   说罢,贾赦连连朝着邢夫人使眼色,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依媳妇儿的,这姨太太是不是先搬回自家?老爷方才的话儿在理,再是老亲,也没有薛家惹了官司,将咱们家拉下水的道理。”   “嗯,然后呢?”贾母老神在在。   “然后……这说到底姨太太与二太太是亲姊妹,二太太是不是也避避嫌?”   贾母轻哼一声,没再言语。   恰在此时,帘栊一挑,一对儿璧人转过屏风进得荣庆堂里。   来者正是得了信儿的贾琏与王熙凤。二人连忙上前见过礼,王熙凤察言观色,见老太太面色不善、大老爷面色阴沉,当即就没敢言语。   贾琏因是问道:“方才得了信儿,父亲是有要紧事儿?”   “天大的祸事!”贾赦喷吐吐沫星子,又将方才的事儿叙说了一通。说罢问道:“琏儿,这事儿你怎么想?”   贾琏又不是傻的,哪里不明白这是贾赦借着由头来闹腾?琏二爷心里头暗骂一番,只恨没早早儿的出门,否则何至于碰上这档子事儿?   他面上讪笑,说道:“这等事儿儿子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得老太太……与父亲拿主意?”   见贾琏好似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贾赦暗暗运气,又瞥向王熙凤,道:“琏哥儿媳妇,伱也说说。”   王熙凤就道:“媳妇儿不过是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边儿的险恶?这事儿总要爷们儿们商量妥帖了,才好处置。老太太说呢?”   贾母应了一声。   恰在此时,忽听得外间脚步声急促,帘栊一挑,却是王夫人与薛姨妈惊慌失措而来。   仓促见了礼,薛姨妈再顾不得旁的,急切问道:“大老爷,我儿……我儿的事……”   她语不成声,一旁王夫人赶忙搀扶了,因是说道:“大老爷,这到底是如何情形啊?”   贾赦自觉与一干女流分说有失身份,侧头瞧着邢夫人抬手一指:“你且来说。”   邢夫人便绘声绘色说了一遭,待听得巡街御史点破薛蟠假死脱身,薛姨妈只觉得五雷轰顶,是天旋地转!   薛家这一支儿就只传下个薛蟠,若薛蟠出了事儿,岂不就是绝了后?到时候只余下薛姨妈与宝钗,莫说是外间的豺狼虎豹,只怕薛家族人就得扑上来将母女二人撕咬得四分五裂。   这叫薛姨妈如何肯?   情急之下,薛姨妈痛哭失声,挣开姐姐王夫人,朝前两步抢跪在地上,一头磕下去:“老太太,您可不能眼瞅着蟠儿出事儿啊!蟠儿虽不成器,可我家就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啊。老太太……”   贾母略略动容:“姨太太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她搀起来?”   王夫人紧忙上前搀扶,薛姨妈却屡屡挣脱,哭道:“老太太若是不答应,我今儿就不起了。”   “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再说。”   此时贾赦却冷声道:“母亲,这会子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儿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口贾母就变了脸色:“浑说什么?都是自家亲戚,遭了灾、落了难哪儿有眼瞅着的道理?”   贾母心中明镜儿也似,贾赦自觉袭了爵位,就该做这荣国府的主。可依着贾赦的性情,若果真让其做了主,哪儿还有贾政、宝玉的好儿?   贾赦算计着荣国府家产,二儿媳王夫人谋算着让宝玉袭爵,她在世时还能强压着,待她阖眼那日,荣国府必定斗的鸡飞狗跳。   于是前些年,她这才谋算着让贾琏娶了凤姐儿,如此王夫人掌家,凤姐儿管家,好歹给了大房一个交代。如今她便只盼着宝玉成了婚,她死时大儿子也死在小老婆肚皮上。待将来琏哥儿袭了爵,凤姐儿掌了家,宝玉便去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琏哥儿是个宽厚的,总能容得下宝玉这个兄弟。   眼前贾赦咄咄逼人,撵走薛家是假,奔着王夫人是真!当即激起了贾母的逆反之心。   老太太略略沉吟,她好歹是跟着老国公见过大世面的,思忖一番就道:“这巡城御史没上本子,反倒先来府中递话儿……琏哥儿、凤哥儿,我怎么瞧着这事儿有缓儿呢?”   贾琏与王熙凤对视一眼,前者拱手道:“老祖宗慧眼,孙儿方才一时急了,倒不曾想过这个。如今仔细思量,好似还真是如此!”   王熙凤也道:“外间都传那詹崇黑脸儿无情,他既来府中递话儿,想来是有所求。我看不如请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哥商议一番,再去与那詹崇碰碰,琢磨透了人家心思才好拿主意。”   “嗯。”贾母沉着脸颔首,就道:“打发人去把老爷请回来,再去请珍哥儿过府一趟。”   王熙凤又道:“老祖宗,您还忘了个人呢。”   “嗯?嗯……打发人在门前候着,俭哥儿若是回来了,也叫他一并去商量商量。就是如此,都散了吧。”   “多谢老太太大恩大德!”薛姨妈又要跪拜。   贾母心中厌嫌,强忍着才宽慰了几句,嘱咐王夫人将薛姨妈带了下去。   出得荣庆堂,大老爷贾赦就开始运气。本道是难得的机会,不想竟被老太太三言两语化解了。   此时邢夫人低声说道:“老爷,琏哥儿可真是您的好儿子,事到临头跟那凤姐儿一般往后缩,眼里分明就是没有您这个老子!”   贾赦自是暗恨贾琏万事不沾身,可也恼恨方才邢夫人言语失当,只提了嘴王夫人老太太立马儿就改了心意,于是沉着脸叱道:“蠢妇!要不是你胡乱说嘴,这事儿就成了!哼!”   大老爷一甩衣袖,快步将诧异的邢夫人丢在后头儿。邢夫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发作,只得闷头迈着小碎步随在后头。   ………………………………   临近申时,李惟俭与吴海平打马而回。   方才在角门前翻身下马,便有门子紧忙迎上来道:“诶唷,我的俭四爷,您可算是回来啦!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这会子都在外书房等着四爷呢,您赶快去吧。”   李惟俭怔了怔,贾赦、贾政、贾珍都在?莫非是自己坑害薛蟠的事儿发了?   每临大事有静气!他面上不曾显露,随手将缰绳丢给管事儿的门子,笑吟吟道:“这般大阵仗,今儿这是怎么了?”   门子道:“这……小的可不好胡乱嚼舌。”   李惟俭笑着自袖笼里摸出一块碎银丢过去:“这是嫌我近来给的赏钱少了啊,拿着!”   “哎?诶唷,谢四爷赏!”那门子入手一掂量,便知这碎银起码二两有余,当即眉开眼笑,随即凑过来低声道:“小的下晌才当了值,听说早间有个巡城御史叫詹崇的来了一遭,似乎还跟那桩案子有关。”   “嗯……知道了。成,这赏钱没白给。”说笑一嘴,李惟俭踱步朝着外书房行去。   脑子里心思电转,詹崇来贾府做什么?按说今儿那俩青皮打行出了首,詹崇这会子应该来拿人啊。偏生此人来是来了,却又不曾拿人……坏了,只怕这一遭是被严希尧给卖了!   李惟俭驻足,扭头就见吴海平已经自马厩里行了出来,他赶忙招手,待其到得近前,笑吟吟压低声音吩咐:“找你背后东主,无论如何把那大同车员外的底细打探出来,快去!”   “不是,公子……”   吴海平正要分说两句,却见李惟俭虽面上挂着笑,一双眸子却前所未见的冷,当即将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拱拱手:“得,您是爷,小的这就去。”   吴海平返身回马厩,取了马匹打马而去,李惟俭则行不多远便到了贾政的外书房前。   书房外小厮遥遥瞥见李惟俭,早早儿入内禀报,待他到得近前,便有一人迎了出来。   “俭兄弟回来啦?”   说话之人面带笑容,生着一双桃花眼,却正是贾琏。   “琏二哥!”李惟俭笑着拱手招呼:“今儿这是……”   “入内再说,大老爷、老爷早等得急了。”   二人入得外书房里,李惟俭便见正中左边儿坐了大老爷贾赦,右边儿是二老爷贾政,左边儿下首坐着贾珍。   李惟俭上前见礼,那贾赦老神在在、心不在焉,贾政愁眉不展,反倒是贾珍面色如常。   “复生可算回来啦,坐,有一桩事……琏儿你跟复生说说。”   “是。”   贾琏拉着李惟俭在右边儿椅子上坐了,长话短说,将来龙去脉说将出来。   李惟俭心中暗骂,严希尧果然将自己卖了!这特么哪里是整治薛蟠?分明就是奔着薛家产业来的!   詹崇言辞看似咄咄,实则贾家推说一句不知情,那詹崇就毫无办法。   以严希尧的性情,只怕过后必会补偿自己,就是不知这补偿是什么了。   听罢贾琏说过,李惟俭装作还在思忖,那贾政就沉不住气问道:“复生,此事你如何看?”   李惟俭就道:“大老爷、世叔、珍大哥商议了一阵,想来早有了盘算?”   贾珍说道:“倒是商量了个大略,詹崇过府递话儿就没想着把咱们得罪死了,一准儿是别有所求。”   “着啊,珍大哥说得通透。”李惟俭就道:“私以为,那詹崇此举奔着的并非宁、荣二府。莫看他说得厉害,实则便是官司打到圣人面前,大老爷、老爷与珍大哥也有的说。”   “嗯?俭兄弟的意思是……奔着薛家?”   李惟俭端起茶盏道:“詹崇既来递了话儿,想来必有后续,大老爷、老爷静待其变就是了。”   贾政眉头略略舒展,贾珍神色如故,唯独那贾赦瞥了李惟俭几眼。许是一早儿的气儿还不曾顺过去,这位大老爷忽而嗤的一声,说道:“俭哥儿,文龙那官司……莫不是你透露出去的吧?左右你跟他有仇,有事儿、没事儿的又总往少司寇府上跑,那詹崇可是少司寇的——”   李惟俭面色不变,贾政就变了脸色:“大哥浑说什么?文龙那案子秘而不宣,只递了案卷上来,俭哥儿又是如何知道的?   再说都是亲里亲戚的,俭哥儿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文龙的命。”   贾赦哼哼一声:“那可说不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惟俭暗自咬牙,面上笑道:“大老爷这话儿说的,我若是知道此事,直接朝刑部投了匿名状多好,何必这般费事儿?”   贾政说不得贾赦,只得道:“复生方才回来,快回去歇歇吧。这事儿复生来日若是有空,总要请见少司寇,当面儿问问。”   李惟俭起身拱手道:“好,那小侄先行告退。”   身旁贾琏也起身:“我送送俭兄弟。”   二人朝外行去,李惟俭心里头破口大骂,贾赦果然是个混账,不曾招惹这厮,反倒朝着自己泼脏水……嗯,虽然这脏水没泼错。   可这话儿险些毁了自己人设,这仇结大了!   到得书房外,李惟俭请贾琏留步,自己朝着夹道行去。绕过东院儿,自家小院儿近在眼前。   结果刚进院儿门,红玉便赶忙迎将上来,说道:“四爷,姨太太、宝姑娘在屋儿里等了你好一会子了。”   薛姨妈与宝钗来了?   李惟俭略略颔首,红玉便赶忙上前挑开帘栊。李惟俭进得正房里,绕过屏风,果然便见薛姨妈与宝钗早早儿等在了此间。   不待他开口见礼,那薛姨妈便起身质问道:“俭哥儿,你不说那桩事没事儿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个巡街御史来?莫非俭哥儿心里头一直恼着,文龙那桩事也是你暗中使坏这才——”   “妈妈!”宝钗赶忙起身拦下。   李惟俭却已变了脸色:“真是咄咄怪哉,姨太太这是跑我这苦主屋儿里兴师问罪来了?”   还有,定时在了上午十点。求追读!   各位君子手中的推荐票、月票如果有,还请大家投一投,拜谢拜谢~ 第32章 薛姨妈当面诘问 两俏婢暗送心意   “真是咄咄怪哉,姨太太这是跑苦主屋儿里兴师问罪来了?”   李惟俭冷着脸儿解了外氅系带,随手丢给红玉,上前一步步逼近,一双眸子锐利如刀,开口逼问道:“我倒要问问姨太太,酒后失德的可是我李惟俭?   事后寻仇是可是我李惟俭?失手伤了严家二公子可是我李惟俭?   我想着亲里亲戚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居中奔走转圜,早前儿就说了成与不成我可不敢说准了。姨太太当日应承的好好儿的,怎么如今反来怪罪我?   许是姨太太心中从未将我当做亲戚,这才前有忘恩负义,后又混淆是非……倒打一耙!”   他字字如刀,一双眸子里的寒芒逼得薛姨妈一下子跌坐下来。   “我……”   宝钗连忙止住薛姨妈话头儿,回身盈盈一福,道:“俭四哥莫生气,妈妈不过是一时情急,说了几句有口无心的话儿,我在这里替妈妈给俭四哥赔不是了。”   李惟俭错身避过,面上略略缓和,说道:“我自是知姨太太关心则乱,可也不好将脏水胡乱泼了过来。文龙那案子本就秘而不宣,只将案卷递了刑部,我何德何能,堂而皇之进得刑部大堂里翻阅案卷?   再说若我果真有心报复,直接投了匿名状就是,何以只招来个不上不下的巡城御史?姨太太不妨想想,这些时日是不是有外人盯上了薛家。”   “这——”薛姨妈不过是内宅妇道人家,于仕途经济全然不懂,自宝钗之父过世,这外头的生意都是由着薛蟠去打理。几年下来每况愈下,出息愈少。   至于是否有外人盯上了薛家,她又哪里知道?   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端起桌案上茶盏呷了一口,又道:“姨太太不妨再想想,那贾化(注一)明明有旁的法子了结此案,为何偏偏留下手尾,报了个暴毙而亡?”   “啊?这……俭哥儿是说那贾化此举包藏祸心?”   李惟俭暗暗舒了口气,好歹这一遭人设是维系住了。他装作面若寒霜,避而不答,端起茶盏道:“我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姨太太却是问错人了。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姨太太与薛妹妹了。红玉,替我送客!”   薛姨妈是个没见识的,先前那一通言语也是宝钗忖度的,临行前宝钗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说将出来。偏生薛姨妈一心想着薛蟠,事到临头竟当面儿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分明便是将李惟俭得罪死了!   方才又听李惟俭一通分说,薛姨妈当即动摇,想着莫非错怪了人?   这会子又见李惟俭落下脸来端茶送客,想着早前儿宝钗说,好歹要从这边厢扫听一番消息,薛姨妈顿时就急了。   她起身过来,因是长辈,也不好给小辈见礼,只得没口子赔罪道:“俭哥儿,姨妈是个没见识的,下晌听了府里头婆子说嘴,胡乱思忖着就上了心。又记挂着我那儿……俭哥儿你可千万别怪姨妈。”   李惟俭别过头去不理,薛姨妈再要上前,却被宝钗拉扯住,说道:“妈妈不妨先回去,我……我留下与俭四哥说说话儿。”   薛姨妈目光游移,想着自己再留下来只怕也是无用,那俭哥儿分明是气急了。倒是宝钗留下来或许能探探话儿。   因是一咬牙,便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宝钗,你好好儿跟俭哥儿说会子话儿。”   薛姨妈带着几名丫鬟婆子一步三回头、恋栈而去。只留下莺儿、文杏两个丫鬟候着宝钗。   送过了薛姨妈,宝钗返身过来定在李惟俭身前,低声道:“俭四哥……”   李惟俭长长舒了口气,道:“妹妹且坐吧。”   宝钗便依言,隔着桌案与李惟俭对坐了。这边厢临近暖阁,那烧着炭火的熏笼便在暖阁前。   许是炭火烤得,宝钗面上挂着红晕。她心中思绪杂乱,一则没了妈妈在,她还是头一回与李惟俭共处一室;二则,先前儿妈妈那番话,分明就是出自她口。   宝钗到底年岁还小,还养在深闺,再如何冰雪聪明,也不知外间伎俩。   李惟俭一番话掷地有声,宝钗这会子已转了心思。不说旁的,单是秘而不宣那一条,李惟俭再如何本事通天,也不能去了刑部翻阅案卷。   又因着来京途中搭救之故,宝钗心中已然信了个十成十。是以当下再开口,便有些羞赧:“俭四哥——”   李惟俭打断道:“薛妹妹,道恼的话儿就不用再提了。我再如何生气,总不好跟姨太太计较。再有,姨太太是姨太太,薛妹妹是薛妹妹。”   那清亮眸子扫过来,宝钗就是心中一颤。她素来推崇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面前的李惟俭有勇、有智,且天生一股子男儿气概,顿时将她那沉寂的心弦又拨动了开来。   心火升腾,宝钗强自压下去,咳嗽两声道:“那我便不说了,妈妈既知怪罪错了人,过后儿总要来给俭四哥道恼。都是亲戚,望着俭四哥莫要与妈妈计较。”   “嗯。”李惟俭颔首应了一声。   宝钗就道:“方才听俭四哥说……是有人盯上了薛家?”   李惟俭道:“妹妹冰雪聪明,这其中道理妹妹细细一想便知一二。”   薛姨妈如今只记挂着两桩事,一桩是宝钗待选,便是选不得嫔妃,好歹也要做个公主的赞善;二一桩是薛蟠的婚事。眼看年岁到了,总要选个门当户对的,结婚生子,好歹绵延薛家香火。   至于旁的,薛姨妈既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宝钗是个有能为的,心中将素日里哥哥薛蟠言谈过了一遍,想着前几日薛蟠方才宴请过内府一位郎中,因是就道:“是……为着皇商一事?”   李惟俭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听得宝钗之言,心中越想越有可能!   宝钗之父过世,家中人物,不论是薛姨妈还是薛蟠,再无主事之能。宝钗又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面,全凭薛蟠那呆霸王迎来送往维系关系,明眼人任谁都看出来薛家的虚弱。   严希尧打发御史詹崇威吓一番,所谋者必是薛家的皇商身份。   这皇商身份好处多多,领内库帑币,可经营盐铁之利,可避地方刁难,经营有方者还会领传家之爵!无怪天下商贾削尖了脑袋,宁可赔了家底也要做这皇商。   想到此节,李惟俭就道:“薛妹妹一句道破玄机,我也是这般想的。”   “那俭四哥瞧着……这其中可有转圜余地?”   “只怕难了。此番拿了薛家死穴,对方又怎会善罢甘休?”   宝钗蹙眉思忖,李惟俭又道:“薛妹妹不妨与老爷、珍大哥商议一番,许是另有转机也说不定。”顿了顿,说道:“今儿詹崇刚来,我料想那盯上薛家皇商之人,来日必定登门造访。薛妹妹不妨先静待一二日,再因势利导。”   宝钗愁眉不展,李惟俭说的没错儿,薛蟠那桩事的确是薛家的死穴。如今再谋算旁的也是徒劳,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自知再留下来也是徒劳,她便起身道:“多谢俭四哥点拨,俭四哥的恩情……我,我记在心中,来日必当报答。妈妈还等着信儿,我不好久留,这就告辞了。”   “薛妹妹慢走,琇莹,代我送送薛妹妹。”   憨丫头琇莹‘唔’了一声,这才慌忙应下。学着往日红玉的样子,挑了帘栊,送宝钗出门。   李惟俭也起了身,将宝钗送到门前这才回返。   进得正房里,不待落座那晴雯就发了脾气。   “呸!薛家姨太太好不晓事,四爷忙前忙后的帮着,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记恩情也就罢了,临了还来怪罪,这一家子真是不值交往的,四爷往后儿少跟她们往来!”   李惟俭心中熨帖,暗忖,这便是立人设的好处。便是报复了,外间也只当此事与他无关。   瞧着晴雯气哼哼的小脸,李惟俭探手宠溺的拨了下小姑娘的刘海儿,笑道:“这话房里说就说了,可不好传到外头去。”   晴雯兀自气恼道:“四爷到底还念着亲戚,若换了我,两句话撵走就是了,免得好心当了驴肝肺。”   她这边厢说着气话,一旁的香菱也凑了过来。她是个内秀的,少言寡语,心中感念李惟俭的好儿,也投来关切,又默默续了茶水。   李惟俭目光与之触及,香菱忙垂下螓首来,他便笑着略略颔首,随即道:“听说西山景致不错,改明儿天气暖和了,我带着你们去西山游逛一番。”   顿了顿,又道:“对了,有几日不曾给伱标注读音了,去将书册取了来,我给你标注上。”   晴雯就应承下来,一旁侍立的香菱面色古怪的瞥了其一眼,随即又鼻观口、口观心。   须臾,晴雯回转,手中捧着一本簇新的三字经。李惟俭接过来,略略翻了下便纳罕道:“怎么换了一册?原先的呢?”   晴雯嗫嚅道:“不小心污了,我……我便私下里托人又买了一册。”   香菱听得此言,面上愈发古怪。那一册分明好端端的放在西厢房里,其上早被香菱标注了一通。   李惟俭没多想,寻了铅笔标注了一页,随即红玉与琇莹先后回返,红玉手中还提了食盒,原是送过薛姨妈其后又去厨房取了饭食。   这日临近一更,吴海平过来敲开门,将一张纸笺递与了红玉。红玉将纸笺送上李惟俭案头,他瞧了几眼,顿时心中有了数。   车员外名车庆和,大同人,靠着给边军运送粮秣起家,去岁内府放出皇商名额,此人倾尽所有,奈何到底底子薄,棋差一招。   错不了啦,车庆和定然走通了严希尧的门路,来谋夺薛家皇商的身份!   李惟俭对着二指宽的纸笺思忖了半晌,直到二更天过了这才安歇。   ………………………………   转天一早,李惟俭如素日那般早早儿起身操练了一番。   过后擦洗时,先是晴雯凑过来,俏生生的将一块帕子递了过来:“四爷,给你。”   “嗯?”李惟俭接过,瞥了一眼,便见是一块腾云镜花水月图样的帕子,奇道:“咦?我上次给你的好似不是这一块吧?”   晴雯就道:“四爷那块帕子旧了,这是我新绣的,四爷带着吧。”   “好。”   晴雯暗喜着端了水盆出去,红玉拎了食盒进来,瞥见香菱在书房内打扫,四下再无旁人,便暗咬下唇,自袖笼里掏出一枚香囊来:“四爷,这个给您。”   “唔?”李惟俭接过来,却是一枚银累丝点翠的方胜香囊。   他纳罕着抬头看向红玉,红玉就闷声道:“我女红不如晴雯,四爷凑合着戴吧。再有……我往后儿一准儿将四爷放在前头。”   红玉不过十四岁,再如何大胆也就言尽于此了。对上李惟俭的目光,红玉面上腾起红晕,撇过头羞赧着展开食盒。   李惟俭心中暗忖,只怕红玉是借此来表忠心呢。他就笑道:“我又不曾说过什么,偏生你却多了心。”   红玉将碗碟摆放在李惟俭面前,说道:“四爷不多心是四爷大度,易地而处,换了我准会想旁的。”   又极为大胆的抬眸勾了李惟俭一眼,直把李惟俭勾得心猿意马……   好在香菱拾掇过了书房,这才打断了红玉的上进之心。   这日李惟俭不紧不慢,用过了早饭,辰时过半这才会同吴海平去了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   前世被顶头上司卖了不知多少回,李惟俭虽因着重生一回年岁小了,心中有些忿忿,却情知这忿忿半点用处也无。   每临大事有静气,抱怨只是徒劳,莫不如按部就班为自己谋划好前路。   在此待到下晌,他这才打马朝着严府而去。   刚到严府,那徐管事便迎将上来,拱手说道:“李公子可算是来了,老爷吩咐了,公子若是来了,便请公子去书房等候。”   李惟俭将缰绳丢给吴海平,纳罕道:“少司寇今日休沐?”   “一早儿坐衙来着,方才才回转。”   他颔首,随着徐管事到得书房里。略略坐了须臾,外间来了仆役与那徐管事耳语一番,徐管事连忙过来道:“李公子,老爷要待客。公子不是外人,还请公子到里间稍等片刻。”   李惟俭只得移步绕过屏风,到得里间等候。   过了须臾,严希尧果然与一人进得书房里。听言语,严希尧与此人极为熟稔,落座后也不曾寒暄,那人径直就道:“下官这心思,大人心知肚明,还请大人点拨一二啊。”   就听严希尧说道:“要升官又有何难?说句不好听的,狗都行啊。”   注一:贾化,字时飞,号雨村。   第二更送到,求追读,求推荐票、月票、收藏。   明天、后天都是双更,八千字打底。 第33章 严希尧书房演双簧 秦司棋半路拦李四   “狗都行?这……这是何意啊?还请大人点拨一二。”   就听严希尧笑道:“前岁长安县灭门惨案,一直不曾寻到藏尸之地,被一条狗找到了,这才破了此案……是以,将那狗招进刑部给个差事……不过分吧?”   “不过分。”那官儿应声道。   严希尧又道:“去岁京师私盐猖獗,惹得圣人大怒,这只狗能闻出来哪一包是私盐、哪一包又是官盐,因是这才查获了此等大案,此等功劳……给个司狱的名头……不过分吧?”   “不过分。”   “正月里,这只狗冲着左都御史狂吠不止,事后才查出来清名在外的左都御史竟私下收了盐商上万两脏银!这般能为,再往上升一升……说得过去吧?”   “这……说得过去。”那官儿顿了顿,说道:“大人,何不将狗换成人,使唤起来也方便。”   那严希尧笑吟吟道:“这人……哪儿有狗忠心啊?啊?哈哈哈——”   “严大人,下官对大人可是忠心耿耿啊。不信……不信大人且听,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过了过了,本官方才不过是顽笑之语,你怎地还当真了?吃茶吃茶。”   屏风里,李惟俭眯了眼睛,许是因着年岁之故,只觉得火气升腾,双手不觉间便将衣襟拧成了麻花。   严希尧看似训导下属,实则分明就是跟这儿给自己演双簧呢!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逼着自己给他做狗啊。   自重生此间,李惟俭早早便知晓,不论他要做什么,要么自己势大难制,要么总要寻个靠山。   如今仔细一想,他前世便是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啧,事儿还是那些事儿,人还是那些人!什么都没变!   自失一笑,想着富甲一方的扬州盐商,每逢千秋、万寿节(注一)拼了命的往宫里头送银子;想着外间那十几、二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却在严希尧面前学狗叫的官儿。   李惟俭便悟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谦谦君子在这年头只怕是难以上进。   不过……严希尧想自己给他当狗,那得先看看丢过来的究竟是骨头还是肉。他李惟俭可没平白给人当狗的习惯!   外间说了会子公事,严希尧端茶送客,命人将那官儿送了出去。   随即说道:“复生出来吧。”   李惟俭整理了衣衫,面色寻常,昂首绕过屏风,遥遥冲着严希尧一礼:“见过少司寇。”   “嗯,坐。”   严希尧摆手示意,李惟俭先行拿了茶壶为其斟了茶,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这才施施然落座。   严希尧上下打量了李惟俭几眼,赞许道:“不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果然没看错人。   昨儿,复生回府可曾遭了刁难?”   李惟俭笑道:“少司寇说笑了,学生行得正、坐得端,又哪里会有人刁难?”   “哈哈哈,好!”严希尧笑眯眯道:“这两日,复生就莫去城外火器试射场了,跟着景文,多往外城武备院走走——有好处。”   有好处?莫非那螺旋膛线的铳管子造出来了?   李惟俭自知面前的严希尧官术炉火纯青,说话从来留一半,半点抓手也不会露出来。   因是他也不追问那好处是什么,只起身拱手道:“是,多谢少司寇提携。”   “嗯,没旁的事儿复生便去吧。”   李惟俭起身告退,出得书房,又在侧园转了转。刘家父子又往下凿了一尺,结果照样往外渗水,如今一边儿驱动着水泵,一边儿紧忙贴青石与三合土。   只瞧了一阵子,李惟俭便领着吴海平离了严府。   二人放马而行,李惟俭不由得感叹道:“想上进真是太难了。”   吴海平瞥了其一眼,腹诽道:“公子,您还难?您是不知道我昨儿晚上跑了多少冤枉路。为了打听那车员外,小的差点儿给关在外城进不来。”   李惟俭歪头笑吟吟看向他,说道:“你那东家行二还是行三啊?”   “额……”吴海平面色骤变。   “不用言语,比划个手势就行。”   吴海平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关注,这才悄然比划出三根手指。   李惟俭了然于胸,这倒是有趣了,不想竟然是那位主儿。依稀记得,那位主儿可是跟贾府有仇的。   此时天色尚早,明日便是黛玉生辰。李惟俭便在内城繁华处四下逛将起来,总要选上一件礼物才好。   最后在马市桥左近寻见了一家洋货铺子,进到内中逛了逛,忽而瞥见一物,他几步行过去探手拿了起来。   那掌柜的殷勤道:“公子好眼光,上好的洋货,您瞧瞧这做工,这质地,没得挑!”   李惟俭拧动发条,听了一小段禁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是洋货?谁家洋货放鲜花调?”   掌柜的面色不红不白,搓手笑道:“公子好眼力,这洋货实则是内府造的,您要是入手,我给您打个狠折。”   “什么价儿?”   掌柜的比划出两根手指。   李惟俭颔首道:“倒是不贵,二两银子也算有些赚头。”   掌柜的神情一怔,急了:“公子莫要说笑,二两?这黄铜、玻璃罩子二两银子都下不来。二十两!您还别嫌贵,换旁人我能卖三十两您信吗?”   李惟俭哪里肯信这般鬼话?   与那掌柜的讨价还价半晌,这才掏了十六两银子,将这物件买了下来。   出得洋货铺子,吴海平就道:“公子,时候儿不早了,是不是该回了?晌午灌了一肚子茶水,就吃了块儿点心,五脏庙方才就开始闹腾来着。”   “嗯,没旁的事了,回吧。”   二人翻身上马往回行去,路上李惟俭忽而觉得,好似有什么事儿给忘了。   忘了什么?算了,左右也不重要。   ………………………………   水车胡同儿。   小院儿正房三间,厢房两间。   运煤渣的驴车自胡同里穿行而过,小院儿的正房便开了房门,露出一张丰腴的面孔来。   见经过的只是驴车,司棋便蹙眉又阖了房门。折身去到里间,盘腿坐在炕头,她蹙眉想着:都这般时辰了,那位俭四爷怎地还没来?   她本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王善保家的又是邢夫人的陪房,仗着如此便利,就成了二姑娘迎春的贴身大丫鬟。   可陪在二姑娘身边儿两年,司棋就觉察出来,二姑娘是个绵软、懦弱的性子,将来只怕配了夫家也是个不得势的。她若是陪嫁过去,不知要遭多少窝囊气!   转眼二姑娘眼瞅着十四了,来年便要及笄。司棋便想着,与其陪嫁过去,莫不如自己选个如意郎君。   恰好年前表弟潘又安走了门路,到得府中充做了小厮。潘又安生得极标致,又小意温存的,一二来去司棋便芳心暗许。   本道待二姑娘出嫁前将此事挑明,求了外祖母王善保家的请托一番,将自己配了表弟潘又安,不想突起波澜!   表弟潘又安为了贾蔷那红口白牙全无凭依的好处,竟诱骗新来的俭四爷走了私巷!原以为那俭四爷会息事宁人,不想几日光景情势突变,潘又安上街采买竟被巡街御史给抓了起来!   表弟一家自然是急了,四处请托,却求告无门。司棋忧心表弟潘又安,便去求了外祖母,可外祖母不过是邢夫人的陪房,莫说是她,便是邢夫人只怕也无力插手。   司棋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眼见求告无门,干脆将心一横,这才生出用自己青白身子换潘又安性命的念想。   如今她心中忐忑,到底还是黄花闺女,难免心中有些不安。心中胡乱思忖,一会子记挂着潘又安,一会子又想着那俭四爷来了自己该如何……   想起俭四爷来,司棋忽而生出荒谬的念头来:身子给了那俭四爷,好似也不算吃亏。   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她又叹息一声,都这般时辰了,也不知那位俭四爷会不会来。   日头一点点偏西,司棋的心跟着那日头一点点往下沉。眼见临近申时,她忽而凄苦一笑。   想来那位俭四爷是不会来了……也是,俭四爷房里那几个丫鬟一个赛一个的嫽俏,自己这般丰壮的怕是不合俭四爷的心意吧。   可她又能如何?总不能眼瞅着潘又安身陷囹圄。   想着打听来的信儿,那位俭四爷大抵多在申时回返,司棋再不耽搁,起身出门锁了门,快步朝着荣国府行去。她只告了一日的假,错过了今日,再没旁的时候了!   水车胡同儿距离荣国府不远,她到得后街却不曾入府,远远躲开后门,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快步行进私巷里,心中只祈祷着今儿那位俭四爷好歹从此处经过。   许是过路的神明显了灵,她停在侧门不过须臾,便见前方私巷口转过来二人。当先昂首而行的,正是那位俭四爷!   司棋按耐着心中复杂难明的心绪,捧着心口默默等着俭四爷走近,这才迎上前屈身一福:“俭四爷。”   李惟俭停步,瞥了其一眼,这才记起来那日的纸笺来。他心中暗恼,又有些释然。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年纪,又不是宝玉那般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此时行那男女之事实在太早。   因是便蹙眉道:“原是司棋姑娘。”   略略上下打量一眼,这司棋的个头竟比他还高一截,生得高大丰壮,面上也有几分颜色。这般姿容放在此时怕是不受待见,待过上三百年定是不少人心中的心头好。   顿了顿,他负手说道:“司棋姑娘多大了?”   “十六。”司棋低声道。   “嗯,姑娘家,还是要珍惜自己。你表弟的事儿,若我能插得上手,自会出手相帮。”   点点头,李惟俭领着吴海平错身而过,身后的司棋转过身来连忙屈身一福:“多谢俭四爷,我祝俭四爷金榜题名、公侯万代!”   待起身,眼前早已没了李惟俭的身形。司棋心中涌过暖流,想着这位俭四爷果然好说话,生得又不比表弟差……   轻轻舒了口气,她为表弟潘又安能做的已然做了,是福是祸,全凭造化吧。   ………………………………   梨香院。   “妹妹留步,回头儿我寻老爷打听打听,有了信儿再来告知妹妹。”   “哎,姐姐慢走。”   薛姨妈目送王夫人领着丫鬟、婆子远去,这才施施然与宝钗回返。   进得正房里,就见薛蟠忽而一拍桌案,吼道:“整日家拘在家里,任事不做,真真儿困死个人!妈妈,依我看,那劳什子巡街御史就是吓唬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舅舅那般奢遮,岂是一个小小御史敢开罪的?”   他这两日正在学中与香怜、玉爱打得火热,眼瞅着便要入巷,哪里肯乖乖拘束在家中?   眼见薛蟠闹了脾气,薛姨妈便过来劝说道:“我的儿,伱好歹听劝一回吧,没看你姨丈都说此事难办?真要是出去让那御史给捉了去,你叫妈妈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哥哥!”宝钗瞪视薛蟠。   薛蟠此人媚上凌下、无法无天,却极为重情义。眼见薛姨妈哭将起来,顿时慌手慌脚起身道:“妈妈莫要哭了,我不出去就是了。哎……”   薛姨妈止住眼泪,接过宝钗递过来的帕子略略擦拭,就道:“我的儿,你素日里再如何胡闹,妈妈也管束不得。但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业,好歹给薛家留个一儿半女,也好对得起你父在天之灵。   如今外人谋算咱家的家业,那皇商没了便没了,总好过薛家绝了后啊。”   薛蟠眉头紧锁,但觉憋闷无比,倏忽一拳砸在桌案上,起身就要走。   “哥哥,你要去哪儿?”   宝钗赶忙上前扯住其衣袖,薛蟠便道:“我,我去寻俭哥儿道个恼。杀人不过头点地,前头送了香菱,我如今再去道恼,此事总算揭过了吧?我再求着俭哥儿帮帮手,总不能让咱家的皇商丢了!”   宝钗心中好一阵无语。没奈何摊上这样一位兄长!   如今刀子攥在对头手里,此事又哪里是李惟俭插得上手的?   注一:千秋节,太后生辰;万寿节,皇帝生辰。   第一更送到,求追读,求推荐票,求月票。 第34章 呆霸王负荆请罪 李惟俭以退为进   东北上小院。   申时刚用过饭,李惟俭正要去到书房里小坐,外间传来叫门声,红玉紧忙迎出去,转头喜滋滋回来道:“四爷,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瞧您了!”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出得书房迎将出去。到得门前,却见果然是李纨领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又有几个丫鬟、奶婆子相伴左右。   他笑着上前见礼:“大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兰哥儿也来了?”   李纨矜持笑着,探手推了推贾兰背脊:“快叫人。”   那贾兰便好似小大人儿一般绷着小脸儿,一板一眼地躬身作揖,操着童声道:“贾兰拜见四舅舅!”   “好,好,快起来,仔细瞧,这孩子与大姐姐极挂相。”顿了顿,李惟俭侧身探手相邀:“大姐姐,里头叙话吧,外间还是有些寒凉。”   李纨笑着应了,领着贾兰随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丫鬟、婆子随侍左右,红玉、晴雯张罗着上茶水、点心,好一通忙活这才安置下来。   李惟俭与那贾兰说了会子话,李纨便打发奶婆子将贾兰领到一边儿耍顽,自己则留下来与李惟俭叙话。   周遭丫鬟、婆子离得不远不近,李纨面上没了笑模样,忧心道:“俭哥儿,我昨儿听着……好似你与姨太太起了龃龉?”   “怎么都传到大姐姐耳里了?”   “素云昨儿晚上去给兰哥儿取羊奶子,听几个婆子在一旁说嘴,就回来学了几句。”顿了顿,李纨关切道:“俭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弄的?都是亲里亲戚的,可不好闹得满城风雨的。”   李惟俭就道:“大姐姐也知我性情,错非忍无可忍,我又何至与姨太太拌嘴?”   当下,他便将过往种种一一道来,直听得李纨蹙眉不已。未出阁时,她便是个万事不争的性儿,自贾珠过世后,便只一门心思教导兰哥儿,府里上下极少过问。   除去别有用心的王夫人,上上下下对李纨自是交口称赞。便是这般绵软的性子,听得薛家所作所为,这会子也气得不轻!   禁不住说道:“姨太太怎会这般……这般不明事理?俭哥儿,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咱们往后不做了。薛家是薛家,你是你,何苦奔走出力还落了埋怨?   算算到秋闱不过半年光景,俭哥儿又要给大司空、少司寇出力,本就没多少功夫,哪里还管得了那般多闲事儿?”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说的是,薛家的事儿我以后不管了。”   李纨见他听劝,面上略略舒缓,说道:“这就是了,伱好生攻读,待过了秋闱也是举人了。算算不过才十四,待过上几年也中了进士,三叔、婶子九泉之下不定多高兴呢。”   李纨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到底是未出阁时带了一年多的,她是将李惟俭当做了亲弟弟看待。   便是习惯了尔虞我诈、鬼蜮伎俩的李惟俭也不禁心中动容,这世间千金易得,情谊难求!大姐姐这般待他,他往后总要让李纨好过一些。   因是他便说道:“方才听兰哥儿说,出了正月儿就去了义学?”   “是呢,俭哥儿也知晓,我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儿,这四书五经的文章,须得寻个妥帖的先生的教了才是。”   李惟俭暗忖,犹记得电视剧里义学里似乎闹腾了一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会子倒是不好说那义学不好。   于是他转而说道:“大姐姐,这四书五经读了是没错,可莫忘了今上尤重实学,弟如今考的秋闱便是实学举人,说不得来日进士也有了。   我瞧着兰哥儿是个早慧的,这会子只读四书五经,待来日只怕要吃亏啊。”   “这——”李纨沉吟了一阵,说道:“前次听了俭哥儿的话,我打发丫鬟搜罗了些报纸,看上头说的,倒的确是这般。可实学新起,又哪里去寻业师?”   李惟俭笑了,说道:“这有何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大姐姐何必舍近求远?”   李纨连忙摇头:“这可不成,俭哥儿还要秋闱呢,哪有功夫教导兰哥儿?”   李惟俭就道:“不妨事。实话告诉大姐姐,这秋闱与我而言,有如探囊取物,不然我如今哪儿有心思为那二位大人奔走?”   李纨心中暗喜,她本就有此意,想着的却是待过了秋闱也不迟。不想如今俭哥儿竟先开了口,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说了会子闲话,李惟俭记挂着改善李纨待遇,因是就压低声音问道:“大姐姐,你那儿还存了多少银钱?”   “俭哥儿差银钱?”她面上稍稍有些为难:“我那儿还有个三、五百两,若是不够,我那儿还有些头面儿首饰,不妨先抵了去。”   “大姐姐想差了,我如今为二位大人奔走,自己也弄了物件儿,也就这几日光景便能瞧出来得不得用。若是得用,说不得就日进斗金。大姐姐若有闲钱,不妨投了进去,弟弟旁的不敢说,一年翻个几番还是能作保的。”   “还有这等好事儿?”   她正要细问,忽听得外间传来男子叫门声。红玉与琇莹忙不迭迎将出去,须臾光景,红玉面色古怪回返,说道:“四爷,薛大爷、宝姑娘来了。薛大爷光了膀子,背了几根干柴,瞧那架势好似是来请罪的。”   负荆请罪?薛大傻子还会这招呢?这又是哪一折子戏码?   李惟俭神色不动,看向桌案另一头的李纨。李纨蹙了蹙眉头,便道:“我跟着俭哥儿去瞧瞧。”   她再是性子绵软,也不能让旁人欺负了俭哥儿去。   二人起身相迎,方才绕过屏风出得正房,遥遥就见院儿中站着一人。下身只着了裤子,赤着上身,露出一膀子白花花的肉来。一旁缀后半步停着宝钗,正忧心忡忡地低声劝说着什么。   眼见李惟俭出来,那薛蟠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俭兄弟,我来给你道恼了……你……额……”   他忽而瞥见李纨也在,脑子里也不知哪根弦儿不对了,便想着自己在金陵打死人的事儿……不会是珠大嫂子偷偷告诉李惟俭的吧?   因是转而起身便喝问道:“我那事儿……莫非是珠大嫂子告诉的?”   李纨气得变了脸色,一双手攥紧,险些喝骂出口。   李惟俭本就沉着脸,见此当即叱道:“还道薛兄弟是来道恼的,不想又是来问罪的,真真儿是奇了,合着我李家人就合该你们薛家胡乱攀诬?”   宝钗气结,赶忙上前拦下薛蟠,说道:“哥哥好生糊涂!金陵那起子事儿妈妈只写信与姨妈说了,老太太都不知,珠大嫂子又是从哪儿知晓的?”   薛蟠眨眨眼,一琢磨也是,连忙又单膝跪下,赔笑道:“俭兄弟,是我说错了……”   李惟俭不待其说完,便冷声道:“错与否、对与否的,不重要。左右不过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我李家诗书传家,自认比不得你薛家富贵。两厢从此不往来就是了,薛兄弟还是请回吧。琇莹、红玉,替我送客!”   李惟俭转身拂袖而去,李纨强忍着怒火,只冲着宝钗略略颔首,一句话没说,转身也随着李惟俭进了屋。   红玉与琇莹迎将上来,那红玉还算客气,说着:“薛大爷、宝姑娘,我们四爷发了话儿,二位还是先请回吧。”   一旁的琇莹再是憨,这会子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右手悄然探进衣袖里,只待面前的呆霸王犯浑,她就敢将柳叶飞镖丢过去。这会子一双眸子上下打量,正是思忖着待会儿扎哪儿好呢。   宝钗袖中一双玉手攥紧,指节泛起青白,可怜那一段念想,如今怕是要彻底绝了。她又能如何呢?摊上这般的兄长,拦又拦不下,劝又劝不听。本道负荆请罪好歹能挽回一下,不想又犯了浑!这下子彻底将李惟俭,乃至李纨得罪死了!   宝钗自知再多说也无益,只得叹息着扯了扯薛蟠:“哥哥,先回去吧。”   那薛蟠兀自不知自己犯了浑,纳罕道:“我这儿还没道恼呢。哎?妹妹你别扯我……李兄弟,我是真心来道恼的啊!”   不提薛蟠在外间叫嚷,正房里,李惟俭与李纨甫一入内,李纨便气恼道:“还道姓薛的总算知道了好赖,不想竟是这般没脸子的!我原本还想劝着俭哥儿大度些,总归是自家亲戚。如今瞧这情形,人家分明就没当咱们是亲戚!”   李惟俭笑道:“那薛蟠是个拎不清的,大姐姐莫要气恼了。”   李纨是真气急了,说道:“这事儿俭哥儿莫管了,我总要到老太太跟前儿说上一嘴去,不能瞧着姓薛的骑在李家人头上屙屎撒尿!”   李惟俭连使眼色,素云、碧月两丫鬟上前劝说了一阵,李纨这才气息平复,与此同时那外间的吵嚷也停息了下来。   又略略盘桓,李纨领着贾兰匆匆而去。   晴雯又数落了一阵薛家的不是,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听着。待晴雯止住话头,他便点过红玉,问道:“这两日外间没少说嘴?”   红玉撇嘴道:“家大业大的,难免有几个学老婆舌的,四爷不用理会就是。”   李惟俭笑道:“意思就是,没说我好话?”   红玉嗫嚅着没言语。   这可不行啊,流言蜚语威力巨大,怎么能让其毁了自己的人设呢?   李惟俭当即就道:“晴雯,再取来十两银钱来给红玉。”   “啊?”小小讶异一声,晴雯到底还是扭着水蛇腰去暖隔里取了。   “四爷?”红玉抬头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招招手,她便迟疑了下,随即暗喜着附耳过来。细细的声响伴着轻柔吐息,揉搓着姑娘家的耳轮,红玉尚且是头一遭与个男子这般亲近,便是用心记下了,也难免耳热、心跳。   李惟俭略略交代了几句,这才挪开头道:“听明白了?”   红玉是个伶俐的,当下就掩过异样之色,连忙颔首道:“四爷放心,我保准儿将这事儿办好!”   ………………………………   酉时。   红玉提着食盒过穿堂到得东大院,厨房里炊烟袅袅,几个婆子正在灶上忙活着,柳嫂子一边儿将蒸屉取下,一边儿与临近的婆子说着什么。忽而那婆子瞥见红玉,连忙低声说了一嘴,柳嫂子抬头见是红玉,便住了嘴。   红玉提着食盒到得近前,柳嫂子就笑道:“红玉,又来给俭四爷取点心了?”   红玉面上凄苦一笑,将食盒放在灶台旁,说道:“柳嫂子,劳烦将今儿晚上的点心装了。”   “哎。”   柳嫂子应着,利落地将几样点心装进食盒里,正要扣上食盒递还,却见红玉将一枚碎银子塞了过来。   “哟,这是?”柳嫂子入手,面上就是一变。   素日里隔三差五的,红玉都会给个几分、几钱的银子,这块碎银少说二两上下,怎会这般大方?莫非是听说今儿有老太太特意要的枸杞人参蜂蜜粥了?   柳嫂子正纳罕着,就听红玉凄然道:“柳嫂子,我们俭四爷说了,这些时日没少劳动灶上的嫂子们,这临走前,也不知送什么好,干脆送些银子让嫂子们随意花用。”   “瞎!俭四爷要走?”不待柳嫂子发话,一旁的婆子就凑过来追问。   红玉就道:“四爷好心好意帮人家,人家反倒倒打一耙,如今背后说嘴的,将四爷比作那起子背后算计人的小人,我们四爷可是要考功名的,这要是传出去坏了名声,哪里还过得了秋闱?四爷就寻思着,不如干脆搬出去,离是非远一些。”   柳嫂子当即蹙眉:“可惜了了,四爷这般好的人……那红玉,你呢?”   红玉眉头紧锁着摇摇头:“身契在府里头呢,不好跟着四爷走的。”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就是,我就听旁人说了嘴,这内中到底怎么个情形啊?”   红玉又将方才那一遭,乃至先前种种细细道来,很是鸣不平了一通!   素日里柳嫂子等婆子,没少得李惟俭的好处,先前学老婆舌尚且不觉,而今听得李惟俭要出府,想着这往后断了好处,柳嫂子并几个婆子顿时暗恨起了薛家。   待红玉提着食盒郁郁回返,柳嫂子等人霎时间忘了先前传的瞎话,口风一致数落起了薛家的不是来。   第二更。   求追读,求追读。   感谢新垣结衣的连体睡衣书友打赏。拜谢拜谢。 第35章 庆生儿湘云来府欢聚 试新铳复生得见   贵人   转天是二月十二,这日是黛玉的生儿。   李惟俭是外男,不好入内宅与黛玉庆生儿,便将那昨日买下的黄铜玻璃罩子八音盒交与晴雯,打发晴雯过了辰时送与黛玉。   因是昨儿严希尧嘱咐了,李惟俭不敢怠慢,只用了早点便匆匆出门儿。走夹道、过穿堂、过大厅,到得马厩左近会同吴海平领了马匹,主仆二人出了角门便打马赶赴严希尧府上。   不料刚出得宁荣街,迎面便行来一架车马,瞧那形制却是荣国府的马车。李惟俭心中纳罕,不知是荣国府的哪一位大清早的从外归来。   与之错身而过时,便转头留意了。便在此时,那车厢窗子上的帘栊挑开,露出一张小圆脸来。看年岁不过八、九,发髻漆黑油亮好似乌金,巴掌大的小圆脸,一双眸子清澈灵动。与李惟俭对视一眼,非但不曾闪避,反倒极为好奇的扫量过来。   交错而过,李惟俭兜住胯下狮子玉,禁不住扭头观量,便见那马车自角门驶入荣国府内。他心中暗自思量,这小姑娘只怕便是史湘云了。   一旁的吴海平也停下大黑马,扭头扫量一眼,问道:“公子?”   “嗯,无事。”李惟俭回首,打马而行:“走,先去严家,没准还能蹭一餐早饭。”   主仆二人直奔严家而去,自是不提。   却说荣国府内,黛玉自一早儿起来,便被雪雁、紫鹃丫鬟伺候着梳妆打扮。   针线房前些时日便送来了两身新衣裳,黛玉选来选去,挑了一身累银丝藕粉缀花的袄裙。   新衣裳换上,灶房打发人送来了长寿面,没口子的说了些吉祥话,黛玉便让紫鹃打赏了几钱银子,喜得那婆子不迭的道万福。   待用过了长寿面,黛玉便在丫鬟服侍下先行去到前厅院儿中炷香、奠茶、焚纸,过后这才四下行礼。先行拜见老太太,跟着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随即又去奶婆子处表贺礼。   这一遭走动下来,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王夫人等自然给了生儿贺礼,黛玉回到房中,又受了紫鹃、雪雁等丫鬟拜寿。   因着黛玉年岁实在太小,不敢受丫鬟们大礼参拜,恐折了福寿,便只让丫鬟们道了万福。   折腾了这一遭,黛玉额头早沁出了细密汗珠。因是便坐在床头嗔道:“不过是个生儿,偏每次都这般折腾人。”   紫鹃凑过来笑道:“姑娘,这一遭是十岁,可不比往常呢。”   黛玉自小丧母,三年前寄养在贾母膝下,父亲林海远在千里之外,便是贾母素日里再关切、宠爱,黛玉心中不免总有些缺失。这日她嘴上是这般说着,心中却隐隐有些欣喜,不论虚情也好、假意也罢,生儿这日阖府上下都是满口的道贺,好歹暂且抚慰了她心中的孤寂。   那边厢,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儿早早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又各自散去。   老太太招呼过宝玉、黛玉,笑吟吟的说了今儿的安排。   按惯例,和尚、道士、尼姑道姑的供尖儿、换的记名符、换的周年锁,还有女先儿上寿,这些自不会少了。申时安排寿宴,贾母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曲儿助兴。   宝玉听得心痒难耐,禁不住说道:“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我便干脆不去那劳什子义学了,总要陪着妹妹高兴才好。”   黛玉心中早有芥蒂,却也知此时风气,转念恼于宝玉不知自爱,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说。   偏生宝玉这些日子一直伏低做小的,她却不好使了小性儿。因是便道:“哥哥自去义学就是,寿宴总要下晌呢,那会子哥哥早回来了。”   宝玉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一想着是妹妹的好日子,我在学堂里哪儿还坐得住?”他忽而转头看向贾母:“老祖宗,湘云妹妹何时来?打发人去接了吗?”   贾母就笑道:“去接了,去接了。今儿一早就打发了人,算算时辰这会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正待此时,鸳鸯含笑快步转过屏风,言说道:“老太太,史家姑娘来了,这会子刚下马车。”   “湘云来了!”宝玉顿时愈发高兴,上前扯了黛玉就走:“走,咱们去接湘云妹妹去!”   黛玉被擒了手腕,忽而心中生出厌嫌,不着痕迹的挣脱开来,说道:“哥哥自去就是,依着湘云的性儿,只怕不等咱们出去,她便自己疯跑来了。”   话音落下,就听隔着前厅便传来史湘云爽朗的叫声:“姑奶奶!林姐姐!爱哥哥!我来了!”   话音落下,一簇大红的身形便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疯跑着闯了进来。她也不外道,径直扑在贾母身旁,这才乐滋滋的道:“姑奶奶,我这些时日念了姑奶奶好几回,怎么才打发人来接我?”   贾母就笑着刮了刮湘云的脸颊:“你这疯丫头,待长大了可如何配人家啊?瞧这一头汗珠子,快来人给拾掇了,莫要染了风寒。”   湘云便咯咯咯地笑着应了。   三个小的凑在一处顽耍,贾母便在软塌上歪了身子,笑吟吟的看着。贾母倏忽瞥见大丫鬟鸳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禁不住问道:“有事儿?”   鸳鸯便上前低声道:“老太太,方才听婆子说嘴,昨儿俭四爷房里的红玉露了口风,说是俭四爷动了搬走的心思呢。”   贾母脸上顿时没了笑模样。   昨儿用过晚点,珠哥儿媳妇便过来诉苦,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听得贾母好一番心酸。   贾母如今荣养了,却眼明心亮,这荣国府里头但凡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去。自贾珠过世,王夫人便对李纨苛待有加,不外乎是念着待将来让宝玉承袭家业。   又因着贾赦闹腾了一阵,这才有了王夫人掌家,凤哥儿管家的局面。对外只说,李纨寡妇犯忌讳,不好管家。   实则管家又不用出仪门,只在这内宅里打混,哪里犯了忌讳?   贾母素来便极得意李纨这个孙媳妇,李家又是诗书传家的,于是每月贴补李纨十两银钱的月例,又拨付了一些庄子给李纨嚼裹。   这孙媳妇也是本分的,二年来凤哥儿管了家,从不搬弄是非,只本分的教导兰哥儿与三个小姑子。   好容易有个堪比亲弟弟的堂弟到访,不意才住了十来日,便受了这般大的委屈,以至于要搬走避嫌!   荣国府是要脸面的,若此时俭哥儿搬走了,荣国府上下,乃至贾母的老脸往哪里放?来日遇见李守中只怕都不好分说。   想明此节,贾母愈发懊恼于薛家的无礼。错非怕揭了王夫人的脸面,只怕立马就打发人催着薛姨妈一家搬走啦。   想到此节,贾母便叹息一声:“俭哥儿这是受委屈啦。”   鸳鸯侍立一旁,也不应声。   贾母思忖了下,便道:“俭哥儿才这般年岁,怎么好一个人去外头住了?遇了大事小情,左右也没个帮衬的……不妥。”她看向鸳鸯:“你观量着,等俭哥儿回来了,叫他来寿宴热闹热闹,我私下里再劝劝。”   鸳鸯就道:“老太太,不妥吧,俭四爷可是外男呢。”   贾母便道:“不过比宝玉大个三、两岁的,又是自家亲戚,不妨事。”   鸳鸯应下,自去打发下人观量着,这且不提。   过得一会子,晴雯提着个锦盒来给黛玉送生儿贺礼,鸳鸯引着其入内,先行拜见了贾母,这才笑着给黛玉拜了寿,随即将锦盒送上。   “林姑娘,这是我家俭四爷送姑娘的生儿贺礼。”   正陪着耍顽的湘云忽而纳罕道:“俭四爷?谁啊?府里来了个行四的哥儿?比我大一些还是小一些?”   黛玉就道:“你怕是要称一声俭四哥呢。”   湘云忽而就想起方才自车厢里瞥见的那白马少年,想着那位怕不就是俭四哥吧?   此时宝玉献宝一般凑过来,说道:“妹妹不知,这位俭四哥可是位奇人呢!说来跟妹妹一般,也是大疫时只剩下自己个儿,养在李祭酒膝下,随着李祭酒回返金陵,伱猜怎么着?他竟偷偷跑去茅山修了道!”   “哈?”   “还有更奇的呢!”宝玉娓娓道来,听得湘云瞪大了眼睛。心中就暗想,这位俭四哥果然有趣,待来日当面见了,定要好生追问一番。   她正思忖着,那边厢便传来悦耳的声响,却是黛玉开了锦盒,正捧着个黄铜玻璃罩子的八音盒赏玩。   湘云正是爱顽闹的年岁,当即撇下宝玉凑将过来,惊叹道:“八音盒!俭四哥真阔气啊!”   黛玉抿嘴止住笑意,说道:“不在贵贱,总是俭四哥的一番心意。”她心中却知,因着其父的缘故,这位俭四哥待她极亲厚。便是没这份贺礼,早前儿那药方子与食谱,也让黛玉心中满是暖意。   湘云苦着小脸说道:“这一遭要被新来的俭四哥比下去了,我没银钱,只绣了个荷包,林姐姐不要嫌弃。”说着,她将荷包奉上,因着年岁小,那荷包上的寿桃有些扭曲。她探出十指来,说道:“正月里就绣了,林姐姐瞧,扎了好些的眼儿呢。”   黛玉知晓湘云也是个没爹没娘的,说来比她还要苦,瞧着指头上的针眼儿,黛玉赶忙放下八音盒,捧了湘云的双手嗔道:“不过是个生儿,每年都要过的,你这又是做什么!”   湘云就仰着小脸儿笑道:“不一样的,这次林姐姐是满十岁呢。”   黛玉便将小小的人儿揽在怀里,须臾二人便都笑了起来。只看得身后的宝玉痴将起来,心中念着若是每日家姐姐妹妹都这般高兴就好了。   ………………………………   内府武备院。   砰——   “咳咳咳……”严奉桢放下簇新的火铳,被硝烟呛得咳嗽连连,却翘脚抻着脖子观望,嚷道:“快去瞧瞧,上没上靶子!”   远处小吏跑过去瞧了,挥动手中旗号,一旁陪同的吴兆松就道:“中了!”   “嘿!”严奉桢喜形于色,说道:“二十丈,十中八,若不是方才我手抖了,只怕十中十也是能的。”   他转头将提着的火铳递与李惟俭:“复生试试成色?”   李惟俭笑着摆手:“算了,我可不想学着景文兄成了大花脸。”   严奉桢宝贝也似的将火铳抱在怀中,探手摩挲着叹道:“这新铳管子果然厉害,倘若来日我大顺上下官兵都配发此铳,料想海内外再无敌手。啧,就是可惜只靠着匠人拉膛线实在太过抛费,六根就只成了这一根,须得琢磨个机械专门拉膛线。”   李惟俭便道:“这倒不难,回头我与景文兄设计一番,总能寻到法子。”   严奉桢颔首应是。便在此时,有小吏飞奔而来,附耳低声与吴兆松说了一席话,吴兆松随即朝着二人拱手:“二位,我有件要紧事儿,少陪了。”   李惟俭拱手相送,那严奉桢只是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早说不用你陪着了。”   这吴兆松前脚走了,过得半炷香光景,自靶场外行来三人。领头的是个身着绿袍的中年官员,身后两个随从,一老一少。   这一行人须臾光景到得近前,又瞧着严奉桢试了几枪,待听得连连上靶,顿时赞了一声:“好!”   严奉桢只瞥了其一眼,便笑呵呵道:“能不好?我可是足足抛费了四十两银子呢。”   李惟俭却是个有心的,见那中年官员一张国字脸,自有一股上位官威;其后一老一少,老的面白无须,少的也是如此。仔细观量,那年岁小一些的依稀二十出头年岁,面容丰腴,偏生喉间不生喉结。   他当即心中暗忖,带着两个太监伺候着……这位莫非是忠勇王当面?可怎地只穿了身绿袍?莫非是要来个微服私访?   李惟俭不敢大意,也不曾戳破其身份,当下拱手道:“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老的那太监就道:“这是内府李郎中。”   郎中还姓李,年岁也对得上,只怕八成就是忠勇王了。严希尧丢来的肉骨头,不想竟是将自己引荐给忠勇王。   “见过李郎中。”   “嗯,”李郎中负手而立,目光一直不曾自那新铳上移开:“这铳不知有何独特之处,本官可能瞧瞧?”   严奉桢没应声,有些不舍。李惟俭却凑过去抢过来,双手奉上道:“大人请看便是,此铳内制螺旋膛线,弹丸也与寻常不同,开火时弹丸后方膨胀,使得弹丸贴近铳管内壁,螺旋飞行,这才愈发精准。”   他说话光景,那年岁小的太监急忙掏出纸笔来记录。李郎中打量了火铳几眼,除去弹丸与膛线,并未发觉奇特之处。扭头见那‘小太监’还在书写,开口便道:“元春,暂且不用记录,待本官先试试再说。”   元春?贾元春!   李惟俭强忍着没扭头看将过去……想着那‘小太监’一脸女相,这会子他哪里还不知!   此人哪里是忠勇王啊,分明便是当今圣人当面!   真真儿是好大一块肉骨头啊!   将明日的双更挪到今天一章,求追读。   拜托大家了,三江看周一追读,拜托大家多多追读。 第36章 见圣人复生具呈条陈 赴酒宴贾母劝慰   挽留   武备院靶场。   李惟俭心思电转,情知今上微服至此,怕是不想让人揭破身份。当下面上不动声色,只取了火药、弹丸来。   略略解说一番,‘李郎中’先填装了火药,又用通条捣实,塞入弹丸又捣实,掰开扳机,站定原处端起火铳略略瞄准,正待开火,就见那老太监叫道:“郎中且慢!”   说话间自袖口里飞快掏出一副墨镜来,恭恭敬敬奉上:“须得提放着药子溅伤了眼睛。”   “嗯。”   ‘李郎中’应了声,戴了墨镜重新瞄准,望山对准二十丈外靶子,倏忽扣动扳机。   嘭——   远处小吏飞快跑过去观量了一眼,随即连连摇动旗号。   “大人正中红心!”李惟俭在一旁说道。   ‘李郎中’放下火铳,随手摘了墨镜丢给一旁的老太监,摩挲着枪身道:“果然精准了不少……本官怎么觉着,较之寻常火铳,此铳射速偏慢了些?”   “大人明见,的确如此。锥形弹丸比寻常弹丸填装时是稍稍多抛费了些功夫。”   “好好好。”连赞了几声,‘李郎中’将那新铳方才放在桌案上,一旁的严奉桢便紧忙抢了过去。   老太监面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便被‘李郎中’一个眼神止住。   那‘李郎中’扫量了严奉桢与李惟俭二人一眼,面上笑了下,冲着李惟俭略略颔首:“你随本官走走。”   “是。”   靶场边儿便是抄手游廊,政和帝负手前行,李惟俭缀后半步,元春与那老太监远远随在其后。李惟俭略略扫量,便见周遭有青衣汉子隔着十来步伴行左右。   政和帝行了几步,脚步放缓,开口说道:“新铳不错,你大伯这几年可还好?”   李惟俭当即低声道:“回圣人,大伯年岁渐老,去岁染了风寒,绵延许久方才大愈。”   政和帝脚步一顿,瞥过来一抹赞许目光,笑吟吟道:“李守中此人太过方正,不想族内竟出了你这般的异类。严希尧向朕举荐,说李复生非但实学功底深厚,有造物之才,又兼任事之能。   严希尧从不妄言,朕心中实在纳罕,这才亲来一见。”   李惟俭谦逊道:“少司寇谬赞了,小民比之少司寇还是远远不及的。”   “伱这般年岁……才十四?”   “过了秋闱便十四了。”   “那就是十三,这般年岁属实难得!”顿了顿,政和帝目光看向远方,那城墙遮蔽了视野,他好好似穿透了千山万水一般,瞧见了大漠里那场惨烈的厮杀。   倏忽,政和帝道:“准噶尔实乃朝廷心腹之患!除此之外,西洋诸夷技法日新月异,仗着船坚炮利,弹丸小国竟拓土万里。朕……实在忧心,我朝若不振作,只怕百年后必被西夷欺辱啊。”   “圣人高见。”李惟俭忍住心中诧异,说道:“然圣人御极之初便有振作之心,十年来苦心孤诣,我大顺如今实学造物不逊西夷。以我朝人力、物力,假以时日,必威压西方诸夷。”   政和帝只是摇头笑道:“谈何容易?十年啊,十年光景,朕才将实学落实了些许。每科八十名实学举人,得授官职不过是微末小吏。朕欲效行变法事宜,这些许实学举人又哪里够用?   太皇爷果然明见万里,但要行事,总离不开人才。”顿了顿,政和帝忽而吟诵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太宗之语,所言非虚啊。”   李惟俭听得那一句诗顿时心中咯噔一声,险些以为身旁的政和帝也是穿过来的。待听得后半截话,这才将心重新放在肚子里。心中愈发纳罕,也不知太宗李过到底给此间到底留下了多少非物质遗产。   他忙道:“圣人春秋鼎盛,徐徐而为,来日必立下万世不易之基业。”   政和帝没言语,复又前行一阵,他忽而说道:“秋闱之后,复生可有打算?这制新铳之功,折算下来,朕赐你个同进士出身也未尝不可。”   同进士?莫说是赐的,便是三甲赐同进士在官场也不受待见。一个赐字,偏生表明着与进士的不同。   李惟俭略略思忖,说道:“小民年岁还小,还是想等着实学会试。”   政和帝笑道:“那可有的等了。”顿了顿,又道:“既然复生有此志气,那这桩功劳便暂且记下,待来日再酬与你。”   “多谢圣人。”   随行两步,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那份文书,快行两步停在政和帝身前,躬身奉上道:“圣人,小民有一谋划呈上,望圣人御览。”   政和帝停下脚步,探手接过却不曾翻开。李惟俭这般年岁,政和帝只道是如寻常士子般犯了书生意气,是以这才当面上书,直抒胸臆。   他笑道:“好,朕过后再看。复生造物有术,也莫要忘了攻读,须得提防来日秋闱马失前蹄。”   “小民记下了,多谢圣人教诲。”   “那便如此。”   李惟俭侧行两步让开,躬身拱手:“恭送圣人。”   那政和帝略略颔首,随即大步而去。李惟俭停在远处维持身形,待那老太爷与贾元春经过,实在禁不住心中好奇,便悄然抬眼打量。不想正撞上一身太监衣袍的贾元春,正好奇的瞥向自己。   二人目光一触碰,李惟俭赶忙垂下目光。   贾元春追着政和帝而去,那老太监却停在李惟俭身前,笑吟吟道:“李秀才,这两日不妨勤着往武备院走动走动。再者,这新铳犀利,万万不可外传啊。”   “是,多谢公公指点。”   李惟俭面上窘迫,赶忙探手自袖笼里一阵摸索,却只摸出来两片金叶子。待要递过去,那太监却笑着摇头道:“李秀才莫学着那些官儿一般市侩,咱家不指望李秀才的银子,只盼着李秀才来日多为圣人分忧啊。哈哈,李秀才留步。”   说罢,那太监快步追着政和帝而去。   李惟俭拱手相送,随即停在原处目送其掩于游廊尽头,心中思忖着,也不知自己那份策划会不会被束之高阁。想来这般惠而不费的法子,政和帝定会极为欣喜吧?   还有那贾元春,料想不日便会封妃了吧?   转念又一想,忽而觉得不对!   严希尧既要自己效忠,又怎会将自己举荐给今上?此人就不怕自己因此得了圣眷,转过头来与之反目成仇吗?   那严希尧深谙为官之道,断不会损己利人,莫非昨儿自己思量的有误?   李惟俭蹙眉凝思,一时间却想不清楚严希尧到底意欲何为。   ……………………………………………………   荣国府。   临近申时,主仆二人打马而回。   方才在角门翻身下马,那门子便早早的迎将上来,打躬作揖道:“俭四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李惟俭笑着道:“素日里也是这个时辰,怎地,今儿是有人寻我?”   那门子就道:“一早儿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就打发婆子过来传话,说是今儿是林姑娘的生儿,老太太邀着俭四爷也过去高乐呢。”   贾母叫自己去给黛玉庆生儿?   李惟俭转念便将内中情由想了个分明,怕是贾母以此来挽留自己呢。这倒是正中下怀,他留在贾府本就为着大姐姐李纨,如今事情方才开了个头,又怎会轻易离去?   他笑着颔首,随手将缰绳丢给门子,说道:“得,我知道了。今儿没带银子,改日再赏你。”   那门子没口子的笑道:“瞧四爷这话说的,四爷上次赏的足足的,小的再不知足可就说不过了。”   李惟俭撇下门子,与吴海平走夹道,绕过东院,随即又与吴海平分开。吴海平自去后方裙带房中安置,李惟俭则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这回迎出来的却不是红玉,反倒是琇莹。小姑娘连忙说了先前门子所说的,李惟俭便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领着琇莹、香菱绕行赶赴贾母处。   到得垂花门前,便有丫鬟上前见礼,引着李惟俭过穿堂、小厅、正房,转到正房后的大花厅内。   尚且不曾入内,李惟俭便听得内中丝竹、唱腔婉转,在抱夏中稍停,将披风交给香菱,一身月白衣衫的李惟俭这才昂首入内。   花厅里,贾母、李纨、王熙凤、三春、宝玉、黛玉聚拢在一桌,黛玉身侧还有个眼熟却陌生的小姑娘,隔着屏风另外置办了一桌,唯独坐了贾琏。   早有丫鬟上前禀报:“老太太,俭四爷到了。”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纷纷瞧向门前,但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笑吟吟昂首入内。上前先拱手作揖与贾母见礼:“老太太,晚辈来的迟了。”   贾母就笑道:“不迟不迟,也是怪我,昨儿还想着打发人知会俭哥儿一声的。上了年岁,这记性就不足,结果到得今早才想起来。”   王熙凤在一旁赔笑道:“老太太是贵人事忙,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   李惟俭又与众人见礼:“大姐姐、凤嫂子。”   李纨颔首,王熙凤一双凤眸扫量了下李惟俭,笑道:“俭哥儿莫要多礼,有日子没见,俭哥儿瞧着风采比刚来那会子更胜了。”   “凤嫂子谬赞了。”他又转向席间众人,与宝玉等打过招呼,这才拱手恭贺道:“祝林妹妹福寿绵延千秋好,颖蕙达人纤姿妙。”   黛玉紧忙起身一福,还礼道:“谢过俭四哥。”   李惟俭又看向那圆脸的小姑娘,黛玉便介绍道:“俭四哥,这是史家的妹妹,名湘云。”   那湘云却是个爽朗的,当即起身一福,说道:“俭四哥,咱们又见着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宝玉便在一旁纳罕道:“你们何时见过的?”   湘云娇憨着道:“一早儿过府时,我嫌气闷,挑了帘栊,正巧瞧见俭四哥骑着白马往外走呢。”   众人释然,贾母笑道:“你这丫头往后可得改改性子。”又看向李惟俭说道:“俭哥儿,今儿人有些多,便分作了两桌,莫客套了,快入席吧。”   李惟俭应了一声,转过屏风与贾琏见过礼,这才施施然落座。   花厅里燃着熏笼、火盆,外间窗棂间嵌着的又是透明玻璃,因是温暖如春。场中几个戏子咿咿呀呀唱着,却不知是从何处请来的昆曲班子。   一干人等瞧得目不转睛,独李惟俭欣赏不来,便与贾琏言谈着吃起了酒席。   桌案上布满了菜肴,李惟俭估算着,便是比不得那日薛姨妈入府时的宴席,想来也差不多了。隔着屏风,另一边语笑嫣嫣,时而便有王熙凤高昂、史湘云透着童音的笑声传来。   一席酒宴吃了大半个时辰,贾母便推说有些乏了,几个丫鬟搀扶着往前头去歇着了。过得半晌,大丫鬟鸳鸯悄然行来,低声笑道:“俭四爷,老太太想跟四爷说一会子话儿呢。”   李惟俭赶忙起身:“不好让老太太久等,烦请鸳鸯姐姐引路。”   又转身与贾琏拱手作别,他这才随着鸳鸯去到了正房里。   五间正房里,贾母歪在软塌上,见李惟俭来了,便笑着招手道:“俭哥儿过来,来人,给俭哥儿搬了绣墩来。”   丫鬟应了,搬了绣墩,李惟俭便行过去坐在贾母侧身不远。   贾母说道:“俭哥儿,这些时日在府中住着可还舒心?”   “回老太太,都好。”   贾母撇嘴乜斜一眼,说道:“怎么到我眼前也不说实话?我可是都听说了的,你身边的丫鬟都说你要搬走。”   李惟俭面上闪过一丝为难,说道:“老太太,论理来说,我一个外男总不好在府中久住……”   不待其说完,贾母就唬着脸道:“这是什么话?珠哥儿媳妇儿是我嫡孙媳妇,与你亲姐弟也似,怎么能算是外男?都是自家亲戚,俭哥儿再这般外道我可不依!”   “这……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话锋一转,说道:“俭哥儿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常言道,牙齿碰舌头,锅碗碰着勺。这一家子人难免有个吵闹的,总不能拌了嘴就不过日子了。”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你这般年岁,搬出去不说珠哥儿媳妇儿,便是我也放心不下。俭哥儿且放心,来日我让凤哥儿多看顾着,再不能让你受了欺负。”   应着贾母殷切的目光,李惟俭装作怅然一叹,说道:“老太太这般说了,我还有何话可说?全听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贾母顿时笑将起来:“这就对了。得啦,我实在困乏,你且去与兄弟、姊妹们好生耍顽。”   自曝一处伏笔,主角名,对应贾府穷奢极欲。   还有一处伏笔就不说了,看哪日哪位仁兄能点出来。能力有限,只敢在开篇埋伏笔,后续要连载更新,实在没那个心力了。   另,周二求追读~   感谢新垣结衣的连体睡衣、百熙、鱼玉羽、20刀几位书友的打赏,拜谢拜谢。 第37章 更新安排   马上要睡了,还是说一嘴吧。我每更都是四千打底的大章,算算到上架之前,每周更十章,初步定是周日、周一、周二双更,可能会调整,但十章肯定少不了。   大家也体谅一下,我每天铆足劲顶多就写八千字。偶尔偷偷懒,实在存不下什么。恳求大家多多追读~   晚安。 第38章 车员外密会贾赦 秦可卿闻丧而病   正房后大花厅里。   戏班子撤了,一众姊妹并宝玉饮了酒,顿时闹将起来。先行投壶,转而又对句子。   贾琏二十出头的年岁,哪里还耐烦与一帮小孩子顽闹?只扯着李惟俭东拉西扯,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没一会子便有些熏熏然。   非但贾琏,便是李惟俭心中也有些不耐,眼见贾琏酒意上脸,便干脆推说不胜酒力,欲先行告退。   贾琏顿时欢喜起来,起身道:“俭兄弟吃多了酒,我送送。”   二人绕过屏风,与一干人等言语一声,这才施施然离了大花厅。余下人等心思各异,探春、湘云有些惋惜于不曾与俭四哥这般奇人多说会子话;宝玉自觉没了管束,愈发的纵意;黛玉、惜春心中没做旁的念想;李纨则思忖着老太太方才与俭哥儿说了什么。   剩下二人,迎春怅然若失,转念一想,好歹又见过了一次,这回可得将俭哥儿的模样好生记下来;王熙凤一双凤眸瞥着行将出去的二人,一面思忖着老太太与李惟俭交代了什么,一面则想着贾琏那兴冲冲的模样,说不得又去哪儿偷腥了。   李惟俭与贾琏又去正房辞别老太太,鸳鸯却在抱夏拦下,说老太太饮了酒,这会子已睡下了。鸳鸯又打发两个丫鬟挑了灯笼相送,二人到得垂花门前这才分别。   回程路上,李惟俭将今日之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严希尧意欲何为暂且想不明白,只能等着其来日挑明;政和帝微服私访,身旁却带着贾元春,想来元春得宠之日不远了。   他方才却没在贾母面前提起,毕竟事涉圣人,不好随意传扬出去。   进得夹道里,倏忽听得身旁传来哼哼声,扭头就见琇莹仰着小脸满面的笑意。   李惟俭笑着道:“这般高兴?”   琇莹就猛的点头:“听了戏,还吃了几块萝卜糕……那萝卜糕可真好吃啊。”   “贪嘴,你若想吃,回头去厨房使了银钱尽管吃个够就是了。”   琇莹却摇头道:“公子,银钱还是省着些吧,公子来日还要……嗯,总之不能胡乱花销。”   还要什么?自然是还钱。   李惟俭却浑不在意道:“老爷今儿教你个道理,这银钱是赚来的,可不是省下来的。你便是再能吃,又能抛费多少?”   不想,琇莹这憨丫头却一本正经的道:“我可能吃啦!”   惹得李惟俭仰头大笑了一阵,愈发欢喜琇莹的憨直、纯真,随即忍不住抬手便挼了挼琇莹的小脑袋瓜。   待回到东北上小院儿里,留守的红玉、晴雯上前迎了李惟俭,接过褪下外氅,红玉就道:“四爷,今儿梨香院那几位去了王家走动来着,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哦。”李惟俭应了一声,心道难怪方才不曾瞧见宝钗。   薛姨妈去王家求助,本就是应有之举。只是这会子王子腾在外任官,家中都是些妇孺,薛姨妈此行只怕是无功而返了。   进得正房里,绕过屏风便见浴桶摆在厅中,一旁还燃了熏笼。随着的晴雯就道:“我想着今儿四爷一准儿饮了酒,就吩咐人准备了……四爷可要沐浴?”   李惟俭顿时心中熨帖,笑着冲晴雯颔首。这一晚李惟俭沐浴过后早早入睡,自是不提。   转过天来,一连两日李惟俭早早的赶赴外城武备院,本道圣人见过自己之后,那内府大臣忠勇王总要见过自己的。且此前面呈了条陈,政和帝看过这般惠而不费,且大有赚头的谋划,总要打发忠勇王前来过问才是。   不想,这两日却始终不曾得见忠勇王。李惟俭心中纳罕,那太监分明叮嘱过的,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第三日一早,李惟俭赶赴武备院路上,领着吴海平寻了间铺子用了些油饼、豆腐脑,忽听有食客议论纷纷,说那圈禁起来的废太子前日竟死了!   京师首善之地,皇城脚下的百姓极擅言谈,说起过往阴私典故来如数家珍,各类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   废太子死了,却不见报纸上刊载,于是流言四起。有说太上赐了鹤顶红,废太子是服毒而死的;有说今上断了废太子吃喝,废太子是生生饿死的;也有说废太子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林林种种,说什么的都有。   李惟俭这才恍然,敢情是废太子死了,无怪这两日忠勇王没空来见自己一面。   吃罢了早饭,李惟俭先行去武备院游逛了小半日,临近午时这才随着严奉桢去到了严府。   刚进府便听得轰轰作响,严奉桢就道:“怎地这般大动静?”   二人去到侧园里瞧了,就见那打井的地方,刘家父子先用绞盘将那辘辘升起,露出其下吊着的冲锥,而后松开绞盘,那冲锥骤然降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来。   严奉桢也不曾见过打井,紧忙上前观量,刘大赶忙拦下:“诶唷,公子可得离远些,这下头挖着石头层了,冲锥砸下去能飞出来碗口大的碎石子,打着人可不是顽闹的。”   李惟俭上前问道:“打到岩石层了?测没测过,如今凿了多深了?”   那刘大躬身拱手道:“回李公子,算算打下去四丈有余,这出水的地方都用三合土封死,又用篝火烤干了。”   “哦,这就好。”   那刘大却犹豫着说道:“李公子,您还请给个准话儿,这到底还要往下打多深啊?莫不是李公子想着的不是打水井,而是打盐井不成?”   严奉桢听着有趣,禁不住嘎嘎怪笑。便是李惟俭都乐了,说道:“又不缺伱工钱,你只管往下打就是了,什么时候出水什么时候算。”   “哎,得,您是东家。”   京师风沙大,土层厚,打下四丈才过了土层,料想那深层地下水应该不远了。   这日直到过了申时,也不见严希尧回返。寻徐管事扫听了下,却是严希尧今日有应酬,什么时辰回府可就不一定了。   李惟俭有些怅然,施施然带着吴海平打马回返贾府。   却说这日大老爷贾赦晌午与同僚吃罢了酒,这才熏熏然往回返。行到长安西街,忽有人拦住去路。   大老爷贾赦端坐轿子里,就听外间有人喊道:“可是一等神威将军贾老爷当面?”   贾赦挑开帘栊,便见一账房先生也似的人笑吟吟拦在轿前,当即发话道:“正是贾某,你又是何人?”   那账房先生笑着拱手:“见过贾老爷,在下替东家来给贾老爷送拜帖,还请贾老爷过目。”   说着,自袖笼里抽出一封拜帖来。早有随从上去取了,转身双手奉上。   大老爷贾赦接过来眯眼打量,却是大同有名的富商车庆和,车员外。贾赦当即心中一动,想着莫非此人找上自己是有事相求?那车庆和富甲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求上自己说不得孝敬少不了。   贾赦正愁着家中开销不足呢,不想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来了枕头。   他沉吟着正要开口,那账房先生就道:“贾老爷若有闲暇,不妨与在下东家一叙?”他探手一指临街茶楼:“东家如今就在此楼上恭候着呢。”   贾赦抬眼观量了下,笑道:“正好晌午吃酒吃的口干,那就去饮一盏茶。来呀,落轿!”   轿子落下,大老爷贾赦下得轿来,随行一干人等呼呼喝喝朝着那茶楼而去。见得这边动静,那账房先生前头引路,楼上的车庆和早早下来恭候。   于大堂里会同了贾赦,一番见礼之后这才上得二楼雅间。   隔断了屏风,二人寒暄一番,车庆和便道:“贾老爷,在下有一事相求,这个……”他目光看了眼四下随从。   大老爷贾赦心道戏肉来了,当即一摆手:“尔等且走远些。”   待随从散去,车庆和亲自起身为贾赦斟了茶,这才笑吟吟说道:“实不相瞒,贾老爷,在下是听闻借住贵府的薛家……有意转出皇商的底子,奈何薛家也没个主事人,这才求上贾老爷面前,还请贾老爷居中转圜一番啊。”   “嗯?”薛家要转让皇商底子?他怎么不知道?   转念一琢磨,贾赦这才回过味儿来。哪里是转让,分明是逼着转让啊。   大老爷贾赦沉吟着呷了一口茶水,心思电转。那薛家不过是王夫人的亲戚,又与他大老爷贾赦有何干系?   瞧车庆和那意思,倘若自己居中转圜,怕是好处少不了。   他心中意动,面上却为难道:“车员外怕是寻错了人啊,那薛家乃是我兄弟的亲戚,车员外当去寻我兄弟啊。”   车员外就道:“贾老爷此言差矣,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贾老爷又是长房长子,论理此事也是合该贾老爷做主才是。”   贾赦听得心中熨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那车庆和察言观色,忽而比划出五根手指来:“若贾老爷帮着在下办成此事,在下愿出这个数的孝敬。”   贾赦乜斜一眼,不屑道:“才五百两?”说着端起茶盏不耐地喝起茶来。   车庆和笑吟吟摇头:“是五千两啊。”   “咳——咳咳……”   大老爷贾赦一口茶水呛进了肺管子,一双眼睛睁大了少许:“五千两?此言当真?”   那车庆和心中暗暗鄙夷,面上却连连颔首:“在下不过一介商贾,哪里敢哄骗贾老爷?”   “嗯……也罢,”贾赦心花怒放,再也矜持不住,说道:“念在你一片诚心,老爷我便替你转圜一番。不过这孝敬银子,你得先出个三千两吧?”   “好说好说,万事好说。”   车庆和扭头冲着外间的账房先生招招手,那账房先生便捧了个匣子进得内中。车庆和接过来打开,自内中取出一迭银票,点数出一迭推在贾赦面前:“三千两,贾老爷数数?”   贾赦探手将银票拢过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装银票的匣子。心中暗忖,这里头只怕装着起码三、五万的银票,若都给了自己该多好啊!   若全都给了自己,莫说是转圜,便是杀光了薛家都干得过!   ………………………………   这日过了申时,李惟俭这才打马回返荣国府。   自侧门进得自家小院儿里,红玉便早早迎上前来,问候过了,随即低声说道:“四爷,如今府里头都说薛家不是物儿呢。”   迟了一步的晴雯就道:“本来就不是,欺负起四爷来没完没了的,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子的人家!”   李惟俭朗声而笑,心中却知晓,这贾府里上上下下大多捧高踩低,若不是自己使了银钱,哪儿会有风评反转?   进得正房里,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冲着红玉笑道:“还有呢?”   “还有,”红玉压低声音道:“听人说了一嘴,说是东府的蓉大奶奶也不知怎了,忽而就病了。那病还极重,两府的太医会诊了两遭,开了方子用了也不见好。”   秦可卿这会子就病了?   李惟俭就想着,莫非是因着前次中伏时焦大将丑事嚷开了,这才引得秦可卿犯了心思,生了病?   这却不容他插手。他如今借住荣国府,与宁国府隔着两道院墙,且关系远,实在攀扯不上。   他年岁还小,犯不着现在就想着情情爱爱的。嗯……说起来黛玉如今虽是豆芽菜,那宝钗却略略长开了,瞧着就宜家宜室的……也不知宝钗这会子回没回梨香院。   他正思忖着,忽听外间有人叫门。   红玉赶忙迎出去,须臾便面露难色回报:“四爷,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来了。”   “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念叨着呢,不想宝钗就来了。   他思忖了下,说道:“请进来吧。”   如今他正与薛家闹得不愉快,便没出去迎了。红玉应下,转头将宝钗引将进来,李惟俭这才起身见礼:“薛妹妹怎么来了?”   宝钗轻咬下唇,心中既羞赧又难堪。   便如李惟俭所料那般,昨儿去了王家,果然无功而返。下晌时邢夫人又寻到梨香院,说有人相中了薛家的内府皇商底子,话里话外都在劝说薛姨妈赶紧转了,否则薛蟠那起子人命官司可就要发了。   薛姨妈慌了手脚,薛蟠除了无能狂怒再没旁的法子。有心去寻姨丈,奈何贾政这会子还不曾回府。思来想去,竟只能去寻李惟俭商议对策。   奈何薛姨妈并薛蟠彻底恶了李惟俭,宝钗这才不要了面皮,姑娘家家的不顾外议,只带了丫鬟、婆子来寻李惟俭。   感谢汉尼拔dr书友20230711231402788大大左大爱小妖233几位书友的打赏。 第39章 吴郎中点破官路 薛宝钗心思难明   “薛妹妹怎么来了?”   瞧着那面如平湖的面孔,宝钗心中一紧,连忙屈身一福:“俭四哥,我——”   到底是姑娘家,不要面皮的话实在不忍说出口。她面上现出为难,面前的李惟俭就笑道:“薛妹妹坐下说话,晴雯,去给薛妹妹倒茶来。”   晴雯板着脸去了,宝钗惴惴着落座,蹙着眉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就听李惟俭问道:“听说昨儿薛妹妹去了王家?”   宝钗心中熨帖,李惟俭这般一提,便将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好顺势说将出来:“正是呢,昨儿去了舅舅家,见了舅母,想着为家里的事儿寻个法子。只可惜舅舅不在,只舅母一个人,商议了半日,到底也没寻个法子出来。”   她抬起眼帘,瞥向李惟俭,但见少年人凝神倾听,面上不带丝毫的不耐,心中又是一绞。这般人物实在是难得的良配,奈何她要小选,便是小选不成也要寻个高枝攀附了,如此才好维护薛家。   此前有皇商底子在,已是极为急切了,如今皇商底子眼看要丢,就愈发的急切。心火上涌,宝钗禁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好半晌才止住咳嗽,就见晴雯端了茶水过来。   李惟俭起身,将茶盏推在她面前,温声道:“薛妹妹也莫要太急了,事情总是要一点点的来。先用些茶吧。”   “是。”宝钗小口抿了两口,强压下咳症,这才说道:“我素日便知俭四哥是个有能为的,家中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想着来寻俭四哥商议商议。”   李惟俭就道:“薛妹妹实在高看我了,如今这等情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啊。”顿了顿,他转而道:“多嘴问一句,薛妹妹家中如今都做哪些营生?”   宝钗如数家珍道:“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算起来大抵有四:其一是典当铺子,金陵、京师都有几家;其二木材,都是发自滇桂的深山老木;其三是南洋香料;最后是南北药材。”   (注一)   李惟俭暗暗咋舌,这生意做得不小啊。   观量着李惟俭的面色,宝钗又道:“虽说营生、铺子不少,不过自父亲过世,下面的掌柜、伙计就愈发刁滑,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就只得几千两。不过将将够维持生计,但遇大事小情,免不了要吃老本的。   再有那内府的差事,哪一次不往里贴一些都要烧高香呢。”   李惟俭颔首,思忖了下,说道:“薛妹妹不妨这般想,妹妹家中营生每况愈下,便是这回保住了皇商底子,也不过维持了个表面光鲜。姨太太与妹妹兄长都不是能经营的,说不得往后这出息会愈来愈少。到时再接了皇差,只怕薛家的家底儿都要赔进去。”   宝钗心中一惊,她先前只想着好歹要保住皇商底子,不然来日经营免不了要受官府刁难,却不曾想过这一点。   李惟俭见其沉吟,又说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薛家累世皇商,先祖却是紫薇舍人,到如今也该变上一变了。”   宝钗苦笑道:“俭四哥说的我自是知晓,奈何想要变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薛家顶着好大的名头,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皇商。家中子弟还不肖,不似其余皇商家中子弟勤学苦读,想要转文官路线怕是不成了。至于武勋,薛家人丁单薄,这一支就只有个不成器的薛蟠,哪里敢让其去军前搏富贵?   李惟俭打量着面带苦涩的少女,但见其云鬓栊起,插了一支点翠步摇,一身粉色红线掐边累银丝素净袄子,这会子却不见其颈上戴了金项圈。   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想来那项圈说不得是王夫人与薛姨妈谋划的。   听得宝钗道苦,李惟俭就道:“依我看,妹妹如今不妨想想如何守住薛家家业才是。除去山东孔家、江西张家,这世上哪儿有千年的世家?   又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薛家不如趁此先行沉寂,置办族学、田产,待后辈子弟厚积薄发,总好过勉力维持着皇商底子,终日惴惴不安,担忧着旁人算计。”   宝钗听得此言,只觉李惟俭此番是推心置腹了。她抬头便迎上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心弦不禁又被拨动,只得连忙垂下螓首装作喝茶思忖。   好半晌平复心绪才道:“俭四哥说的在理。”顿了顿,说道:“下晌那会子,大太太来了一遭,说有人给大老爷递了拜帖,话里话外都是为着薛家的皇商底子。”   “可知那人身份?”   宝钗就道:“说是大同的车庆和。”   果然是此人!李惟俭心中再无犹疑。思忖着说道:“车庆和递了拜帖,必是想与薛家谈一谈。皇商底子可是稀罕物儿,薛妹妹……嗯,薛家不妨明码标价,总不好吃了亏。”   宝钗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先前皇商底子往外转,总要个三万两银钱。我家承接的差遣不好不赖,想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大顺承明制,官无封建、吏却有封建!   府、县乃至六部衙门里各级吏员,或父死子替,或临退前转手,此为顶身银。   受此风气,便是皇商底子都有顶身银,差遣不好赔钱多的,最低三万两;油水丰厚的就不好计算了。   那车庆和家资百万,早前为着个油水丰厚的皇商底子,拼尽家底也不曾选上,由此可见一斑。   李惟俭便思忖着,只怕薛家这皇商底子起码也要个五、七、八万的。   对面的宝钗心中又是一番心思。她本就属意李惟俭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先前妈妈、哥哥将其得罪死了,自己此番厚着脸皮来求问,俭四哥却不计前嫌,处处为薛家着想。两厢对照,愈发显得薛家无礼简慢。   她只趁着李惟俭低头饮茶时,凝神死死的看了一眼,好似要将面前的男子烙印在心中一般。   薛家皇商底子此番没了,落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为今之计只有依附大树,这才好照应着薛家不被外间的豺狼虎豹吞噬了。她与俭四哥……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李惟俭转头瞥过来,宝钗慌忙避过头去,又攥着帕子掩口轻咳两声。   宝钗心中想着,多一眼少一眼又何妨?终归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起身道:“多谢俭四哥点拨,我如今大略有了数。待回头儿与姨丈、大老爷商议一番,皇商底子既然保不住,总要多讨些银钱才是。我……我这就回了。”   李惟俭起身:“我送送薛妹妹。”   “俭四哥留步吧,左右也不远。”   宝钗话是如此,李惟俭还是起身将其送出了小院儿。   待重新回返正房里,拾掇着的晴雯就撇嘴道:“姑娘家家的,也真舍得下面皮。四爷,”她忽而看向李惟俭:“您不会是对宝姑娘有意吧?”   “哈?”方才坐定的李惟俭略略诧异,随即笑着摇头:“你想多了。”   宝钗好是好,奈何家世实在太过糟心。只是深宅妇人一味护犊子的薛姨妈,混不吝的呆霸王薛蟠,有这二人在,倘若结了亲,说不得来日便要面对无穷的麻烦。以薛蟠的性子,没准儿都会将李惟俭拖下水!   此时结亲,既要看人,也要看门第。李惟俭不求对方大富大贵,但家风定然不能是薛家这般的。他与宝钗……若薛蟠死了,倒是能考虑考虑。   再有,还要看宝钗的心意。宝姑娘可是个心思深沉的……嗯,再看吧,左右他才十三,宝钗才十二,日子还长着呢。   晴雯闻言狐疑瞥了两眼,这才说道:“不是就好……宝姑娘瞧着虽好,但薛家就有些……四爷心中有数就好。”   且说宝钗回了梨香院,将李惟俭所说复述了一通,薛姨妈听得心中意动,却依旧拿不定主意。   待到了晚间,贾政、贾赦并东府贾珍聚在贾赦书房商讨车庆和递帖子事宜,薛姨妈自知薛蟠是个不靠谱的,不得已只好抛头露面,隔了屏风与三人商议。   其间大老爷贾赦上蹿下跳,老爷贾政又是个没主意的,东府贾珍一个是差着辈分,二一个是与薛姨妈有些远,只附和了几声贾政主张,却并不坚持。   薛姨妈见大局已定,虽心中万分不舍,也只得点头认下。那大老爷贾赦顿时喜形于色,后续那两千两银子到手啦!   又思忖着这皇商底子价钱总有磋商空间,便自告奋勇,要替薛家与车庆和商谈。许是来的时日不长,薛姨妈还不知这位大老爷的性子,瞧着大老爷贾赦一副热心肠,竟当场应允了。   待众人散去,贾政到底顾念几分亲情,打发人提点了一嘴王夫人,王夫人忙不迭的去到梨香院。   说:“妹妹,那皇商的事儿且不提,蟠儿的案子可还没销呢!”   薛姨妈这才恍然过来:“啊?这……这要是来日再被人拿捏,可如何是好啊?”   贾史王薛四大家,贾家与王家只在军中说得上话,史家虽走的是文官路线,却也跟刑部不挨着。薛姨妈与王夫人思来想去,发觉竟只有李惟俭与刑部少司寇严希尧关系匪浅!   可总不好再舍了脸皮去求李惟俭。姊妹俩商议一番不得其法,最后王夫人才道:“一人计短,我看不妨来日再寻大老爷、老爷与东府珍哥儿商议商议,总要将此事办妥当了才是。”   薛姨妈郁郁应下,陪坐一旁的宝钗却是心中一动。想着,似乎又能见俭四哥了呢。转念又五味杂陈,既觉着愧对李惟俭,又觉着自己不该如此做想——毕竟哥哥身上还背着官司呢。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又去了内府武备院,照旧没见着忠勇王。废太子虽说是废做了庶人,可事涉皇家,圣人还是属意忠勇王这个一奶同胞的兄弟来操办内中事宜。   捱到午时,李惟俭与严奉桢去到严府,那严希尧还不曾回返,武备院的郎中吴兆松却追了过来。   见了面寒暄一阵,那吴兆松就道:“此番却是占了复生的便宜,到年底京查,我说不得要动上一动了。”   李惟俭停步,笑着拱手道贺:“学生先在此间恭贺了,不知郎中下一步……还是在内府打转?”   吴兆松摇了摇头:“若留在内府,说不得就要兼个副总理大臣,说着好听,实则还是管着武备院那一摊子事儿。我想着,不妨转到工部历练历练。”   “那就祝大人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吴兆松摇了摇头,说道:“复生如今还寄居在贾家?”   “是。”   伴着轰轰凿井声,二人在侧园中徜徉而行。那吴兆松就道:“复生秋闱过后,有何打算?”   “这,学生尚未想过。”   “该想想了。”吴兆松说道:“复生可知,这官场上有三条通天大道?”   李惟俭情知吴兆松要教导自己,连忙拱手躬身:“还请大人指教。”   “嗯,这第一条嘛,走的是清贵之道。先入翰林院,堪磨数年,再转部职,或转督察院御使,谨守私德,凭着名声,二十年可为一部堂官。至于能否入阁,就要看机缘造化了;”   顿了顿,前行几步他又道:“不过此路如今是不通了。猛将发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圣人如今遴选阁员,尤重实务。想来这第二条路复生也是知晓了。”   “是。”   “这第三条嘛,走的是内府——”他停下身形,笑吟吟看向李惟俭,说道:“——走的是幸近之路!”   注一:岫烟因为缺银子使用,不得不把自己的衣服拿去典当的时候,就送进了薛家的位于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当铺。   秦可卿死时,薛蟠卖寿材。   第四十八回,当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之后,为了躲羞,要出门去做生意。家里的老伙计张德辉,告诉他:“今年纸扎、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   说明寿器、香料都有经营。不过涉及寿材,又与内府有关联,薛家很可能是负责皇家木材采买的。   第七十七回,当王夫人要替王熙凤配调经养荣丸的时候,需要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四处找寻不到,正要让周瑞家的去买,薛宝钗道:“姨娘且住……我们铺子里的人,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了伙计过去,和参行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   说明薛家经营药材。   俩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说坏的,貌似不能一周十更了,因为编辑安排,这本书下月一号上架。刚才跟编辑骆驼聊了聊,他建议稳住更新。   我看情况加更吧,这样到上架前,公众版大概26-28万字,也算是对诸位的回馈。嗯,这也算一个好消息。   另一个好消息是,下周三江!!!   感谢诸位君子的不离不弃,拜谢拜谢! 第40章 千凿万锤始得甜水 一封条陈引动风云   “——幸近之路!”   一字一顿言罢,吴郎中驻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随行的李惟俭。见其面上并无异样之色,这才说道:“自今上御极,内府屡次改制。早前只许宗室子弟任职,如今却是内外都可入内府为官,有能者居其上。   且,若得了圣人赏识,说一步登天有些过,平步青云,一举跨过几级堪磨也是有的。”   李惟俭面上不动,恭敬道:“多谢郎中指点。”   吴兆松笑着道:“此事不算隐秘,我这番话惠而不费,算不得什么指点。不过说到指点——”   他再次看向李惟俭:“复生寄居荣国府,却好似与之……不睦啊。”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   吴兆松就道:“复生可知十年前的过往?”   “大略听了些,不过知晓此事的大多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倒是不知内中详情。”   吴兆松颔首,道:“那复生怕是不知,当日承天门之变,打着废太子旗号的京营大将余成栋……乃是贾府亲兵出身吧?”   李惟俭悚然!   无怪宁荣二府的爵位降得这般狠,府中亲兵出身的将领扯旗造反,若不是忌惮贾家在军中势力庞大,只怕早就抄家灭族了!   细细思忖,其后贾敬避居玄真观,贾珍、贾赦只领了闲散差遣,贾政干脆走了文官路线,而其后更是将贾元春送入宫中……这内中未尝不是贾家生出避祸之心,才如此韬光养晦。   再往后贾珠又走文官路线,奈何二十出头便早夭了,其余子弟又不成器,这才掐死了贾家转型之路。于是如今宁荣二府就这般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的维系着,将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宫中的贾元春身上,就指望着重新得了圣眷,好延续富贵。   他思忖时,就听吴兆松又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贾家富贵了四代,也差不多了。呵呵,复生说呢?”   李惟俭心思电转。吴兆松此人乃是严希尧的门生弟子,此番又是在严府侧院说的这番话,只怕这话是严希尧之意。   再回想先前严希尧对四大家毫不掩饰的敌意,李惟俭暗暗忖度,莫非严希尧是想利用自己对付贾家?   他本心就对贾家无好感,错非大姐姐李纨还在贾家,他巴不得远远避开呢。   当即笑了笑,他说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妙!”吴兆松合掌赞了一声,笑吟吟道:“复生前次见了贵人,来日必前程远大。恩师私下曾说过,门下听话的磕头虫太多,偏生少了复生这般有能为的。来日复生发迹了,可莫忘了我这个兄长啊,啊?哈哈哈——”   李惟俭打蛇随棍上,笑着应承道:“我发迹还不知何时呢,兄长此番却是平步青云了。”   “哈哈哈。”   吴兆松又略略盘桓,这才与李惟俭分别。   李惟俭寻了抄手游廊落座,心中思量一番,好半晌才将严希尧的心思猜了个大略。   打一巴掌、吓唬一通、给个甜枣,再退而求其次。其目的不过是想让他李惟俭充作耳目,用来对付贾家这般的四王八公……哦对,东平王兵败青海,如今只剩下三王了。   对付贾家,李惟俭没意见。好生生的大姐姐李纨,嫁入贾家被磋磨成什么情形了?便是没人撺掇,李惟俭都要寻机报复一二。   只是对付归对付,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大姐姐李纨……还有小外甥贾兰身上,这是底线。   想明此节,李惟俭忽而自失一笑,暗忖这位少司寇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过是个秀才,就算有些实学功底也犯不着这般手段连连吧?   正当此时,忽而就听不远处一声叫嚷:“出水啦!”   李惟俭醒过神来,起身快步朝着打井处行去。到得近前,那绞盘转动,辘辘带着冲锥缓缓。待固定了绳索,刘大推开两个儿子,腰间系了绳索亲自坠下。鞠了一捧清水略略尝了尝,忽而便怔住了神。   “爹,如何了?”   “莫问了,一准儿是苦的。哎,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两个儿子还在嘟囔,那下方井底的刘大却怔怔失神道:“甜的……”   “啥?”   “爹,你大声些!”   “甜的,是甜的,出的是甜水啊!”刘大放声高喊,顿时引得周遭哄然。   刘家两儿子兀自不肯相信,其中一个拨开兄弟,探出半截身子朝下嚷嚷:“爹你上来,我自个儿下去尝尝。”   另一个也道:“就是,爹你岁数大了,怕是尝得不准。”   “放伱娘的屁!老子还没死呢,是甜是苦还吃不出来?真真儿是甜水啊!”   周遭又是哄然,严府仆役或惊奇、或欣喜,种种不一而足。   唯有李惟俭笑吟吟站在一旁不曾言语。虽早有预料,可打出了深层地下水,好歹这颗心是落在了肚子里,如此,便能谋划下一步了。   他扭身便走,点过一名仆役:“去叫徐管事来,严令此间事宜不可露出一星半点的风声。那刘家父子三人好吃好喝招待着,就是不能放走。”   那仆役也是个伶俐的,当即领命转身就跑。   李惟俭远远负手站定,长长舒了口气。这世间人只道他上进是为了仕途经济,又有几人知晓他李复生之志,岂会仅仅是这般庸俗?   银钱,够用就好;女子,随心就好;官职,有没有都成。他李复生来此一遭,为的是将这老大的帝国,推向工业革命,推向全球殖民!与那西夷一较短长!   免得三百年后,华夏子弟还要看那西夷脸色行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华夏,就该在此方天地独领风骚!   那徐管事匆匆而来,远远就见李惟俭一袭月白长衫,面上噙着笑意,负手迎风独立。徐管事眨眨眼,心中古怪,那李公子明明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不知为何,此时却分明渊渟岳峙,现出一派宗师气度!   正当此时,就听得有人呼喊‘绞盘松了’,继而就是一声轰然炸响,随即漫天的井水泼洒而来,不偏不倚将李惟俭淋了个通透。   徐管事眨眨眼,再看李惟俭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宗师气度?摇摇头,他赶忙上前喝道:“怎地这般不小心?诶唷,李公子,你这……快来人,领着李公子去换一身衣裳去。”   李惟俭面色古怪,心道果然不能胡乱插旗啊,只是想一想就遭了无妄之灾……想上进太难了!   ………………………………   大明宫,御书房。   笔墨搁置,政和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上皇早年还算英明,晚年昏聩至极,于是满朝上下文恬武嬉,朝纲崩坏。政和帝自登基以来,一点点的扭转老大的帝国,朝着心目中既定的方向前行。   奈何此举好似逆水行舟,真真儿是千难万险!   去岁北旱南涝,赋税径直少了两成,如今朝廷四处打饥荒。他本意厉兵秣马,再与准噶尔一决雌雄,却因着户部空空如也,只好暂且罢手。   他得位不正,当日夺门之变后,不敢担负弑父杀兄的骂名。于是太上皇荣养于内,废太子圈禁于外。   本道那废太子好吃好喝的走完一生,好歹能扭转他的名声,怎料废太子竟吞金死了!   废太子府邸有禁军守护,伺候的太监每月轮换,那铜丸是谁给废太子的?只怕此事定是朝中逆臣暗中勾连所为!   事涉皇家阴私,政和帝不好将此事交与外朝查验,只得命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忠勇王去调查此事。   想想便愈发头疼,政和帝便没了心思继续批阅奏章。   半晌,他忽而睁开眼,便见笔筒旁随意丢弃着一封条陈。略略思忖,这才想起来是李守中家中的少年郎所呈。   失声一笑,政和帝抬手取过,想着瞧瞧那少年郎到底在条陈上说了什么。他不在意内中有多荒谬,权当是看乐子了。   条陈展开,入目的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政和帝靠坐了,一手捏着随意翻看起来。   看过一面,政和帝面色凝重起来,翻过来又重新看过。细细看过一遍,政和帝蹙眉暗自思忖,低声嘟囔道:“这法子……好似有门啊。”   御书房里只留了个大太监随侍一旁,便是那日李惟俭见过一面的戴权。   戴权偷眼打量圣人面色,心中纳罕却不敢出言搅扰。   便在此时,外间有太监停在御书房门前,连连朝着戴权使眼色。戴权躬身蹑足行过去,附耳便听得那太监耳语几句,随即挪开身形朝着其颔首,这才蹑足缓步行到桌案旁。   打量了半晌,待圣人道了声‘不错’,且面带喜色,戴权这才轻声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哦?来了就让他进来。”   “是。”   戴权起身,冲着御书房门前点点头,那门前等候的太监这才快步而去。   政和帝舒展身形,可谓龙颜大悦,负手绕桌案而走,笑道:“本道不过是些直抒胸臆的书生之见,不想却是这等妙法。若是可行,来日京师再无吃水之难,还能多了一笔收入。妙,妙,果真是妙。”   倏忽停步,又摇摇头:“说到底还要看能不能打出甜水来。呵,若果然打出了甜水,那这法子便能施展了。”   自言自语间,外间龙行虎步行来一人,戴权打量一眼,赶忙道:“圣人,忠勇王到了。”   政和帝站定,眼瞅着三十出头的兄弟快步而来,上前见礼:“臣……”   “免了免了免了,”政和帝不耐这些规矩,连连摆手,直弄得忠勇王哭笑不得。   忠勇王还是坚持参见了,起身这才道:“圣人,礼不可废啊。”   政和帝嗤笑一声道:“又没外人,自家兄弟礼来礼去给谁瞧呢?自己找地方坐了。”   “是。”忠勇王倒也听话,乖乖搬了绣墩落座。   政和帝却一偏腿,干脆坐在了桌案上:“查的如何了?”   “这……臣弟拷问了宅子里的太监、宫女,都说不知。不过有人说起,前些时日有风筝坠在花园里,其后禁军兵丁查验了,其上并无蹊跷。那风筝臣弟验过了,唯独少了一侧尾翼的铜铃。”   政和帝蹙眉。   忠勇王继续道:“至于那风筝,时日实在太久,只怕一时半刻查不出来。”   政和帝便道:“那便慢慢查,定要查仔细了。”   “是。”忠勇王拱手。   政和帝起身落地,随手抄起那条陈,想了想,径直走到忠勇王身前递将过去,道:“不说那些烦心的,你且看看这一封条陈。”   忠勇王接过来,起初没当回事。待扫量了一遍,旋即沉思起来,面上略略凝重,赶忙又仔细看了一遍。   半晌,忠勇王放下条陈道:“这条陈有理有据,若果真能打出甜水来,此事定然是成了的。圣人,不知这条陈是何人所呈啊?”   政和帝笑笑,说道:“便是朕那日与你提过的李……”   政和帝扭头看向戴权,戴权赶忙道:“李惟俭。”   “对,李惟俭,此人本是李守中族中子弟,偏生实学造诣极高。严希尧举荐时曾说,此人微积分造诣怕是在其之上。”   “人才啊。”忠勇王真心赞道。   那实学,尤其是微积分,忠勇王还真就耐着性子学了俩月,奈何越看越懵,后来干脆再也不看了。   政和帝就道:“此案交给下头人严查就是了,你且抽空去见一见李惟俭。若果然打出了甜水,就按着——”政和帝顿了顿,思忖道:“——不好让李惟俭白忙活,算他一成股子,以酬其功。”   “是。”   兄弟二人又言谈一番,忠勇王这才告退而去。   此后两日,忠勇王每日上午都会去外城武备院盘桓一阵,奈何左等不见李惟俭,右等还是不见人影。   第三日好容易碰见严奉桢,先是得了个好消息,那井果然出了甜水!   跟着他又问起李惟俭,严奉桢坏笑一声道:“王爷不知,出甜水那日绞盘松了,砸出井水来溅了李复生一身,这人寻不见妥帖的衣裳,只好骑马回了贾府。不想路上受了风,转天就病倒了。”   忠勇王眨眨眼:“病了?啧,本王等了两日,早说啊。”   建了个群,欢迎红楼同好一起交流。   693808462 第41章 一鲸落万物生 钗黛齐探李四   那日下晌淋了一身冰凉井水,李惟俭嫌严奉桢的衣裳实在太过宽大——他身形再是如何挺拔,这会子也不过十三岁刚过,比照着严奉桢还是矮了一截。   因是李惟俭干脆打马而回,到得自家小院儿浑然没当回事儿,只换了身衣裳,便钻进书房里埋头写写画画。   晴雯天葵还不曾走,这夜守夜的还是香菱。她也是个呆的,许是习惯了李惟俭的好脾气,夜里便睡得死死的,一觉睡到天明。   转天清早香菱起身见李惟俭还不曾醒来,只道俭四爷是累着了,自己轻手轻脚去洗了漱,待回返时见他还不曾醒来,这才察觉出不对。   呼唤两声,又探手摸了摸额头,察觉额头滚烫,紧忙出去寻了晴雯、红玉、琇莹,几个丫鬟打湿了帕子不停的擦拭额头、手心、脚心,又让红玉知会了珠大奶奶李纨,直到辰时才请来府中供奉瞧了,又开了副方子。   药汤子灌了两碗,又发了一身汗,直到下晌李惟俭这才悠悠转醒。   几个丫鬟见他醒了,松口气之余,那晴雯就发了脾气。很是叱了香菱几句,恰好这日天葵走了,便咬死了说夜里要守着李惟俭。   李惟俭哭笑不得,只说自己大意了,转而又替香菱开脱了几句。   晴雯本就与香菱最要好,闻言也就不再说什么,反倒是香菱掉了眼泪,心中自责不已。   红玉又说,夜里只留晴雯一人只怕不太妥当,总要多留个丫鬟,有事儿也好照应着。   晴雯不好反驳,思来想去,便做主留了琇莹与她一道值夜。   这一夜李惟俭烧了一阵,晴雯与琇莹尽心尽力,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天明,于是李惟俭睁眼便瞧见两张面带倦容的俏脸。   捂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实在厚重,李惟俭自觉燥热,便轻轻抽出了胳膊。不想,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便惊到了两个丫鬟。   琇莹最先睁眼,迷糊着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道:“四爷,你醒了?”   晴雯随即惊醒,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探手便覆在李惟俭的额头,随即又摸在自己额头上。   涂着凤仙汁指甲的白嫩小手挪开,刘海便散乱起来,晴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可算是退烧了。今儿再服两副药,说不得明儿四爷就大好了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放在后世,琇莹与晴雯一个十三、一个十二,这般年岁的女孩儿哪个不是被爹妈宝贝也似的捧在手心儿里?偏在此时要熬着身子骨来伺候人。   李惟俭便有些歉意道:“劳烦你们两个了。”   晴雯就嗔道:“瞧四爷说的,伺候四爷本就是我们的本分,哪里劳烦不劳烦的?”顿了顿,又道:“这会子瞧四爷还不大好,我看就先别起身了。琇莹,你去催着红玉取了早点来,不怕使银钱,弄一些清淡的回来。”   琇莹应了一声,起身裹了外裳就走。   没一会子功夫,先是琇莹与香菱到得暖阁里,跟着红玉又提了食盒来了。却是不用晴雯吩咐,红玉早早儿的便去厨房里点了些清淡的粥品。   昨儿一整天不曾进食,只灌了一肚子汤药,李惟俭腹中空空,便被琇莹扶着靠坐起来,大老爷也是吃着香菱一勺一勺递喂过来的鸡茸粥。   吃罢了的早点,李惟俭就感叹道:“还是大意了啊,原以为快走些便无大碍的,没成想还是中了招。算算有几年不曾染风寒了,这一遭染了真真儿的难受。”   晴雯接了粥碗嗔道:“四爷还说呢,哪儿有泼了一身水不换衣裳就打马往回跑的?”   红玉也道:“四爷下回可小心了。到底是二月,还倒春寒呢,素日骑马都要围了外氅。四爷这般不爱惜身子骨,便是这回侥幸了,保不齐下回也染了风寒。”   李惟俭笑着道:“我这是病毒性感冒……算了,我下回注意。”顿了顿,又笑吟吟道:“不过老爷我命大着呢,当年大疫都没能要了我的命。呵,伱们猜怎么着?此后好几年,我愣是没染过一回风寒。”   几个丫鬟又是嗔道了几嘴,这才散去忙活起来。因是晴雯、琇莹熬了夜,李惟俭便嘱咐两个丫鬟回房补觉。   琇莹最听话,李惟俭说什么是什么。晴雯却心有不甘,小姑娘噘着嘴极不乐意,一直说要守着李惟俭,直到困倦的不行,这才被李惟俭强劝着去了。   暖隔里只余下香菱与红玉两个丫鬟。李惟俭身边四个丫鬟,琇莹是他拐来的,香菱是薛姨妈赠的,按规矩都等同于二等丫鬟,拿着与晴雯一般无二的月例。唯独红玉奴籍还在府里头,虽说拿着李惟俭的贴补,月例与其余人一般,可身份却偏生是三等丫鬟。   按规矩,三等丫鬟是入不得主子房里伺候的。奈何李惟俭生了病,房里缺人手,晴雯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默认了。   香菱去院子里照看着熬药,红玉便陪坐在床边,与李惟俭说着话儿。   不用李惟俭问起,红玉便说起了这两日里府里的大事小情。   “四爷,如今府里头上上下下都说四爷的遭了无妄之灾,那薛家上下都是忘恩负义的。昨儿几个婆子嚼老婆舌,偏生让姨太太身边儿的同喜听了去。同喜跟着几个婆子吵嘴,一时说不过,气得掉了泪珠子。”   李惟俭问道:“后来呢?”   红玉摇摇头:“后来就没信儿了……是了,昨儿王舅母领着云屏(注一)姑娘来了府里,先是去了梨香院,后来又去了太太院儿里。再后来不知怎么,与大太太闹了别扭,听说王舅母走的时候拉了脸子,都没给姨太太好脸色呢。”   王子腾妻女来了?还是专门来寻薛姨妈的?   李惟俭思忖了片刻,转念便将内中情由忖度了个大略。薛家来京师,一家子托庇荣国府,偏生不去渐渐起势的王家,由此可见薛姨妈与王舅母姑嫂之间关系不佳。   此前薛姨妈去王家寻对策,碰了个软钉子无功而返,这才两日间那王舅母又追了过来……   薛家当家人早亡,只剩下孤儿寡母,只怕落在外人眼中便是香喷喷的一口大肥肉。莫说是外人,只怕薛家旁支也是这般想的。是以薛家上京,这内中未尝没有生怕被族内吃了绝户的心思。   如今薛家在京师被人强逼着要丢了皇商底子,看似庞然大物眼看就要轰然倒塌,那上蹿下跳的大老爷贾赦都能看得到,王舅母又怎会瞧不见?   只怕王舅母此番也是存了吃绝户的心思,而后与大老爷贾赦这才起了冲突。   呵,还真是一鲸落万物生,眼看薛家要垮,其余几家舍了面皮也要上来撕咬一口。就是不知这一遭薛家能不能扛住了。   梨香院。   薛蟠在家中拘束了几日,实在耐不得这般无趣,一早儿闹腾了一回,到底得了薛姨妈准许,乐滋滋的去了义学。   呆霸王没心没肺,余下的母女二人可是愁上心头。薛姨妈自知与姐姐王夫人也商议不出个章程来,这日便留在了梨香院里。   因着家中事端连连,宝钗这两日还犯了咳症,也停了教养嬷嬷训导,只陪在妈妈身旁。   眼看薛姨妈唉声叹气,宝钗终究忍不住,说道:“妈妈,要不……女儿再去寻俭四哥讨个章程?”   薛姨妈就苦笑道:“阖府上下都在骂咱们家忘恩负义,我跟蟠儿又将那俭哥儿得罪死了,你这会子再去登门,还不知人家背后如何说嘴呢。”   宝钗就道:“昨儿听了一嘴,说是俭四哥前儿淋了水,回来就染了风寒。夜里起了高烧,昨儿一整天都没下床。女儿就想着,不论如何,总要去看一遭才是。”   薛姨妈思忖了下,颔首道:“这倒也是。那你打发人去寻几样好药材,一会子提了去瞧瞧俭哥儿。”说到此节,薛姨妈隐隐有些后悔,便道:“那俭哥儿不计前嫌,还给出了主意,这回想起来……我倒是真觉得对他不住。”   宝钗好一阵无语。倘若当日甫一起冲突,妈妈便提着哥哥去给俭四哥道恼,回来再好生训斥一通哥哥,只怕也不会有后续的事端了。   可宝钗也知道,妈妈向来是眼睛朝上瞅的,又哪里会在意什么诗书传家的李家,更何况俭四哥还只是李家的旁支?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宝钗能做的,也只是跟着薛姨妈一道叹了口气。   当下宝钗吩咐了莺儿,去厢房里寻了党参、当归、茯苓、小柴胡,用油纸包了四小包。正要出门去寻李惟俭,丫鬟同喜便来禀报,说是宝二爷来了。   不待宝钗出去相迎,宝玉便兴冲冲快步行了进来。   宝钗迎了两步笑道:“宝兄弟怎么这会子来了?”   宝玉打量了宝钗两眼,笑道:“听说宝姐姐病了,我就先过来瞧瞧。宝姐姐可大愈了?”   “已经大好了,倒多谢你记挂着。”   薛姨妈也连忙过来,一把扯过宝玉,稀罕道:“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到炕上坐着罢。”   宝玉顺势坐在炕上,又见桌案上摆着四个油纸包,隐隐透着药材味儿,因是便问:“这是……宝姐姐新得来的药?”   宝钗就道:“我那药在外头树根儿下埋着呢。这不是听说俭四哥染了风寒,我就想着去瞧瞧。方才要出门,可巧宝兄弟就来了。”   宝玉忽而想起小厮茗烟每日家赞俭四哥房里的丫鬟都是好颜色。那晴雯他是见过的,果然比寻常丫鬟要出色一头,她原先在老太太房里名喜鹊,宝玉觉着不好,这晴雯的名字还是宝玉当着老太太面儿说的,如是喜鹊才改做了如今的晴雯。   晴雯这般颜色,茗烟偏说其余几个丫头不逊晴雯,宝玉虽觉俭四哥有些无趣,可一想到此节便动了心思。   他当即跳下炕头,笑道:“俭四哥病了?那可得去瞧瞧去,不如我跟宝姐姐一起?”   宝钗没言语,越过宝玉看了眼妈妈,见其颔首,这才道:“那宝兄弟就与我一道儿吧,空着手不好,不如这药材也算宝兄弟一份心意。”   宝玉浑不在意道:“也好也好,免得我还得费心思。多谢宝姐姐了。”   当下二人裹了外氅,迎着外间泼洒过来的细碎雪沫子,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与此同时,贾母房中,黛玉听闻李惟俭病了,也起了同样心思。   黛玉却有些顾虑,因是陪贾母在软塌上坐了一会子,这才试探着说道:“外祖母,听闻俭四哥病了呢。”   贾母就道:“昨儿珠哥儿媳妇儿来说了一嘴,说是打井被泼洒了一身,又不曾更换衣裳,顶着风骑了一路马,夜里就发了烧。”   黛玉就道:“不想俭四哥那般身子也会生病……外祖母,早前儿我病着,俭四哥又是送药,又是送方子、食谱的,他病了,我总要尽些心意才是。”   贾母揽着黛玉笑道:“好好,玉儿也懂得人情往来了,你要去瞧去就是了。左右俭哥儿也不是外人,他大伯李祭酒本就跟老爷是通家之好。”   黛玉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儿,当即道:“那我听外祖母的,这就去瞧瞧。”   贾母又道:“探病人空着手不好看,我让鸳鸯选一些补品,你带了去,也算我一份心意。”   当下鸳鸯领命,寻了几样进补的吃食,打了包交给雪雁、紫鹃提了,黛玉裹了大氅,又打了油纸伞,这才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一路过穿堂、夹道,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里,紫鹃上去叫门,不片刻便被红玉迎了进去。   黛玉四下打量,见这小院儿屋舍虽不多,却胜在精致。待进得正房里,绕过屏风便见暖阁里宝玉、宝钗正与床榻上的俭四哥说着话儿呢。   宝玉不是去学上了吗?怎地又去寻了宝钗?   黛玉心头异样,当下进到暖阁里见过礼,开口说起话来便有些不对味儿。   她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注一:王云屏,二设人物,本没有名字。原书为王子腾侄女,传抄过程中变成了之女。这里为了行文方便,采传抄谬误本。 第42章 司棋暗生心思 贵人连番造访   宝玉、宝钗连忙起身迎了,香菱又紧忙搬来绣墩。   宝钗就笑道:“这话儿怎么说?”   “早知你们来,我就不来了。”黛玉褪下外氅,挨着绣墩落座了,又说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你们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李惟俭靠坐床头,笑吟吟的看着面前一幕,忽而觉得似曾相识,好似在电视剧中瞧过?   黛玉这番话看似犯了小性儿,却句句冲着宝玉而来。内中情由,不外乎来探望自己,宝玉为何去寻了宝钗,而不寻黛玉一道来。   再看宝玉,面上陪着笑,却也有些不自在。他方才与宝钗一道而来,没见着晴雯与琇莹,只见了香菱与红玉,果然是颜色出众的。那红玉只比晴雯稍稍少了分颜色,香菱却不输晴雯,瞧着竟有几分东府蓉哥儿媳妇儿的品格。   宝玉心中顿时起了爱惜之心,正要问李惟俭开口讨要,不想黛玉就来了。如此,这会子倒是不好再开口讨要。还有就是,不知为何俭四哥总盯着他胸前挂着的通灵宝玉瞧,直瞧得宝玉暗暗发毛……   因是宝玉就道:“这会子鲸卿说不得来了,俭四哥既无大碍,那我便先回去了。”   黛玉笑道:“是不是?我一来他就该去了。”   宝玉笑笑没应声,只冲着李惟俭道:“俭四哥,那我回了。”   “宝兄弟慢走,红玉,打了伞送送宝兄弟。”   “哎。”红玉应了,连忙去送宝玉。   宝玉一走,黛玉这才瞧向李惟俭,便见其口鼻处裹了布帕子,随即诧异道:“俭四哥怎地堵了口鼻?”   宝钗在一旁笑道:“俭四哥说怕过了病气,这才寻了布帕子封了口鼻。我们来探病,倒折腾了俭四哥呢。”   黛玉笑道:“偏俭四哥心细,我们又不是泥捏的,哪里就会过了病气儿?”   李惟俭摇头道:“林妹妹不知,病从口入,此言非虚啊。小心些总不会出了差错。”   黛玉这才关切道:“昨儿听人说俭四哥病了,就想着过来探望,怎知俭四哥昏睡了一天。方才丫鬟才说,俭四哥今儿见好,我这才求了外祖母过来探望。”   她回头瞥了一眼,雪雁连忙将提着的补品送上。   黛玉就道:“外祖母也担忧着呢,打发我带了些进补的,俭四哥回头儿须得好好补一补才是。”   “多谢林妹妹、老太太,林妹妹回头替我给老太太道谢。”   “俭四哥这般说就外道了。”   说了几句寻常问候的话,因着李惟俭与黛玉拢共也不曾见过几次,彼此只算是面熟,李惟俭便提起扬州事宜。   这倒是引得黛玉连连追问了其父林海的情形。待听得林海一切都好,黛玉稍稍放心,又泛起了念想。她随着贾化入贾府,算算如今三年了,一直不曾再见过父亲林海,心中自然想念的紧。   李惟俭趁势又问了宝钗的病。宝钗回了,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宝玉在,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不想宝玉走了,黛玉又来了,那些话还是不能说。   心不在焉的说过几句,忽而回返的红玉喜滋滋过来报:“四爷,大奶奶与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一道来了。”   黛玉起身道:“俭四哥这里容不下这般多人,我倒是不好久留了。俭四哥好生将养着,待来日痊愈了我再来瞧俭四哥。”   “好,那林妹妹慢走。”   黛玉一番话,倒是将宝钗架了起来。再留下去只怕就没了面皮,因是宝钗也起身道:“那我也回去了,俭四哥保重。”   说话间外间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李纨领着三春入内,正好与要走的宝钗、黛玉撞了个正着。   莺莺燕燕说了几句话,宝钗与黛玉先行一步,李纨这才带着三春进来探望。   迎春腼腆,惜春冷口冷心,探春则浑身都泛着火热,进得暖隔里就笑着招呼:“俭四哥,我们来瞧你了!”   李纨板着脸训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骨。淋了水便是寻不见合适的衣裳,好歹烤干了再走。这下子可好,生生将自己折腾病了。昨儿来瞧了伱两回,都昏睡着。好歹今儿算是醒过来了,不然我都要再去外间寻太医了。”   她瞥见李惟俭面上的布帕子,蹙眉奇道:“怎么还堵了口鼻,这还能喘过来气儿?”   李惟俭笑着拱手做礼,说道:“劳大姐姐与三位妹妹担忧了,前儿我的确有些莽撞,以后不会了。”   他指了指面上布帕子,说道:“病从口入,我遮掩一下,免得过了病气。”   丫鬟忙活着又新搬来绣墩,李纨并三春挨着床边落座了,李纨与探春便你一言我一句的,与李惟俭说将起来。   丫鬟、婆子留在了厅堂里。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只在方才帘栊挑开时朝暖阁里瞥了一眼,却只瞧了个大概,不曾瞧见李惟俭面容。   刻下司棋心中复杂难明,说不清其中滋味。   自那日求了俭四爷,又过得两日,表弟父母总算得了准话儿,使了银钱探望了一遭表弟潘又安。   转头回来,姨母便说表弟只在头一日过堂时挨了二十板子,其后便丢在狱神庙里不管不问的。第二日又有牢子过来递话儿,嘱咐潘又安不可胡乱攀咬,否则衙门能留得,贾家也留不得。   潘又安受了惊吓,顿时便病了。绵延到今日,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可不论如何,好歹这命算是保住了。   这两日听府中消息,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连番商议,只怕那案子便要被压下了。且不说来日潘又安如何判,老太太早有话儿传出,说这般背主的奴才贾府是留不得的。   司棋与潘又安情思方起,便被这晴天霹雳给打破了——她总不能做了逃奴,随着潘又安流放几千里,或是一道被打发到辽东的庄子上吧?   到得今日,司棋心思已定,想着她与表弟怕是有缘无分了,便渐渐掐死了这念想。如今又见李惟俭,司棋忽而想起那双清亮的眸子来。   想着,俭四爷这般磊落的男儿,才是能让姑娘家托付终生的人啊。因是她便动了心思,既然如此,何不做了红娘,为二姑娘迎春与俭四爷牵牵线,来日做了陪嫁丫鬟,这样此生也就算是圆满了。   思量一番,司棋越想越对劲儿,不由得暗自盘算了起来。   二姑娘与俭四爷年岁相当,俭四爷又是个和善的,这倒真真儿是一桩好姻缘。司棋暗暗拿定心思,回头儿去寻了外祖母王善保家的商量一番。   便是不冲着二姑娘,只冲着她这个外孙女,王善保家的也总要往邢夫人面前递递话儿。   司棋胡乱思忖了半晌,过了一会子,李纨便领着三春告辞。司棋随在二姑娘迎春身旁,出小院儿过东角门便到了三间小抱夏。   探春扯着惜春啧啧有声地探讨着方才李惟俭说起的过往,二姑娘迎春则娴静地独自在一旁坐了。   司棋眼见得空,连忙悄然凑过去,低声道:“二姑娘,方才怎么没跟俭四爷多说两句话?”   少女情怀总是诗,迎春心中本就有那么一点心思,闻言面上就有些发红,低声说道:“我,我跟俭哥儿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啊,”司棋观量着迎春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说来二姑娘与俭四爷年岁相当,俭四爷又是个有出息的,也算是门当户对呢。”   “别,别胡说,再胡说……我……”迎春被戳破心事,面上愈发涨红,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司棋察言观色,哪里还不知此事有门?当即心中有了谱儿,因是笑道:“我不过凑趣说一嘴,二姑娘怎么还急了?要我说,俭四爷这般人物,待来日金榜题名,说不得有多少人家要榜下捉婿呢。二姑娘若是错过了,也是怪可惜了的。”   迎春忽而患得患失起来,却没勇气去争取。思忖半晌,无奈叹息一声,寻了太上感应篇胡乱翻看。她双手捧了,却是半晌不曾翻动书页,心思也不知飘去了何方。   暗中观量着的司棋心中更为得意,心道这岂不是八字有了一撇?   ……………………………………   却说东北上小院正房里,李纨领着三春一走,这原本挤挤擦擦的正房里忽而就显得空荡荡的。   打小儿练武的就是不一样,琇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精神奕奕,起来得了李惟俭吩咐,又弄来好大一堆蒜头,刻下正忙着捣蒜。   香菱在外间帮着剥蒜,红玉则在暖隔里陪着李惟俭。   将一盏温热的雪梨汤递送过去,红玉就道:“四爷,你方才怎么一直盯着宝二爷的玉瞧?可把宝二爷瞧了个不自在。”   “嗯?嗯……这不是好奇嘛。”李惟俭却没说实话。实则他方才想着抢走那通灵宝玉,再丢进六一泥炼丹炉里炼上个七七四十九日,也不知能不能炼成仙丹……(注一)   说到底还是不死心啊……有机会位列仙班,谁特么乐意只在人间苟活百年?   红玉没多想,伺候着李惟俭用了雪梨汤,外间便传来叫门声。不待红玉出去,琇莹那憨丫头便丢下杵,撒欢也似跑了出去。   “我哥哥来啦!”   红玉略略蹙眉,冲着李惟俭说道:“四爷,往后好歹教琇莹一些规矩。总是这般不太好。”   李惟俭笑着说道:“由她吧,过二年她自己就懂了。如今天真烂漫的,没杂乱心思,岂不正好?”   红玉想想也是,琇莹那憨样子,强行教了,只怕也一时半会学不会,莫不如潜移默化。   过了一会子,琇莹快步行了回来,凑到床边说道:“公子,我哥哥让我传话。说是他前儿去见了东家,没说四爷打井的法子,只说出了甜水。东家等到今日等不急了,听闻公子病了,便要过来探望。”   嗯?那位主儿能亲自来?不太可能吧?   李惟俭蹙眉问道:“是东家本人来?”   “不是,哥哥说大抵是长史周安。”   红玉听得骇了一跳:“长史?”   琇莹瞧了其一眼,张口语言,忽而想到有些事儿不能外露,又强自闭了口。   李惟俭思忖了下,就道:“左右早晚都要见上一见,无妨。”   琇莹点点头,转身净了手又去忙活着捣蒜。又过得半晌,门外忽有仆役过来传话,说是二公子严奉桢前来造访。   李惟俭不敢怠慢,连忙打发红玉去迎了。   过得须臾,随着一阵‘啧啧’声,严奉桢负手行将进来。停在床前,严奉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数落道:“好你个李复生,先前还嘲笑我,敢情你倒是学会了金屋藏娇。瞧瞧,瞧瞧!这几个丫鬟一个赛一个的好颜色!”   李惟俭这些时日总与其厮混在一起,如今也算熟悉了其人脾性。因是就笑道:“这话儿说的,莫非景文兄来我这儿是专门揶揄我的?我还当是来探病的呢。”   严奉桢施施然落座:“探病?不过是寻常伤风感冒,将养着就好了,又不是大病。”顿了顿,说道:“方才我在武备院与忠勇王见了一面儿。忠勇王听闻打出了甜水,可是着急要见复生呢。”   李惟俭心中一动,暗忖那条陈终于过了今上的眼!他心中略略躁动,暗暗攥了下拳头,随即如释重负。   此策展布开来,他李惟俭最差最差也能从中得利。好一好便是名利双收。   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啊。京师居大不易,尤其是借住荣国府,是样东西都要抛费银钱,再迟上一阵子只怕他又要去找大姐姐李纨打秋风了。   “对了,忠勇王说你那条陈可行,复生上的什么条陈?”   李惟俭笑笑,说道:“卖个关子,景文兄过后便知。”   “对我还保密?得,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左右也不是火铳之类的。”   正说着话,外间有婆子报,说是忠顺王长史到了府中,与大老爷贾赦坐了坐,便说起要来探望俭四爷,这会子人正往这边厢来呢。   红玉将婆子的话复述了一通,直听得严奉桢蹙起了眉头,说道:“复生,你怎么跟忠顺王扯上了干系?那老货……王爷,可不是个省心的。”   李惟俭笑道:“我又不如景文兄家世,想上进,可不就要到处钻营?”   注一:书友玉|龙,没错,就是你。你的狠辣主意被我无耻借鉴了。(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十点还有。 第43章 周长史:本官信得着复生。   “周长史这边请。”   大老爷贾赦伸手相引,身旁一人笑着颔首,随即与大老爷贾赦并肩而行。   那人头戴乌纱幞头,盘领宽袖绿色官袍,看面相四十许人,正是忠顺王府长史周安。(注一)   贾赦迈步而行,绕过自家外书房,自角门进得夹道,又绕过梦坡斋,远远的便能瞧见那东北上的小院儿。   贾赦心中纳罕,方才门子来报,说忠顺王府长史周安递了门贴,即刻便要造访。贾家素日里与忠顺王府并无干系,怎么这会子王府长史找上门儿来了?   再往前倒,老公爷在世时,贾家支持废太子,很是与忠顺王不对付。   若老公爷在世,贾赦自然不在意,那王府长史不过是五品官,他贾赦可是超品的将军。如今却不同以往,王府长史官儿不大,可代表的却是忠顺王的脸面。贾赦不敢怠慢,连忙打发幕友将其请到书房里,奉了香茗才与那周安攀谈起来。   二人寒暄一阵,周安转而便说此番实则是来探访李惟俭,又没口子的说了些歉意的话,这下子贾赦更纳罕了。   那李惟俭不过是寄居贾家、拐着弯儿的亲戚,论功名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倒是听说此人极擅钻营,入京师十几日,便得了大司空、少司寇的青眼,何德何能这会子又攀上了忠顺王府的高枝?   行走间,贾赦思忖了半晌也不解内中缘由,问那周安,对方又只会打哈哈。他便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陪在一旁,听听周安到底因着什么才来找上李惟俭。   一晃的功夫,东北上小院儿近在眼前。   贾赦笑着抬手一指:“长史请看,李惟俭便住在此处。”   周安抚须打量,笑着赞道:“倒也算是清幽。”   贾赦正要打发小厮上前叫门,就听见那周安拱手笑道:“多谢贾将军引路,下官奉王爷之命,有些私密事宜要与李秀才言说。这……内中不便透露,是以还请贾将军留步。”   “啊……哦。”贾赦砸了砸嘴,愈发心痒难耐。   怎料人家都这般说了,他大老爷贾赦也不好死皮赖脸的非要跟进去。转念一琢磨,大不了回头提了那李惟俭到身前过问就是。于是笑着拱手道:“既如此,那周长史请自便,我这边厢就失陪了。”   “实在劳烦了贾将军,在下来日必摆酒赔罪。贾将军慢走。”   大老爷贾赦留下两个小厮守在左近,以便周安出门时引路,这才迟疑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长史周安停步门前,略略将前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忠顺王原本距离大宝只一步之遥,奈何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竟让今上打进大明宫夺了大位!   因着弑父杀兄名声实在不好听,今上得位不正,这才一面奉养太上,一面善待兄弟。便是那废太子都只是圈禁,不曾追究前事。   大事已定,忠顺王自知回天乏术,忖度今上心思,干脆愈发的纵情声色起来。   此乃明哲保身之举,王爷越贪鄙,越好色,越枉法,这名声就越臭,便愈发衬托今上得位乃是众望所归。   为了捞银子,王府的典当铺子开遍大江南北,其中自然少不了金陵分号。   不想,便是这金陵分号给了王爷一个意外之喜。   那分号雇请的打行名吴海平,十几日前随着借债的秀才来了京师。前些时日忽而来报,那李秀才手眼通天,自身更是能为不低!   其大伯乃此前辞官归乡的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其姊嫁入荣国府,本人脑袋灵光,实学造诣极深,先在扬州得盐司林海青眼,入京不过十来日更是得了大司空、少司寇青眼。   这般人物,将来说不得便会平步青云。那吴海平将李惟俭所求之事说将出来,周安存着交好的心思,便出面将那事儿办了个妥当。   不外乎威逼利诱,二百两银钱换一顿板子,丁家兄弟没口子的应承下来,转天就出了首。   其后吴海平得了吩咐,说是打听山西会馆里的富商车庆和。   还是周安接待的,他心中略略腻歪,还是捏着鼻子打听了消息。   再然后便是前日,吴海平第三次面见周安,他当时心中腻歪至极,想着不过区区一个秀才,若再来劳烦他周长史,说不得就得给李惟俭一个好瞧的。   不料,此番吴海平竟说了一桩天大的喜讯!   那李惟俭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竟硬生生打出了一口甜水井!且依着吴海平所言,此番并非走了狗屎运,那李秀才能打出一口,就能打出来无数口。   周安听得略略失神……京师居大不易,这吃水尤为艰难。   京师上千口水井,除去少量的甜水井,那稍稍涩苦的清水都宝贝得不得了。若李惟俭果然有打出甜水井的本事,那岂不是就发家了?   不用旁的,单只是打出几口甜水井来兜售,便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与那区区三千两银子一比,这打甜水井的法子可谓万金难求。   周安不敢怠慢,打发走了吴海平,转头就将此事禀报了忠顺王。王爷大喜,立马命周安处置此事,不拘抛费,只要将那法子讨了来。   奈何那李惟俭竟在这当口病了。周安等了一日,生怕迟则生变——京师里没几个傻子,他怕此事流传出去,各家王府、勋贵一窝蜂的涌上来。到时抛费多了不说,还未必能将打井的法子攥在手里。   于是乎,这才有了他此番冒昧造访。   前般情由略略梳理,周安略略整理衣袍,迈步到得门前。   小院儿大门敞开着,许是听了传信,早有个嫽俏的丫鬟在门前等候着。周安到得门前,那丫鬟慌忙一福,说道:“可是周长史当面?”   “正是本官。”   那丫鬟嘴皮子伶俐,说道:“我家俭四爷染了风寒,这会子实在起不得身,还请周长史原谅则个。”   “本官早有耳闻,无妨。”   “那请周长史随我来。”   周安颔首,迈着四方步随在红玉身后,不片刻便进了正房里。   甫一入内,便闻得满室的药汤子味儿,绕过屏风到得暖阁里,就见床榻上靠坐一人,面色略略苍白,笑吟吟朝着这边厢拱手道:“周长史,见谅见谅,在下染了风寒,一时间不良于行。”   “李秀才莫要客套,说起来咱们也是老主顾了。”   丫鬟搬来绣墩,待周安落座了,又紧忙奉上香茗,这才远远的退了出去。   略略寒暄过病情,那周安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儿。   “李秀才——”   “学生表字复生。长史不嫌弃,直接叫我表字就好。”   “唔,复生啊,本官此番所为何事,想来复生早已料到。”   李惟俭笑着颔首,听他说下文。   那周安道:“此事本官业已禀明了王爷,王爷听得复生竟有这般妙法,当面很是夸赞了一番。复生有此本事,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哈哈,王爷谬赞了。”   “嗯,话说回来,王爷对这法子……是志在必得啊。”周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复生那债务,一概免了。非但如此,王爷还愿出这个数。”   说话间周安比划出五根手指来。   李惟俭见此点点头,道:“五万两,价码不算低了。”   周安神情一怔,赶忙道:“复生莫闹,是五千两!五万两……啧,你道你那法子是仙丹方子不成?”   “才五千两啊……”李惟俭虽是笑着,却极不满这点儿银钱。   “算上那债务,可就是八千两了……这样,复生若是嫌少,本官做主,再给你加二千两,凑足一万两——这可就不少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不算少了,王爷果然豪气。只是可惜啊,这法子早已被在下列做条陈,送上御案了。”   周安面上笑容一敛,忽而阴沉起来:“李秀才莫非在耍本官?莫忘了伱先前两次请托,此事若是张扬出去,你猜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李惟俭笑容不减,说道:“周长史莫急,不若这般,在下说一条消息,换取债务免除,再加两千两银子如何?”   周长史沉吟不语,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李惟俭,试图将面前之人看透。奈何看了半晌,这李惟俭面上除了半点情绪都没有的微笑,就再没旁的了。   思忖了下,他这才道:“也罢,你且说说看,值不值这个价码,本官须得报与王爷定夺。”   李惟俭就压低声音道:“在下作保,此事一准儿物超所值。还请长史附耳过来。”   周安挪动绣墩,身子前倾,听李惟俭低声说了一阵。但见周安面上先是冷峻,继而是狐疑,随即惊讶,最后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待李惟俭说罢了,他缓缓板正身子,又思量了好半晌才说道:“此事……本官做不得主。”   李惟俭便道:“长史须得尽快报与王爷,有些事儿……一步迟便是步步迟啊。”   “本官省得。”紧蹙着眉头,周安长身而起,说道:“如此,待本官先禀明了王爷再说。”   “也好,红玉,代我送送周长史。”   外间的红玉应了一声,连忙到得暖阁门前福了一礼:“周长史请。”   周安随着红玉迈步出得暖阁,他拧着眉头心中思忖方才李惟俭所说,目光随意一瞥,这才瞥见那书房里竟百无聊赖的端坐着一人。   咦?此人怎地这般面善?他正思忖着,便见书房里那人抬头看将过来,二人目光交错,周安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怎么严希尧的宝贝儿子竟来了李惟俭这儿?   再一思忖,那甜水井便是在严希尧家打出来的,莫非严希尧那老狐狸也盯上了此事?是了,先前吴海平说过,李惟俭此人与严奉桢相交莫逆。且不论方才那李惟俭说的是真是假,单只是有严希尧照拂着,王爷便不好动李惟俭。   既然如此,莫不如先交好了李秀才,来日也好再打交道。   周安脚步略略迟疑,忽而调转身形,快步回返暖阁床头。   李惟俭本已重新躺下,见其回返赶忙又支起身形来,纳罕道:“周长史?”   就见周安面上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不论如何,复生既有这般能为,那账早晚都能了结。”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一封契书递交过去:“我家王爷也是个大度的,此番是诚心诚意与复生结交。这契书还是还给复生吧,免得来日复生以为我家王爷仗势欺人。”   李惟俭不知周安心中所想,却也知这些年忠顺王风评极差。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存了善意,总不好给人家冷脸子。他面上现出讶然:“这……在下如今手头上——”   “诶?本官方才都说了,信得着复生。复生再推辞可就不爽利了。”   “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收下。周长史放心,在下方才所言但有虚假,这欠账我加倍奉还。”   “好,复生快人快语,那本官就先回返。待禀明了王爷再做计较。”   李惟俭笑着拱手,目送周长史快步而去。   不容他思量,周安前脚儿刚走,后脚儿严奉桢便兴冲冲的行了进来。   他也不见外,径直拉过绣墩落座,拧着眉头道:“方才听了一嘴,怎么复生好似欠了忠顺王府银子?不要紧吧?”   李惟俭笑着抄起那欠条,弹指一掸,说道:“要紧?这欠条都回来了,还有什么要紧的?”   严奉桢狐疑着道:“你方才许了人家什么好处?总不能平白无故就把欠条还回来吧?”   “山人自有妙计,”顿了顿,李惟俭道:“景文兄回去禀明少司寇,有一桩一本万利的大买卖,看少司寇与那些富商亲善,不妨先将此事流传出去。”   严奉桢眨眨眼,不屑道:“打个井而已,算什么一本万利?就算开价一千两,这京师能打得起的人家不过百多户,且还是一锤子买卖……”   李惟俭就笑道:“打井自然是一锤子买卖,可打了井坐地卖水,可不就是一本万利?景文兄明日若有闲暇,可与我一道去见了忠勇王,到时内中情由不问自知。”   严奉桢哪里肯信?偏生又被李惟俭吊起了胃口,一个劲儿的追问到底是什么生意。奈何任凭严奉桢如何激将,那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不开口,直把严奉桢气了个绝倒。   临近晌午,严奉桢匆匆离去。李惟俭恣意地躺靠在床上,嘴角噙出一抹笑意。谋划这许多时日,如今总算是开花结果了。   注一:周安,二设人物,原著没提及名讳。 第44章 俭四哥要发财了?   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早上严奉桢、周安来探访李惟俭,到得下晌便传得人尽皆知。   仆役、丫鬟、婆子们议论纷纷,那与吴海平厮混熟了的门子更是成了焦点。   这会子角门左近围拢了不少仆役、小厮,那门子蹲踞台阶之上,双手揣在衣袖里,说起话来调门儿比素日里高了一截,趾高气扬道:“俭四爷,啧,这位主儿来的那日,我可就瞧出不凡来了。”   有小厮道:“六哥快说说,怎么个不凡?”   门子六哥撇嘴说道:“怎么不凡?打眼儿四下瞧瞧,这年月有提刀、挎弓的公子哥吗?就说那吴海平,跟在后头还背着个大书箱子,这叫什么?这叫文武双全啊。古往今来,文武双全的人物那都得是人杰。   后来姨太太家的薛大爷可就点破了,这位俭四爷可是在德州一手连珠箭射得水贼人仰马翻啊。莫说早早得了功名,便是没功名,放在前朝都得是戚大帅那般的豪杰。”   有仆役便附和道:“说的正是。我听洒扫夹道的说,每日家俭四爷天亮就起,先练拳脚,再捉刀与那丫鬟对练,日日不缀。啧啧,这般韧劲儿,寻常人身上又哪里瞧得见?”   那门子就道:“便是如此啊,俭四爷的大伯又是国子监李祭酒,我听吴海平可说了,俭四爷当日拿了李祭酒的帖子拢共就走访了两家。一个是少司寇严大人,一个是大司空古大人……啧啧,你们猜怎么着?就这两位大人,立马就对俭四爷青眼有加啊。”   “诶呀,要不说俭四爷厉害呢。”   门子六哥说道:“何止是厉害?人家俭四爷素日里极为和气,”说话间他探手虚指:“你,你,还有伱。守着马厩可没少得人家俭四爷的赏。有这般能为,为人又和气,合该人家俭四爷得人赏识。”   那几个得了好处的仆役顿时笑将起来。不过十来日光景,每人都得了几钱银子,抵得上小半月的月例银子了。   六哥顿了顿,说道:“是以,王府长史寻上门来算不得稀奇。你们便擎等着吧,说不得来日俭四爷就得了圣旨呢。”   一干人等纷纷附和,有人便道:“这早前儿仪门里头发了话,说是给俭四爷一个好瞧,没过几日仪门里头又传了话,说又要好生伺候着。啧啧……亏得我留了个心眼儿啊,不然说不得便跟那潘又安一个样,如今锁在狱神庙里出不来。   听说潘又安挨了板子不说,前些时日又大病一场,好悬就死了。”   门子六哥不屑道:“潘又安那厮瞧不出眉眼高低,咱们可不能学了去。往后啊,遇着俭四爷好生伺候着,断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六哥说的在理啊。”   便在此时,六哥忽而透过人缝瞥见一抹熟悉身形到了近前,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招呼:“哟,总管。”   众人回头,便见沉着脸的赖大不知何时行了过来。   那赖大呵斥道:“都聚在这儿作甚?且散了去各安其事。”   仆役等顿时化作鸟兽散了,只余下赖大皱眉不已。   他原道那李惟俭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大奶奶李纨又不是个得势的,这才听了赖大家的小话儿,暗中指使茗烟撺掇着宝玉往那姓李的房里走一遭。依着宝二爷的性情,见了出色的女子定然想要拢进屋里,如此,晴雯便能送到宝二爷身边儿了。   却不曾想到,不过几日光景,那姓李的竟结交下这般奢遮人物,如今更是连忠顺王府长史周安都过府探病。   他暗暗思忖了一阵,宝二爷这般年岁怕是识不破内中详情,便是闹将起来自己也能摘出去。   于是乎眉头舒展,想着且不妨再瞧瞧。若那姓李的果然是个人物,那往后可就不好再轻易招惹了。   外间仆役如何众说纷纭暂且不提。   大老爷贾赦原还想着待那周安走了,过后再招过李惟俭问询一二。奈何这位大老爷最近得了一笔银钱,于是豪掷千两纹银,寻了个清倌人回来。   那清倌人姿容出色且不说,最妙的是识得闺房之乐。贾赦甫一回了自家小院,顿时按耐不住,寻那清倌人胡天胡地去了,倒是暂且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消息如同长了腿儿一般传进了内宅里。   贾母上房里,方才用过午点,李纨便领着三春、黛玉齐齐到来。倒是那湘云,昨儿一早便回了保龄侯府。   黛玉并三春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子话,探春忽而就道:“祖母,方才得了个信儿,说是有王府的长史来寻俭四哥呢。”   “王府长史?哪一家的?”   探春摇头,贾母便看向大丫鬟鸳鸯。   鸳鸯说道:“老太太,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周安。头晌递了帖子,与大老爷坐了会子,随即便去到了俭四爷的小院儿。”   “忠顺王府?”贾母顿时皱起眉头。   当年夺嫡之争,贾家起先支持的可是废太子。后来废太子坏了事,贾家再不敢轻易押宝,那忠顺王几次三番递来结交之意,都被贾家含糊着糊弄了过去。   由是这十几年来,贾家与忠顺王府从无过往。贾母甚至暗忖,错非御极的是今上,换做那忠顺王只怕贾家早就遭了灭门之灾。   忠顺王只怕对贾家怀恨在心,怎地这会子摒弃了过往,偏生要来寻李惟俭?   因是贾母便道:“咱们家与忠顺王府向无过往,既是来寻俭哥儿的,莫非是俭哥儿搭上了忠顺王府?”   一旁陪坐的李纨虽不知内中详情,却也听得出来贾母心中不满,她便赶忙说道:“俭哥儿倒是从未提起过,要不过会子孙媳妇儿去问问?”   贾母颔首道:“问问也好,这其中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好叫老爷帮衬着遮掩过去。”   李纨应下,当下却不好立刻起身告辞,只得点过了素云,嘱咐一番,命素云去探听一二。   素云悄然去了,李纨娴静端坐了,眉宇间愁眉不展,心中一直替李惟俭担忧着。   李家源自前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李向中,祖籍湖广钟祥县。李向中先为知县,本朝太祖打进京师时,这才聚兵操练。其后历鲁王、唐王,官至兵部侍郎,事败宁死不降后金,壮烈殉国。   待本朝涤荡胡尘,李向中后人分作两支,一支辗转到得京师,一支则流落金陵。直到李守中这一代,这两支方才认祖归宗。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京中大疫,李家京师这一支竟只存了个俭哥儿。那时李纨早已定亲,待在闺阁中待嫁,眼瞅着仆役将俭哥儿那小小的人儿背负进来,请了郎中都说听天由命,实在不敢作保。   其父李守中唉声叹气,李纨便动了心思,衣不解带地照料,足足好些时日俭哥儿才彻底活了过来。   其后一年间,俭哥儿变了个人也似,见谁都笑吟吟的却不见其亲近,唯独待李纨推心置腹。   李纨上头只有两个不同母的兄长,往下再无弟妹。一年间相处,李纨心中早已将李惟俭当做了亲弟弟一般,是以生怕李惟俭此番又沾上了是非。   过得半晌,素云快步回返,凑过来附耳说了半晌,李纨这才解开眉宇间的愁绪。   趁着空隙,李纨就笑道:“老太太,孙媳妇儿方才叫人问过俭哥儿了。”   “哦?俭哥儿怎么说的?”   李纨就笑道:“俭哥儿说是摆弄了一桩好买卖,那忠顺王府见猎心喜,这才上门来商议合股。”   贾母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说道:“那忠顺王府名声可不大好,你回头嘱咐俭哥儿多留心,这能不打交道还是尽量免了,惹上麻烦可不是说笑的。”   李纨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俭哥儿也是这般思量的。”   贾母颔首,不再说旁的。   三春并黛玉听得分明,黛玉心中并不在意,迎春在意却羞于开口,惜春全然没听,唯独那探春听罢了说道:“大嫂子,俭四哥摆弄了什么买卖?”   李纨笑着说道:“素云方才没多过问,不过素云说俭哥儿信誓旦旦的,想来是一桩好买卖吧?”   探春顿时高兴起来,合掌道:“这般说来,俭四哥可是要发财了?”   贾母禁不住打断道:“科考才是正理,秋闱说来不过就半年光景了,俭哥儿还是要专心攻读才是。”   李纨颔首,笑容渐渐敛去。老太太这话儿说的没错,她也生怕李惟俭本末倒置,一门心思的钻营,反倒忘了秋闱。   毕竟这般时节,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她心中暗忖,须得寻个功夫再找俭哥儿提点两句才是。   ………………………………   东北上小院儿。   外间众说纷纭,李惟俭如今却是不管。昨儿昏昏沉沉一整日,到了今儿稍稍好转。额头依旧发烫,可好歹没那般昏沉了。   他逼着自己吃了不少,等那大蒜素泡制得了,又饮了一小盅,随即被那味道呛得龇牙咧嘴,直引得几个丫鬟忍俊不禁。   他喉咙开始发痒,便干脆不说话,只听着几个丫鬟絮絮叨叨闲聊起来。   香菱一直安安静静的,极少言语。说话的多是晴雯与红玉,琇莹那憨丫头不过偶尔掺和一嘴。   偏生晴雯与红玉又是彼此不对付的,说上一会子便会呛声两嘴。此时红玉就会瞥上李惟俭一眼,随即转而说起其他,再不与晴雯吵嘴。   李惟俭便笑吟吟的看着,寻思着红玉果然是个周到的。   一更天过了,香菱便与红玉回了西厢,晴雯早早铺了被褥,李惟俭盖了被子倒头就睡。   那大蒜素虽说有一定抗生素效果,却既不能退烧,也不能消灭病毒。半夜里李惟俭复又烧将起来,还时而伴着两声咳嗽。   琇莹睡得死死的,咳嗽声只将晴雯吵醒过来。   小姑娘窸窸窣窣起了身,趿拉着鞋子凑到床前探手摸了摸李惟俭额头,顿觉滚烫无比。   朦胧中,又见李惟俭裹紧了被子,晴雯便蹑足先行给熏笼里加了白霜炭,转头听得李惟俭咳得厉害,又去厅堂里寻了蜂蜜梨膏糖。   到得床边,晴雯轻声唤了两声:“四爷……四爷?”   李惟俭悠悠转醒,纳罕着看向晴雯。   晴雯就道:“四爷咳的厉害,吃一勺蜂蜜梨膏糖吧,好歹压一压。”   李惟俭应了,强撑起身形,掀开布帕子,张口吞下晴雯喂过来的蜂蜜梨膏糖。蜂蜜润了喉咙,咳嗽稍稍止住,李惟俭又重新戴好布帕子,紧忙钻进被窝里。   晴雯忍不住道:“四爷本就染了风寒、喘息不畅,这帕子还是摘了吧。”   李惟俭只含糊道:“你不懂……我要是摘了,你们就该过了病气。”   晴雯暗暗抿嘴,眼见李惟俭冷的打颤,转头又寻了那放置在熏笼上的汤婆子来,先行塞进被窝里给李惟俭暖脚,随即干脆掀了被子凑了过来。   “你——”   “四爷早些睡吧,明儿一早四爷还要出门儿呢。”   晴雯飞快地说了,随即僵硬地凑过来,身子与李惟俭贴合在一处。   李惟俭心中动容,这会子倒是没生出旁的心思,只觉心中暖流涌动。得一人无私心意,又谈何容易?   晴雯心比天高,丫头身子小姐性儿,惯会得罪人……林林种种小毛病极多,可这又何妨?单单冲着这份心意,李惟俭便总要给晴雯一个来日!   怀中晴雯有些僵硬,李惟俭干脆探手将其揽在怀里,闷声道:“嗯,睡吧。”   夜凉如水,北风呼啸。   怀中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忽有一声呢喃传来:“娘……”   李惟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晴雯的消肩,晴雯便转过身来,好似乳燕投林般蜷缩在他怀里。   李惟俭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忖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素日里张牙舞爪的好似浑身是刺儿,也唯有此时睡着了才会显出她心中的不安吧?   一夜无话,转眼天明。   琇莹早早儿醒来,起身便见床榻上拥在一起的二人。琇莹眨眨眼,觉着自己应是还没睡醒,使劲儿揉了揉双眼,随即怔住,继而双颊好似包子一般鼓胀起来。   明明她最先跟着公子的,怎么反倒晴雯抢到头里去了?   她心中气闷,胡乱穿戴了衣裳,出门便到院儿中撒气也似的丢飞镖。于是小院儿里的‘哆哆’声便一直不曾停息……   周一求些票~ 第45章 李惟俭内府陈词 枫露茶茜雪被撵   转天一早,李惟俭好转了许多。   到底是底子在,扛过病毒肆虐的前三日,总算恢复了些气力。只是小院儿里的氛围可就不大好了,除去呆呆的香菱,琇莹一直鼓着包子脸,那红玉更是咬着牙狠命的剜向晴雯。   偏生晴雯却理直气壮,半点也不见心虚的模样——俭四爷夜里发烧打颤,她不过是为俭四爷着想,又没做下那等没起子不要脸的事儿,凭什么心虚?   因着李惟俭在,这才没吵吵起来。这会子李惟俭心思全在与那忠勇王的会面上,又哪来的心思去管这般小女孩的心思?   草草用了早饭,李惟俭穿戴齐整,施施然出了小院,朝着前院儿马厩方向行去。   他方才一走,红玉就禁不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头前儿还拿我说嘴,转头儿自己倒是爬上了俭四爷的床!”   那晴雯将帕子一丢,扭头叉腰骂道:“我就爬了你待怎地?你个奴几辈儿的三等丫鬟,还想爬俭四爷的床,做梦去吧!”   “你——”‘三等丫鬟’一直是红玉的死穴,闻言顿时气得不知如何反驳。只埋怨地瞥了琇莹一眼,偏生琇莹兀自杵在那儿生闷气,半点要掺和的意思都没有。   晴雯又道:“我才不像伱这般的小蹄子总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哼,自己心里头有鬼,瞅着谁都像是鬼!”   官大一级压死人,红玉腹中千言万语,偏生被一句‘三等丫鬟’说得哑口无言。   这且不提,且说李惟俭方才出得小院儿,便见两个婆子夹着一个哭哭啼啼、拎着小小包袱的丫鬟,自夹道朝着后门方向行去。任那丫鬟如何哀求,俩婆子都只是不理。   李惟俭驻足观量了两眼,心中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府中到底出了何事。莫非是有丫鬟不守规矩,这才被撵出了府去?   这等家事,李惟俭不好过问,想来待到晚间红玉便会告知。他一路行到前院儿,于马厩会同了吴海平,主仆二人赶着马车朝严家行去。   马车自角门出得荣国府,待过了宁荣街,赶车的吴海平这才小意道:“公子,昨儿……周长史如何说的?”   李惟俭挑开帘栊,瞥见其脸上的局促不安,便笑着道:“还能如何说?不过是用银子来砸老爷我。”   吴海平长出了口气,道:“依我说,要是价钱差不多,公子不妨将那法子卖给忠勇王府。”   “呸,卖了法子老爷我岂不是赔了?你莫管了,回头儿我朝周长史要了你跟琇莹,往后你也不用当风箱里的老鼠了。”   “诶,那敢情好。”吴海平赔笑,忽而面色一紧道:“四儿……她……”   “嗯?”   “额,没事儿。”吴海平顿时没了谈兴。想着李惟俭迟早都要发迹,自家妹妹做个姨娘好似也不错?   路上不再赘言,小半个时辰到得严府。李惟俭不曾下车,吴海平便与门子言语了一声,过得半晌那严奉桢才快步上了马车。   甫一进来,严奉桢便笑道:“那刘家父子昨儿夜里闹腾了一回,赌咒发誓一准儿保密,否则就断子绝孙。哈哈,我瞧着刘家父子生怕被你给丢乱葬岗里埋了啊。”   李惟俭不禁莞尔,说道:“且再关他们几日,说不得来日还有他们的好处呢。”   内府就在皇城左近,车行不过一盏茶光景,便停在一处三进院落门前。吴海平与门子报了名号,那门子通禀一声,这才回身引着李惟俭、严奉桢二人穿堂入内。   衙门二堂五间正房,官吏、书办来回进出,那门子通禀了一声,随即内中出来一绿袍官员,朝着二人拱手道:“李秀才,请吧,王爷等候多时了。”   李惟俭一怔,扭头看向严奉桢。严二公子随手一指,说道:“家父怕你进不得内府衙门,这才嘱咐我给复生引路。复生且去,我自寻个地方安置就是。”   李惟俭拱拱手,扭身随着那官员入内,待进得正房里,便瞧见正位书案后端坐一人,年岁不过三十出头,蟒袍在身,头戴乌纱折上巾,面容清癯,肤色古铜,一双眸子极为锐利。仔细瞧面容,这位忠勇王分明与今上有几分挂相。   他连忙上前见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忠勇王。”   上方端坐的忠勇王略略颔首,说道:“李秀才且坐,那条陈圣人与我瞧了,本王心中有些不解,正要当面问一问李秀才。”   小吏搬来绣墩,李惟俭落座后这才拱手道:“王爷但问便是。”   “好,我且问你,这水塔……内中用何物蓄水?”   李惟俭道:“内置铆接钢铁蓄水池,内壁镀银,如此可保内中蓄水不腐。”   忠勇王略略蹙眉,不知镀银与蓄水不腐的干系。那先前引李惟俭入内的绿袍官员便凑过去,低声耳语了几句。   忠勇王听罢颔首:“李秀才倒是博闻广记,这法子是自海船上学来的?”   “正是。”   忠勇王想了想,继续问道:“那这水管子莫非也要用镀银的不成?这内中抛费可就高了。”   李惟俭道:“回王爷,输水管镀倭铅即可。”   “倭铅?”这又触及了忠勇王的盲区,连忙看向一旁的绿袍官员。那官员思忖了下,这才不确定道:“可是假银?”(注一)   李惟俭笑着颔首:“正是,西夷惯常用此物冒充银两,哄骗我大顺官商。王爷,这倭铅有防锈之功效,镀在输水管内外,可保水管不生铁锈。”   忠勇王又看向那官员,绿袍官员朝着忠勇王拱手道:“王爷,下官才疏学浅,倒是不知此事。不过想来验证此事不难。”   “嗯。”忠勇王点点头,想着条陈中以蒸汽机驱动水泵,这等造物事宜自有下面属官、匠人验证、解决,便没再多问此事。   思忖了下,转而问道:“我看条陈上还要分给顺天府三成股子,此事既是内府牵头,又何必分润给顺天府好处?”   李惟俭忙道:“王爷不知,如今京师各处水井早有水道把持,若只内府操办此事,只怕来日应付起那起子宵小来只怕不易。顺天府本就与那各路水道相熟,料想处置起来理应得心应手。且有股子分润,顺天府上下自会尽心尽力。”   “有道理。”   忠勇王思忖了一阵,技术难点留待验证,如何施行李惟俭又想在了前头,好似……再没旁的问题了?   他忽而又想起了一条,问道:“最后一事,为何是官督商办?内府径直派了郎中管制起来岂不更便捷?”   李惟俭道:“事涉民生,既不能赔本,更不能激起民怨。官督商办,官府辖制水务,有定价否决权,如此也不会太过盘剥小民。出了事端,与官府总隔着一层,这民怨自有水务担着。”   忠勇王倒吸一口凉气:“妙啊。”起身负手来回踱步,越想这法子越妙!   大顺国祚自太宗李过绵延至今百来年,积弊渐深。一则税赋越收越少,二则边军将领贪腐成风。   今上得位又不正,足足抛费了十年光景才把握住朝政,看着空荡荡的内帑、国库,忍无可忍之下这才起了变法的心思。   李惟俭这水务公司,官督商办,免得官府直面百姓,少了许多烦扰不说,更要紧的是非但不赔钱,还是一桩赚钱的买卖!这也就罢了,最妙的是散出去股子后,待一众商贾蜂拥抢购,所得银钱连带着还能谋划另一桩大买卖。   如今国库空虚,今上不停自内府中抽调帑银,内府的日子也不好过。这般空手套白狼,白得便宜的好法子,忠勇王恨不得立刻就来上一箩筐。   心下大悦之下,他忽而驻足,和颜悦色看向李惟俭,赞许颔首道:“妙,妙!无怪圣人说李秀才乃是大才。”   李惟俭赶忙起身:“圣人谬赞了。”   “诶?复生不可过谦。且坐,本王正有一桩喜事要告知啊。”   “学生洗耳恭听。”   便见那忠勇王笑吟吟道:“圣人念复生献策之功,允诺这水务公司拨付一成股子与你。此策本就是复生献上,也唯有复生最为熟悉,待来日施行,复生责无旁贷,还望助本王一臂之力。”   李惟俭心花怒放,起身恭敬作揖道:“学生敢不效力?但凭王爷驱使。”   “哈哈哈——好!那今日便是如此,待来日选定位置开凿水井,内府先拨付银两建造,总要造出一处才好抬价儿。”   “王爷英明。”李惟俭笑着奉承一句,转而说道:“还有一事要禀明王爷,那打井的刘家父子三人,如今就拘在严府,还请王爷拿主意该当如何处置。”   “此事简单,”忠勇王随手一点身旁属官:“你且走一趟,将那刘家父子带回内府,登记造册,往后便是我内府的匠人。唔——念及凿井有功,定个大匠就是了。”   属官忙不迭应承下来:“是,下官这就去。”   李惟俭这才又拱手道:“如此,那学生先行告退。”   忠勇王负手笑吟吟点头:“复生且去,待此事办妥,本王亲自设宴款待,以酬复生之功。”   “谢过王爷,学生告退。”   李惟俭心下愉悦,出得二堂正要去寻严奉桢,不想便有小吏追将上来。   “李秀才且慢!”那小吏急走两步到得近前,奉上一黄铜令牌,笑道:“王爷吩咐将内府腰牌送与李秀才,来日李秀才凭此腰牌可进出内府。”   “哦,多谢。”   李惟俭接过腰牌,与那小吏拱手道别,会同了偏房里等候的严奉桢,这才雀跃着离了内府衙门。   待上了马车,严奉桢观量几眼,眼见其面上止不住的笑意,不禁酸道:“复生直达圣听,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李惟俭就道:“景文兄志不在官场,这话儿酸的没道理。”   那严奉桢就感叹着道:“我是感慨啊,想当日复生孑然一身,不想二十来日便闹出好大的动静。啧,与你一比,我这年岁好似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景文兄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一得之愚,景文兄潜心实学多年,来日必能一展胸中抱负。”   严奉桢乐了,说道:“复生惯会用好话哄人。罢了,我也不打趣你,待来日你病好了,不好好宴请一场我可不依。”   “好说,莫说一场,便是十场又何妨?”   临近晌午,先将严奉桢送回自家,李惟俭与吴海平这才回返荣国府。   到得自家小院儿,红玉虽是头一个迎出来的,却神情恹恹。李惟俭笑吟吟看在眼里,说道:“怎么,不高兴了?”   红玉瘪瘪嘴,说道:“挂着个三等丫鬟,总被人说嘴。”   李惟俭就道:“那我寻个机会跟二嫂子提一嘴,把你身契要来好了。”   “真的?”红玉顿时高兴起来。   “老爷我何曾哄骗过你?”李惟俭负手笑着行到院儿中,忽而想到早间瞧见的那丫鬟,便问道:“对了,一早儿瞧见俩婆子将一个丫鬟撵了出去,你这头儿有信儿?”   “四爷瞧见了?”红玉回头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是宝二爷房里的茜雪,听说不知怎地引得宝二爷发了性子,老太太一怒之下就将茜雪赶了出去。”(注二)   “茜雪?”李惟俭回思了半晌也不曾想起茜雪是谁。便摇摇头,浑不在意进得正房里。   那茜雪本是贾母打发到宝玉身边儿的二等丫鬟,素日里最爱劝解宝玉读书上进。昨儿下晌宝玉回返房中,想起一早儿的枫露茶,那枫露茶须得沏过三、四次后才会出色,因是问起了茜雪。   茜雪便说宝玉的奶嬷嬷讨去吃了,宝玉顿时就摔了杯子!   昨儿探访李惟俭,黛玉与之怄了一回气,宝玉正想用这枫露茶献殷勤的,不想竟被李嬷嬷给吃了!   发了性子,很是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袭人并几个丫鬟劝下。可宝玉这会子本就住在贾母房中,又如何瞒得过去?   贾母得知此事,思忖一番,想着那李嬷嬷再如何不对,宝玉这般辱骂总失了孝道,可又不好太过苛责宝贝孙子。   思来想去,想着宝玉最是爱惜房中几个丫鬟,一狠心便打发人将那茜雪撵出府去。以此来告诫宝玉莫要失了孝道。   宝玉如何心疼暂且不提,此时丫鬟身契都在主家手中,赶出府去又没一技之长,此举等于生生要将那茜雪逼死!   原本茜雪误打误撞与那醉金刚倪二好在一处,如今倪二身陷囹圄,这一桩姻缘说不得便没了。   注一:锌,又称倭铅,17、18世纪西夷曾用这东西冒充银子。   注二:电视剧中没有这段,原书里有。依着曹公伏脉千里,茜雪与倪二在后二十八回应有大用。   另,茜雪被撵走没提是谁的主张,有说是王夫人的,但我个人更倾向于是贾母。毕竟这会儿贾宝玉就住在贾母房里,王夫人不可能越过贾母去管束宝玉身边的丫鬟。   如有错漏,还请大家提点。 第46章 吴海平无意得姻缘 薛姨妈闻金陵报丧   李惟俭风寒未愈,干脆便在自家小院儿歇息了几日。中间李纨过来一遭,话里话外劝说李惟俭莫要丢了西瓜拣芝麻,李惟俭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唯唯应下。   过得五日,李惟俭风寒渐好,可怜晴雯、琇莹却一遭病了。病毒可不管你练没练过武,饶是琇莹身子骨强健,这一遭也病得不轻。   不得已,晴雯与琇莹只得暂且搬回西厢里,这守夜的活计暂且落在了红玉与香菱身上。   琇莹是个憨的,心意不言自明;晴雯前些时日那一遭又让李惟俭心中熨帖。见两个小姑娘相继病倒,李惟俭心疼不已,忙着捣蒜提取大蒜素自是不提,还吩咐香菱、红玉寻了棉纱布缝制了口罩,又在屋子里四下洒醋。   红玉回头儿就说嘴,说是非但是小院儿里,便是荣国府里也有不少人染了风寒,便是老太太身边儿都少了两个丫鬟伺候。   李惟俭闻言,当即命红玉、香菱多缝制了一些棉纱口罩,吩咐红玉四下送了,倒是引得荣国府上下交口称赞,都说俭哥儿、俭四哥是个有心的。   这日李惟俭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想着身上还有大司空交代的差事,总不好一直拖延下去。待吃过早饭,李惟俭到得仪门外,想着会同吴海平去往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   不成想,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吴海平。打发小厮去后面裙带房找了,小厮跑回来却道屋里头也不见吴海平。   李惟俭心中纳罕,暗忖莫非吴海平又被忠顺王府给叫走了?   想着单独出门不太方便,李惟俭干脆赏了一两银钱,点过一名荣国府小厮充作伴当,乘着马车施施然朝城外赶去。   荣国府里,这几日暗流涌动。   薛家皇商底子转手几成定局,差就差在王舅母横插一脚,非说托付了家中故旧、亲朋,从中转圜总能省一些抛费。   大老爷贾赦还指望着后续的两千两银子呢,哪里肯交给王舅母处置?他一个爷们儿又不好与王舅母计较,便打发了邢夫人四下阻拦。   薛姨妈被吵得心烦不已,先前还只道亲里亲戚的,这会子总算是能帮衬着。其后宝钗禁不住点明贾赦、王舅母心思,薛姨妈顿时悚然而惊!   敢情自己拿人家当亲戚,人家却起了吃绝户的心思!   宝钗到底是个聪慧的,自那日经李惟俭点拨过后,这几日反复思忖,将内中情由思量了个大差不差。   此时薛家情形本就不易,其父在世时,自然是其父做主一切事宜。待其父过世,薛蟠虽名义上子承父业,可这人本就是个不着调的,薛姨妈不得不捏着鼻子让二房担了一些生意。   待薛蟠打死冯渊,贾化报了个暴病而亡,薛蟠案卷往上一递,这刑部挂了号,户部可就要消籍。   虽说内府与户部两者不挨着,可薛姨妈生怕被有心人查出来,于是自作主张,便将皇商底子暂且转到了二房头上。   如今被人抓住死穴,薛姨妈顿时坐了蜡——要转手皇商底子,须得让二房点头!   当日匆匆逃离金陵,薛姨妈本就怕被族内吃了绝户,这会子偏生还要二房点头,不给足了好处,二房又哪里会轻易点头?   薛姨妈思虑过重,加之风寒流行,一下子就病倒了。   王夫人来看过两回,却只是劝说些寻常的话儿。她年轻时也是管家的媳妇儿,脾性不比如今的凤姐儿差多少,鬼蜮伎俩见多了,听过的更多。   妹妹薛姨妈所思虑的,王夫人自然一早儿便想到了,只是却不知如何劝说。倘若对头只是常人也就罢了,依着贾家的权势,总能将此事压下。奈何对方来头太大,老爷贾政又是个自命清高的,为官这些年也不曾交下多少故旧,那天官钱大人还是老国公的关系。   为着薛家的事端,贾政不愿再劳动钱天官,毕竟,这人情是越用越淡薄。   宝钗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便暗忖,这般亲戚竟比不得那结了怨的俭四哥!   “我的儿,这往后……咱们娘儿几个到底该如何啊?”薛姨妈歪在炕头,头上包裹着帕子,神情恹恹,心病反倒比风寒更厉害。   “妈妈,”宝钗娴静坐了,面上不见半点动容,只平静道:“为今之计,还是速速去信与二叔吧。不拘落下多少埋怨,总要保住哥哥的性命要紧。”   薛姨妈闻言强撑起身子道:“我的儿,你不知道,你二叔他……”   宝钗却道:“事到如今为之奈何?哥哥在,咱们大房总还能强撑着。若哥哥去了,可就真成了绝户。到时妈妈与我又如何自处?”   “哎……”薛姨妈叹息一声,兀自不甘心。   便在此时,丫鬟同喜快步行进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说道:“太太、姑娘,金陵来人带了信来。”   薛姨妈这会子万念俱灰,只觉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便恹恹道:“我的儿伱看吧,左右不过是生意上的糟心事儿。”   宝钗应了,接过同喜奉上的信笺,展开来扫了几眼,随即又从头看起。   歪在炕头的薛姨妈见宝钗半晌没动静,忍不住问道:“信笺上说了什么?”   宝钗放下信笺,蹙眉思量了下,随即看向同喜与莺儿:“你们先退下吧,我与妈妈说会子话儿。”   两个丫鬟应声退下,宝钗便将信笺递到薛姨妈手中。   薛姨妈不耐道:“我不看,你说就是了。”   就听宝钗沉静道:“妈妈,二叔不好了。”(注一)   “不好?怎么不好了?”   “说是在滇桂染了病,回返金陵便一病不起……这信,只怕是在报丧啊。”   “啊?”薛姨妈霍然起身,先是大惊,继而狂喜:“你二叔……他……不好了?这可真是……真是……”   宝钗沉声道:“妈妈,总要让哥哥赶赴金陵。内府那头儿,也要报上去。”   薛姨妈思量了半晌才知晓宝钗之意:“我的儿,就依着你的意思来。”话音落下,薛姨妈旋即哀伤起来:“你二叔这一去,却偏生救了你哥哥的命啊。这可真是——”   宝钗只娴静坐了,面上不见一丝烟火气。   ……………………………………   却说李惟俭在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晃荡了大半日,临近申时这才回返荣国府。   他手头儿还有些银钱,又心疼两个丫鬟,便命红玉使了银钱,给晴雯、琇莹弄了一些清淡有营养的吃食。   转头红玉提着食盒回来,李惟俭正吃着晚饭,门外便传来吴海平的叫门声。红玉出去迎了,转头儿却去到了西厢里。如此来回走了几遭,这才将吴海平打发走。   李惟俭心中纳罕,因是问道:“海平走了?”   “走了。”   “他干嘛来了?”   红玉就笑道:“说是银子不凑手,问琇莹借了二两银钱。”   “哈?”李惟俭停了筷子,摸着下巴蹙眉思忖。心道吴海平身上银钱不少啊,莫不是与荣国府的仆役聚赌输光了银钱?   若真是这般,那这吴海平可不能留在身边儿了。烂赌鬼为了翻本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身边儿人给捅了刀子。   草草用过晚饭,放心不下的李惟俭先去寻了琇莹。问过几句,却所答非所问。琇莹这丫头是个憨的,只道哥哥要钱给就是了,左右她吃住又不用银子。   李惟俭哭笑不得,虚指了琇莹两下:“你呀,早晚得让你哥哥给卖了。”   又叮嘱了一番让琇莹、晴雯好生休息,不急着来房里伺候,李惟俭干脆朝着后边厢仆役居住的裙带房寻去。   他出得小院儿,转个弯沿着夹道朝北走,薛家居住的梨香院便在夹道尽头。走到半路,李惟俭正要寻个仆役扫听吴海平住在何处,就见前方转出个身形来,急忙忙朝着后街走去。   定睛一瞧,此人不正是吴海平吗?   李惟俭当即不动声色,远远缀在其后。跟着其转过夹道,自后门去到的后街上。   沿街行不多远,吴海平钻了胡同。李惟俭连忙快行几步,眼瞅着吴海平七扭八转,好半晌才进得一处小院儿里。   李惟俭便停在远处等候,过了一盏茶光景,那吴海平才哼哼着小曲优哉游哉晃荡出来。   李惟俭躲在墙角,待吴海平走近,忽而跳出来大喊一声:“呔,你的事儿发了!”   “诶唷!”吴海平吓得一个踉跄,险些就要一拳打将过去。   待瞧清楚来人是李惟俭,顿时呆住,“公子?不是……您怎么在这儿?”   李惟俭笑吟吟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且问你,你去那家……莫不是去寻相好儿的去了?”   吴海平眨眨眼,面上顿时一片通红,扭捏道:“公子可不能乱说啊,没得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李惟俭揶揄道:“都孤男寡女了,哪儿还有清白?说不说?不说我可回去让琇莹来问你啦。”   吴海平腻歪着丧气道:“说,您是爷,我敢不说吗?只是这事儿还得从前几日说起——”   却说那日吴海平申时随着李惟俭自城外归来,吃过晚饭便去到后街消食。走着走着便听得隐隐啜泣之声,纳罕之际寻将过去,却见个十四、五的姑娘家抱着个包袱蹲在巷子里的墙角下哭泣。   周遭又围了几个泼皮闲汉,虽还不曾动手动脚,可这言辞间却没少撩拨。   吴海平素日最恨这般浮浪子,一声大喝冲将过去,只量了量块头便将几个浮浪子给吓跑了。   吴海平自觉日行一善,嘱咐那姑娘几句,转头就要走。不成想那姑娘问他要老婆不要……   听到此节,李惟俭强忍着没翻白眼。心道,真是好家伙!他李惟俭穿越一遭就够离谱了,偏生这吴海平跟开了挂一般,这般烂俗戏码都能撞上!   其后吴海平细细打听,才知这姑娘是被荣国府撵了出来,如今无处落脚,胡乱行走又被几个泼皮缠上。倘若没遇到吴海平,只怕就要一咬牙去投了半掩门的行当。   吴海平见那姑娘生得极为标致,自然心动不已。奈何这厮素日只知打熬身子骨,从不知如何与姑娘家打交道。心中动念,又可怜其处境,干脆掏了银子赁下一处小院儿,将那姑娘暂且安置了。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儿少不得。那姑娘又是个只会伺候贵人的,连做饭都不会,吴海平没事儿只得往这边厢跑。这一来二去,你做饭,我浆洗衣服,倒是有些郎情妾意。只差最后一步,便要水到渠成。   李惟俭听罢了,忍着腻歪道:“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啊,这戏文上的戏码倒让你撞见了。那姑娘好看吗?”   “嗯嗯嗯!”吴海平狂点头。   李惟俭正要揶揄几句,忽而想起不对来,说道:“那姑娘……莫非叫茜雪?”   “瞎?公子你昨儿是不是跟着我了?”   “呸!老爷我事儿多着呢,要不是你寻琇莹拿银子,老爷我怕你成了烂赌鬼,你当我有功夫跟着你?”   吴海平面上讪讪,随即说道:“公子想多了,我……我跟我爹发过誓,再赌钱就剁手。”   “但愿如此,”李惟俭念头一转,说道:“海平啊,别说老爷我没提醒你。你跟茜雪郎情妾意的自然是好,可莫要忘了,茜雪的身契可还在荣国府呢。你想娶,且得问问荣国府答应不答应。”   “啊?这——”   李惟俭叹息一声,抬起手来,却尴尬发现面前这厮黑塔也似,不好拍肩膀头。那吴海平连忙矮下身来,李惟俭这才拍了两下:“莫说老爷我不照顾你,回头儿我寻个机会将她身契讨来,也算是成人之美啦。”   吴海平顿时大喜过望:“公子说真的?”   “啧,老爷我骗过你?”   吴海平一肚子腹诽,心道这来京师的一道上李惟俭可没少哄骗他银子,这会子却开口只道:“那我就全指望着公子您啦。”   李惟俭点点头,转身负手缓缓而行。琢磨着过了这么些时日,忠勇王那边厢也该有些动静了吧?   注一:原著没具体说薛宝琴之父什么时候过世的,此处为行文方便做了二设。 第47章 两小爷闹市遭毒手 李惟俭京师受热捧   二月下旬,忽有督察院御史上奏,言:“……京师居大不易,吃水尤为艰难。中等人家,每月抛费二金,大户、勋贵动辄百金。以此推算,京师百万生民,月抛费银钱三十万有奇……请圣人暂缓清户部积欠……”   圣人大惊!遂问计群臣,无所得。圣人旋而命忠勇王主理水务,于内府新设水务司,以纾京师百万生民之困。   翌日便有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说忠勇王得金陵秀才献策,已有纾解之法。   什么法子?没具体说,于是流言四起。   有说引拒马河入京的,有说内府强购各处水井的,还有说冬日采冰存了留待夏日廉价售卖的,更有说内府新置千辆四轮大马车,日夜自京西往京师运水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市面儿上小道消息满天飞,实则京师权贵早已得了确凿消息——内府水务司要新开一水务公司,以新式凿井法取水以供百万生民之用。   京师各处水道或依附权贵,或原本就是权贵把持的,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厚利。旁的不论,单只凭着一处苦水井垄断两条胡同儿,不说日进斗金,好歹也是年入颇丰。   如今瞧圣人与内府的意思,分明是眼红水道收益,想将这水道收入囊中啊。   于是热议纷纷,有言官上书称户部空虚,请圣人拨付内帑以办水务司。圣人留中不发。   隔日,忠勇王上书,称:户部、内帑空虚,请聚资以办水务。圣人称善。   “喵呜~”   拖枪挂印跳在膝上,李惟俭放下今早的报纸,探手挼了挼猫儿的背脊。晴雯提着鸡毛掸子追进来笑道:“四爷,这猫儿长本事了呢,方才不知从何处逮了个耗子吃了。”   “咦~”李惟俭嫌弃地将猫儿赶走,指着那懵懂的猫儿道:“回头儿给它好好洗个澡,免得遭了跳蚤。”   晴雯应下,稀罕地将猫儿抱在怀里,轻抚了一阵道:“四爷,过会子还要出门儿?”   李惟俭就笑道:“还有差事呢,总不好一直躲在家里。对了,匣子里还剩多少银子?”   晴雯戥子用的熟稔了,且每日都会细心点算一遍,张口就道:“还剩七十三两四钱,铜钱还有三吊。”   “不多了啊。”李惟俭蹙起了眉头。   晴雯就道:“前些时日四爷支用了八十两呢。”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他所上条陈里,详细列明了办水务的法子,不外乎拉新打旧,拉一派打一派。那水道把持在旧勋贵手里,文官、新贵自然瞧着眼热。先拉扯一阵,再由朝廷放出聚资合股的法子来,这施行的阻力自然就会小了很多。   且这股子也不是随便放的,每家勋贵份例固定,再想要更多的股子,便只能花高价从内府、顺天府乃至李惟俭手中购买。   京师汇聚天下英才,都是人精,谁又不比谁傻,只怕这内中门道早有人窥破了。奈何一则不知新水井开凿的法子,二则也不如内府那般强力。   只怕这会子不少人都自知阻拦不得,想着的是尽快搭上水务公司的便车呢。   水道啊,有这一份股子在,那可真是坐地揽金,天下一等一的好买卖!   李惟俭这几日出去跑到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测量数据,余下光景深居简出,就等着朝廷造势出来呢。如今大势渐成,他也该抛头露面了。   这日过了辰时,李惟俭施施然带着吴海平去往城外,只盘桓了两个时辰便往回返。   车马方才行到菜市口,便有一提刀侍卫拦住去路。   “车中可是李秀才当面?在下忠顺王府侍卫,周长史请李秀才一会,便在前方柳泉居。”   京师中向有三居八楼之说,三居说的是柳泉居、三合居、仙露居。此三家酒楼前明时便是权贵流连之所,到了这大顺更是如此。那八楼则不同,乃是大顺开国后陆续开设的,其中鲁菜居多,只三家经营湘菜、川菜、淮扬菜。   帘栊挑开,李惟俭连忙朝那侍卫拱手道:“劳烦带路。”   “好说。”侍卫拱手回了,转身引路。   吴海平赶着马车跟着那侍卫,行不过一阵便到得一处四层酒楼前。马车停好,李惟俭下得车来,便见楼前有一古柳,柳下有一水井。   那侍卫凑趣道:“李秀才不知,这柳泉居便是以一柳一井命名,传闻前明严嵩曾在此处向主人家讨酒,主人家以酒水换了一副字——”他抬手一指:“如今这额匾据说便是严嵩留下的。”   “受教了。”   李惟俭随那侍卫上得顶楼,侍卫停下错身一让,李惟俭绕过屏风进得雅间里,便见那忠顺王府长史周安早已在此落座。   李惟俭笑着拱手:“见过周长史。”   周安面带笑意虚指点了点李惟俭,说道:“复生瞒得我好苦!若早知复生这般谋划,王爷又何惜区区几千两银子?”   李惟俭道:“非是要瞒着周长史,实在是这条陈早已呈上,我若早说了,只怕不合适啊。”   那周安笑意不变,说道:“本官心中纳罕,李秀才与王府向有往来,为何不将条陈献给王爷呢?”   李惟俭不答反问:“王爷可能驱动顺天府?只凭王府一家之力,只怕难以震慑水道宵小吧?”   “哈哈——”周安仰头大笑,抬手示意:“复生莫要客套,快快落座。”   “多谢周长史。”李惟俭笑吟吟的坐了,当即有侍卫上前奉茶。   周安道:“方才不过是顽笑之语,这般大的事儿,王爷避之不及,哪儿会往自家身上揽?这几日王爷得了信儿,见了忠勇王一面儿,私底下得了实缴一万两、得三万股子的允诺。这水务乃是坐地揽金的买卖,王爷觉着三万有些少了。   不过听闻其后那些股子要发卖出去,价高者得……复生可知,这股子到底多少银钱才划算?”   李惟俭思忖了下,说道:“长史何必明知故问?京师生民百万,人吃马嚼,每月吃水抛费就要三十五、六万两银子。水务公司铺设开来,前期造价高,水费低,可胜在久远。我那条陈上预估了,水务公司铺设开来,大抵要二十年回本。这二十年后,出息可都是白赚的。”   “二十年回本儿?”周安纳罕道:“我得问复生一句,这水务公司铺设费用到底造价几何啊?”   李惟俭比划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两……额,不对——”周安一双眼睛陡然睁大:“三千万两?”他急了,说道:“你那法子莫非要劳动神仙不成?怎地这般腾贵?”   李惟俭笑吟吟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说道:“神仙自然请不动,可造水塔,再以镀倭铅的水管子铺设几百里,还要造十几台蒸汽机提水,这内外城加在一处,抛费自然就高了。”   顿了顿,又道:“再有,圣人将这传世的好买卖放出来,总不好让圣人吃了亏。这内中,自有一份孝敬在,想来周长史是知晓的。”   三千万两自然是夸口之言,内府与顺天府要保证对水务公司的实控,自然要留下大部分的股子,是以流转市面的股子,名义上顶多能卖个一千万两。   可李惟俭是谁啊?惜售、饥饿营销、炒作,后续的手段连番使出来,这一千万的股子说不得真能卖出三千万去。且这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有了股子买卖,找地方开个交易所不过分吧?   就算不抽印花税,单只操作股价就足矣让内府赚得盆满钵满。   正是这后续一系列手段,这才让今上额外看中此策,更是大方的让渡出一成股子以酬其功。   前明时美洲、日本、东南亚三地白银疯狂涌入,到如今日本、佛郎机相继控制白银外流,现今大顺帝国事实上已经是银本位,民间藏银更是处在巅峰期。   李惟俭只大抵记得此事,却不知具体数量。实则三百年后有研究统计,此时大顺民间藏银大概在十一到十三点四亿两之间。   京师又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筹集三千万两或许有些难,目标稍稍放低,两千万绝对轻而易举。   周安听得此言,暗暗思量。   此时每月用水抛费大抵是三十六万两,水务公司铺设后,水价下调,百姓用水量增多,这毛收入能维持在二十万左右?再除去各项人工、设备维护的抛费,好一好就是十五万两。   二十年后回本,若是占得一成股子,这就是每岁十八万两白花花的银钱啊!   此时就听李惟俭又道:“再者,这京师能设水务公司,旁的自然也能设,缺水的又不止京师一地。”   着啊!这般算来,陆续在各城铺设水务,出息岂不是打着滚儿的往上涨?   周安收摄心思,面上笑容愈发和煦,说道:“复生好谋划!既如此,想来王爷定会砸下家底购置股子。呵呵……复生啊,我怎么听说,圣人酬复生之功,分了一成股子与你?”   “圣人圣明啊!”李惟俭遥遥冲着一旁拱手。   周安笑吟吟说道:“复生手中的股子,可有转手之意?”   李惟俭颔首道:“近来手头不宽裕,且还欠着当铺银子,的确有转出的意向。”   “好,那本官也不占你便宜,原价买伱三十万股子如何?”   李惟俭半点也不曾犹豫,径直颔首:“好啊。”   那周安反倒犹豫了起来,纳罕道:“复生这般爽利就答应了?”   李惟俭叹息道:“不瞒周长史,学生此番是来京师应试秋闱的,来日总要走仕途。这银钱虽好,可太多了也烫手。来日学生若是遭了难,以今日之善缘,不求王爷搭救,只求王爷仗义执言两句……不过分吧?”   “哈哈,好!复生想得通透。”周安暗暗思忖,想着面前的李惟俭不过是一个秀才,哪儿来的胆子敢蒙骗忠顺王府?于是放下心来,笑着说道:“复生这般爽利,本官也不好小家子气了。”   说话间朝着身旁侍卫递过去一个眼神,那侍卫便将一个黑檀木的匣子放在桌案上。   周安打开匣子,露出内中银票,随即缓缓推到李惟俭面前。   “这里是两千两,复生如今不凑手,先拿去花用。那过股子一事不急,待来日水务公司铺开了再说,你看如何?”   李惟俭顿时感激涕零道:“诶呀,周长史此举真真儿是解了学生燃眉之急啊。”   周安笑着摇头,道:“只是,复生啊,来日若再有如这水务公司的买卖……可莫要忘了我家王爷啊?”   “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便在此时,李惟俭忽而瞥见下方行来一行人等,随即就是面色一变。   “嗯?”那周长史侧倾了身子朝下张望,便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嬉笑着朝远处行去。当中一人,正是宁国府的贾蓉。   先前儿那吴海平可是说过,李惟俭与薛蟠、贾蓉、贾蔷起了龃龉,其后被其算计着埋伏了一遭。亏着李惟俭身旁的琇莹本事大,不然一准儿吃不了兜着走。   周安见李惟俭面色凝重,点手将身旁侍卫召唤过来,附耳低声言语几句,那侍卫随即叉手领命而去。   周安便道:“听闻复生与那宁国府不睦?”   李惟俭笑笑,道:“算是吧。学生如今不过是个穷措大,不受人待见也是有的。”   “呵,复生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本官与复生相见两回,觉着极为亲善。复生不妨在此多留片刻,本官方才可是安排了一处好戏啊。”   “啊?”   不待李惟俭问明,那周安已然起身:“如此,本官先走一步,复生留在此处用些饭食,这柳泉居菜色别出心裁,算是京师一绝啊。哈哈,告辞。”   “学生送周长史。”   将那周安礼送出雅间,李惟俭心中狐疑着落座下来,歪头自窗口眺望出去,纳罕这周安到底安排了什么戏码。   过得半晌,便见贾蓉、贾蔷二人自一间铺子转出来,正朝这边厢走来,忽而自四下围过来一票青皮。   领头一人喝骂道:“姓孙的,入你娘的甚地时候还钱?”   贾蓉顿时变了脸子:“你寻错人了吧?”   “呸,化成灰爷爷都认得你。瞧这意思,今儿是不打算还钱了?来呀,给我打!”   “你敢!”   贾蓉方才喊出声,便被一条大汉拽下马来,跟着沙包大的拳头便雨点般砸落下来。一旁的贾蔷还想拦一拦,方才上前便被一拳头打了个乌眼青。   跟随的四个仆役、小厮见势不对,连忙上前帮手。可又哪里是青皮打行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打得满地打滚。   过得须臾,忽听有人喊:“顺天府衙役来了!”   几条汉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跑,眨眼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只余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贾蓉哭了鼻子哼唧道:“野牛肏的……还真敢啊!啊……胳膊折了,快,快叫太医!” 第48章 珍哥儿不会也这般想吧?   柳泉居楼上,李惟俭瞥得乱子一起,先只略略高兴了下,随即眉头紧蹙。   他用的可是贾府的马车,如今就停在柳泉居门前,这会子若是让贾蓉、贾蔷瞥见,只怕事后必定牵连到他身上。   李惟俭心中暗忖,这周安也是个阴险的,此举分明是在挑拨自己与贾家啊。   京师乃英才汇聚之地,行事须得万分小心,不然一个不查就会中了圈套。   想明此节,李惟俭哪里还敢继续看乐子?当即快步下楼,叫上吴海平,急急忙忙往回赶。   吴海平赶车行了一阵,回头低声说道:“公子,那俩公子哥儿挨了打,正好瞧个乐子。不若小的将马车停进巷子里,您自己兜转回去?”   “想什么呢?此事本就不是我的主张,咱们还是贴着往常回去,免得迟上一时半刻的,事后再遭猜忌。”   “公子说的有理……就是忒不爽利。”吴海平晃悠着鞭子道:“换了是我,一准儿在人堆儿里瞧乐子。敢算计我?姥姥!”   “所以你是车夫,我是老爷啊。”李惟俭乐呵呵揶揄一嘴,不待吴海平回嘴,掀了帘栊毫无烟火气递过去一迭银票。   吴海平扭头瞥了眼,顿时有些发懵:“公子,您这是?”   “拿着,那茜雪既然跟了你,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家吃苦受累的,这些先拿去花用,不够了再跟老爷我说。”   “诶唷,这话儿说的。”吴海平喜滋滋收了银票,捻开一点,这就是二百两银子!   他在金陵做青皮打行一年不过混个三、四十两银钱,就能养活一家老小。这二百娘银子省着些,足够用上七、八年的。   吴海平喜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感慨道:“跟着公子小半年,如今总算是见到回头钱了。”   李惟俭就笑道:“你且用心跟着吧,往后啊,少不了伱的好儿!”   吴海平顺势应承道:“公子放心,您往后就瞧着吧!”   李惟俭面上挂着笑,没再说旁的。帘栊放下,心中暗暗感叹,还是家世单薄啊,身边儿没可用之人。   吴海平与忠顺王府干系匪浅,既要用,又要防着。这会子砸钱,是抬高外人收买吴海平的门槛,免得吴海平得了仨瓜俩枣的好处就将自己给卖了。   等过两年收了琇莹,吴海平成了自己便宜大舅哥,这关系近了,自然就会顾虑着不会轻易卖了自己。   他正思量着,忽有呼喊自后边厢传来,跟着一骑越过马车横将过来。   马上一小厮急切一拱手:“小的是宁国府蓉大爷身边儿的小厮,敢问车中坐着的是哪位大爷?还请行个方便,蓉大爷、蔷二爷遭了埋伏,这会子行动不便,请车里的大爷搭把手将人送回府里。”   吴海平眉头紧皱,开口就要呵斥。身后却是帘栊一挑,露出李惟俭极为讶异的面容来:“蓉哥儿、蔷哥儿怎地了?”   “额……见过俭四爷。”   那小厮面上讪讪,情知贾蓉、贾蔷二人先前算计了李惟俭,这会子还要人家帮手,莫说是那二位,这小厮心里头都犯别扭。   小厮忍着别扭,长话短说了一番,李惟俭皱起眉头来道:“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泼皮闲汉?可报官了?”   小厮说道:“顺天府衙役早来了,只是那群人溜得快,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寻不见人。”   李惟俭就点头道:“哎,这话儿说的。海平,掉头去接了蓉哥儿、蔷哥儿吧。”说话间他挑开帘栊跳下马车,指了指前方的内城门道:“左右也不远,我走着回去就是了。”   吴海平撇嘴道:“也就是公子您心善,换了我……哼!”   “少说怪话,快去接人!”   吴海平不再多言,寻了个巷子调转马车,随着那小厮又往回走。   李惟俭缓步而行,溜溜达达朝荣国府行去。过得半晌,吴海平赶着马车自其身旁经过,随即朝着李惟俭挤眉弄眼了一番。   李惟俭尚且不知其意,结果就见行不多远,那车轮刚好压在一处坑里,车厢里顿时传来杀猪般的惨叫来:“野牛肏的!你会不会赶车!”   李惟俭心中暗笑,想来这一道上有这俩家伙的好儿了!   这步行自然比不得车马,待其回返荣国府,这会子已是申初二刻。二月末天气转暖,李惟俭走了一身汗,这风沙一吹,待进得自家小院儿便有些灰头土脸。   红玉迎上来招呼一声,立马递过来帕子:“四爷这是怎么弄的?”   李惟俭乐呵呵道:“别提了,半路撞见蓉哥儿、蔷哥儿不知怎么挨了打,就把马车让给他俩了。”   红玉吓了一跳:“四爷没事儿吧?”   “我不过多走了两步路,哪来的事儿?”   “那就好——”   此时晴雯也迎了出来,听得李惟俭所言,顿时绷着小脸儿道:“四爷真是好心,换了旁人你看还有谁会搭理?”   李惟俭没接茬,反倒问晴雯与红玉:“还咳嗽吗?”   晴雯就道:“大好了呢。四爷那蒜汁儿果然有用,吃了两日这嗓子就舒坦多了。”   李惟俭也没纠正晴雯的说辞,只施施然进得正房里,待香菱打了水来,净手洁面,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落座歇息。   这会子过了饭口,红玉提了食盒便问李惟俭想要吃些什么,李惟俭随口点了两样,红玉自晴雯处取了些银钱便快步而去。   今儿荣国府内倒是风平浪静,李惟俭过问两句,便暗自思量起来。   今日出门本就是应有之意,果然便撞见了周长史。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手中攥着一成水务公司股子的事儿,只怕明儿就得传出去。   既然定下惜售之策,这会子自然不好再外出露面,总要抻上几日再说。倒是贾府里,只怕明日便会听得动静吧?   他却不知,这会子东西二府早就得了信儿。   宁国府。   三间抱夏五间正厅的正堂里,贾珍静气凝神,提笔缓缓勾勒,待笔墨落下,一副美人图跃然纸上。   周遭妾氏凑上来,没口子的称赞,贾珍却面上恹恹。   前些时日儿媳妇儿秦可卿就病了,好好坏坏的,请了两府太医会诊,汤药当做饭吃也不见好转。   今儿在衙门里所得了信儿,说是圣人怜悯勋贵抛费日高,便准许勋贵缴一顶三买入水务公司的股子。按着品级,贾珍得了九千股子的份额。   这些银钱不多不少,贾珍并不在意,一早拿定心思改明儿就缴了。至于李惟俭手中有一成股子的事儿,他虽听闻了却没多想,刻下贾珍大部分心思都在儿媳妇儿身上。   施施然喟叹一声,忽而瞧着几个妾氏没得意趣,便哄苍蝇也似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贾珍于府中说一不二,几个妾氏不敢触霉头,须臾光景便走了个干净。   过得半晌,管事俞禄忽来请见。贾珍耐着性子让其入内,俞禄见过礼便道:“小的听得一桩事,说不得能医治少奶奶的身子,不知该不该说。”   贾珍闻言顿时一振,喝骂道:“奴几辈儿的,这等事还说该不该?且快些道来!”   俞禄打躬作揖,连忙道:“小的听西府下人说嘴,说大奶奶的堂弟俭四爷,手里攥着个方子,许是自茅山上得来的仙方儿。不拘是什么症状,服上两剂定然药到病除。”   “果真?”贾珍顿时大喜。   俞禄就道:“小的细细打听了,老太太身边儿的林姑娘,前些时日又犯了病,俭四爷送了一罐子药,服了两日就大好了;据说俭四爷房里的丫鬟这几日染了风寒,吃得也是那方子。”   贾珍合掌起身,负手来回走了几步,面带喜色道:“你去给俭哥儿下个帖子……不妥!”他忽而想起来,前些时日为着贾蓉的事儿,已经求过李惟俭一遭了,如今还欠着一顿酒宴呢。   顿足略略思量,贾珍抚须道:“吩咐下去,一会子置备酒宴,我亲自去请俭哥儿一趟。”   当下贾珍也顾不得下人预备软轿,安步当车领了几个小厮便朝着西府行去。   贾赦院儿。   大老爷贾赦新得了一房美妾,手头儿银子宽裕,只在家中耍顽两日便在外间青楼楚馆流连不已。   这日虽喝得面红耳赤,可却赶在申时回了府邸。   进得东院儿仪门,婆子一声发话,姬妾等纷纷迎将出来。邢夫人见贾赦饮多了酒,连忙命丫鬟预备醒酒汤,又打发人准备热水等自是不提。   贾赦进得正房里,落座后饮了醒酒汤,酒意渐褪,将姬妾打发下去,自己端坐了捻须蹙眉,思量不已。   邢夫人陪着小意,凑过来问道:“老爷可是有心事?”   “嗯?嗯……”贾赦不答反问:“你今儿可去了梨香院?姨太太怎么说的?”   邢夫人在一旁陪坐了,说道:“好话赖话说了一箩筐,我瞧姨太太的意思,似乎是同意了。”   “这就好。”贾赦素日里大手大脚惯了,那三千两银钱不过十来日光景便抛费了大半。想着今儿得了的信儿,贾赦默默算计了一番,车庆和那两千两银子若是到了手,这股子的银子也就有了。   只是他也得了信儿,说是那李惟俭手中竟握着一成水务公司的股子!贾赦顿时就动了心思。   他默默算计,如今水道每月收益三十几万两银子,待水务公司开张,说是惠民之举,可总不能赔本吧?   就算水价减半,那一个月也是大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一成股子就是小两万两!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大老爷贾赦本就是个见钱眼开的?   此时他却忘了前些时日一言得罪李惟俭的事儿,只暗暗恼恨那李惟俭为何偏偏是二房珠哥儿媳妇的堂弟,若跟自家扯上干系,这也好说话。如今却不好寻由头去寻那李惟俭。   邢夫人见贾赦面色一会儿一变,心中寻思了好半晌,这才开口道:“老爷,这二姑娘年岁渐渐大了,眼看着就要到开亲的年纪,老爷可得想着张罗张罗了。”   “嗯?”贾赦狐疑看向邢夫人。   他素日极少过问迎春,连带填房邢夫人也绝少过问,怎地偏生这会子说起了迎春?   他却不知,司棋这些时日得空便寻王善保家的说项,一来二去,这王善保家的眼见李惟俭水涨船高,便也动了给外孙女寻个好去处的心思。   于是乎今儿一早便寻了邢夫人,只说那李惟俭小门小户的,二姑娘迎春嫁过去那是下嫁,料想也不敢再说嘴陪嫁简薄。如此一来,省了婚嫁银子,那李惟俭生得好又有前程,二姑娘心中怕是也极乐意,岂不是一举两得?   邢夫人略略思忖,果然动了心思。   贾赦还有个贪花好色的名头,这邢夫人却只是贪财。早些年嫁过来时,因着生怕被贾家看轻了,邢夫人出嫁时几乎将家中搜罗干净。(注一)   进得府中更是小意逢迎,根本不管贾赦如何荒唐,只一门心思为自己捞银子。   二姑娘迎春出嫁虽说是公中出一笔银子,可东跨院怎么也要表示一二。若果然下嫁给李惟俭,这抛费正好省了。如此,来日这银子不正好落在她手中?   因是,这会子邢夫人才提将出来。   眼见贾赦瞥过来,邢夫人顿时僵硬一笑,道:“老爷,我说的可不对?”   却见贾赦面上狐疑褪去,忽而露出笑意来,合掌赞道:“对,怎么不对?哈哈哈,太对了!我怎地就没想到!”   着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般由头最好不过!   细细一思量,贾赦忽而想到,若定下了婚事,那李惟俭成了自己女婿,彩礼送些股子不过分吧?   贾赦越想越美,搓手起身来回踱步。他城府不多,最不耐等候,当即点过一名丫鬟道:“你去,给俭哥儿下帖子,就说老爷我找他有事相商。”   丫鬟应了,拿了贾赦名帖,快步朝着后院儿李惟俭住处寻去。   过得一刻,那丫鬟只自个儿回了来。   贾赦迫不及待问道:“俭哥儿怎么说?何时来啊?”   丫鬟屈身一福道:“回老爷,俭四爷如今正待客呢,只说回头儿得了闲再来拜访老爷。”   “嗯?”贾赦皱眉道:“姓李的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他待的哪门子客啊?”   “回老爷,是东府珍大爷。”   贾珍?   贾赦推己及人,顿时就急了:“坏了,这珍哥儿不会是想把惜春嫁给姓李的吧?”   注一:原文邢德全提过,邢夫人出嫁把邢家卷空了,可见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 第49章 大老爷的算计   却说贾珍领着几个仆役兴冲冲朝荣国府行来,不料半道便遇见一辆马车自宁荣街西面儿行来。   贾珍也不曾在意,那赶车的车夫却忽而嚷道:“老爷,蓉大爷、蔷二爷遭了难了!”   “嗯?”贾珍驻足,抬眼瞥过去,这才看出那赶车的车夫旁竟是贾蓉身旁的小厮赖尚文。(注一)   赖尚文哭丧着脸儿不等停了马车便跳将下来,掀开帘栊便露出车厢里哼哼唧唧的贾蓉与贾蔷来。   前文不表,却说这一路上吴海平成心使坏,专挑坑坑洼洼的地方行过去,可把贾蓉、贾蔷颠了个半死。   最后实在遭受不住,赶了吴海平,命贴身小厮赖尚文赶车。这赖尚文也不曾干过车夫的活计,胡乱挥鞭子,起初还好。待进得内城门,那骡子忽而发了狂,横冲直撞径直将车轴给撞断了。   赖尚文撞了个鼻青脸肿,车厢里那俩货更惨,原本只是皮肉伤的贾蔷竟断了腿!   赖尚文只得使了银钱,雇请了一辆马车,是以这会子才到得家门口。   赖尚文简短截说,将内中情由说了一遍。奈何这会子贾珍心思全在请了李惟俭医治秦可卿这事儿上,哪里耐烦理会这起子事儿?   当即皱眉呵斥道:“好畜生!素日里惯会招惹是非,此番如何挨的打都不知!错非老子如今有事儿,定要好生教训你一顿。把他送回家去,莫要烦我!”   赖尚文讨了个没趣,只得催着车夫赶赴前方宁国府。   贾珍暗道一声晦气,心中将贾蓉骂了个狗血临头,领着一干仆役这才进到荣国府中。   宁荣二府同气连枝,贾珍只说来寻李惟俭,门子、仆役不敢怠慢,紧忙分出一人来引路。   贾珍自仪门前过穿堂到得夹道,绕过东跨院,走不多远便到了李惟俭的居所。   临到近前,贾珍长长舒了口气,面上怒容褪去,转而笑将起来。   仆役上前叫门,过了会子便有个伶俐的丫鬟迎上前来。得知是贾珍来访,红玉不敢怠慢,紧忙入内通禀。   须臾光景,李惟俭出门来迎,遥遥便拱手道:“珍大哥怎地来了?诶呀,莫在外间候着了,快快请进。”   贾珍笑道:“我此番不请自来,却是做了恶客,俭兄弟莫要着恼。”   李惟俭道:“哪儿的话?珍大哥这般贵客,素日请都请不来呢。”   李惟俭笑着将贾珍让我屋里,贾珍一眼瞥见桌案上不曾拾掇的碗碟。当即道:“俭兄弟还不曾用饭?”   李惟俭请贾珍坐了,这才落座说道:“今儿回的晚了一些,没到内城便遇见了贵府蓉哥儿的小厮,说是蓉哥儿、蔷哥儿遭了埋伏,我只好腾了马车让其载着蓉哥儿、蔷哥儿回来。”   “还有这一遭呢?”贾珍顿时道:“往后俭兄弟莫管,那混账向来不知所谓,此番不定是素日招惹了哪家勋贵子弟,这才遭了报复呢。”   李惟俭笑着应了,心中却暗想,贾蓉挨了两回胖揍,贾蔷也挨了一回,这仇算是报了。   贾珍顿了顿,说起了来意:“俭兄弟,我这次来,一则是上回因着那混账的事儿,想着请俭兄弟过府吃些酒宴;二来嘛,还有桩事儿要求俭兄弟啊。”   “珍大哥但说无妨,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贾珍幽幽叹道:“我那儿媳妇儿秦氏,病了十来日光景,延医问药总不见好。听闻俭兄弟擅岐黄之术,这……能否请俭兄弟给我那儿媳妇儿秦氏瞧瞧啊?”   李惟俭正色道:“瞧是没问题,只是先得说清楚。珍大哥,我那医术不过平平常常,看个头疼脑热的还成,旁的只怕就不太成了。”   “俭兄弟过谦了,我可是听说你手里头有秘方呢。”   李惟俭暗忖,这府里果然四下透风,自己这大蒜素算是藏不住了。当即颔首应承下来:“也罢,珍大哥这般说了,我再推搪便是不识抬举了。”   贾珍顿时大喜:“好,就知俭兄弟是个爽利的。这般,事不宜迟,俭兄弟不如刻下便随我过府。”   李惟俭正要应承下来,忽而外间有人叫门,红玉过去问了,回来便报:“四爷,大老爷请四爷去东跨院,说是有事儿与四爷商量呢。”   商量事儿?夜猫子叫门无事不来,这贾赦定是听说他李惟俭手中有水务公司股子了。   “这——”他看向贾珍。   贾珍就道:“且先打发了,就说今儿俭哥儿随我去东府。赦大叔若是怪罪,只说我强拉着俭兄弟便是了。”   红玉看向李惟俭,李惟俭颔首,她这才扭身去知会了。   当下不再赘言,李惟俭点了红玉、琇莹随行,换上外氅,与贾珍说说笑笑便朝着宁国府而去。   他这般是有思量的,红玉伶俐,琇莹武力值爆表,倘若遇了事儿,料想也能支应一阵子。   一行人自夹道侧门出来,绕过私巷转到宁荣街,往东走自西角门入内,路上贾珍指指点点,李惟俭走马观花,瞧见了贾家宗祠,还瞧见了隐于其后的会芳园。   酒宴这会子还不曾置备齐全,贾珍邀李惟俭到书房小坐,李惟俭却道:“不忙,珍大哥,既然这会子有空,不如先去瞧瞧蓉哥儿媳妇儿。”   “也好也好。”贾珍忙不迭应承起来。   二人进角门,到得贾蓉院儿里,遥遥就听得杀猪般的叫喊声。恰好有太医自正房里出来,见了贾珍当面,当即禀报道:“老爷,蓉大爷只怕是断了胳膊。”   贾珍只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管那畜生死活?这般嚷嚷,秦氏如何休养?”转头看向小厮,说道:“你去请了夫人,就说秦氏在此不宜静养,不若先将秦氏挪到夫人院儿里。”   小厮应了,快步去传令。   贾珍又伸手相邀:“俭兄弟,请。”   “珍大哥,请。”   二人并肩入内,不理会西屋里鬼哭狼嚎的贾蓉,去到东暖阁里,便见两个丫鬟正服侍着秦可卿穿戴齐整了。   秦可卿面色惨白,强撑着端坐起来俯身一礼:“老爷,俭四叔。”   贾珍蹙眉呵斥道:“伱怎地起来了?正病着呢,不好来回折腾,快躺下吧。咳……俭兄弟也是自家亲戚,不算外人。”   李惟俭目不斜视,待丫鬟搬来圆凳,这才落座了,隔着丝帕为秦可卿诊脉,又略略问了症状。   李惟俭这医术顶多是二把刀,又哪里瞧得出来内中蹊跷。思量半晌,他这才道:“许是思虑过甚之故,蓉哥儿媳妇儿平素莫要多想,凡事放宽心,将养将养,这身子总会好起来。”   一旁的贾珍连连颔首:“是了是了,府中太医都是这般说的。俭兄弟,你瞧着能不能用你那秘药?”   李惟俭起身道:“无妨,许是有些炎症也说不定,我那药只对炎症有效。这样,明日我得空便让人配药,待配好了就让人送来。”   贾珍如释重负笑道:“有俭兄弟秘药,想来定会大好。”说话间与秦可卿对视一眼,须臾才恋恋不舍挪开目光,邀着李惟俭去吃酒席。   贾蓉、贾蔷伤了,尤氏一个深宅妇人也不好作陪,于是这酒宴上就只李惟俭与贾珍二人。   方才李惟俭刚动筷子贾珍就来了,这会子正饿得紧,喝过一杯酒便吃将起来。   因着李惟俭的年岁,贾珍也不好劝酒,只能自顾自一杯接一杯的饮了。过得半晌,李惟俭还不曾怎样,这贾珍却是喝高了。   席间贾珍话语多了起来,说上几句总会转到秦可卿身上,没口子的说秦可卿比儿子贾蓉好十倍不止。他是宁可舍了贾蓉,也要保住秦可卿。   喝到后来,贾珍竟泛起了泪花,直把李惟俭弄得不知所措!   好在服侍的丫鬟见势不对,连忙去请了尤氏来,这才解了李惟俭的困局。   由是李惟俭便与尤氏照了面儿。这尤氏果然生得好颜色,年岁大抵徐娘半老,一面儿命人搀了贾珍回去,一面儿送了李惟俭一程,没口子的说了些‘慢待了’之类的话儿,随即又命仆役挑了灯笼将李惟俭送回府。(注二)   这且按下不提,且说大老爷贾赦院儿里。   自那丫鬟回话说李惟俭随着贾珍去了东府,大老爷贾赦便开始胡乱思忖起来。   推己及人,听得这般好处攥在李惟俭手里,哪儿能不动心思?   贾赦与那贾珍素日里在家中放纵无状,很能合得来,这会子却腹诽暗骂贾珍吃独食儿。   他一面儿胡思乱想,一面儿打发人听信儿,看看那李惟俭到底何时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上更。   丫鬟终于来报,说是瞧见李惟俭被东府的仆役送了回来。   贾赦有心这会子就去寻那李惟俭,可也知道,刻下外间天都黑了,只怕不妥。由是愁眉不展,连耍顽小妾的心思都没了。   邢夫人陪在一旁,捱了两个时辰,终究忍不住开头道:“老爷,我瞧您愁眉不展的,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啊?”   “妇道人家,你不懂!”呵斥一嘴,贾赦大马金刀落座,端起茶盏牛饮一番。许是憋闷在心实在难受,这才说道:“老爷我今儿得了好消息,内府要办水务公司……”   他当即将得来的信儿与邢夫人说了一通。   听得这等旱涝保收、坐地分金的买卖,邢夫人顿时两眼放光,随即纳罕道:“既是这般,老爷径直买了那股子就是,怎地又关俭哥儿的事儿?”   “你知道什么?”贾赦压低声音道:“那水务公司的主意,就是那李惟俭出的!内府有消息流传,说是圣上感念李惟俭之功,划出了一成股子给他呢。”   “啊?一成!”邢夫人吓了一跳:“这……这一年好歹有个一两千的银子入账吧?”   “一两千?京师百万生民,每月抛费三十多万两银钱,砍去半数也是小二十万两,按股子分出息,李惟俭个把月就能入账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邢夫人调门升高变形,险些破音。   荣国府这般家业,每岁才入账多少?只怕还比不得李惟俭每月入账的数儿呢!   邢夫人这些年暗地里给自己置办头面儿,攒下的家底儿与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邢夫人惊得心儿狂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这才想起贾赦为何这般在意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爷之意,是——”   贾赦道:“李惟俭得了圣人赏识,又有这般家业,倘若将迎春许配给他——”   “金龟婿啊!”   “着啊!可不就是金龟婿!”贾赦合掌而赞,随意得意道:“待结了亲,我这做丈人的,找女婿要些银钱花用,他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再有,咱们家家世在这儿,迎春配他是下嫁,这彩礼……好歹要送些股子吧?”   邢夫人顿时笑得险些流出口水来:“老爷说的是。”   贾赦笑了几声,忽而蹙眉道:“可惜这一遭被珍哥儿抢了先,这要是定了惜春,咱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啦。”   “不能,惜春才八岁,哪儿用得着这般急切?”邢夫人急了,话一出口,就推己及人,想着那惜春在东府本就不受待见,说不得贾珍全然不在意呢?   她顿时愈发急切:“不成,这事儿我得操办着。”思量一番,她盘算道:“二姑娘十四了,那李惟俭十三,年岁倒是相当。这会子定下来,正好儿两年后完婚。   不成,明儿我得把二姑娘叫来提点提点。再领着二姑娘去瞧瞧李惟俭?”   贾赦早钻钱眼儿里了,全然不顾及迎春风评,只道:“好,就是这般。迎春生得好姿容,听说那李惟俭拢在身边儿的几个丫鬟都是好颜色,让二人多接触着,我就不信姓李的不动心思!”   “老爷好算计!”邢夫人笑吟吟赞道。   这夫妇二人彼此对视,顿时乐不可支,畅想着那一成股子每岁的收益,诶呀呀,不敢想不敢想啊。   许是念叨的多了,方才洗漱过的李惟俭喷嚏连连,直惹得晴雯好一通关切。催着李惟俭钻了被窝,又给熏笼多加了白霜炭,最后晴雯咬了咬牙,穿着中衣干脆又钻了李惟俭的被窝。   晴雯歪着头看向床外,低声道:“我,我怕四爷夜里再受凉。”   “嗯。”李惟俭探手将晴雯揽在怀里,感受着那吐气如兰,轻轻拍了拍其背脊:“睡吧。”   注一:二设人物,赖升两子之一,原文没提名字。   注二:尤氏年纪有书友提出异议,我查了下,凸碧山庄赏月的时候,尤氏自称四十岁来岁,和贾珍做了十几年夫妻。且几个解析的都说此时大概三十二左右。 第50章 醉金刚流配三千里 秦司棋络子传私情   清早。   晴雯悠悠转醒,便觉身前附着一只怪手。晴雯思忖了下,旋即红了脸儿。   她已是十二往上眼看十三的年纪,渐渐知晓了人事儿,哪里不知是怎么个情形?略略翻身,挪开身前手臂,转头便见李惟俭呼吸匀称地睡着。   晴雯心中稍安,异样的心思褪去,仔细扫量了李惟俭几眼,瞧着那好似姑娘家的长睫毛,忽而便生出戏谑的心思来。她挑了一绺发丝,轻轻拨弄在李惟俭的面颊,瞧着他蹙眉转头,禁不住暗自笑出了声儿。   眼皮颤动,李惟俭睁开眼来,便见晴雯挑着一绺发丝‘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李惟俭揉了揉脸颊,探手便挠在晴雯水蛇腰上的痒痒肉,晴雯顿时乐得来回打滚,上气不接下气道:“四……四爷,快饶了我这一遭吧,往后再也不敢啦!”   李惟俭撒手,舒展身形坐起来笑道:“往后再作怪,仔细你的皮!老爷我当初在茅山可是学得一手绝技,名曰葵花点穴手,一指头点上定要笑个三天三夜才肯罢休。”   晴雯又是乐个不停:“四爷又胡说,哪有这般的指头?咯咯咯,四爷素日里虽也顽笑,可瞧着总像是大我们许多,就方才瞧着才与我们一般呢。”   李惟俭探手将晴雯本就散乱的发髻挼成鸟窝。心中却暗忖,晴雯这姑娘从未将自己当做奴才,也不曾将李惟俭当做主子,只道是一起长起来的伴儿。   若换做旁的主子,定然不喜这般不知尊卑的婢女,宝玉虽喜,奈何却是没担当的,护不住晴雯,这才让花儿般的小姑娘在那夜里哭喊了一夜的‘娘’凄惨死去。   如今晴雯既到了他身边,他总要护着这般的花朵。   嬉闹一阵,李惟俭干脆自行下了床,自顾自找寻那身短打衣裳。   晴雯就道:“四爷今儿又要操练?”   “一日不练手生啊,算算七、八日光景不曾操练了,再这般下去身子都要僵硬了。”   晴雯便只穿了中衣落地,寻了短打伺候着李惟俭穿了,跟着才自行梳洗打扮。   水务公司事宜须得再发酵一些时日,内府也需要十天、半月的选定打井地点,打造水泵等物什。   至于那火炮射程表,李惟俭已大抵计算出来。如今还是前装黑火药火炮,那黑火药用量最小单位是钱,用药量误差不小,李惟俭算得再仔细也没用,有个大略的比钦天监准一些就够用了。   是以他这日倒是清闲下来,又恢复了初到京师时的情形。先与憨丫头琇莹对练了大半个时辰,擦洗了用早点,待吃过早饭便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   只是方才进得书房里,李惟俭便想起一事来。他点过琇莹,笑着准了其一日假。   “哈?”琇莹懵懂着道:“公子便是给我放了假,我也不知去哪儿,还不是留在小院儿里?”   “笨!你就不想去瞧瞧你嫂子?”   “啊?”琇莹面色一变:“哪儿来的嫂子?额……公子是说……我哥哥?”   李惟俭笑着颔首,琇莹顿时挑起眉头来:“不成,我得瞧瞧去,免得哥哥被人哄了!”   李惟俭暗笑不已,心道琇莹自己就是个憨憨,还想着替吴海平相看?   却说东跨院儿里,邢夫人思忖了一夜,清早又与大老爷贾赦商议了一番,待到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邢夫人便说道:“老太太,二姑娘如今年岁也渐大了,不好再跟姊妹挤在一处,我看不如接回东院儿养着?”   贾母心中纳罕,瞥向邢夫人。她心中向来不待见这续弦的儿媳妇,小门小户出身,行事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不说,还处处算计。   早前邢夫人从不管二姑娘迎春,这会子突然提起来要接回去,只怕内中另有算计。因是贾母便沉吟着没言语。   就听邢夫人又道:“二姑娘方才过了生儿,转眼就要及笄,也是到了开亲的年纪。大老爷就想着,总要选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此时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母虽是二姑娘迎春的祖母,却不太好参与其中。   是以贾母便看向迎春:“迎春,伱怎么想的?”   只待迎春说上一句托词,贾母便能将其留下来。奈何二姑娘是个温吞的性子,最是逆来顺受,因是开口只道:“我听祖母、大太太的。”   那邢夫人打蛇随棍上:“这待字闺中,总要请嬷嬷好生教导,再不好与姊妹、兄弟混在一处耍顽。老太太且放心,媳妇儿早早定了个教养嬷嬷,待来日二姑娘出嫁了,也不会让人说嘴咱们家没规矩。”   事已至此,迎春又不曾婉拒,贾母便叹息道:“也好,那就先回去养一阵。往后看情形再接回来。”   邢夫人得逞,顿时得意洋洋。   待用了早饭,几个丫鬟拾掇了包裹,邢夫人便亲热地拉扯着二姑娘迎春回了东跨院儿。   待安置停当,邢夫人唤过二姑娘迎春说话儿。   邢夫人本就不是个有城府的主儿,耐着性子问过素日吃穿用度,话锋随即一转,说道:“你眼看就要及笄了,这心里头可有想法?就没个意中人什么的?”   垂着螓首的迎春顿时红了脸儿,说道:“大太太哪里的话儿,我……我又不是那般不守规矩的。”   她不辩解还好,方才出口身后的司棋就道:“大太太,二姑娘素日见不得外男,唯独见了俭四爷两面儿。头些日子我问过二姑娘,二姑娘心里也是赞成的呢。”   “你……你别浑说……”迎春急了。   那邢夫人却温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后宅里说说私密话儿,你怎地还急了?实话也不瞒你,老爷与我都相中那俭哥儿,想着招俭哥儿做女婿呢。你要是不反对,我与老爷可就操办着了。”   迎春心中又羞又喜,顿时讷讷不言。   邢夫人随即笑道:“都道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你既有这个心意,总要主动一些。素日递个帕子、络子什么的,勤往来着,也好水到渠成。”   迎春闷葫芦也似的,只顾着垂头一言不发。   司棋就道:“大太太,前些时日姑娘刚打了络子,瞧样式错不了,不若我去给俭四爷送去?”   “好好好,那还等什么?快去快去!”   司棋不迭声的应了,转身快步而去,只把二姑娘迎春臊了个欲语还休、扭捏万分。   司棋去到厢房里寻了迎春打的络子,雀跃着一路朝东北上小院儿寻去。   心中想着,二姑娘棉花般的性儿,有大太太操持着,这事儿八成就算是成了。一想到过二年伺候俭四爷那般的男儿,司棋顿时呼吸粗重起来。   待到得小院儿,报了门,须臾红玉便迎了出来。   瞧见来的又是司棋,红玉顿时便拉下了脸子:“你怎么又来了?”   司棋满心想着来日随着二姑娘到李惟俭身边儿呢,这会子便是心中不满,又哪里敢开罪了红玉?因是笑着道:“红玉姑娘,我这一遭可是替我们家二姑娘来的。四爷可在屋里?”   红玉狐疑一眼,说道:“你可莫要拿了二姑娘做挡箭牌,再替那劳什子的表哥、表弟的为难四爷。”   “哪儿会呢?我若是口不对心,管保回头让雷殛了。”   红玉这才舒了口气:“你且随我来吧。”   红玉先行入内禀报了一声,得了准许,这才引着司棋入内。   司棋绕过屏风,进得里间便见书房里那挺拔的身形方才撂下笔墨,这会子正缓步行将出来。心中暗忖,俭四爷果然生得好,比表弟不差不说,身子还多了一股子读书人才有书卷气。   按下心中怦然,司棋赶忙屈身道了万福:“四爷,我家二姑娘感念四爷早前儿送的礼,恰好这两日打了络子,便让我来送给四爷呢。”   说话间,她将络子奉上,又深深瞧了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面带笑意,迟疑了下,示意一旁的晴雯接过了络子。沉吟了下,只道:“二姐姐有心了,你回去替我谢过她。”   “哎,那四爷忙着,我回了。”司棋快步而去。   正房里顿时冷了下来。那晴雯最是爆炭般的性子,眼瞅司棋瞧见出了院儿,紧跟着便道:“哪有平白送人络子的?这司棋莫不成假传圣旨,想当红娘?”   也无怪晴雯这般说,此时男女大防,物件,尤其是络子这般贴身的物件儿可不是随便送的。   一旦送了,便意味着情有独钟。是以李惟俭方才才不敢过手。   红玉想着先前因着司棋被晴雯呛声了一通,说不得也在四爷心里落了埋怨,便说道:“二姑娘瞧着是个好的,只是性子温吞,大老爷、大太太又……四爷还是好生思量才是。”   李惟俭笑着说道:“想什么呢?没准儿二姐姐没多想呢?”   晴雯就道:“多没多想的,四爷心里头自己清楚,心里有数儿就好。”   前后两回同床共枕,晴雯自认明晰了彼此心意,将来不论娶了谁,四爷总会许她一个前程。于是说罢扭着水蛇腰自去拾掇去了。   与晴雯不同,红玉这会子却是没着没落的,心中急切,又不知如何言说。但对上李惟俭那双满是笑意的双眼,也不知为何,红玉心中便稍稍安定了少许。   ………………………………   梨香院。   薛姨妈自外间归来,退下外裳便好似抽空了精气神一般,神情郁郁。   前些时日得了金陵来信,二叔子病重,薛姨妈又喜又忧,正要打发薛蟠南下,前日又得了金陵来信,却是二叔撒手人寰。   宝钗劝慰了一番,薛姨妈便是再万分不舍,也拿定了心思。今儿一早便去了内府衙门,任凭那车员外上下打点着,将这皇商底子过了户儿。   宝钗迎出来,眼见妈妈面色愁苦,便坐到一旁相伴。薛姨妈略略回神,扯过宝钗的手就道:“我的儿,咱家的皇商……没了。”   宝钗面如平湖,心中早就想的通透。说道:“妈妈想开些,二叔这一去,咱家的皇商就更保不住了。薛蝌年岁还小,其余几房又……这皇商底子落不到哥哥头上,若是落了,那有心人一出首,非但是皇商,只怕哥哥都性命不保。如今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还能如何?如今只能往宽处想了。”   金陵四大家,薛家本就是敬陪末座,如今连皇商底子都丢了,只怕往后再也不会与其他三家提及在一处。   这皇商底子连带十几间铺面,总计兑了八万两银钱。看似不少,实则没了皇商底子,薛家大房其余铺面只怕不亏本就不错了。   这便意味着,薛姨妈一家从今往后都要指望着这区区八万两银钱过活了。   薛姨妈没再多说,只是眼巴巴的瞧着宝钗,眼中满是期许。宝钗心中便是一沉,自知妈妈将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她身上。能过小选自然好,不能过,那就只能尽快寻了高枝攀附着,也好照拂薛家一二。   “妈妈,哥哥那案子一直悬着总是不妥帖。须得寻个法子解决了才是……我这几日听闻东府珍大哥是得了俭四哥的指点,这才将那事儿压了下来。”   “这……”总让女儿抛头露面,薛姨妈心中有些不情愿。她心中还有些恼恨,错非李惟俭报了官,薛家又哪里会有这一遭劫难?   可想着那上蹿下跳的大老爷贾赦,尖酸刻薄的王舅母,薛姨妈到底强忍了下来:“我的儿,你得空去寻俭哥儿问问,不拘抛费多少银钱,总要保住你哥哥才是。”   宝钗应了,面上依旧娴静,心中却暗暗叹息。   也是这一日,那案子终于判了。   倪二白昼抢夺,蓄意伤人,仗一百、刺字、流三千里;两个青皮打行杖一百、发军前效力;丁家兄弟出首,念在其初犯,且有悔过之意,只仗三十;潘又安勾结强梁背主,仗一百、刺字、发与边军为奴。   一桩案子博弈二十余日,到最后竟与事主李惟俭毫无干系,也是咄咄怪哉。 第51章 大房 二房各有谋算   却说司棋回返东跨院儿,不待开口言说,那邢夫人便迫不及待问道:“如何了?俭哥儿可收了?”   “收了的,俭四爷还说要谢过二姑娘呢。”   邢夫人顿时没口子的笑将起来,心中暗忖,那李惟俭既然收了络子,此事便成了一半。剩下的还要看大老爷的心思。   扭头观量,却见二姑娘迎春虽局促不安的坐了,面上却也来了一抹喜色。邢夫人心中暗恼,可恨自己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否则这般好的亲事,又怎会便宜了迎春?   正思忖间,便有丫鬟来报,说是大老爷自衙门回来了。   二姑娘连忙起身告退,邢夫人虚言打趣几句,也就让其退下了。   没一会子,大老爷贾赦大步流星进得屋里。不待丫鬟此后,邢夫人便凑上去倒了茶水,满心期盼问道:“老爷,如何了?”   “哼!”贾赦自袖笼里掏出一迭文契,重重摔在桌案上,昂首得意道:“老爷我出马,还有不成之理?”   邢夫人顿时笑容更盛。   却是今儿案子了结,皇商底子过户,那车员外果然信守承诺,将后续的二千两银子给付了。大老爷贾赦得了银子,匆匆忙忙赶往内府衙门,抛费三千两银子买下了水务公司九千股子。   算算出息,邢夫人喜滋滋道:“三千两银子,二十年回本……”   “诶?这可是缴一顶三的股子,有个五、六年就回了本,剩下的都是白赚。”   “诶唷,这般算来,每岁少说也是五百两银子呢!”邢夫人心下愈发动容,禁不住上前道:“老爷,今儿我打发丫鬟给那俭哥儿送了络子,说是二姑娘送的,那俭哥儿可是收了呢。”   大老爷贾赦捻须眯眼思量一番,说道:“不急,你且让二姑娘与俭哥儿往来着,最好是……嗯……这股子的事儿,也好开口。”   最好什么?自然是失了分寸!   到时候他大老爷贾赦名正言顺,催逼一番,料想那李惟俭不过十三、四年岁,这股子还不手到擒来?   再有,大房能动用的银子不多了,不想些别样心思,就只能眼睁睁瞧着股子眼馋了。   邢夫人素日知晓大老爷贾赦的性子,更是从未将二姑娘当做女儿,她便说道:“老爷,不若我寻个空带二姑娘去城外烧香,赶着琏哥儿不得空的时候,如此正好邀着俭哥儿一起。”   “嗯,你安排就是。嘿——”贾赦扶案落座,意气风发道:“——要做事儿,总要给人家些甜头才是。”   “是,我省得了。”   东北上小院儿。   纳罕而去,郁郁而归,说的便是琇莹。小姑娘闷头行进院儿里,红玉正晾晒着衣物。   瞧见琇莹,笑着招呼道:“琇莹,怎地回来这般早?”   “红玉姐。”闷声应了一嘴,琇莹又垂着头去到了西厢里。关了房门,鞋子也不曾褪去,径直身子趴在炕头,歪头蹙眉心事重重。   今儿得了假,兴冲冲去寻了吴海平,结果吴海平一早就没了人影儿。后来扫听了好一会子,这才摸到了后街巷子里的那处小院儿。   隔着柴门,就见哥哥龇牙咧嘴的笑着,筛着煤球儿。一女子娴静坐了,在檐下纳着鞋样子。   琇莹当时心中就有些不对味,其后哥哥引荐了那名叫茜雪的女子,又在小院儿里吃了一顿,眼瞅着哥哥与那茜雪眉来眼去的,琇莹这心中就愈发的不对味。待她走时,吴海平只叮嘱了一句,随即便帮着茜雪拾掇碗筷,可把琇莹给怄到了。   她家中兄弟姊妹五个,大姐、二姐早早嫁了,三哥吴海平,琇莹后头还有个十来岁的弟弟。因着父母过世的早,向来都是吴海平撑着家业,养活着她们姐弟。   素日里吴海平对她最为关切,可此一遭,她却分明感觉哥哥好似变了。   是了,哥哥也要成家了啊。往后,与那茜雪才算是一家人呢。   琇莹心中空落落的,五味杂陈,不知何时就掉了眼泪。   红玉晾过衣物,便过来瞧了一眼,见其不对,忙凑过来问了几句。红玉是个会说话的,只三言两语,便引得琇莹竹筒倒豆子,将心中的烦闷说了出来。   红玉便偏腿上炕,将琇莹揽在怀里,宽慰道:“来的那日我就说了,千里搭凉棚,天下就没不散的宴席,谁守着谁过一辈子呢?你哥哥早晚要娶妻生子的,来日伱也是这般。   你自金陵就跟着四爷,我瞧四爷须臾离不得你,说不得这往后啊,我还得叫你一声姨娘呢。”   琇莹破涕为笑,想着李惟俭,这心中稍稍熨帖了些,嗔道:“你就会打趣我。”   小拳头轻轻捶了下,红玉立刻诶唷唷叫道:“你可要仔细些,连四爷都被你伤了,我这身子骨可抵不住!”   琇莹娇嗔着不依,转眼与红玉笑闹成了一团。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天一早,李惟俭提着木刀与琇莹对练时,便觉琇莹似乎有些不对。回思了好半晌,才发觉似乎……琇莹看向自己的眼神愈发热切了?   转念一琢磨,琇莹都十三了,女子本就比男子早熟,过两年便到了能嫁人的年纪,这心里头胡思乱想一些也算正常?   这日他依旧打算深居简出,结果临近午时,便被严奉桢寻上了门。   这位侍郎家的二公子极不见外,进得房里径指着李惟俭鼻子道:“好你个李复生,说好了研制膛线床子,你怎地一连几日不见人影?”   李惟俭哈哈笑道:“景文兄,我这是韬光养晦啊。”   严奉桢顿时郁闷至极,说道:“说来就气闷,素日我造物只是抛费银子,你倒好,不过小小把戏竟折腾出这般光景来,非但没赔,反倒大赚一笔!诶?欠我的酒席要拖延到几时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那……择日不如撞日。”   严奉桢叹了口气:“你运气好啊,今儿怕是不成了,忠勇王寻不见你,只得打发我来找。李大秀才,您何时得空去见见忠勇王啊?”   闻听此言,李惟俭哪里还有话说?紧忙拾掇了,穿戴齐整,叫上吴海平赶了马车直奔内府而去。   内府水务司新设,章程倒是好说,可旗下水务公司一切空白,忠勇王盲人摸象一时寻不着头脑,只得命人来寻李惟俭相商。   马车离了宁荣街,行不多远便见几十个匠人将一间临街屋子推倒,打井匠人刘大正指挥着人手架起脚手架,将那硕大的辘辘支撑起来。   李惟俭忖度,这是要在此处打井啊。   身旁的严奉桢就道:“内府下了大力气,同时开凿二十口井,京师内外城设十处水塔,如今水塔内瓤与水管子都在造着,一片儿片儿的来,估摸没一、二年光景铺设不完。”   这本就是李惟俭条陈中列出的时间表,他也不以为意。又行一阵,忽见几名皂吏推着气味冲鼻的车子,堂而皇之进了一处大户人家,李惟俭瞧着心中莫名,转头问严奉桢:“景文兄,方才那是——”   “硝官上门刮硝啊,复生来京师这般久竟没见过。”   “还真没见过。”   大顺生产硝石的地方,要么深山洞穴,要么沙漠隔壁,中原、江南极少出产。如今又没有合成氨,大顺便只好四处刮白硝,以供军需。   李惟俭只记得南美智利盛产硝石,奈何远隔重洋、运输不便,只怕合成氨出现之前,这硝官得一直存续下去。   马车绕过皇城,不片刻到得内府衙门。二人下车递了腰牌,径直入内在偏厅等候了片刻,旋即被小吏引着去见了忠勇王。   忠勇王这些时日心绪极佳!   户部、内库空虚,圣人想要办事,只能不停的从内府抽银子。忠勇王开年以来一直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是有能为,他也不能凭空变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可巧就出了个李惟俭!   依着那条陈操作一番,顿时搅动风雨,宗室、勋贵,变着法儿的往内府送银子,生怕迟了一步那水务公司的股子就没了。   错非依着李惟俭的法子一直惜售,只怕那点儿股子早就卖光了!饶是如此,内府也进账银两三百万有奇!   非但如此,各处商贾闻风而动,四下打听入股的法子。如今忠勇王底气十足,只待过些时日开售,最少最少也能收上来上千万两的银子!   因是忠勇王对李惟俭极为客气。许是在忠勇王心里头,这李惟俭哪里是什么实学举人苗子?分明就是活财神!   他笑吟吟寒暄几句,点了官吏将水务公司内中关隘问了,过后又留了李惟俭、严奉桢吃了午点,这才打发一名郎中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出了内府。   这会子时辰尚早,严奉桢就道:“复生要回去?我打算去一趟外城武备院。”   李惟俭笑道:“巧了,我也要去,正好咱们一道。”   二人上了马车,严奉桢便蹙眉盯着李惟俭不放:“复生向来有的放矢,这去武备院,莫非是去寻陈主事造物件儿?”   李惟俭笑吟吟说道:“景文兄不也如此吗?”   “额……”严奉桢挠挠头,干脆说道:“我是琢磨了个拉膛线的床子,复生莫非也是?”   李惟俭笑着摇头,自袖笼里抽出一卷画稿递将过去。严奉桢接过来纳罕着展开来一瞧,顿时皱起了眉头。好半晌才推了推眼镜道:“复生,你这是……蒸汽机?”   “嗯,先用黄铜造个模型出来看看得不得用。”   穿越数年,除去茅山上浪费的那二年,李惟俭砥砺三载有余,而今终于要试探着造蒸汽机了。   如今不知西历多少年,但李惟俭记得清楚,瓦特乃至后续改进的蒸汽机,起初都是标准大气压下工作的蒸汽机。一则铆接气缸承压能力不足,二则阀门承压也不够。   他前世可是亲手摆弄过的,于是这一遭便来了狠活儿——直接上四个标准大气压下工作的双胀蒸汽机!   ……………………………………   荣国府。   王熙凤领着平儿等丫鬟、婆子自东角门进得王夫人院儿里,到得正房里见了礼,抬眼儿便见王夫人正气闷着。   因是她便笑道:“哟,太太这是跟谁置气了?”   悄然摆摆手,平儿便带着丫鬟、婆子退下了。姑侄两个向来亲近,王熙凤便凑到王夫人身旁,等着其开口言语。   过得半晌,王夫人叹息道:“老爷是个万事不管的,那事儿……别指望了。”   “怎么就别指望了?”王熙凤挑眉急了:“九千股子,一年好歹有个五、六百两银子的出息,正好补了亏空。太太也知,如今每年都差了上千两银子呢。”   王夫人就道:“我如何不知?可……可老爷扫听了一番,说是那份额一早儿就被大老爷私下里买了去。老爷是个要脸面的,不愿为这事儿兄弟间掰扯。”   听闻是公公私下里占了水务公司的份额,王熙凤顿时不言语了。   王夫人气恼道:“天下哪有这般道理?那份额既是给荣国府的,理当公中出银子,哪儿有悄没声的自己偷偷占了去?凤丫头,这事儿你得去寻老太太讨个说法儿。”   王熙凤管家以来不知替王夫人背了多少口黑锅,她又是个人精,哪里会听了王夫人的话?   因是说道:“老爷都认下了,我再去说嘴只怕被老太太说挑拨大老爷、老爷之间的关系呢。”   王夫人不吭声。   王熙凤察言观色,半晌才道:“太太,我方才得了个信儿,也不知该说不该说。”顿了顿,她径直说道:“听王善保家的说嘴,大嫂子家的俭哥儿这会子可是发迹了。那水务公司便是俭哥儿的主张,圣人为了酬其功,生生分了其一成股子呢。”   “哦?竟有此事?”   王夫人骇了一跳,略略点算,一成股子每岁岂不是得息二十余万两?这……东西二府合在一处,只怕也抵不上人家两个月的出息。   王熙凤在一旁递话儿道:“可说是呢,谁能料想俭哥儿竟是个做大事的,听闻还得了圣人青眼呢。大太太悄没声的谋算着将二姑娘嫁给那俭哥儿,只怕也谋算着那银钱呢。”   王夫人看向王熙凤,后者就道:“太太,我就想着,是不是寻大嫂子与那俭哥儿说说,他指缝儿里漏一点,咱们家不就有了吗?”   十点还有,求一下追读~ 第52章 李惟俭谋后路   王夫人蹙眉端坐了,捻动佛珠不曾言语。她本心因着贾珠之死、又得了幼子宝玉,便极为不喜儿媳妇李纨,连带孙儿贾兰都不受其待见。   那拐着弯儿的李惟俭,自然也不受王夫人待见。是以李惟俭入荣国府这许多时日,竟只见过王夫人一遭。   王夫人原想着那俭哥儿不过是进京赶考的酸秀才,考的还是劳什子实学,便是中了举人来日也是与匠人厮混在一处的腌臜小吏罢了。不曾想,这俭哥儿莫名其妙就发迹了!   水务公司一成的股子,每岁十几、二十万两的银钱,可比宁荣二府合在一处岁入还多了几番。   王夫人本心不想与李纨,乃至李家在攀扯上干系,奈何府中人口滋生,岁入不曾增多,开销却愈发靡费。正月里王熙凤短借了一笔银钱,王夫人识得其中厚利,便鼓动着侄女儿王熙凤放债增收。   原本王熙凤已动了心思,奈何那倪二却偏生在此时坏了事!寻不着靠谱的人手,放债一事暂且搁置,这荣国府的开销可搁置不得。月许光景,姑侄两个也不知磋商了几回,始终寻不见法子。   而后如今忽而就听得那俭哥儿发迹了!   强忍着心中厌恶,王夫人思量半晌才道:“此事我不好出头儿,若是出了头儿倒像是咱们家仗着辈分欺负人,你私下里寻了珠哥儿媳妇儿,再与那俭哥儿好生商量一番,成与不成都得顾念着亲戚情分。”   王熙凤应了,心中微寒。她如今管着家,得罪人的话儿都是出自她口,实则掌家的乃是王夫人,她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她又是个要强的,这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习惯了周遭点头哈腰、谄媚阿谀的,又哪里忍得了来日一身空,任凭府里的仆役、婆子背后说嘴?   王夫人一推干净,王熙凤辞别了,回程路上便只能暗自盘算。这会子她心中暗自庆幸,幸好素日里明面儿上不曾得罪了大嫂子,否则这一遭倒是不好开口了。   过得穿堂,随在一旁的平儿低声道:“奶奶,我瞧那俭四爷外圆内方,不是个好相与的。奶奶须得好商好量,切莫闹到后来伤了亲戚情分。”   “嗯?”王熙凤顿足,随即缓步前行,说道:“是了,你倒是见过俭兄弟两回。你且说说,俭兄弟到底怎么个品性?”   “这却不好说啦——”平儿思忖道:“瞧着和颜悦色的,偏生一双眼睛极有神采。私下里那些婆子都说俭四爷的好话儿,我打听了一遭,却是俭四爷身边儿的丫鬟红玉,不拘是取饭食还是旁的物件,隔三差五的总会给管事儿的塞几钱银子。”   王熙凤怔了怔,忽而怒从心头起:“姓李的这是坏了规矩!素日里那些下人、婆子就极没规矩,从他那儿得了好处,倘若旁的主子来日驱使,是不是也得舍些银钱?”   平儿好一阵无语,欲言又止,终究说道:“奶奶忘了,前些时日您吩咐过的……我估量着,俭四爷也是无奈。”顿了顿,又道:“姨太太身边儿的同喜、同贵,舍的银钱比那红玉还多呢。”   王熙凤气哼哼道:“回头禀明了太太,总要整治整治这般不知本分的婆子才是!伱继续说。”   “是,”平儿应了,又道:“俭四爷小事儿浑不在意,可遇上大事儿……奶奶想着姨太太家的薛大爷,还有东府那两位,可得了好儿?”   王熙凤脚步一顿,待再行将起来,却是半晌没言语。是啊,此事便能瞧出来李惟俭是个不好相与的,须得好生商量才是。   ………………………………   一连三日,李惟俭早出晚归。他先是又见了忠勇王一遭,解释了一些水务公司要点,随即请忠勇王批准其参观内府各类工坊。   李惟俭早得了功名,此番又是献策有功,忠勇王自无不可,还打发了个主事陪同,引着李惟俭上上下下将内府工坊参观了个遍。   参观过后,李惟俭心中大略有了数,此时大顺不缺顶尖匠人,那工坊与后世工厂相去甚远,更像是手工作坊。旁的不说,单是那笨重的镗床,须得四匹健壮骡子推动磨盘,磨盘又连着曲轴连杆,以此驱动镗床。   镗床的刀头是淬火、碳化处理的高碳钢,钻膛的火炮更是内里熟铁、外边灰口铁,非如此别想钻出火炮膛口来。   李惟俭暗自思量,此时大顺的金属冶金工艺只怕已然稍稍落后于西夷,倒是金属处理工艺大差不差。   因是他心中大略有了底气,须得先行造出来能提供稳定动力的蒸汽机,由此方能进一步推动技术革命。   这日李惟俭与严奉桢又去了一趟外城武备院,前一回二人丢下图样子,陈主事不好估算,只说三日后报价。   吴兆松已然调任户部,这会子武备院尚且没调来新的郎中,是以二人是径直与那陈主事打的交道。   严奉桢拉膛线的床子还好说,这是为国为民,内府包办了一切费用。只待造出来验证之后,便有严奉桢的好处。   倒是李惟俭那双胀蒸汽机,陈主事思来想去最后报了个天价。   “四百两?太黑了!拦路抢劫也就这价码吧?”严奉桢一听就疯了。四百两啊,他一年的月钱加一起都没这么多。   那陈主事老神在在说道:“李公子这机器全是黄铜造的,这般尺寸抛费自然不少。再有,一切物件儿依着李公子提供的尺寸,须得重新开模。下官盘算了一番,怎也要二十个匠人花费两月之久。”   “那也——”   李惟俭拦下气急败坏的严奉桢,笑吟吟说道:“银钱不是问题,只一条,必须造好,不惜工本。”   陈主事那木讷的脸上略略露出一丝笑意:“李公子这般说了,下官定然尽心。只是,这造定然是能造出来的,能不能运行下官可就管不得了。”   “无妨,造好了打发人来告知我一声,到时我亲自来组装。”   陈主事拱手道:“李公子爽利,另有一桩事下官须得有言在先。此番抛费颇大,须得先付半数银钱做定金。”   “好说好说。”李惟俭甩手就拍过去二百两银票。   一旁的严奉桢直看得眼热不已,呲牙道:“复生真真儿发迹了啊。”   李惟俭大笑两声:“不差钱,造就是了。今儿正好,我请景文兄吃酒,地方随便挑。”   “还算复生够义气——”话锋一转,严奉桢忽而扭捏起来:“——我听闻锦香院的酒菜颇有特色。”   李惟俭眨眨眼,心中暗忖,这锦香院怎地听着这般耳熟?是了,好似多日前薛蟠那厮就邀着自己同去锦香院来着。   他顿时揶揄乜斜看将过去,直把严奉桢看了个面红耳赤:“额……其实柳泉居也行。”   李惟俭笑了笑:“就锦香院,不过须得改日再说了。方才才想起来,今日须得早早回家一趟。”   严奉桢连连颔首应下。他家教森严,每月的月例银子大多抛费在了实学造物上,这刚开了荤,听得有人提起锦香院的妙处,便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来。   二人不再赘言,不到午时便往回返。路上严奉桢却说,其父严希尧严谨其步入官场,且私下朝今上讨了恩旨,倘若此番严奉桢立有寸功,请封虚爵便是了。   李惟俭暗忖,严希尧这老狐狸果然是个人精!这是瞧出来严奉桢不擅官场交际,这才阻了其仕途,转而谋求转型勋贵,以保来日富贵。   严奉桢腹诽了两句,忽而说道:“复生可曾听说了,陈督宪已过了黄河,不日便要进京。听闻圣人连番下中旨催促,偏生咱们这位陈督宪走的不急不缓。啧啧,算算这路上足足抛费了三月有余。”   陈宏谋要进京了?   严奉桢又道:“复生来日攀上了陈督宪……不,是陈相,前程定然不可限量。真真儿是让人艳羡啊。”   “哈?”李惟俭笑着看向其,说道:“我为何偏要攀上陈相?”   严奉桢纳罕道:“复生这般实学底子,又擅实务,不走陈相门路,如何一展抱负?”   李惟俭只笑着摇头:“景文兄想多了。”   攀附陈宏谋?那是自寻死路啊。   陈宏谋是谁?说白了就是圣人手中最犀利的一把刀,用来将这天下重新分割。所谓变法,历朝历代不过是利益重新划分,阻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般活计最是凶险。   且看王安石、张居正,历朝历代变法者可有好下场?李惟俭这会子兴冲冲攀附过去,或许有十几年风光,可只待陈宏谋倒台,他就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其后反攻倒算,李惟俭这般身子骨如何承受的住?   再者说,他李惟俭走的路子与陈宏谋可不同啊。一个是重新切蛋糕,一个是做大蛋糕,搅在一处只怕不美。   如今朝中变法尚不曾开启,却粗略分作了新旧二党。新党实则可称为帝党,旧党则代表着广泛的士绅、勋贵利益。   李惟俭推动工业革命,受益者绝非是寻常百姓,首当其冲受益的是这些勋贵、士绅!因是,他李惟俭又怎么可能却站到这些人的对立面儿?   当然了,圣人恼恨这些勋贵,李惟俭不与其沾染就是了,但那些士绅却是可以交好的。   亏得前些时日吴兆松点破了三条上进之路,错非如此李惟俭还在纠结于如何在变法中左右摇摆。此番却是不用了,只消钻进内务府,偷偷不断造机器,受益的士绅自然会自发推动工业进程。   同车的严奉桢却是不信:“复生这般说,怕是没门路吧?呵,且看来日复生走不走陈相的门路就是了。”   李惟俭笑吟吟道:“不若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   “我输了,连请景文兄一个月酒席,地方随便挑。”   “好啊。”   “别急,景文兄若是输了,只消仨月不得同房就好。”   “你——”严奉桢暴跳如雷:“李复生你这厮不当人啊!”   “赌不赌?”   严奉桢咬咬牙,恨声道:“赌了!”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想着坑了严奉桢一回,也算是父债子偿了。   这日先行送了严奉桢,李惟俭这才回返自家小院儿。他这般急着回来,是因着昨儿就打发红玉请了大姐姐李纨今日来小院儿吃酒。   一则多日不见,二则他在内府过了一分股子挂在了李纨名下,算是略略报答李纨此前看顾之恩。   大姐姐也不知如何想的,月例银子明明与贾母相同,又有些田产贴补,却偏偏节衣缩食的。想来得了这一分股子,大姐姐李纨往后再无需这般节俭了吧?   先进角门交还了马车,李惟俭与吴海平过夹道到得小院儿门前,吴海平这才将身上的褡裢交给李惟俭,内中是兑的二百两银稞子。   嘱咐了两句吴海平明早到前院儿听差,李惟俭提着褡裢入内,红玉便早早迎了上来。   “四爷,哟,这是提的什么?”她赶忙过来去接。   二百两银子折算起来十二斤有奇,李惟俭故意使坏不曾点破,径直递给红玉,红玉入手便是一沉:“瞎,怎地这般沉?”   李惟俭促狭道:“刚兑的二百两银子,留着家中开销的,去拿了给晴雯收着去。”   “哎。”红玉面上一喜,连忙快行几步先行进了屋里。   白花花的银稞子自褡裢里倾倒出来,顿时铺满了小半桌案。香菱过来伺候着李惟俭擦洗,其余几个丫鬟守着银稞子全都笑逐颜开。   那晴雯一边厢将银稞子收拢进匣子里,一边厢笑着说道:“前儿还说这银子不堪花用呢,今儿四爷就拿回来二百两,算算足够两、三个月嚼裹了呢。”   李惟俭大马金刀落座,琇莹赶忙奉了温茶,他拨弄盖碗品了一口说道:“可曾跟厨房打过招呼了?”   红玉就道:“四爷放心就是,早跟柳嫂子招呼过了。舍了一两银钱,那柳嫂子没口子的应承,说保准儿今儿的酒宴合四爷的心意。”   “那就好。”   说话间就到了申时,外间素云叫门,红玉迎将出来,喜滋滋回报:“四爷,大奶奶带着哥儿来了。”   二更求追读~最近大家好像都在养书,追读往下掉了。求追读求追读~拜谢拜谢。承诺上架当天十更~ 第53章 备酒宴李纨心生异样 欲还愿邢氏迎春   齐访   李惟俭一身月白春衫迎将出去,遥遥便见李纨领着贾兰进得门来。   多日不见,大姐姐李纨一身浅兰色竹布褙子,月白色立领小袄,同色布裙,除却头上几支珠钗、绢花,素净的让人怜惜。   李惟俭笑着上前招呼过,引着李纨与贾兰进得屋中。这会子时辰尚早,李惟俭便打发红玉、琇莹、香菱三个丫鬟去到厨房里催着上菜。   晴雯伺候着上了茶水,李惟俭便笑着说道:“来京师一晃儿月余光景,我想着一直不曾与大姐姐好好说过话儿,便干脆置办了酒宴。今儿咱们姐弟好生说说话儿。”   兰哥儿年岁还小,早被丫鬟、婆子领到一旁耍顽,李纨噙着笑意道:“自家人何必这般外道?那厨房也是惯会捧高踩低的,俭哥儿交际抛费不菲,总要节省一下才是。”   “哈,”李惟俭说道:“大姐姐确是错了,岂不闻府中早就传遍了,说我李惟俭早已发迹?”   李纨肃容,连忙问道:“正要问俭哥儿呢,这两日里传得风风火火,都说俭哥儿发迹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说来话长……”李惟俭当下便将这月余谋划一一说将出来。   李纨凝神倾听,先听得李惟俭抛费大笔银钱又是造水泵又是打井的,不由得有些暗暗担忧;跟着又听得打出甜水来,得圣人垂青,生生划拨了一成股子,李纨不由得神清气爽。   老话儿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刻下李纨看向李惟俭,目光中颇有些欣慰与欣赏。   李惟俭顿时被看得老大不自在,别扭道:“大姐姐为何这般看我?”   李纨笑着道:“自家兄弟出息了,我还不能看看了?”   李惟俭好一阵无语,思量了下,干脆自怀中掏出文契轻轻推到了李纨面前。   “大姐姐且看。”   “这是——”李纨拿起来仔细瞧过,顿时面色凝重起来:“——俭哥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股子我不能要!”   “别急,”李惟俭道:“——这股子是给兰哥儿的,大姐姐不过是暂时代为掌管。我这做舅舅的,总得给兰哥儿置办些家业。”   “那也太多了——”   李惟俭打断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大姐姐又何必在意?再说这不过是一分股子,我手中可还剩下九分呢。不冲旁的,只冲着当日大姐姐衣不解带的照料,我送些股子给兰哥儿怎么了?”   “这——”李纨轻咬下唇,犹疑不已。   自贾珠过世,李纨院儿中的人或死、或散,婆婆王夫人每每冷脸相对。错非老太太可怜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这日子只怕愈发艰难。   李纨虽性子绵软,却是个聪慧的。朝中局势虽一知半解,可看荣国府内情却知,这会子只怕是要盛极而衰了。   都道富贵传家三世而亡,如今贾家已过四世,这天下岂有久盛不衰之理?   因此李纨便悄然积攒家业,为着自己,也为着兰哥儿,能在来日大厦将倾之际有些银钱防身。   素日里,李纨极为节俭,迎来送往也不过捡着便宜、有寓意的。待李惟俭入京师,李纨态度自是不同。   养在身边儿一年,她可是拿李惟俭当自家亲弟弟看的。因是这才极为大方,当日就送来了二百两银钱。   此事传将出去,那王熙凤很是说了一番怪话,只道李纨远近有别,从未将自己当贾家人。   李纨听过了也不在意,左右她与王熙凤不过是点头之交。   不曾料想,月余光景俭哥儿竟折腾出这般家业来!   如今更是将一分股子平白奉送。说的好听是给兰哥儿的,可李纨心中哪里不知,这分明是李惟俭知恩图报之举?   这份家业李纨自然想要,可思忖了下还是要拒绝。   “俭哥儿——”她将契书又推回来。   不待其开口说后续,李惟俭起身身子前倾,探手越过桌案推在契书上,因着面上急切,竟将那文书径直塞在了李纨手中。   “大姐姐,你再推却可就是不拿我当亲弟弟了。大姐姐莫非要我跪下来求你不成?”   一双灼热的手紧紧握住其双手,李纨心下动容,不禁红了眼圈儿,叹息着连连颔首:“好,好,我收下就是了。俭哥儿……真真儿是出息了啊。”   李惟俭见其不再推拒,这才面上露出笑容。忽觉急切间握住了李纨的双手,心下稍稍异样,随即面不改色笑着收了双手,说道:“这才对。一家人就莫说两家话。我看兰哥儿是个伶俐的,说不得来日金榜题名,我这当舅舅的还要指望兰哥儿提携呢。”   李纨又是颔首,起身道:“带兰哥儿来。”   奶婆子赶忙将贾兰领了过来,李纨红着眼圈训道:“兰儿,日后好生孝顺你舅舅,若有忤逆,我这当娘的可不容伱!”   李惟俭哭笑不得:“大姐姐这是作甚?兰哥儿才多大?”随即又冲奶婆子道:“莫要吓着兰哥儿,快带下去耍顽罢。”   待重新落座,李惟俭说起了闲话,李纨收拾了心绪,不由得感慨万千。   自贾珠过世,李家不过派了兄长过来吊唁一番,此后母亲偶有家书,除此之外再无联系。她上头两位兄长都是先前的原配夫人所出,年岁差的有些多,与她素日也不亲近。   万万不曾想到,当日闺阁里一时心善,结果就得了这俭哥儿的好儿!   这会子李惟俭房中几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算算不过八样菜肴,却胜在精巧。除去金陵风味,竟还有韭黄、蒜薹、小白菜、黄瓜这般鲜嫩的新鲜温泉菜,可见李惟俭是下了心思的。   李纨一问,李惟俭就笑着道,是昨儿下晌见有卖温泉菜的,干脆买了半车回来。除去置办了这一桌,其余的算是给各房的添菜了。   “俭哥儿真是有心了。”李纨没口子的赞着。   几样菜肴逐个试过,因着心绪极佳,她还喝了几盅桂花稠酒。也是因此之故,那槁木死灰般的面色便逐渐红润起来。   席间看着李惟俭侃侃而谈,李纨只噙着笑听了,时而附和一嘴。心中却开始胡乱思忖。当日俭哥儿不过刚到自己腰间,不想一晃儿就这般大了。生得芝兰玉树,只怕再过二年就要高自己一头了。   到那会子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家的姑娘……她忽而心生不舍,想着若是俭哥儿成了家,只怕再没这般把酒对饮的时候了吧?   这一场酒宴,自申时足足吃到了酉正时分。   李纨恍然过来瞥见外间天色已暗,这才恋恋不舍地带着贾兰告辞而去。   许是贪了杯,这会子的李惟俭有些恣意。待送过了李纨,回返屋中便招呼道:“方才光顾着吃酒了,这菜却没怎么动,你们都来,陪老爷我一起喝几杯。”   晴雯眼中最是不在意主子、奴才,嬉笑着就凑过来坐了,说道:“四爷不说过后儿我也要尝尝的,这新鲜的叶子菜瞧着就喜人。”   琇莹紧随其后,大咧咧坐坐了,瞧着那烤鸭口水直流:“这府中菜太过温吞,我可是好些时日没吃过烤鸭了。”她性子纯粹,既然李惟俭发话了,听着就是。   反倒是香菱与红玉顾虑重重。香菱偏生是个呆的,欲言又止;红玉只得笑道:“四爷怕是喝多了,哪儿有丫鬟跟主子坐一席的,坏了规矩。”   “今儿就破例了,下不为例。”李惟俭浑不在意说道。   听他这般说了,红玉不好再说旁的,只得扯着香菱入了席。   几个丫鬟尝尝青菜,觉着极为爽口,再喝了稠酒,酸酸甜甜也极对味儿。晴雯方才听了好半晌,这会子就问道:“四爷,都说你发迹了,到底赚了多少银钱啊?”   “不好说。”   “怎地还不好说?”   李惟俭笑吟吟道:“又没转手出去,自然就不好说。”   晴雯忖度道:“那……能有几千两?我瞧大奶奶方才变了脸色,只怕是有几千两吧?”   “嗯,差不多,你再往高了猜猜。”   “几万两?”晴雯顿时变了脸色,随即雀跃道:“那可是真真儿发迹了呢。”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将起来,唯独香菱呆呆的,只时不时偷瞥向李惟俭,目光中满是崇敬。   李惟俭端着酒杯靠坐在椅子上,只笑吟吟的看着,也不发话。刻下只觉得这般岁月静好,只盼着能长长久久。   今日恣意一回,来日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万万不可翘起尾巴骄傲了,更不能懈怠了。须知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他如今有圣人青眼在,这般小儿闹市持金才不会引得四方权贵觊觎。只是这青眼也是有时效的,过上一二年圣人淡忘了,到那会子若没强大起来,只怕猫儿狗儿的都敢扑上来撕咬一口。   李惟俭因是叹息一声,嘟囔道:“还是得上进啊。”   晴雯离得近听到了,扭头笑着打趣道:“四爷快歇歇吧,这东西二府都算上,哪个比得了四爷上进?四爷还小呢,可得仔细了身子骨。”   红玉也道:“是呢,四爷如今不缺银钱了,总要多用用功读书才是。这都眼看三月了,八月就是秋闱,没多少时日准备了呢。”   憨丫头琇莹啃着鸭腿含糊道:“共计以谆能种!”   几个丫鬟看过去,顿时乐不可支,齐齐笑叱道:“好歹吞了再说话!仔细再噎着了!”   ………………………………   隔天已是三月初一。   李惟俭到底年岁还小,昨儿饮了不少稠酒,今儿起得就有些晚。他想着奔走月余,如今倒也能偷偷懒?因是便生了惫懒之心。   随即叫过琇莹,让其去知会吴海平不用再等,这才施施然任凭晴雯、香菱伺候着穿了衣裳。   懒洋洋刚用过早饭,正寻思着要做些什么,便有婆子过来知会,说是大太太邢夫人过会子要来登门拜访。   李惟俭心中腻歪,情知大老爷、大太太这两口子乃是真真儿的一对儿蠢货,心中极不乐意与其打交道,可总不好拒之门外。   因是连忙吩咐几个丫鬟拾掇了,又换了身青衫,略等了片刻,听得红玉报知大太太来了,这才施施然迎出门去。   方才到得院儿中,便见几个丫鬟、婆子簇着一半老徐娘与二姑娘迎春行了进来。(注一)   李惟俭赶忙上前见礼。一番寒暄,邢夫人上下打量一眼就道:“俭哥儿果然生得风流,无怪大老爷见过了就没口子的夸赞。”   贾赦会夸他?这鬼话谁爱信谁信去。只怕大老爷贾赦浑没将他李惟俭当回事儿,这会子早就忘了当日那一嘴将他给得罪了吧?   这点儿小仇怨,李惟俭只会记在心里,待来日若再有旁的,那就怪不得他李惟俭使手段了。   因是他笑着谦逊道:“大老爷谬赞了,大太太……二姑娘快请屋里说话。”   一行人进得屋中,丫鬟奉了香茗,二姑娘迎春只在一旁羞着脸儿、垂着螓首陪坐了,一双手绞着帕子,恨不得将那帕子绞出水儿来;邢夫人只没口子的说着奉承话儿。   先说李惟俭生的好,又说有才学,跟着再说本事大。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奈何邢夫人拍马屁的本事实在糟糕,亏得李惟俭有涵养,否则定然用脚指头抠出个地窖来不可。   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临了这位大太太才道:“俭哥儿,我此番来寻你,实则是有事相求啊。”   李惟俭道:“大太太客气了,有事儿尽管吩咐就是,能办的我一定办。”   邢夫人娇笑道:“我就知俭哥儿是个热心肠的。是这么回事儿,腊月里大老爷染了病,就打发人去水月庵上香许了愿,结果也是真真儿灵验,年前就大好了。   原想着正月里去还愿,奈何拖拖拉拉事情太多,就耽搁了下来。如今这眼瞅着都要清明了,大老爷又才想起来,就打发我跟二姑娘替他去还愿。可是不巧,东府的两位都伤了,琏哥儿这几日又忙着。   实在求不到护送的人,思来想去,只好求到俭哥儿这儿了。俭哥儿,不知你明儿可得空?”   说罢,邢夫人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迎春:“二姑娘,为着大老爷还愿,你也求求俭哥儿啊。”   迎春羞怯着抬起头,迎上李惟俭一双锐利的眸子,顿时又垂下来,细声细气道:“俭兄弟……我……你……”   其身后的司棋耐不住,灼灼地看向李惟俭,说道:“俭四爷,我们姑娘都开口了,您若得闲不妨就走一遭吧。”   注一:根据邢德全所说,以及贾赦在迎春母亲死后才生出不生育念头,大略推算了下。按照邢夫人十八出嫁计算,迎春此时十四,因此她不太可能超过三十二岁,这里取最大数。 第54章 水月庵   李惟俭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心中暗忖,邢夫人这般热切,怕是将自己当做了孙绍祖吧?   只是古怪,司棋为何也这般热切?   他有心开口婉拒,对上迎春那欲语还休的期盼目光,忽而便是心中动容。他这人好的有限,坏的也不算彻底,想着二姑娘迎春被亲爹卖了,不过一载便被孙绍祖活生生虐死,心下就生出几分怜悯。   思忖了下,李惟俭还是点头笑道:“既这般说了,我再推拒可就是我的不是了。也好,那明日我便鞍前马后的跑跑腿。大太太,只是我年岁小,这前后若有不周全的,还请见谅。”   那邢夫人没口子的笑道:“瞧俭哥儿这话儿说的,这府里上下谁不知俭哥儿是个周全的?俭哥儿且放心,便是出了些差漏,我……与二姑娘心里啊,只也念着你的好儿。”   说着,邢夫人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准备着。二姑娘这会子没事儿,不若留下来与俭哥儿说说话儿?俭哥儿坐着吧,我走啦。”   李惟俭哪敢失了礼数?当即起身将邢夫人送出院儿外,回身便见二姑娘愈发局促不安,几次三番要起身,又被身后的贴身大丫鬟司棋按住。   贾府四春,大姑娘元春入宫为女史且不说,余下三春里,二姑娘迎春最为不起眼。性子绵软、逆来顺受,其余一切平平常常,不见半点出众的。也是因着这般,最后才惨死在那孙绍祖手中。   李惟俭重新落座,思量着与迎春说了几句话,奈何二木头实在是个腼腆的,问一句应一嘴,直把李惟俭弄得不知如何再说下去。   此时司棋就道:“我家二姑娘素日里喜欢下棋,四爷可会下棋?”   李惟俭笑着摇了摇头:“会的不多。”   “可惜了,四爷若是会,倒正好儿跟二姑娘下下棋。”顿了顿,司棋就又道:“对了,四爷可还有文稿?早前儿四爷送了那诗笺,我们二姑娘一直留着呢,素日里得空就会瞧上两眼。”   “司棋,别,别浑说。”迎春羞得满面通红,这会子已然是急了。   那司棋却浑不在意道:“姑娘,我又不曾浑说,可是瞧的真真儿的呢。”此言一出,顿时噎得迎春不知如何还嘴。司棋便说道:“四爷,近来可作了旁的诗词?”   李惟俭摇摇头,笑道:“近来不得空,不过倒是有一些话本儿旧作。”说着,他起身行进书房里,没一会子便拿回一迭草草装订了的纸稿来,轻轻放在迎春面前:“二姐姐且瞧瞧,这话本是我在茅山上实在无趣,私下里胡乱写来的。”   “嗯。”迎春应了一声,接过文稿,拿在手中却半晌不曾翻看。   一旁司棋瞧着心急,悄然在背后推了推迎春,奈何二木头就是无动于衷。过得半晌,迎春终于鼓足勇气起身道:“不好再搅扰俭哥儿了,我,我先回去了。”   “那我送送二姐姐。”   李惟俭将迎春送出院儿外,回返正房里,晴雯又是提了几嘴,这且按下不提。且说二姑娘迎春与司棋等丫鬟上得夹道,司棋眼见四下无人,禁不住嗔道:“二姑娘方才为何一声不吭?好好的机会,就让二姑娘平白浪费了。”   “我能说什么?”迎春偏着头,面上的晕红还不曾散去,道:“不过见了三、两回,你也知我说话也不是那般伶俐的。”   司棋心下着急,有些生气道:“左右都是姑娘的事儿,倒显得我处处冲在前头了。俭四爷过后儿不知怎么想我呢。不是我多嘴,为了来日,姑娘好歹也要上些心才是。”   迎春闷声应了:“我省得了。”   司棋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迎春将书稿捧在怀中,绕过夹道进得东跨院,不片刻便回了自己屋子。   几个丫鬟自去忙碌,迎春刻下心中总算稍定,便展开书稿瞥了一眼,但见开篇一行大字写了书名:射雕英雄传。   怪哉,这是讲什么的话本儿?   翻开第一回目,只看了一段迎春便暗暗蹙眉,文辞粗陋也就罢了,字迹里总有缺胳膊少腿的简字,其上涂改还颇多。可想着是李惟俭所书,她便耐下性子读了下去,继而便不知何时沉浸其中。   这一日二姑娘迎春手不释卷,只在饭点时才会仓促吃上几口,转头又捧着书稿往下观瞧。这书稿看着厚实,用的又是铅笔写的蝇头小楷,奈何再厚实也不过写了不足二十回。   她方才看过郭靖遇了老顽童周伯通,待再往下翻,却是倒了底页。此时屋里业已掌灯,二姑娘迎春便手托香腮怔怔出神,这会子尚在思量着郭靖、黄蓉会不会最后在一起。   她性子绵软,由是极为艳羡书中古灵精怪又极为大胆的黄蓉,想着若是自己也是这般的性儿,如今又哪里会处处为难?随即又思忖起来,那郭靖呆呆傻傻的,与俭哥儿全然不似。思来想去,反倒是那杨康与俭哥儿相类。   想到此节,迎春顿时暗啐一口,只道自己有口无心。那杨康是个坏种,又怎能与俭哥儿做比?   俭哥儿是个胸有丘壑、腹有锦绣的,也唯有这般的人儿才会写出如此精彩的话本吧?自己这般样样不出挑的,只怕是配不上他。   这一夜迎春辗转反侧,患得患失,待到早间,便熬出了黑眼圈,惹得几个丫鬟好一通说嘴,还是司棋亲手为其扑了粉,这才略略遮掩了。   司棋便打趣道:“也不知俭四爷写了什么话本儿,让姑娘连觉都不曾睡个囫囵的,今儿回来我也瞧瞧?”   迎春有心拒绝,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闷声应下,心下就有几分不悦。那话本儿可是俭哥儿给她瞧的,怎能让司棋瞧了去?   东北上小院儿。   一早儿起来,值夜的晴雯便如往常那般先是伺候着李惟俭穿戴齐整,随即自行忙碌起来。过了一会子,却见小院儿里只有李惟俭在呼喝着操练,偏生不见了那琇莹。   足足到得早点前,西厢的房门这才推开,红玉揉着惺忪睡眼连连道恼,随即忙不迭的去取了早点回来。   昨儿二姑娘迎春一走,红玉心下好奇,便多问了几嘴。李惟俭便自书房里又取了厚厚一本书稿来。   到得夜里,红玉、香菱、琇莹三个丫头凑在一处,左右没旁的事儿,便央着香菱读那话本儿。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足足熬光了两根蜡烛,到得后半夜三个丫鬟这才困倦睡去,因是这一早便起得迟了。   晴雯那刀子嘴数落了两句,红玉也不理会她,只朝着李惟俭道:“都怪四爷的话本儿好看,听着听着就忘了时辰。今儿晚上说什么也不能再读了,不然明儿一早又要起不来。四爷,这话本儿是您几时写的?”   李惟俭吃着早点笑道:“当初在茅山上无趣得紧,干脆腾出功夫来胡乱写了些话本儿。不过是游戏之作,你瞧个热闹就好。”   实则他当日想的是有备无患,倘若修仙不成,好歹写几个话本儿也能兑换银钱。因是便将那射雕三部曲与天龙八部一遭写了出来——赚钱嘛,不寒碜。   只是后来见圣人重实学,李惟俭这才改了心思,四下钻营着弄了个秀才,又赶赴京师,只待八月秋闱。   红玉就笑道:“可不是游戏之作呢,内中写的极精彩。就是香菱说须得润色一番才好付梓,说不得来日四爷也成了话本儿大家呢。”   “哈哈哈——”李惟俭听得心花怒放,笑着说道:“——我就当伱说的是真话了。会说话以后多说些,老爷我爱听。”   红玉嗔道:“四爷真是的,我又何曾当着四爷的面儿说过假话?”   此时晴雯瞥将过来,挂了脸子,有些不悦。李惟俭瞥见了,就说道:“你每日多认几个字,有个二三年那话本儿你自己就能读了,不用着急。”   晴雯顿时心中熨帖,嘴上却道:“瞧四爷说的,我又没说要听那话本子。都快些拾掇吧,一会子还要出门儿呢,可不好劳大太太、二姑娘久等了。”   昨日李惟俭思量一番,那水月庵恰好在城外,前些时日他允诺过要带着几个丫鬟踏青,莫不如趁此机会一遭去了。因是便与几个丫鬟说了,惹的丫鬟们好一阵雀跃。   好一通忙乱,带了路上吃的、喝的、用的,待辰时前,李惟俭这才带着几个丫鬟去到了前院儿。   吴海平得了吩咐,早早准备了马车。邢夫人与二姑娘迎春共乘一辆朱油车,另有两辆马车供丫鬟们乘坐,这莺莺燕燕的挤在一处,挨着这个、碰着那个,顿时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   邢夫人打发婆子呵斥了一阵,这才肃静下来。李惟俭骑了狮子玉,与几个仆役打马走在前头,这队伍才浩浩荡荡朝着城外开进。   随行仆役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切打点自有其主张,李惟俭不过是凑数般拿个主意,实则有他没他一个样儿。   队伍出得内城,又转向西出了外城,沿着官道一路前行。此时嫩草破土、柳树抽芽,春风和煦、拂面不寒,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内宅里的妇人少有出门儿的机会,于是后方几辆朱油车的窗帘便一直挑开着,每个窗口总会交错着几张面孔,叽叽喳喳说着外间的景色。   那水月庵距离不远不近,便在那西山左近。队伍一路前行,临近午时总算到了地方。   早有小厮上前叫门,一众姑子便早早迎将出来,将邢夫人、迎春等迎进了庵堂内。   李惟俭心知庵堂不容男客,干脆便留在外间与一干仆役说嘴。   正说话儿间,忽见一吊儿郎当男子自庵堂内神色自若地行将出来,随即唤了小厮,打马便走。   李惟俭顿时一怔,奇道:“这庵堂还容男客入内?”   有小厮嗤笑一声,说道:“俭四爷这就不知了,庵堂寻常只是不容男客过夜。嘿嘿,不过这水月庵嘛,银子使足了过夜也使得的。”   好家伙!李惟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忖,看来这水月庵可不是个清净之地啊。   他倒是知晓,这世间有一种庵堂极不正经,名为庵堂,实为半掩门子的销金窝。据说泰山脚下的姑子极为出色,是以世间盛传。不想这京师脚下也会有这般藏污纳垢之地。   转念一想,这水月庵的住持老尼来日可是做了回掮客的,这才有了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若是守清规戒律的,又怎会去充掮客?   李惟俭瞧着远去的那人,笑问:“这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竟跑这里寻花问柳来了。”   那小厮就道:“小的倒是认得,此人乃是长安太守小舅子李衙内,仗着长安太守的势,素日惯会惹是生非。不过俭四爷也不用理他,咱们这样的人家,随便抬出来个管事儿的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正说话间,身后忽而有人唤了李惟俭。   李惟俭赶忙回身行了几步到得庵堂门前,那婆子上下打量了李惟俭几眼,就笑着说道:“俭哥儿何必在外间晒着?大太太发话了,请俭哥儿进里间歇歇脚呢。”   这婆子却是眼生的紧,李惟俭也不理会婆子言辞间的无礼,随着其进得庵堂里,略略扫听才知,此人乃是邢夫人身边儿的婆子,名王善保家的。其外孙女便是迎春身边儿的大丫鬟司棋。   李惟俭心中古怪,总觉着这婆子上下打量自己,更像是娘家人看新姑爷?   进得一方静室,便有小尼姑奉上了茶水。李惟俭略略坐了会子,外间脚步声渐近,却是司棋引着二姑娘迎春来了。   迎春面上羞赧一如昨日,司棋就笑着说道:“大太太寻了静虚师太解梦去了,我带着姑娘来此歇歇脚。”   李惟俭起身与迎春见过礼,彼此落座了,那司棋又道:“姑娘,你昨儿不是还说有许多话儿对俭四爷说嘛?怎地这会子见了真人又做起了闷葫芦?”   “我——”迎春瞥了李惟俭一眼,心中怦然得厉害,好一阵才道:“——你写的话本子我瞧了,极好呢。”   李惟俭笑道:“不过是游戏之作,二姐姐见笑了。”   迎春顿时连连摇头:“不是奉承话儿,就是极好呢。”与李惟俭略略对视,她又垂下螓首红了面颊。   李惟俭看在眼中,忽而心中划过一段话来: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   二姑娘迎春心里头……似乎有他。 第55章 门庭若市   闲话几句,说起话本儿来,二姑娘迎春心下羞怯稍褪,言辞逐渐流利起来。说了郭靖与黄蓉,又说了杨康与穆念慈,待到后来,她忽而想到,若做类比的话,怎地自己反倒像是那呆呆傻傻的郭靖?   只可惜自己样样不出众,也不曾得遇洪七公那般的师父。   二姑娘难得侃侃而谈起来,李惟俭便笑着偶尔应承,心下却在权衡着利弊。不过见了几回,要说生出爱慕之心那是扯淡,不过这心中的确有些怜惜二姑娘迎春。想着这般的人儿来日被那姓孙的畜生活活磋磨死,他李惟俭又哪里会眼睁睁的瞧着?   不过此时与之结成姻缘绝非好事。其父大老爷贾赦贪鄙好色,愚蠢无能,与之结亲纯纯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嗯,此事须得过后细细思量才是。   过得半晌,迎春说过了话本儿,复又拘谨起来。好半晌才道:“俭哥儿怎地不说话儿?”   李惟俭回过神来笑道:“难得见二姐姐说了这般多,我便寻思着不好搅扰。”   迎春便道:“我素日也不是个会说话儿的,倒让俭哥儿笑话了。”   “哪里,方才二姐姐不是说的很好嘛?”顿了顿,李惟俭又道:“那话本儿是我在茅山仓促写作,当时年岁还小,这内中言辞粗鄙,错漏之处也颇多。我瞧二姐姐既然喜欢这话本儿,不若劳烦二姐姐润色润色?”   “啊?我,我不行的。”   司棋在一旁正笑吟吟的看着,闻言顿时接嘴道:“哪儿不行了?二姑娘也是跟着珠大奶奶读过书的,便是诗词也做的,润色话本儿怎地就不行了?”   “我……”   迎春羞赧着抬头瞥了李惟俭一眼,又飞快垂下螓首,只狠狠地绞着双手中的帕子。   李惟俭就道:“二姐姐不用当回事,左右是游戏之作,我又没想着付梓,权当打发时辰就好。”   听他这般说,迎春这才垂着头道:“那,那我便试一试。若润色的失了本意,俭兄弟莫要见怪。”   “自然不会,二姐姐宽心就是了。”   说话间又有小尼姑进来告知,说庵堂里准备了斋饭,请众人过去用饭。几人其起身离了静室,到得饭堂里略略用了斋饭。待邢夫人与静虚说过话儿,这才张罗着往回返。   路上李惟俭前后忙碌自是不提,那邢夫人上车便将二姑娘迎春扯到身旁,细细问了方才的过往。   迎春闷葫芦也似的一问一答,邢夫人心中不耐,干脆问了司棋。   司棋就笑着道:“大太太,我方才瞧着姑娘与俭四爷谈的极好呢。俭四爷还请姑娘帮着润色文稿,这一来一往的,说不得这事儿就成了。”   邢夫人顿时没口子的笑道:“好好好,成了就好。”目光转向娇羞不已的迎春,邢夫人语重心长道:“此番可是我求过了老爷,这才给你物色了一桩好姻缘。我也知你性子是个娴静的,可终身大事总要自己张罗张罗。俭哥儿既然与你谈的好,伱得了空儿便去寻俭哥儿说说话儿,过些时日大老爷再寻那俭哥儿点拨一番,此时不就成了?”   迎春低声道:“我一姑娘家的,总不好往俭哥儿那里跑。”   “怕什么?”邢夫人道:“老太太早就发了话儿,说俭哥儿的大伯李祭酒,本就与二老爷是通家之好,这又是亲戚,俭哥儿可不算外男,走动走动怎么了?谁要是背后说嘴,你尽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邢夫人这般说,迎春心中羞喜交加,最终只闷声应了。   ………………………………   却说这日王熙凤与李纨说过了话儿,便回到自家小院儿里。平儿便来禀报,先说了昨儿邢夫人与迎春造访李惟俭,结果邢夫人先走,那二姑娘迎春又盘桓了一盏茶光景才走。跟着又说今儿一早李惟俭随着邢夫人、迎春去了水月庵。   王熙凤便嗤笑了好半晌,口中虽不曾说出来,心里却极为瞧不上那便宜婆婆邢氏。此番行事,处处透着上赶着送庶女、换股子的殷切劲儿。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行事半点儿气度也没有!   思忖罢了,王熙凤原想着今儿便去下了帖子,待来日宴请李惟俭,也好说一说购置股子事宜。   亲姑姑王夫人袖手旁观,只将此事交在了王熙凤身上,她这两日寻机与李纨说了不少话儿,关系稍稍缓和了些,却也不用如邢夫人一般上赶着不是买卖。   好歹她此一遭为的是公中,不是为了私利,又哪里会摧眉折腰、舍了脸面去奉承李惟俭?   因是她便道:“无妨,待俭兄弟回来了,你再代我去下了帖子。”   平儿应下。   大宅门里没新鲜事儿,王熙凤能知晓,薛姨妈与宝钗自然也能知晓。   薛姨妈与宝钗本就打算着与人交好,是以极舍得银钱。这几日府中婆子说嘴,又是宝钗出面儿四下拉拢,舍了不少银钱,这才将那些风言风语压下。   因着二叔过世,薛蟠这会子已打点了行囊,只待来日下金陵奔丧。   薛姨妈与宝钗在屋中闲坐了,听得丫鬟说起此事,薛姨妈就纳罕道:“这素日从无过往,大太太怎地突然亲近起了俭哥儿?”   同喜就道:“太太,莫忘了二姑娘也一道去了呢。”   薛姨妈这才恍然:“莫非大太太是想撮合俭哥儿与二姑娘?”   她看向宝钗,却见宝钗面上无悲无喜。   薛姨妈思量着说道:“俭哥儿这般无父无母的,虽说养在李祭酒膝下,可到底差了一层。贾家这般家世,怎会点俭哥儿做女婿?怪哉。”   宝钗心中五味杂陈,却将那念想早已割舍了,只冷静道:“许是奔着俭四哥的那些股子吧?”   薛姨妈颔首:“是了,大老爷这般性子,倒是能做得出来。”   宝钗思量着说道:“妈妈,如今皇商底子过了户,咱们家总不好坐吃山空。”   “是呢,奈何蟠儿又是个不晓事的,每日家只知厮混。”   宝钗顺势便道:“依我看,那银子与其存在钱庄里,莫不如换成股子,好歹每岁都有出息。”   “你是说——”   宝钗说道:“俭四哥手中有水务公司一成股子,不若与其商量一番,不拘价码,兑了股子,如此也不怕那银子生了灰。”   所谓生灰不过是顽笑话,薛姨妈却知宝钗本意,这是怕银子放着被薛蟠给败了。   再者,薛家此番惹得王舅母、贾赦扑上来撕咬,这么大一笔银子存放着,只怕还会引来外人觊觎。与其如此,莫不如兑成旱涝保收的股子。   薛姨妈心动不已,转念想着先前恶了那李惟俭,便有些犹豫。思量半晌,又看向宝钗:“我的儿——”   宝钗便道:“妈妈,我寻机与俭四哥商量商量就是。再不成,只待那股子往外发售,咱家砸了银钱入手就是。”   薛姨妈连连点头,揽了宝钗入怀,只暗恨为何女儿这般聪明伶俐识大体,偏生儿子却是个浑的!若儿女互换了性情,薛家又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正待此时,同喜又进来禀报,说道:“太太、姑娘,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府里来了不少客,大老爷、老爷分别接待着呢。”   “哦?”薛姨妈心道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   看向女儿宝钗,宝钗细细问过来客,思量着道:“妈妈,只怕这些人是冲着俭四哥来的。”   “他?”薛姨妈讶然道:“俭哥儿不过是个秀才,哪里会招来这般多的贵客?”   宝钗笑道:“怕是还是为了那水务公司的股子啊。”   她心中暂且断了念想,可到底还盼着李惟俭好。只是略略惋惜,惋惜于李惟俭的家世,惋惜于薛家撑不到李惟俭成长为参天巨木。   时也,命也。   ………………………………   这一日,门子余六正缩在门房里与一众仆役浑说。   忽见宁荣街上行来一骑士,到得荣国府门前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而来。余六不敢怠慢,紧忙迎将上去。   三言两语一过,余六骇了一跳!此人却是南安郡王府的仆役,此番是来下帖子,说是过几日便来登门造访。   余六毕恭毕敬接了帖子,紧忙打发人往仪门里头送。   有小厮拿了帖子飞快送到仪门,婆子接过再转递平儿,过得半晌王熙凤这才拿了帖子紧忙去告知老太太。   贾母房中,老太太戴了老花镜看过帖子心中好一阵纳罕,言说道:“这不年不节的,南安太妃怎地这会子过府?”   王熙凤同样不解,说道:“许是寻老太太商量事儿?”   贾母缓缓颔首,说道:“帖子上说了,待过了清明便来造访。凤哥儿这几日仔细着,总不能失了咱们家体面。”   王熙凤笑着应下。   此时门房的余六又迎了一波贵客,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余六只扫了一眼便‘诶唷’一声,忙不迭的迎将上去。   帘栊挑开,五十许的虬髯身形自马车上踩凳而下。余六上前一揖到底,说道:“伯爷,您怎么来了?小的这就通禀一声,劳烦伯爷您稍待。”   来人乃是镇国公牛清之孙,一等伯牛继宗。便见牛继宗抚须笑道:“去告知恩侯兄一声儿,就说我老牛今儿做了恶客,不请自来啊。哈哈哈——”   “伯爷这话儿说的。”   余六陪着笑,紧忙打发人去通知大老爷贾赦。大老爷贾赦这会子正在东跨院儿里头厮混呢,听得婆子报知牛继宗来了,紧忙丢下那一千两银子的粉头儿,急匆匆换了衣裳迎将出来。   到得正门前,大老爷一声令下,中门大开。   两家都是国公府邸,相差仿佛,且如今人家牛继宗还袭着一等伯的爵位,正经是响当当的贵客。   吱呀呀声中,中门大开,贾赦昂首阔步迎将出来,遥遥拱手:“牛兄,怎地这会子来了?”   “自然是找恩侯兄有事相商啊。”   大老爷贾赦就笑道:“你我两家还有何可说?万事好商量。请,且先到书房叙话。”   二人本就相熟,当即把臂而行,朗声笑着朝东跨院行去。   余六放打发人将牛继宗带来的下人安置了,总管事赖大便寻了过来。问明情由,心中纳罕不已,当即又打发人将中门关上。   此时富贵人家规矩极大,除去婚丧嫁娶,正门一年到头不过开两回,一个是过年,一个是中秋。余下光景里,也唯有贵客盈门这才会开了。   原道今日开上一回已是不多见,不料这正门方才关上,便打宁荣街西面儿又来了一队人。当中一辆朱油马车,前头有起码仆役开道,浩浩荡荡几十号人。   余六吞了口口水,暗道今儿到底是什么黄历?他生怕怠慢了贵客,瞥见赖大还不曾走,赶忙寻了过去:“赖爷爷,似乎又有贵客登门啊。”   “嗯?我瞧瞧。”   赖大自一侧小门出来,停在门前,便见那一队人马簇着朱油车停在荣国府门口。早有仆役返身下马寻了小凳放在马车旁,又上前挑开帘栊,这才从内中走出来个面容清癯的人来。   赖大只瞧了一眼,紧忙堆着笑迎上去,遥遥作揖道:“诶唷,柳爵爷怎么来了?”   此人不是旁人,乃是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爵柳芳。   这柳芳不似牛继宗那般好似军汉,面容斯斯文文一股子文气,一手负于身后笑道:“今儿却是事出有因,不得不来贵府搅扰啊……存周老弟可在?”   赖大没口子的赔笑道:“老爷方才回府,劳爵爷稍待,小的这就去知会一声儿。”   当下自有小厮跑得飞快,一路到得梦坡斋,将理国公府当家人造访之事一说,贾政心中纳罕,紧忙丢下笔墨便迎了出来。   又是大开中门自是不提,好一通忙乱,待安置了,余六瞧着缓缓闭合的大门腹诽道:“今儿也是稀奇,怎地贵客一波接一波?赖爷爷,要我说这大门先别关了,说不得一会子还有贵人来呢?”   “少胡诌!”   赖大呵斥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而就见又有一锦衣骑士打马而来,落地送上拜帖,却是北静王水溶下了帖子请老爷贾政得空过府一叙。 第56章 镇国公 理国公到访   却说贾母方才要用晚饭,大丫鬟鸳鸯便翩然而至,过来低声道:“老太太,方才又得了信儿,说是镇国公家的牛伯爷、理国公家的柳爵爷前后脚儿的来了,这会子大老爷、老爷正接待着呢。”   “啊?”贾母放下羹匙愈发纳罕。   先前那南安老太妃下帖子本就让人莫名,怎地这会子牛继宗与柳芳纷沓而至?   “不止呢,”鸳鸯又道:“听说北静王下了帖子,邀着老爷得空过府叙话呢。”   “这——”饶是贾母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会子心中也不甚妥底。忽而思忖道:“——莫非是大丫头在宫里有信儿了?”   在一旁伺候着的王熙凤就道:“老祖宗,早前儿得了信儿,如今大姑娘就随侍在圣人跟前儿,这朝夕相处的,没准儿大姑娘就得了恩宠呢!”   此言一出,贾母连道‘阿弥陀佛’,说:“这敢情好!好啊!大丫头送进宫里十来年,一直不得准信儿,如今不求旁的,只求着晋个妃嫔,再诞下一儿半女的,咱们家就有指望了。”   “可说是呢。”   正说话间,外间有婆子来报,却是大老爷、老爷打发人来说,那牛继宗与柳芳要来拜见贾母。   大顺朝四王八公本就同气连枝,算起来几辈儿的交情,贾母这超品的国公夫人在,二人到访自然要来拜见。   贾母不敢怠慢,紧忙命丫鬟们伺候着更了衣,随即扶着两个丫头朝着荣禧堂行去。   这荣禧堂乃是五间大正房,贾母在主位端坐了,不片刻贾赦、贾政便引着牛继宗、柳芳进到了里间。   二人上前见礼,说了些吉祥话儿,老太太只没口子的笑应了,连忙请二人落座。   茶水上来,略略寒暄过后,贾母便笑问:“我不过是内宅老妇人,你们二人总不能是专门来见我的吧?可还有旁的事儿?”   柳芳笑而不语,那牛继宗大马金刀落座,朗声笑道:“老太太明事理,晚辈此番实则做了恶客啊。老太太也知,咱们这样的人家,家大业大的,抛费自然也大。这京师四周的田土早已有主,辽东又是苦寒之地,所出不多。   顶着个勋贵的名头,也不好盘剥小民,是以这便愈发入不敷出。可巧,圣人可怜咱们勋贵,放出了水务公司的股子来。我就寻思着,这水务公司的股子虽说出息不多,可却是坐地分金的好买卖。这不,听闻贵府姻亲手中攥着一成股子,我老牛就腆着脸来商量着买上一些。”   那柳芳也拱手道:“老太太,晚辈与牛伯爷一般无二,实在是冒昧了。”   水务公司之事贾母听过一嘴,只道是李惟俭有献策之功,却不想李惟俭手中竟还有水务公司一成股子!   “这——”贾母面上犹疑。若是自家的营生,自然可以做主,奈何这中间隔了一层,她倒是不好放声了。   那牛继宗就笑道:“老太太且宽心,有商有量,咱们也学一学外间那商贾,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柳芳也道:“晚辈也是这般心思,那股子值多少,晚辈便出多少银钱,绝无旁的念想。”   贾母这才颔首道:“那这事儿你们还是寻俭哥儿商议商议吧——”说着,她看向大丫鬟鸳鸯:“——俭哥儿可回来了?”   鸳鸯就道:“回老太太,俭四爷一早儿随着大太太上香去了,料想这会子也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快步行进来:“老太太,俭四爷护着大太太、二姑娘上香回来了。”   贾母就笑着说道:“这可真是巧了。鸳鸯,你走一趟,将俭哥儿请过来,就说两位爵爷寻他问水务公司的事儿。”   “哎。”   鸳鸯应了一声,扭身快步而去。   荣禧堂里又说起了闲话。王熙凤在一旁屏风后端坐着,偷眼瞧贾母神色,便见老太太依旧笑着,只饮茶时面色稍稍失落。   原道是大姑娘宫内传了好消息,不想这接二连三的贵客,奔着的却是俭哥儿手中的股子。   老太太不在意俭哥儿是否发了迹,王熙凤却在意李惟俭手中的股子。原还想着先与珠大嫂子拉拉关系,过两日再寻那李惟俭言说,如此珠大嫂子也好在旁说项。刻下王熙凤却是有些急了,倘若李惟俭手中的股子尽数发卖了,那她还从哪儿去找寻这般好的营生?   她暗暗拿定心思,今儿怕是不成了,明儿一早便让贾琏邀那李惟俭商议一番。这两日王夫人松了口,允诺公中拿出三万两银子,总要买上一些股子做出息才好。   她思量间,便见荣禧堂房门打开,鸳鸯先来禀报:“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其后一人昂首上前,先行与众人见礼:“见过老太太、大老爷、老爷。”   贾母笑着道:“好,好,俭哥儿莫要多礼,都是自家亲戚。”   说着她看向贾政,贾政便抚须探手指点介绍道:“复生,我来引见,这位是镇国公府一等伯牛伯爷、这位是理国公府柳爵爷,二位爵爷来此,正是为着复生啊。”   李惟俭心知肚明,当即笑着与二人见礼。   牛继宗笑吟吟应了,柳芳夸奖道:“果然是芝兰玉树,也唯有如此俊秀人物,方能谋划出这般大的水务公司啊。此举既纾解百万生民用水之难,又为朝廷新添一笔收益,复生此番更是简在帝心,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柳爵爷谬赞了,学生不过是恰逢其会,想了几个歪主意罢了。”   牛继宗就道:“诶?少年人不可堕了志气,依我看着水务办的好啊,不然我等勋贵之家也不会分润了出息。”顿了顿,牛继宗说道:“复生啊,听闻伱手中有一成水务公司股子?不知可否割爱啊?”   柳芳也道:“复生莫要多想,我与牛伯爷不过是想着家中多些进项,不然纵是金山银山,也遭不住家中不肖子弟败坏。你且放心,那股子我二人原价购置就是。”   李惟俭连忙拱手道:“二位爵爷既如此说了,学生哪儿还有不允之理?”   “爽利!”牛继宗一拍大腿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要,就二十万股子。”   那柳芳笑着说道:“牛伯爷豪气,我却没那般豪奢,只十万股子就够了。”   李惟俭便道:“那便依着二位爵爷,待过了清明,学生便去内府将股子过户。”   事情谈定了,牛继宗与柳芳心绪大好。当下夸赞了李惟俭少年英才,随即起身告辞。   贾赦、贾政当即起身相送,李惟俭也随在其后,恭恭敬敬将那二人送出府外。   待二人上得马车行远了,贾政沉吟着正要说些什么,贾赦乜斜一眼便笑道:“复生好手段,不过月余光景就折腾出这般情形,真真儿是了不得啊。这个……复生那股子——”   “好说,”李惟俭笑道:“都是自家亲戚,按着股价,府中想要多少,我先留出来就是了,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按股价来?贾赦可不是这般想的啊。   大老爷捻须道:“既是自家亲戚,复生当按着实缴一得三来算啊。”   李惟俭眨眨眼,笑着没言语。一旁的贾政就听不下去了,说道:“大哥这是什么话?这岂不是成了平白占复生便宜?”   “我……我这不是为家中考量吗?”贾赦心中思忖,左右这会子他银钱不凑手,不拘是一顶三还是原价,都掏不出银钱来。公中的事宜,自有老太太做主,他又何必掺和?   于是话锋一转,说道:“复生莫要在意,我方才没仔细思量。都是自家亲戚,我怎能拿了你的股子转手倒卖出去赚了差价?啊?哈哈哈,天色不早,复生快回去吧。”   李惟俭就笑道:“学生也知方才是大老爷无心之言,依大老爷的人品,哪里会做下这等事?如此,大老爷、世叔,学生告退。”   眼瞅着李惟俭转过夹道朝着自家小院儿而去,贾赦定在东跨院门前思量良久。财帛动人心,那一成股子转手出去就是三百万银钱啊!老国公在世时一辈子也不曾捞到这般多银钱!   他目光灼灼,心思难明,过得半晌忽而怪异一笑,也不知拿定了什么主意。   且说荣庆堂内。   见过了二位尊客,贾母在丫鬟搀扶下重返荣庆堂里。饭食热过了,老太太这会子却没了胃口。   恰好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并一众小的都在跟前儿伺候着,老太太便感叹道:“本道是大姑娘有了喜讯,不想人家为着的却是俭哥儿。”   顿了顿,老太太看向李纨:“珠哥儿媳妇儿,俭哥儿那股子,你可知晓?”   李纨赶忙道:“回老太太,我前些日子听俭哥儿说了一嘴,倒是忘了跟老太太提起。”   贾母就问:“我听方才说二十万、十万的,可是不少银钱?”   这话李纨却没法儿接了,王熙凤便笑着道:“老祖宗,那十万、二十万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钱。大嫂子兄弟这一遭,可是真真儿的发迹了呢。”   贾母道:“这确是不少。”随即嘱咐李纨:“俭哥儿到底年岁还小,你总要看顾着,可莫要让他败光了。”   李纨应下,王熙凤却道:“老太太,俭哥儿这一遭,怕是将几辈子的银钱都赚了。方才那两位爵爷加在一处,不过买了俭哥儿手中一成股子罢了。便是败光了又如何?股子一转手,又何止百万?”   “瞎,这般多?”   饶是贾母见惯了世面,这会子也骇了一跳。三百万两啊,贾家富贵了几代,到手的银钱与之相比也不知哪个多哪个少。那俭哥儿不过十三、四年岁,竟显这般大能为?   一时间引得贾母啧啧称奇。   王熙凤凑到李纨身旁,因是笑道:“大嫂子,这往后啊,说不得还得请大嫂子多关照咱们呢。”   李纨只笑着没应声。这府中上下,除去贾母与贾政,自贾珠过世后又有哪个拿正眼瞧过她?便是贾兰也不受待见。亏着这回俭兄弟争了气,挣下偌大家业,还私下里转了三十万股子与她。   如此,只靠着每岁出息,就足够她与贾兰嚼裹了。她心中熨帖、与有荣焉,那萦绕心头的郁郁之气竟消散了少许。   王夫人端坐一旁乜斜李纨,心头好大不痛快。那李惟俭不过比宝玉年长了三、四岁便显出这般能为,倒是衬得宝玉好似顽童一般。再者财能通神,李惟俭有这般家业在,日后薄待了李纨,只怕那李惟俭一准儿不依。看来往后明面上倒是不好再为难自己这个大儿媳妇儿……   邢夫人目光灼灼,恨不得这会子便将迎春嫁了李惟俭,如此既甩了麻烦,又得了实惠,真真儿是一桩好姻缘。   几个小的却又是不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迎春这会子才知晓李惟俭竟这般厉害,心中除去与有荣焉,更多了几分崇慕。想着今儿在水月庵里俭哥儿对坐说了好半晌话儿,二姑娘记起那俊逸的模样,顿时悄然红了面颊;   惜春这会子年岁还小,与她而言三百万与三百都是天文数字,只凑在一旁偶尔打趣几嘴;   探春年岁稍长,却知这内中厉害。小姑娘兴奋的喜笑颜开,心中原想着俭四哥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不料俭四爷竟有范蠡之能!此时年岁不多,待再过上几年,只怕……天下谁人不知李惟俭!   过两日便是她的生儿,小姑娘忽而遐想连篇,也不知俭四哥此番会送什么物件儿。探春也不是个势利的,只盼着俭四哥能送一份可心的礼物,便只是如二姐姐那般的一阙词也是好的;   宝玉不耐这些仕途经济,原本有些怪话,却想着总是一桩好事,于是便只陪坐在黛玉身旁;   黛玉心中只为李惟俭高兴,她却不在意李惟俭挣下了多少家业。林家原本就是勋贵之家,其父林如海又得中探花,在盐司任职。林家富贵虽比不得贾府,却也是天下少有的。   可小小的黛玉却早已超脱,不再追寻那些世俗的享受,反倒更在意精神上的愉悦。   此时探春合掌道:“老祖宗,明儿是我生儿,我想到时请俭四哥赴宴,老祖宗可准许?”   贾母笑道:“随你随你,左右都是自家亲戚,一起热闹热闹也好。” 第57章 身契   三月三,探春这日生儿。   清早起来,小姑娘喜滋滋的爬起来,在几个丫鬟伺候下梳洗打扮,换上了新衣。而后不迭的去到院儿中,炷香、奠茶、焚纸。   先是去拜了老太太,又跟着去拜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赵姨娘虽说是探春生母,可却要落在了最后头。   府中姑娘庆生,早有成例在,比照着宝玉、黛玉稍差一些,可各房长辈的贺礼却是不能少的。   自梨香院出来,探春身后随行的几个丫鬟手中已提满了贺礼。小姑娘却脚步飞快,提着裙裾沿着夹道好似奔行。   随行的侍书就道:“姑娘慢些,小心摔了。再者我们还提着物件,怕是撵不上姑娘呢。”   探春只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们随在后头就好,听说俭四哥每日清早都要操练,我要去瞧瞧。咯咯咯……”   几个丫鬟无奈,只得加紧了脚步。   不片刻,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门前,隔着院墙就听里间传来哆哆声响,时而还伴着一男一女的呼喊声。   探春停在门前,今儿是她的生儿,比照素日里却是放肆了几分,于是小姑娘翘着脚嚷道:“俭四哥,我来啦!”   内中为之一静,过不多久院门吱呀一声敞开,露出个刘海贴在额头,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的婢女。   琇莹仔细辨认了一眼,这才道:“呀,原是三姑娘。”扭头喜道:“公子,三姑娘寻你来啦。”   院门儿敞开,探春便见李惟俭一身短打,手中提着一柄木刀,遥遥冲这边厢招手:“三妹妹快进来,怎么这会子就来了?”   探春提着裙裾笑盈盈进得院儿里,边走边说道:“一早儿去给拜见各房长辈,方才从梨香院出来,就想着来瞧瞧俭四哥。”顿了顿,小姑娘盯着李惟俭手中的木刀道:“俭四哥素日也用这般样式的刀?”   “嗯,差不多,”李惟俭翻转木刀递给到得面前的探春,说道:“重量比这木刀还稍轻了几分。”   探春入手,估量着这木刀三斤上下,她却想着李惟俭能文能武的,似乎用剑更相配。探春擅言辞,这会子却不会说出来,将木刀交还回去,四下打量了下,道:“俭四哥一早儿还练弓箭吗?”   “不怎么练。”   探春讶然道:“都说一日不练手生,这般荒废了,倒是可惜了俭四哥的那一手连珠箭。”   “嗯?”李惟俭觉着探春好生可爱,忽起戏谑之心,笑着说道:“三妹妹稍待,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连珠箭。”   他返身回了正房,不片刻提了一张弓,一只长条匣子出来。探春纳罕着,就见李惟俭将那铁皮匣子与弓组合在一起,张手瞄准墙面儿上挂着的木靶子,连连拉动弓弦,羽箭便一支接一支的飞将出来。   便听得崩崩崩、哆哆哆,须臾光景,那靶子上便扎了七枚羽箭。   探春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那铁皮匣子,道:“好厉害!俭四哥这是什么物件儿?”   李惟俭摘下来递给探春,笑着解释道:“应该叫速射箭匣撒放器。”   所谓能力不够、科技来凑。李惟俭气力比寻常人大,这会子便能拉动七斗弓,射箭一道上也有些天赋,可三、两年便练出连珠箭法那就扯淡了。好在他从前坐办公室摸鱼时没少看各类视频,于是离了茅山回返金陵后,便几番尝试造了这么个物件儿。   本想着沿途防身,待到了京师有机会再献上此物,以做进身之阶。不想船行至德州时恰好撞见水匪劫船,那会子月黑风高,李惟俭身前只一盏灯笼,薛蟠、宝钗瞧不仔细,这才以为李惟俭会一手连珠箭法。   到得京师之后,李惟俭只见了大顺步足,且大多装配了火铳,于是这速射箭匣撒放器便只能束之高阁。   “速射箭匣撒……撒——”探春有些懵,忽而发觉面前的李惟俭好似与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同。她暗暗思忖,这……也算是能文能武吧?   嗯,肯定算!   探春拿定心思,将物件儿交还李惟俭,这才开口道:“俭四哥,今儿是我生儿,昨儿跟老祖宗说了,也请俭四哥过去一道热闹热闹。”   李惟俭笑着应下:“正要讨三妹妹一杯酒喝呢,我下晌回来一准儿到。”   探春心中长草,思忖着李惟俭会送什么贺礼,可这会子却不好开口问询,便笑着一福:“那我先走了,去给姨娘请安。”   “三妹妹慢走。”   待探春与几个丫鬟远去,李惟俭笑着沉思,昨儿去水月庵上了一趟香,却是耽搁了为探春寻贺礼。小姑娘生辰,送的贺礼不宜太贵重,还得凸显心意,这倒是难了……他转念忽而想起,早前听严奉桢说过一嘴,那内府造办处明码标价往外发售物件儿。   不若今日便去那造办处瞧瞧。   拿定心思,李惟俭待用过了早饭,这才与吴海平打马而行。此时春光正好,燕子北来。二人打马绕过皇城,于内府衙门左近寻到了造办处。   亮了忠勇王所赠腰牌,立马有小吏殷勤接待。这造办处里精巧的物件儿极多,既有仿造的西洋钟表,也有各类精巧的传统物件儿,更多的则是造型别致的各类珠钗。   李惟俭游逛半晌,想着探春的性子,到底选了一件可心之物,正待要走,忽而瞥见一旁摆着不少金镶玉。他凑过去捏起一枚坠子,便思量起了宝玉胸前挂着的那枚玉来。   小吏不知其所想,凑到一旁说道:“公子好眼力,此为正宗和田玉,这一枚素净了些,这边厢还有观音、刻字的。”   李惟俭先是蹙眉,继而舒展,试探着说道:“劳驾,我想问问,可有法子在玉石里头写字儿?瞧着就像是天生的那种。”   小吏眨眨眼,笑道:“这有何难?将要写的字迹撒上鸡血,干涸后埋在土里,过上一两个月不就成了?”顿了顿,小吏提醒道:“公子须得小心啦,这外头售卖的血玉不少都是这般造出来的,明明不值钱的玩意,浸了血能卖个大几十两,真真儿是黑了心!”   李惟俭笑将起来:“还真能写?”他捏着手中的玉坠晃了晃:“那我交了定钱,请造办处帮着写几个字儿成吗?”   “自然是成的,还请公子留下墨宝。”   小吏招呼过来一名仆役,李惟俭接过笔墨,思量了下,便在纸笺上留下了一行字迹。又付了定钱,这才领着吴海平自造办处出来。   骑在马上,李惟俭心头犹疑尽去。修仙他试过了,纯属扯淡。且还有个名叫警幻的坤道没事儿总往宁国府跑,说不得就是宝玉梦见的所谓警幻仙子。   这般推测下来,此间想来是没神仙了,那贾宝玉的那块玉怎么可能是真的?说不得是王夫人那蠢妇自导自演的戏码!   靠着生而衔玉得了贾母的喜爱,此后再仗着贾母对宝玉的喜爱谋算荣国府的爵位……啧啧,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   因着贾家亲兵参与当年兵乱,又因着贾家门生故吏遍布军中,圣人早已对贾家忌惮不已。这会子又弄出个衔玉而生的宝玉,伱贾家想要作甚?莫非要取而代之不成?   都说贾家男丁不成器,实则内宅里掌家的妇人也不遑多让。宁国府爬灰且不说,荣国府邢夫人贪鄙、王夫人阴毒,连老太太都是个糊涂的,也无怪日后会祸事上门。   思忖过了,李惟俭已然拿定了心思。贾家败落早已注定,他还是不宜与之牵扯过深。待来日有了势力,再谋算着将大姐姐、兰哥儿,乃至府中那些无辜的女子搭救出来吧。   主仆二人经过一处街面,便见刘大正指挥着人手开凿水井。那临街的门面已推倒,后方院落其支起了脚手架,不少木工、瓦匠四下忙活着,瞧那样子是在盖水塔。   李惟俭上前观量,刘大一眼瞥见,紧忙行过来笑着作揖:“李公子,多谢李公子提携啊。”   刘大面上笑着,心中五味杂陈。此前拘禁在严府,父子三人是食不下咽、提心吊胆啊,生怕因着这打甜水井的法子便葬送了全家性命。   好在人家李公子厚道啊,不过几日光景,非但没死成,反倒被内府录籍为大匠,从此吃了皇粮!   因着太宗李过之故,大顺开国时极重实学,后来虽有反复,但这匠人的地位一直不低。成了内府大匠,每岁银钱虽不多,额外做活收入却不菲,最要紧的是从此再没人敢随意欺辱。是以这般峰回路转,顿时让刘家父子对李惟俭感激涕零。   李惟俭翻身下马笑着道:“你莫要怪我就好。”   “公子这话儿说的,小老儿心里头只有感激。”   李惟俭颔首,问了此地工程。刘大情知李惟俭参与此中,便竹筒倒豆子尽数说了。打井自不用提,二十几处同时开凿,须得小二十天光景;这水塔要造八丈高,起码也要小两个月;剩下水管、蓄水池等物,那就要看内府的建造进度了,大抵水塔完工前能造好。   略略盘桓了一阵子,赶在午时前,李惟俭这才与吴海平打马回了荣国府。   到得自家小院儿用过午点,稍稍休憩,红玉便报,说是贾琏并王熙凤一道来访。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迎了出去。出得正房便见一对璧人相携而来。   李惟俭笑着与贾琏见礼,王熙凤便在一旁笑道:“当初拢共两个院子,问过了老祖宗,老祖宗发话便将这处拨给了俭兄弟。如今看来此处极为清幽,正好供俭兄弟安心读书。”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此言在理,住了这些时日,我也极得意此处。琏二哥、二嫂子还请入内。”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三人款款入内。落座,上茶,略略寒暄,还不待贾琏说起正题,李惟俭便道:“说来这两日正要去寻二嫂子呢,恰好有件事要劳烦。”   王熙凤略略讶然,一双凤眸满是笑意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老祖宗都说了,俭兄弟可是自家亲戚呢。便不算上珠大嫂子,李祭酒与老爷也是通家之好。   俭兄弟有话直说,我呀,能张罗的就尽量张罗着。”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中自是知晓二人此来所为何事,不过是自己手中那水务公司的股子。昨儿送别时与贾赦、贾珍一阵言语,想来早就传到了王熙凤耳中,这才与贾琏一道上门。此时不将身契的事儿说定,过后还不知何时再有机会呢。   于是他说道:“二嫂子也知,我家世单薄,身边儿正缺得用的人手。晴雯、红玉在这儿伺候了月余光景,我也用着习惯了,不知这身契能否过给兄弟我啊?二嫂子放心,不拘多少银钱,我照付就是。”   王熙凤笑着嗔道:“俭兄弟这般说就外道了,不过是两个丫头,我回头儿便把身契送来。”又看向贾琏道:“你瞧瞧,俭兄弟与咱们外道着呢,你啊,素日里多与俭兄弟往来着,免得失了亲戚情分。”   贾琏便道:“前些时候走了一趟平安州,我这不是刚回来吗?”他一双桃花眼看向李惟俭道:“这阵子得闲了,咱们兄弟好生走动着。做哥哥的旁的本事没有,好歹熟知这京师耍顽之处……”   王熙凤连忙打断道:“越说越没谱儿,俭兄弟可是要考举人的,哪儿能随着你到处厮混?”   言语间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其一眼。那贾琏也不生气,笑着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等俭兄弟过了秋闱再说。”   李惟俭笑着道谢,心中暗忖,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会子贾琏与王熙凤这对儿少年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儿,也不知二人何时开始闹将起来的。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还有一人的身契要劳烦二嫂子。听说是从府中赶出去的,名叫茜雪——”   王熙凤敛去笑容,讶然道:“茜雪?俭兄弟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说来话长。”当下他隐去那日所见情形,只说吴海平连番偶遇,最终与那茜雪有了情谊。说罢了才道:“海平跟着我许久,难得开口一次,不好驳了颜面,是以我这才厚颜来求二嫂子。”   王熙凤目光转动,笑道:“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撵出去的丫鬟。成,她那身契回头儿我一道送来。” 第58章 忠顺王割肉   说过了身契,三人又说了会子闲话,那贾琏这才提起水务公司股子的事儿。   李惟俭自是没口子的应下,只说不拘荣国府要多少,他这边都可着荣国府来。   听得此言贾琏与王熙凤心下大定,约定购置下三万两的股子,只待清明过后去内府过户,这两口子略略盘桓,随即起身告辞而去。   这日下晌临近申时,探春便打发了侍书来请,李惟俭领着红玉、琇莹去到贾母院儿中,还是隔着屏风与贾琏坐了一桌儿,随着姑娘们好好耍顽了一场。   待贾母耐不住困倦先行离去,贾琏又实在不耐在此久待,于是前后脚也跟着走了。   于是那屏风就形同虚设起来。   先是李惟俭亲手为探春送了贺礼——看着是一把洞箫,实则内有乾坤,转动机关能从中抽出一柄二尺有余的短剑来。探春这会子身量不高,用着刚刚好。   这物件儿很是合了探春的心意,小姑娘爱不释手,还抽了没开刃的短剑胡乱耍顽;   跟着行酒令、投壶,几杯酒下肚,探春便张罗着撤了屏风,将李惟俭邀到了席上。   笑闹耍顽,探春饮多了酒,小脸红扑扑的,最后只惋惜道:“可惜湘云不曾来,若是来了,今儿便是醉死过去也算圆满了。”   不同于上回黛玉庆生儿,这一遭宝钗也来了。宝姐姐娴静坐了,也说、也笑,时而还打趣探春两嘴,看似融洽,李惟俭却分明感知到宝钗的疏离。   趁着笑闹之际,李惟俭举杯偷眼观量,不想正巧与宝钗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宝姐姐目光中不见闪躲,与其对视一眼,微笑着颔首,便转过头去与惜春说起话儿来。   李惟俭心中纳罕,怎地几日不见,宝钗竟变得这般清冷不食人间烟火了?   细细观量,倒是对上了‘任是无情也动人’之语。莫非是因着先前关心则乱,此番化险为夷后又寻回了方寸?   此事暂且不得而知,不过倒是从言谈中得知,明儿一早薛蟠就会南下。   将近一更天,酒宴终究散去。探春饮多了酒,熏熏然被丫鬟搀扶着离去,李惟俭披了外裳,会同红玉、琇莹,提了灯笼往回返。   本该理应与宝钗分道扬镳——宝钗自可在内宅中穿行——不料,刚过穿堂宝钗便追了上来。   “俭四哥。”   宝姐姐一声轻唤,李惟俭驻足等了须臾,她便追了上来。二人并肩而行,李惟俭打量了眼就说道:“薛妹妹该多穿些,这时节夜里还是寒凉。”   宝钗道:“不妨的。俭四哥,我家皇商底子转了出去,如今得了一笔银钱不知如何花用。想着存在票号里出息也不多,不若寻个出息多的投了。俭四哥那股子,我家可能买上一些?”   李惟俭道:“薛妹妹发了话,自无不可。”   “那便先入手九万两,俭四哥可有难处?”   李惟俭笑着摇头:“左右都是要转手的,薛妹妹便是再多买一些也无妨,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宝钗心中略动,面上却好似一片平湖,只略略屈身道了谢,随即话锋一转:“还有一事要求俭四哥,不知俭四哥可否为我家与严侍郎牵线?哥哥那案子,一直悬着总不是事儿,我与妈妈商议着,不拘多少银钱,总要撤了才好。”   李惟俭思量道:“牵线倒是无妨,只是能不能撤去就不好说了。那刑部案卷自下递上,过手之人颇多。少司寇未必乐意替薛家遮掩过去。”   “总要尝试一番。俭四哥放心,只消牵了线,旁的自有我与妈妈与少司寇交涉。”   “嗯,好。”   说话间已然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之前,宝钗停步侧身,又是盈盈一福:“如此,我这边厢就先行谢过了。俭四哥快回吧。”   “薛妹妹慢行。”   李惟俭停在门前,目送宝钗一行远去,这才施施然进得自家小院儿。   晴雯、香菱迎出来,忙活着打水、奉茶,李惟俭酒宴上不曾多饮,落座了吃了一盏茶,忽而就明白了些许。   先前的宝钗,虽性子冷淡,可好歹还有些人气儿;与之相比,今儿的宝钗好似将那一丝人气儿也祛除了。   她本就聪慧,再舍弃感性认知,可不就成了如今这般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吗?   临近二更天,有些困倦的李惟俭洗漱过了便钻了被窝。今儿值夜的还是晴雯,李惟俭躺了半晌,就听晴雯烙饼也似的来回翻腾。   他忍不住道:“怎么还不睡?”   “吵到四爷了?我白日里小睡了一会子,不想这会儿就睡不着了。”   李惟俭就笑着说:“那你过来,咱们说会子话儿。”   “哦。”晴雯应了,麻利下得软塌行过来,钻进了李惟俭的被窝儿。   李惟俭自然而然将小姑娘揽在怀中,说道:“可是为着身契的事儿?”   “有点儿,”晴雯道:“四爷也知,我早前儿是赖嬷嬷的丫鬟。来了四爷房里,四爷总纵着我,我……我也乐意待在四爷房里。可先前遇到赖大娘,说早晚将我调到宝二爷房里。”   顿了顿,她说道:“我不想去什么宝二爷、琏二爷的房里,可又觉着对不住赖嬷嬷。”   李惟俭道:“嗯,以后不用乱想了,过几日你身契就在我手里了,也由不得你乱想。”   “嗯。”晴雯欢快的应了。   李惟俭又问:“对了,伱生儿是几时?”   “四爷要给我过生儿?”   李惟俭笑道:“放你一天假,再给你置办些衣裳、头面儿的,旁的倒是不好太过操办了。”   晴雯喜滋滋道:“三月二十二。我也不要旁的,只求着四爷陪我吃几杯酒就行了。”   “好啊,到时候买些桂花稠酒,那酒好喝得紧。”   晴雯钻进李惟俭怀里吃吃笑了一阵,挪动两下,须臾便呼吸匀称,睡了过去。   ………………………………   探春生儿过后,转天贾政便寻了李惟俭,说道北静王、南安王都寻李惟俭想要入手一些水务公司的股子,那南安太妃昨儿上午还过府与贾母说了一通。   贾政耻于开口,只起了个头儿,余下的都是几名清客相公说的。   李惟俭笑着一并应下,只说待过了清明便去内府过户。   贾政如今再看李惟俭,心中厌恶稍减,却依旧别扭。于道学先生而言,好生钻研经义才是正经事儿,不料李惟俭偏偏靠着邪门歪道发了迹。   非但赚得百万家财,更是得了圣人青眼,这让贾政有些挂不住脸。   是以正事儿说过,便将李惟俭打发了出去。   这一日阖府不见烟火气,吃食也是昨日厨房预备下的点心,与金陵风俗相同,京师在清明前一日便开始寒食。   又过一日,赶上清明,却是贾府的大日子。这日阖府的乘了车马去到城外祭拜祖坟,转天宁荣二府又各自祭拜了家中祖先,这清明节才算过去。   李惟俭见了大姐姐李纨一遭,可怜李纨红肿了一双眼睛,看着又憔悴了几分。贾珠算算才过世三年,李惟俭这会子实在不知如何劝慰。   若是小门小户的也就罢了,此时风气比照大顺开国时自然要开放了不少。北地京师还算保守,江南各地风气几乎恢复了明末情形。   此时江南各地女子尚‘妖服’,水田衣、百衲衣只是寻常,那袖大过膝,袄长掩裙的怪异衣裳比比皆是。   大顺开国时礼制恢复,百多年过去如今复又崩乱。早前女子出行必‘拥蔽其面’,到如今‘粲粲彼姝,露妆行路,而听经礼忏,入山宿寺,秽德彰闻’。   江南女子四下结社,抛头露面,乃至留宿寺庙。更有甚者干脆在外头养了面首!   若李纨嫁在江南,只怕便没这般形同槁木死灰的情形了。   李惟俭暂且不知如何劝慰,便将此事先行搁置了。待清明过后,李惟俭便忙碌了起来。   这日一早,李惟俭便早早到了内府,会同镇国公、理国公、北静王、南安王家中的管家,将那股子过了户。   两位国公买下了三十万股子,北静王最豪气,径直入手五十万,南安王极为谨慎,只入手了十五万,再算上贾家三万、薛家九万,只一日光景李惟俭便有了百万两银钱的身家!   李惟俭面上不显,心中极为熨帖。自下得茅山来一年半有余,如今可算是有了些家底儿。   出得内府,与几位管事辞别,李惟俭正要翻身上马,忽见一熟悉身形带着随从笑吟吟而来。   “咦?周长史?”   周安笑着颔首:“复生莫怪,早间王爷有旁的吩咐,这才耽搁了时间。还好时辰还早,不如……咱们今日便过户?”   “好说,学生但听周长史之言。”   那周安笑吟吟虚指点了点李惟俭,说道:“本官极为欣赏复生啊,能屈能伸,又有真才实学,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复生来日必有个好前程。来呀,”   周安招呼一声,便有一太监捧着黑檀木的匣子上前,周安接过来转手递给李惟俭:“复生点验一番,看看可对。”   李惟俭接过,笑道:“学生哪里敢信不过周长史?”   “诶?”周长史道:“生意归生意嘛,事涉十万两银钱,总要当面点算清楚才是。”   十万两?李惟俭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已开始骂娘。三十万股子原价可是三十万两,这十万两分明是来割他李惟俭的肉啊。   他细细思量,忠顺王有何底气来割自己的肉?算算不外乎两条,一则是那买来的秀才;二则是指使丁家兄弟出首。   可这二者顶多能坏了李惟俭的名声,根本就查不到实据。李惟俭那秀才可是打点了知县与知府的,卷面拿出来也当得起案首,唯独院试答得一塌糊涂,照着官场惯例大宗师这才点了他的秀才。   真要是计较起来,人家大宗师根本没插手,是以查无实据;   其二,那丁家兄弟也是忠顺王府出面劝说的,他李惟俭何曾露过面?   让吴海平出首?就算吴海平乐意出首,也不过是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于人。   不过若任由忠顺王府造谣,他李惟俭的名声可就坏了。到时候能不能参加秋闱且不说,这贾府是一准儿待不住了,到时候又如何护佑大姐姐李纨?   那周安见李惟俭笑着没言语,似笑非笑道:“复生可是有异议?本官那日说的清楚啊,照着缴一得三的原价买股子,可不好占了复生的便宜。”   李惟俭道:“周长史说笑了,学生哪里有异议?不过是想着吴海平实在得用,不知周长史可否割爱啊?”   周长史笑眯眯道:“好说,待过了股子,”他自袖笼里掏出一封文书:“这十年期的雇请契书,就送与复生啦。”   “好,那周长史请。”   “呵呵,复生果然能屈能伸啊。”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里头骂娘。割自己肉,很好,这忠顺王定然是想着自己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吧?行,此事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不算计回来,李惟俭把名字倒过来写!   复又入得内府之中,将三十万股子过户到忠顺王名下,待出得内府,那周安才将文书轻飘飘的丢给李惟俭,随即领着人扬长而去。   吴海平碍于身份不得入内,可早前的情形瞧在眼里,因是便过来忧心忡忡道:“公子,这是……被人给算计了?”   李惟俭笑着点头:“是啊,被人摆了一道。生生亏了二十万两银子啊。”   “啊?”   李惟俭笑容不减,看着不知所措的吴海平道:“海平啊,这二十万两银子可全都是因着你啊。老爷我日后不求你赚回来,可好歹不能再坑我了。”   “我——”吴海平急了:“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啧,你仔细想想?”   吴海平又不笨,略略想了想就明悟过来,顿时神色讪讪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李惟俭叹息一声,一抬手,吴海平顿时矮下身来。巴掌重重拍在其肩头,李惟俭语重心长道:“你啊,往后好自为之。走啦,回家。”   二人翻身上马,打马而行。吴海平心中不安,一路闭口不言。李惟俭只思忖了片刻便笑了起来。   这忠顺王装孙子装了十来年,如今成了真孙子!依着如今的性情,待来日那股子交易所开了张,这孙子岂能忍住不下场?呵,到时候正好让这孙子连本带利吐出来! 第59章 探春迷射雕 复生献二策   临到宁荣街前,李惟俭见吴海平蔫头耷脑的,就笑着说道:“忘了告诉你,茜雪那身契过两日就到手。”   吴海平陡然抬头:“真的?不是……公子,此事可不能顽笑啊。”   “啧,我可曾哄过你?回头儿身契怎么处置你自己琢磨,放为良籍也好,留在手中也罢,都由伱。”   吴海平顿时喜形于色,连连作揖道:“公子恩德,小的必不敢忘,您往后擎好儿吧!”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方才转到宁荣街上,忽有几人拦住去路。当中一富态员外笑盈盈拱手:“这位可是李公子?在下太谷曹允升,此番仓促拦路,实在是有不得已之事啊。不知李公子可否拨冗……”   “不巧,今儿没空,改天吧?”   李惟俭说着冲吴海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打马上前,挥舞马鞭将几人驱赶到一旁:“闪开!我家公子的去路岂是阿猫阿狗也能拦的?”   李惟俭装好人道:“诶?这话就过了,呵,几位,见谅见谅,先走一步。”   说话间李惟俭打马而走,将曹允升等人丢在了路旁。   账房模样的老者捻须道:“东家,这姓李的太过狂傲,只怕不好打交道啊。”   那曹允升叹道:“看来径直找上门是不成了,还是找人打点吧,这水务公司的营生可不好错过。”   那账房就道:“东家,我打听到那荣国府的大老爷见了银子就好说话,不如请其代为引见一番?”   曹允升颔首,心疼道:“砸吧,叫人明天一早砸两个银冬瓜过去,额就不信砸不动那姓贾的。”   账房苦笑道:“用不着,有个一、二千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太谷曹家世代经营票号营生,其票号遍布北地,家中置办田土不多,出息所得尽数铸成银冬瓜,等闲几个贼人根本抬不动。   曹允升扭头进了轿子,皱着眉头道:“先回吧,回会馆。额就是怕再过几日那几家得了风声也来抢这股子。”   账房随在一旁道:“东家,这水务公司出息不多,东家又何必志在必得?”   “你懂个甚?”   轿子抬起,帘栊放下,一颤一颤朝着山西会馆行去。   另一头,李惟俭与吴海平交还了马匹,行在夹道上,吴海平就问了:“公子手中股子可是不多了?”   “多的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海平道:“那公子是想着留一些做出息?”   李惟俭摇头笑着说:“我啊,恨不得现在就把股子尽数发卖了。”   吴海平纳罕了,说:“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卖那姓曹的?”   “你懂什么?”李惟俭笑吟吟道:“不拿捏一番,那股子如何卖得出好价钱?”   吴海平想不通,干脆摇头道:“左右都是公子的股子,我操这份儿闲心干嘛。您自己做主就是了。”   李惟俭负手而行,心中思忖着此时的社会情形。总有人说天下财富是恒定的,这话不能说对,也不能说是全错了。   历经几千年,这片大地能开拓的田土大抵都开拓了,大顺唯一新开拓的便是辽东关外。可在世人眼中,辽东那是关外苦寒之地,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则谁肯背土离乡跑去闯关东?   这土地出产大抵是定数,只受天时影响,于是建立在农业经济上的社会,其财富变化就不会太大。   因着百姓产出粮食所得大差不差,是以没那般多银钱去购置太多手工业品。江南各地的织场,抢来抢去的多是存量市场,没增量市场,这天下每岁产出的布匹、丝织品也大差不差。   这般社会最容易造成贵金属富集到少数人手中,于是宋、明两朝都出现了钱慌。宋朝的办法是发交子、铸铁钱,明朝运气好,赶上大航海,流入的白银缓解了钱慌。   这富集的贵金属都去了何处?自然是勋贵、财主之家。勋贵之家且不说,那财主之家,几百年后都会在田间地头挖出了成缸的银钱。   有人就说了,这帮人赚了钱为何不投资出去?埋地里头吃灰不是傻子吗?   实际上非不愿、实不能啊。   方才就说了,存量市场就那般大,你多吃一口,旁人自然就会少吃一口。且限于通讯条件,财主家的买卖不可能无限制的扩大。而贸贸然闯入不熟悉的行当,又须得冒着极大风险,是以财主们这才宁愿将银子埋了,也不愿投资。   他李惟俭捣鼓的水务公司虽说算不得开拓新市场,却也将原有的市场一口吞下,圣人还准许百姓聚资入股,这财主们当中谨慎小心的肯定是有,甘冒奇险的自然也有。   李惟俭暗自思忖着,这些时日过去才寻过来一个姓曹的财主,看来财主们还在观望风向啊,须得出个主意让这水务公司的股子热络起来才是。   ……………………………………   东跨院儿厢房。   纸笺铺展,皓腕提着湖笔落下,写下一行娟秀小楷。待这一行写罢,二姑娘迎春又顿住笔墨,思量起了下一句该如何润色。   这射雕话本子说是粗鄙,内中却自有一股豪情在,昨儿迎春试着改写了一段,文字不见得如何隽永,偏生又失了那股子豪情。   到得今日,二姑娘迎春再落笔便又慎之再慎。怎奈何她样样寻常,又记挂着总要往好了改,这才提笔踌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外间传来杂乱脚步声,莺莺燕燕说笑声渐近。大丫头司棋放下手中的荷包,连忙挑开帘栊观量了眼,转头便喜道:“二姑娘,几位姑娘来瞧你了呢。”   “啊?”迎春赶忙搁下笔墨,起身正要相迎。   便见帘栊挑开,探春先行嬉笑着跑进来:“二姐姐,我们来瞧你啦。”   嬉笑间,惜春、黛玉、宝钗次第入内。   迎春笑着迎上去,笑道:“你们怎么想着来瞧我了?”   探春就道:“二姐姐先前都跟我们住在一处,如今搬回了东院,好几日不见,总要过来瞧一眼。”   黛玉也道:“你不来瞧我们,只好换做我们来瞧你了。”   那宝钗说道:“总要来瞧瞧的,说不得过上一二年须得省亲时才能瞧见二姐姐了呢。”   迎春顿时面上羞红:“哪……哪有。”   宝钗面上噙着笑意,仔细观量却不似在笑。这些时日大老爷贾赦、邢夫人的手段落在有心人眼里,谁人猜不出这两位的心思?   宝钗天生聪慧,自然也想到了此节。只是刻下她将心绪深埋,再无人能忖度她的心思。   莺莺燕燕说笑一阵,几人落座,偏生探春一眼瞥见桌案上的文稿,凑过去瞥了一眼:“二姐姐在作诗?咦?这是什么?”   姐妹们朝夕相处的熟了,探春也不见外,抄起那文稿观量了一眼。   迎春面上愈发羞红,想要讨回,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道:“这……这是……”   司棋见自家姑娘又羞赧起来,就笑着说道:“好叫三姑娘知道,这文稿是俭四爷写的话本子,说是写的匆忙,请了二姑娘润色、誊抄呢。”   探春顿时眸子一亮:“俭四哥写的?二姐姐,我可能瞧瞧?”   迎春扭头道:“你瞧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嬉笑一声,探春翻开来,随即坐在桌案旁读将起来。   屋中几个姑娘说着家常话,待过了一盏茶光景,那看入迷的探春忽而拍案而起:“这段天德好生可恶!竟连孕妇都不放过!”   屋中为之一静,黛玉便道:“三妹妹这是瞧了什么?怎么说起了段天德?”   “话本子啊,”探春恋恋不舍的看着手中的文稿道:“不想俭四哥还会写话本子。这话本儿极为精彩,二姐姐,不知能否借我瞧瞧?瞧完了我就送回来。”   “这——”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舍了便舍了,只是这书稿可是俭哥儿让她润色的呢。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宝钗道:“三姑娘,这话本子若是拿了回去,小心大嫂子收了去,到时你拿什么还给二姐姐?”   “哈?哦对,”探春顿时撅起嘴来,思量了下,说道:“那我每日得空儿过来瞧一眼总行吧?”   迎春暗暗舒了口气,道:“自是行的,你来就是了。”   众姐妹又说起其他,只是探春不过说了会子,便又去捧了那文稿研读起来,看得时而蹙眉,时而眉飞色舞。   其余几个姑娘,黛玉与宝钗心中纳罕,不知李惟俭到底写了什么话本儿,便是年岁最小的惜春也屡屡朝着探春张望,想着晚间求了三姐姐给讲话本子。   待几个姑娘离了厢房,回程路上黛玉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三姑娘,那话本子说的是什么故事?”   探春蹙眉思量了好半晌,这才道:“应是侠义话本,可跟以往的又不太像,我也说不好。”   惜春就道:“三姐姐,你方才瞧了好半晌,过会子可能给我讲一讲里头的故事?”   “好啊,”探春一口应下,说道:“现在就能讲,你且听好啦,话说大宋临安府有一牛家村……”   探春娓娓道来,因着年岁小,惜春听得似懂非懂,黛玉觉着打打杀杀的无甚意趣,宝钗则思量着李惟俭写这话本子的用意。   唯独探春沉浸在话本子里瑰丽多彩的江湖中,自这日起,每日家得了空便去寻二姑娘迎春。起先只是捧了文稿看得起劲,过得两日便忍不住提点迎春如何润色用词。   这且按下不提,且说过得两日,正赶上朝廷休沐。   这一日李惟俭晨练过后便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这时间久了,记忆总会丢失,他想趁着不曾忘却,赶忙将一些还记得的要点写出来。   过得辰时,忽有婆子送来帖子,说是忠勇王府下的。   李惟俭不敢怠慢,接了帖子细细观量,却是忠勇王趁今日邀着李惟俭过府一叙。   当今圣人的亲兄弟,早前儿便说过要宴请李惟俭,这些时日水务公司股子发卖的不错,忠勇王心绪极好,这才想着今日请李惟俭过府。   李惟俭赶忙换了衣裳,会同吴海平打马朝着皇城左近而去。   忠勇王府在内城西北,二人行不过一刻便到了王府前。这忠勇王府占地极广,因着亲王的爵位,这宅子三路五进,其后还有个不小的后花园。   二人寻了拴马桩拴好马,上前递过门包,这才亮出帖子来。门子连忙请李惟俭到偏厅稍坐,片刻后便有个中年太监寻了过来。   “李秀才?”   “正是在下,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那太监笑道:“咱家本姓陈,王爷见我生得富态有福,便赐了福字。”   李惟俭紧忙拱手:“原是陈公公当面。”   “李秀才莫要客气了,王爷这会子正在后花园赏景儿,命我引着李秀才过去呢。”   李惟俭应诺,随着那陈福一路走夹道过穿堂,绕过后角门进得后花园里。三月里春光正好,嫩草冒头,柳树抽芽,那桃花更是朵朵绽放开来,端地是鸟语花香。   沿着抄手游廊而行,过得一片花圃便到了水榭之上,那一身寻常装扮的忠勇王正与几个女子自水榭上抛洒鱼食,引得水中锦鲤上下翻腾。   瞥见李惟俭到了,忠勇王吩咐一声,那几个女子次第退下。过得须臾,陈福将李惟俭引到近前,李惟俭打过招呼,那忠勇王便颔首笑道:“听闻复生这几日大发利市,很是赚了一笔啊。”   “学生全凭圣人与王爷恩惠。”   忠勇王顺手将鱼食尽数抛洒了,拍着手道:“知道是恩惠就好,来日可要谨守本心,莫忘了初衷。”   嗯?这话好似在点他?莫非是忠勇王嫌他这些时日与忠顺王乃至四王八公牵连太深了?   李惟俭紧忙道:“王爷金玉良言,学生时刻不敢或忘。学生这几日思量了下,各方财主此时观望者众多,下场者稀少,因是便想出了上下二策,以备王爷垂询。”   “哦?”忠勇王乐了:“小小少年点子果然不少,本王不吓一吓你,只怕还藏着掖着呢。有什么主意且说将出来,听不听的,本王禀明了圣人再说。” 第60章 李惟俭上下两策 大姐姐出府契机   李惟俭所出上下二策,一则奏请圣人,将水务公司股子移出抄捡之列,等同于族田;二则发散股,持股少于五分,认股不认人。   前者打消财主顾虑,后者全了财主们藏富的心思。如此一来双管齐下,这水务公司的股子必引得财主热捧。   忠勇王听罢,负手凝眉望向水面,思量半晌说道:“复生此举,怕是会引得日后朝中巨贪以股子逃脱抄捡啊。”   李惟俭笑了:“学生敢问王爷,便是没了这股子,那些犯官就没旁的法子藏匿财产了?”   “嗯?”忠勇王略略思量,缓缓颔首:“此言有理。”   逃避抄捡的法子多着呢,或是将财产寄在亲属名下,或是干脆铸成银冬瓜埋在深山,除非是犯官自己招认了,否则断然查不出那些金银浮财的去处。   李惟俭趁热打铁道:“与其让那些金银不明不白的埋在土里,莫不如拿出来纾解朝廷财用不足。再说……此时不抄捡,来日未必不能抄捡啊。”   忠勇王瞥了其一眼,顿时笑着虚指连点:“复生狡猾,这是请财主们入瓮啊。”   李惟俭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财用不足,学生只好出此下策。”   “好,”忠勇王道:“本王明日奏明圣人,请圣人定夺便是了。”他心绪大好,笑道:“哈哈,复生果然智计百出,这一遭本王可是请对了。走,且随本王走一走,那边厢桃花开的正好。”   “是。”   二人出得水榭,沿着花园小径缓缓而行。忠勇王与圣人一母同胞,最得圣人信重。早年间领兵在外,一征准噶尔时其便是主帅,奈何无功而返,班师回朝后被圣人安置在了内府。   忠勇王本心想着领兵,于内府庶务纯属赶鸭子上架,几年下来不好不坏。可巧出了个李惟俭,说不得今年内府能得个头彩。   许是觉着李惟俭鬼主意多,这忠勇王一路行来,竟将内府重重难处说将出来,请李惟俭出谋划策,直把李惟俭弄了个哭笑不得。   他只得连连拱手:“王爷,学生才这个年岁,又不知内府情形,这纸上谈兵只怕是空谈啊。”   “嗯?嗯……”忠勇王驻足思量,转而看向李惟俭:“我看待过了秋闱,我奏明圣人,直接点了你来内府得了。”   这岂不是正合李惟俭心意?他当即道:“王爷如此信重,学生敢不听命?”   “咦?”这下子轮到忠勇王惊奇了,问道:“复生过了秋闱不想着入朝为官?”   “王爷,秋闱过了,我不过是个实学举人。便是为官,只怕也是微末小吏。且学生擅造物,不如在内府中一展所长。”   “诶呀,”忠勇王大喜,探手拍了拍李惟俭肩头:“好好好,那就说定了,来日你定要来内府。”   正待此时,忽而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一声声叮咛嘱咐。   “咯咯咯——”   “郡主慢些,小心摔了!”   李惟俭扭头看过去,便见甬道尽头转出个一身襦裙的小姑娘,十来岁年纪,扯着个纸鸢朝这边厢疯跑而来。其后还缀着两个侍女。   李惟俭扭头看向忠勇王,便见这位黑脸王爷面上露出‘姨母笑’,半晌才为之一敛,呵斥道:“胡闹!穿得这般少怎地就让梦卿出来耍顽?快去带梦卿穿多了衣裳再出来!”   那小姑娘却驻足扯着飞起来的纸鸢道:“父王,我不冷呢,跑了一头汗,再穿多了非得捂出痱子不可!”   忠勇王面色又为之一变:“好好好,梦卿你慢些,快去给郡主擦擦汗。”   转过头来,却见李惟俭垂头不语,非礼勿视。忠勇王挠了挠鼻子道:“我女儿,宠得有些过了,没规矩。这个……本王近日正要寻些嬷嬷、赞善来好生教导。”   李惟俭忙道:“郡主天真烂漫,拘束多了反而不美。”   “哈哈,复生此言正合我心意。”   李惟俭心下却是一动,随着忠勇王转身朝另一边行去,因是问道:“王爷,敢问王爷要为郡主请什么样的嬷嬷?”   “这个,总要懂一些诗文的,最好娴静些。”忠勇王负手而行,说道:“王妃去的早,我又一味宠溺,梦卿的性子就有些野。转眼十岁了,总要学些规矩,可不好再胡闹下去。”   李惟俭心下大定,思量了下忙道:“王爷,不知学生可否举荐一人?”   “哦?复生且说来听听。”   他便说道:“此人乃学生族姐,本是学生大伯李祭酒之女,嫁入荣国府与贾珠为妻,育有一子。怎奈两年前学生姐夫染病早亡,族姐便因是守了寡。   不敢欺瞒王爷,学生幼时得族姐照料,这才侥幸活命。此番入京师见了族姐,见其有如槁木死灰,心下颇为焦急。方才便想着,若是族姐有了这等活计,每日来此放放风,总好过枯守在家里,每日家胡乱思忖。”   忠勇王又问起过往,李惟俭便将幼时情形说了出来,直听得忠勇王连连感叹,道:“难得复生一片心意。伱那族姐既是李守中之女,家学渊源,想来学问是好的。如此,你且先回去问过了她,若点头,本王再写下文书聘请你那族姐为郡主女学先生。”   李惟俭大喜,连忙一揖到地:“学生谢过王爷成全。”   那忠勇王随意摆了摆手:“不过是小事,复生当不得如此。”   其后忠勇王设宴款待李惟俭,与宴者除去王府属官,还有几名内府郎中,席间其乐融融自是不提。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忠勇王不过多饮了几杯,三句话倒有两句称赞自家宝贝女儿,活脱脱一位女儿奴。   这日过得辰时才回返自家小院儿,李惟俭落座了方才饮得一杯醒酒茶,便听得外间叫门声。   红玉忙不迭去迎了,转头就道:“四爷,二奶奶与平儿姑娘来了。”   李惟俭赶忙迎出去,便见神仙妃子也似的王熙凤与平儿,领着一干丫鬟进了院儿里。   他赶忙见礼:“二嫂子怎么来了?快里面儿请。”   王熙凤扫量一眼,便笑着道:“哟,俭兄弟这是吃了酒?可是王府留饭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承蒙王爷错爱,留我吃了酒席。”   众人边说边往里面走,王熙凤就笑道:“要说俭兄弟真真儿是个有出息的,这才几日光景?早前儿的少司寇、大司空不说,如今又得了王爷青眼,啧啧,这来日前程可不好限量啊。”   入得里间,分宾主落座,不待香茗奉上,王熙凤便从平儿手中拿过一迭文契来,说道:“我今儿来,是给俭兄弟送身契的。瞧瞧,红玉的、晴雯的,都在这儿了。”   那身契一共三份,王熙凤却略过茜雪的不提。   李惟俭扫了一眼便笑着拱手:“劳烦二嫂子了。”   王熙凤道:“难得俭兄弟张一回口,我这管家的可不得尽量答对满意了?”笑了两声,她又道:“林之孝家的可是舍不得呢,俭兄弟,人家可盼着你早晚得给红玉一个前程呢。咯咯咯……”   王熙凤瞥向红玉,红玉顿时脸面羞红,扭头避过,随即赶忙去外间忙活去了。   “二嫂子说笑了,我年岁还小,总要再过二年再说。”   “瞧瞧,”王熙凤冲着平儿道:“如花似玉的丫鬟在身边儿,俭兄弟尚能管住自己,可见心性不是旁人比得了的。”   平儿也道:“二奶奶说的是,如今这阖府上下谁不夸俭四爷了得?”   一说一笑,这些夸赞的话李惟俭从不放在心中。闲话几句,王熙凤话锋一转:“是了,险些忘了正事儿。俭兄弟,那银子可是凑出来了,你看何时去过户?”   李惟俭道:“我听二嫂子的就是,二嫂子说明早,那咱们就明早。”   “好啊,赶早不赶晚,那就明早一并办了吧。”王熙凤见正事说过,干脆起身道:“得,本想多说会子话儿,不巧俭兄弟喝了酒,那我就改明儿再来。俭兄弟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去找平儿就是。”   李惟俭起身将王熙凤与平儿送出门外。待回来方才落座,宝钗又寻上了门。   自探春生儿那日见过一面儿,已是几日不曾见过宝姐姐了。   李惟俭迎到院儿里,将宝钗请到房中。   待落座了,扫见桌案上的茶盏,宝钗便笑道:“可巧了,想是俭四哥方才刚送走了客人。”   “是,二嫂子与平儿姑娘来了一遭。令兄启程了?”   宝钗颔首,笑道:“早几天就启程了,算算水程这会子怕是到了山东。”顿了顿,宝钗道:“俭四哥,我这回来是为那水务公司的股子。”   她看向身旁的丫鬟,丫鬟便将一个锦匣放在桌案上。宝钗打开来,露出内中满满当当的银票:“这是九万两,俭四哥点点?”   李惟俭摆摆手笑道:“我还能信不过薛妹妹?”   宝钗却道:“事涉银钱,总要当面点过才是。”   李惟俭便招呼过来晴雯、红玉,让二人一起点数。   香菱奉上香茗,宝钗吃了一口,转而道:“俭四哥,我先前提的那事儿——”   李惟俭道:“外城有一字画铺子,薛妹妹买上一幅画,自可与严侍郎说上话。不过——”他沉吟了下,道:“——少司寇此人精于官术,此事只怕不愿沾手啊。”   开玩笑,刑部留下的案底子哪儿是说勾就勾掉的?   宝钗蹙眉,好半晌才道:“总要试一试才是。”   李惟俭思量着,这一遭薛家丢了皇商底子,好歹算是出了气吧?既如此,不拘是维持人设,还是给宝钗个好印象,总要出个实在主意才是。   因是他压低声音道:“薛妹妹,若依着我,不若从金陵想法子。”   宝钗虽聪慧,却碍于年岁、经历,不知外间情形。是以连忙问道:“金陵?还请俭四哥明说。”   “薛妹妹不若去信一封,寻妥帖人手买通胥吏,为文龙在薛家旁支再立户头,此后录下过继大房之事,从此改头换面……还须得仔细安抚了那冯家,此后民不举官不究,令兄身上的官司不就解了?”   大顺国祚绵延至今百来年,官无世袭、吏有封建。胥吏之流沆瀣一气、彼此勾连,飞洒、诡寄之事不绝,便是为江洋大盗另立合法身份的事儿也没少干。   李惟俭出的是实实在在的主意,换做素日定然有效。但换在薛蟠身上,可就不见得了。   那贾雨村走的是林如海的门路,这才攀附了贾家,做了那金陵知府。薛蟠打死人后,想来贾政与王子腾都给贾雨村去了书信。   贾政此人迂腐、方正,或许有些假正经?但不至于在信中交代贾雨村这般将案子了结。而贾雨村偏偏就弄了个暴病而亡,李惟俭便暗自思量过,这里头有没有王子腾的缘故?   若王子腾存了吃薛家绝户的心思……那这般操作到最后也是徒劳。   宝钗虽聪慧,却不曾想过舅舅会害薛家,只道王舅母是个贪鄙的。闻言略略思量,顿时面露喜色:“真是当局者迷,多谢俭四哥指点迷津。”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一得之愚,薛妹妹冰雪聪明,想来过上一些时日也能想到此节。”   “俭四哥过谦了。”宝钗心中稍定,便起身告辞:“我须得与妈妈计较一番,若此事成行,来日再登门拜谢俭四哥。”   “好,妹妹慢行。红玉,代我送送薛妹妹。”   “哎。”   宝钗匆匆走了,李惟俭却回思了一番。方才宝钗言行举止极为得体,便是那笑容也好似练过千百遍一般,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挂着笑意,眸子中却极为清冷。   想来是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宝钗终究恢复了原本性情?好似不对……过往宝钗虽掩饰得巧妙,可偶然一瞥还能从其眼中看出一丝情意来,如今却是半点也不曾外漏。莫非宝钗自此完全藏起了本性?   李惟俭思忖了半晌,也忖度不出宝钗是因何变作如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模样。   正待此时,就听外间叫门:“俭四爷可在?大老爷请您去书房叙话呢。” 第61章 上架感言   终于,要上架了,就定在1号。   动笔之初没多想,只想着将心中的红楼故事讲出来。红楼嘛,自然是意韵在先,爽点须得往后排一排,所以开篇几章极为劝退,也是因此才不受编辑待见吧。   将近四万字没收到站短,顿时心灰意冷,转头又去写那本扑街仙侠。当时存稿只剩一章,想着更完拉倒,没成想回头就被现在的编辑骆驼大大给捞了。   感谢编辑骆驼拉了一把,此后又不断的给推荐,于是我每天双开,绞尽脑汁的编排剧情,这本书终于在第二轮推荐中起来了。   记得骆驼跟我说,大概一千五百追读,我自己当时都不太敢信。看看收藏,好像还不到五千,追读比竟然这么高?   此后一路推荐到了如今,也不知上架后会有多少书友订阅,但我都会尽力写好。   还是要再次感谢编辑骆驼,虽然毒舌、爱公开处刑,但绝对是个好编辑——第一不干涉创作,第二推荐给足,这就是最好的编辑了。所以有想写书的小伙伴,欢迎大家去找编辑骆驼。   言归正传,这本书走到今天,全靠了各位君子一路相伴。   上架了,也恳请大家多多订阅,多多投月票。第一天十更,此后每日两更!   最后推荐几本小伙伴的书:悍匪妹子写的《我,八阿哥胤禩,大义灭清!》这本是欢脱女主成了八阿哥福晋,鼓动八阿哥反清复明……大概就这样。   《蝙蝠侠能有什么坏心思》   陈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穿越了就算了,居然穿越成了蝙蝠侠本人。   众所周知,蝙蝠侠聪明绝顶,智慧超群,格斗水平超凡入圣,但是——这一切和我这个穿越者有啥关系呢?   哦!没事,我能继承蝙蝠侠的力量和记忆……?!?等等,为什么都是平行宇宙版本的?   《从雪藏污渍开始成为冠军主教》   皇族都是我在C的uzi、旋转木马gogoing、无状态和灵药中野恩断义绝、甘愿转辅助只求上场的小伞······   2015年夏,银河战舰OMG!世界冠军,从雪藏污渍开始!   《我靠吞噬梦域成为世界之主》 第62章 大老爷穿针引线 李惟俭点破玄妙   大老爷贾赦找自己?   李惟俭这会子面色红润,酒意却早已褪去大半。他心中暗忖,莫非是贾赦觉着自己与迎春情投意合了,这会子才来催逼?   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心中不得其解,一旁的晴雯忽而放下手中银票,长长吁出一口气:“四爷,点算清楚了,日升昌的银票总计九万两,一分不少。”   “嗯,点算清楚就好。”李惟俭随口应着。   自授命晴雯掌管一房财务,俏晴雯每日家忙的不停,又要用戥子称量银钱,又要学算学,还要抽空识字读书,可比过往操劳了许多。   可晴雯却乐在其中,总觉着这是俭四爷信重自己。   见李惟俭这般随意,晴雯就蹙眉道:“四爷,总要寻个妥当地方藏了……这可是九万两银子呢。”   李惟俭回过神来,朝着晴雯笑笑:“你守着就好了,老爷我信得着你。”   刚好红玉送过宝钗回来,他便点了红玉随行,朝着东跨院行去。   晴雯顿时绷着小脸坐卧不宁,一会儿将匣子藏在书房,想想不妥,一会儿又藏在了暖阁里,还是不妥,最后只能捧着怀里,还叫了琇莹守在门前,谁也不让进。   却说东跨院书房里,大老爷贾赦大马金刀坐了,面色红润,酒意极浓。   这日衙门里有些杂事儿,大老爷贾赦放衙就迟了一些,临到未时才从衙门出来。   结果回程路上便被人拦了下来。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太谷员外曹允升。   账房送上拜帖,说曹东家在锦香院预备了席面儿,请大老爷贾赦赏脸一会。   贾赦瞥了眼名帖,顿时心动不已。这曹家乃是太谷财主,名下日升联票号开遍北地,最是富得流油!   且前些时日贾赦方才购置了水务公司股子,刻下正囊中羞涩,听闻宴请的地方是那锦香院,又岂有不心动之理?   当下马车调转方向,直奔锦香院而去。其后酒宴其乐融融,加之曹允升又点了几个当红的粉头儿作陪,大老爷贾赦推杯换盏,不片刻便酒至半酣。   眼瞧时机到了,曹允升这才提出请让贾赦代为引见李惟俭。大老爷贾赦略略拿捏,曹允升立刻奉上一千两银票。于是大老爷没口子的应承下来,就差拉着曹允升斩鸡头、烧黄纸,当场拜了把兄弟。   刻下回转东跨院儿,一盏醒酒汤灌下,大老爷贾赦清醒了几分,咂咂嘴觉着方才答应的太快了。若再拿捏一番,说不得那姓曹的还得砸银子。   不过也没什么惋惜的,那李惟俭如今可是活财神啊。有了这么一起子事儿,后续求他大老爷引见的不知凡几。   也不消多,来上十个八个的,那这两年的花用、抛费岂不就是妥妥的?   越想越美,待李惟俭入得书房,大老爷贾赦顿时瞧着李惟俭都顺眼了几分。   “贤……贤侄快坐快坐。”   李惟俭笑着与贾赦见礼,二人分宾主落座,贾赦忙不迭的招呼:“快上好茶来,往后若是让我知道谁怠慢了俭哥儿,可莫怪老爷我不留情。”   丫鬟应承了,须臾便端来一盏茶。   李惟俭抄起茶盏,笑盈盈道:“大老爷……”   “诶?”贾赦蹙眉道:“贤侄太过见外,我与你伯父虽说往来不多,可也算有交情的。伱往后称一声世叔就好。”   李惟俭愈发纳罕,到底还是称了一声‘世叔’,问道:“世叔招呼小侄过来,可是有事?”   贾赦放下茶盏,思量一番道:“哎,也怪我素日郊游广阔,被人拐着弯的求上门来,那人非要见贤侄一面不可。这过往的交情在,总不好驳了脸面,这个……贤侄不若看在我的颜面上,与那姓曹的见上一面儿?”   原是曹允升找上了贾赦。   李惟俭心中底定,当下略略蹙眉道:“曹允升?这……实不相瞒,昨儿曹允升当街拦路,非要与我见上一面。世叔也知,那水务公司的股子都是圣人隆恩,这做臣子的总不好以此转手牟利。   先前各家勋贵,都沾亲带故的,转手也就转手了,想来圣人也能理解。这倘若转卖给商贾……”   “诶?”贾赦劝慰道:“贤侄也说了,此事乃是圣人隆恩。这股子既然许了贤侄,那便任由贤侄做主。贤侄手中足足一成股子,实在太过惹眼,不若转手一些出去,只留少许,如此外间也少了忌惮。”   嗯?贾赦还真能找出歪理来,也不知曹允升许了什么好处。   李惟俭装模作样思量一番,到底还是点头道:“世叔既这般说了,总是有些道理……那……小侄就破一回例?”   “诶,这就对了。”贾赦心中熨帖,想着说不得转头那曹允升事成之后还会送上一笔银子。开口却道:“不过贤侄啊,此人虽是走了我的门路引见的,但这生意还须得贤侄自己把握,那股子该卖多少银钱就卖多少,可不好看在我的颜面上吃了亏。”   大老爷贾赦心中,李惟俭那股子起码有他三成,怎能便宜了外人?   李惟俭连连应承。二人喝了会子茶,李惟俭推说有些宿醉,这才告辞而去。   回返自家小院儿,进门便见琇莹提着刀把守门前,内中晴雯躲在暖阁里捧着个藏银票的匣子不离手。   李惟俭哭笑不得,劝说了好一番,晴雯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撒了手。她又嘱咐了好半晌,让李惟俭明儿寻个妥帖的票号存了。   晴雯虽在意银钱,却不是守财奴,偏生一下子瞧见这般多银票,可把小姑娘砸了个晕晕乎乎,这才失了方寸。   李惟俭此时酒意彻底褪去,唤过红玉,说道:“有一件事,须得你去转告大姐姐。”   当下他便将忠勇王府女西席的差事大略说了,随即打发红玉去内宅寻李纨转述。   此时天色将晚,贾母虽说了李惟俭不算外男,可他总要避讳一些。   却说红玉出得东北上小院儿,进东院儿过东角门,行不多远便到了李纨居所。   这会子正是晚点时分,李纨自去贾母处伺候了。红玉便与留守的丫鬟等了一阵子,这才见得李纨与素云、碧月回返。   “大奶奶,”红玉笑着迎出来:“四爷打发我跟大奶奶说的事儿呢。”   “红玉啊,”李纨笑着招呼道:“这会子没外人,你且坐下说话。”   红玉哪里敢?只道:“拢共没几句,说过了等大奶奶拿了主意,我还要回去回话儿呢。”   红玉娓娓道来,将王府西席的事儿说了出来,听得李纨好一阵诧异:“女先生?我?这……这怕是不太妥当。我一个寡妇,怎好抛头露面的。”   红玉就道:“大奶奶,我们四爷说了,教导的是郡主,等闲也见不得旁的外男。且辰时去、未时归,只消教导了郡主女学,再教些诗词歌赋什么的也就是了。   四爷说大奶奶闺阁时就有才名,这般浪费实在可惜。且每日往来,大奶奶借机四下走走,总好过困在府里胡乱思忖。”   李纨哭笑不得,嗔道:“俭哥儿真真儿是有出息了,如今倒要寻我来说嘴!”   话虽是这么说,她心中却极为熨帖。李纨是个聪慧的,其父李守中虽不让其多读书,她私下却没少观瞧。尤其那史书,纵观下来,天下哪儿有不败落的富贵?   贾家此前站队废太子,又被卷入承天门之变,本就显露出盛极而衰之相。   贾珠过世后,李纨一心为儿子贾兰打算,这才好似貔貅一般只进不出。   可前几日李惟俭将那过了户的股子推将过来,每月得出息将近两千两!有了这笔银钱,便是贾家败落了,她与贾兰也能过活。   因是这几日李纨也试着打点银钱,为儿子贾兰点了一些可口的吃食,这心绪也不再似过往那般沉重。   到如今,俭哥儿又担忧她终日困在府中神情郁郁,又寻了个王府西席的差事来。   心中暖流涌动,感慨万千,到最后却只剩下那一句:俭哥儿长大了呢。   总是一番情谊,且时辰正好与贾兰上学时辰错开,李纨心中有些意动。   思忖了下,说道:“难为俭哥儿为我打算,可我寡妇失业的,要出入府邸,总要得了老太太准许。”   红玉就笑着道:“大奶奶,我们四爷想在头里了。说只要大奶奶点头,那回头儿四爷便去寻老太太求告,总要称了大奶奶的心意。”   红玉说罢,看向李纨身旁的素云、碧月。   素云思量这李纨此去也是与有荣焉,便道:“大奶奶,俭四爷都这般说了,我看您还是先答应吧。”   碧月心中最为李纨着想,也道:“大奶奶,每日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眼见两个丫鬟都这般说,李纨就嗔道:“素日不见你俩有什么主意,怎么俭哥儿一说什么你俩就赞成?我瞧着,干脆打发你们去伺候俭哥儿得了。”   素云娇嗔不依,那碧月却红了脸儿。   红玉笑着瞧在眼中,心中却是咯噔一声。暗忖,这会子四爷跟前儿都有晴雯、香菱了,这要是再来个碧月,她哪儿还有出头之日?   好在李纨只是顽笑了一嘴,随即便笑着道:“好好好,你去告诉俭哥儿,就说我点头儿了。过不过得了老太太那关,全看他来日如何说嘴。”   红玉喜道:“哎,那我这就去回话儿。大奶奶歇着,我走啦。”屈身一福,红玉忙不迭的回返而去。   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与李惟俭言说一番,听闻李纨应下了,李惟俭便露出笑意,思量着明儿去内府寻些物件儿,总要请得王熙凤在一旁帮着说项才好。   这荣国府内,能在老太太面前说上话儿的可是不多。大太太邢夫人就算了,贾母极不待见;二太太王夫人又素来苛待大姐姐李纨;算来算去,也唯有自凤辣子身上着手。   缘由很简单,王熙凤本就提防着李纨管家,此番李纨出府,自然暂且断了管家的念想,王熙凤自不会反对。再以厚礼相赠,料想凤辣子帮腔打一趟顺风拳自然是惠而不费。   思忖清楚,李惟俭早早洗漱,只是临睡前红玉抿嘴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四爷,有桩事儿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且说说看。”   红玉说道:“二奶奶将身契过给了四爷,那四爷往后自然就是我们的主子。这丫鬟月例、分等,还请四爷早些拿了章程才是,总不好一直循着荣国府的旧例。”   “哼!”红玉话音落下,香菱、琇莹还不曾说什么,晴雯就冷哼着剜了其一眼。   红玉的心思谁人不知?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抬了二等丫鬟,抢那值夜的差事,趁机爬上四爷的床!   这般不要脸子的小蹄子,晴雯最是厌烦!   刻下却因着当了李惟俭的面儿,这才没发作起来。   李惟俭笑了笑,说道:“嗯,有道理。成,那我思量思量,过两日思量妥当了再公布。”   红玉喜道:“那就等着四爷的章程了。”   说罢,红玉、香菱并琇莹一同退下,今夜还是晴雯值夜。   小姑娘噘了嘴,脸上满是不悦。待其要去塌子里铺被褥,便被李惟俭扯了手儿,钻进了床上的被窝儿里。   李惟俭就道:“怎么了?瞧这一脸的不痛快。”   晴雯道:“我就是瞧不上她,一门心思的想勾搭四爷。”   “呵,红玉年岁大一些,过两年再不定下,就要寻人许配了。这心里头急切了些,也能理解。”   晴雯转过身来,看着李惟俭道:“四爷,往后你纳姨太太可得瞧准了,别学了老爷只顾着寻那颜色好的,却不想着性情。不信你看那赵姨娘,阖府都拿她当乐子,唯独她自己不知道。   明明没什么心眼子,偏要学着去算计人。算计来算计去,每每都被太太给整治了。”   赵姨娘啊……   李惟俭就笑道:“焉知这不是赵姨娘的自保之道?世叔身边儿还有个周姨娘,倒是温良贤淑的,可你瞧着周姨娘可有儿女傍身?”   晴雯细细思量,果然如此!顿时悚然,说道:“四爷是说……赵姨娘是装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许是人家本性就如此呢?夜了,快睡吧。”   李惟俭将晴雯揽在怀中,许是今儿饮了酒,没一会子便入睡了。他怀中的晴雯却是辗转反侧,李惟俭的话为小姑娘掀开了这个世界的些许真相,让晴雯震撼之余,忽而想着,或许有些事儿并非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第一更求订阅! 第63章 捐献   隔天一早,稀稀拉拉飘起了雨丝。   李惟俭用罢了早饭,撑着伞去到前院儿,会同吴海平乘着马车去往内府。这日又有几家勋贵过股子,算算李惟俭手中的股子已不到五分。   车辕上,吴海平蓑衣、斗笠,应着细密雨丝朝内府行去,行了一阵便道:“春日里头一场雨,只盼着今年能风调雨顺些。”   李惟俭掀开窗帘往外观量了眼,说道:“如今还不好说,不过北方冬日里没少下雪,估摸着能撑到入夏,就看入夏那几日雨水足不足了。”   去岁北旱南涝,大顺南北皆减产,这才让圣人谋算着的西征胎死腹中。准噶尔同样也遭了灾,不同于大顺休养生息,准噶尔一面在青海大肆圈占地盘儿,一面在草原方向不停的打击几个亲大顺的蒙古王公。   李惟俭一早瞧报纸,说是科尔沁的王爷又跑来京师求见圣人,声泪俱下祈求圣人发兵、发粮。   若换做过往,圣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口头安抚。如今却不同,内府这些时日拢共放出去的股子换回了三百多万两的银钱,于是圣人抽调了二百万入内帑,结果这银子还不等捂热,转头就拨付了半数给蒙古王爷们。   如今准噶尔势大,圣人还指望着几个蒙古王爷能挡一挡呢。不然大顺两面受敌,那可就难受了。   说话间到得内府,会同几家勋贵子弟,顺顺当当将股子过了户,李惟俭又入手不少银票。   正思忖着去造办处寻个物件儿送礼呢,结果从内府出来便被昨日那账房拦下了。   “李公子,鄙东家曹员外有请。”   李惟俭笑着叹息一声:“那就烦请带路吧。”   账房先生拱手一礼,随即转身带路。行不多远,前方有一茶楼,李惟俭跟着那账房先生上得二楼雅间,转过屏风便见早已起身相迎的曹允升。   “诶呀,李公子,鄙人前番唐突了,还望李公子莫要见怪啊。”   李惟俭笑着拱拱手:“曹员外,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那股子乃是圣人恩赏,我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廷要办京师水务,总要聚民间之资。若是勋贵寻上门来,沾亲带故的,我总不好拒绝,也就多少发卖些。可若是卖与曹员外……这圣人得知了,该如何作想?”   “这……李公子说的是,也是我老曹心急了。快坐快坐,咱们坐下说话。”   待李惟俭落座了,那曹允升抚须说道:“李公子也知,额做的是票号营生,这手里头有几个糟钱儿。家中子弟又不肖,额就想着,这额要是一死,家业不就败了?前些时日听了这水务公司,我这才想着买些股子传家。   如此后辈子孙再不肖,也不至于吃土。这个……还请李公子多多体谅啊。”   李惟俭颔首道:“家家有本儿难念的经啊……员外既寻了我世叔的门路,那我总要给些颜面。咱们痛快些,员外说个数吧,想要多少股子。”   曹允升搓着笑道:“这……这可不好说咧。李公子能转手多少?”   李惟俭笑了,思量了下,说道:“我还能转手一分半,四十五万股。”   那曹允升眼也不眨,拍案道:“好,那额就买四十五万的。老张,点银票!”   话音落下,就见那账房先生领着个伙计入内,伙计手中提着个藤条箱,箱子一开,顿时露出内中一迭迭码放整齐的银票。   那老张还要点算,曹允升却一摆手:“不用点算了。李公子,额也不占你便宜,额知道那股子来日是分批往外发售,价高者得。原价四十五万,额就想着起码得五十万才能入手。”   他拍了拍箱子里的银票:“这是五十万两银票,额家票号开的,随时兑换。”   简直就是壕无人性!李惟俭生生被面前老西儿的大手笔跟镇住了!倒不是因着面前的一箱子银票,而是他隐约记得,方才上楼时好似瞧见楼下一群护院足足看护着三个藤条箱。   这般计算,这老西儿岂不是带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来?   李惟俭面色不动,拱手道:“曹员外爽利。”顿了顿,李惟俭思量着压低声音道:“曹员外,敢问还要在京师滞留多久啊?”   那曹允升就笑道:“股子都买了,额打算过两日就回家。这京师的醋不地道,忒难喝咧。”   李惟俭声音压得更低,道:“曹员外若得空,不妨多留上一、二月。须知这传家的营生,可不止是水务啊。”   “嗯?”曹允升笑容收敛,凝神看向李惟俭,后者却笑吟吟不再言语。   曹允升心中思忖,想来是因着多出的五万两,这位能为颇大的李公子这才投桃报李?此人不过秀才之身,入京师不足两月便折腾出这般情景,且与少司寇、大司空乃至忠勇王交好,更是得了圣人青眼。想来这般人物不会信口开河,必是意有所指啊。   想明此节,曹允升也不过多问询,笑着道:“诶呀,这京师的醋虽不好喝,可耍顽的地方颇多,额总要好生逛一逛才是。”   李惟俭笑着颔首,随即起身拱手道:“如此,咱们这便去过了股子。。”   “好说好说。”   那藤条箱自然不劳李惟俭动手,伙计合拢了,提下楼来交给了楼下等候的吴海平。   茶楼就在内府斜对过儿,一行人入得内府,寻了书办将四十五万股子过户,此事便算是成了。   待出得内府,曹允升恭恭敬敬将李惟俭主仆二人送上马车,看着其隐入雨幕之中,半晌才叹息道:“这京师果然藏龙卧虎啊,这位李公子才十四?”   “十三。”账房老张在一旁说道。   曹允升连连颔首道:“了不得啊,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说不得来日就是另一个少司寇。”   老张不解道:“为何不是陈督宪?”   曹允升乜斜一眼,冷笑一声没言语。转而说道:“走,回会馆,告诉伙计们,额们只怕要再多住俩月咧。”   ………………………………   马车上,李惟俭暗暗思忖,除去手中的三分股子,过给大姐姐的一分股子,余下尽数发卖,所得一百六十万两银钱。   这银子……有些烫手啊。余下的那三分暂且不能再动,总要留着日后算计忠顺王……   眯眼思量一番,李惟俭忽而吩咐道:“海平,回内府。”   “啊?这都快到造办处了……”   “少啰嗦,让你回就回!”   “得嘞,公子您说了算。”   马车寻了个巷口调转方向,须臾又回了内府。李惟俭亮了腰牌,径直行到二堂前,与书办言语一声,说求见忠勇王。   书办进去通禀,过了片刻这才引得李惟俭入内。   忠勇王红光满面,今儿一早入宫得了圣人夸奖,还赏赐了好些物件儿。忠勇王心中理得清,此事自然是沾了李惟俭的光儿。因是笑着招呼道:“复生来了?可是有事?怎么还提着个藤条箱子?”   李惟俭恭敬一礼,起身左右看看,再次躬身道:“王爷,学生有要事禀报,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忠勇王略略一怔,随即道:“既如此,你且随我来。”   李惟俭随着忠勇王去到后头暖阁里,待忠勇王落座,赶忙将藤条箱献上:“王爷,此为学生孝敬圣人的。”   “嗯……嗯?”忠勇王不解,打开藤条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见内中半数整齐码放,半数散乱堆迭,满满当当全是银票。粗略点算只怕有几十万两!   “复生,伱这是何意啊?”   李惟俭便道:“回王爷,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信儿,说学生手里有股子,于是沾亲带故的寻上门儿来,学生年岁小,不好拒绝,只好转手了些。如此这家几万,那家十几万的,待学生醒悟过来,竟积攒了一百六十万两银钱!”   忠勇王没言语。他掌管内府,这些时日李惟俭进进出出忙着转手股子,又怎会不知道?便是今早入宫时,圣人也略略提了一嘴。   圣人虽不曾多说,忠勇王却知,这位皇兄怕是心中已有悔意。倘若知晓一成股子真能发卖这般多银钱,圣人当日许李惟俭二分就顶天了,哪里会给一成之多?   就听李惟俭垂首道:“学生心中惶恐,学生先前上条陈,不过为了纾解国困民生,能得几分收益已是侥天之幸。只是这一成……实在太多了。王爷,此处是一百万两,非是学生舍不得再报效,实在是剩下的银钱,学生谋划着还要造物,只怕来日抛费颇多。这个……”   “好好好,复生莫要再说了。”忠勇王语气愈发和善,干脆起身将李惟俭拉扯着落座在一旁,亲切道:“复生此举是对的,你才多大年岁?不过秀才功名,猝然暴富,只怕不是好事儿啊。你且宽心,这报效本王自当送至圣人面前,想来圣人也会念复生拳拳报国之心啊。”   “哎,学生惭愧。”   “诶?无需如此,无需如此啊。”   李惟俭又从袖笼里掏出一迭银票,递到忠勇王面前:“另外,这是——”   话没说完,忠勇王陡然变色:“诶?复生当本王是什么人了?快拿回去!你既说了要留些银子造物,那就好好造物就是,本王岂能贪图你的银钱?”   “王爷——”李惟俭面上讪讪,欲言又止。   忠勇王一瞪眼:“且收回去,不然休怪本王不认你李复生!”   “这……好。”   待李惟俭将银票收回,忠勇王这才露出笑模样,摇头道:“到底还是年岁小啊,本王与圣人一奶同胞,又岂会在意这些许银钱?”顿了顿,忠勇王压低声音道:“另外,复生啊,那西山废弃煤窑,内府已开始入手了。你那条陈?”   李惟俭道:“王爷,此事不急。待水务公司铺开了,学生定会将条陈奉上。”   忠勇王没口子的搓手道:“好好好,这回的营生,不求像水务公司,只求有其一半,本王便保举你入内府为郎中。”   “啊?王爷,学生这年岁……”   “诶?有志不在年高,那甘罗还十二岁为相呢,复生眼看就十四了,做个郎中有甚了得的?不说此番水务,就说先前那新式火铳,积功也得升上一升啊。”   李惟俭感激涕零道:“学生,实在无以为报。只待来日肝脑涂地,为圣人效命。”   忠勇王仰头大笑,顿时心怀大慰。   ………………………………   出得内府,李惟俭心中稍安,转头便命吴海平赶车去往外城王记字画铺子。   过得大半个时辰到了地方,李惟俭入得字画铺子,径直寻了掌柜问询:“掌柜的,这铺中可有好画?”   掌柜的头也不抬道:“这四下都是,那边的是八百两,这边的两千两,客人随意挑选。”   李惟俭四下查看,他虽没那般风雅,却也能大略瞧出好坏来。这墙上挂着的字画,拿到庙会里大抵是三百钱一幅……不能再多了。   李惟俭选了一张宽幅松鹤图,忽而惊奇道:“诶呀,妙啊!此画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掌柜的,这一幅两千两?”   那留着鼠须的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道:“正是,客人可是要买?”   “买是肯定要买,就是这价钱不对。”   那掌柜的嗤笑一声,随手指了指另一边墙面:“想要便宜的那边儿有,全都八百两。”   李惟俭却笑道:“我看这画儿……起码十万两银子啊。”   “嗤……十……十万?”掌柜的愕然看将过来。   便见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一卷银票,随手丢在那掌柜的面前,拱手笑道:“在下李复生。”   转身摘了那松鹤图,迈步就走。   连办了两桩事儿,李惟俭这才命吴海平赶往内府造办处。到得地方,李惟俭四下挑拣,忽而瞥见博古架上摆着足金的凤纹项圈儿,心中一动,想着也不知送金项圈给王熙凤,对方会是个什么反应。   奈何此举实在不妥,于是他便寻了个小孩儿戴的项圈、金锁,抛费三百两银钱。待过得午时,二人寻了间铺子吃了口驴肉火烧,转而赶赴严府。   这日凑巧,严希尧早早的回了府,李惟俭寻了徐管事通禀一声,随即被召入书房之内。   甫一见面,严希尧便笑着道:“复生舍得来见我了?”说着,严希尧指了指桌案上的公文:“可巧,下面人不守规矩,正有一封弹章,说复生借故敛财啊。幸而被本官瞧见了。”   第二更求订阅! 第64章 严希尧诚言点拨 王熙凤得赠金锁   弹劾?   自己不过区区秀才,何至于引得御史弹劾?况且严希尧可是刑部左侍郎,御史言官照理也不归他管。   莫非那御史是严希尧的门生不成?   李惟俭面上不变,心中细细思量,忽而觉得不对。这弹章说着吓人,实则也就能吓唬吓唬人,又能耐他何?   且严希尧此人做事向来狠辣,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这等不痛不痒的弹劾,实在不像是严希尧的手笔。再想想此前唱双簧先是威逼自己,转头就丢了条大腿过来……李惟俭思量半晌,愈发觉着严希尧好似在考验自己一般。   想明此节,李惟俭面上露出笑容,试探着拱手道:“大人莫要吓唬学生了,大人也知,这些时日学生实在烦不胜烦,每日家大多躲在家中。”   严希尧似笑非笑道:“那股子,没少转手?”   “是,人情世故,总是推脱不过。起初还不觉,可几十万、几十万的银子入手,学生这才心中忧虑不已。那股子转手所得一百六十万两,今日一早学生已将其中一百万报效给了圣人。”   严希尧抚须盯着李惟俭,没言语。   李惟俭偷眼打量了下,接着说道:“方才学生无意中游逛,偶得一幅字画——”   “哈哈哈……”严希尧笑着连连摇头:“快莫说你那字画了,你前脚刚走,后脚掌柜的就寻了来——十万两啊——掌柜的生怕你是想搭救东平王啊。”说话间严希尧自桌案下抽出厚厚一迭银票丢在其上,道:“数数,赶快收回去。”   “啊?”   严希尧笑吟吟道:“莫要再装傻,我几次试探,以复生心智又怎会不知其中真意?”   李惟俭思量了下,到底上前将那银票拢入袖口。严希尧摆了摆手,李惟俭顺势在一旁落座。   就听严希尧道:“我少年中得进士,至今虽说门生故吏颇多,可能传衣钵者却无一人。我膝下两子,长子愚钝、次子无意官场,我转眼便要知天命,总要为身后计啊。”   说话间,严希尧目光灼灼看将过来。   李惟俭心道,果然如此。只是又暗自腹诽,严希尧为了寻个政治继承人,实在太过折腾人。   就听严希尧又道:“复生有智多谋,临大事而不惊、得厚利而不傲、心中自有谋划,且恩怨分明。料想我以诚待复生,复生来日必会看顾我之身后事啊。”   “这……大人谬赞了。”   “哪里谬赞了?”严希尧正色道:“我故意卖了伱一回,你事后处置,不正是处变不惊?将你引荐给圣人,你当面儿就上了条陈,不正是心中有谋划?其后那一成股子,若换做旁人,只怕是宁可恶了圣人也要收入囊中,复生却毫不吝惜,可见心思老道。”   李惟俭笑道:“学生借住贾府,卖那薛蟠却毫不犹豫,怕是当不起恩怨分明吧?”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算得了什么?李守中之女只照料了你一载,你此番干脆转了其一分股子。这还不算恩怨分明吗?”   敢情自己所作所为全都逃不过严希尧的法眼,李惟俭认了,拱手道:“大人法眼如炬,学生佩服。”   “到了这会子还叫我大人?”   李惟俭再无犹豫,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学生李惟俭,见过恩师!”   “好,复生快坐。”严希尧老怀大慰。   师生名义定下,严希尧笑得愈发畅快,观量李惟俭一眼,说道:“复生前番条陈一举数得,可见是能任事的。来日过了秋闱,可有入朝之念啊?”   “大人——”   “哎?”   “老师,”李惟俭说道:“陈督宪眼看就要入京师,此等风云际会之际,学生不过是个实学举人,还是韬光养晦的好。”   “哦?不入朝?”   “入朝不过是杂品,莫不如进内府做些实打实的事儿。”   严希尧愈发赞赏,说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历朝历代变法者,难有善终。此时复生若入朝,依复生之能必入陈宏谋之眼,待变法有所成,只怕复生到时满朝皆敌。   圣人如今春秋鼎盛,可凡事都有个万一。这圣人在时,怜惜复生之能,自然能保住复生。可圣人一旦不在了……新君即位,只怕必要斩复生以安天下啊。”   此番言论实心实意,李惟俭心下大定,暗忖这一回严希尧没再诓骗自己。因是便道:“学生也是如此思量,这才打算避入内府。况且,学生在内府中更能一展所长,只怕所办之事,未必比外朝要小。”   “哦?莫非复生又有谋划?”   李惟俭笑着颔首,便将此前条陈上的后续谋划说将出来。这谋划极为简单,有我蜗壳水泵,其吸程、扬程都远超以往水泵,那万年县内的西山废弃煤矿,自然就可以再行开采。   这些时日忠勇王所领的内府早已砸下数十万两银钱,将废弃矿坑尽数买下,又买了不少旁的煤窑。如此,内府便操控了京师煤炭供给。   其后不拘是蜂窝煤,亦或者是暖气供热系统,都会导致京师煤炭用量暴增。待到冬日里京西煤矿公司的股子放出来,定会引得财主们蜂拥而至。   严希尧听罢唏嘘道:“复生有如此陶朱之能,何愁来日不得大用?”   “恩师过誉,学生不过是有些小心思罢了。”   “少年人该傲就要傲气些,老夫面前,复生又何必太过自谦?”顿了顿,严希尧问道:“不知复生来日可有青云之志?”   李惟俭眨眨眼,拱手说道:“恩师太过高看学生了,学生方才不曾扯谎,的确醉心于实学造物。若凭实学造物能使我大顺国富民强,不受外侮,学生此生便足矣。”   严希尧颔首道:“不骄不躁,脚踏实地,我果然不曾看错。”顿了顿,说道:“复生既拜入我门下,做老师的总要提点一下。”   李惟俭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恩师请说。”   “贾家那等勋贵,往后复生还是离远一些吧。须知圣人愈是隐忍,来日发作起来,便愈是雷霆之威啊。”   见严希尧说得如此严重,李惟俭蹙起眉头来,怎么觉着在严希尧眼中贾家早已是冢中枯骨,好似结局也绝非抄家那般简单呢?   严希尧又说道:“十年前兵变,余成栋出自贾府亲兵;那贾敬先前还是太子侍读。贾家门生故吏遍布军中,当朝钱天官更是与贾家有过命的交情。若换了复生是圣人,怎会不忌惮贾家?   且……圣人也是因着……罢了,”严希尧皱眉道:“这等事知晓了不是好事,老夫还是不说了吧。”   诶?圣人到底如何了?这说话留一半儿的,真叫人难受。   不过李惟俭也知,事涉圣人阴私,只怕不好传扬开来,这等事还是莫要追问了。   “是,学生知道了。”   “嗯,复生自有分寸,老夫点到即止便可。不像我那犬子,有时便是当面说透了,他转头犯了倔脾气依旧我行我素。”   李惟俭又陪着严希尧说了会子话儿,待到未时过半,严希尧这才打发其回返。   出得严府,坐进马车里,伴着辘辘车轮声,李惟俭紧锁眉头暗自思量。   严希尧虽不曾明说,但暗地里的意思很清楚,贾家最终可不止是抄家那般简单,只怕是抄家灭族啊!   如此一来,大姐姐李纨与外甥贾兰岂不是也会牵连进去?   倘若如电视剧那般仅仅是抄家,李惟俭大可以事后搭救,可若是抄家灭族……圣人雷霆震怒之下,便是李惟俭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好保全。   想想自己如今方才起步,且不曾入仕,距离事发总还要些许年头,此时只能慢慢想法子了。为今之计是先将李纨弄出贾府,免得还不等皇帝发落,大姐姐便落得个油尽灯枯。   马车回返荣国府,李惟俭忧心忡忡回了自家小院儿。   今日细雨绵绵,便是有伞遮蔽,身上也湿漉漉的。李惟俭便换了一身衣裳,随即提着买来的金锁,点了红玉与香菱两个丫鬟,去寻王熙凤。   白日里自能出入内宅,李惟俭领着两个丫鬟进东院,过东角门、西角门,便到了凤姐儿院儿前。   命红玉上前叫门,却得知这会子王熙凤与平儿都不在,说是忙着点验库房去了。   留守的丫鬟将李惟俭请进来,奉了香茗让其等候,随即紧忙打发人去寻凤姐儿。过得好半晌,王熙凤与平儿匆匆回返。   那帘栊一挑开,王熙凤便笑道:“俭兄弟怎地来了?一早儿就听得喜鹊叫,一天下来也没见什么好事儿,不想就应到了俭兄弟身上。”   李惟俭赶忙起身笑着拱手:“二嫂子,仓促来访,实在冒昧了。”   王熙凤招呼他落座,自己也坐了,笑着说道:“这话儿说的没道理,都是自家亲戚,哪儿来的仓促、冒昧?若说仓促冒昧,俭兄弟岂不是连我上回也说了?”   “哈,二嫂子说的是。”李惟俭笑着冲红玉使了个眼色。   红玉便将小巧的包袱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露出内中精致的项圈与金锁。   王熙凤瞥了一眼,诧异道:“哟,俭兄弟这是何意啊?”   李惟俭就道:“今儿逛造办处,恰巧就瞧见这么一套物件儿,想着巧姐儿正合用,我便顺手买了下来。这不,方才回来就给二嫂子送来了。”   “难为俭兄弟有这般心思,只是……”一双凤眸瞥了其一眼:“俭兄弟怕是有事儿吧?”   “二嫂子慧眼,”李惟俭道:“倒是有些事要求二嫂子帮着说说话儿。”   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了一眼,缓缓舒出一口气,这才道:“俭兄弟且说说看,我这肩膀窄、能为低,可不是什么事儿都能帮得上的。”   李惟俭便将那王府女西席的事儿简略说了一遍,临了道:“王爷垂询,我一时想不起旁人,脱口便举荐了大姐姐。王爷当场应下,事后我一琢磨,只怕此事不易。奈何早已向王爷允诺了,总不好中途变卦。”   “还有这回事?”王熙凤暗暗心惊。   都道李惟俭能为大,王熙凤只道其发迹了,手中攥着金山银海,却不想竟与那忠勇王有这般交情。   王熙凤端起茶盏慢慢品了,心中暗自思量。李纨出府为王府西席,此事对她只有好处,却没坏处。   再放眼整个荣国府,似乎此事也没旁的坏处。唯独一点,只怕姑姑王夫人会横加阻拦。一则李纨到底是寡妇,二则王夫人见不得李纨好!   如今虽说是王夫人掌家,可因着孝道,说到底做主的还是老太太。回头儿李惟俭在老太太面前提及此事,她王熙凤不用旁的,只打打太平拳,说说公道话儿,料想也不会因此恶了王夫人。   乜斜一眼桌案上的项圈、金锁,略略估量,这一套没四百两银子下不来。王熙凤心中动容,放下茶盏道:“俭兄弟可问过大嫂子了?”   “问过了,大姐姐似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   王熙凤因是笑道:“既如此,那回头儿俭兄弟提起来,我在老太太面前说两句公道话儿还是可以的。”   李惟俭心中暗喜,当即拱手道:“就知二嫂子急公好义,兄弟先在此谢过了。”   “咯咯,这成与不成还在两说,总要老太太拿了主意。俭兄弟这一遭可是谢早了。”   李惟俭道:“成与不成,我都记二嫂子的好儿。”   “成吧,俭兄弟打算何时说?”   “择日不如撞日。”   王熙凤扫量了一眼座钟,说道:“这会子老太太快用晚饭了,待过上个把时辰,俭兄弟请见吧。”   “好,那就依二嫂子之言。”   计议停当,李惟俭不再多留,随即起身告辞。   回返自家小院儿,只略略盘桓了一会子,方才要出门,司棋便寻上了门儿来。   晴雯、红玉提防着将司棋引到李惟俭面前,司棋便笑着道:“俭四爷,我们姑娘瞧了那话本子,每日家茶饭不思的,就琢磨着如何润色呢。只是这话本子只瞧了半截,姑娘心中始终想着这桩事,便打发我来问问,俭四爷可有剩下的?” 第65章 李纨出府 探春习武   “话本子?”李惟俭笑道:“二姐姐都看过了?”   司棋笑着说道:“四爷这就不知了,那书稿拿回来,二姑娘连夜就看过了,这几日写写停停的,来回也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李惟俭颔首:“你稍待。”   他起身进到书房里,自书架上取下四册书稿来,回身递给司棋。那司棋伸出双手捧了,趁着书稿遮掩,右手悄然在李惟俭的指头上勾了勾,随即才笑着道:“四爷这话本子极好看,便是我也爱瞧呢。”   李惟俭神色不动,回身落座道:“都是游戏之作,让二姐姐帮着润色不过是让二姐姐寻个打发时间的事儿,回头代我说一句,切莫让二姐姐点灯熬夜的。”   “哎,知道了。”   司棋告退而去,李惟俭心中异样。司棋这姑娘实在大胆,方才直直瞧着自己,好似即刻便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他仔细回想了半晌,也不曾想起自己何时撩拨过司棋。   按捺住心中纳罕,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李惟俭这才领着红玉、香菱朝着贾母院儿寻去。   这会子天色还早,自可在内宅穿行。于是进东院,过两角门,再过穿堂便到了贾母后院儿。自月门到得前头,循着抄手游廊便听得五间正房里欢声笑语。   大丫鬟鸳鸯瞥见李惟俭,赶忙命人进去通禀,自己则迎了上来。   “俭四爷怎么来了?”   李惟俭笑着说:“好几日不曾拜见老太太了,这会子正好来见见。”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昨儿还念叨着许久不见俭四爷了呢,俭四爷快请,老太太正与太太、姑娘们说话儿呢。”   李惟俭颔首,随着鸳鸯入内。抱夏门扉敞开,入正房转过屏风,李惟俭抬眼便见软塌上坐着的贾母,宝玉坐在其身旁,黛玉倒是与三春一并在下方落座,王熙凤在场中比划着说着,邢夫人、王夫人分作左右坐在上首。   鸳鸯说将一声,笑盈盈的王熙凤回首瞥了一眼,转身就道:“俭兄弟来了,我啊,就不卖弄了,说出去再让人笑话。”   贾母颔首笑着道:“好好,凤哥儿快坐吧。”说着看向李惟俭,待其见过礼才道:“俭哥儿好些时日没来了,最近可是忙?”   “都好,只是早出晚归的,寻不得闲来拜会老太太。”   “正事儿要紧,隔三差五的能想着来看看,我就知足了。俭哥儿莫站着了,快坐。”   鸳鸯赶忙搬过了椅子,李惟俭又与邢夫人、王夫人见过礼,瞧着李纨笑笑,又冲着宝玉、三春、黛玉颔首,这才撩开衣袍落座了。   几句闲话过后,李惟俭说起了正题:“老太太,晚辈今儿实是有一桩事要说。”   贾母笑着嗔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亲戚,有事儿说就是了。藏着掖着的,倒是不拿我们当亲戚了。”   “是晚辈的不是,”李惟俭笑着应了:“有这么一桩事,昨儿晚辈去了趟忠勇王府,与王爷说起闲话了,王爷便说要给郡主寻个女先生,问晚辈可有主意。   晚辈顺口举荐了大姐姐——”他目光看向李纨,李纨面上不动,手中暗暗攥紧了帕子。   “——王爷问了下情况,便应允了。”   说到此节,李惟俭起身面带愧色朝着几位长辈拱手道:“此事实在是我自作主张了,若有不妥当的地方,老太太尽管说出来。便是恶了忠顺王,也要将此事揭过。”   “这——”贾母面上笑容敛去,说道:“这倒是难住我了,你们且说说,此事该当如何啊?”   贾母看向王夫人,不待王夫人张口,邢夫人便在一旁凑趣笑道:“老太太,要我说这事儿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那忠勇王可是圣人的亲兄弟,圣人待其最为亲厚。珠哥儿媳妇去做了郡主西席,这来日说不得好处不断呢。”   王夫人捻动佛珠乜斜一眼,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断不至于去攀附王府。再者,珠哥儿媳妇寡妇失业的,这般抛头露面总是不妥当。”   话音落下,一旁的李纨就是面色一变。这世间最讲孝道,她嗫嚅着不好多说。   李惟俭却没那般多顾虑,笑着说:“太太此言差矣,这王府西席往来都是车接车送,又有丫鬟、婆子陪同,去的也是王府内宅,总不至于如太太说的那般抛头露面。”   王夫人冷着脸闭口不言。   一旁的邢夫人正要拉拢李惟俭,忙不迭的说道:“俭哥儿这般说,想来是妥帖的。那王府规矩森严,想来也不会不妥当了。”   贾母笑着道:“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我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凤哥儿,伱且说说?”   王熙凤便笑着道:“老祖宗,这事儿岂是我能说嘴的?不过我瞧着大嫂子本就是本分的,俭兄弟方才又说了车接车送,想来这中间断不会出了岔子?咯咯咯,我也说不准。”   她看似不曾说什么,却隐隐偏向李惟俭。顿时引得李惟俭笑着拱手,王夫人却诧异地瞥将过来。   贾母思量着看向李纨:“珠哥儿媳妇儿,你的意思呢?”   李纨赶忙起身一福:“我全凭老祖宗做主。”   她这般说来,贾母哪儿还不知其心意?心中想着,孙媳妇这二年多来日渐憔悴,借此机会外出散散心也是好的。左右如李惟俭所说,王府规矩比贾家森严,内宅里不是宫女就是太监的,料想不会出什么差错。   又念着此番总是要交好忠勇王,不能因此得罪了。于是贾母便颔首道:“那就去。只是珠哥儿媳妇儿可得好生教导郡主,莫要出了差错。”   “是。”李纨面上不动,心下却是一松。感念俭哥儿处处为自己谋划,她却强忍着不看过去,只福了一礼,便娴静落座了。   李惟俭笑着起身拱手:“多谢老太太顾念晚辈颜面,不然过后晚辈实在不知与王爷如何说了。”   “哈哈,俭哥儿到底年岁还小,一时考虑不周也是有的。只是下次再有这等事儿,总要思虑周全了才是。”   “都是晚辈的不是。”   李惟俭执礼甚恭,唾面自干,贾母只提点了一嘴就不再提起,转而说起了旁的趣事。   李惟俭重新落座了,陪着说了会子闲话。房中众人一一落在其眼中,王夫人自是不悦,一个劲儿的看向王熙凤,王熙凤却只顾着与老太太插科打诨;邢夫人得意洋洋,自觉胜了王夫人一筹,时而还慈祥地朝着李惟俭看过来;宝玉、惜春一无所觉,二姑娘迎春只敢偷眼打量李惟俭,探春憋了一肚子话,奈何那话本子不好提起,小姑娘只一个劲的瞧向李惟俭。   反倒是黛玉似乎思量过来了,视线在李纨与李惟俭二人身上游移了一阵,又娴静坐了也不多言。   盘桓了一刻,贾母有些疲乏,便打发众人散去。那邢夫人经过李惟俭身旁时似要说些什么,却顾虑着身后的王夫人,于是只绕有深意的瞥了其与迎春一眼,便笑盈盈走了。   王夫人随后经过,却是看也不看李惟俭一眼。王熙凤随在王夫人身后,错身而过时笑着一瞥,引得李惟俭连连拱手。   李惟俭出得门来,想要寻李纨,却被探春缠了上来。   “俭四哥!”   “嗯,三妹妹。”   小姑娘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那话本子我瞧了,可惜只有二十回。后续的俭四哥写出来了没?”   李惟俭笑着回道:“方才刚送去二姐姐处,你过后去瞧就是了。”   探春顿时眉眼弯弯,笑道:“好,那我先去瞧啦。”她快行两步就停下身形,转头道:“俭四哥,回头儿你可能教我剑法?”   “哈?”李惟俭道:“学剑法可是很辛苦的。”   “不怕,”探春英气十足道:“左右不过是每日早起一个时辰,我经受得住。”   “那你明儿一早来寻我,我先教你吐纳导引,余下的我让琇莹教你可好?”   “好,那我先走了。”   看着探春远去,李惟俭摇头失笑,暗忖只怕吃过两日苦头,小姑娘就不再想着学了吧?   思忖间李纨领着素云、碧月行出来,二人招呼一声,随即并肩而行。   几个丫鬟情知姐弟二人要说些私密话,便远远的缀在其后。   出得贾母院儿,李惟俭就道:“我明日去与王爷说一声,大抵后日就有马车来接大姐姐。”   “嗯。”李纨应了一声,感慨道:“这一回两回的,总是要俭哥儿麻烦——”   “大姐姐这话儿却是错了,若非当日大姐姐照料,如今说不得我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呢。”   李纨顿时面色一变:“呸呸呸,这般不吉利的往后少说!”   李惟俭笑道:“不过随口一说,若是应验了,那我岂不是言出法随?说不得死了还能当神仙呢。”   李纨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俭哥儿——”   “好,往后不乱说了。”   李纨又好气、又好笑。想着俭哥儿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素日里跟个大人一般,也唯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些许孩子气。于是便叮咛道:“知道你交游广阔,可要入仕途,总要过了秋闱再说。”   “大姐姐放心。”   见李惟俭浑不在意,李纨有些气馁,自知这实学秋闱她说不上话。转而又道:“你房里的丫鬟都偏小,只怕照料的不周,不若我让碧月过去照料你?”   李惟俭就笑:“大姐姐多心了,大姐姐就碧月一个可心的丫鬟,还是留着自用吧。”他舒展身形:“我如今在外间做得好大的事儿,难道还照料不好自己?”   “那可不好说。”李纨说了一嘴,到底没再坚持。   转眼到得她房前,李纨又叮咛一番,这才放过李惟俭。李惟俭拱手转身,随即领着红玉、香菱回返。   一夜无话。   转天清早,李惟俭清早起来换了一身短打,照旧到得院儿中打熬身子骨。方才行了一套导引,就听外间有人叫门。   琇莹迎过去开了门,转头便道:“公子,三姑娘来了!”   门扉敞开,一身道袍外着百衲褙子的探春行将进来。她年岁还小,却身形长挑,削肩细腰,鹅蛋脸上一双眸子顾盼神飞。   “俭四哥,我来了!”   李惟俭收了架势,略略诧异,扫量了眼道:“三妹妹这是早有准备啊。”   探春抻展衣袖原地扭动了两下,笑着道:“如何?前些时日买了这一身,就等着与俭四哥薛武艺呢。”   李惟俭道:“吐纳导引我倒是在行,嗯……那今日便先教你一套导引法门,名为拔断筋。”   “拔断筋?”探春眨眨眼,说道:“闻之不雅,不若改叫八段锦。”   咦?这名字好似听过?莫非这拔断筋便是几百年后的八段锦不成?   “叫什么都行,三妹妹且看好了。”李惟俭换换动作:“吸气、抬足,弓步推掌,吐气发声……”   探春学着李惟俭的模样,没一会子便将拔断筋习练的有模有样。如此缓缓打了一套,小姑娘面上顿时沁出了汗珠。   仲春时节早晚寒凉,探春稍稍停息,立马便有丫鬟上前拿了帕子擦拭。探春擦拭过,红着一张小脸凑过来道:“俭四哥,何时教我剑法啊?”   “须得过些时日吧,总要抻展开筋骨再说。”   小姑娘希冀道:“也不知俭四哥学的剑法厉害不厉害,可有全真剑法厉害?”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   探春略略失落:“那总要强过越女剑法吧?”   李惟俭忍不住笑道:“剑法便是剑法,点、格、挑、刺、削、斩,来来回回不过这几式,配合身形千变万化,只是临阵对敌须得以变应变,不然便是花架子再好看也是徒劳。”   “啊?”探春不解道:“可是俭四哥的话本子里说了,武功有上下之分的。”   “所以才是话本儿啊,不分个上下强弱,又怎么衬托出奇遇?”   探春这几日话本子瞧的入迷,每日家想着学会奇妙功法,从此仗剑江湖,如此岂不快意?奈何初学乍练头一日便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讷讷退在一旁,又瞧着李惟俭与琇莹捉刀放对。二人你来我往,却往往三两下便会分出胜负,且打的一点都不好看。   探春顿时愈发郁郁,奈何先前话已出口,如今却不好再做退缩。   求订阅! 第66章 圣人青眼 郡主乖巧   这日到得早点光景,探春悻悻而去,她这会子年岁还小,心思尽数挂在了脸上。李惟俭也不点破,只心中暗暗好笑。   若真有内功、真炁之类的,他留在茅山继续修仙多好,何至于来京师打混?   待用过早饭,李惟俭盘算着时辰,待辰正这才领着吴海平出门。到得忠勇王府邸,忠勇王不在,接待李惟俭的是奉承司太监。   那太监面相富态,面白无须,见了李惟俭笑得好似弥勒佛一般,只没口子的道:“咱家是王府正奉承,王爷昨儿晚上就交代了,让李秀才直接领了人来就好。合用不合用的,都要郡主说了算。”   “那在下这就去接大姐姐。”   太监道:“王爷还吩咐了,早已准备了车马,随着李秀才一道去将女先生接来。”   李惟俭笑着道:“王爷竟这般周全,在下实在惶恐。这位公公不知如何称呼?”   “好说,咱家尹德。”   “尹公公,”李惟俭抖手将一张千两银票收在掌中,探手过去扯住尹德衣袖,摇晃之际不着痕迹的将银票送了过去,面上笑道:“大姐姐与我亲姐无异,这往后还要尹公公多多照料啊。”   尹德福至心灵,撒开手将银票拢进袖中,弥勒佛也似连连颔首:“李秀才且放心,咱家定会尽心。”   李惟俭不再多说,拱手辞别,乘着王府的马车回返荣国府。那尹德待四下无人才掏出银票瞧了瞧,打眼一看竟是一千两,顿时舒爽得浑身一个激灵,暗忖这李秀才果然是财神爷,往后可得好生伺候了。   却说李惟俭到得荣国府门前,紧忙下得车来,门子余六迎将上来,诧异道:“俭四爷,您这是——”   李惟俭就道:“王府打发我来接大姐姐,你看好了马车,莫让人冲撞了。”   余六不迭应下,更是腆着脸上前与那王府车夫攀谈起来。李惟俭一路进得仪门内宅里,寻得李纨将事儿一说,李纨顿时诧异道:“今儿就过去?这……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人去了就成,以大姐姐的才学,哪里又用准备?”   李纨咬了咬下唇:“那俭哥儿稍待,我去换一身衣裳。”   过得一盏茶光景,李纨换了衣裳,领着素云、碧月,随着李惟俭出府上得马车,又赶赴忠勇王府,路上李纨如何忐忑自是不提。   马车行进王府之内,李惟俭与李纨自仪门前下得马车,那尹德早已在此等候。   李惟俭上前与之攀谈两句,转头便道:“大姐姐,随这位尹公公去吧,郡主就在书房候着呢。”   李纨娴静颔首,收拾心中忐忑,与那尹德见过礼,这才随着其往内宅行去。过了二重仪门,东厢外一处跨院便是郡主书房所在。   尹德领着李纨进得书房里,却只见两个宫女守在此处。   尹德顿时急了:“郡主呢?”   一名宫女哭笑不得道:“公公也知郡主性子,奴婢只劝说了一会子,郡主就不耐了,这会子又跑去花园放纸鸢去了。”   “这——”尹德思量了下,看向李纨:“李先生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去将郡主寻来。”   “公公自便就是。”   又吩咐两个宫女伺候茶水,尹德一甩拂尘匆匆而去。   两个宫女去奉了茶水,李纨娴静落座书案后,抬头便见书架上满是书册:列女传、女论语、劝善书、女孝经、内训,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李纨暗自思忖,听闻郡主十岁年纪,正是顽劣的时候,也不知到底有多顽劣。   便在此时,忽听外间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咯咯咯,快些,再快些!”   “郡主,老奴这身子骨可跑不快。”   “不管,再快些,纸鸢要落了!”   屏风上映出人影,须臾转过尹德,背上还背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上身朱红交领袄子,下身米黄绣折枝花马面裙,一双绣鞋来回踢腾,回首还牵着一根风筝线。   “诶?尹德,怎么进屋儿了?”   尹德轻轻将郡主放下,嬉笑道:“郡主,还不快来见过先生?”   “先生?我才不要——”小姑娘转过头去,一眼瞥见娴静落座的李纨,后续的话语顿时生生吞了回去。   她自幼丧母,虽说有侧妃教养,可到底比不得亲娘。素日里受了委屈,她便去寻了娘亲的画像哭诉。面前的李纨虽与画像上的娘亲全然不同,那如兰的气质却是一般无二。   李梦卿便想着,娘亲若是活着,便是这般模样吧。   她心中五味杂陈,桌案后的李纨却已起了身,一福:“见过郡主。”   李梦卿轻提裙裾连忙还礼:“见……见过先生。”   太监尹德眨眨眼,心中咄咄称奇,素日从未见郡主如此老实过。当下不禁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意这般顽劣的郡主竟也有怕的人!   眼瞅着李纨问了平日所学,郡主规规矩矩的答了,尹德心中大定,连忙冲着两名宫女使了个眼色,这才乐滋滋退了出去。   想着李惟俭还在外间等候,尹德便快步出得内宅,寻到偏厅里,进门便冲着李惟俭道:“李秀才,你说奇不奇?郡主素日是个爱顽闹的,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这甫一见了新来的女先生,顿时好似老鼠遇了猫儿一般,乖巧得不得了。”   “还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还能扯谎不成?”   “托福托福,还望尹公公多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   李惟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问明了放学时辰,这才施施然离了王府。   ………………………………   大明宫,御花园。   大顺圣人政和帝负手徜徉而行,只元春缀后半步,戴权等太监远远的散开了,不敢搅扰。   内府水务方才收了一些银钱,先是蒙古王爷连番告急,政和帝为了稳住北方防线,捏着鼻子拨付了一笔内帑。跟着今日河道衙门又报,说黄河凌汛波及极广,共有两府七县遭灾。   若不妥善处置,恐今春桃花汛必泛滥成灾。   黄河警讯不可轻忽,政和帝思忖了一番,只得捏着鼻子又拨付了一笔银钱。待下朝算算,从内府抽取的银钱竟然不等捂热就又散了出去。   本意有这笔银钱可好生整饬京营的,如今却又耽搁了下来。   叹息一声,政和帝听得身旁轻微的脚步声,出声道:“元春,你且退下,朕自己走走。”   “是。”元春应允,悄然退下。   绕着花圃、水榭行了一阵,戴权得了小太监禀报,连忙弯腰小碎步追将上来,低声道:“圣人,忠勇王求见。”   “让他过来吧。”   “是。”   戴权转身冲着那小太监颔首,后者顿时飞奔而去。不片刻引得年轻力壮的忠勇王大步流星而来。   太监、女官散在四下,忠勇王上前见了礼,圣人只是不耐的摆了摆手,问道:“有事儿?那案子可有眉目了?”   “暂且还没。”顿了顿,忠勇王道:“不过昨儿李惟俭找上了门儿——”   “呵,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这回倒不是……是李惟俭转手了不少股子,收了一百多万两银钱,拿在手里心中觉着不妥,便让臣弟代为奉上一百万两。”   “嗯?”政和帝扭头看向忠勇王,笑吟吟道:“这小小秀才心思还挺多啊?这是怕朕心里头嫉恨啊。”   忠勇王笑笑没言语。他这位皇兄,心眼儿说小不小,说大……也没那么大。   眼瞅着忠勇王将锦匣奉上,政和帝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戴权便上前接了过去。他负手行到水榭围栏旁,凭湖而望,说道:“朕总不好占臣子便宜,回头儿那煤矿分他一些股子……嗯,就三分吧。”   “是,想来李惟俭定会感激涕零。”   “他?哈,不背后骂朕小肚鸡肠就烧高香啦。”政和帝心绪转好,顽笑了一句,转而问道:“那水务办的如何了?”   忠勇王便道:“圣人,如今二十处水井都开凿了大半,陆续都在封堵浅层水。只待封堵了,再往下凿个一丈便能见深层水。”   “嗯,”政和帝颔首:“朝廷财用匮乏,还是要早些将那股子散出去……不过也不能太早,总不能便宜了那些财主。”   “是,臣弟想着等见了甜水,便将那股子交易所张罗起来。”顿了顿,他又道:“圣人,那李惟俭虽然没说,但臣弟打听到一桩事。”   “说来。”   “听闻忠顺王府长史周安,只用十万两银钱就逼着李惟俭转手了一分股子。”   政和帝面上笑容不减,笑道:“这位老二啊,只怕还想着扮猪吃虎呢。只是,这扮猪扮的时间长了,只怕他连自己变成了猪也不自知啊。”   十年前最大的夺嫡对手,政和帝怎敢或忘?如今不过是碍于名声,这才纵着那忠顺王胡闹,只待理清了朝政,再打赢那准噶尔,携无上威权,到时自可随意将其处置了。   回过神来,政和帝又问:“还有旁的事儿?”   “没了……哦,李惟俭举荐了其堂姐做梦卿的女先生。”   “梦卿啊——”政和帝蹙起眉头来,转头看着兄弟劝说道:“王妃过世快十年了,伱啊,再是什么心思也该转一转了。不若朕过些时日再给你选个王妃?”   忠勇王面上苦涩,只是不答。   政和帝看着自家兄弟一副情种模样,顿时气恼道:“就没见过你这般执拗的人!罢罢罢,都随你。”   “呵,谢圣人宽宥。”忠勇王笑着拱拱手,道:“衙门事务繁多,那臣弟就先退下了。”   政和帝只是略略颔首,忠勇王便返身而去。伫立半晌,政和帝又想起李惟俭来,忽而便来了兴致,冲着元春招招手。   元春快步上前,政和帝就道:“你家出了个厉害的亲戚,名李惟俭……你可知道?”   元春先是茫然,继而试探着问道:“圣人说的可是那日见过的少年?”   “是啊,可不就是他?”政和帝没再说旁的,元春却垂下螓首暗自思量。想着,待来日家中来信儿,总要扫听一番才是。   那李惟俭既入了圣人青眼,贾家可不好慢待了。   ………………………………   临近未时,吴海平赶着马车到得忠勇王府左近。   李惟俭掀了窗帘四下观量。今日大姐姐初次任教,总要接送一趟才放心。他正瞧着门前,便有兵士护送一辆马车而来。   临到近前,马车忽而停下,车帘挑开,忠勇王看将过来:“复生?”   李惟俭赶忙下车拱手为礼:“学生见过王爷?”   忠勇王笑了,说:“正好有事儿寻你,你且上来。”   “是。”   李惟俭跳上马车,进得车厢里。马车辘辘开进王府,忠勇王就道:“来接你堂姐?”   “是。”   忠勇王颔首道:“那银钱呈上去了,圣人说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额……”这是马屁拍马蹄子上了?   忠勇王嗤笑一声道:“圣人说了,不好占你便宜,将来那煤炭公司许你三分股子。”   李惟俭心下大定,连忙朝着皇城方向拱手道:“圣人圣明啊。”   煤炭瞧着不起眼,比不得饮水,可只待后续开发起来,其进账没准儿远超水务!如此一盘算,这一番岂不是赚了?   到得仪门前,马车停下,忠勇王笑着下了车,指着李惟俭道:“你往后尽管进来等就是了,何必在外头风吹日晒的?”   李惟俭笑着应下,忠勇王这才负手而去。   他在仪门左近的偏厅等了会子,便瞧见李纨领着素云、碧月自仪门行将出来。李惟俭赶忙出来迎上,李纨小吃一惊,道:“俭哥儿莫非在此处等了一天?”   李惟俭道:“我也是才来一会子。”   李纨嗔道:“不过是来回往返,路上又坐马车,何用俭哥儿陪着?就这一次,下回可不用这般劳烦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随即与李纨出了王府。李纨自有王府马车,李惟俭思量了下,寻思着待回了荣国府只怕不好说话,干脆跟着也上了车。   待马车行将起来,他便问道:“大姐姐,那郡主……可有顽皮?”   李纨连连摇头,笑道:“最是乖巧不过,就是有些坐不住。今儿讲了讲列女传,郡主倒是听得极认真呢。”   求订阅 第67章 多浑虫入府 宝玉讨香菱   回程路上,李惟俭细细问了,见李纨并未隐瞒,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禁不住心中纳罕,那日匆匆一瞥便知郡主是个顽劣的,这会子怎么猫儿也似的乖巧了起来?   他嘴上应承的好好儿的,转过天来一早又去送了李纨,如此又是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停将下来。   其后李惟俭去了一趟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扫听了下,小吏说是因着近来钦天监众位大老爷要忙着测算天时,是以这测算射程便暂且停了下来。其后若无耽搁,只怕也要五月份才会给出射程表。   李惟俭暗暗咋舌,难怪大司空古惟岳这般不待见钦天监,换了自己只怕就要气得冒烟了。   不过他测算出来的射程表倒是不急着递交给大司空了,如是一连歇息了十来日,中间只去了两趟严府。   虽说不曾设拜师宴,可该有的礼节得周全了。恩师严希尧果然事事提点,还拿出刑部经办的事项说与李惟俭,追问李惟俭他这般做的用意。   李惟俭心中这下安定下来,严希尧拳拳栽培之心,连一些私密公务都说将出来,可见是再也不把他当外人。   至于家中,他躲了几日,终究躲不过去。于是做主,四个丫鬟尽数升做一等丫鬟,月例一两银钱,四时衣裳、年节赏钱一并相同。   红玉喜出望外,晴雯暗暗蹙眉,李惟俭只做瞧不见,随即思量了下,又定下四个丫鬟每旬休沐一日的规矩。   自然,每次最多两人休沐,可不能全都走了撇下李惟俭自己。   这日轮到晴雯、香菱休沐,一早伺候过了李惟俭,待其会同吴海平骑马赶赴内府,两个丫鬟便茫然起来。   香菱自幼被拐,晴雯则是自幼卖入了赖家,两个小姑娘便是休沐了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所幸今日不用做活,二人便搬了板凳闲坐院儿中。   过得辰时,红玉提着食盒去取饭,晴雯正与香菱翻红绳耍顽,便听外间有人道:“晴雯。”   她转头,便见赖大家的定在门前笑吟吟的冲她招手。   “赖大娘!”叫了一声,晴雯将红绳交给香菱,起身便迎了出去。到得门前,晴雯喜道:“赖大娘怎么来了?可是寻四爷有事儿?”   “我啊,就是来寻你的。”赖大娘往里瞧了瞧,低声道:“你且随我来。”   晴雯心中略略犹豫,还是颔首应承了,转头与香菱说了一嘴,便随着赖大娘出了小院儿。二人没走远,只在夹道左近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停将下来。   赖大家的便笑道:“我瞧你这些时日……过得还好?”   “都好,”晴雯道:“四爷是个体谅下人的,从不苛责。前儿还升了我做一等丫鬟呢。”   赖大娘凑趣般笑了两声,心中不是滋味。晴雯这般颜色,可是赖嬷嬷精挑细选买来的。本意送到宝二爷房里做姨娘,不料却被老太太送与了李惟俭。   先前赖家一直谋算着将晴雯重新调到宝二爷房里,不料就这个把月光景,那李惟俭就发迹了!   赚得金山银海不说,往来的不是少司寇、大司空,便是今上的亲兄弟!这般奢遮,又哪里是赖家敢招惹的?   于是悄悄熄了心思,心中庆幸,那宝二爷虽说去了李惟俭处,却没开口讨要晴雯。若闹将起来,旁人能否看出来不知道,却瞒不过老太太。   赖家两房全赖贾府的富贵,有主子一口肉,总有赖家一口汤。因是赖家自然不敢恶了老太太。   待这李惟俭发迹起来,赖家又动了旁的心思。赖大家有两子,除去赖尚荣捐了前程,余下那个还没指望;赖升家两子,如今都在小主子跟前儿充作小厮。   赖嬷嬷便合计着,这李惟俭已然发迹,待来日过了秋闱可不就成了老爷?到时必将广置宅院,他又与贾府沾亲带故的,说不得赖家借此便能让子弟到李家做了管事儿。   只是单指望贾府自然不妥帖,好在这不还有个晴雯吗?   因是才有了这么一遭。   赖大娘笑道:“说个好事儿,伱早前儿求我那桩事,如今办得了。不是明儿、就是后儿,你那表哥多官便能入府当厨子。”   “真的?”晴雯顿时欢喜起来,连忙屈身一福:“谢过赖大娘。”   赖大家的笑着又道:“我瞧你表哥年岁也不小了,总不好一直单着,须得成家立业。回头儿啊,我再给他寻个丫头配了。”   晴雯自是没口子的道谢连连。   说过几句多官的闲话,赖大家的话锋一转,细细打量晴雯眉眼,直把晴雯瞧了个不自在。   “赖大娘?”   赖大家的就道:“怎么瞧着还是姑娘身子?俭四爷夜里没让你暖床?”   晴雯面上顿时腾的一下红了,垂下螓首嗫嚅道:“赖大娘……你这话说的。”   已是三月下旬,天气愈发暖和,却依旧早晚寒凉。晴雯一直值夜,自然也要暖床。只是就只是暖床,俭四爷倒没别的举动。   待夜深了,晴雯偶尔会被身前一只怪手揉搓醒,清早醒来,每次都会被其紧紧揽进怀中……虽说有些羞人,可到底没下一步。   赖大家的歪头道:“还害羞了?姑娘家总要经历这么一遭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丫鬟,我瞧那俭四爷是个有前程的,做了姨娘也不委屈你。”   晴雯羞怯不已,道:“赖大娘再浑说我就走了。”   赖大家的就道:“走吧走吧,左右不过寻你说两句话,那边厢的事儿多着呢。若不是记挂着你,我才不来寻你呢。”   晴雯自幼被卖入赖家,她父母兄弟俱在,母亲本就是远近闻名的绣工。只是为了兄长的婚事,便作价三十两卖给了赖家,这让晴雯耿耿于怀。到如今她记得赖家的恩情,却再也不愿提起父母兄弟。   唯独那表兄,她还想着照应一番。   听赖大家的这般说,晴雯不好接口,只红着脸垂着头不言语。   “好啦,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嗯。”   赖大家过穿堂走了,晴雯回身慢悠悠朝小院儿踱步而行。心中杂乱,想着李惟俭的模样,想着他教自己识字,自己生病了又多有关切……小姑娘心中便想着,给四爷做姨娘……好似也不讨厌呢。   忽而想到红玉那小蹄子如今跟自己一般都是一等丫鬟,虽说暂且还不曾分配值夜的差事,可料想那小蹄子来日必寻了机会。晴雯便蹙起眉头来,姨娘不姨娘的她不在乎,左右都是守着四爷,可总不能让红玉爬在自己头上去。   无独有偶,晴雯方才见过赖大家的,提了食盒自厨房回返的红玉便遇到了亲娘林之孝家的。   “娘!”厨房便在凤姐儿院儿后头的东大院里,红玉瞧见林之孝家的,当即招呼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满脸的笑意到得娘亲面前。   林之孝家的有几日不曾见自家女儿了,见其笑意盈盈,禁不住纳罕道:“笑得这般开心,遇见好事儿了?”   红玉便道:“二奶奶老早将身契给了四爷,前儿四爷升了我做一等丫鬟呢,往后也是一两银钱的月例。”   本道说将出来娘亲会一同高兴,不料林之孝家的却只是面上淡淡,说道:“可惜了,如今身契也给了,再想挪腾到旁的地方怕是不容易。”   红玉奇道:“娘,俭四爷屋里挺好的,我可不想再去旁的主子跟前儿伺候。”   “瞎说,”林之孝家的正色道:“那位俭四爷再如何发迹,跟咱们又有何关系?那院儿里我瞧了,先是有个晴雯,如今又来了个香菱,个顶个的好颜色,便是通房丫鬟也轮不到你。哎,且先这般吧。待再过两年,娘给你寻个好小子配了。”   “娘~”红玉噘嘴不悦。   林之孝家的就道:“那俭四爷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再发迹又如何?还能比得过荣国府富贵不成?娘如今正跟二奶奶走动着,往后若是认了亲,这府里头可就万事好商量。”   红玉眨眨眼,讶然道:“认亲?娘莫非要给二奶奶做奶嬷嬷不成?”   “瞎说!”林之孝家的叱了一嘴,这才道:“我琢磨着拜了二奶奶做干娘。”   “啊?”红玉气急:“娘,你这——你这岂不是让人笑话?”   林之孝家的三十啷当,那二奶奶如今不过才双十年华,哪儿有反过来年长的拜年少的做干娘的?   林之孝家的却不以为然道:“你懂什么?面子哪儿有里子要紧?”   “那也不能——”   “嘁,莫要乱说。你且回吧,娘还赶着给二奶奶办差呢。”   撂下一句话,林之孝家的匆匆而去。红玉怔在原地好半晌,抓着头发抓狂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提着食盒回返小院儿,进门便瞧见晴雯独自坐在院儿中,琇莹则蹲踞在墙角,寻了草根逗弄蚂蚁。   “开饭了,香菱哪儿去了?”她随口问道。   琇莹便说:“方才梨香院的莺儿姐姐来找,香菱过去帮着打络子了。哦,说是她去梨香院用饭,不用管了。”   红玉蹙眉将食盒提到西厢里,铺展开一样样取出来,憨丫头琇莹立马丢了草茎乐呵呵过来干饭,红玉则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娘亲近来愈发的离谱。思忖半晌,抬头便见晴雯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正愤愤地瞪着自己。   “瞧我做什么?”   “瞧你怎么了?”   红玉本就恼火,顿时就炸了:“你是想吵架吧?”   晴雯冷笑一声,筷子重重拍在桌案上:“吵就吵!一个三等丫鬟,没脸子的见天儿求主子,这下好,可算如了你的意,升了一等丫鬟。你什么心思大家伙都知道,今儿我就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想什么了?”   “想什么自己知道,说出来我怕污了自己的嘴!”   红玉气急,干脆道:“你还有脸说我?哪次值夜你不上四爷的床?我可没瞎,不说出来是给你留脸子。别给脸不要!”   “我……我撕了你的嘴!”   俩丫鬟顿时抱作一团,琇莹眨眨眼,丢下饭碗一手一个,一巴掌将红玉推到门前,另一巴掌将晴雯推在炕头。待做过这些,琇莹咽下嘴里的饭道:“公子交代了,吵归吵,不能动手。唔……还有,不许骂我。”   憨丫头方才显了雌威,对上晴雯、红玉不善的眼神,顿时又萎了下来。   隔着个琇莹,晴雯、红玉只各自冷哼一声,却是气哼哼连饭都不吃,便各自忙活去了。   房中只余下琇莹,瞧着几样菜色为难,好半晌才道:“都不吃……我好像吃不完啊。”   ………………………………   却说香菱到得梨香院里,随着莺儿打了半日络子。这日薛姨妈去寻王夫人说话儿,宝钗只闲坐房中做起了女红。   其间宝钗问了几句,香菱只捡能说的说了,便闷头不语。到得未时,络子打过,香菱便自梨香院回返。   刚到得夹道上,迎面儿便撞见了自后门入内的宝玉与秦钟。   却是宝玉与秦钟嫌私学无趣,晌午便跑出来耍顽,直到此时才回返荣国府。   自那日见过香菱一面儿后,宝玉便记在心中,只是周遭莺莺燕燕太多,倒是一时间将香菱给忘了。   如今迎面撞上,宝玉顿时想了起来。他兴冲冲道:“你是……香菱!”   香菱连忙屈身一福:“见过宝二爷。”   宝玉负手到得近前,上下扫量一眼,愈发觉着这般姿容的姑娘实在可心,留在李惟俭房里有些可惜了。   他笑着问:“你这是刚打梨香院出来?”   “是。”   “姨妈与宝姐姐可好?”   “姨太太去寻夫人说话儿,宝姑娘倒是在。”   “哦,”宝玉瞥了一眼梨香院,本意要去瞧瞧宝钗,只是生怕自己又忘了香菱,便没挪步。于是脱口便道:“你在俭四哥房里可好?要不,我把你讨了来,到我屋里吧?”   香菱本心坚韧,又因着幼时经历而逆来顺受。本心要开口回绝,可话到嘴边却道:“这等事我一个丫鬟不好说嘴,宝二爷还是去问过我们四爷再说吧。”   宝玉却误会了,以为香菱只是碍于李惟俭才不好开口应承,于是就道:“我看俭四哥挺好说话的,我一会子就去求了老太太,准保将你讨了来。”   求订阅 第68章 勇晴雯仗义出头 李惟俭收拢帮闲   “怎么不说话儿?”   宝玉看将过去,香菱却只垂着螓首不言语。宝玉便笑着道:“不说话我便当你应承了。走了,我现在就去寻老太太说。”   宝玉、秦钟嬉笑着打闹而去,香菱攥紧手中帕子,心中极为忐忑。她自幼被拐,吃了不少苦头,便养成了如今这般逆来顺受的性子。   比起先前在薛家时每日家担惊受怕,待在俭四爷身边儿自然心中熨帖了不少。而且俭四爷待人极好,许她读书,还时而提点几句,教她作诗。   她虽是个呆的,却心中聪慧。宝二爷瞧着与俭四爷一般,都待人极好,奈何到底年岁小了些,护不住身边儿的人。不说旁的,便是那茜雪……错非琇莹的哥哥偶然撞见了,只怕早就流落烟街柳巷了。   心中愈发不安,香菱咬着下唇闷头回返,不片刻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中,便见琇莹捧着肚皮歪在椅子上瞌睡,晴雯在房檐下坐了,仔细绣着鞋样子;红玉则将被褥晾晒起来。   这二人隔着老远,时而对上一眼,一个冷哼,一个翻白眼儿。香菱心中诧异,也不知就这么一会子这二人怎么又对上了。   琇莹半睁着眼睛,瞥见香菱回来,有气无力招呼道:“香菱,回来啦?”   “嗯。”   她闷声应了,本想着去到书房里看看诗词平静一下心绪,奈何心中却翻来覆去想着方才宝二爷的那番话。倘若真被宝二爷讨了去,只怕又要日夜担惊受怕呢。   宝二爷身边儿自然没薛大爷那般粗鲁的汉子,可那袭人、媚人、碧痕,一个个都不是善茬儿。她这般乖顺的性儿,到那儿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可是又能如何呢?香菱暗暗责怪自己方才不该不言语,许是想得多了,禁不住红了眼圈,抽搭着掉了眼泪。   红玉耳朵最灵,隐隐听得啜泣之声,拍打了两下被子,便朝着书房里观望。见香菱正黯然垂泪,红玉丢下活计快步进了书房:“香菱,怎么还哭上了?”   晴雯素日里与香菱最要好,听得红玉发声,赶忙丢下鞋样子,与捧着肚皮的琇莹一道进了书房。   三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问了好半晌,那香菱才将方才情形说了出来。   红玉一听便蹙起了眉头:“这可是不好!宝二爷素日最得老太太宠,除去老爷,就再没有怕的。四爷如今又寄人篱下的,这事儿——总要先等四爷回来再说。”   晴雯却是个爆炭性子,当即皱眉脱口道:“宝二爷?琇莹的嫂子早前儿不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吗?都说宝二爷最怜惜身边儿丫鬟,可连个茜雪都护不住。你要是去了,不定被怎么欺负呢!没准过上一年半载的,也学了那茜雪,铺盖一卷就被婆子扭送出府。到时候可不一定有琇莹的哥哥搭救呢!”   香菱闻言顿时哭得更厉害。   晴雯就道:“伱单哭给谁看?谁叫你方才不说话儿的?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想去,那就别偷着抹泪珠子;若是不想去,那我带着你赶紧去跟宝二爷说清楚。”   红玉方才与晴雯吵过,有心提点,又气上心头,心中虽觉着不妥却也没开口阻止。琇莹憨归憨,却也觉察出了不妥。   说道:“晴雯,这不好吧……总要等禀告了公子再做打算。”   晴雯却道:“等公子回来,宝二爷只怕老早就求了老太太,四爷再如何能为还能驳了老太太颜面?要我说,这事儿就是赶早不赶晚。”顿了顿,她恨铁不成钢的看向香菱:“你倒是说句话啊!真真儿急死个人!”   香菱擦掉面上泪珠,连连摇头:“我不……我不想去宝二爷房里。”   “就要你这句话呢!”晴雯探手扯住香菱,扭身就走:“走,我带你去跟宝二爷说清楚去!”   香菱虽懦弱,却是个明事理的,被扯着向前,口中却道:“这,宝二爷是主子,咱们总不好与宝二爷计较,不若等俭四爷回来了——”   晴雯却哪里肯听?只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你身契不在府里头,心里又不乐意,总不能任凭宝二爷强索了去!”   香菱心下犹豫,便被晴雯扯着出了门儿。琇莹眨眨眼,生怕这二人吃了亏,连忙缀上:“等等,我也去。”   红玉瞧着三人都去了,暗暗咬了咬牙,心道这一遭若只单单落下自己,往后俭四爷又该如何看自己?于是紧忙也追了上去,只临出门前吩咐两个粗使丫鬟看好门户。   路上红玉终究忍不住,出言劝说了两句,可晴雯脾气上来,又哪里听得了劝?只一个劲儿的催着往前,自夹道过穿堂到得内仪门后,遇见个管事儿婆子,晴雯问了一嘴,得知宝二爷这会子正在书房绮霰斋,便又扯着香菱往书房寻去。   绮霰斋里,宝玉并秦钟二人正在书画作乐。袭人、媚人、麝月、碧痕四个丫鬟伺候在左右。   秦钟写了几笔字,引得宝玉连连摇头:“不好不好,只得其形、不见其意。”说话间他上前,擒了秦钟手腕缓缓运笔,于是纸笺上便写下了一行字迹。   撒开手,宝玉笑道:“你再看看如今的字儿。”   秦钟腼腆笑着道:“我果然比不得你。”   宝玉正要说话,便听得外间有女子喊道:“宝二爷可在?”   袭人探出半截身子朝外观量,转头便道:“是俭四爷房里的晴雯、小红几个丫鬟,怪哉,怎地四个丫鬟一道儿来了?”   宝玉想起香菱来,笑着道:“你去瞧瞧,许是有事儿也说不定。”   袭人应了一声,出得书房迎面便与晴雯等人碰了个对向。晴雯扯着香菱道:“宝二爷呢?我要与宝二爷说话。”   袭人面上顿时生出不喜之意,因是便道:“宝二爷正与秦大爷读书,要不你过会子再来?”   晴雯哪里肯等?只抻着脖子嚷道:“宝二爷,我有话与你说!”   “你——”   袭人面带寒霜,正要呵斥,红玉便上前笑道:“姐姐莫怪,晴雯也是急了。”   宝玉便在此时自书房行将出来,一眼瞥见垂着螓首红了眼圈的香菱,又见气哼哼的晴雯,他负手行过来驻足道:“你找我?”   “宝二爷——”红玉正要开口,晴雯就抢白道:“宝二爷好生没道理,香菱如今是四爷房里的丫鬟,又不是府里头的,她心里也不乐意,宝二爷怎能不管不顾就要索走香菱?”   “啊?”宝玉讶然道:“我方才问了,她闷着头不言语,不就是应承了吗?”   “哪里就应承了?”晴雯扯过香菱,用力推了推:“你自个儿跟宝二爷说。”   香菱攥紧汗巾子,抬头瞧了眼宝玉,嗫嚅半晌,才道:“宝二爷,我如今在四爷房里……挺好的,不想挪腾地方。”   宝玉心中惋惜,面上现出讪讪之色,苦笑道:“原以为你在俭四哥房里不如意……罢罢罢,你一心留下,我又何苦枉做了恶人?回头儿我再跟老祖宗言语一声,这事儿……就算了吧。”   晴雯留在贾母跟前儿几个月,素日总能见着宝玉。见他这般好说话儿,心中的气性顿时消了大半,因是红玉紧忙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后,晴雯便屈身一福:“宝二爷,我方才言语不当,这里给你道恼了。”   面对嫽俏女子,宝玉总是极宽容,便笑着道:“这算什么得罪?不过是小事一桩。”   红玉紧忙上前说了几句好话儿,宝玉面上讪讪,敷衍几句便回了书房。四个丫鬟或气恼、或伤心、或担心、或记挂着一路寻来,待回返时却是齐齐舒了口气。   晴雯好似打了胜仗一般,得意道:“我就说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宝二爷是个讲道理的呢。”   香菱心绪转好,扯了晴雯的手儿没口子的道谢:“这一遭谢过你啦。”随即又分别谢了琇莹与红玉。   憨丫头琇莹凑趣般跟着笑了,唯独红玉忧心忡忡。   她早前儿就在宝玉房外伺候着,素日便知晓宝玉身旁的几个丫鬟可不是省油的灯,被晴雯这般一闹,宝玉虽说不见得会多想,那几个丫鬟却哪里容得下外人打上门来?只怕这事后还有的闹,须得回头儿与俭四爷言语一声。   却如红玉所料,她们前脚儿刚走,后脚儿袭人便寻了个由头,悄然出了绮霰斋,朝着王夫人院儿寻去。   这会子天色还早,王夫人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   到底是姊妹一场,前阵子皇商底子的事儿,让薛姨妈总算瞧清楚了这帮亲戚的嘴脸——眼瞅着薛家要没落,便如狼似虎的扑咬上来,生怕吃得少了。   那大老爷贾赦与王舅妈便是明证。她腹诽了好一通,也是素日憋闷的紧了,不知与谁去说。   王夫人只劝慰了一阵,便不知如何再劝说。万般缘由,都脱不开前因后果。若薛姨妈素日好生管教了薛蟠,又岂会有这档子事儿?   如今事儿已了结,说什么都迟了。   王夫人便道:“蟠儿的那案子,总要想法子了结。”   薛姨妈就叹道:“哎,那案底子拢在刑部,说不得督察院都有副册,除非是通了天,不然——”   宝钗虽与薛姨妈说了李惟俭提出的法子,却反复嘱咐薛姨妈莫要说将出去,防着的便是这帮子亲戚。   王夫人捻动佛珠,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正要说些什么,丫鬟便来报,说是宝玉身边儿的袭人来了。   袭人本姓花,原是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伺候过史湘云几年,后来贾母见其恪尽职守这才打发了来伺候宝玉。   袭人却是个有心思的,自与宝玉有了肌肤之亲,便将姨娘之位视作自己的,想着要做姨娘总要过王夫人那一关,便明里暗里的往王夫人这边儿勤走动了些。   “袭人来了?许是宝玉又犯了糊涂,我去问问。”王夫人交代一句,起身出来,将袭人叫到一旁细细问了。   袭人也不用添油加醋,只将方才情形原原本本的说了,顿时气得王夫人冷了脸儿!   于王夫人而言宝玉便是她的命根子,谁与宝玉过不去,她便与那人拼命!   心中原本就不喜儿媳李纨,连带着也不喜李惟俭,如今倒好,李惟俭房里的丫鬟竟欺负到宝玉头上了!   “好啊!奴才秧子欺负到主子头上了!”王夫人恨声道过,深吸一口气谋算起来。   这且按下不提,且说李惟俭这日先去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点了卯,过后又去城中四下查看凿井进度。   如今天气渐暖,却是有利有弊。有利的是便于凿井,有弊的是封堵浅层地下水不易。两相抵消,算算开凿一处甜水井依旧要十几日光景。   昨儿听得许是今日便能出甜水,李惟俭便到了新街口左近,盯着刘大等人指挥匠人凿井。   凿了个把时辰,忽而有匠人喊道:“出水了!”   刘大当仁不让,栓了绳索坠下井底,鞠了一捧抿了一口,随即嚷道:“甜的!”   周遭欢声雷动,一干匠人干劲儿愈发十足。   有百姓凑过来问询,这甜水如何发卖。那内府的小吏便道:“各位父老,这甜水井隶属水务公司,只待加固之后不日便能发卖。此为圣人怜民之举,价钱自然比市面儿上便宜。便宜几分?上官说了,甜水只当苦水卖,一律每担四十钱!”   这下子连围观百姓都欢声雷动起来。李惟俭笑吟吟自人群中走脱,叫了吴海平,二人乘着马车往回返。   他心中谋算着,内府已造了一批水泵,隔日便能安装上。倒是不拘人力还是畜力,总能节省几个力夫。再算上雇佣水夫的抛费,一担水总能剩下三十几钱,真真儿是坐地揽金的好营生!   马车前行,前方忽而拥堵起来,吴海平问了一嘴,便钻了胡同。结果前行不远,便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吴海平勒停马车,横眉道:“公子,这帮人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   “嗯?”李惟俭挑开帘栊,搭眼儿便瞧见混迹几个汉子中间的丁家兄弟。   那丁家兄弟也瞧见了他,顿时踯躅起来。心知李惟俭手眼通天,又知晓二人根脚,可不好得罪了。   便在此时,李惟俭冲着二人道:“丁如峰、丁如松,这一遭雇主给了多少银钱?”   丁如松道:“三两!”   “啧,”李惟俭嫌弃道:“太抠门儿!我给你们十两,反水把这干人给我打了!事后再收你们做帮闲。”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挥舞短棍朝着四周就打。   “姥姥!丁家兄弟反水啦!”   噼里啪啦—— 第69章 京师水道无好人 李惟俭釜底抽薪   二对七变成了三对五……等等,好似算错了?并没有,因为李惟俭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手。   丁家兄弟好勇斗狠,吴海平又是个出类拔萃的练家子,以有备打无备,他李惟俭只消瞧热闹就好。   不过须臾光景,胡同里已是躺了遍地的青皮喇唬。李惟俭挑开帘栊跳下马车,负手而行,便见丁家兄弟喘着粗气,吴海平却是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公子。”   “嗯,去寻内府慎刑司来,顺天府与这般城狐社鼠勾连颇深,怕是不能细查幕后之人。”   “是。”吴海平应声,瞥了丁家兄弟一眼,这才转身而去。   李惟俭也不理会地上的青皮喇唬,径直行到丁家兄弟二人面前,笑道:“这么快就好了?”   那丁如峰道:“回公子的话儿,咱们兄弟皮糙肉厚的,几十板子也就趴了几天。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才出来接活计。”   “也是可怜见的……”李惟俭一甩衣袖便从袖笼里抽出一张银票来:“且拿去安家,往后跟着我,这等摊官司的破事儿还是少干吧。”   丁如松扫了一眼银票,见是一百两,立马便喜道:“有公子这般贵人提携,咱们兄弟往后自然是唯公子马首是瞻。”   那丁如峰也连连附和,随即瞥了一眼地上哀嚎的几人,出声道:“公子,若想逼问幕后主使,咱们兄弟还有一些手段,保准这几人立马吐口。”   地上装死的一人忽而抬头骂道:“野牛肏的,丁如峰你不讲道义!”   丁如峰上去一脚将那人踹倒,骂道:“呸,谁跟你们这般青皮喇唬讲道义?”   说话间他扭头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罢了,自有慎刑司的人过问,咱们可是守法良民,不好胡乱动用私刑。”   丁家兄弟叉手应下,面上略略失落。新东家出手大方,见面儿就丢下一百两银票,往后月例银子虽说不多,可只消办好了差事,这赏钱自然少不了。里外一算,可不比在街头找食儿强多了?   过得半晌,吴海平引着几名内府挎刀衙役小跑而来。那领班的小吏识得李惟俭,赶忙上前见了礼,随即一挥手,几名衙役各自将喇唬捆了,穿成一串儿呼喊驱赶着往内府慎刑司而去。   李惟俭吩咐丁家兄弟二人明早在荣国府侧门等候,转身上了马车,往荣国府回返。   路上吴海平就道:“公子,那丁家兄弟……青皮打行出身,惯会见风使舵,只怕以后要提防着些。”   嗯?你吴海平也是青皮打行出身啊……哦,同行是冤家。   李惟俭笑道:“无妨,也是实在缺人手,那二人就是凑数的,往后海平伱盯紧些。”   吴海平挺起身板道:“公子放心,有我盯着,那二人断不会误了公子的大事!”   李惟俭笑着应了,心中却暗忖,异论相搅,手下人若是一团和气那他可就要急了。转而又想起自己屋里,那晴雯与红玉斗得厉害,总要稍稍平息才好。   车行辘辘,转眼回返荣国府。   吴海平穿府而过,急切切去寻那茜雪自是不提,却说李惟俭一路回返自家小院儿,进得正房里便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晴雯与红玉还说了两句话儿,虽不见得多亲热,却也没素日里的剑拔弩张。李惟俭心中暗暗称奇,闹不清楚这白日里出了何事。   红玉瞥见李惟俭,连忙上前:“四爷回来了!”   “嗯,在说什么呢?”   红玉不似往常那般吩咐人打水,只不迭的说道:“四爷,今儿可是出了好大一桩事呢。”   她嘴皮子伶俐,只三言两语便将宝玉讨要香菱一事说了个清楚明白。李惟俭初听便略略蹙眉,宝玉啊……虽麻烦却也不是不能解决;待听得晴雯扯着香菱去当面说理,李惟俭又好气又好笑地叹息一声,说道:“你们就没拦着点儿?”   红玉委屈道:“拦了,琇莹拦了,我也拦了……可四爷也知她那性儿,谁都拦不住呢。”   李惟俭看向晴雯,晴雯就瘪嘴道:“我是去讲理,宝二爷也听了,有什么可拦的。”   “呵,”李惟俭笑道:“这次就算了,下回再有这等事,且等我回来再说。宝玉或许不在意你去讲理,别人却不见得不在意。得,回头再与你算账,我先去收拾了首尾。”   李惟俭当即只带了红玉一个丫鬟,衣裳也不曾换,急忙忙朝着贾母院儿赶去。一路过东、西角门,过穿堂,自后院儿转入贾母正房。转过抄手游廊,便见抱夏里几个丫鬟垂手伺立。   李惟俭笑着招呼一声,自有丫鬟入内禀报,须臾便引着李惟俭绕过屏风进得正房里。   李惟俭抬眼一瞥,便见贾母高坐软塌上,一旁陪着宝玉与黛玉,这会子也不知宝玉说了什么,老太太正乐呵着。   瞧见李惟俭,贾母探手连连招呼:“俭哥儿来了?快过来坐,也不知宝玉从哪儿得来的顽笑话,真真儿是笑死人。”   李惟俭笑着上前见过礼,这才说道:“宝兄弟方才说了什么笑话?”   宝玉卖弄道:“这顽笑话听过一次就得,再多说可就不好笑了。正好,我这儿还有一则笑话。”他起身踱步道:“却说夫子见麒麟身死,痛哭不已。弟子见状,连忙寻了牛来贴满铜钱,指着那牛道:‘老师且看,这岂不就是麒麟’?   夫子连连摇头:‘哪里是麒麟?分明就是蠢牛,还满身铜臭味儿’。”   贾母怔了怔,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个促狭鬼哟,哪里得来的笑话?”   宝玉道:“从私学里听来的。”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里头却在骂街。这笑话分明便是冲着自己来的——牛身上贴铜钱,这就是在嘲笑自己是个暴发户啊。   贾母似有所觉,连忙道:“俭哥儿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儿。”   “哎,”李惟俭应声落座,随即笑道:“巧了,宝兄弟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个顽笑话儿。   却说一鬼托生,阎王判来世作富人。鬼连连摇头,说‘不愿富,但求一生衣食无忧,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闲过日足矣。’   阎王思忖道:‘要银子便再与你几万,这样安闲清福,本王都轮不到又哪里轮得到你?’”   李惟俭话音落下,又引得厅堂中一干人等齐齐欢笑。黛玉叹息道:“俭四哥这顽笑又不似顽笑,都道富贵已是难得,却有谁人知安享清福更为难得?”   下方的探春接嘴道:“林姐姐说的是呢,荣华富贵不如安享清福,世间又有几人能在这滚滚红尘里安享清福?”   宝玉面上挂不住,道:“安享清福自是不易,可也不好太过蝇营狗苟。”   李惟俭笑着没应声。刺宝玉一嘴就够了,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总不好多说。   见其不接茬,宝玉讨了个没趣,又道:“俭四哥这顽笑是从何处听来的?”   “嗯,方才编的。”   探春顿时乐不可支:“俭四哥果然有急才。”   闲话两句,李惟俭笑着朝宝玉拱手:“说来,我此番是来寻宝兄弟道恼的。先前晴雯鲁莽了,还望宝兄弟不要计较啊。”   宝玉眨眨眼,猛地一拍额头:“险些忘了!”转身几步凑到贾母身前,说道:“老祖宗,那香菱我不要了。”   “啊?”贾母诧异道:“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啊,早前还一门心思的讨要,怎么这会子又不要了?”   “香菱她不太愿意。”宝玉有些郁郁。   李惟俭连忙搭茬道:“老太太,实则香菱是我屋里人,这……自然不好再去到宝兄弟屋里。”   屋里人,自然说的是与主子有了肌肤之亲的通房丫鬟,如那凤姐儿身边的平儿。   贾母面上略略诧异,却因着总是隔了一层关系,不好多说。于是便道:“哟,那倒是不好再转去旁的屋里了。”看向宝玉,笑吟吟点了宝玉一指头:“下回可得扫听清楚了。”   宝玉心中愈发烦闷,只得闷声应下。想着那如花似玉的香菱竟成了李惟俭屋里人,心中顿时惋惜不已,只道那般清新脱俗的女儿家,竟被个须眉浊物给辱没了。   刻下李纨还不曾自王府回来,凤姐儿也不在眼前,只几个小的陪着老太太说话儿。李惟俭说了些今儿的见闻,外间鸳鸯进来禀报道:“老太太,太太来了。”   话音落下,王夫人已带着丫鬟婆子转过了屏风。   抬眼瞥见李惟俭,顿时面上一冷。款款上前与贾母见过礼,贾母就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   王夫人心中思忖一番,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当面儿就道:“老太太,媳妇儿方才得知了一桩事。说是宝玉淘气,想要讨俭哥儿屋里的丫鬟——”   贾母就笑道:“说过了,说过了,方才就说了。”   王夫人挤出一抹笑意,随即道:“老太太,我说的不是旁的。宝玉此番自是不妥,可也没有丫鬟跑过来指着主子鼻子吵吵的,再这般下去,府里的仆役有样学样,往后这个家还如何管?”   “这——”贾母掌控荣国府,靠的就是规矩、孝道,晴雯这般行事自然不妥,奈何如今晴雯身契不在荣国府。思忖了下,贾母便道:“是没规矩了些。”   王夫人转头看向李惟俭:“俭哥儿如今年岁还小,见了跟前儿丫鬟姿容出色,便纵着些也是有的。可这规矩就是规矩,今儿若是还纵着,若来日俭哥儿娶了亲,那晴雯岂不是要骑在女主子头上了?”   李惟俭面上还在笑着,偷眼瞥向安安静静的迎春,果然,便见二姑娘略略变了脸色。她不似黛玉那般小性儿,却也怕来日被个丫鬟给欺负了。   李惟俭心中思量了一番,说道:“太太言之有理,我是方才才听闻了此事,这才赶紧寻了宝兄弟来道恼的。太太放心,回去我定然好好处罚晴雯那丫头。”   他心中暗忖,亏着自己来的早,不然等王夫人上过眼药,自己再来辩驳、道恼,只怕就会恶了贾母。   他这般说过,王夫人心中不满。李惟俭只说处罚,却没说如何处罚。依着王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赶出府去了事。她沉吟着思量如何再说,就听软塌上的贾母道:“处罚就好,这下头人可不能纵着。得了,此事就此揭过,俭哥儿风尘仆仆的,快回去歇着吧。”   李惟俭起身朝着贾母一揖,又与其余人告辞,临行前又与二姑娘迎春对视了一眼,这才洒然离去。   王夫人心中自然窝火,奈何贾母已有了决断,只思量着日后定要给那晴雯一个好儿!   且说李惟俭领着红玉负手而行,过得穿堂离了贾母院儿,红玉就道:“亏得四爷来得早,若不然,太太一状告上去,老太太定然就恼了。”   李惟俭略略顿足,看向她道:“回头罚晴雯三个月月例,罚你一个月。”   “啊?”红玉心中不解,却不好开口问询。   李惟俭就道:“自你来那日起,外间的事儿就一并交给你处置了,怎么能容晴雯去寻宝玉对峙?再有下回,”说话间探手点在红玉的眉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红玉瘪嘴,心中却暗自熨帖,只道俭四爷果然信重她。   一路回返自家小院儿,李惟俭进得正房里落座了,待擦洗了一番换了衣裳,这才叫来四个丫鬟,当面儿说了处罚。   晴雯噘着嘴极为不满,可迎着李惟俭的目光只得暂且忍耐下来。   李惟俭呷了一口茶,说道:“罚过了,再说奖。晴雯仗义出头,为的不是自己,因是奖五两银子。其余各人,每人二两。我身边儿的人,可不能由着外人欺负。”   身前四个丫鬟神情各异,香菱唯有感激,憨丫头琇莹干脆咧嘴乐开了,红玉也抿嘴笑着,唯独晴雯这会子还不曾想明白——先是罚了三两银子,如今又赏了五两,好似还赚了二两?那自己这一遭究竟是错了,还是对了?   求订阅 第70章 静夜里主仆夜话 顺天府重拳出击   东北上小院儿。   因着红玉随李惟俭去了贾母院儿,这取饭食的伙计便落在了琇莹身上。李惟俭与红玉方才回返,琇莹便提了食盒回来。   晴雯顿时迎上去问道:“柳嫂子不曾为难你吧?”   琇莹憨笑着摇头:“不曾为难呢,见我一直盯着桂花糕瞧,柳嫂子还偷偷给我包了两块呢。”   这些时日李惟俭水涨船高,撒起银钱来比之梨香院还要大方,很是得了荣国府上下的心。连带着这些仆役对李惟俭身边儿几个丫鬟都热切了许多。   “那就好。”晴雯接过食盒,在桌案上铺展开了,抬头瞥了李惟俭一眼,却是欲言又止。这会子众人都在,晴雯也知不是问询的时候儿,便忍了下来。   李惟俭净手用饭,其后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直到掌灯时才停将下来。因着香菱的事儿,李惟俭也不曾改易值夜的差事,于是这日晚间值夜的还是晴雯。   已是三月下,房间里用不得熏笼。晴雯将烛台挪到暖阁里,转身又打了热水来伺候李惟俭洗脚。   褪去外衣,只一身中衣的李惟俭脱去鞋袜,双脚伸入水中,顿时烫得吸了口凉气:“嘶,你是想烫死我啊?”   晴雯噘着嘴不放声,默然起身又打了些冷水来,这才挪动李惟俭的双脚浸泡进去。   一双纤细白嫩涂着凤仙汁指甲的小手轻轻揉搓着,水温刚好,舒服得李惟俭险些哼哼出来。搭眼见晴雯仍旧面色不虞,他便笑道:“还不高兴呢?”   “我就是想不明白,今儿我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若是错了,四爷过后为何要赏?若是对了,先前就不该罚。”   李惟俭打量着明媚的少女,心中怜惜。今儿晴雯换了一身新衣,牙黄暗花绸面交领袄子与长裙,外罩绯红底子玄色花纹缎面镶领粉红对襟比甲,腰间系着嫣红绣花汗巾。一张小脸儿宜嗔宜喜,看着分外可人。   李惟俭笑道:“你过来也一起泡泡脚,我来告诉伱些道理。”   “哦。”晴雯应了声,先去对面儿的塌子上褪去了外衣,只一身中衣回返,与李惟俭并肩坐在床头,探出一双纤细的菱脚没入水中,旋即被李惟俭伸脚轻轻挠了下。   素日里晴雯总会与李惟俭笑闹一番,这会子却是没了心思,只躲闪了下,便任凭一双大脚将其揉搓住。   她道:“四爷快说吧。”   李惟俭说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这话拉长了看没问题,但倘若将时间分作一个个细小的阶段,你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晴雯茫然歪头看向他。   “且说百多年前西洋有个大贤,提出了日心说,结果你猜怎么着?被人活生生烧死了。如今百多年过去,这位大贤的说法却被西夷奉为圭臬,尊之为先贤。   这桩事说明了什么?   呵,你有你的道理,上面有上面的规矩。什么是规矩?自是上位者管束下位者定下的规章制度,防着的就是下面人侵犯上位者威权。   是以你的确有理,却犯了规矩。亏着是在我房里,你猜若是身契还在荣国府,王夫人会如何处置你?”   小姑娘气恼道:“大不了卷了铺盖撵出府去,与那茜雪一般。”   顿了顿,晴雯还是想不通,说道:“这般说来,书上那些劝人向善的道理莫非都是错的?”   “嗯,道理总不会错。不过有桩事儿不知你想没想过……为何历朝历代都传扬公序良俗、导人向善?”   晴雯茫然摇头,说道:“既是对的道理,自然要传扬?”   “呵,我却以为,应是缺什么才会传扬什么啊。”   “啊?”   李惟俭面上虽笑着,这会子却笑得极为深沉:“下面一句,我只说一次。这世间的坏人总会变着法儿的劝你学好,只有你学好了,他们才能可劲儿的使坏。”   晴雯听罢,张口便要辩驳,可张张嘴,却偏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以为李惟俭说的是歪理,可细细想来却好似这话才是世间的真谛。   晴雯生性良善,不愿去信,却隐隐信了,于是心中分外别扭。   沉默着洗过了脚,她起身伺候着给李惟俭擦了脚,而后胡乱思忖着与李惟俭躺在一处。   李惟俭的话不住的在脑海里萦绕,晴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双手揽住水蛇般的腰肢,将晴雯搬过来,李惟俭问道:“怎么还不睡?”   晴雯摇了摇头,忽而可怜巴巴道:“四爷……若是往后我也犯了你的规矩……你,你会不会赶我走?”   “不会啊,乱想。”   许是觉着李惟俭的话有些敷衍,她便又问道:“若是四爷往后娶了亲,我犯了女主子的规矩——”   “都说了啊,不会赶你,而且谁有道理我赞成谁。”   “哈?这是为什么啊?”   黑暗中晴雯的眼睛晶晶亮,李惟俭撑起身子歪头故作凶狠道:“因为我是坏人啊。”   坏人总会变着法儿的劝你学好,只有你学好了,他们才能可劲儿的使坏——俭四爷是坏人,所以才希望身边儿都是好人?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晴雯丁点儿都不肯信。   她嗤的一声笑了,说道:“四爷才不是坏人呢。”   那如兰般的吐气扑面而来,到得此方数年,一直压抑自己的李惟俭心中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抬手揽住晴雯的脖颈,说道:“敢不信?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   一声惊呼,迎着晴雯的惊呼,李惟俭俯身朝着那樱唇印了下去。晴雯慌乱的双手束在身前,一双眸子与李惟俭对视了下,眼中惊愕渐去,继而逐渐迷离起来。   呼吸渐渐急促,身子也好似水蛇般扭动起来。李惟俭只轻轻抚着晴雯的背脊,待其平缓下来,这才与其分开。   “四爷——”声音有气无力。   李惟俭轻轻将其拥入怀,轻声道:“嗯,睡吧。”   感知到小腹的异样,晴雯暗暗羞喜,反手便搂住了李惟俭的腰身。过得半晌,她忽而闷声道:“四爷,要不改明儿让红玉、香菱值夜吧。”   “嗯?怎么说起这个了?你不是与红玉不对付吗?”   小姑娘便道:“红玉……其实没那么坏。”   李惟俭暗笑了下,没应声,只道:“快睡吧。”   ………………………………   转过天来,李惟俭想着昨儿那几个青皮喇唬,用过早饭便与吴海平出了府。   小院儿里几个丫鬟忙过一阵便闲暇下来。许是昨儿那一吻的缘故,睡下后晴雯连连做了些羞人的梦,便是这会子纳鞋样子也有些心不在焉,不经意的,总是会想起昨儿晚上那一遭。   晴雯心中暗忖,四爷到了年岁呢。听说这荣国府的男主子,这个年岁大抵都给身边儿的丫鬟开了脸儿,却不知为何俭四爷忍得住。许是……因着自己年岁还小?   可总这般硬挺着……好似也不太好。   她暗暗咬了下唇,思量一番,丢下鞋样子将几个大丫鬟召集过来,说道:“昨儿我跟四爷商量过了,往后这值夜的差事轮着来,每人三天,来回轮换。”   “好啊。”憨丫头琇莹第一个应声。她老早就想着这般美差了,奈何她一个乡下野丫头笨手笨脚的,生怕伺候不好。如今也学得有模有样,倒是再也不怕伺候不好。   香菱只是垂着螓首没言语。比起闺房邀宠,她更在意那书卷里的墨香。   红玉却是极为诧异,仔细扫量了晴雯几眼,见其不似作伪,心中隐有所觉,便转而笑道:“也好,轮换着来,总好过一个人强撑着。那就从今儿开始算吧。”   晴雯闷声应了,心中略略泛酸。待几人散去,晴雯重新纳了会子鞋样子,愈发心不在焉,便起身在小院儿里游逛起来。   忽而门外人影晃动,跟着出声道:“晴雯。”   她扭头,讶然道:“赖大娘?”   几步迎过去,晴雯问:“赖大娘怎么来了?”   这会子四下无人,几个丫鬟都在房中忙碌。赖大家左右扫了一眼,便从袖笼中抽出一卷书册来:“喏,拿着。”   “这是——”晴雯方才识得几个字,纳罕着赖大家怎么这会子会送来书卷?略略翻动,便见内中那羞人的图样。晴雯顿时粉面透红:“呸!赖大家怎将这般污秽的物什送了来?”   “嘘!小声些,莫要让人听了去。”赖大家压低声音道:“你不学会几个样式,来日怎么做姨娘?旁的不说,就是老爷院儿里的赵姨娘,当初不也是从马道婆手里得了图样子,这才勾搭得老爷神魂颠倒的?   再说……啧,这闺房之乐,你往后就知道了。”   晴雯羞得说不出话来,赖大娘乐滋滋道:“得嘞,我走了。你往后得了宠,可莫忘了我。   ”   说罢,赖大家快步而去,只余下门前的晴雯垂着头攥着书卷。俄尔,忽而想起不妥,她便赶忙的收拢进袖口之内。   ………………………………   内府,慎刑司。   此衙门名义上专职处置内府中人贪赃枉法,实则自今上御极,这慎刑司大有朝着前明锦衣卫靠拢的架势。   如今慎刑司分作五处,除去皇城处专职监察京师,余下四处各有对应。北戎监察草原、西狄探察西北、东夷监察朝、日,南洋监察西洋。   慎刑司中番子数千,如今留守慎刑司的便有数百。   刑房里哀嚎连连,李惟俭隔着院落都听得真真儿的。他在偏厅闲坐了半晌,这才有个绿袍的郎中笑吟吟走了进来。   “诶?李秀才快坐,您可是王爷面前的红人儿。”此人五短身材,面目凶恶,笑将起来好似要择人而噬一般。   二人略略叙话,李惟俭这才得知,此人乃是京师皇城处的郎中,名吴谦——李惟俭上下打量了下,五短身材,想来这名字也不算辱没了。   那郎中吴谦便说道:“昨儿收押的那几个喇唬,一进慎刑司就招供了。喏,李秀才瞧瞧,这帮子水道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案卷递过来,李惟俭略略翻看,过得须臾放下案卷道:“新街口钱旺?这人是谁的门下?”   吴谦嗤笑一声道:“这般喇唬,说是与几位大人有牵扯,实则全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朝中大人们又岂会在意每月那几十两的孝敬银子?李秀才莫管了,今儿一早本官便派出了番子,管保那厮走不掉。”   “如此,劳烦吴郎中了。”   吴谦摆摆手,说道:“王爷交代了,水务事涉圣人大事,不可轻忽。我皇城司上下自然要鼎力配合。不瞒李秀才,昨儿还有十几个打井的匠人挨了打。”   “匠人?”李惟俭笑道:“怕是没抓着人吧?”   吴谦阴恻恻笑道:“抓没抓着人又有何关系?总归是这帮喇唬阻了圣人的大业,我皇城司自然要将这帮子宵小一网打尽……哦,好似都不用我皇城司出手,圣人今儿给顺天府尹下了旨意,只怕这群城狐社鼠,这会子怕是要倒霉了。”   李惟俭略略思量,心中不由得感叹。这年头要办你,连由头都不用去想,真就能办了你。   那些水道喇唬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身家清白的。素日里顺天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自然好过。   可如今官府认真起来,那可就要算一算过往的旧账了。   “既如此,那在下就放心了。”   李惟俭起身与吴谦告辞,出得慎刑司,乘了马车走不多远,便见几个衙役追着个枯瘦的汉子穿街过市而来。   那汉子跑不多远,便被追上来的衙役一铁尺打倒。   汉子化作滚地葫芦,瞧清楚来人,赶忙哀求道:“李班头,小的素日里孝敬可没短了你那份儿,何至于赶尽杀绝啊?”   那李班头面色一变:“大胆狂徒,竟然胡乱攀咬公人?给我打!”   一名衙役抡起铁尺抽将过去,那汉子仓促之下躲避不及,腮帮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口喷鲜血,喷吐出几枚碎牙。   此时那李班头才踱步上前,居高临下道:“牛二,非是我李某人不讲道义。上峰下了死命令,要么是你倒霉,要么就是兄弟我倒霉。哎,你说说,这能怨我嘛?”忽而面色又是一变:“牛二,你抢占良家妇女的事儿发了,来呀,给我带走!”   李惟俭真真切切看了一出好戏,放下帘栊若有所思。铁拳之下,任你是何方神圣,一遭化作齑粉。想在这般年头护住自己与身边人,总要有权有势。单单是有钱,只怕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头肥硕的年猪。   “还是得上进啊。” 第71章 四俏婢醉酒 陈宏谋进京   李惟俭瞧了个乐子,却不知这日顺天府衙役发了疯一般四下拿人。   早朝时圣人虽只提点了一嘴,顺天府尹却知此事干系重大。待下了朝到得衙门,立马撒出去人手,水道上那些作恶多端的就不说了,便是没什么的劣迹的,也寻个由头先行关押起来再说。   由是京师地面儿上为之一肃,颇为清明之相。   李惟俭乘着马车先行去到了严府,这些时日严奉桢一直忙着造那膛线拉床,奈何设想很好,传动装置就极不靠谱。于是这两日便闭关在家,仔细思量着如何改进。   李惟俭只是略略提点了几句,没多说什么。如今缺的是动力装置,待来日他那蒸汽机造出来,传动装置须得根据蒸汽机改造一番,这会子实在没必要再行设计。   严奉桢在书房苦思半晌无所得,干脆搁置了笔墨,说道:“家父昨儿放衙说了,圣人对那新式火铳赞不绝口,只待膛线拉床造出来,便先行购置一万支补充京营。”   “好事儿啊。”李惟俭笑吟吟说道。   “还有更好的呢,此番托了复生的福,圣人赐下了爵位……一等将军。”说话间严奉桢观量李惟俭,却见其面上并无异样,于是奇道:“诶?复生怎地不问你的赏赐?”   李惟俭笑道:“那一成股子不就是恩赏?再说,错非恩师与景文兄从中奔走,我又哪里会有机会面圣?”   严奉桢眨眨眼,感叹道:“无怪家父看中复生……家父私下里曾说,复生人情练达,来日只怕成就还在他之上。”   “哈哈,恩师这般说就过了。”   “哪里过了?”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家父三十岁时才悟得此中道理,从此官运亨通。复生不过十三、四年纪,只消来日过得秋闱入了仕途,定然是不愁前程的。”   李惟俭咂咂嘴,实话实说道:“前程什么的暂且不想,我倒是羡慕景文兄的爵位啊。倘若来日圣人也赏个公、侯的,我便足以慰藉平生了。”   严奉桢被噎得好半晌才道:“你当公侯是大白菜不成?朝廷早有旧例,匠造进身,最多封子爵……除非复生来日领兵平了准噶尔,否则这辈子别想!”   “还有这说法儿?”李惟俭暗暗思忖,如今陈宏谋还不曾入京师,变法尚未开启,国库空虚,想来与那准噶尔还要拉扯几年。   只待变法有所成,尤其是他李惟俭暗中推动了工业革命,那情势便会高下立判。   农业文明时代,靠劫掠的野蛮军事集团往往要比靠建设的军事集团战斗力更强,大抵是因着赏罚分明。而步入工业时代,野蛮便再没了用武之地。两个军事集团比拼的是工业能力,乃至背后的综合国力。   大顺泱泱大国,两亿人口,只消一部分工业化,便不是那准噶尔吃得消的。   李惟俭既想入内府充作幕后黑手,自然对内府多有了解。内府之中,最低一级的官为主事,正六品;其上是员外郎,从五品;其上有郎中,正五品;再往上便是内府副总理,从四品。   错非如今是忠勇王兼领内府大臣,那内府大臣品级最高不过正四品,比之顺天府尹还少了两级。   忠勇王年富力强,李惟俭自然不可能熬个几十年,熬走了忠勇王只做个正四品的内府大臣。   除去阴结士绅以作自保,还须得从旁的地方想法子,就比如升爵。若凭着造物本事升作公侯,如此四品官做着,超品公侯当着——知晓内情之人忌惮李惟俭实力,外行人只看那超品的爵位便不敢轻易招惹。   到时候说句不好听的,倘若因着工业革命导致江山有变,说不得他李惟俭的爵位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如今却得知子爵往上须得有军功,李惟俭便暗自思忖谋划起来。   这日午时李惟俭便辞别严奉桢,先去仙露居订了一桌酒宴,又去买了些罗纹缎、青罗——如今四个丫鬟身契都在他手中,荣国府不再管旁的,换季时总要想着买些布匹绸缎给四个丫鬟置办衣裳——此后这才早早回返荣国府。   今儿是三月二十二,晴雯的生儿。   马车停在荣国府前,门子余六立马笑着迎将上来。说过几句话,见吴海平自车上搬下来不少绸缎,余六便打发两个小厮捧了,先行送往东北上小院儿。   李惟俭沿着夹道行到自家门前,便见两个小厮各自提着一串钱喜滋滋的回返。待进得自家小院儿,此番却是晴雯先行迎了上来。   “四爷!”   一汪秋水潋滟,自昨儿夜里吃了胭脂,晴雯自是与李惟俭更亲近了些。   “怎地买了这般多锦缎?”   李惟俭笑着负手而行,说道:“换季了,总要给你们裁几身衣裳。哦,那一匹青罗是单独给伱的,算是生儿贺礼了。”   “嗯。”晴雯应声,亦步亦趋。   临到正房门前,李惟俭略略驻足又道:“对了,方才在仙露居定了席面儿,约莫申时前送到,还有两坛黄酒。今儿不去忙活旁的,关起门来给你庆生儿。”   “四爷不用这般的,陪着我吃上几杯酒就好。”晴雯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极为熨帖。   她在赖家过了两年,却从无人想着过问她何时生儿,更无人为她庆贺。到得李惟俭身边儿,素日宽宥待人也就罢了,连这般琐屑小事儿都想在头里,得遇这般良人还有何求?   正房里,几个丫鬟扯着锦缎欢声笑语,便是晴雯与红玉之间也少了平素的剑拔弩张。   李惟俭净手之后落座,晴雯便过来规规矩矩行礼。李惟俭笑着应了,寻了银匣子找出两枚银稞子赏了晴雯。   三个丫鬟又凑了份子,给晴雯置办了一根珠钗,惹得晴雯红了眼圈儿。便是在家中时,父母也不曾这般待她。   待未时末,仙露居的伙计送来了两个食盒,两坛黄酒。那食盒铺展开,内中是京师、金陵风味儿夹杂的菜肴,四凉四热,虽不见山珍海味,却也胜在精致。   李惟俭陪着晴雯饮了几杯,便悄然离了席面,由着几个丫鬟笑闹。他自觉便是进了书房也没法儿静下心来,便干脆出去游逛了一圈儿。   没了他在一旁,几个丫鬟愈发放肆起来。投壶、行酒令,说笑玩闹,不知不觉,那两坛黄酒便见了底。   待夜幕降临李惟俭回转,就见四个丫鬟东倒西歪,唯有红玉还在强撑着。   “四爷。”红玉酒意上脸,起身相迎,随即便趔趄了下。   李惟俭扶了下,笑道:“你且坐下吧……怎么都喝这般多?”   “难得高兴,就多饮了些。”   李惟俭细细打量,香菱最为安静,伏案睡了过去;琇莹大大咧咧,领口不知何时扯开了,露出内里绣花的肚兜;晴雯说起了梦话,囫囵着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惟俭摇头失笑,道:“年岁还小,往后可不好再这般多喝了。”他返身出得正房,叫了两个粗使丫鬟来,伺候着将醉过去的三个丫鬟挪到西厢里安置了。   待再进正房里,就见红玉强撑着身子拾掇着碗碟。   他便道:“放着吧,明儿一早再收拾也是一样。”   红玉只是摇头,说道:“酒气太大,会熏到四爷的。”   李惟俭就笑:“我又不是泥塑的,哪里就那般娇贵了?且放着吧。”   红玉犹豫了下,到底放下了。转而又吩咐两个粗使丫鬟烧水,过了一会子才端了热水进来,要伺候李惟俭洗漱。   略略洗过,已是掌灯时分。李惟俭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红玉便强撑着陪在一旁。李惟俭让她去歇息,她却只是笑着不依。   李惟俭又不是吴下阿蒙,转念便知晓了红玉的心思。她颜色不如晴雯、香菱,先前又碍于三等丫鬟的身份,总不好与他亲近了。还是那一阵小院儿众人染病时,她才在暖阁里陪了几夜,却也是与香菱一起。   于是那些私密的话儿,便是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   少女这般情谊,李惟俭又如何会辜负?心念一动,干脆搁置笔墨,舒展身形道:“许是吃了酒,今儿竟有些困乏。不若早早安歇吧。”   “哎,我去给四爷打洗脚水。”   喜悦袭上心头,消退了几分酒意,红玉迈着小碎步又去打了热水。待端着铜盆回返,却见李惟俭早已褪去了外裳,穿着中衣端坐在床头。   红玉忍住心中怦然,貌似习以为常地放下铜盆,为李惟俭褪去鞋袜,将一双脚浸在热水中,抬头笑问:“这水可还好?”   “嗯,都好。”   他面上的笑意,映在少女的眸子中,于是心弦振颤的愈发厉害。红玉埋头搓洗着,心中却想着,四爷生得真好看。相貌不输琏二爷,偏又多了一股子锐气。   红玉素来慕强,本道俭四爷是个有能为的,他日高中皇榜,自有一番前程。不料这前程竟来的这般快,只旬月光景,四爷便折腾出这般大的阵仗来。红玉心中暗自窃喜,亏得早早调来的俭四爷跟前儿,否则又去哪里寻得这般良人?   只是……都怪那狐媚子晴雯!   取了帕子擦拭过,红玉端着铜盆去倒水,待回返暖阁,便见李惟俭倚着床头正在看书。   红玉轻咬下唇,鼓足勇气道:“四爷,夜里凉,不如……我给四爷暖暖床吧。”   李惟俭颔首:“好。”   紧紧攥在汗巾子上的手儿缓缓松弛,心中生出羞怯来,红玉背转身形,到得塌子上褪去外衣,随即轻手轻脚靠了过来。   窸窸窣窣,掀了被子钻将进来。李惟俭丢下书卷,干脆也进了被窝。红玉背脊紧绷着,却见李惟俭好半晌都没动静,于是悄然翻身,却正好迎上那一双锐利的眸子。   “呀!”红玉轻轻惊呼一声,面上宜嗔宜喜。   李惟俭轻轻刮了下红玉的鼻梁,探手揽住其脖颈,轻轻拍了拍其背脊道:“快睡吧,咱们年岁还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嗯。”红玉声如蚊蝇,拥在李惟俭怀中,那心中的忐忑逐渐平复,转而熨帖起来。   ………………………………   晴雯生儿过后,一连几日风平浪静。倒是迎春扯着探春来了两遭,大抵都是探春说来说去,迎春腼腆着,只请教那润色的话本子可有错漏的。   只在那眼波流转悄然对视之际,二姑娘方才会显露出几分心意来,却又会羞得低低垂下螓首,红了耳根。   两次都有司棋随行,直把司棋看得焦急万分。如今俭四爷起了势,来日说不得别家的贵女便会寻上来,此事若不早早定下,二姑娘一个庶出的姑娘,如何配得上俭四爷?   奈何二姑娘木头人也似,每次都答应的好好儿的,真到见了面便一言不发。错非三姑娘也在,只怕会生生闷死个人!   这几日京师水道上风云变幻,内府二十余处水井尽数打出了甜水,还照着二十钱一担往外发卖,逼得各处苦水井没了活路。寻常百姓最会算计,宁可多走一条街也要买内府的甜水,那苦水便是浆洗衣物都能余下一股子刺鼻味儿。错非实在银钱不凑手,野牛肏的才去买那苦水呢。   也不知是不是水道幕后有人串联,各处苦水井忽而一夜之间大降价,纷纷五文一担往外发卖,热闹了好几日的内府水井,顿时门庭冷落。   这日忠勇王早早儿的打发小吏寻李惟俭商议此事,不料李惟俭匆匆忙忙赶到内府,那忠勇王却走了。   留守的内府郎中道:“可是不凑巧,王爷先前儿得了圣旨,如今出城代圣人去迎陈督宪去了。”   “陈督宪到京师了?”   那郎中抚须仰慕道:“一早来了行文,说是今儿准到。”   陈宏谋一到,京师必风起云涌。历朝历代变法者难有善终,如陈宏谋这等重臣自是知晓。可此人依旧虽千万人吾往矣,胸襟与勇气绝非李惟俭可比拟。   想着忠勇王今日怕是不得空了,李惟俭干脆告辞而出,与吴海平策马出得朝阳门,打算瞧瞧陈督宪的风采。   十更完,即日起双更。拜托大家多多订阅、投票。 第72章 加官进爵清吏制 机关算计枉思量   出得朝阳门,行不过十里,遥遥就见一队人马蜿蜒而来。   当先铜锣开道,竖着‘肃静’‘回避’牌子各一对,青旗八面,飞虎旗、杏黄旗、青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金黄棍、桐棍各二,旗枪四。   另有一标千余挎刀、背火铳的标兵两侧护送,中间簇拥两架车马。当先一架四匹拉车黄骠马高矮、胖瘦如出一辙,内中正是督宪陈宏谋。   待过得一亭,护送标兵原地驻留,只余二百多号人簇拥着车马前行。李惟俭与吴海平不敢怠慢,紧忙闪在路旁躲避。   待那马车经过,李惟俭恭敬作揖,抬眼便见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内中一五旬开外的封疆大吏,一旁还端坐着忠勇王。   李惟俭目送队伍远去,踯躅着思量良久。那吴海平看得心生艳羡,禁不住说道:“大丈夫当如是啊!”   顿了顿,瞥了李惟俭一眼,吴海平说道:“公子莫急,以公子之才,来日必入得陈督宪青眼。”   逆势而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般人物自然让李惟俭心生敬佩。只是他心中很清楚,他与陈宏谋走的是两条路。   陈宏谋要做的是功在当代,而李惟俭图的是利在千秋。他这条路注定毁誉参半,来日不知多少小民倾家荡产,会将李惟俭祖宗十八代尽数骂个遍。可待过上百年,待这片热土挣脱了束缚,打破了三百年魔咒,人们便只会记得他的好儿。   想明此节,李惟俭自失一笑,摇头道:“这话有些早,我不过是个秀才,过了秋闱也不过是个举人,哪里那般容易入得陈督宪青眼?走吧,今儿早些回去,读书,温习功课,总要先过了秋闱再说。”   吴海平应下,二人拨马往回返。   却说四匹马拉着的马车里,陈宏谋与忠勇王并肩而坐。忠勇王向来没架子,方才宣了圣旨,迁陈宏谋为吏部尚书,随即便死皮赖脸的与其挤在了同一辆车里。   方才匆匆一瞥,忠勇王已然瞥见了李惟俭。待车帘落下,忠勇王就道:“天官,那少年天官须得留意了。”   “哦?”陈宏谋心道,这莫非是哪家的勋贵子弟?   忠勇王却神秘一笑:“此人名李惟俭,乃是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侄,如今来京师是为了八月实学秋闱。李复生虽来京师不久,却折腾出好大的能为来,就连圣人都称赞连连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李复生到底做了何事?”   忠勇王嘿然道:“且容本王卖个关子,只待进了城天官一看便知。”   陈宏谋心中愈发纳罕,不知李惟俭到底做下了何等大事。车辚辚、马萧萧,转眼到得朝阳门前,忽而队伍停下,有骑士禀报,说前方有中官来传旨意。   陈宏谋并忠勇王连忙下了马车,就见传旨的乃是老熟人,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   摆下香案,陈宏谋跪地接旨,戴权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圣贤治国,皆赖英才辅翼。有功于国,得信于民者,实国家之栋梁。咨尔吏部尚书陈宏谋,才德兼备,经世致用。特晋东极殿大学士,赐宅邸一座,金千两……钦此!”   陈宏谋拜道:“臣惭愧,于国未有寸功,怎可愧领此职?还请圣人再行思量。”   宣麻拜相,讲究三辞三让。是以戴权也不以为忤,笑吟吟收了圣旨,说道:“陈天官,驿馆只怕刻下人满为患,不若陈天官还是先行入住圣人赐下的宅邸吧?”   陈宏谋拱手应下,随即重新上车,队伍进得朝阳门,朝着圣人赐下的宅邸行去。   因着早有传闻说今日陈宏谋入京师,是以朝阳门大街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陈宏谋盛名在外,京师百姓纷纷翘首以盼,待队伍行将过来,合掌叫好者有之,当街告状者有之,更有百姓奉上吃食以迎新晋当朝首辅。   饶是顺天府衙役弹压,这队伍也行得极慢。待过得一阵,忠勇王忽而掀开窗帘,指着不远处道:“天官且看,那便是李复生折腾出来的物什。”   陈宏谋细细观量,就见临街两处商铺间不知何时多了块空地,四下帷幔遮挡,其后一圆筒建筑拔地而起。一走一过,陈宏谋没瞧明白。   因是问道:“那到底是何物啊?”   “水塔。”   “水塔?”   忠勇王这才笑着将前后因果说将出来,待听闻李惟俭只靠着打甜水井的法子便纾解了国用之困,陈宏谋当即笑着连连颔首:“不错,此子倒是有些治事之能。待来日,老夫总要见上一见。”   忠勇王笑着没言语。心道见了又能如何?那李复生早就定下心思,只待秋闱一过就进内府了。   其后三辞三让自是不提,只六日后,陈宏谋晋东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领吏部尚书职,风风光光走马上任。   上任当日,陈宏谋便上书圣人,请圣人重启京查、清除积欠。   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欲变法,须得先清吏治。政和帝让其兼任吏部尚书,本就是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这清吏治也就罢了,要命的是清积欠!一时间朝中熙熙攘攘,闹出好多事端,这且按下不提。   ……………………………………   且说那日自李惟俭院儿里回返后,司棋忍不住又与二姑娘迎春说过两回,迎春每回都应了,可司棋觉着,只怕事到临头二姑娘又要退缩。   她心生气恼,恨不得取而代之,奈何她到底只是个丫鬟,不能行此越俎代庖之事。思来想去,这日得空儿便去寻了邢夫人。   因着李惟俭的缘故,东跨院儿大老爷一家子非但买了便宜股子,还牵线搭桥赚了不少好处。于是大老爷贾赦这阵子出手极为阔绰,邢夫人小意逢迎之下,竟也得了一副头面儿首饰。   这簇新的头面儿方才戴上,邢夫人正对镜打量,司棋便寻了过来。   邢夫人命丫鬟将其引入内,笑吟吟问道:“司棋,今儿寻我何事?”   “大太太,”司棋说道:“还是二姑娘那桩事。”   邢夫人面上一怔:“迎春?前一阵子她不是去见过俭哥儿两回吗?”   司棋蹙眉道:“见是见过了,可每回都好似木头一般杵着,便是说话儿也只说润色话本子的事儿,剩下的都是三姑娘在言语。”   邢夫人这两日也问过迎春,却只道一切顺遂,哪里想到会是这般?她蹙眉思忖,想着亏得那探春年岁还小,若是再大上二、三岁,此举岂不是促成了探春与俭哥儿?   邢夫人早前只道李惟俭发迹了,可发成什么情形却知晓的并不确切。昨儿大老爷回府,喝多了酒吐口,说那俭哥儿如今的一成股子,放出去少说值三百五十万两银钱!   邢夫人咋舌不已。三百五十万两啊,天可怜见,她出嫁时家中东拼西凑,花光了家底儿,这才凑了八千两银子。饶是如此,过后儿大老爷贾赦还总嫌弃邢家寒酸。   她实在想不出三百五十万两是何等情形!   先前她只当俭哥儿是钱袋子,如今恨不得当其是财神爷一般供起来。   听得司棋如此说,邢夫人顿时气恼起来:“你也不提点着些,怎么能任由二姑娘这般不晓事儿?”   司棋道:“奴婢说得嘴皮子起茧子了,奈何二姑娘就是那个性儿。催急了连话儿都不与我说呢。”   邢夫人蹙眉起身,来回踱步一番,驻足道:“这可不行,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表弟潘又安远远发配,司棋早早断了念想。许是不曾情根深种之故,得见了李惟俭几回,她便将心思转到了李惟俭身上。   因是这才为二姑娘的事儿这般焦急……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司棋思忖了下,张口欲言,却瞥见一旁的丫鬟婆子,又生生止住。邢夫人瞥见其神色,看向左右道:“你们且先退下,我与司棋说说话儿。”   几个丫鬟、婆子退下,邢夫人扯着司棋道:“你方才可是有话儿?”   司棋就道:“大太太,那俭四哥是个有分寸的,若是循规蹈矩,只怕……这事儿就难了。”   “嗯?”   司棋沉吟着不言语,邢夫人忽而记起前阵子大老爷贾赦泡制的那药酒来。因是说道:“是不是外间有那药,掺在酒里,喝了必会乱性?”   “啊?”司棋面上诧异。   邢夫人板着脸盯着司棋,须臾好似桃花绽放,露出笑容来,连连拍着司棋的手道:“这事儿若是成了,总少不得伱的好处。”   着啊!邢夫人越想越妙!   迎春嫁不嫁李惟俭不要紧,要紧的是拿住俭哥儿的把柄。邢夫人也不贪,三百五十万两银钱,分她个十万、八万的不过分吧?   司棋嗫嚅着应下。   有道是:事不密则失其身,人不密则失其臣。邢夫人虽不知此言,却也大抵知晓内中道理。   她思量着道:“回头儿我让你姥姥去配了药来,再寻个机会请那俭哥儿来吃酒。此事若成了,我请老太太升你做一等丫鬟。”   司棋却道:“我这也是为二姑娘着想……大太太,我不求旁的,只求一辈子伺候二姑娘。”   邢夫人闻弦知雅意,心道什么伺候二姑娘,这分明是奔着当通房丫鬟去的。她笑着也不揭破,思量着撸向衣袖中的手腕。转而又停下,说道:“你且稍待。”   邢夫人转身进得里间,自首饰匣子里寻了个最不起眼的银镯回来,笑吟吟塞在司棋手中:“拿着!”   “这——”   “赏你的,拿着就是了。”邢夫人道:“此事我不好出面,还得你在此中张罗。”   司棋心中好一阵无语,本想借邢夫人来促成此事,不想事到临头邢夫人万事不沾,反倒推到了自己头上。到得此节,也不由她不应承。   于是司棋一咬牙,颔首道:“好,那我思量思量。”   司棋退下,邢夫人思忖了下,又命人叫来了王善保家的。给俭哥儿下药须得司棋想法子,可这药总要邢夫人想办法。   须臾光景,王善保家的来了,邢夫人耐着性子与其扯了几句闲篇,这才打发了丫鬟,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王善保家的也不是个良善的,闻言暗自思量,只摇头说难办。   邢夫人自知这陪房的性子,当即舍了两枚银稞子,那王善保家的这才眉开眼笑道:“太太,我听闻铁槛寺有个马道婆,本事最是厉害,此事去寻那马道婆一准儿没错。”   “马道婆?”邢夫人思量了下,道:“听着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王善保家的就道:“二老爷院儿里的赵姨娘,隔三差五的就请那马道婆来,许是太太耳闻过。”   邢夫人这才想起来,恍然道:“原是她啊,就是不知她口风——”   王善保家的就道:“我换个说辞,保准不让那马道婆起疑。”   “如此就好。”   计议停当,事不宜迟,王善保家的当即离了荣国府,借了府中的马车,朝城外铁槛寺而去。   待寻了那马道婆,只说邢夫人与大老爷贾赦房事不协,舍了二两银钱,这才淘换了一包和合散。马道婆反复嘱咐,说此和合散不可多用,大抵是一坛老酒掺上二钱便足矣。   王善保家的没口子应下,转头回了府邸,却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寻了一坛桂花酿,将那一包近二两的药粉尽数倒入,转头儿又送去了司棋处。   司棋得了那坛酒,只心中谋算着找由头宴请李惟俭,全然没问该饮多少。   将那一坛桂花酿藏好,司棋转入西厢去伺候二姑娘迎春。这会子迎春正与探春聚在一处,二人低声商议着,润色着李惟俭的话本子。   探春年岁还小,连女四书还不曾通读过,寻常语句不会润色,那英雄豪杰的言语,她却是信手拈来。   司棋在一旁候了半晌,总算捱到探春走了,这才凑到迎春身旁道:“二姑娘,我方才想着,这些时日姑娘总去叨扰人家俭四爷,不若寻个由头,也回请俭四爷一番?”   迎春停下笔墨,思量着看向司棋。说道:“这……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吧?”   司棋就笑着说道:“哪里不好了?姑娘可思量着,如今俭四爷起了势,这外间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要寻俭四爷做良配呢。姑娘若再不紧着些,只怕事后便要追悔莫及呢。”   这般道理迎春自然也是知晓,如今被司棋点破,二姑娘心中一紧。可偏生她是个没主意的,半晌只道:“我,我也不知……不若去问过大太太?”   司棋心中顿时有了底:“就是大太太急着过问呢,姑娘若是没意见,不若我过会子去邀俭四爷?”   迎春顿时面上羞红,只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声。   求订阅,求月票~   感谢书友20190417154030288的万赏,拜谢拜谢。   另,感谢桐斋主人、书友20220724124947580等的打赏。 第73章 以本伤人节节升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东北上小院儿。   已近暮春,李惟俭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更多的是看一些时文、策论。红玉、香菱两个丫鬟在暖阁里忙碌着,为床榻罩上蚊帐。   “嘿~”琇莹下了力气,自己捧着个硕大的熏笼将其挪腾到厅堂角落里。这憨丫头气力十足,两个粗使丫鬟方才能抬起的熏笼,她自己提着就走。   晴雯提着鸡毛掸子看得暗暗咋舌,心中暗忖,若是琇莹给自己来一下子,岂不是命都要没了?   正当此时,外间来人,晴雯便迎了出来。过得须臾,晴雯蹙着眉头回返,道:“四爷,那司棋又找来了。”   李惟俭放下铅笔,起身舒展身形道:“许是二姐姐有事儿?请进来吧。”   他方才落座,那司棋便已转过屏风到了近前。屈身一福,司棋笑着道:“四爷,我们姑娘说这些时日没少叨扰四爷,就想着明儿预备一桌酒宴,好生谢过四爷呢。”   李惟俭纳罕道:“这却怪了,二姐姐帮我润色话本子,怎么反过来还要记我的好儿?”   司棋道:“许是因着四爷,我们姑娘近些时日舒心吧。”   李惟俭暗忖,二木头那性子,连被奶嬷嬷欺负了都不敢主张,荣国府里的山下又生着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她这般性子,必然不受待见,想来素日里没少被刁难。   荣国府内的风言风语李惟俭自是知晓,却浑不在意,想来就是因着这些风言风语,迎春的近况才好转了许多吧?   想明此节,李惟俭笑着颔首:“好,我知道了。可定下了日子?”   “明儿下晌,四爷何时回来,径直过去就是了。”   李惟俭点头应下,司棋这才喜滋滋告辞而去。   一旁的晴雯瘪瘪嘴没说什么,她素来是小姐性子丫鬟命,倒是不曾看轻过迎春庶出身世,只是觉得二姑娘的性子、品貌配不上俭四爷;余下三个丫鬟,红玉是个伶俐的,这般话从不出口;香菱呆、琇莹憨,于是便再无人说嘴。   转过天来,待辰时过了,李惟俭这才与吴海平驾车出府,会同丁家东西,朝着内府而去。   亮了牌子进得内府衙门,一路寻到二堂,与小吏言语一声,须臾便被请了进去。   二堂里,忠勇王正愁眉不展,负手来回踱步。见李惟俭,连忙摆手道:“正要寻复生呢,这两日不少水井也降价往外发卖,采买咱们甜水井的百姓愈发稀少……不知复生可有法子解决?”   李惟俭察言观色,问道:“王爷想来心中有计较?”   那忠勇王颔首道:“本王打算禀明圣人,禁绝京师内的苦水井。”   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李惟俭笑着道:“王爷此法自是可行,只是此事牵扯极广,怕是一纸公文不能禁绝啊。依着学生之见,王爷不若以本伤人。”   “以本伤人?且说来听听。”   “干脆,二十口水井免费送水。”   “免费?”忠勇王驻足诧异道:“要免费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京师里的水道死绝。”   忠勇王不乐意了:“不成不成,圣人还指望着水务抽银子呢,哪里能免费?这要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坏了圣人大事儿?”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王爷怕是想差了,这免费送水……跟赚银子可不耽误啊。”   “啊?怎么就不耽误了?”   “水务方才铺展,四下富商看中的是水务来日的盈利,又不只看眼下。而若看来日盈利,须得看水务在京师水道占了几分。若水务占上九分,富商岂不趋之若鹜?”   忠勇王思量了半晌:“好似有些道理。这般说来,那股子交易所……能开张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道:“前几日便能开张了。”   忠勇王眉头舒展:“好好好,那就择个黄道吉日,且看这股子能卖出去几分吧。”   什么营生最赚钱?自然是垄断!   若水务垄断京师水道,自然会给水务公司股子以信心支撑,这股价节节攀升,股子自然就好发卖。   忠勇王重新坐定,这才许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对了,你那主意圣人考量良久,今儿给了准信,可行。”   李惟俭便道:“如此,王爷可暂且引而不发,待股子发售再徐徐放出。”   “唔,本王知道了。”忠勇王面上苦闷。这于经营一道完全不通,执掌内府更是赶鸭子上架,若有可能,忠勇王只想着重回军中。带兵打仗可比如今这来回算计着爽利多了!   罢了,这主意既是李惟俭出的,想来也只有李惟俭最知晓该当如何,他按部就班就好。   心中暂且放下股子的事儿,想起前几日,忠勇王便道:“对了,那日陈首辅进京师,本王当面儿可是举荐了复生啊。且等忙过这些时日,首辅必要见一见复生。”   “啊?”李惟俭面上古怪。心道,那陈宏谋他躲还躲不及呢,哪里敢往跟前儿凑?只是瞧忠勇王笑吟吟的模样,好似出自一片好心。他便只好苦笑着应承下来:“哎,那便多谢王爷举荐了。”   话是这般说,李惟俭心中却拿定了心思,待见了陈宏谋,他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   忠顺王府。   长史周安随着承奉司太监沿着抄手游廊而行,一路过得宫门,转过后罩楼,入得后花园中。行不片刻,便到得一处所在。那额匾上题着字‘百善轩’。   太监道:“周长史,王爷便在内中等候。请吧。”   周安随意拱了拱手,抄手入得内中,便见年近五十的忠顺王靠坐软塌之上,一旁还有个妙龄女子伺候着海船运来的果子。   见过礼,忠顺王随意摆了摆手:“说罢,何事啊?”   周安瞥了一眼那女子,忠顺王便冲着那女子摆摆手:“你且先退下吧。”   女子应了,扭着腰身款款退下。周安看得心中燥热,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王爷,候家又寻了下官,比照先前又提了一钱银子。”   忠顺王不由得心动不已:“三两六钱?嘶……这帮子老西儿是真阔绰啊。”   周安拱手道:“王爷,姓侯的的说了,这价只留两日。若王爷不松口,只怕姓侯的就去寻别家了。”   忠顺王道:“三十万股?”   “是。”   忠顺王一拍桌案,道:“卖了!一两银钱入的手,转手翻着翻的赚,天下间竟有这般好营生。唔,就只卖三十万股子,余下的先观望一番,说不得过些时日这股子还得往上涨。”   “是。”周安应下,心中如释重负。亏得王爷应承了,若此番还要拿捏,他周安可不知如何安抚侯家人了——总不能将那到手的银冬瓜退回去吧?“下官这就去回那姓侯的。”   周安正要退下,却被忠顺王唤住:“不急……唔,那姓李的秀才,手里头还有不少股子吧?”   周安哭笑不得道:“王爷,先前那好事儿可没有了。如今吴海平雇契可是在李惟俭手里。”   忠顺王就道:“本王能不知道?咱们这回也不欺负人,就照着一两银子一股的价钱买,这总不算欺负人了吧?”   “这……下官先试试吧。”   周安心中哀叹,这等唾面自干、反复无常的小人之举,实在让人腹诽。只怕如今的王爷,再也回不去过往了吧?   ………………………………   荣国府。   这日李惟俭早早回了自家小院儿,略略休憩,先教了晴雯识字,又随口提点了两句香菱该看的书册,转眼便过了申时。   李惟俭换过衣裳,正要去往东跨院儿,便有丫鬟寻来,却是二姑娘迎春房里的绣橘来请他赴宴。   李惟俭领了红玉随着绣橘一路朝着东跨院儿行去。照说都在荣国府里,李惟俭要去东跨院儿,总是在内宅行走更近一些。实则全然不是,这大老爷贾赦的东跨院自成一体,在外间开了个黑油大门,绕过马厩后身,行得一阵才算是到得东跨院儿。   因是三人并未在内中行走,反而自侧门出来,走私巷,绕了半圈这才进得黑油大门里。   东跨院分作三重,最外间一重仪门,旁边儿便是贾赦的外书房。此后再过两道仪门,才算是内宅。   李惟俭负手随着绣橘,行过二重仪门便纳罕道:“绣橘姑娘,这酒宴莫非设在内宅里不成?”   绣橘就笑着道:“也是赶巧儿,大老爷今儿会友,说是入夜方才能回来。二姑娘与大太太说要宴请俭四爷,大太太说不可怠慢了,便将地方从西厢挪到了正房里。这会子大太太去到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着,只怕也要过了晚点才回转呢。”   “原来如此。”   过得二重仪门到得内宅里,李惟俭抬眼打量,便见正房不过三间,两侧各有耳房一间。东跨院儿到底逼仄了些,比不得贾母院儿宽绰。   绣橘加快几步,朝着内中喊道:“姑娘,俭四爷到了。”   话音落下,内中丫鬟、婆子迎将出来,二姑娘迎春停在门前,瞥得李惟俭一眼,连忙垂首一福。   “俭兄弟来了。”   “二姐姐。”   李惟俭笑着招呼一声,细细打量,便见迎春穿着浅金镶边翠绿撒花缎面圆领袍,内着白色交领袄子,下身配墨绿绸缎马面裙。   司棋与一旁的小丫鬟见过礼,正要开口,那陪着的婆子早已起身笑道:“诶唷唷,都道俭哥儿是个风流倜傥的,今儿得见了,果然真真儿的。”   李惟俭心下不喜,看着那婆子笑吟吟没言语。   司棋心中厌恶,却想着昨儿连番许了好处,这才请动姑娘的奶婆子帮衬,总不好现在就拆台。于是赶忙找补道:“俭四爷,这是我们姑娘的奶嬷嬷。”   “哦。”李惟俭笑着颔首。依稀记起来,好似电视剧中这老婆子没少作妖,最后还跟司棋闹了起来?   司棋连忙道:“俭四爷快里边儿请吧,酒席早就预备好啦。”   李惟俭颔首,随着司棋入内,略略一瞥,便见桌案上菜码精致,想来是用了心思的。   他净了手这才落座,笑着言语道:“今儿让二姐姐破费了,待来日,我做东回请二姐姐一遭。”   二姑娘迎春心中羞涩,闻言只偏着头攥紧帕子道:“俭兄弟这话,我都不知如何接。能请到俭兄弟,算不得破费呢。”   此时那奶婆子便道:“我瞧着这般多人候在跟前儿,俭哥儿与二姑娘说起话来也不爽利。不若咱们也寻个地方吃些酒高乐高乐?”   司棋帮腔道:“是呢,二姑娘腼腆,这人一多便不会言语了。我看,留我一个就得,你们且先去耍顽,若人手不够了我再去寻伱们。”   绣橘一手扯了小丫鬟,走两步过来扯住红玉,笑道:“红玉,西厢里也预备了酒席,咱们也去吃一杯酒去。”   “这——”红玉面上犹豫,紧忙看向李惟俭。   却不待李惟俭回应,已被绣橘扯着出了正房。   李惟俭略略蹙眉,旋即又舒展,隐隐嗅到了不对。回首看向二姑娘迎春,却见其与自己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好似小兔子般垂下了螓首。   莫非自己想多了?   司棋笑吟吟提着酒坛凑过来,为李惟俭斟满,又为迎春斟了,说道:“俭四爷不知,我们姑娘此番可是下了心思呢。这菜色都是亲自过问的,酒水也是打点了银钱得来的。您瞧瞧,上好的桂花酿,一坛可顶得上我两个月月例呢。”   说着,司棋连忙朝迎春使眼色,二姑娘便端起酒杯,忍着羞怯抬起螓首:“俭兄弟,我敬你一杯。”   李惟俭心中迟疑着端起酒杯,说道:“二姐姐,你我如今年岁还小,吃过这一杯酒就算,可不敢多饮。”   迎春就道:“正是,我也不会饮酒,早前儿害怕陪不好俭兄弟呢。”   李惟俭笑着与其捧杯,先是瞧着迎春遮了口鼻一饮而尽,他这才先是尝了尝,跟着一饮而尽。   略略咂嘴,好似没尝出旁的滋味?   司棋又要斟酒,李惟俭阻拦道:“不忙,且容我与二姐姐吃些菜。”   司棋笑着道:“我先斟满了,到时候喝不喝的,俭四爷与我们姑娘商议着就是了。”   李惟俭笑着应了,抄起筷子吃了些菜,挑着那射雕中的桥段与迎春说了几句,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李惟俭便心下觉着不对。   脸面发烫,心中燥热,心中竟生出扑将上去将迎春就地正法的心思来!再看二姑娘迎春,一张俏脸泛起红晕,一双眸子里春水荡漾、眼波流转,竟盯着他挪不开眼神儿!   这是被下药了啊!   刻下李惟俭不做他想,起身留下一句‘二姐姐稍待,我去更衣’,随即抬脚就走,且越走越快。   求订阅、求月票~ 第74章 作茧自缚   侍立一旁的司棋扭头打量,便见李惟俭越走越快,她心下狐疑,连忙看向酒桌旁的二姑娘迎春。   但见刻下迎春面若桃花,脸上春意泛滥,当下心中便知,准是那和合散生效了!   司棋轻咬下唇,蹙眉瞥向快到二重仪门前的李惟俭。心中暗忖,这俭四爷也是个心性坚韧的,见势不对扭头就走。可他若是就这般走了,今日这事儿又该如何了结?   二姑娘性子软,好说话,这且不提;那俭四爷可不是好招惹的。倘若此事揭破,只怕邢夫人必推了个干净,到时罪过全是她司棋的!   想明此节,也顾不得与迎春打招呼,司棋拔脚就追。   厅堂里,迎春目光愈发迷离,心中念着的满满都是李惟俭。许是药劲儿上了头,迎春身子瘫软,来回扭动着,只没口子的嘟囔着‘俭兄弟、俭兄弟’,过得须臾便自椅子上落在地上,双腿夹紧了来回翻滚。   且说外间,李惟俭行得极快,司棋起先还是快步追着,到得后来干脆小跑起来。赶在一重仪门前,司棋追上李惟俭,探手扯住李惟俭,喘息着道:“俭四爷糊涂了,那茅厕可不在外边儿,四爷且随我来。”   软糯的半边儿身子挨在身上,姑娘家的脂粉香味儿止不住的充斥鼻腔,李惟俭强忍着心中躁动,猛力甩脱,自顾自朝前行去。道:“你想差了,我是衣裳不合适,真真儿的回去更衣。”   司棋不依不饶,又追将上来,只缀后半步道:“俭四爷一个人也是不便,我送俭四爷吧。”   前行几步,眼看仪门近在眼前,李惟俭自知心下愈发躁动,只怕再过上一会子便没了清明。于是用仅存的清明暗自思忖,自家小院儿里几个丫鬟,香菱暂且不知,那琇莹与晴雯自是肯的。   只是自己如今这般迷了心智,只怕寻常人都承受不住,可不好此时便将两个姑娘家祸害了。   且二姑娘迎春早前陪自己同饮了那酒,想来是不知酒中下了药的,那思来想去,也唯有身边儿一直劝酒的司棋最可疑。幕后指使的是谁?不外乎贾赦、邢夫人这两个蠢货,此这二人最没底线。   但凡自己稍有逾越之举,那二人怕是便要扑上来,非得撕咬下一大块肥肉不可。   李惟俭拿定心思,忽而驻足,扭头赤红着一双眼睛看向司棋,冷着脸说道:“我前番替潘又安求了情,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地反过来还要害我?你猜我如今去老太太跟前儿告上一状,伱会有何下场?”   “啊——”司棋骇然。   她虽胆大妄为,却也知荣国府中的规矩。这般刁奴欺主之事若是不揭破也就罢了,揭破了必将她撵出府去。不给身契,又打发出府,要么饿死街头,要么就得坠入那烟街柳巷,做那皮肉生意。   司棋想着来日下场,顿时浑身颤栗,哆嗦道:“四爷,我没——”   李惟俭却不容她发话,冷声道:“旁的且不说,潘又安那笔账如今该算一算了吧?”   司棋迎着那双灼热,好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双眼,暗暗吞了口口水。转念一想,她本就想与俭四爷亲近,如今岂不也算得偿所愿?   至于二姑娘一事,不妨过后再计较。退一万步,便是二姑娘与俭四爷有缘无分又如何?以俭四爷这般能为,她与俭四爷有了露水姻缘,俭四爷总不好让自己没个下场。   想明此节,司棋四下打量。那邢夫人为了方便行事,将东跨院儿里的丫鬟、婆子带走了不少,如今便只有个婆子看守在仪门前。   司棋压低声音道:“四爷跟我来,我知道一处地方。”   说罢,司棋转身便走。李惟俭呼吸愈发粗重,强忍着缀在其后。二人临到二重仪门前,司棋忽而推开一处厢房,内里露出堆积的朽坏家什。又四下打量,眼见无人,这才闪身进了厢房里。   李惟俭紧随其后,入内便上前揽住了司棋。司棋生得高大丰壮,个头儿比李惟俭还高了半头,却是有一膀子力气,勉强挣脱开,反手关了门,这才任凭李惟俭上下施为。   只须臾,司棋便遭受不住,低声哀求道:“四爷……四爷……还请怜惜些……哼……”   李惟俭早没了清明,司棋起先还能咬紧牙关,待后来实在禁不住,只得抽了汗巾子捂了嘴。   ………………………………   正院儿厢房里,红玉瞥见李惟俭先是快步离去,跟着那司棋又追了上去,当下便心中觉着不对。   她起身便要追过去查看,却被奶婆子绊住,待好容易摆脱了奶婆子纠缠,红玉急忙忙朝外寻去,直到出得黑油大门也不曾瞧见那二人的踪迹。红玉心中愈发不安,小跑着绕私巷回了东北上小院儿,进得小院儿里,瞥见琇莹便问:“琇莹,哈……哈……四爷可曾回来了?”   琇莹正用磨刀石打磨两柄木刀,每日家操练,木刀刃口处总会磕碰出一些毛刺来。闻言顿时一怔,“哈?”琇莹眨眨眼:“公子不是与你一道去赴宴了吗?”   “四爷没回来?”   琇莹摇摇头:“没啊。”   红玉跺了跺脚,转身又朝外寻去。   她前脚刚走,晴雯与香菱自正房里出来,晴雯纳罕道:“方才可是红玉回来了?”   琇莹这才后知后觉道:“坏了,公子好似丢了!”   “啊?”   三个丫鬟计较一番,随即散出去分头找寻,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贾母院儿里。晨昏定省,素日里,邢夫人都是早点后、晚点前方才来贾母跟前儿请安。贾母不待见邢夫人,她便只是虚应其事。   这日邢夫人却是早早儿的到得贾母跟前儿,惹得老太太好一阵子诧异。邢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儿,心中却好似长了草一般,有些坐不安稳。   前一刻想着也不知那李惟俭喝没喝加了料的桂花酿;后一刻便又想着待捉了双,往后如何泡制、拿捏那李惟俭。   她心中想入非非,寻思着李惟俭如今就是活财神,此番不榨取个十万、八万的银钱,决计不能罢休。   怔思忖着,王夫人便与王熙凤一道儿来给老太太请安。放在素日里,瞧着儿媳妇与王夫人这般亲近,邢夫人总会冷嘲热讽一般。如今却好似没瞧见一样,只一门心思估算着时辰。   好容易捱到晚点前,邢夫人约莫着差不多了,便起身道:“老太太,我今儿有些不爽利,这就先行回去了。”   贾母道:“既然不爽利,那就快些回去歇着吧。明儿看情形,待好了再过来。”   邢夫人应下,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得正房,随即匆匆而行。不片刻出角门绕进黑油大门,一路径直朝那正房寻去。   这会子正房里杯盘狼藉,丫鬟、婆子却顾不得拾掇,只手忙脚乱的将迎春安置了,跟着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奶婆子瞧了几眼怪蟒一般扭来扭去的迎春,暗道这和合散果然厉害,迎春这般最要脸儿的姑娘家,如今只顾着痴缠,哪里还有平素的端庄?   正待此时,脚步声阵阵,邢夫人领着人径直进了正房,眼见一地狼藉,便又纳罕着寻了出来。   “人呢?”   一声落下,王嬷嬷紧忙行了出来。   “太太。”   邢夫人上前压低声音道:“人呢?都哪儿去了?”   王嬷嬷讪讪道:“二姑娘在房里呢,这会子……不大好。”   邢夫人眨眨眼,却是会错了意,奇道:“那俭哥儿……竟这般不成器?”   王嬷嬷道:“嗨!太太想差了,那俭哥儿鬼精鬼精的,只喝了一杯酒,觉着不对竟起身就走。老身拦了俭哥儿的小丫鬟一会子,到底还是没拦住,刻下只怕早就回了自家小院儿了。”   邢夫人顿时大失所望,只觉着那白花花的银钱从自己眼前飞走啦。失落过后,邢夫人咬牙道:“司棋呢?”   “这……俭哥儿前脚一走,司棋就追了出去。她本是要拦着的,可只怕是没拦住。”   邢夫人懊恼过了,这才想起来后怕。那李惟俭可不是好招惹的,且看薛家与东府,薛家丢了皇商底子,东府赔了银钱不说,那蔷哥儿、蓉哥儿更是成了天残地缺,等闲一二个月好不了。   “行了,你顾着二姑娘去吧。”   打发了王嬷嬷,邢夫人快步入得正房,赶走了丫鬟,只留下个王善保家的,劈头盖脸就道:“可想好了如何收尾?”   王善保家的当即道:“太太,左右那酒名义上是从厨房拿的,二姑娘也着了道,不如说厨房拿错了酒?”   邢夫人想想,似乎这般说辞能遮掩过去?于是颔首道:“也好……明儿得空了,我带二姑娘去给俭哥儿道个恼,想来他也寻不着什么不是。”   来日方长,只要迎春与李惟俭还黏糊着,这事儿就有盼头。   屋子里酒气袭人,邢夫人这才蹙眉不已,紧忙招呼了丫鬟拾掇、洒扫,又让王善保家的自去归置。   王善保家的出得正房,心中纳罕着自家外孙女怎地这会子也不见回返,算算都大半个时辰了。这会子早过了饭口,她却因着跟在邢夫人身边儿一直饿着,于是便朝自己行去。   出得二重内仪门,方才行了几步,忽而听得猫儿叫。她心下犹疑,便放缓了脚步,说来也奇,那猫儿叫声偏生这会子没了。过得须臾,她正待前行,忽而一旁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扭头便见外孙女司棋面色苍白着,拢着裙摆别扭地行将出来。   “司棋?”   “外祖母?”   王善保家的是过来人,瞥见司棋面上的慌乱,随即目光越过司棋朝内中观量。奈何这会子日薄西山,内中一片昏暗,全然瞧不见有没有藏着人。   司棋随手就将门关严实了,旋即面色如常笑道:“外祖母随着大太太回来了?”   王善保家的胡乱应了一声,别有深意地朝厢房里一瞥。司棋便道:“方才不知哪儿蹿出来个猫儿来,骇了我一跳,汗巾子有些松,我就进去拾掇了下。”   王善保家的道:“哦,难怪我方才听见猫儿叫,原来那猫儿便在厢房里啊。”   司棋面上殷红一片,咬着下唇不吭声。   王善保家的虽是内宅蠢妇,可这等阴私之事却是了然于胸。司棋这般情形分明是方才破瓜,不良于行。潘又安刻下早已流放,恰好先前那位俭哥儿喝了加料的桂花酿,这般想来,内中还能是谁人?   总归司棋是自己外孙女,当面儿不好揭破。且司棋所思所想,王善保家的又岂能不知?她便想着,那俭四爷如今可是活财神,司棋与之沾染了,大太太那边厢不好说,可于自己家总是有好处的。   说不得来日司棋也能做姨娘呢。   想明此节,王善保家的饶有深意的笑将起来,说道:“你这是方才追那猫儿扭了脚?可不敢大意,快去歇息吧。我方才一直伺候在太太身边儿,这会子饿得紧,就不与你多说了。”   言罢,王善保家的笑吟吟而去,临到仪门前还扭头瞧了一眼依旧留在仪门前的司棋。   确认四下无人,司棋这才忍着痛楚,隔着门悄声道:“四爷,外间没人了。”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李惟俭一如大半个时辰前,只是身上衣裳略略有些褶皱,目光复杂地瞧了司棋一眼,心中暗忖,这丰壮果然有丰壮的好处。可惜方才只顾着散去药劲儿,不曾仔细体味内中妙处。   因是,他自袖笼里掏出两张银票,扯过司棋丰润的手儿塞过去,道:“拿着回头儿自己置办些头面儿首饰。”   司棋面上一变,说道:“四爷,我不是那样不知检点的!”   李惟俭笑道:“瞎琢磨什么呢?你我方才那般了,日后总要给你个下场。”说着,他捏了捏那肉乎乎的手儿,道:“你下次何时休沐?”   “四爷~”司棋顿时红了眼圈儿,只觉得方才没白被糟践。   “有话回头再说,我须得赶紧走了。”   司棋连忙点头,她先行一步,去到耳房扯着守门的婆子说话,悄然掩护着李惟俭翻出墙头儿,出了东跨院儿。   待翻出墙头落在地上,李惟俭面色霎时阴得好似能拧出水来一般!哪儿还有方才的和颜悦色?   这段争议挺多。解释下,主角笑面虎,笑得越和煦就越阴。当场翻脸也就痛快一下嘴,明显与主角人设不符。   另:不要看主角说什么,要看他想什么。罢了,我加一段吧。看来大家还是没太熟悉伪君子性格。 第75章 羞愤欲死   却说李惟俭自东跨院儿走脱,绕过私巷自侧门入得荣国府,前行两步便撞见快步寻来的晴雯。   “四爷?”晴雯蹙眉急走几步,迎将上来,上下扫量一眼关切道:“四爷方才去了何处,可让我们好找!”   李惟俭这会子神清气爽,身上泛着一股子慵懒,闻言只笑道:“出去溜达了一圈儿。”   二人前行,晴雯随在身旁,忽而便嗅到了李惟俭身上沾染的女儿家香气。   “四爷,你——”晴雯轻咬下唇,蹙眉说不出话来。   “嗯?”李惟俭驻足,他自知这会子不曾换过衣裳,定然被晴雯瞧出了破绽来。思量了下,扯着晴雯入得自家小院儿,低声道:“方才险些遭了算计,果然是宴无好宴啊。”   “啊?”   李惟俭长话短说,将那酒水加了料的事儿说将出来,听得晴雯先是诧异,继而是气恼。   “二姑娘怎会这般……不对,”晴雯忽而思量过来,迎春的性子绵绵软软,不是个有心计的。且这些时日迎春又一直住在东跨院儿,随即改口道:“……大太太与大老爷实在下作!”   “知道就好了,这事儿捉不住把柄,还是莫要声张了。”   “怎会没把柄?若四爷当时去寻了老太太求告——”   “然后呢?”李惟俭笑吟吟问:“告上一状,而后让阖府瞧我出丑?那老爷我可就真真儿的没脸子了。”   晴雯讷讷,低声嘟囔道:“那四爷……也不该去那般污秽的地方。”   李惟俭眨眨眼,心知晴雯怕是误会了。他与司棋的事儿暂时不宜揭破,于是他顺坡下驴说道:“总是你年岁还小,我又被下了药,这不是怕伤了你嘛?”   晴雯霞飞双颊,心中暖流涌动,只道李惟俭便是被下了药也记挂着自己,嗫嚅着说道:“我……我不行,不是,不是还有香菱、红玉嘛?再说琇莹练过武,身子结实……”   这算是收了晴雯的心吧?李惟俭暗骂自己果然不是好人,连这般的小姑娘都要哄骗。心中却升起豪情来,只道晴雯这般的女子,总要他护持着才有个善果。于是笑吟吟抬手轻抚了晴雯的面颊,说道:“不吃醋?”   晴雯面上红云蔓到了脖颈上,只垂着螓首道:“瞧四爷说的,就好似我是个拈酸吃醋的性儿一样。”   她面上挂不住,偏了头去,只丢下一句‘她们还在疯找,我去知会一声儿’便扭着水蛇腰出了小院儿。   李惟俭看着其背影掩在红墙后,这才转身施施然进了正房。也没等丫鬟伺候,他自顾自换了一身衣裳,便慵懒地瘫坐在椅子上。脑海中不时泛起方才旖旎,心中却想着,待回头寻了司棋仔细过问,此番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李惟俭岂是能让人平白算计的?   ……………………………………………………   东跨院儿。   司棋换过一身衣裳,重新梳了发髻,这才悄然进到厢房里。这会子药劲儿过去,迎春哪里还挂得住脸?只栽在被子里伏身嘤嘤哭泣不止。   绣橘等丫鬟劝慰着,迎春却只顾着哭,不言语。这会子邢夫人也在,到底是继女,出了这档子事儿总要来过问一嘴。   见众人劝说不住,邢夫人蹙眉便道:“二姑娘莫哭了,那俭哥儿只吃了一杯酒便走了,又不曾看了伱去,这还哭个甚?”   迎春略略起身抹着眼泪道:“大太太说的容易。俭兄弟吃过酒,定是知晓不对这才赶忙走了,他哪里不知内中蹊跷?大太太让我往后如何有脸面再见俭兄弟?”   邢夫人心中不耐,只道:“事已至此,再说旁的又有什么用?总归是厨房那起子不妥帖的,竟拿了药酒来糊弄姑娘。这又怪不到姑娘头上。”   迎春听罢只顾着哭,心中凄苦无比。她只是性子绵软,又不是傻,略略一想便猜出了几分。身边儿的大丫鬟司棋有事儿、没事儿总往邢夫人跟前儿走动,鼓动自己宴请俭兄弟的便是司棋,说不得就是邢夫人出的主意!   她还道继母、亲父转了性子,念着她年岁大了,这才接过来好生教养,却不想只把她充作那钓金龟婿的鱼饵。   这东跨院儿迎春使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可即便此番是气急了,那要搬回去的话儿也只在嘴边打转了一番,到底不曾说出来。   邢夫人心中恼火,见劝慰无果,便起身要走。结果抬眼便瞥见不知何时进来的司棋。   邢夫人乜斜其一眼,冷着脸前行,待错身而过时这才低声道:“你随我来。”   “是。”司棋低声应了,随在邢夫人身后,跟着一路进到正房里。   邢夫人落座了,打发走了不相干的丫鬟,重重拍了下桌案:“你是如何做事的?”   司棋委屈道:“大太太,这可怨不着我。俭四爷只喝了一杯酒就察觉不对,我追出去好远也不曾追上。”   邢夫人骂道:“总归是你们家人办事颠三倒四,那药也不曾试试,哪里就敢给人用?”   司棋垂着头不言语。   邢夫人转念一想好似不对,随即审视司棋道:“不对,你去追俭哥儿,怎地这般久才回来?”   司棋早打好了腹稿,说道:“俭四爷走得急,我急追了一阵子,不小心扭了脚,缓了好半晌才挪腾回来。”   “没用的废物!”又骂了一嘴,邢夫人运气道:“那俭哥儿自己回院儿了?”   这可不好扯谎,司棋就道:“我只瞧着他出了大门,后头没见着去哪儿了。”   邢夫人还要再问,外间丫鬟禀报:“太太,大老爷回来了。”   邢夫人赶忙起身,瞥了司棋一眼,赶苍蝇也似摆手让其退下,稍稍齐整了妆容,邢夫人这才在丫鬟、婆子簇拥下迎将出去。   到得二重仪门前,便见大老爷贾赦一步三摇行将过来。   到得近前见过礼,邢夫人偷眼打量,见贾赦面上尽是喜意,赶忙赔笑过问道:“老爷,今儿可是有喜事儿?”   “嗯。”贾赦负手而行,应了一声却不多说。   “真是好,老爷这些时日时来运转了呢。”   贾赦嘿然一笑。今儿却是被山西乔家当家人宴请了一遭,陪酒的都是当红的粉头儿,那乔家人又惯会说奉承话儿,可真真儿是应了酒美、人美、心里更美。   于是大老爷贾赦一高兴,便应下将那三千股子转手给乔家,只待明早去过内府过了户,大老爷贾赦立时进账一万一千两!   那股子买的时候才多少银钱?三千两,转手就赚了八千两啊!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   天下间就没这般好的营生!   至于说那股子来日再涨……呵,那不是还有李惟俭吗?凭着迎春与那姓李的关系,他贾赦入手些便宜股子不过分吧?   一路进得正房里,邢夫人小意奉了茶,还要再追问,贾赦就道:“妇道人家问恁多做什么?我且问你,这几日迎春与那姓李的……如何了?”   “这——”   邢夫人素来知晓贾赦脾气,当下沉吟着却不敢欺瞒,便将下晌过往说将出来。   贾赦听罢,顿时怒不可遏。   啪——   茶盏重重摔在桌案上,骇得邢夫人一个哆嗦。   “荒唐!这般没起子的事儿岂不是将那俭哥儿得罪了?”   贾赦心都在滴血啊。他早前谋算的好好的,从李惟俭手里原价买了股子,转手就能赚两成多的利,这银钱比那大风刮来的也不差了!   结果这念想刚谋算了个把时辰,方才到家就破灭了。给李惟俭下药没错,错的是让人给跑了!   贾赦呼吸粗重起来,骂道:“蠢妇!不拘你如何作为,总要让那俭哥儿出了气。去,你现在就去给俭哥儿道恼!若俭哥儿不消气,你这蠢妇便不要回来啦!”   “啊?”   邢夫人不敢辩驳,只道:“老爷,这会子天都黑了,要不我明日一早再去?”   贾赦只冷哼一声没言语。白日里的好心绪消散了个干净,贾赦再不耐烦留在此处,径直起身去寻旁的小妾去了。   …………………………………………   转过天来,邢夫人一早儿打发人去扫听,结果丫鬟回来禀报,说李惟俭早早便出了门,却是有内府小吏来寻,许是是那水务公司出了事儿。   邢夫人心中不安,只盼着李惟俭早些回返,也好上门道恼。   李惟俭去了何处?先是去了内府,随即会同忠勇王,骑着马便朝着京西而去。   内府先前售卖股子,得银钱四百万有余,圣人抽了一些,余下的二百多万,小部分用来凿井、造物,那大头儿却尽数砸在了西山万年县境内的煤矿上。   先是廉价入手了废弃矿坑,跟着又溢价采买了些正得空的煤窑,算算如今内府在西山有煤窑二百余口,占据了西山煤窑总数的八成还多。   京师居、大不易,京师周遭林木早就砍伐一空,如今京师皇宫、勋贵家中所用的银霜炭等,都是外地采伐焖制好了才发往京中的。   银霜炭千斤十五两五钱银子,黑炭千斤银子三两三钱,这这价钱也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寻常小门小户,用的更多的是煤炭。   西山距离京师不过四十里出头儿,其上生产黑煤、白煤,前明时便开始采伐。只是前明碍于风水之说,开采力度不大。   大顺因太宗李过之故,极为重视实学,于那风水之说并不看重,因是这西山煤矿才逐渐开发起来。   此时煤矿价格论块卖,歇脚时忠勇王身旁的郎中就说了,十几年前一块煤三文钱,大抵有二斤十二两;到如今京师人口逾百万,这煤块价钱虽还是三文钱,可重量却只在一斤上下。   李惟俭听了暗暗盘算,一斤三文,一千斤可就是二两五钱银子,比那黑炭还是便宜了些。   略略歇息,众人打马继续前行,临近午时前到得西山,不多久李惟俭便随着忠勇王到了一处矿坑。   这会子矿坑外热火朝天,一架纽可门蒸汽机冒着黑烟,不停的通过曲轴、连杆带动蜗壳离心泵,那离心泵嗡嗡旋转,从那管子里往外汩汩喷水。   忠勇王手提马鞭信步而行,到得那离心泵之前,笑着道:“亏得那些坑主不识得此物,不然这废弃矿坑只要要多抛费不少银钱啊。”   这百多口矿坑之所以废弃,就是因着渗水过多,导致水排不出去。李惟俭造的水泵不论是吸程还是扬程都远超过往,这过去没法子解决的问题,如今自然迎刃而解。   李惟俭却不看那离心泵,只仰着头瞧着纽可门蒸汽机。心中暗忖,亏得这蒸汽机是用在煤矿上,不然哪个财主都舍不得这般烧煤。   听得忠勇王发话,李惟俭就道:“王爷,如今能估算出产量?”   “这——”忠勇王看向一旁的郎中。   那郎中就道:“这却不好说了,如今还在招工,也是去岁大旱,近来涌入京师的流民颇多,这才招募了不少人手。可这废弃矿坑重新启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不过下官估算了下,若全部启用,年产个两亿斤还是有的。”   两亿斤听着不少,此时的斤应该比后世的斤重上一些,将这一点暂且忽略掉,两亿斤不过是二十万吨……后世的小煤窑都比这产量高。   忠勇王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复生啊,这两亿斤可不算少了,皇宫里每岁不用用煤三十万斤,算算京师一年用煤也不过一亿六千万斤上下,这多出来的煤……”   李惟俭不答反问:“可曾核算过成本?这一斤煤运到京师要卖多少文才不算亏本?”   那郎中便道:“如今是二文,待过些时日尽数开了矿坑,约莫着能降到一文八。”   李惟俭思量了下,又问:“那些不曾收进内府的矿坑成本多少?”   “这……”郎中答不上来。   忠勇王撇撇嘴:“看本王做什么?还不快去打听打听?”   郎中连忙叫过两名小吏,吩咐二人去打听。过得半晌小吏回报,郎中这才说:“打听了,大抵也是两文。”   李惟俭就笑道:“如此,咱们便是卖两文也有赚头啊。”   忠勇王乐道:“复生不地道,惯会以本伤人啊,哈哈哈。”   第二更送到,求订阅,求月票。 第76章 登门道恼 牵线搭桥   西山之所以叫西山,是因着位于京城之西。且西山非止一座山头,翠微山、平坡山、卢师山、香山以及余脉荷叶山、瓮山等,这些统统都叫西山。   此处山头位于门头沟,盛产黑煤、白煤。所谓黑煤便是寻常煤炭,那白煤却是优质的无烟煤。   李惟俭随着忠勇王巡视了几座煤窑,大抵心中有了数。那忠勇王停在半山,早有手下支起了帷幔、凉棚。忠勇王邀着李惟俭落座了,待香茗奉上,这才问道:“复生也看过了,可有好的建议啊?”   李惟俭抬眼便见忠勇王目光殷切,心中暗忖,这忠勇王怕是将自己当做智多星了啊?事事问询,长此以往想来定然得其信重。   李惟俭沉吟道:“王爷,学生的确有一得之愚。”   “哦?快快说来。”   李惟俭便道:“口说无凭,还请王爷让人送来纸笔。”   忠勇王随意一摆手,立刻有小吏规规矩矩上前奉上纸笔。   李惟俭起身拱手道了声‘得罪了’,随即铺展纸张,用那铅笔大略勾勒出地势模样,随即又沿着山沟画出一物来。   忠勇王脾性急切,耐不得等候,干脆起身停在李惟俭身侧观量。眼前其大抵画出形状,忠勇王忍不住道:“这瞧着……怎么像是滑车?”   李惟俭两笔勾勒完,笑着说道:“王爷高见,论道理与那滑车一般无二。王爷请看,此车铁底木架,一车装数百斤煤炭,依山顺势而下,无需人力担负,如此岂不略略省了些抛费?”   “嗯,”忠勇王摸着下巴颔首,又指着那两条线道:“那这两条线……”   “铁轨。免得滑车脱了掌控半道倾覆。”   忠勇王思忖了下,点过先前那郎中:“你来,算算要抛费多少银钱,又会节省多少银钱。”   郎中拱手上前,细细问明了形制,随即皱眉不已,嘟嘟囔囔半晌才道:“王爷,若其余山头都这般造轨道滑车,只怕要耗费个三、五万银子。不过长此以往,大抵一年出头就能回本儿。”   忠勇王乐道:“一年多就回本儿?妙啊,那还等什么,本王回头儿吩咐了,且先造出来再说。”   那郎中就道:“王爷,银钱只怕不够了啊。”抬手一指下方的深沟:“这沟日渐淤塞,要清理了,非得五万两上下不可,且还要煤矿停工半载。”   这深沟便是泄水沟。自矿坑里抽出来的渗水大抵都倾泻在了这条深沟里。日积月累的,煤渣滓在下头铺垫了厚厚一层,眼见深沟就不得用了。   二十年前太上在位时,就因着深沟淤塞导致京师缺煤,柴火、炭等取暖之物,冬日里暴涨了一倍有余,闹出好大事端来。其后太上拨付四万两银钱,又命工部清淤,过了半载这才疏浚了。   忠勇王蹙眉,又习惯性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赶忙道:“王爷,学生于水利一事全然不通啊。”   忠勇王叹息一声,说道:“今年且这般吧,趁着还不曾淤塞,赶紧将两亿斤煤炭发送京师,得了银钱再行清淤之事。”   股子交易所还不曾开张,内府所得银钱除去造水塔、水管子,余下的大部都用来采买废弃煤窑了,真真儿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转头忠勇王又道:“复生这物什……嗯,待回头有了银钱就造。”   李惟俭笑着拱手领命。轨道滑车先造出来,多延伸出去几里就是窄轨铁路啊,他李惟俭可是为来日的火车在做准备。   这日李惟俭随着忠勇王又转了几个山头,待到日暮时才往回返,等到了家中已是掌灯时分。   进得正房里,李惟俭卸下披风,红玉就道:“四爷,今儿大太太打发人来过问了几次,想着有事儿来寻四爷呢。”   “嗯。”李惟俭应了声径直去净手。   邢夫人来寻,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东跨院儿两口子既然觊觎他身上的股子,哪里肯就这般得罪了?总要事后补救才是。   红玉偷眼打量李惟俭,见其面色如常,随即又道:“我还听说,二姑娘今儿可是病了呢。”   迎春病了?想来定然是心病了。这荣国府比之四下漏风的皇宫都不如,有什么大事小情,转眼便会传得人尽皆知。想来昨儿自己走后,二姑娘迎春必是中了招,那丑态展现人前,莫说是迎春这般性子,只怕换了爽利的探春也要没脸见人。   李惟俭蹙眉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摊上大老爷、邢夫人这般的亲爹、后妈,二姑娘迎春也是怪可怜的。他便想着,来日嘱咐了司棋,总要护着二姑娘才是。   红玉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昨儿李惟俭虽没对她说什么,可夜里香菱值夜,晴雯在厢房里很是为李惟俭抱不平了一阵,红玉今儿又听了外间婆子说嘴,隐隐便将昨日之事忖度了个七七八八。   大老爷、大太太谋算俭四爷自然可恨,可四爷中了招,径直回来就是,为何偏要去那等污秽之地?倘若染上了病灶可如何是好?   再有,四爷行事虽有章法,可到底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就怕识得此中滋味,从此便沉迷其中。若只在家里还好,她们几个大丫鬟本就是要服侍的,可若一直缠绵在外……那可就不好啦。   李惟俭洗过手,转眼便见红玉这般模样,笑着道:“怎么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红玉到底比不得晴雯爽利,婉转道:“眼看四月,八月里就要秋闱,四爷往后可不好再往外间跑了,还是留在家中多多读书的好。”   李惟俭人情练达,略略思忖便知这俏丫鬟在婉转劝说,于是道:“你放心就是了。我今儿是随着忠勇王走了一趟西山,方才那衣裳上可是粘着煤灰渣滓呢。”   红玉略略放心,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总是要四爷自己拿主意的。”   正说话间,便听得外间传来人声,跟着有人叫门。   红玉紧忙去迎了,随即在院儿中嚷道:“四爷,大太太来瞧您啦。”   李惟俭暗笑了下,心道,且看那邢夫人过会子如何虚情假意。于是起身迎到门前,装作面上郁郁,潦草拱了拱手道:“大太太怎地来了?快请里边儿来。”   邢夫人抬眼瞥了一眼,心中就是一紧。先前儿李惟俭如何怒斥薛蟠的事儿可是传遍了荣国府,处处占理,一个脏字没说,却把薛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心中惴惴,面上露出讨好之色,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道:“昨儿就想来瞧瞧俭哥儿,可巧我回来时天的黑了。今儿又打发人来瞧,结果俭哥儿一早就出门儿了……这不,听闻俭哥儿方才回来,我就紧忙过来道恼了。”   李惟俭眉头不展道:“大太太这是何意啊?还请落座。”   邢夫人缓缓落座,说道:“说来都是下面儿人的错儿,二姑娘好意设宴,下面婆子贪图银钱,偷偷扣下一半,拿着一吊钱非要厨房给一坛子桂花酿。那厨房的婆子气不过,随手就拿老爷泡制的药酒应付事儿。可巧就让俭哥儿给喝了——”   顿了顿,又道:“可不只俭哥儿中了招,就是二姑娘也……极是不堪。二姑娘自觉没脸子见人,又不知如何道恼,我这做长辈的,只好勉为其难,代二姑娘来给俭哥儿道恼了。”   李惟俭心中顿时对邢夫人刮目相看,这番言辞一推二六五,错儿全是下面人犯的,与邢夫人、大老爷全无干系。这话儿也不知是邢夫人自己思忖出来的,还是有旁人指点。   只是李惟俭又哪里是这般容易含混过去的?   “原是这般。”李惟俭蹙眉道:“大太太,不是我斤斤计较,实在是此番太过凶险。试想若我不曾察觉酒水有异,岂不稀里糊涂便做下了那等没起子的事儿?我恶了名声也就罢了,二姑娘还活不活了?   大太太身边儿的下人,自有大太太管束,我不好置喙。只是烦请大太太告知我,那厨房里拿错了酒水的是谁。这等混账行子,不速速赶出去,岂能还留着他继续祸害人?”   “啊?”邢夫人瞠目,不知如何接茬了。   此番言辞她思来想去,又与王善保家的商议过这才定了腹稿,不想李惟俭一语点破玄机。这会子若是胡乱指认个人,来日老太太面前对峙,那岂不就败露了?   邢夫人讪讪道:“许是一时无心之失,咱们荣国府最宽待下人,这点小错儿哪里就能赶出去?”   “不然!”李惟俭正色道:“谁知他是一时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昨儿只是拿错了大老爷的药酒,倘若来日里头掺了砒霜又该如何?”   “这……不至于,不至于。”   李惟俭却坚持道:“不可不防啊。”   邢夫人哑口无言,只能没口子的说了些劝慰的话,随即起身匆匆告辞离去——到底没说那厨房里出了差错儿的是谁。   由是李惟俭心中愈发笃定,这下三滥的手段必然出自那一对儿蠢货之手。自己这般顶回去,想来贾赦、邢夫人会消停一阵子吧?至于报复,暂且不急,总要寻着错漏再说。   那平安州的事儿可大可小,上回在武备院面见圣人,其身边儿带了元春,想来元春封妃之日不远了。王子腾还不曾将贾家的势力彻底从军中扫清,圣人还得隐忍一阵儿。这会子捅出来,与其说是害贾赦,莫不如说是救了贾赦。   到时候一准儿雷声大、雨点小。   送过邢夫人,李惟俭方才回返正房里,外间又有人来造访,却是大姐姐李纨。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又迎将出来。   “大姐姐?”   李纨面带急色,上前扯住李惟俭的手上下打量,说道:“俭哥儿无恙吧?”   李惟俭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李纨就道:“莫要瞒着了,那事儿我都知道了。东跨院儿……实在下三滥!”   李纨气急,少见的骂了街。   李惟俭赶忙说道:“外间人多眼杂,大姐姐还是进来说话儿吧。”   二人进到里间,有些私密话儿不好外传,便远远打发了丫鬟、婆子。   李纨兀自气哼哼道:“早前儿还只道他们不过舍了脸面卖姑娘,哪里想到,为了银钱竟连自家姑娘都一并卖了!俭哥儿,二姑娘我眼瞅着长起来的,性子最是绵软。若没这般父母,倒也算是良配。只是摊上如此父母,俭哥儿还是该当断则断才是。”   “嗯,大姐姐,我心中有数。”   李纨察言观色,见其只是微笑颔首,好似并不上心,禁不住提点道:“俭哥儿也到了这般年岁,这……少年慕艾也是有的。按说这事儿不该我说,可三叔、婶子去的早,你这一支只余下伱自个儿一个。”   李惟俭略略讶异:“大姐姐到底要说什么?”   李纨轻轻咬了下唇,沉吟道:“俭哥儿这般能为,过上三、二年总要结亲的。这府中的姑娘,二姑娘有那般父母、四姑娘年岁又太小,三姑娘性子最好,瞧着往后也是能管家的,只是她那姨娘……实在不受待见。   俭哥儿又与薛家起了龃龉,再者宝姑娘我瞧着是个有心机的,只怕不是良配。”   李惟俭纳罕道:“大姐姐怎地看出来薛姑娘有心机了?”   “我听素云说,这些时日宝姑娘四下泼洒银两,结交下人,这阖府上下都道宝姑娘的好儿。薛家先前的事儿,也都是她那不靠谱的哥哥的错儿。”   李惟俭心中暗忖,此事连大姐姐都知道了,偏生自己还不曾知晓。红玉为何不与自己说?   随即笑道:“这般说来,这府中实在没可心的姑娘啊。”   李纨道:“倒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林姑娘。只是老太太一直想撮合宝玉与林姑娘,俭哥儿怕是没什么机会;再有,便是湘云了。”   “史家姑娘?”   李纨笑着说道:“林姑娘没来之前,湘云可是一直住在老太太房里呢。到了这会子年岁渐长,这才接回史家养着。湘云性儿最是娇憨,豁达爽利,只可惜年岁稍稍小了些。”   感谢书友20220209230140667的盟主,今日五更! 第77章 哭笑不得 以退为进   李惟俭笑吟吟听着,面上不动声色。这会子黛玉方才十岁,湘云年岁更小,他李惟俭两世为人,如今便中意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实在说不过去。   就听李纨沉吟了下,又道:“可惜俭哥儿要走仕途,不然那郡主倒是良配。”   李惟俭就笑着道:“怎么说到郡主了?是了,我听忠勇王说过,这位郡主最是刁蛮,大姐姐这几日可曾被为难过。”   “她啊,”李纨抿嘴笑将起来,说道:“说顽劣有些过了,却也不是个安分的。坐上半个时辰便浑身痒痒。不过性子纯良,颜色也出众,只可惜了……”   给忠勇王当女婿?倘若没实学科考,李惟俭还真会考虑考虑。可如今既谋算了走实学科举入仕这条道,他又哪里敢再去撩拨郡主?   真要是尚了郡主,这辈子仕途可就没了。且与皇室牵连太深,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会子天色已晚,李纨说过几句话,到底生出避讳之意,早早起身告辞。李惟俭将其送出,这才回返房中安坐。   昨儿过度操劳,今儿又骑马往返了八、九十里,李惟俭有些困乏,干脆吩咐丫鬟们准备热水。   过得半晌,大木桶抬进来,兑了热水、凉水,红玉附耳与琇莹打趣两声,逗弄着小姑娘红了耳根,这才与香菱、晴雯退下——今儿轮到琇莹值夜。   李惟俭褪去衣裳,钻进木桶里,顿时呻吟有声。过得半晌,扭头看将过去,就见琇莹捂了双眼,偏生从指缝里露出眸子来正在偷偷打量。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你这是想看啊,还是不想看?”   琇莹讪讪放下手,捏着汗巾子闷头走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公子,我,我给你擦背。”   帕子打湿了,擦在李惟俭的背上,李惟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你稍稍轻一些。”   “哦。”琇莹闷声应了,果然轻了不少。   过了一会子,琇莹就道:“昨儿大将军跑公子房里了?这背后怎么挠成这样儿?”   李惟俭暗暗蹙眉,想来是司棋挠的,难怪今儿一整天背后这般痒。琇莹只是憨,又不是傻,哪里分不出猫抓人挠?估计是小姑娘吃味了。   是以李惟俭只哼哼两声,没回答。   他不言语,琇莹就瘪了嘴,专心擦拭起来。待沐浴过,李惟俭换了中衣自去床上靠坐了,琇莹与两个粗使丫鬟倒了水,又洗漱过,这才捏着汗巾子进得暖阁。   她迟疑着停在当中,偷偷瞥了眼李惟俭,随即撅起嘴,自顾自脱去外裳,窸窸窣窣钻进对面儿的塌子里。李惟俭笑笑,丢了书卷,卷了被子躺将下来。   过得须臾,李惟俭方才迷糊,就听隐隐抽泣声自塌子里传来。   他就道:“怎么还哭了?”   琇莹委屈道:“公子是厌嫌我了?我生得连红玉都比不过,还是个乡下野丫头,就会耍枪弄棒的……”   “哈,怎么就厌嫌了?”   琇莹转过身形,梨花带雨道:“我一早儿都瞧见了,公子每日家都抱着晴雯、红玉,偏生要我自己一个人睡。”   “哈哈哈——”李惟俭乐不可支,连连招手道:“伱自个儿去的塌子,谁不让你上床了?过来吧,瞧这委屈的。”   琇莹心思得逞,顿时破涕为笑,却一个不小心吹出鼻涕泡来,顿时臊得紧忙擦拭了,这才垂着头小心翼翼凑过来。   琇莹身形适中,身上却极为结实,到底是打小儿练过武的。李惟俭一拉之下没拽动,待再一拉扯,琇莹结结实实砸在他胸口,顿时好一阵气闷。   小姑娘腰肢上不见半点赘余,李惟俭摩挲两下,将其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背脊:“睡吧,明儿还一堆事儿呢。”   “公子又要去衙门?”   “那倒不是,是老爷我打算置办个宅院。”   “啊?”   手中有银子,秋闱在即,秋闱过后不好再滞留荣国府,总要先行置办了宅院再做旁的打算。   …………………………………………   转天清早,小姑娘探春又来了。只是探春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来。李惟俭心中暗笑,想着探春既熟悉了导引,如今也该教一教剑法了。   李惟俭习得的那套剑法名三清剑,乃是茅山上清派配合符咒秘术所行之剑法,招式花里胡哨,实用性嘛——单看李惟俭打不过琇莹就知道了。   可花里胡哨自有花里胡哨的好处,李惟俭一套三清剑施展下来,看得探春双目泛出异彩,连连拍着巴掌,只道‘玄妙’。这才是探春心目中的越女剑法、全真剑法。   李惟俭笑着教了探春两招,便让小姑娘自去习练。待用过早饭,李惟俭会同吴海平驾车出了荣国府,随即又在宁荣街上接了丁家兄弟。   马车略略停了一会子,李惟俭将丁家兄弟招呼上前,说道:“你们兄弟这二日扫听一番,这内城可有往外兜售的宅邸。”   丁家兄弟对视一眼,丁如松道:“公子要买宅院?可巧,小的正好知晓一处。”他随手一指,说道:“就隔着两条街,本是钱天官的宅邸,上个月钱天官告老还乡,这宅子就空置了下来,如今钱家人正往外发卖呢。”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少胡说,那钱天官的宅邸可是我一个小小秀才能随意买的?”   丁如峰撇嘴道:“公子恁地小心?虽说官府早就定下了形制,可那只是发给朝廷大员的宅邸,私底下财主置办个王府都没人管。”   “那也不行,实在太惹眼,再寻一处旁的。”   丁家兄弟应下,一时间却没旁的主意。这二人领命散去,想来不久便有消息。   这日李惟俭又去了严府,与严奉桢在书房里厮混半日,临到未时严希尧这才坐着轿子回家。   李惟俭赶忙迎到仪门前,却见下了轿的严希尧面沉如水,瞥见李惟俭这个弟子只是略略颔首,随即一言不发往里便走。   待进得书房里,严希尧打发了下人退下,这才大马金刀笑吟吟落座。   李惟俭心中纳罕,上前为其斟了茶水道:“老师……今儿是遇上好事儿了?”   严希尧就道:“与陈宏谋大吵一架,可不就是好事儿?”   李惟俭笑道:“那学生就先恭贺老师此番全身而退了。”   严希尧笑了几声,颇为自得。   自陈宏谋宣麻拜相,又掌了吏部天官之职,朝中旧党如钱天官者,或告老还乡,或明升暗降,新党自州县大举简拔入朝为官,其羽翼渐丰。   今岁只是京察与清积欠,只待来日新党彻底掌控朝局,便要行那变法之事。   这新党除去陈宏谋之外,另有两巨头,一为工部尚书古惟岳,一为刑部左侍郎严希尧。   圣人本想以此三人为骨干,凝聚变法势力。严希尧见势不对,干脆四处找茬,今儿更是与那陈宏谋大吵一架。以陈宏谋的性子,来日必排斥严希尧,如此严希尧方才能独善其身。   师徒二人打了会子哑谜,严希尧这才将今日情形说将出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积欠之事。   太上在位时,怜惜京官不易,开了口子允许其自户部借银钱暂渡难关。谁料这个口子一开,二十年下来,户部积欠累积竟有上千万两之巨!   这还只是户部,地方上的积欠更是数不胜数。奈何此事绵延时日太久,不少的官儿都做了古,总不好追着死人要钱。   陈宏谋翻阅案卷,禀明圣人后定下规矩,以十年为期,十年前既往不咎,十年后一分不少,限期三年归还。   严希尧抓住机会与其大吵一架,不外乎替百官发声,言说京师居、大不易。扬言陈宏谋行此苛政,来日必有不忍卒睹之事。   闲言两句,严希尧便笑道:“我今日这一吵,可是替复生挡了灾啊。料想陈宏谋得知复生是我学生,来日必定弃之如敝履。”   李惟俭赶忙作揖道:“多谢老师维护学生周全。”   严希尧摇了摇头,说道:“我观陈宏谋此人行事酷烈,此番变法只怕难有成效。”   李惟俭思忖了下,问道:“老师,那大司空如何做想?”   “他?”严希尧冷笑一声没言语。半晌才道:“先前儿复生去拜会过古惟岳?”   “是,大伯李守中给了荐书。”   严希尧就笑道:“你那大伯啊,不说也罢。若他真有识人之明,又怎会蹉跎一生?复生莫要学他。”   李惟俭暗自思忖,莫非这古惟岳有问题?不过老师话已经说的这般明白了,他也不好再行追问,只能将此问按捺在心。   李惟俭又说了这几日内府事宜,这才辞别恩师,离了严府。刚出来,便见那丁家兄弟便来复命。   丁如峰道:“公子,小的扫听过了,内城宅邸往外卖的不多,外城倒是不少。内城如今就三处,两处两进的,都是礼部、吏部郎中往外发卖;还有一处是奉恩将军的宅邸,三进带一处侧花园儿,不过这价码有点儿高,开价要九千两,估摸着没八千两下不来。”   八千两?李惟俭不算水务公司股子,单单是现银就有六十万两,哪里在乎这些许银钱?   当下就道:“办得好,明日随我去看看那奉恩将军宅邸。”顿了顿,忽而说道:“可有一进的宅院?”   丁家兄弟对视一眼,丁如松道:“有啊,不说旁的,少司寇家对面儿的胡同里就有一处宅院往外发卖呢。”   李惟俭这下也不急着回府了,径直去到对面儿十条胡同里瞧了眼,那一进宅子颇为素净,房主要价一千二百两。李惟俭当场拍板付了定钱,约定过几日再去顺天府过户,又得了钥匙这才回返。   到得荣国府,丢给丁家兄弟一两碎银,兄弟二人当即喜滋滋而去。   李惟俭交还了马车,瞧着今儿身上还算干净,干脆直奔内宅去看望贾母。   他过大厅,方才过穿堂,迎面儿便撞上了司棋。白日里穿堂没婆子看守,二人一对上,司棋顿时轻咬下唇神色慌张起来。   李惟俭见四下无人,便笑着凑上去低声道:“怎么自己来了?”   司棋低声道:“我们姑娘病了,老太太过问,我来回复老太太来着。”   “要不要紧?”   司棋摇了摇头。二姑娘迎春纯纯是心病,昨儿夜里连带今儿一整天都粒米未进,只顾着哭泣,那一双眼睛都哭成了烂桃儿也似。   事关姑娘家清誉,李惟俭不好多说什么,略略劝慰了几句,转而便道:“昨儿那一档子事儿,到底是谁的主意?”   司棋闷着头不言语。   李惟俭‘啧’了一声,蹙眉道:“连我都要瞒着?”   “不是……只是……”司棋嗫嚅半晌,到底还是说道:“其实是大太太的主意。我……我想过偷偷告诉四爷的,可——”   司棋凑将过来,扯住李惟俭的手,红了眼圈儿道:“我,我先前为姑娘着急,想着再这般吊着,只怕没个结果。一时糊涂,就跟大太太说了些话。大太太得了和合散,就,就让我放进酒水里。”   李惟俭好一阵无语。他观量着司棋,见其偶然抬眸间眼藏不住的情意,心中便明了了个几分。看这情形,哪里是为迎春着急?司棋分明为的是自己啊。   此时就听司棋又道:“昨儿大太太回来,说四爷一直揪着不放。四爷,看在昨儿的份儿上,好歹高抬贵手,不然我真会被撵出府去啊。”   李惟俭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司棋的脸蛋儿,叹道:“你说说,你这是何苦呢?”   司棋颇为大胆,用面颊蹭了蹭,随即媚眼如丝道:“四爷,我后儿休沐……”   李惟俭心中一荡,便道:“行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往后你想什么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嗯。”   外间传来说话声,二人不好在穿堂里再停留,李惟俭往西,司棋往东,错身而过。   李惟俭回首见其身形掩于帘幕之后,心中暗自思忖,这司棋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既要用又要防着,须得想个法子先收了心,如此才好为自己所用。至于惩罚……一朝开了荤,又得了这般蒲团,如今细细想来也不知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却是一笔糊涂账了。且过后再寻思吧!   不过司棋这般莽撞无所顾忌,真真儿让人苦恼,须得寻个法子才是。   进得贾母院儿里,李惟俭心中已然想好了说辞。待见过鸳鸯,李惟俭被引入厅堂之内。   如今眼看便要四月,门前的屏风撤下,隔着抱夏便能瞧见端坐软塌上的贾母。   李惟俭笑着上前见过礼,四下瞧了眼,许是这会子时辰还早,陪在贾母身边儿的只有探春、惜春与黛玉,偌大的厅堂里显得清冷了许多。   待李惟俭落座,与贾母说过一会子闲话儿,李惟俭便道:“老太太,今儿晚辈去看了宅子。老太太也知,晚辈得了一笔银钱,就想着先置办个宅院,回头儿再搬出去。”   贾母面上一怔,随即关切道:“俭哥儿怎么这会子就要搬走?”   第二更 第78章 贾母出手 盐司来信   贾母虽将掌家之权交与了王夫人,可荣国府中大事小情又有哪一件儿能瞒得住她的耳目?   东跨院儿里贾赦、邢夫人贪鄙无状,下人短了管束,自然是什么事儿都往外说嘴。昨儿夜里的情形,晌午便被鸳鸯得知了,转而告诉了贾母。   老太太气得够呛,略略思忖便明白大儿子打的什么算盘。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着俭哥儿身上的钱财?真真儿是一点脸子都不要了!   方才听闻李惟俭来拜访,贾母心中惴惴,生怕俭哥儿一时气不过将此事公之于众。大户人家又有哪家是干净的?这等阴私事儿自然是能捂着就捂着,不好宣之于众。   于是贾母先前一直说着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就怕李惟俭提及此事。不料,这俭哥儿一字不提,偏生说买了宅子要搬出去。   李惟俭可是拿着李守中的书信前来投奔的,总要等着秋闱过来再说旁的。这会子若是任由其出府,那来日贾家在李守中那里哪儿还有脸面在?   一时间,贾母将大儿子贾赦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话一出口,还得安慰着李惟俭。   “俭哥儿怎么这会子就要搬走?”   李惟俭面带难色,苦笑道:“老太太,算来我总是外人,不好常住……”   贾母嗔道:“这是哪儿的话?都是自家亲戚,你大伯既然打发你来咱们家,总要照料到俭哥儿秋闱过了再说。你买宅子我不管,但搬出去可不成。”   鸳鸯乃是老太太肚子里的蛔虫,瞅着这会子没人帮腔,干脆下了场,也道:“是呢,四爷就这般搬出去,只怕不妥当呢。”   贾母叹息道:“我知道俭哥儿受了委屈了,我回头儿给俭哥儿个交代可好?”   “这——”李惟俭道:“其实没什么,再说我搬出去也方便一些——”   “俭哥儿,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的脸面上,也不求伱多留,总要过了秋闱再说可好?”   “哎,老太太这般说了,晚辈还能说什么?”   贾母舒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定要给你个交代。”   她心中暗忖,先前薛家那档子事儿,碍于亲戚情面她不好多说。可此番错儿在贾赦身上,对那两口子,贾母本就不待见,正好借机敲打一番。   又说了会子话,李惟俭告退而去。厅堂里探春、惜春年岁还小,虽听了些风言风语,却不知内情。那黛玉却是个聪慧的,且今儿一早又得了其父林如海的信笺,内中还有一部分是请教李惟俭的,思量了下,黛玉就道:“老祖宗,我父亲来了信,有些事儿要问俭哥儿。”   “嗯?如海还要问俭哥儿?什么事儿啊?”   黛玉道:“说是盐司上的一些事儿。”   贾母连忙道:“那你快去吧,总不好耽搁了。”   黛玉应下,随即在紫鹃、雪雁服侍下款款而去。贾母心中暗中思量,连女婿都这般信重李惟俭,可见此子来日定然了得。这般人物,别家都要费力拉拢,偏生自家的孽障竟干出这般没脸子的事儿来!   越想越生气,贾母先是打发探春、惜春自去玩耍,随即点过鸳鸯道:“你去东跨院儿瞧瞧,大太太在做什么,就说我有事儿寻她。”   鸳鸯心知老太太这是要拿邢夫人作筏子,当即领命而去。过得一盏茶光景,环佩叮当,邢夫人快步而来。   见过礼,邢夫人便问:“老太太寻我?”   贾母面沉如水,颔首道:“却是晌午小憩,做了个怪梦。”   “怪梦?”   “梦见老国公过得不好啊,托梦给我,说是活着时候造了太多杀孽,耽误修行啊。”   “啊?”邢夫人骇了一跳。   就听贾母道:“我问了半晌,老国公方才吐口,说是须得诚心礼佛。我就想着,自个儿去祠堂里抄写十遍金刚经……”   “这,老太太,这怕是不妥吧?”邢夫人道。   鸳鸯也道:“大太太说的是,老太太这般身子骨,莫说是十遍,只怕一遍抄过就受不得了。”   贾母冷冷看向邢夫人:“我怕是撑不住,不知你愿不愿代我抄写啊?”   邢夫人便是再蠢,这会子也明白过来了,这分明是寻由头来发作自己啊。   “老太太——”她起身欲辩驳。   贾母却全然不给机会,撑起身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意,那老身亲自去抄写。”   邢夫人顿时面色煞白。荣国府大房本就不受贾母待见,这若是再担上不孝的罪过,贾赦如何不好说,她这续弦的大太太说不得就得一纸文书给休了!   “老太太,我,我愿意代劳。”   贾母重新落座,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你一会子就去吧,何时抄完何时回来报我。”   “是。”邢夫人低眉顺眼的应下,心中凄苦。   下面人办差了差事,如今却发作在了她头上,偏生她还不敢反抗。   不片刻,邢夫人拾掇了东西,便被鸳鸯领着婆子送去了祠堂,这且按下不提。   东北上小院儿。   李惟俭回得自家,净过手、换过衣裳,施施然落座,心中颇为期待方才那一番以退为进之后,贾母会如何处置大房。   老太太甩手掌柜当得,却高枕无忧,想来有的是法子惩治那两口子。   正待此时,便听得外间有人叫门。红玉赶忙去迎了,随即嚷道:“四爷,林姑娘来了。”   李惟俭赶忙迎将出去,进得院儿中,就见黛玉一身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外罩湖蓝印花披帛,随着两个丫鬟娉婷而来。   过了生日,黛玉又长了一岁,虽眉眼间还带着些稚气,那清丽之色却是再也遮掩不住。   李惟俭迎将上去,笑着说道:“林妹妹怎么来了?快进屋说话。”   黛玉道了个万福,噙着笑往里走,说道:“今儿一早得了父亲来信,内中有一篇是给俭四哥的呢。方才俭四哥与老太太说话,我不好插嘴,这会子才追了来。”   二人进到里间,李惟俭请黛玉落座,趁着茶水不曾上来,就道:“林盐司也真是偷懒,两封信非得合作一处,倒是劳烦林妹妹了。”   黛玉嗔道:“俭四哥可是把我当成足不能行的娇娇小姐了?”   李惟俭不答反问:“林妹妹,这些时日身子可大好了?”   黛玉笑道:“托了俭四哥的福,好多了呢。”   每岁春秋,黛玉总会犯咳症,此番因着大蒜素与食补调理,虽也犯了,却只三五日就好转了。   一旁侍立的紫鹃就道:“真真儿要谢过俭四爷呢,那食谱子,姑娘起初吃不顺口,每日家好似吃药一般难以下咽。说来也怪,待过得一旬,姑娘吃惯了口儿,这饭量可是比往日涨了不少呢。”   “多嘴。”嗔了紫鹃一嘴,黛玉也笑着说:“我自己会说,哪里用你说嘴?”   说话间,她自袖笼里掏出一封信笺递过来,道:“俭四哥,你先瞧瞧。”   “不急。”李惟俭接了信笺,只先放在一旁。   黛玉感念先前李惟俭的照料,说起话来带着几分亲近。许是她生来只一个人儿,并无兄弟姊妹,李惟俭那日登门时又带来了林如海的信儿,因是心中隐隐将其当做兄长,颇为信任。   于是那不好开口的话,黛玉也少了几分顾忌,说道:“方才听闻俭四哥要购置宅院,我心里头也羡慕得紧呢。就想着得空儿也走一走自己的宅院,怎么疯、怎么撒了性儿都没人管束。”   “这有何难?”李惟俭笑道:“不若我再买一处宅院送与林妹妹吧?”   黛玉掩口而笑:“俭四哥真会说笑。”   李惟俭笑过,弹指点了点信笺就道:“林妹妹,上回可给林盐司回信儿了?”   黛玉略略黯然,摇了摇头,说道:“左右我也没旁的事儿,不好劳动人家的。”   “林妹妹是怕麻烦旁人吧?”见黛玉颔首,李惟俭就道:“反正我都要给林盐司回信,不若林妹妹写好了信,一并交给我转寄。林妹妹与林盐司分隔千里,只怕林盐司也念着林妹妹呢。”   黛玉心中想起父亲,顿时心中微酸。挤出一抹苦笑道:“那,便劳烦俭四哥了。”   “林妹妹外道了。”   茶水上来,黛玉吃了一盏,只说了会子闲话儿便回转了。李惟俭送了黛玉,回来这才抄起信笺观量。   信笺乃是林如海亲笔所书,开头略略问候,请求照料孤女,跟着话锋一转,问询前次李惟俭路过扬州时说的盐法。   大顺承袭前明,行的是纲盐法。这盐法时日久了,总会现出弊端来。就好比如今,纲盐法将盐商分作两类:场商、行商。   大顺盐法官督商销,即召商办课,由专商垄断盐引和引岸。   商贾向朝廷缴纳引税后领取盐引,买、卖均有地点限制。盐商中收盐者为场商,行盐者为运商。运商中又分引商、运商。引商均子孙世袭,称为引窝,垄断盐引购买权,大都脱离流通过程,靠出卖盐引,坐收窝价为生。   扬州八大盐商便是引商。   这般持续百年下来,引商富得流油,且不用承担任何风险。林如海巡盐扬州,早已知晓内中弊端,思量了一年才想出个解决的头绪来。   李惟俭上京前路过扬州,与林如海一番畅谈。林如海提起盐法改革,李惟俭那会子还不知前程如何,且还欠下了三千两的外债,于是有意卖弄之下,侃侃而谈,将票盐法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说不要紧,顿时得了林如海瞩目。他主理盐政数年所得,竟比不得一个少年随口所说,这让人情何以堪?   一面儿心中重视,临行奉送了程仪,待李惟俭一走,林如海便召集幕僚仔细忖度。   如此过了三个月,却愈发觉着李惟俭的票盐法更好!因是这才送来信笺,请李惟俭将票盐法详细列出。   李惟俭挠头不已。   当此之际,他理应韬光养晦,若是掺和进去盐政可是不妙,可这林如海的信也不能不回。思量了好一会子,他这才提笔回信。所列明了票盐法关要,却在最后实话实说,请林如海莫要将此事上奏朝廷。   书信写罢,一时半刻却不能寄出,总要等黛玉写了信才好一起发出。这一等便是两天,两天后方才用过早饭,雪雁便寻了过来,送来了黛玉的书信。   那信笺是迭好的,李惟俭自是不好偷看姑娘家写与父亲的信笺,当下收好,待回头儿寻了官府递铺发往扬州。   他比寻常稍稍晚了一会子才从自家小院儿出来,结果出来便在夹道里撞见了司棋。   司棋今儿精心装扮过,一身月白短袄,外罩暗红缀花褙子,下身一袭月白长裙。头上贴了珠花,倒是衬得丰润的脸儿愈发娇嫩。   “四爷。”她径直寻了过来。   李惟俭四下看看,见无人才道:“胆子这般大?”   司棋便道:“旁人撞见了,也只会以为我替我们姑娘递话儿,不怕的。”   李惟俭笑吟吟不言语,司棋便垂着头道:“四爷,我,我今儿休沐呢。”   李惟俭自怀中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司棋,司棋纳罕着接过,面上满是不解。   李惟俭就道:“老君堂西面儿十条胡同,西数第六家。”顿了顿,又道:“你回头儿瞧短什么,我再置办。”   来之前司棋心中忐忑,这会子却极为熨帖。都道俭四爷是个好相与的,司棋却从未料到会是这般好相与。自己帮着算计了一遭,虽说没算计成,可俭四爷竟半点也不记仇,反而这般宽待自己。   一时间眸子里漫出水雾来,司棋只觉自己这一番心思没白费。   “四爷~”   李惟俭笑了笑:“我先走一步,估摸着过了晌午才去。”   “嗯。”   待司棋应下,李惟俭略略颔首,这才快步而去。他心中想的分明,这司棋虽是胆大妄为,却难得对自己一片诚心。此后有了司棋做内应,这来日通风报信的,也便宜行事。   出得大厅,遥遥就见吴海平那厮正与几个小厮胡侃,李惟俭上前招呼一句,便道:“今儿放你假,准你休沐。”   “啊?”吴海平眨眨眼,极为诧异。   李惟俭就道:“不能让人家姑娘家一直等着,趁着今儿休沐,有什么活计赶紧帮着干了。”   提起茜雪,吴海平顿时忘了所有,忙不迭笑着应承下来,乐颠颠而去。李惟俭心中暗忖,这与人幽会,总不好带着潜在大舅哥啊…… 第79章 帐挽银钩   这日丁家兄弟驾着马车,行不过两条街便进了一处胡同里。此胡同名太安候胡同,半条胡同原本都是太安候府邸。   时过境迁,太安候三代家败,这宅院分割转手,一部分就成了如今的奉恩将军府。   车马停在门前,李惟俭瞧着那广亮大门暗自蹙眉。此时宅邸形制有定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这般宅邸的。   抬眼观量,额匾早已摘了,门前一片萧索。丁如峰上前叫门,丁如松则简短截说了来龙去脉。   大顺吸取前明教训,不再拘束宗室,凡郡王以下者,自可科考入仕、经济营生。上一代奉恩将军膝下三子,待其故去,三兄弟为了家产没少打官司。争来争去,便将府邸里值钱的物件儿搬空了,只剩下这座空荡荡的大宅。   有个老家人开了门,听闻是来看宅子的,便唏嘘着引李惟俭入内。这宅院不过三进,正房、厢房、耳房总计十七间半,侧面月门通花园,内中一汪清水穿行,亭台楼阁几处,粗看杂乱,也是因着疏于打理之故,想来待拾掇过了也算精致。   看过一遭,李惟俭心中暗忖,这京师内城里这般宅院要价九千两还真不算贵。唯有一点……他叫过那老家人,问道:“老人家,不知售卖这宅子的,是李家哪位?”   老家人道:“我家主人忙着攻读,不耐烦这些庶务。这位公子若是有意,咱们现银交割,径直去顺天府过了户便是,又何必追问我家主人?”   “八千两?”   老家人哼哼一声算是应承。   李惟俭笑道:“我出九千两,就一个要求,那文契须得李家三兄弟齐齐到场,签字画押免了往后纠纷才作数。”   老家人面上讪讪,说道:“这位公子何必如此?我家主人是大房,理应继承这奉恩将军府,余下那二位与此事无关。”   李惟俭哪里肯信?这般宗室无赖最是难缠,不知多少往来京师的富户着了道。他李惟俭可没功夫跟宗室子弟扯闲篇。   见李惟俭不应,老家人只道待禀明了主人再说,李惟俭随即领着丁家兄弟走了。上得马车,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那丁如峰就道:“公子好眼力,昨儿我们兄弟虽然听过一嘴,却不如公子这般明了。”   这俩人本想着事后卖个聪明,不想,没用兄弟二人点破,李惟俭自己就窥破了其中奥妙。   李惟俭笑眯眯看着二人道:“往后这等事你们径直说了就是,如何拿主意,是老爷我自己的事儿。”   兄弟二人唯唯应下,心知李惟俭眼里揉不得沙子,往后伺候起来再不敢卖弄小聪明。   马车前行,绕着内城行了一圈儿,又去看了另外两处宅院。都是二进大小,且没花园,瞧着比如今李惟俭住的小院儿也没大多少。   这年月买宅院须得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到了。且陈宏谋欲变法,必先清吏治,过些时日定然有官员变动,到时候能选的就多了。   李惟俭心中也不急,当即命二人赶赴老君堂西面儿十条胡同。此地不过是寻常民户的一进宅院,开价一千二百两,隔着一条街就是严府。李惟俭寻思价钱不错,昨儿干脆让丁家兄弟代为买了下来。   车行半道儿,李惟俭寻了家酒楼要了几样酒菜,临近午时前这才停在胡同里。提着食盒下车,抬眼便见门上的锁果然落了。心中略略痒痒,李惟俭随即打发丁家兄弟二人守在此处,自己提着食盒上前拍门。   过得须臾,门内传来女声:“谁啊?”   “呵,我。”   门栓落下,门扉敞开,果然便露出了司棋的面容。   “四爷。”司棋轻轻唤了一声,瞥见马车上的丁家兄弟,随即止住话头。   李惟俭笑着晃了晃手中食盒,道:“饿了吧?一道儿用一些吧。”   “诶。”   她应了,接过食盒,引着李惟俭入内。   这院子不过一进,西南开门,南面是三间倒座房,入内是影壁、垂花门,转过垂花门才是仪门。内里东西二厢各有两间,正房三间两侧带耳房。   昨儿丁家兄弟就说过,此处主家拾掇得干净,只是缺了些家什。旁的地方尚且不知,李惟俭入内便知此处司棋定然是又洒扫过。厅堂里纤尘不染,东屋炕头还多了一床被褥。   屋内桌椅早被主家搬走,只余下个破烂的木箱与两个凳子。李惟俭也不嫌弃,与司棋搬了箱子,将食盒铺展开来,随即撩开衣袍坐将下来。   四样酒菜,图着出菜快,李惟俭没点复杂的。司棋侍立一旁,小意服侍着斟了酒水。   李惟俭抬眼瞥了下,笑道:“此间没外人,你也坐下陪我吃一些吧。”   司棋面色红润,许是想起那日厢房里的旖旎,红的好似要沁出蜜水的桃子一般。闻言只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嘴,便小心在李惟俭身侧落座了。   斟酒布菜,闷声不吭,二人相对,这司棋反倒没了素日里的爽利。李惟俭吃了一阵,便哭笑不得道:“你往日最是胆大包天,如今怎地反倒胆小了起来?”   司棋垂着头偷眼打量李惟俭,说道:“我,我自知险些害了四爷,四爷要打要罚都随伱,只一样……四爷往后可不能不管我。”   李惟俭道:“我何时说过不管你了?若果然不管你,还会买了这宅子安置你?”   听他这般说,司棋却委屈着说道:“四爷……是想收我做外室吗?”   李惟俭怔了下,旋即道:“你先伺候着二姑娘,若二姑娘能嫁过来,你便随着过来,总要给你个名分;若二姑娘嫁不过来,那我再想法子讨你过来。”   司棋闻言这才展颜,嘴里却道:“四爷可不能哄我……我,我什么都给四爷了,来日嫁不出去,只能去做姑子。”   李惟俭调笑道:“哪个庙敢收你做姑子,我就叫人去给拆了。”   司棋心中顿时熨帖,眼中满是情谊,伺候得愈发殷切。李惟俭再叫她一并用饭,司棋没再拘谨,大大方方吃将起来,还陪着李惟俭饮了几杯酒。   李惟俭吃罢了与司棋说了一会子话儿,这才得知司棋的父母并不在荣国府中,而是在外间寻了个石匠的活计,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她家中兄弟多,眼看揭不开锅,几年前便托王善保家的与秦显家的,走了王熙凤的路子,这才入荣国府做了迎春的大丫鬟。   说过一会子话儿,李惟俭心中便对当面儿的司棋有了勾勒。她年岁不过十六,正是少女思春之时。说话办事平素看着爽利,又生得高大丰壮,好似脾气有些暴躁,实则不过是性子冲动,且有些恋爱脑。   若说李惟俭对司棋有什么情谊那就有些过了,只能说往后再看。   那司棋却是藏不住心思的,李惟俭三言两语一套,便将心思说将出来。却是她生得高大丰壮,眼瞅着李惟俭身边儿晴雯、香菱一个赛一个的争奇斗艳,自觉比不过,心下急切,这才起了急功近利的心思。   听到此节,李惟俭将杯中酒饮尽,见司棋面上愈发娇艳欲滴,他起身扯着司棋往东屋便走:“吃饱喝足,如今再来算算你欠下的账吧!”   窸窸窣窣,只须臾光景,帐挽银钩、被翻红浪。   有词为证: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此一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待风消雨住,李惟俭胡乱扯了汗巾子擦拭面上汗珠子,那司棋却好似闭气了一般,好半晌才倒过气儿来。   她本就生得白净,如今白里透红,瞧着愈发的可人。   嗔怪着别过身形,好似八爪鱼一般纠缠过来,哼唧着道:“四爷,方才我好似要死了呢。”   李惟俭捂着腰没言语,是以少年戒之在色啊。无奈机缘巧合之下开了这个口子,食髓知味之下,他李惟俭又不是圣人,寻思着司棋每月能得一二日休沐就不错了,于是今儿就放纵了些。   说了会子私密话儿,而今司棋心中没了惴惴,只一门心思想着念着李惟俭。李惟俭趁此时机便道:“那大老爷与大太太是个贪鄙的性子,倘若知晓了你我之事,只怕来日必拿此要挟。不若你先仔细伺候了二姑娘,我寻个法子让你一并嫁过来。”   司棋便道:“四爷不知,二姑娘性子绵软,就是个喘气儿的死人。有时为她出头,她却置身事外,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真真儿气死个人。”   “这性子不是挺好?总好过摊上二嫂子那般的……想那平儿姑娘,通房丫鬟做了几年,到如今也没个说法儿。”   司棋思忖了一番,果然如此,随即道:“那我便依着四爷的吩咐,好生照料二姑娘。”   “呵,就知你是个聪慧的。”   又略略缠绵,外间眼看入夜,李惟俭不敢再做耽搁,穿戴整齐,与司棋依依惜别,这才坐着马车回返荣国府。   交还了马车,打发丁家兄弟二人散去,李惟俭迈步刚过大厅,迎面便撞上了讪笑着的吴海平。   李惟俭眉头一皱,停步说道:“你快收了笑吧,有事儿直说就是了。”   “诶,公子,茜雪姑娘想请您明儿吃酒。”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笑吟吟没言语。   吴海平便道:“一来谢过公子讨了身契,免了后顾之忧;二来……嘿。”   吴海平笑着挠头,李惟俭便心中明了,这是请自己做个见证啊。也罢,那明儿就去瞧瞧吧。   他道:“行,明儿晌午吧。”   吴海平讪笑着没口子应下,临走还道:“那可说准了,明儿巳时我就到门前候着。”   李惟俭摆摆手,那吴海平乐颠颠儿的去了。他复又前行,转过夹道,绕过东院儿,不片刻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里。   红玉迎将出来,一路随着李惟俭进到正房里。这会子天色渐暗,晚点都过了时辰,李惟俭下晌却只顾着痴缠,这会子正好腹中空空。   换去外衣,又净了手,李惟俭落座后便打发红玉舍些银钱去厨房点些吃食回来。红玉应声而去,晴雯提着茶壶过来斟茶,只略略嗅了嗅便觉不对。   她心中狐疑,偷眼打量李惟俭,却正好瞥见李惟俭脖颈后的新添抓痕。小姑娘本就不是个心性宽泛的,略略思量,又觉着那脂粉味儿十分熟悉,顿时便认定今儿李惟俭定是去外间寻了狐媚子厮混了。   于是瞬间挂了脸,瘪着嘴斟了茶,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李惟俭操劳过度,这会子神情恹恹,实在不曾在意晴雯的脸色。只慵懒的舒展了身形,喝了会子茶水,又与琇莹说过两句话,待红玉提了食盒回来,这才狼吞虎咽吃将起来。   今儿轮到香菱值夜,待上了更,晴雯、红玉、琇莹便早早退下,只余下香菱留在房中伺候。   李惟俭匆匆洗漱过,便卷了被子酣睡过去。   与此同时,西厢里的晴雯躺在炕头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俭四爷素日待人宽善,提起来这阖府上下谁不赞一声好?原本便是个怜惜身子骨的,知道自己年纪小,便总是忍着。可恨那东府,错非东府做下这般没脸子的事儿来,俭四爷哪里会这般食髓知味?   越想越恼,晴雯心里将东跨院儿上下骂了个遍,连那大老爷小妾养的哈巴狗儿都骂了——素日见着好看的姑娘就扑,想来也是个色狗!   越气恼,越没法儿入睡。晴雯便想着,总要规劝俭四爷回正路才是。便是食髓知味……身边儿这般多的姑娘,哪一个不比外面的狐媚子强?   想到此节,晴雯骨碌一下爬将起来,说道:“红玉,你睡了吗?”   “嗯?”红玉正要入睡,闻言顿时惊醒。   晴雯窸窸窣窣落地掌灯,端着烛台放在桌案上,转头肃容对红玉道:“四爷……今儿又去寻了那狐媚子。”   “啊?”   红玉骇了一跳,实则她心思比晴雯还要细,又哪里会察觉不到?   晴雯坐在炕头就道:“这般一回两回的也就罢了,只当是偷腥了,可若长此以往眠花宿柳的,可不是个道理。”扭头见琇莹缩在被子里眨着眼睛看将过来,晴雯掀了被子恼道:“你也莫睡了,四爷都要被狐媚子勾搭走了,哪里还睡得着?” 第80章 小丫儿塔   西厢里,三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仔细商议起来,总要将俭四爷搬回正途才是。   正房暖阁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李惟俭自顾自钻了被窝,眼见眼皮发沉便要睡去。此时就听得窸窸窣窣声响,俄尔,一具绵软的身子便掀了被子钻将进来。   李惟俭清醒了几分,借着月色扫量了眼身旁僵持的香菱,问道:“怎么过来了?”   “嗯。”香菱只应了一声,没言语。   李惟俭笑了笑,探手揽在香菱腰肢上,便觉她身形一僵,好半晌才松弛下来。   “睡吧。”   李惟俭合上了眼,身旁的香菱却眨着眼不曾睡去。她只是呆,又不是傻,实则内秀在心,只是素日里闷葫芦也似,不曾展现罢了。   那日她便想了许多,待今日瞥见李惟俭脖颈后的抓痕,又想起晴雯说过,俭四爷是因着怜惜她们这才行了无奈之举。   香菱想起李惟俭过往的好儿,心中有些动容。且俭四爷这般的男子,有才有貌,又有那薛蟠在前头比较着,香菱自然更钟意后者。   有些话她不好开口,却也知这会子不能不开口。   窸窸窣窣,她翻转身形,面朝着李惟俭,轻声道:“四爷。”   “嗯?”李惟俭半梦半醒应了一声。   “我,我有话儿要对四爷说呢。”   李惟俭强撑着张开眼,瞧着那精致的面容,笑道:“你说,我听着呢。”话是如此,却止不住眼皮打架。   香菱就道:“四爷是主子,哪儿有主子为身边丫鬟着想,却不为自己着想的?我听说外面的姐儿乱得很,说不得染了病灶,若是过给四爷,可就——”   “四爷?”   “嗯嗯,你说,我听着呢。”   香菱咬了咬下唇,声音愈发低沉道:“四爷下回若是忍不住,那……那就来寻我。总不能一直让四爷在外头逛荡着。”   李惟俭吃了一惊,睡意顿时褪去,撑起身形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香菱说过那番话,顿时羞得不敢看人,埋头低声道:“我就是怕四爷不爱惜自己身子骨。”   李惟俭心中熨帖,借着一点月光,依稀瞥见香菱眉心一点胭脂,探手揽住脖颈,轻轻亲了下,忽而想起香菱的身世,心中不由得愈发怜惜。   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却阴差阳错沦落为了如今的奴婢。他紧了紧怀抱,香菱便呼吸急促地埋首在其胸膛。   “听闻过伱的身世,待有机会,我带你去寻了父母可好?”   “嗯。”香菱应了一声,心中却没指望。她被拐子拐走时年岁还小,如今记忆愈发模糊,这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去哪里寻她的父母。   夜凉如水,一夜无话。   待转过天来,许是太过疲乏了,李惟俭比素日多睡了一会子,待起身时身边儿已然不见了香菱。   挣扎着爬起来操练了一番,待用过早点便察觉出了不对。除去香菱,这一个两个的瞥向自己的目光里分明透着幽怨。   李惟俭暗自思忖,倒是知晓了个大概。于是心中不由得苦笑,四个丫鬟里,晴雯过了生儿才十三,跟着是同样年岁的琇莹,红玉与香菱都不过十四岁年纪,他又不是宝玉那般只顾着自己爽利,不顾着姑娘家身子的,这般早破了身只怕对身子不利。   及笄之年方可出嫁,想来故老相传的规矩,总是有其中的道理的。   于是李惟俭故作不知,待辰时过了,这才施施然出得小院儿。门前,那吴海平早已等候多时了。见李惟俭出来,立马上前迎了,二人随即沿着夹道朝荣国府后门行去。   且说小院儿里,四个丫鬟拾掇齐整了,香菱正要去书房读书,晴雯就道:“香菱,你且一并过来。”   香菱呆呆应了,随着晴雯一并进了西厢房。琇莹把守房门,待人齐了连忙将门关死,又嘱咐两个粗使丫鬟远远躲开了。   晴雯将其余三人叫到身前,嗫嚅半晌才道:“香菱昨儿值夜,怕是还不知晓。”   红玉就道:“你莫看香菱呆呆的,实则心里比谁都明白呢。”   晴雯略略诧异,看向香菱道:“四爷这些时日的事儿,你——”   却见香菱闷声颔首:“我知道的。”   晴雯眨了眨眼,只觉古怪。又瞥了琇莹一眼,心中思忖,莫非琇莹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直把琇莹瞧了个莫名其妙:“你瞧我做什么?”   晴雯摇摇头,收回目光,便道:“四爷怜惜我们,姑娘家也的确不好太早——不过也不是没旁的法子。”   窸窸窣窣,她缓缓自袖笼里抽出册子,说道:“这是……这是赖大娘塞给我的,我还没瞧过,里头有些法子……你们,你们都瞧瞧吧。”   红玉顿时面色红润,她早知晓了人事儿,那册子内中是什么,自然一清二楚。香菱也是个聪慧的,闻言顿时面色如血般殷红;唯独那琇莹憨憨的,上前拿过册子,一边翻动一边道:“我又不识许多字儿,总要——呀——”   只扫了一眼,琇莹便羞得将那册子丢了,捂着脸眼看头顶就要冒烟儿了。   只顷刻间,几个丫鬟都一般面红耳赤,彼此观量说不出话来。红玉好歹年岁大一些,捡起册子道:“还,还是瞧瞧吧,总要为四爷着想,不好再去外头找——”   晴雯应了声,却是最怂,只出声不动地方。琇莹两个巴掌来回闪动,噘着嘴不停地呼气;唯独那香菱虽红了脸儿,可嗫嚅一番,到底上前接了册子,而后缓缓翻动起来。   她昨儿夜里就表明了心意,刻下却是没了顾忌。琇莹见此,悄然起身偷眼观量。瞧了半晌,忽而说道:“诶?这个我见过,村儿里的狗子就是这般——”   晴雯恼了:“你要死啊!”   “唔——”琇莹自行捂了嘴,过了会子,又见另一图样,顿时骇然睁大了眼睛。她心中只觉得惊奇,原来还能这样子吗?   想着来日自己也要这般,琇莹头顶顿时又要冒烟了!   …………………………………………   却说李惟俭与吴海平出了荣国府后门,到得后街上行了一阵,又转入巷子里。行不多远,便到了那日的小院儿前。   吴海平熟门熟路的开了门,邀着李惟俭入内。与此同时,正房门扉敞开,一袭月白短袄、石榴长裙配着殷红褙子的姑娘家自内中迎了出来。   吴海平忙道:“茜雪,这就是俭四爷。”   茜雪连忙屈身一福,糯糯道:“见过俭四爷。”   “嗯,不用客套。”   茜雪起身,李惟俭略略打量,心道吴海平这厮走了狗屎运啊。到底是宝玉身边儿的大丫鬟,这颜色比照袭人也不差什么了。   他笑着入内,理所应当的坐了首位,吴海平则与茜雪陪坐下首。说过两句客套话,茜雪提起身契,当即红了眼圈儿。   她本是荣国府家生子,无奈老子、娘走得早,又没留下旁的兄弟,便只剩下只身一人。那日被撵出荣国府,顿时万念俱灰,错非吴海平巧遇,只怕便要寻了短见。   其后又得李惟俭照拂,寻了身契回来,如此方才心中落定,得了自由。   李惟俭唏嘘了一会子,转而问道:“也是古怪,宝兄弟与李嬷嬷起了龃龉,怎么发作在了你身上?”   茜雪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叹息一声,说道:“俭四爷,我这些时日反复思量了,只怕是那袭人暗地里使得坏。”   “袭人?”   茜雪就道:“那袭人本是李嬷嬷带出来的丫头,早前儿不知怎地得了宝二爷的宠,打那儿起就生了旁的心思。   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嬷嬷,虽唠叨、贪嘴了一些,可总会顾着宝二爷往好了走。这唠叨的多了,总会提上袭人一嘴,想来便是那会子袭人就生了心思。”   再往后袭人不知与媚人如何说的,媚人竟坐视不理,任凭袭人在宝玉跟前儿递小话儿。宝玉不过十多岁年纪,正是逆反的时候,听多了挑拨,自然心生不满。   那日茜雪随口一说,宝玉又吃了酒,当即就发作起来,恼了好一通。事后袭人、媚人来做好人,却将不是都推给了李嬷嬷。禀报到贾母跟前儿,又成了茜雪搬弄是非。   贾母一怒之下,这才将茜雪撵出了荣国府。茜雪百口莫辩,悲悲切切出了荣国府,身上只一个小小包袱,内里不过银钱几两。   说到最后,那茜雪蹙眉道:“俭四爷,今儿请您过来,一来是感激您,为我索回了身契。大恩大德,我不知如何报还,只能伺候好了吴大哥,盼着吴大哥能护持俭四爷周全。”   李惟俭笑着摆摆手。   茜雪又道:“这二来,宝二爷是个糊涂的,只怕分不出好赖人……若是,若是……不麻烦,还请俭四爷提点一番才是。”   李惟俭笑道:“这你却找错了人啊。宝兄弟可是当我是须眉浊物、国贼禄蠹,我的话他哪里肯听?只怕说了才会适得其反啊。”   “这……”茜雪犹疑起来。细细思量,似乎真是如此!   李惟俭又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有句话叫难得糊涂,有的人啊……稀里糊涂过上一生,也未尝不是美满。我知道你顾念主仆一场情分,可这情分已断,还是往远处看吧。”   茜雪叹息一声,起身一福应下。   李惟俭多余的话没说,那宝玉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茜雪被撵出府邸,听闻他倒是在家中闹了一阵,可王夫人呵斥一通,他便消停下来。其后既不曾打听,也不曾过问茜雪如今怎样了。   好似电视剧里便有这么一遭,晴雯被撵出荣国府,他能做的只是去探望,却连个大夫都不知道请……而后晴雯喊了一夜的娘悲惨过世。   收回心思,李惟俭正要说些旁的,大抵是劝慰二人往后好生过日子,忽而外间有人叫门。   茜雪怔了下,忙起身道恼,匆匆去到外间相迎。   过了一会子,却引得二人入内。   其中一人年岁不轻,腿脚略有些不便利;另外一人却是眼熟,却是如今服侍黛玉的紫鹃。   二人进来连忙给李惟俭见礼,李惟俭不笑着颔首,这才自茜雪口中得知,那年岁不轻的正是宝玉的奶嬷嬷李氏。   堂屋里略显逼仄,茜雪便引着紫鹃入内说话,独留了李嬷嬷与李惟俭说话儿。   这位李嬷嬷果然爱唠叨,不过三言两语,转而便骂宝玉身边儿如今尽是些狐媚子,勾搭着宝玉不学好。李嬷嬷劝宝玉少饮酒,她们偏要纵着;李嬷嬷劝宝玉读书上进,她们却与宝玉一道将那四书五经折了纸扇耍顽。   李嬷嬷说到后来越说越气,连连拍腿。   只道:“宝玉是我奶大的,都说生恩不如养恩,瞧着小小的人儿长得如今这般,说句大逆不道的,我这心里便将宝玉当做了亲儿子一般。可宝玉如今不知怎了,愈发听不进去我唠叨,只顾着跟那些狐媚子耍顽。”   李惟俭不知如何劝慰,只能翻来覆去劝李嬷嬷宽心。   内里又是另一般情形。   这鸳鸯、茜雪、紫鹃、袭人是一道儿入的荣国府,茜雪被撵之前,还当自己与袭人颇为要好,事后才知背后被那袭人算计着捅了刀子。   紫鹃是个重情义的,与茜雪脾性相投,待得知茜雪如今在此落脚,隔三差五得了空儿便过来帮手。   二人在炕头对坐,说过一会子闲话,紫鹃便问:“总算请了俭四爷过来,你方才可说了?”   茜雪先是点头,跟着又摇头。   紫鹃面上纳罕,正要追问,就听茜雪道:“四爷说了,他若说了,只怕会适得其反。”   紫鹃一怔,细细思量便蹙眉不言语了。   二人私交颇好,当下又患难见真情,茜雪忍不住说道:“紫鹃,我知道你心思,可……宝二爷是个糊涂的,又有袭人在跟前儿,来日说不得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儿呢。”   紫鹃闷头颔首。   茜雪就又说道:“如今细细思量,宝二爷身边儿好似火坑一般,你将林姑娘推过去,焉知不是害了她?”   “啊?”紫鹃讶然抬头看向茜雪。   茜雪扯了紫鹃的手儿,压低声音道:“咱们女儿家,不求夫家如何做出大事儿来,只求着能庇护一方,为咱们遮风挡雨。宝二爷这性子,怕是——”   是啊,连身边儿的丫鬟都护不住,还能指望宝二爷护住林姑娘?紫鹃蹙眉思忖着。   茜雪顿了顿,说道:“林姑娘心思重,总要寻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护着才好。”   紫鹃茫然颔首,却见茜雪目光缓缓瞥向外间。紫鹃顺势看将过去,便见李惟俭正轻声宽慰着李嬷嬷。   俭四爷?论能为只怕世间少有人堪比,就是不知这性子……总不能委屈了林姑娘。   五更完毕,求月票,求订阅。 第81章 种印   临近午时,吴海平张罗着酒宴,小院儿里除了李惟俭一个主子,余下的都是丫鬟、婆子,他便思忖着,想来自己留在此处,其余人也不太自在,便推说下晌还有要事,便要起身告辞。   茜雪挽留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将李惟俭送将出来。紫鹃不知如何作想,也趁势告辞,随着李惟俭朝荣国府回返。   走在巷子里,紫鹃缀后半步,随着李惟俭亦步亦趋。李惟俭便道:“你们姑娘近来瞧着还好?”   紫鹃笑道:“可说是呢。得了俭四爷的方子,姑娘今春只咳了三五日就好转了。先前儿姑娘想着要给林御史写信,回来便思忖了好半晌,其后又点灯熬油的,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这删删改改的,费了好些光景才将那信笺写好。。”   李惟俭道:“嗯,我回头儿就打发人走官府递铺送走。”   紫鹃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子,待转到后街,忽而说道:“四爷好似对我们姑娘很上心呢?”   “嗯?”李惟俭侧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总归是与林盐司有过两面之缘,又得其照拂,力所能及的,总要照料一下林妹妹。对了,你们姑娘身子弱,每日家不好总躲在房里,得空儿的话多在府中走动一番才是。”   紫鹃笑道:“四爷说笑了,哪儿有姑娘家胡乱走动的。”   “这算什么?江南女子纵马过街,呼朋引伴,时而便在野外放铳射箭,也不见有人说什么。”   “哈?”紫鹃极为诧异:“江南风气这般放得开?”   “是啊。”李惟俭没再多说。   他在江南见闻过,听说明末时江南便是这般风气,如今大顺立国百年,江南风气又恢复如初。富家女子非但飞鹰走马,还会聚社议政,比照寻常男子还要热切。   李惟俭心中暗忖,黛玉虽瞧着柔柔弱弱的,可骨子里却是个叛逆的,若一直留在江南,想来会过得更自在吧?   思忖间二人自后门进得荣国府,沿着夹道行了一阵,眼见东北上小院儿近在眼前,临别之际,紫鹃忽而说道:“俭四爷,若是得空儿不如多去寻我们姑娘说说话儿。”   “嗯。”李惟俭应下。   紫鹃却又道:“素日里宝二爷在家,还能陪着姑娘说说话儿,虽不时闹个别扭,可总归有人陪着。自宝二爷上了私学,连说话儿的人都没了呢。”   李惟俭心中诧异,紫鹃这番话可算是推心置腹了。黛玉孤高敏感,内心丰富喜诗文,这般文青的性儿,自是与府中三春不合。二姑娘木,四姑娘冷,三姑娘恨不得换做男儿身,却是无一人与之性情相投。也唯有宝玉惯会逢低做小的,哄着黛玉说话儿。   背井离乡,寄居荣国府,虽有贾母护持着,可到底隔了两辈儿,姑娘家的心思总不好与老太太言说。这般算来,黛玉还真没闺蜜、朋友啊。李惟俭心下略动,面上笑着颔首:“好,待得空儿我就去寻林妹妹说话儿。”   紫鹃笑着一福,这才扭身而去。   李惟俭伫立原地,看着紫鹃的身形掩于拐角,心中暗自思量,紫鹃有侠义之心,依稀记得紫鹃曾代黛玉试探过宝玉的。只是方才那番话又是何意?   许是自己想多了吧。摇摇头,李惟俭施施然回返了自家小院儿。   方才进得正房里,随行的红玉便道:“四爷,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将二姑娘接了出来。”   “哦?”   红玉低声道:“老太太听闻二姑娘病得不轻,说大太太如今代她抄写金刚经,只怕没空照料,便打发人先行将二姑娘接了出来。”   好一个‘先行’,贾母好歹给贾赦、邢夫人留了颜面,至于何时再送回去,那就另说了。   红玉又道:“老太太又寻思着,二姑娘到底年岁大了,大奶奶边儿上的抱夏里实在局促,因是便让人在东大院拾掇了一处小院儿,将二姑娘安置在了那儿。”   “东大院?在哪儿啊?”   “就在二奶奶院儿后身,那处小院儿我瞧过,不过一进七间房,想来二姑娘也够用了。”   李惟俭回想了下荣国府地图,大抵明白了迎春的居所所在。他笑着抬手一指,说道:“这般说来,岂不是二姐姐与咱们做了邻居?”   红玉道:“隔着夹道与一处裙带房呢。”   “那也不算远……对了,二姐姐今儿可好些了?”   “听说还不大好。”   李惟俭就叹息一声,摊上这般爹妈真真儿是没辙。莫说是二姑娘这般性儿,便是换做旁人也承受不住。   素日里他与迎春没少往来,因是便道:“你去寻几样补品,若家中没有,就去外间打发丁家兄弟去采买,下晌提了东西随我去瞧瞧二姐姐。”   红玉应下,正要去忙活,李惟俭又叫住,自袖笼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说道:“再让丁家兄弟兑换些银稞子来。”   红玉诧异道:“四爷,房里还有不少碎银呢。”   “我知道,兑了我有旁的用处。”   红玉心下狐疑,却不多问,接了银票匆匆而去。   琇莹问过李惟俭,听闻其今日不外出,便先行去取了午点。李惟俭略略用了些便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偶尔休憩之际,却见几个丫鬟凑在一处耳语着什么,见李惟俭瞧过来,顿时又作鸟兽散。   非但如此,晴雯、红玉、琇莹、香菱,有一个算一个,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时而便会红霞上脸,处处都透着古怪。   李惟俭点过琇莹问询了一番,这憨丫头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偏生嘴硬,只一个劲儿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李惟俭便想着,许是方才说的是姑娘家的事儿?是以才不好诉诸于口?   待临近未时,外间婆子叫门,却是丁家兄弟买了补品,兑了银两,这才请仆役、婆子转手送进来。   红玉交代的仔细,丁家兄弟采买的周全,拢共四色礼物,石蛙、海参、燕窝、人参,仔细装在锦盒里,瞧着便有送礼的样子。   李惟俭寻了那海参锦盒,掀开内中绸布,在其下铺了一层银稞子,随即又原样装了回去。   几个丫鬟虽瞧见了,却不曾过问,惹得李惟俭心下狐疑,不知这几个姑娘盘算着什么。   他当即点了红玉、琇莹随行,提了四样礼盒朝着东大院寻去。   主仆三人自东角门入得内宅,转向北自李纨院与三春的抱夏之间穿过,到得前方一处仆役裙带房又左转,这才到了二姑娘迎春的新居所。   小院儿里绣橘正吩咐着几个粗使丫鬟洒扫,听得脚步声抬头看将过来,随即喜滋滋道:“俭四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我来瞧瞧二姐姐。”   绣橘紧忙奔向里间:“姑娘,俭四爷来瞧姑娘啦!”   不待其入得正房,那高大丰壮的身形便先行跨过门槛,深深瞥了一眼李惟俭,这才面上绽出笑容,说道:“俭四爷来了?快请,我们姑娘这会子还在躺着,倒是失礼了。”   李惟俭面上如常,自顾自前行着说道:“二姐姐病了,怎好劳动?太医可曾瞧过了?今儿可用了饭食?”   司棋随行一旁,说道:“昨儿就瞧过了,只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今儿早点只用了一小碗粥,到方才午点也不曾吃。俭四爷,我们怎么劝都不管用,还得俭四爷好生与姑娘说说。”   “嗯,我知道了。”   正房不过三间,除去正中厅堂,左边厢布置成了棋室,桌案上摆着棋枰,一旁有香炉;右边厢是卧房,绣床挂了纱幕,内中半卧着一姑娘,正是二姑娘迎春。   李惟俭被引到卧房里,与迎春见过礼,随即命琇莹、红玉将礼盒奉上。司棋接过了,说道:“这里间坐不开,我们姑娘又是个腼腆的性儿,不如咱们去外间说话,且留姑娘与俭四爷说话吧。”   红玉心下犹疑,上次便是这般被司棋支开,这才让俭四爷险些着了道。她看向李惟俭,见其颔首,这才抿着嘴出了卧房。   红玉也不走远,搬了凳子就守在厅堂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那司棋说着话。   卧房里,许是早知会有人来探望,是以二姑娘迎春身上穿了外裳。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红肿,不过两日光景,瞧着竟憔悴了许多。   李惟俭心中怜惜,说道:“二姐姐想开些就是,不过是那没起子的下人拿错了酒坛子,错的又不是二姐姐。”   迎春闷声应了,想起心事又红了眼圈儿。李惟俭劝慰半晌,迎春这才止住眼泪道:“我素日便是个没人管的,只是此番却拖累了俭兄弟——”   “二姐姐这话说的,哪里是拖累?此事与二姐姐无关,更说不上拖累二字。”   迎春道:“俭兄弟……心里不怪我?”   李惟俭笑着摇头。要怪也是怪司棋与邢夫人,邢夫人如今被罚佛堂抄经,只是略略惩戒;至于司棋,李惟俭昨夜思忖了许久,倒是想了个法子,待会子正要尝试一番。   迎春见李惟俭笑得和煦,的确不曾责怪她,这心中的郁结稍稍褪去了一些。她前番羞愤欲死,一则人前露丑,二则生怕因此与李惟俭渐行渐远,这才悲从心来,病了这一场。   就听李惟俭道:“我心中知二姐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断然不会做下这等事儿来。二姐姐也想宽泛些,有道是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不被说?人生一世,若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岂不是活得太累了些?”   迎春颔首应了。   李惟俭又道:“二姐姐好生将养,那书稿子这几日就别忙着润色了。我瞧着西屋有棋枰?不若我教二姐姐个下法儿,回头二姐姐也好与司棋、绣橘打发空闲。”   不待迎春应下,李惟俭便转头道:“司棋,去将棋枰取来。”   外间司棋应了下,转眼便取了棋枰来。李惟俭挪了凳子,将棋枰安置其上,笑吟吟说了大抵规则,便试着与迎春下了几盘五子棋。   二姑娘没急智,行棋四平八稳,李惟俭不动脑子随意下了,三盘里竟输了两盘。惹得其连连夸赞,说二姑娘迎春果然有下棋的天分。   迎春被夸得红了脸儿,脸上总算见了点笑模样。李惟俭瞧着迎春暂且忘了郁结,连忙打发绣橘去将那石蛙熬了,给迎春补一补身子。   迎春这会子心绪还算好,又是温吞性子,拗不过李惟俭好意,便顺势应下了。过得半晌,那石蛙炖了汤来,又配了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杂粮饼子,李惟俭瞧着迎春吃了,这才略略放心。   算算盘桓了一个时辰,眼见到了申时,李惟俭这才起身告辞。   迎春还起不得身,便打发司棋去送。   一行人出得小院儿,李惟俭忽而驻足,冲着红玉、琇莹道:“伱们先行一步,我有些话要嘱咐司棋。”   红玉与琇莹应下,想着定是嘱咐照料二姑娘的事儿,便先行走开。   趁着四下无人,李惟俭凑近道:“昨儿忽而想起,早前方才从二嫂子那儿讨了三封身契,这会子再去讨要,只怕不太好。”   “这……”司棋闻言顿时心中急切起来,说道:“四爷,我不急的,便是过上一、二年也没什么。”   李惟俭面容凝重道:“糊涂,怎么就不急了?莫忘了再过三个多月可就要秋闱了。”   司棋先是恍然,跟着面上惨白一片:“这……这该如何是好?要不,要不我跟着四爷一起走,到时候四爷把我藏起来?”   李惟俭心道,司棋果然莽撞,这却好办了。   他蹙眉故作思量,好半晌才道:“不妥。你父母俱在,若偷跑出去,从此岂不是与父母家人就这般生离了?”   司棋愈发急切,可心下却没了主意。   李惟俭就道:“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想了。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随着二姐姐一道过来。”   司棋道:“可是大老爷与大太太那般算计四爷……”   “他们是他们,二姐姐是二姐姐。”李惟俭说道:“你这些时日仔细照料好二姐姐,那石蛙锦盒下层铺了二百两银稞子。府中下人都生了富贵眼,料想往后必刁难二姑娘。到时候你也莫要拌嘴,径直舍了银两就是了。”   司棋唯唯应下,心中百转千结。她都将自己交给俭四爷了,自然往后要听俭四爷的话才是。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中略略舒了口气。这思想钢印种下,来日就好施为了。 第82章 熙熙攘攘   回得自家小院儿,李惟俭用过了晚饭,忽而想着二姑娘迎春是个耳根子软,没主意的。自己好不容易给二姑娘鼓足了气,可不好再生出旁的事端来。   思忖一番,李惟俭进得书房里,回思了好半晌这才提笔落墨。须臾光景,一篇渔家傲书就,待吹干墨迹,这才唤来红玉。   “喏,过会子去给二姐姐送去。”   红玉扫量一眼,道:“公子又写诗词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胡乱涂鸦。”   此言却惊动了外边厢的香菱,她禁不住心动,到底挪动脚步凑过来观量。抬眼扫量着,嘴唇张翕,嘟囔着念出来。其后略略回味,虽不见唐诗宋词名篇中的瑰丽,却也有清新韵味在其中。   香菱瞥向李惟俭,说道:“四爷的词真好,我何时能写出这般的诗词来?”   李惟俭笑着说:“你方才开始学,总要将那些名篇诵读过了才好入手。”忽而想起晌午时紫鹃的言语,他便道:“等你学过这些,我给你寻个师父可好?”   香菱纳罕道:“四爷不教我吗?”   李惟俭摇摇头,说道:“我给伱寻的师父,诗才胜我百倍啊。”   香菱懵懂着应下,心中却想不出何人能胜过俭四爷百倍。许是外间的老夫子?又或者是不得志的读书人?四爷交游广阔,想来识得不少人物的。   心中又想起一早儿几个丫鬟之间的商议,香菱轻咬下唇,四爷待她这般好,寻思着那般羞人的事儿……好似也不是不能做呢。   却说红玉仔细折好了诗词,与李惟俭言语一声,随即出了小院儿,朝着二姑娘的院儿寻去。这会子天色还早,一路穿堂、过角门,半晌到得迎春院儿,却听得内中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问过绣橘才知,原是探春、惜春、黛玉、宝钗四人来探望迎春了。   红玉心道好巧,如此倒是可以趁机展示展示四爷的文采了。   进到里间,红玉笑着屈身一福,朝着几个姑娘行过礼,起身才道:“我们四爷回去心有所感,吃过晚饭进到书房里,提笔写了一阙词,打发我来送与二姑娘呢。”   迎春面上动容,心中暖流涌动……他,又给自己写诗了吗?   探春性子这会子最是欢脱,笑着合掌道:“可巧了,俭四哥写了什么诗词?快拿来瞧瞧。”   宝钗在一旁道:“那是写给二姑娘的,你须得先问过二姑娘才是。”   探春恍然,道:“是了,”旋即眼巴巴看向迎春:“二姐姐,我能瞧瞧吗?”   迎春心中虽不愿,却从不会拒绝,只道:“你要瞧就瞧了去,左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探春笑嘻嘻谢过迎春,接了红玉递过来的纸笺,铺展开了扫量下,随即用略显稚嫩的童音诵读道:“渔家傲·迎春花,咦?果然是送与二姐姐的呢。”   内中哄笑几声,黛玉只是打趣,那宝钗看似笑着没说什么,仔细观量却见那笑容极为清冷。   探春捧着纸笺踱步诵读道:“东风一枝开口笑,盛装华姿任风吼。   忽如雪落凉初透。无怨忧,不卑不亢高翘首。   密密簇拥小桥头,粉面娇容惹来嗅。   袅袅春光袅袅绵。猛回眸,朵朵明黄朵朵柔。”   余音落下,内中几个姑娘细细品味。这词看似写春日里的迎春花,极为应景,实则就是在写二姑娘迎春啊。   那一句‘盛装华姿任风吼’‘忽如雪落凉初透’,说的不正是二姑娘迎春近日经历的种种吗?   其后先是夸赞,继而是勉励,内中心意不言自明。这词文采只是寻常,难得的是仓促之间书就,内里蕴含拳拳期盼。   探春、惜春这会子年岁小,尚且不知内中真意。那黛玉与宝钗却是知晓的,宝钗只面上带了笑,说这词写得好;黛玉打趣迎春几句,心中却想着,俭四哥果然是个体贴的,遭了这般无妄之灾,换做旁人早就远远避开了,他却转头还这般待二姐姐,真真儿是有情有义、恩怨分明。   无怪父亲两次来信都好一番夸赞俭四哥,这般看来,俭四哥也的确当得起这般夸赞。   此时就听宝钗笑着说道:“俭四哥这渔家傲里满是勉励之语,二姐姐当打起精神头来,须知这天下间就没有过不去的槛儿。”   话是好话,黛玉心思敏锐,听着却不对味。   东跨院儿里大房一直撮合俭四哥与二姐姐迎春,此事阖府皆知,偏生到了宝钗嘴里,这渔家傲却好似只是兄弟姊妹间的勉励之语?   她偷眼打量,宝钗面上却只是噙着笑意,实在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惜春此时看向黛玉,说道:“林姐姐最擅诗词,林姐姐说呢?”   黛玉笑着瞥向迎春道:“正主儿不去问,怎地偏要来问我?”   二姑娘迎春羞喜着,面上愈发腼腆。惜春又来追问迎春,迎春偏了头,抬起衣袖遮掩了红润的面容,只道:“我又不擅诗词,怎地来问我?我,我也不知。”   说不出口是真,心里却好似过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只是转念想起贾赦与邢夫人,二姑娘顿时又心下黯然,却不知如今的境遇如何转圜。   红玉陪着说过一会子话儿,便笑吟吟告辞离去。这日搅风搅雨的邢夫人还在佛堂,荣国府平安无事。   李惟俭沉下心来看了几篇策论,如何写策论他自是会的,只是实在缺乏文采。好在策论不求格式,倒是能让他随意发挥了。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香菱虽说暗下心思撇去了矜持,可却晚了。轮转一圈儿,今儿却轮到了晴雯值夜。   三个丫鬟先行回了西厢,晴雯伺候着李惟俭洗漱过,二人便钻了被窝。一如往常,李惟俭轻轻将晴雯揽在怀里。   晴雯心下杂乱,白日里说的决绝,可到动真章的时候又哪儿还有白日里的决绝?她只抿了嘴,忽闪着眼睛瞧着窗外。   身后的李惟俭却没旁的心思,只过了片刻便呼吸匀称,睡了过去。晴雯感知到李惟俭睡了,心下暗恼,连骂自己没用。若是这般,来日四爷岂不是还要去寻那狐媚子?   想着接下来两日还是她值夜,晴雯便拿定了心思,总不好拖过后两日去。迷迷糊糊,晴雯睡将过去。   她虽睡得迟了一些,却依旧赶在卯初时醒了过来。此时外间方才蒙蒙亮,依稀听得鸟雀啼鸣,困倦着张开双眼,继而便感知到身侧一处坚挺。   晴雯迷茫了须臾,随即醒悟过来,跟着整个人惊醒。她心中怯怯,略略扭头观量,便见李惟俭侧躺着,一张比琏二爷还要好看几分的面孔就近在眼前。许是双眼紧闭之故,没了那股子锐气,反倒愈发平和可亲。   忽而想起俭四爷自幼失恃失怙,小小的人儿便这般一路跌跌撞撞行将过来,如今看来的乐子,谁又知晓俭四爷当日的心绪?推己及人,晴雯自幼被卖入赖家,心中便有几分感同身受。   又想起那日的一吻,晴雯心中忽而燥热起来。她心脏怦然,轻轻挪动手儿,缓缓握住,回想着那图册里羞人的情形,咬紧牙关轻轻动作起来。   说来也奇,起初还有些羞臊,可转而就变作了好奇。想着,只是这般便有用吗?   她正琢磨着,忽而身旁的李惟俭哼哼两声,骇得晴雯霎时阖了眼帘,再也不敢动弹。   李惟俭睡眼朦胧,睁眼便瞥见身旁晴雯那娇俏的容颜。又略略抬头看了眼外间天色,随即才感知到异样。   他不由得心中腹诽,抓什么不好,怎地偏生抓了要害?   正腹诽着,却见那手儿动了两下。细细观量,紧闭的眼帘下,一双眸子来回乱转……这分明是在装睡啊。   李惟俭挑了挑眉毛,小小的人儿竟敢戏弄自己?这还了得?   当即探手便将晴雯揽过来,直把晴雯亲得喘不过气儿来这才罢休。   “四爷~”   晴雯腻声轻轻唤了一声,李惟俭虽开了荤,但这点儿自制力还是有的。胡乱拍了两下,径直起身笑道:“我先起了,你要不再睡会儿?”   晴雯到了嘴边儿的话又没说出口,便瞧着李惟俭翻身跳下床榻,三两下穿了一身短打,活动着胳膊腿儿往外行去。   床榻上的晴雯恼了自己的不争气,忿忿拍打了两下被褥,这才起了身。   这日早间晴雯一直脸色不好,李惟俭有心过问,奈何一早便有内府来人告知,说今儿股子交易所开张,忠勇王请李惟俭过去瞧瞧。   于是他只用了早点,便匆匆离了小院儿,会同吴海平、丁家兄弟,乘了马车朝着内府行去。   那股子交易所便在内府左近,门脸五间,本是个杂货铺子,上月被内府腾空了重新布置了一番。   临近辰时,忠勇王下朝赶来,瞥见李惟俭顿时连连招手。   “复生且来。”   李惟俭赶忙凑过去,上了忠勇王的马车。   忠勇王就道:“今儿股子交易所开张,本王这心里头不妥帖啊。昨儿圣人可是说了,内帑实在空虚,就指望着这一遭能捞些银钱呢。”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王爷,那条陈您都过目了,便是我来操作也不过是照章办事。王爷且放心,今儿先放出一条好消息,保准那些财主趋之若鹜。”   忠勇王颔首道:“撒了三千两银子,京师里大小报纸,头版都会刊登此事。说来这会子早间的报纸都递送出去了。”   “那王爷静观其变就是了。”   “但愿如此啊。”忠勇王依旧忧心忡忡。   这般空手套白狼的手段,他实在看不懂。比起这个来,他宁愿带着兵马与准噶尔在草原上厮杀一场。   说话间那股子交易所近在眼前,车马停下,忠勇王与李惟俭下得马车,后者便见门前挑了两挂十万响的鞭炮,除此之外一应庆典全都没有。也无怪忠勇王心中忐忑了。   …………………………………………   山西会馆。   临近辰时,大财主曹允升施施然出得租住的小院儿,进到会馆里与寥寥几名商贾略略寒暄,便寻了个靠窗的所在,等着早饭送来。   账房老张奔行进来,抬头瞥见曹允升,紧忙快步而来,将厚厚一迭报纸递在桌案上:“东家,这是今儿一早的报纸。”   “嗯。”曹允升应了声,抄起伙计倒的茶水略略抿了一口,翻开报纸细细观量起来。   这一观量不要紧,曹允升忽而一怔,眨眨眼道:“额地天爷爷,这股子还要往外发卖!”   邻桌的商贾就道:“曹东家起晚了,您那乡党得了信儿,卯正就急匆匆出了门儿。”   曹允升一撇嘴:“寇永平?他那人死扣死扣的,准是去瞧热闹去了。”   那商贾却道:“不然。寇东家看了报纸,当时就说要买个几十万股子呢。”   “哈?”曹允升面上疑惑,那商贾就道:“是了,曹东家还不曾看过报纸,您仔细看过就知道了。”   曹允升当即捧起报纸仔细观量,逐行逐句,待看到那句‘圣人恩准,股子等同族田,可免抄检’,曹允升顿时双眼瞪大,拍案而起!   “东家?”   曹允升一马当先,急匆匆往外就走:“快走快走,迟了那股子可就没有咧!这皇家的营生,本就不好掺股,如今又不在抄捡之列,这股子不抢可就没咧!”   账房不敢怠慢,连忙招呼自家伙计。只片刻光景,车马齐备,匆匆忙忙朝着内府股子交易所赶去。   待到得地方,恰好瞧见燃放鞭炮。高高的杆子挑起,鞭炮噼啪炸响。外间围拢了百多号人,瞧衣着,这内里的财主少说也得有二、三十号。   再看两侧街面,那车马排出去老远,说不得马车里还等着多少位呢。   鞭炮放过,内里出来个绿袍郎中,捧着文稿照本宣科念了一通,大抵与报纸上刊载的一般无二。   待其宣读过,门前衙役散开,围拢的人群先是为之一滞,跟着便有个虚胖的员外挤出人群嚷嚷道:“我买股子,让我进去,我买股子!”   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各位东家纷纷打发伙计抢占位置,须臾便将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对向茶肆的二楼里,李惟俭笑吟吟看着这一切,转头道:“王爷,如今可放心了?”   忠勇王拍案而笑:“哈哈哈,好!好啊!”   他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这经济一道也没什么嘛,瞧着跟领兵打仗差不多,选取能打的顶在前头,就没有不胜的道理! 第83章 挖坑   内府股子交易所。   几名伙计护着曹允升进得里间,却见内中桌椅陈列,茶水瓜果齐全,有小吏殷切上前问候,待得知当面之人乃是山西巨富曹允升,那小吏连忙寻了书办请示,转头儿便将曹允升请到了隔壁雅间儿。   这雅间里宽绰不少,内中还打了檀香,曹允升入内目光一扫,正好瞧见摇着扇子的大胖子寇永平。   都道同行是冤家,都出自太谷,曹家经营票号,寇家经营的却是口外皮货,按说八竿子打不着,奈何这二人天生脾性不合,见面儿就掐。   曹允升眉头一皱,奚落道:“诶呀,寇贤侄,你这般身形何必亲自来?打发手下掌柜来办就是了,这若是一不小心绊在门槛儿上……把人家内府地面儿砸出坑来多不好?”   寇永平哼哼一声,连起身也欠奉,只收拢了折扇胡乱一揖:“曹世叔说的是,奈何我寇家没得用的掌柜啊,要不曹世叔割爱,我瞧着您身边儿的张账房就不错。”   有道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寇家年前方才挖了曹家三个大掌柜,闹得曹家票号乱了俩月光景,这仇结大了!   事后曹允升痛定思痛,给新晋的大掌柜提了年俸不说,那顶身股的银子也提了不少。   曹允升闻言眼皮一颤,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死对头,挑了张靠边儿的椅子落座了,又招呼过来小吏,询问这内中是什么章程。   那小吏就道:“曹东家,咱们内府股子交易所采取挂牌制,”小吏一指外间的水牌,说道:“有人卖,就会挂出水牌来,好比一万股挂价三万三,您觉得合适,就能去摘牌,其后再去后头过户;您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就不管,兴许后头还会挂一万股两万八的水牌呢。”   曹允升蹙眉道:“恁地麻烦,这股子不都是内府的吗?”   小吏却道:“可不敢这么说,先前散出去不少,如今勋贵、豪商手里头股子可不少,说不准人家卖的比内府便宜呢?”   曹允升思量了下,颔首道:“这法子好啊,就怕大家伙趋之若鹜,这水牌价码越卖越高啊。”   小吏却道:“曹东家,您买的高说明行情好啊,这行情好了,来日不得还往上涨?说不得来日您卖的更高呢。”   曹允升心中一动,隐约明晰了这股子交易所挂牌价的玩儿法。说白了就是追涨杀跌,瞄着人性来的。料想来日来个好消息,这股子水牌价码一准一路水涨船高,非得涨到大家伙买不起为止。   反过来,倘若坏消息传来……那可就赔惨了。转念一琢磨,不论这股价涨跌,内府允诺保底收益就是二十年回本。当然了,这个二十年对标的可是基准股价。他曹允升买股子奔着的本就是保底的出息,免得曹家后人家业败了后无所出息。   如此想来,这股价只要不算太离谱,买到手里就算是稳赚不赔了。   正思忖间,外间忽而挂出水牌来,有书办喊道:“内府挂出三十万股水务公司股子,作价三十四万两,诸位东家想好了可自行上来摘牌。”   话音落下,曹允升还在衡量贵贱,一旁便蹿出来个胖大身形,一阵风也似冲出去,抢在几个伙计之前抬手就摘了下来。   “哇哈哈哈,三十四万两,额要咧!”   曹允升呼吸急促,想着待会子要紧忙打发人去摘牌。不待那寇永平回转,外间又挂出水牌来,同样是三十万股,作价三十六万两……   这就涨价了?可就算涨价也比外头私下里流通的便宜。曹允升抬手一巴掌抽在身旁发怔的伙计身上,骂道:“乃球货!快去摘牌!”   伙计如梦方醒,撒丫子飞奔,却到底迟了一步,那水牌又被个小年轻摘走了。   曹允升气得暴跳如雷,点过账房道:“去,去给额寻个机灵跑得快的!球势的,这他娘跑得慢还买不着咧!”   …………………………………………   碧水轩茶楼。   二层雅间里,李惟俭自顾自吃着茶点。他早间只用了早点便赶了过来,如今正是腹内空空。   面前的忠勇王却没心思用茶点,只端了茶盅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眉头紧锁。过得半晌,忽有一名书办奔行而来。   忠勇王当即点过,问询道:“如何了?”   “回王爷,已出一百三十万股,均价三两六。”   这就快五百万两银子啦!   忠勇王长长舒出一口气。他今儿一早可是跟圣人夸过口的,此番总要充实了内帑。算算不过一个时辰光景,就换得了近五百万两,如此也算能给圣人交代了吧?   一旁的郎中却极为乐观,笑道:“属下恭喜王爷,这还不到午时就有五百万两,想来未时结算时,就算没一千万也差不多了。”   忠勇王颔首,摆手打发那书办:“再探再报……嗯,也无需那般频繁,隔一刻来报一次就得了。”   书办哭笑不得,拱手作揖而去。   此后那书办果然每过一刻来报一趟,午时末,内府已抛售了二百万股有奇,均价降到了三两五,拢共收得银钱七百二十万有余。   由是忠勇王心下大定,这才感觉到腹内空空,连忙又点了一桌的茶点,就着温吞茶水匆匆吃了一口。   陪坐的李惟俭实在无趣,又不好就此离去,奉承了一会子,便偏过头隔窗眺望。好巧不巧,正瞧见一辆忠顺王府的马车自街口缓缓行来。   忠勇王吃过一块萝卜糕,将茶水一饮而尽,心中纳罕李惟俭怎么没了动静。抬眼便见其仔细观量外间,于是顺势看将过去,正瞧见忠顺王府长史周安从马车上行将下来。   “周安?”忠勇王道:“这厮又来买股子?”   李惟俭回过头来笑道:“这却不见得了,我却以为周长史没准是来卖股子的。”   忠勇王面色顿时阴沉起来:“我这位王兄……愈发的下作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股子交易所方才开张,内府急于套现,这几日的交割一准儿是以内府为主。各家勋贵即便蠢蠢欲动,这会子也不敢冒天之大不韪,去跟内府抢肉。   可偏生这忠顺王就敢!   李惟俭笑道:“王爷不必理会,且让他今日闹得欢,来日叫他拉清单就是了。”   “这是什么话儿?”   李惟俭就道:“学生那条陈上可是写明了的,待过上一些时日,内府凭着拆借股子就能大赚一笔。”   内府拆借股子,为的是交易所内的买空卖空,再引入保证金制度,以忠顺王那贪鄙的性子,哪里会忍得住?   只消忠顺王下了场,先让其喝上几口汤,待其弥足深陷,李惟俭转头就能给他个记性!报仇嘛,他人微言轻的,只能这般谋算着来。   忠勇王眉头略略舒展,说道:“此事须得报与圣人知晓。”顿了顿,又道:“我瞧着股子交割的频率下降了不少,复生啊,那另一条利好的消息是不是安排着放出来?”   李惟俭道:“这却不急,今儿方才放出好消息,想要总要消化上几日。王爷且放心,这些时日学生关注着,但有变动,学生一准先报与王爷知晓。”   “唔,那就好。”忠勇王应了一声,闷头吃喝。   过得须臾,那书办又来报了。果然如李惟俭所料,长史周安眼见水牌又涨到了三两六,立马出手二十万股子,当场收取了七十二万两银票。   忠勇王恨得牙痒痒,错非忠顺王府,这七十二万两可就进了内府了——这分明是在挖内府的墙角啊。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知这会子火候正好,也无需他添油加醋,想来回头儿忠勇王禀报了圣人,圣人心里头定然会再记忠顺王一笔。   因是他心生疑惑,好似电视剧里头抄贾府的是忠顺王?可如今看这情形,还说不准贾府与忠顺王府谁先被抄家呢,怎么会让忠顺王抄捡贾府?   又想着此前好几桩事儿对不上,他便寻思着,想来这电视剧是改编过了,往后可不能尽信。   忠勇王再没了早前的喜气洋洋,好容易捱到未时,内府股子交易所结束交易,书办点检了一番,今日内府交割股子总计八百万两有奇,若非周安搅局,只怕就攀上九百万了。   忠勇王颔首,又勉励了李惟俭几句,这才施施然去皇城报与圣人。   李惟俭自茶楼出来,乘上马车方才行到街口,前面便有人拦住去路。   路边一马车掀开帘栊,周安笑吟吟道:“李复生,不知可有空闲与本官一会啊?”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中暗骂。所谓夜猫子上门,准没好事!自己前脚还惦记着给忠顺王挖坑呢,这后脚周安就寻上了自己。为的是什么?能为了什么?必是自己手中那几分股子。   他笑吟吟道:“原是周长史,学生有礼了。无需长史劳烦,学生这就过去。”   他跳下马车,几步到得王府马车前,抬脚跳上去钻进了车厢里。   旬月不见,周安一如当初,只是面上略显尴尬。二人相对而坐,说了些不尴不尬的话,周安这才话锋一转,说道:“复生啊,本官也是听命而为,并非有意刁难。这个,前番的事儿暂且揭过,王爷此番又想入手些股子……复生放心,这回可是实价,该多少就多少,绝不占复生便宜。”   李惟俭面上不动,心中暗忖,这所谓的实价大抵是一股一两银子吧?哈,还真敢张口啊。   他便说道:“周长史啊,按说忠顺王爷来给学生送银子,学生必定倒笈相迎,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想来周长史也知,我如今不过是区区秀才,圣人前番一时口快才允了一成的股子。   这股子烫手啊,此前脱手得了一百多万两银钱,学生惶恐不安,连忙将所得银钱大头都奉上了。如今还剩下三分股子,学生还想留着每岁吃出息呢,实在是……”   周长史面上一沉:“这般说来,复生是打算驳了王爷颜面了?”   李惟俭却笑道:“谈不上谈不上,还请周长史多多美言,也让王爷体谅下学生的苦衷。且,这股子未必非要从学生这儿入手啊。”   “嗯?”   李惟俭指了指股子交易所道:“莫看如今流水牌价码高企,实则这都是短期效应。待过上旬月,说不得这股价就会回落,到时候王爷再入手,岂不美哉?”   周安纳罕道:“股价还会回落?”   李惟俭道:“为何不会?内府今日之前与顺天府拢共手握六成股子,今儿出的股子还不到一成,这来日只怕还要往外出。”   周安就道:“倘若如此,朝廷手中的股子可就不到五成了,莫非这水务还能让外人做了主不成?”   “此事简单啊,这股子分作甲乙两等,乙等的只分红,不能列席股东大会不就结了?”   周安眨眨眼:“还能这般?哈,只怕又是复生的主意吧?”   李惟俭笑着抱拳:“惭愧,不过是学生一得之愚。”   周安思忖一番,这一环套一环的,能出这般谋划的,尤其是良善之辈?可瞧着李惟俭笑吟吟的,又好似全然不在意当日被阴了一手。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周安便想着,说不得李惟俭心中恨自己恨得要死,须得小心提防着李惟俭给自己使坏。   因是周安不好再提股子的事儿,聊过两句便放了李惟俭下车。   李惟俭重新回了自己马车,隔着帘栊瞧着忠顺王府马车渐行渐远,面上笑容不变,心中思忖着什么却没人知晓。   谁说坑人非得扯谎的?有时候实话坑起人来那才叫一个厉害!   原想着顺道去忠勇王府接了大姐姐李纨一并回荣国府,周安这么一耽搁怕是来不及了。李惟俭便命吴海平径直回府。   车马辚辚,过得小半个时辰到得宁荣街,李惟俭自角门下得马车,不等迈步,忽有一人自旁边儿蹿出来。   到得身前一揖到地,起身才道:“可是俭四叔当面儿?”   那人容长脸儿,长挑身材,斯文清秀,十五、六年纪,瞧着十分面善。   “你是?”   那人就笑着道:“侄儿是西廊五房的贾芸,请俭四叔大安。” 第84章 竟有此物!   贾芸?依稀记得管宝玉叫爹那个?   实在久远,李惟俭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这人好似是个能办事儿的,还跟小红……嗯,李惟俭略略蹙眉,心中暗忖还是别让红玉与贾芸碰面儿了。   他如今正缺得用的人手,吴海平打行出身,一身武艺,还算有些脑子;丁家兄弟连打行都不算,不过是街面上的青皮喇唬,小心思有,聪明劲儿可就不好说了。   这贾芸好似是个得用的,收拢在手下正合适。   因是他便笑道:“说来也是自家亲戚,你如今在忙什么?”   那贾芸就道:“惭愧,侄儿如今浪荡混迹着,正没着落。听闻俭四叔每日家忙碌着,就想着来俭四叔跟前儿讨个差事。”   “好啊,如今我正缺人手。你明儿一早在门前等着,且先随着我做个账房……账房能做吧?”   “能,能。”贾芸没口子的应下。   李惟俭又见贾芸一身布衣,料想贾芸虽是贾族子弟,想来家中不甚富裕。因是转头冲着吴海平使了个眼色,后者扫量了贾芸一眼,心中估摸了一番,自袖袋里掏出一枚五两重的银稞子来。   “啧!”李惟俭一蹙眉,吴海平连忙又换了个二十两的银锭。   李惟俭探手拿过来,转头就砸在了贾芸手中:“月俸先定二两,若是得用,往后再涨。这二十两算是安家银子。”   贾芸大喜过望!当即撩开衣袍就要下跪,李惟俭连忙搀了,只道自家亲戚不必外道。贾芸跪不下,干脆退后两步作揖连连。   他本是贾家子弟,家道中落,与那犯了事儿的倪二比邻而居。其父早亡,家中只有个人称五嫂子的母亲,靠着浆洗将其拉扯长大。   到得如今也没产业,家中生计艰难,本想舍了脸面在荣国府谋个差事,可转头就听闻荣国府中如今住着个豪富的俭四叔!   细细扫听了俭四爷几月间所作所为,贾芸心中暗忖,这般人物,正是应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日定当平步青云。由是转了心思,暗忖着若此时跟在这位俭四叔身旁,可不比在荣国府里讨了差事更有前程?   是以今儿一早瞧着李惟俭出了府邸,贾芸生怕错过了,竟是连饭也不曾吃一口,自辰时起便在角门处等候。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句话一说,这位俭四叔竟这般通情达理,非但允了差事,还当场就给了二十两银钱!   手中坠着沉甸甸的银锭子,贾芸心下感慨万千,一面儿想着如今自己终于能赚到银钱了,往后再不用老娘整日奔波劳碌;一面儿又想着,俭四叔这般礼遇,他来日可得好生伺候了。   贾芸心绪万千而去,李惟俭却浑然没当回事。他前世只粗略看过电视剧,连原著都不曾读过,又哪里知晓贾芸此人的能为?也不指望贾芸能为多大,但凡能实心办事就算是个得用的人手。   又想着贾芸好歹出身贾家,总是见过世面的,来日打发贾芸去选取宅邸倒是便宜。如今李惟俭对宅邸就一个要求,那宅院不消多豪奢,唯独所带的花园必须得大,如此方能安置下来日自己的实验室。   他也不是那般只知埋头苦干的老黄牛,如今银钱趁手,自然要享受一番。想着那日随忠勇王自香山脚下匆匆打马而过,那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有不少别院,却不知作价如何,若是便宜,倒是能购置下来以作游玩之用。   又想起给林如海的回信还不曾寄出,因是李惟俭便让吴海平在小院儿门前稍待了片刻,取了信笺嘱咐其走官府递铺,吴海平应下,取了信笺才走。   李惟俭回得自家小院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儿依旧瞧着几个丫鬟怪怪的,好似有什么瞒着自己。   李惟俭按捺不住,吃过晚饭出去遛弯时,点了琇莹随行。这憨丫头也不知怎么了,一路闷着头,话也不说一句。   李惟俭便停步,跟着琇莹便撞在了身上。这丫头每日练武不缀,身子极为结实,一撞之下连李惟俭都要趔趄一下。   “诶唷。”   “啧,琇莹啊,在想什么呢?”   琇莹抬头瞥了一眼,跟着连耳根子都红了,嘟囔着道:“没,没想什么。”   “这两日你们几个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是商议什么事儿呢?”   “啊?”琇莹心中哀叹,就知道瞒不住公子。还好早前红玉就想好了说辞,于是她就道:“眼看四月里了,再不多久就是公子的生儿,我们几个商量着凑份子给公子过生儿呢。”   “这样啊。”李惟俭将信将疑,却没再追问。几个丫鬟里唯独红玉心思多一些,却没存过害自己的心思。   兜转回来,李惟俭领着琇莹回返自家小院儿门前,刚好撞见从内中出来的平儿一行。   李惟俭赶忙迎上去,笑着说道:“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平儿就笑道:“我呀,可是给俭四爷送好东西来了。”   却是临近四月,南方地方官赶早的便将冰敬一道儿送了过来,因着或走漕船、或走海运,这内中就夹带了一些应季瓜果。   贾政领着从五品员外郎的官职,自然得了一份儿。这日放衙归来,便将瓜果孝敬给了贾母。   老太太尝了鲜儿,连赞爽口,记起李惟俭来,便打发王熙凤也给李惟俭送来一份儿。   李惟俭连忙道谢,随即目送平儿一行远去。   他入得正房里,就见桌案上摆了个篮子,内中码放着樱桃、荔枝、桑葚,几个丫鬟围在一旁品头论足。   这樱桃也就罢了,京师五月里总能吃到,荔枝与那桑葚却是新鲜的。香菱生在江南,自是吃过的,便说着那两样是什么味道,直听得晴雯、红玉二人口生香津。   见李惟俭进来,三个丫鬟连忙招呼了,李惟俭瞥了一眼就道:“红玉去洗了,分一分,大家都尝尝鲜。”   晴雯就道:“四爷,这可是老太太送来的,您还没吃过,哪里就能分了?”   李惟俭笑道:“我一个大男人,不爱吃这些,不如一早分了。”顿了顿,心下忽而一动,又道:“待老爷我置办了宅院,说不得冬日里都能叫伱们吃上这般瓜果呢。”   晴雯哪里肯信?只笑着说道:“四爷若说冬日里吃上温泉菜,我还信四爷的,可这瓜果又种不得,莫非四爷会术法不成?”   李惟俭忽而肃容道:“咦?竟被你窥破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不错,老爷我正是得了上清派真传,平生唯有两术得意,一则催发之术,可使草木冬日开花结果;二则嘛,点石成金。这个老爷我就不解释了。”   嗤——呆香菱先笑出来,继而几个丫鬟全都笑出了声儿。那晴雯笑得打跌,琇莹更是捂着肚子笑得弯了腰。   李惟俭故作无趣道:“诶?怎地老爷我实话实说你们还不信了?”   红玉笑道:“信,四爷说什么都信,您就是说明儿去摘了月亮来照亮,我也是信呢。”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心道,这会子玻璃都有了,盖个温室大棚又不是难事儿,待回头果然种了瓜果出来,且看这几个丫鬟如何惊诧。   这日再无旁的事儿,用过晚点,李惟俭照例钻进书房里温书。那四书五经瞧着犯困,可总要时时温习的,不然来日入了仕途,人家正经进士官儿说个什么典故,或是指桑骂槐一番,自己都不知晓,岂不让人耻笑?   待上了更,红玉、琇莹、香菱三个丫鬟退下,独留下了守夜的晴雯。   一更过半,李惟俭不再翻书。烛火照明实在不妥,长此以往非得瞎了不可。可惜京师周遭没油田,不然倒是可以提取煤油,将那煤油灯研发出来,想来又是一条赚钱的路子。   “四爷,要睡了吗?”   晴雯悄然行来,李惟俭应了一声,便见晴雯好似比往常腼腆了几分。   李惟俭洗漱过,到得暖阁里褪了外衣,只一身中衣坐在床榻上。俄尔,晴雯便端了一盆热水过来。   与往常一般,晴雯先是给李惟俭搓洗了,随即又与其并排坐了,将一双嫩白的菱脚探进去,任凭李惟俭一双大脚来回揉搓。   “四爷,秋闱过后就要搬出去吗?”   听着好似没话找话,李惟俭便道:“是啊,总不能一直留在荣国府。放心,老爷我买的宅子,定然不能差了。”   晴雯便道:“到时总要多雇请几个粗使丫鬟,如今单只春蝉、云芝两个,有时候忙不过来呢。”   李惟俭颔首应下。泡了一会子脚,晴雯寻了帕子为二人擦干,她端了水盆出去,又自去洗漱,李惟俭则秉烛翻看着话本子。   过得半晌,晴雯快步而回。方才钻进被窝里,外面忽而电光一闪,跟着闷雷滚滚。   她缩着身形,背转了蒙住脑袋,李惟俭以为晴雯是怕了打雷,便探手过去将其揽了,一只手还轻轻的拍打着。   晴雯心下怦然,暗暗咬了下唇,待那双手不规矩起来,她终于下定了心思。一只白嫩手儿,悄然背转下探,而后盈盈一握。   “嗯?”   见那手动作依旧不停,李惟俭抬手不轻不重的拍打了下:“莫闹了,快睡吧。”   晴雯腻哼一声,却是不答。只是这般动作,手儿有些酸了,她回想着赖大娘送的图册,忽而记起其中一式,便收了手,转而屈了双腿,将那一双菱脚探了过来。   外间又是一阵闷雷,雨点先是窸窸窣窣,继而细密砸落。檐下燕子叽叽喳喳的叫着,瞧着那风儿卷着雨丝,将那庭院里的黄花秋海棠盆栽吹得来回摇摆。   春日里的风儿也是顽皮,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待过得半个时辰,忽而阴云席卷而过。庭院里一片静谧,唯那海棠肥厚的叶子上再也存不住水珠,倾斜了汩汩流淌而下,旋即又归于静谧。   暖阁里,晴雯闷头红着脸将那亵库卷了丢置在地,又寻了干净的回来。待重新钻回被窝,李惟俭便探出臂膀,小姑娘窃喜着钻将进来。   “哪儿学来的?”   她将脸儿贴在李惟俭怀里,不敢抬头,只闷声道:“赖大娘送来的图册子。”   “哈?她送你这个做什么?”这却是明知故问了,只消稍稍转动脑筋便能明白。奈何这会子李惟俭懒得动脑。   晴雯就不回答。   李惟俭笑了笑:“怎么想着来这招儿的?”   晴雯抬起头来,亮着一双好似点漆的眸子道:“我,我们商议过了,四爷虽说怜惜我们,可也不能任凭四爷去外间寻狐媚子。这等事儿……劝是劝不住的,四爷又不愿现在就收房里人,便只好用这法子了。”   虽是黑夜里,李惟俭却分明从那双眸子里瞧见了满眼都是自己。他心中暖流涌动,二世为人,见惯了尔虞我诈,这般真切的情意却让他分外迷醉,也愈发的珍惜。于是紧紧搂了晴雯,埋头亲了亲她额头,低声道:“难为你了。回头儿……嗯,也不只能顾着我痛快了。”   夜凉如水,二人相拥入眠。   待到得早间,李惟俭一如往常,去到小院儿中操练。过得一会子,探春也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生儿时李惟俭送来的箫剑。   趁着李惟俭指点探春剑法的光景,红玉悄然进得正房里,瞥见晴雯便凑了过去。抬眼满是问询,晴雯顿时粉面涨红,只闷头略略颔首。   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红玉心中杂乱,但想着过了今儿,明儿就轮到自己值夜,心中就多了几分念想。她却不似晴雯一般嚷嚷的凶,动真章的时候偏生却怂了。红玉自此前便拿定了心思,只待到得明儿,她自有章程在。   于是她笑着现出揶揄之色,只恼得晴雯扑过来张牙舞爪。   外间小院儿里,李惟俭与琇莹开始对练,木刀哆哆撞击的声响连绵不绝。探春缓缓御使着短剑,身姿曼妙,好似仙子舞剑。   待过得半晌,探春小半套剑法习练过来,便提着短剑守在一旁瞧着二人放对。   许是觉着无趣,探春便自荷包里寻了个小球,自顾自的乱丢着耍顽。   “好,今儿就到此为止了。”李惟俭收了木刀,接过红玉递过来的帕子,擦去满头汗水。   扭头就瞧见探春丢出一珠,那珠子撞在墙上弹将回来,落地后又弹起老高。   原本笑吟吟的李惟俭顿时怔住,他两步上前截住珠子,捏在手中但觉弹性十足,随即问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第85章 小英雄   白里泛黄,质地柔韧有弹性,这分明就是橡胶啊!   探春被忽而肃容的李惟俭骇了一跳,脱口道:“胶乳球。”   “胶乳球?”   趁着李惟俭低头观量,探春说道:“洋货铺子里卖给小儿耍顽的物件儿,就是能来回弹……俭四哥不曾见过?”   李惟俭茫然摇了摇头,思忖着,这东西莫非是西夷带进大顺的?   探春又道:“瞧俭四爷稀罕的什么也似,不如这胶乳球就送给俭四哥了。”   李惟俭把玩两下,转身冲着探春恭敬拱手:“那就谢过三妹妹了,此物于我有大用。”   探春眉眼弯弯,说道:“当不得什么,俭四哥得用就好。”   眼看到了早点光景,探春与两个丫鬟自是离去。李惟俭回返正房里,擦洗一通自是不提,余下时间便是吃饭时都心不在焉。他心中思忖着,连探春都能有这胶乳球,说不得这东西早就卖得遍地都是了。   待过一会子须得去内府问询一番,看看此物到底是成品流入,还是别有缘由。   这日辰时用过早饭,李惟俭早早出了门。结果方才出得荣国府,便见一人快步迎上,停在其面前作揖招呼道:“俭四叔。”   李惟俭扫了一眼才记起这人是贾芸,便笑着说道:“家中都安顿好了?”   贾芸道:“侄儿家中就只一个老母,昨儿得知我在俭四叔手下得了差事,欢喜得什么的也似,这不,一早儿就打发侄儿来门前候着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说道:“那你便随我坐车吧,今儿先去内府一趟,过后我有差事叫你去办。”   二人上得马车,吴海平赶车,丁家兄弟骑马走在前头开道,一路直奔内府而去。   却说李惟俭心中急切,偏生路上遇到了事儿。   车行临近小石桥,前方忽而拥塞起来。李惟俭挑开帘栊张望一眼,便见小石桥左近人头攒动,围观百姓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内中呼喝声不断,也不知是打把势卖艺的,还是真有人打起来了。   丁家兄弟分出一人去查看了,回来禀报道:“公子,是两拨纨绔起了龃龉,如今正打作一团呢。”   李惟俭暗自蹙眉,琢磨着如何绕行,就听那丁如松说道:“公子且放心,打不了多久,那顺天府衙役一来,保准就散了。”   话音方才落下,就听有人嚷道‘顺天府官差来啦’,哗啦啦围观人群四散而去,显露出内中情形。   却是五个纨绔正围着二人暴揍,这几人也是胆子大,听得顺天府来了官差,不见躲闪,反倒打得更起劲儿了。   正当此时,忽而自小石桥那头儿骑马奔行而来一名紫衣公子,到得场中飞身而下,手中马鞭四下挥舞,噼啪作响,只抽得那围殴的几人嗷嗷怪叫。   先前全无还手之力的二人当即反击,转眼那五个人竟被三人追着打。   那五人终究吃不住鞭子,一人领头,余下四人跟着就跑,待跑到李惟俭马车近前,有人便驻足回首叫骂道:“野牛肏的……冯紫英,你且等着,待伱落了单,咱们弟兄定要给你个好儿!”   那紫衣公子马鞭一甩,英气十足道:“不怕挨鞭子尽管来!”   五个纨绔骂骂咧咧、哼哼唧唧而去,李惟俭掀开帘栊深深瞥了那紫衣公子一眼,心道原来这人就是冯紫英。   当下没了热闹,马车复又前行,过得小石桥沿长安街一路东行。转眼到得内府,李惟俭留下几人在外听命,自己亮了腰牌入内,寻了那忠勇王手下得用的郎中,亮出自探春处得来的胶乳球来。   “梁郎中可识得此物?”   梁郎中瞥了一眼,乐道:“胶乳球?这物件儿我家中也有,不过三岁小儿不宜耍顽,本官可是听闻有三岁小儿吞服此物,生生噎死了。”   李惟俭哪里管三岁小儿吞不吞胶乳球啊?连忙追问道:“敢问梁郎中,此物是从何方流入我大顺?”   梁郎中奇道:“复生怎地对此物这般上心?这东西既然是寄卖在洋货铺子里,自然是西夷贩来的。”   李惟俭蹙眉不已,就这年头的运输时效,指望着西夷运送橡胶,只怕没什么用。就算买来树苗,想要得用也得个几十年,也不知他这辈子能不能瞧见。   此时就听那梁郎中又道:“非但洋货铺子,就是内府也有卖。哦,本官想起来了,当日太宗南征北战,引壕镜小佛郎机夷整饬火铳兵、火炮兵,见有佛郎机夷把玩此物,于是便抛费重金引进了树苗,好似就种在了琼州。”   “啊?”李惟俭大惊,连连追问:“此言当真?那树种了多少?”   急切之下,李惟俭扯了那梁郎中的手。他气力十足,直捏得梁郎中倒吸凉气。   “诶唷唷,复生快撒手,再不撒手骨头可就断了。”   李惟俭忙不迭的道恼,梁郎中哭笑不得道:“这树起初运回来百多棵,只活下来五十棵。咱们内府得了太宗旨意,在琼州烧光了一座山头,专门种植此树。这些年来繁衍生息,约莫着有一片林子吧,倒是没细细点算过到底有多少棵。   怎么?复生觉着此物得用?”   何止是得用,有了橡胶,便是加工不精细,也能造出得用的密封件儿来。只要冶金跟得上,莫说是蒸汽机,便是柴油发动机李惟俭都能慢慢手搓出来!   “有用,有大用!”激动之下,李惟俭便要吐口。转念一想,便是跟梁郎中说了只怕也无用,莫不如回头去寻了忠勇王痛陈利害。   于是转而问道:“郎中,王爷今儿何时来衙门?”   “唔,这却说不好了。王爷一早进了宫,说不准何时出来。”   李惟俭吁一口气,心道自己到底还是急切了。那琼州远在天南,便是这会子急切了又有何用?因是他心绪逐渐平静,冲着梁郎中拱手道:“如此,那学生明日再来寻忠勇王。”   梁郎中应下,情知此人在忠勇王心中地位不一般,便亲自将其送出内府,心中咄咄称奇,这李复生前一会子还急切万分,转头又不急了……都知道此人有城府,能让此人急切成这般模样,莫非这胶乳真有大用不成?   ………………………………   却说李惟俭出得内府,朝着自家马车行去,却见吴海平并丁家兄弟二人正与一个粗壮少年说着话儿。   那少年生得圆头圆脑,肩上扛着六尺长的白蜡杆子,指节粗大,瞧着就是个练家子。   李惟俭心中纳罕,行将过去,吴海平瞥见,连忙招呼道:“公子。”   李惟俭瞥了一眼那少年,笑道:“认识?”   吴海平道:“本家,都是安徽出来的,他们家去了山东,我们家去了金陵。”顿了顿,吴海平又道:“这位小兄弟不一般,年岁不比公子大,千里迢迢跑来京师竟要充那王府侍卫。”   那少年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道:“俺师父死了,临死前给了荐书,可惜钱天官告老还乡了。俺就只能一家一家投书,只要让俺亮了本事,保准能吃上皇粮。”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古今文武多是如此。李惟俭在茅山两年光景,跟着师父旁的本事没学会,这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却没少听。   与那话本子、小说里全然不同,刻下走江湖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坑蒙拐骗、杀人越货,这都算江湖人物。那本领高强的,大多投入了朝廷门下。   就好比尚武的忠勇王,几年前年轻气盛,曾与京师著名拳师约架,二人在王府里头打了一场。那拳师失手将忠勇王揍了个鼻青脸肿,当时就怕得要死,结果忠勇王很高兴,转头给了赏赐不说,还奏明圣人,聘请此人做了京营教习。   武人以此一步登天,由是这京师汇聚了天下豪强人物。莫小看大栅栏街头打把势卖艺的,没准就是出了名的高手,说不得过些时日就会一步登天。   李惟俭朝着那少年抱拳笑道:“见过小英雄。”   少年连忙还礼:“不敢,见过公子。”   李惟俭道:“小英雄学的什么拳法?”   那少年道:“俺跟师傅学的是太祖三十二式。”   “能打?”   少年撇撇嘴:“不是俺口出狂言,”探手一指:“公子这仨护卫并肩子上都算俺欺负人。”   李惟俭仰头大笑,吴海平与丁家兄弟可就不乐意了。丁如松道:“小小年纪,忒过狂傲。”   吴海平也道:“到底是年轻气盛,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啊,过几年你不敢这般说了。”   那少年却不服气道:“那俺实话实说还不让了?不是俺胡诌,自山东到京师,这一道上俺就没遇到过对手。”   李惟俭指了指吴海平道:“如此,你只消打得过他,我就收你做护卫,月俸随你定,可好?”   那少年却道:“俺要去王府奔前程。”   李惟俭乐了,道:“那便如此,你只消打得过我这护卫,我将你举荐给忠勇王。”   “当真?”   见李惟俭颔首,少年丢了白蜡杆子,兴冲冲朝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道:“来来,俺也不欺负你,先让你三招。”   吴海平气笑了,撸胳膊挽袖子上前绕着那少年游走,两句场面话一说,二人斗在一处。那少年果然让了三招,此后才出拳与吴海平斗在一处。   只打了须臾,吴海平一个不查险些被点在咽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翻子拳?”   那少年憨笑道:“偷师学来的,再来?”   “来!”   二人又打了几招,这回吴海平径直被那少年一脚踹在迎面骨上,疼得捂着腿跳脚。   “嘶……戳脚?你这厮奸诈,不是说好了太祖三十二式吗?”   少年收了架势乐道:“那俺学得杂,还不让用了?还来不来?”   吴海平阴着脸连连摇头:“不来了,你下手太黑。”   李惟俭勉强算是半个内行,这二人动手兔起鹰落,往往三两招就分了胜负。那少年看着年岁小,气力竟不输吴海平!   吴海平擅大洪拳、戚家刀,便是放在金陵也是有数的好手,几次三番在这少年面前吃瘪,可见这少年果然有两下子。   正思忖着,那少年行过来抱拳道:“公子,你可得说话算话。”   “好,你留下地址,来日我定当保举给忠勇王。”   少年面露难色,说道:“俺盘缠用光了,还不知在哪儿落脚呢。”   李惟俭暗乐,这岂不是遂了他的意?因是便道:“那你不如先跟着我,月俸二两,管吃管住。”   少年呲牙乐道:“那敢情好。这位公子请放心,有俺在,等闲宵小定然伤不得公子。”   李惟俭颔首,又问:“是了,还不曾问过你姓名呢。”   那少年道:“俺叫吴钟(注一)。”   李惟俭当即打发丁如松领着吴钟先寻个客栈安置了,又想起车里还有个贾芸,便吩咐贾芸与丁如峰四下去找寻宅邸,待四人领命散去,李惟俭这才与吴海平乘车回返。   路上,吴海平不停地搓着小腿,骂骂咧咧道:“小小年纪出手狠辣,一点儿江湖规矩都不讲。”   李惟俭心知肚明,吴海平这是心中有了危机意识。先有丁家兄弟这等京师坐地户,跟着又来了个极能打的吴钟,他这李惟俭麾下头条走狗自然生怕被顶了位置。   因是李惟俭宽慰道:“能打还不好?往后动手自然由他去料理,海平你往后还要总揽大局才是。”   吴海平心中稍稍熨帖,想着跟前儿总不能少了得用的人手,那丁家兄弟本就与其不对付,吴钟瞧着又是个不好拉拢的,因是便道:“公子,这来日置办的宅院,总要安置一些人手。我那兄弟年岁虽小,却是个伶俐的。不如我书信一封,叫他来公子跟前儿听吩咐?”   李惟俭自是来者不拒,颔首道:“行啊,不过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你那兄弟能自己来?”   吴海平苦闷道:“他啊……这么跟公子说罢,我那兄弟跟猴儿的区别就差黏上毛儿了。这厮七岁被拐子拐了,走出去二百里,转头把拐子给卖了,自己溜溜达达一路胡吃海塞又寻了回来。”   李惟俭眨眨眼,道:“人才啊!快发书信,我倒要瞧瞧你那兄弟是什么成色。”   吴海平叹息一声,不由得有些后悔。他那兄弟,可真真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注一:吴钟,八极拳创始人。与严希尧一样是历史真实人物。 第86章 主仆交心   迎春院儿。   嬉笑声中,绣橘将莺儿送将出来。绣橘就道:“代我们姑娘谢过宝姑娘,待来日我们姑娘大好了,总要当面谢过的。”   莺儿就笑道:“不过是一道药膳,不值当的。宝姑娘与二姑娘本就是姊妹,亲里亲戚的,这般说倒显得外道了。你照看二姑娘吧,我走啦。”   “嗯。”绣橘应下,自去进院儿中忙碌。   过得须臾,想着要到午点了,便要出门去给二姑娘取午点。方才到得门前,就见莺儿翘脚掐着门前桃树上的桃枝。   暮春时节桃花绽放,二姑娘方才搬过来的时候,虽在病中,瞧见那桃花可喜,也让人折了些分与自家姊妹。宝钗虽笑着接了,却道她素日不喜这些花花草草的。怎料转头儿宝钗身边儿的大丫鬟莺儿就来门前自顾自的掐桃枝。   绣橘心中不喜,这桃树虽说不在院儿中,可就在门前,谁想掐桃枝,总要与院儿中的二姑娘言语一声才是,哪儿有这般不问自取的道理?   可想着人家方才送来了药膳,绣橘便闷在心中。想着此时若是撞见了,倒是不好说嘴,莫不如装作没瞧见,待过一会子再出门。于是瘪瘪嘴,绣橘返身又回了正房。   正巧撞见司棋,司棋就道:“怎么还没去?姑娘这两日胃口好了,可不敢耽误了吃食。”   绣橘压低声音说道:“你说怪不怪?早前儿送宝姑娘桃枝,她说不要,如今宝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却自顾自来掐桃枝。”   司棋恨屋及乌,因是早前薛家与李惟俭那一起子龃龉,心中便极为不待见薛家,连带宝钗与莺儿都不待见。因是冷哼一声说道:“到底是商贾之家出身,没规矩、没教养,若不是瞧着还算亲近咱们姑娘,我才懒得理会。”顿了顿,道:“我去瞧瞧,若还不走,我可就要去赶人了。”   绣橘道:“总不好因为这等小事儿闹得生分了。”   司棋蹙眉道:“咱们姑娘性子你还不知?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咱们若不去争,来日姑娘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呢!伱守着姑娘,我去去就回。”   接了绣橘手中的食盒,司棋快步出了小院儿。可巧,这会子莺儿掐了桃枝早就走了,司棋便默默运气,一路朝着厨房寻去。   那厨房就在东大院内中,行不多远便到了地方。   与管事儿的婆子招呼一声,司棋便将食盒递将过去。今儿午点不过几样,一道萸香肉,一迭四枚艾窝窝,一道黄芽三丝,一道奶皮子,配着一碗茶汤。   管事儿的柳嫂子情知司棋脾气不好,只照着规矩将饭食放进食盒里,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   换做素日里,司棋当下提了食盒便走了。可如今却是不同……   司棋忽而想起李惟俭所说,身契不好与二奶奶开口讨要,她总要跟着二姑娘一道过去才是正理。因是便忍住了性子,摸索着自腰间汗巾子里翻出一枚银稞子来,凑到柳嫂子身旁,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柳嫂子?”   “嗯?”柳嫂子纳罕看将过去,却见司棋僵硬地递过来一枚银稞子。   柳嫂子极为诧异,道:“这是?”   司棋强笑道:“柳嫂子,我们姑娘搬过来单过,往后少不得麻烦你,这银钱且拿去耍顽,日后少不得柳嫂子的好儿。”   “诶?诶诶,你瞧瞧这话儿说的。”柳嫂子一把接过,笑得合不拢嘴。心中暗忖,谁说司棋是个爆炭性儿来着?这不瞧着挺好说话吗?   再一掂量,这银稞子少说二两,诶唷唷,这大方劲儿可比得上红玉了。   柳嫂子当下便笑道:“你且放心,这厨房里我还算是能说得上话,日后便是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二姑娘那一份儿。”   司棋颔首道:“那就劳烦柳嫂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的。”   司棋提了食盒而去,只余下柳嫂子暗暗称奇。也不知这司棋为何转了性儿,不过管他呢?旁的都是假的,只有这银钱实实在在是真的。   司棋提着食盒回返,一进小院儿便听得吵嚷声不断。   绣橘嚷道:“这药膳是给姑娘的,凭什么你吃了去?”   却听王嬷嬷道:“二姑娘是我奶大的,我吃她一口药膳怎地了?你这小蹄子,惯瞧不出个眉眼高低来,信不信来日我寻了大太太,转头打发你配了小子去?”   司棋方才逢低做小的,本就压着火气,这会子听得王嬷嬷又来倚老卖老,心头顿时无名火起,哪里还忍得住?   她迈开大步进得内中,放下食盒瞥了一眼争抢着一碗药膳的绣橘与王嬷嬷,冷笑一声骂道:“绣橘撒手,且当喂了忘八!”   王嬷嬷一怔,却被绣橘趁机将那药膳夺过了,随即恼将起来,指着司棋鼻子骂道:“小骚蹄子说谁是忘八?”   司棋不甘示弱,叉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乜斜道:“就骂你了,你待怎地?”   “你——”   “旁的奶嬷嬷,凡事都先想着自家姑娘,你这老货倒好,惯会占姑娘便宜。不过是小时候吃了你几口奶,你那奶是金子做的不成,要来占姑娘一辈子便宜?”   “你——”   “你若不服,咱们且去寻二奶奶说理去,看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王嬷嬷气得面上发青,心下却颇为惴惴。这吃些、用些,占占主子便宜,本就上不得台面儿。   便有如宝二爷身边儿的李嬷嬷,因着吃了那枫露茶,宝二爷很是闹了一场。老太太得知后虽打发了茜雪出府,算是告诫宝二爷,可李嬷嬷就此也失了宠,这些时日极少再到宝二爷房里。   这二姑娘比不得宝二爷,真要闹将起来,顶多引来二奶奶管束。那二奶奶向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到时自己又哪里会得了便宜?   因是王嬷嬷顿时生出退怯之意,可虎死不倒威,兀自骂道:“好啊,好啊,反了天啦!二姑娘还不曾说什么,一个二等丫鬟却当起主子来了!你且等着,我这就去佛堂求了大太太,今儿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边说边退,转眼王嬷嬷狼狈奔走。   司棋瞧着王嬷嬷只是一声冷哼,绣橘却忧心忡忡过来道:“这般得罪死了王嬷嬷,若她真去告状可如何是好?”   司棋心中自有盘算。俭四爷说了,不好开口再讨要身契,唯有随着二姑娘一道嫁过去。可司棋思量过后,却寻着了另外一条路:恶了阖府主子,如那茜雪一般被赶出去。到时候,俭四爷总不能让她没着落吧?   不过须得两手准备,便听了俭四爷吩咐,一切都向着二姑娘,来日就算闹起来也算是有理有据。这样一来,以俭四爷的性子,来日必定加倍补偿她。   心中定下这般心思,司棋开口就道:“要告便告,我倒要看看走的是谁。”顿了顿,司棋又冲着房中几个丫鬟道:“你们几个也是一般,来日若再偷奸耍滑,被我拿住了,仔细你们的皮!”   她那身形便是威慑力,房中几个丫鬟,便是那绣橘都噤若寒蝉,一时间没人敢言语。   司棋居高临下左右乜斜一眼,旋即扭动腰身进得里间。二姑娘迎春正半卧在床榻上,绣橘过来招呼迎春用午点,司棋却道:“不急,你且去外间等着,我有些话儿要对姑娘说。”   慑于雌威,绣橘忙转身退了出去。司棋拉过凳子坐在床前,不曾开口,那二姑娘迎春见她面色不善,便惴惴道:“你,你要说什么?”   司棋叹息一声,面容和善起来,说道:“姑娘,前番是我的不是。可我又哪里拗得过大太太?姑娘设身处地想想,我若不听吩咐,会是什么下场。”   迎春面上悲切,虽不曾言语,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司棋就道:“我知道姑娘心里头埋怨我,可姑娘放心,来日我定然处处为姑娘着想,便是被撵出府,也要维护着姑娘。”   迎春面上依旧悲切,闻言狐疑地看将过来。   司棋压低声音道:“俭四爷……许了我好处的。”   怕迎春不信,司棋便起身打开一旁的箱笼,自内中取出锦盒来。打开,露出仅剩的一只石蛙,掀开绸布,却露出下方码放齐整的银稞子来。   “姑娘且看,这是俭四爷送来的呢。”   迎春心中杂乱,说道:“我又不用银子,他,他送来这些做什么?”   司棋收好锦盒,回身说道:“姑娘何必明知故问?这府里头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姑娘从小到大,份例多有克扣,若不使银钱,只怕来日克扣的更厉害。”   迎春心中暖流涌动,不说那两首诗词,单是这般送来银钱,就可见俭兄弟的心意了。   司棋重新落座,说道:“我得了俭四爷允诺,不管姑娘如何做想,我总是要为姑娘考虑的。来日姑娘若有了难处、委屈,尽管与我说,便是我处置不了,后头还有俭四爷呢。”   司棋目光中一片真挚,二姑娘思量了下,终于颔首应下。   司棋由是松了口气,又低声与迎春言语了一阵儿,这才吩咐绣橘等摆饭。她没说虚的,的确从此处处为迎春考量,可为的是谁却不好说了。   …………………………………………   东北上小院儿。   昨儿下了一场雨,打落了不少海棠叶子,红玉、琇莹便在院儿中打理着海棠盆栽,香菱则躲在书房里研读着诗文。   至于晴雯,今儿却是告了假。却是一早儿赖大家的来告知,说是多官昨儿就进了荣国府,今儿便张罗着给多官开亲。   好歹是表兄妹,表兄多官父母不在身旁,这开亲总要晴雯过去瞧上一眼。于是想着左右俭四爷出去了,一时半刻不得回转,晴雯便与红玉等告了假。   这一走就是三个时辰,晌午后晴雯这才蹙着眉头回转。进得小院儿里,与红玉、琇莹招呼一声,她便自顾自的回了厢房。   赖大娘的确上心,如今安排了表兄入荣国府当厨子,可就是配的丫鬟实在一言难尽。   那女子只比多官稍小,早前儿是赖嬷嬷孙子赖尚荣身边儿的粗使丫鬟,始终不得抬举。晴雯却是知道的,这丫鬟惯会卖弄风情,听闻与赖尚荣不清不楚的,也不知怎么就被赖大娘打发了来配表兄。   当时晴雯便暗地里提点了多官,说那女子只怕不是良配,可表兄贪图那丫鬟颜色,当着赖大娘的面儿只是千肯万肯的,这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待出了赖家,多官又支支吾吾半晌,从晴雯这儿借了二两银钱,只说新来荣国府,银钱不凑手,怕被旁的仆役嗤笑。晴雯想着的确如此,便送了二两银钱。   趴在炕头,晴雯心头怪异。早前表兄多官没来时,她一直念着、盼着,想着多了个亲戚在身边儿总是好的。如今表兄来了,却并未与她如何亲近。   正思忖着,就听外间琇莹招呼:“晴雯,有人找,说是你表兄。”   晴雯心中纳罕,起身寻出来,抬眼便见多官醉眼朦胧地杵在门前。瞥见晴雯,立马连连招手。   晴雯快步过去,蹙眉道:“怎么又来寻我?”   那多官不轻不重的扇了自己一巴掌,道:“都怪我,那银钱踹在袖笼里,不知怎地掉了。表妹,你那儿……可还有银钱?等放了月例我再还你。”   晴雯心头着恼,不轻不重的数落了几句,到底耐不过亲戚情分,回身又取了一两银子回来,嘱咐道:“这回可得仔细了,莫要再丢了。”   那多官掂量了下,面上却极为不满:“怎么才一两?”   晴雯这下恼了:“你还要多少?”   多官嘿然笑道:“府里头谁不知晓?俭四爷可是发了大财了。指缝里漏个一星半点儿的,就够咱们嚼裹了。表妹你这般颜色,那俭四爷……嘿嘿……”   晴雯勃然大怒,回身寻了扫帚就赶:“滚!再来浑说休怪我不客气!”   多官喝多了酒,躲闪不及,被那扫帚扫了脸面,顿时‘诶唷唷’叫着扭头踉跄跑了几步,随即气恼定住身形,回身骂道:“好啊,你攀上高枝儿就不认穷亲戚了!来日莫要来求我!”   言罢一甩衣袖便走,直把晴雯气了个半死。她心中哀叹,这般亲戚,有了还莫不如没有呢。(注一)   注:圆晴雯与多官为何生分。 第87章 别院   这日李惟俭回得自家小院儿,迎面儿就瞧见气闷的晴雯。   他笑着问了几句,晴雯却不好意思说,反倒是琇莹帮嘴说了出来。   李惟俭听过,感叹道:“亲戚啊……今儿老爷我教你们个道理,这世上朋友有的选,亲戚没得选。往后合得来就多走动,合不来就少走动,与其想着亲戚情分,莫不如多交一些知己朋友呢。”   许是真被伤了心,晴雯只是闷声应下,没多说旁的。   待到吃过晚饭,李惟俭拉着几个丫鬟说了会子顽笑话儿,那晴雯终于放下心事,重又变得生动娇俏起来。   红玉却是个有心的,取晚点时扫听了一番,回来便道:“晴雯,你那表兄只怕……不大好。”   却是多官本就嗜酒,甫一荣国府又被仆役撺掇着耍钱,不过一日光景便输了二两多银子。   他每月月例不过一吊钱,哪里还得起?那黑了心的仆役便出了主意,让多官来寻晴雯讨要。   多官前脚将欠账还了,想着没了酒钱,这才又来寻晴雯讨要。   晴雯听罢气得抹起了眼泪,直把多官骂了个狗血淋头。李惟俭与红玉等一番劝慰,好半晌晴雯才转好。   她与多官本就往来不多,因着自幼被卖入赖家,心中缺失了亲情,这才求告了赖大娘照看多官。如今多官如此不堪,晴雯干脆断了这念想。   自那日一起观量图册子之后,红玉与晴雯之间稍稍缓和,今儿轮到红玉值夜,可想着晴雯心绪不佳,便偷偷与之商量着挪换一日,让晴雯今日继续留在房中。   晴雯心中熨帖,心中想着红玉也没那么不堪,好歹比那多官强多了。因是连连推拒,只是嘱咐了红玉几句,劝其莫要伤了四爷的身子骨……红玉笑着应下,心里头却直翻白眼儿。   于是这日到底还是红玉留下值夜,待洗漱过后,李惟俭与红玉钻进被窝里,李惟俭心中便想着,也不知红玉学了什么样式来。   他心中痒痒,更多的则是好奇,可稀奇的是红玉虽与其腻歪了一阵,却不见旁的动作,只一会子便睡了过去,反倒将李惟俭弄了个不上不下。   李惟俭思量半晌,暗暗苦笑,杂七杂八的回想了好半晌的元素周期表,这才沉沉睡下。   转过天来,已是四月。许是去岁旱得狠了,今春雨水颇多,一早又飘起了雨丝。李惟俭撑了雨伞出门,会同吴海平等出得荣国府上了马车。   丁如峰先行禀报,说是已给吴钟寻了个客栈,就在荣国府后街左近,每日丁如峰来时接上吴钟正好。   跟着贾芸禀报,说昨儿寻了几处宅院,大抵都不符合李惟俭的要求,贾芸便又去奉恩将军府与那老家人言说一通,到底说通了老家人,答应今日让其与主家见上一面儿。   这等事宜李惟俭浑不在意,只打发了丁如松与贾芸一起去料理,又嘱咐其打听打听香山周遭可有出售的别院,随即带着吴海平、丁如松、吴钟朝着内府而去。   到内府时恰好忠勇王坐衙。李惟俭递了腰牌请见,等得半晌才被书办引入二堂内。   李惟俭扫量一眼,却见今儿忠勇王意气风发,想来是那股子发售得力,得了圣人夸赞。   见得李惟俭,忠勇王笑吟吟招呼道:“复生来了?昨儿听说你来问那胶乳的事儿,梁郎中连夜翻阅了案卷,”随手一指桌案上的案卷:“都在此处了。本王问一嘴,这东西果然有用?”   李惟俭信誓旦旦道:“有用,而且有大用!”   忠勇王颔首道:“无怪当日太宗抛费重金引入树苗……奈何太宗去的太早,那树苗方才种下,也不曾留下用法便驾崩了。”顿了顿,忠勇王道:“本王翻阅了案卷,此物内府多番尝试,却不得其用。如今只好割了胶乳制成小儿玩物。”   李惟俭拱手道:“王爷,此物须得泡制一番方才能大用。学生恳请王爷自琼州运来一匹胶乳原液,便是学生自掏腰包也行。”   忠勇王笑着摆手:“复生这话就过了,伱为朝廷出力,哪儿有自掏腰包的道理。”转头吩咐梁郎中:“给琼州去一封公函,调集一批胶乳原液来,直接从内府走账。”   前儿入账八百多万两银钱,忠勇王当天下晌就入了宫。兄弟二人心绪大好!政和帝狠狠勉励了一番,自内府抽调了五百万两银钱做内帑,到底留下了三百多万留作水务抛费。   再算上昨儿卖出去三百多万,内府如今留存六百万两银钱有奇,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这些许胶乳抛费,忠勇王自然不在意。   李惟俭拱手谢过,忠勇王旋即说道:“复生啊,那利好消息是不是该放出来了?昨儿就发卖了三百多万,今儿怕是更少。”   李惟俭失笑道:“王爷,内府的股子总得留一些,不能尽数发卖了啊。”   忠勇王一怔,旋即看向梁郎中:“还能卖多少股子?”   梁郎中躬身道:“不多了,大抵还能卖个半成。”顿了顿,又道:“且今日少有人摘水牌,那股子如今跌到了一股一两一,下头书办说,只怕下晌还要跌。”   忠勇王茫然看向李惟俭:“复生,这跌成这般只怕不好吧?”   李惟俭道:“如何不好?待跌破一两,王爷再买回来就是了。”   “那要是再跌呢?”   “那不正好放出利好消息?”   忠勇王眨眨眼,一拍桌案:“着啊!如此内府岂不又能大赚一笔?哈哈哈,好!复生莫要客套,快落座陪本王说会子话儿。”   李惟俭笑着应了,陪着忠勇王说了一会子有的、没的。心中却暗自思忖,琼州实在太过遥远,这一来一回,也不知几个月方才能送到了。有了橡胶,只要冶金跟得上,他便有信心造出比人力廉价的蒸汽机来。   亏得太宗李过有先见之明啊,不然要推动工业化还不知要绕多少弯路呢。   这日李惟俭在内府盘桓到午时,陪着忠勇王用了午点,这才告退而去。他又去严府待了半晌,听了严希尧一番指点,过了申时这才回返荣国府。   甫一回得自家小院儿,李惟俭便听红玉说了个消息:大老爷贾赦被革职了!   李惟俭心中纳罕,偏生红玉只听了一嘴,到底什么缘由一概不知。这事儿不好当面问询,他细细思量了半晌,想起老师严希尧今日所说,这心中才大抵有了数。   原是近来陈宏谋清理积欠犯了众怒,朝野上下哀鸿遍野,竟有员外郎受不得催逼,径直服毒自尽了!   今儿早朝,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首辅陈宏谋,那陈宏谋却唾面自干,根本不理会。由是有言官出列,说积欠不能只拿六部开刀,那五军部也没少积欠。   本道是祸水东引,不想陈宏谋也真是头铁,竟领下了这等得罪人的差遣,当日便打发心腹翻阅五军部案卷,连积欠并京察一道来。大老爷贾赦领着从五品的经历司经历,被查出积欠五千两有奇,且为官昏聩,多有任人唯亲之举,因是径直被那陈宏谋告到了圣人面前。   遭了弹劾,大老爷贾赦只得乖乖回家。至于何时官复原职,那可就不好说了。   李惟俭心中暗忖,这位大老爷与贾政一般都是从五品的官职,俸禄明面上不过银钱六十两,禄米60斛,另有冰敬炭敬,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千多两。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算上帮着下级武官谋取官职,每岁总要收入个五千两。   他这一退下来,荣国府少了一千多两收入,大老爷自己足足少了四千两!刻下贾赦有那股子在还能支撑一阵子,待过上一二年就不好说了。   李惟俭却不知,非止大老爷贾赦,连贾政也一并吃了挂落。贾政积欠不多,不过两千余两。他为人迂腐,不善钻营,是以这清理积欠头一个就清到了他头上。   本想如其余同僚一般硬捱着,可听闻兄长贾赦被弹劾回了家,贾政顿时就慌了。与王夫人商议了一阵,二人寻到了贾母面前,痛说厉害,贾母无奈之下,只得从公中拨付了两千两与贾政填补亏空。   本道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料,大老爷贾赦听闻此事顿时就闹将起来。跑到贾母跟前儿浑说一通,直把贾母气得破口大骂,又要请贾代善的牌位来,这才将贾赦吓走。   因是大老爷贾赦心中愈发怨恨,这日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又亲手撕了两个素日里极宝贝的扇面儿,随即趁着酒性,拉了姬妾与丫鬟很是胡天胡地了一番。   大老爷贾赦在东跨院儿如何胡天胡地,李惟俭自然不知,可先前的事儿却让红玉打听了个周详。   此时天色已晚,李惟俭端坐书房里听红玉说完,笑着问道:“听谁说的?”   红玉就道:“我方才就在院儿里,两个婆子一走一过,说嘴的话儿就被我听了来。”   “不错,记你一功。”李惟俭满心欢喜。心中暗忖,早前贾赦有个闲散差事,每日家倒有大半日在外头厮混,他却不好算计了。此番闲赋了,倒是能琢磨着算计一番,说不得就能赚个迎春回来呢。   到得一更过半,李惟俭舒展身形自去洗漱,红玉面上不显,心中却悄悄怦然。   晴雯先前的话虽不好听,可的确须得顾惜着四爷的身子骨儿。因是她昨儿只是痴缠了一番,并未做旁的。   她心中想着,今儿想来是行了吧?   她打了热水,伺候着李惟俭洗了脚,又端着水盆去倒水。自顾自的洗漱一番,心中七想八想的,却比素日里多花费了一些光景。待回过神来,生怕李惟俭就此睡了,赶忙进了暖阁里。   烛台上的烛光闪烁,将暖阁里染得一片昏黄。抬眼打量,李惟俭正靠坐床头,手中捧着一本中庸。   红玉稍稍放心,褪去外裳,轻轻钻进了被窝。   “四爷,夜了,这烛火暗,仔细伤了眼睛。”   李惟俭丢下书卷道:“行,那就不看了。”   窸窸窣窣,红玉吹熄了烛火,钻进李惟俭的怀里。心中猫抓一般的痒痒,偏在此时听得外间猫儿叫春。她便大着胆子将手儿一路下探。   李惟俭忽而说道:“昨儿怎么不见你动作?”   红玉心中羞怯,低声道:“说好了的,要顾惜四爷身子骨,不能太频繁了。”   “呵,就你多心。”   听得李惟俭全然没拒绝的意思,红玉便大着胆子撩拨起来。李惟俭的手也越来越不规矩,只略略撩拨便让红玉呼吸粗重起来。   眼看便要迷失其中,红玉忽而咬了下舌头,挣脱李惟俭,而后身形一点点朝下缩去。   李惟俭先是诧异,继而倒吸了口凉气。心中暗忖,那赖大家的送的册子里,竟连这般招式都有吗?再往后可不敢小觑了古人啊!   一声声猫儿叫,惹得檐下一双燕儿惊醒。雌燕正忙着抱窝,雄燕便飞将出去觅食。过得半晌,雄燕叼了个老长的虫儿回来,那雌燕叽叽喳喳欢叫着张开嘴,任凭那粗壮的虫儿塞进嘴里。   虫儿实在粗壮,雌燕吞吞吐吐的,好半晌才将虫儿吞下,闭口之际却咬破了虫儿,顿时白腻腻的浆水喷涌而出,撒得窝里到处都是……   暖阁里。   红玉一身中衣跑去喝了一盏茶水,这才快步回了被窝。李惟俭张开臂膀将其紧紧搂住,红玉腻声说了一嘴‘四爷~’。   李惟俭低声道:“难为你了。”   红玉连忙摇头,说道:“我心都是四爷的,这又算得什么?”   感知到姑娘家浓浓的情意,李惟俭翻身将嘴印将过来。红玉却连忙扭头,说道:“四爷,脏呢。”   李惟俭搬过红玉的脸,轻轻啄了一口,说道:“其实不用如此的。”   红玉闷声应了,却想着方才李惟俭紧紧箍住自己的脑袋,心下暗自下定心思,下回也要这般,四爷……很是喜欢呢。   夜凉如水,一夜无话。   待到转天早晨,李惟俭方才出府,那贾芸便迎上来道:“俭四叔,这宅邸的事儿与那主家商议了一番,我瞧着主家好似有些动摇,说不得再加把劲就能办成。还有那香山的别院,说来也巧,昨儿扫听了一番,正有人往外发卖呢。”   “哦?谁啊?”   贾芸道:“神武将军冯唐。” 第88章 利好   冯唐啊……   李惟俭心中暗忖,先前方才见了冯紫英,不想这就要跟他老子扯上干系了。   这神武将军可不是爵位,而是实实在在的封号。当年忠勇王征伐准噶尔,这位大将军冯唐便是先锋官。顺军与准噶尔军在草原、瀚海鏖战时久,互有胜负,最后因着粮草跟不上,这才不得不后撤。   当是之时大将军冯唐负责断后,历七战,身中三箭,所部折损过半,这才护得大军全身而退。因是冯唐战后得封神武将军。   只是冯家与贾家牵扯颇深,冯唐此人会打仗,却没什么政治头脑,此后照旧与贾家往来不断,圣人心中顾忌,便将此人安置五军部,闲赋了起来。   李惟俭思量一番,问道:“神武将军怎会卖别院?出面儿的是谁?”   贾芸就道:“这却不知了,出面儿的是管家,侄儿也没扫听出来旁的。”   “那便这般,你今儿得空去香山瞧瞧那别院如何,回来跟我说说。对了,我这儿有个一进宅子须得过户,今儿若是得空顺道儿一并办了吧。”   贾芸领命,随即与丁如峰策马而去。   吴钟会骑马却没马,只得与丁如松挤在一匹马上,吴海平驾车,一行人朝着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而去。   小半个月没去,李惟俭总要过去瞧瞧,也不知那些钦天监的大老爷忙完了没有。   到了地方寻了小吏一问才知,敢情这火器试射如今彻底停了下来。那钦天监本就是清水衙门,有本事的还能靠着看黄历、看风水赚一些,没本事的就只能靠着那点儿俸禄过活。   加之冰敬、炭敬少的可怜,于是乎这些钦天监的大老爷只能举债度日。此番清理积欠,钦天监就成了重灾区。如今钦天监上下为积欠忙得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心思来帮着工部测试火炮?   李惟俭哭笑不得,又问那小吏,工部可曾给了限期。   小吏苦着脸道:“给了的,大司空定下五月底前,总要将射程表呈上。李公子,这钦天监是指望不上了,小的瞧着您写写画画的……可是有所得?”   出头儿的椽子先烂,水务、新式火铳两桩事,李惟俭已然足够露脸了,他不过这般年纪,若再立大功,说不得就会引来旁人嫉恨。是以能拖一日是一日,他便说道:“略有所得,须得回去再思忖一番。”   那小吏本就没指望着李惟俭能有什么名堂,只是叹息连连,不再多说。   这日过后,一连两日风平浪静。贾芸走了一遭香山,回来后带了那别院图册。那园子广阔,名为愚园,毗邻静翠湖,占地十余亩,内中纵四横三,有溪流穿行,建有亭台楼阁,作价六万两。   李惟俭细细看了那图册,心中颇为满意。此时就听贾芸道:“四叔,今儿侄儿扫听了一嘴,那管家漏了口风。说是大将军瞧着那水务公司的股子眼热,银钱又一时不凑手,想着那别院每岁不过去住个一、二十日,打理抛费又颇高,这才发卖了出来。”   冯唐要买水务公司股子?李惟俭心中暗笑,此时一股大抵一两一钱五,正是高位,只怕这位大将军高位接手,转头儿就得赔上不少啊。   李惟俭就笑道:“成,办的不错,得空儿我去瞧瞧,若是可心便定下来。”   贾芸应下,转而又道:“侄儿将那一进宅子过了户,这是房契。”他将契书递过来,转而又道:“今儿听顺天府的小吏说嘴,说是樊城伯的宅子要往外发卖。这宅子两路三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花园。”   李惟俭收了房契,抬头看向贾芸。就听后者又道:“不过宅子一边儿就是张家坑,如今那坑不出黄土,四叔不若一并买下来,改造成园子。算算抛费个万两左右也就差不离了。”   “张家坑?”   李惟俭细细盘问,这才得知张家坑是怎么来的。前明时京师就开始烧煤,这整块的煤烧了,余下的煤沫子也不能浪费。也不知是谁人创造的,将黄土混着煤沫子摇成煤球,烧起来比大块煤还要节省许多。   因是这黄土就成了一门营生,京师之中四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坑,那便是挖黄土挖出来的。   樊城伯的宅子在半截胡同,距离荣国府不过两条街,不算远了。其上便是张家坑,占地极为广阔,贾芸说掘地三丈有余,黄土挖掘一空,下头都露了石床子了。这张家坑大抵是个三角形,最长一条边挨着金水河。   若是造园子,能从金水河取水。   李惟俭不由得心动不已,他要园子本就不是为了陶冶情操,瞧那张家坑这般广阔,顿时就动了心思。   与贾芸约定来日一并去瞧瞧,这才打发其归家。   这日琇莹一早起来便绷着脸,好似丢了两吊钱一般。李惟俭问了两嘴,琇莹只是闷声不言语。待到得晚间,瞧见值夜的是晴雯,李惟俭这才问道:“今儿不是轮到琇莹了吗?”   晴雯禁不住笑道:“她这两天正赶上小日子,商量着跟我换了下。”   李惟俭不禁哑然失笑。琇莹自金陵便随在李惟俭身旁,她又是个憨的,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非止李惟俭,便是香菱都瞧出来琇莹的心意了。   那日几个丫鬟聚在一处瞧那图册子,旁人或只是面上羞怯,这丫头羞怯之余却是跃跃欲试。偏生不凑巧,临到她值夜的日子,又赶上来了天葵,待下回轮换,又要十几日光景了——因是琇莹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李惟俭与晴雯说笑了一阵,待夜色深沉这才睡去。转过天来已是四月四,这日是惜春的生儿。   旁人的贺礼还要盘算一番,惜春的贺礼却是好糊弄。这一天一早李惟俭先去了一趟内府造办处,抛费几十两银钱买了一串佛珠。   所谓佛珠,便是以锌、铅铸成佛陀模样,再丢在贝类里养殖,有概率长出内中蕴含此物的珍珠来。这一串佛珠大小、质地均匀,内里都是一般的弥勒佛。想来惜春会很是欢喜吧?   离了造办处,李惟俭与贾芸一道去了樊城伯府邸瞧了瞧,那宅邸没什么好说了,两路三进,后头的张家坑却不好说了。   李惟俭细细观量,此地掘地三丈有余,回填怕是个大工程,算算单单回填就要不少银钱,实在不划算。于是他便嘱咐贾芸继续与那奉恩将军府商议。   待下晌回得荣国府,果然贾母打发了丫鬟来邀李惟俭,去给小姑娘惜春庆生儿。   女先儿说书、戏班子唱戏,这些自是不提,倒是李惟俭奉上的贺礼惹得惜春好一阵惊奇。她面冷心冷,可到底禁不住心中好奇,打发了丫鬟入画来过问李惟俭送佛珠是何意。   李惟俭只道:“不过是图个吉祥圆满,倒是没想旁的。那十八子可是不合四姑娘心意?”   入画就笑道:“姑娘欢喜的很,正是合了心意才让我来问俭四爷呢。”   李惟俭笑着颔首,目送入画扭身去答复惜春。今日依旧是贾琏作陪,不同于过往,这位琏二哥竟耐得住性子陪着李惟俭坐了许久,直到老太太困乏,回了前院儿,也不曾离去。   李惟俭心下纳罕,不知这贾琏有什么说道。   “来,俭兄弟,咱们再饮一杯。”   李惟俭与之捧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琏二哥可是有事儿?咱们自家亲戚,有话不妨明说。”   贾琏一双桃花眼满是笑意道:“就知瞒不过俭兄弟,那我便说了。俭兄弟,如今那股子跌到了一两一,不知能不能入手啊?”   贾琏要买股子?李惟俭狐疑看将过去,贾琏压低声音道:“俭兄弟也知,你嫂子操持家事不易,这人口滋生、抛费日高,就想着用账上银钱挪腾一阵,赚些小钱花销。”   贾琏代王熙凤来问的?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下却有几分存疑。那股子涨涨跌跌,寻常人哪里知晓何时该买、何时该抛?且王熙凤管家,缺银钱也是荣国府缺,按说便是来求肯,也是央了老太太来说项,怎也不会只让贾琏来说嘴吧?   只怕这背后少不了大老爷贾赦!   正愁没机会报复呢,李惟俭哪里肯放过?因是他语重心长道:“琏二哥,我也跟你交实底儿,这天下的营生,就没有稳赚不赔的说法儿。水务公司的股子方才铺展开来,起起落落也是寻常。”   贾琏笑着说道:“旁人自是不知内中门道,可水务公司是俭兄弟一手促成的,俭兄弟如何不知?还请俭兄弟不吝赐教啊。”   李惟俭沉吟着拿捏了一番,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是我有闲钱,不妨买入观望一阵,说不得来日就有利好消息呢。”   贾琏顿时大喜,连忙起身为李惟俭斟满酒,端起酒杯道:“得俭兄弟这一句便足矣,来来来,我敬俭兄弟一杯!”   得了准信儿,贾琏面上禁不住的欢喜,径直陪到散场,这才将李惟俭礼送出去。   李惟俭出得贾母院儿,略略盘桓,便等来了领着素云、碧月的大姐姐李纨。   抬眼打量,许是这些时日来回奔波之故,李纨面上气色比照过往强了许多。李纨瞥见他,招呼一声便噙着笑意追将上来。   二人并肩而行,前方有丫鬟提了灯笼,余下丫鬟都远远缀在后头。   李惟俭笑着说道:“大姐姐这些时日瞧着还算顺心?”   “都还好,”李纨想起李梦卿,禁不住笑道:“就是郡主与我熟悉了,近来顽皮了不少。”   今儿一早不见郡主人影,好半晌才灰头土脸的来了,却是荡秋千一时失手,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土。   相处时日久了,李纨总能从郡主目光中感知到孺慕之意,悄然打听了,这才知郡主方才降生母亲就过世了。由是待郡主又亲厚了许多。   想到此节,李纨便不由得想起了今儿庆生儿的惜春。   说过郡主几嘴,她便转而说道:“说起来,郡主好歹还有忠勇王疼爱着,倒是惜春,一直无依无靠的。”   李惟俭问过一嘴,李纨便娓娓道来。惜春乃是宁国府的长房嫡女,论出身比入宫的元春还要正牌子,却因其母难产而死,其父贾敬便对其冷脸相向。待后来贾敬避居道观,贾母想着惜春兄嫂不好照料,这才接到身旁养着。   许是自幼遭受了冷眼,惜春这才养成了冷口冷心的性子,素日与兄弟、姊妹关系只是寻常,反倒与那水月庵的智能儿一见如故。   说过惜春,李纨叹息一声道:“四姑娘怕是心冷了,也不知谁还能捂热了。”   李惟俭没言语,他近来开了荤,靠着两世为人的心智维持着,这才没耽于女色。惜春这般性子又与他有何干系?这世间的好姑娘多的是,惜春又不是与他有恩情的大姐姐李纨,他李惟俭可没那功夫去焐热惜春冰冷的心。   姐弟二人一路缓缓而行,说了半晌闲话,到得李纨居所这才分别。   且说贾琏送走了李惟俭,忙不迭的回返了自家小院儿。   大老爷也似的半靠在炕头,逗弄了巧姐儿半晌。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瞧着那姿色只是寻常的丫鬟善姐,忽而便觉着眉清目秀起来。   趁着奶嬷嬷照看巧姐儿,贾琏探手扯住善姐的手,低声笑道:“多大年岁了?”   善姐战战兢兢,抽了两下却抽不回来,只得任凭贾琏攥着手儿,磕磕巴巴道:“十……十二了,琏二爷,二奶奶须臾就回转了。”   “提她作什么?我可是与伱说话儿呢。”   贾琏话音方才落下,就听外间传来王熙凤的声音:“说什么呢?”   环佩叮当,帘栊挑开,神仙妃子一般的王熙凤进得里间,打眼一瞥,见善姐面红耳赤,便心知定是方才贾琏无状。   因是一双凤眼一立,说道:“哟,二爷是趁着我不在打算收房里人啦?”   贾琏酒意顿时褪去大半,起身笑道:“浑说些什么?我不过是问问善姐素日怎么照料巧姐儿的。”   王熙凤哪里肯信?冷哼一声道:“这却奇了,素日不见二爷过问,怎地偏生赶在我不在的时候问起来了?”   贾琏陪着笑凑过来,揽住王熙凤双肩:“莫说旁的,今儿可是得了一桩好事儿呢。”   “好事儿?” 第89章 入坑   “什么好事儿?”王熙凤耸动肩膀,却不曾甩落贾琏的双手。   贾琏扯着王熙凤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这事儿可不好让人听了去。”   王熙凤腹诽了一嘴,到底随着贾琏去了厅堂里。二人将丫鬟远远打发了,只留了个平儿在一旁伺候。   贾琏便将前后缘由说了出来。却是大老爷贾赦丢了官职,如今闲赋在家,起先两日还自得其乐,待时日一多便有些耐不住了。   今儿一早出门儿寻了狐朋狗友闲聚,酒酣之际,有人连连恭贺贾赦,说来日想要发财还得指望大老爷贾赦提携。   贾赦不解,连忙追问,一干狐朋狗友便将内府股子交易所的事儿说了出来。却是这几日水牌波动,有人一两一买入水务公司一万股子,隔天一两二卖将出去,不过一日光景就赚了一千两现银!   大老爷贾赦是那创出水务的李惟俭的亲戚长辈,得了内部消息,这赚银子岂不跟探囊取物一般?   大老爷贾赦听得心下怦然,本道那股子发卖光了,一时半会是占不到李惟俭便宜,不想还有这般法子能赚到银钱!   他此前将手中股子转手,得了一万多两银钱,这些时日买了两个扇面儿,余下八千两有奇,若得了准信儿,岂不是也能一天赚个千八百的银钱?   贾赦当即没了饮酒作乐的兴致,急忙忙回返自家。这会子邢夫人已抄过金刚经,大老爷贾赦想着方才得罪了李惟俭,自己出面儿只怕不妥,因是便叫了贾琏来,让其席间探听一二。   贾琏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问李惟俭。本道李惟俭会拿捏一二,不肯轻易吐口,怎料三言两语便吐了口!   王熙凤这性子,素日里对他管束得厉害,琏二爷兜里从未富裕过。如今得了这般天上掉钱的机会,贾琏又怎会放过?   说过缘由,贾琏便道:“我瞧着俭兄弟不死作伪,说不得过几日行情看涨,若是错过了,下一回可就不知要什么时候了。你那里还有多少银钱?罢了,不拘多少全都拿了来,待赚了银子,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王熙凤眨眨眼,却道:“那俭兄弟可是个不好招惹的,你瞧那薛家、蓉哥儿、蔷哥儿,虽不见俭兄弟如何出手,这几人却落得了个什么下场?他会这般好心?”   贾琏却道:“咱们又没害过俭兄弟,要算计也算计不到咱们头上来,伱怕是多心了。”   王熙凤思忖了一番,好似的确如此。转头却道:“既然有这等好事儿,我打发了人自去买了坐等行情就是,何必又要过你琏二爷的手?”   贾琏讪笑道:“这下头人办事儿哪儿有我妥帖?我也不多要,赚了银钱,咱们二一添作五……”   王熙凤抬手拨开摸向面颊的手,哼哼一声道:“想瞎了你的心!二一添作五?我打发来旺儿去办,事后给个三、五两银子哪儿不是了?”   贾琏心中暗骂自己犯蠢,早知如此便不该这般轻易说了那事儿。于是赔笑哄了好一番,那王熙凤才吐口:“最多二八,你若不干,那就算了。”   贾琏缠磨一番,见王熙凤无动于衷,只得应承下来。心里头盘算着,这边厢能得两成,转头父亲出说不得也会给些好处。这般算来,总有个几百两银钱趁手,如此倒可以去那锦香院耍顽一阵子了。   转天贾琏先去东跨院儿报与贾赦知晓,贾赦难得夸奖了几句,还丢了五十两银钱算作报酬,惹得贾琏腹诽不已。   转头又去寻王熙凤,却是捱到午后,王熙凤才东拼西凑了五千两银钱。   王熙凤道:“公中不富裕,我这手头还有个千八百两银子,再当个金项圈儿,总能凑个一千二、三百两。你去买那股子可得仔细了,若是折了本儿仔细你的皮!”   贾琏应承连连,得了银票、金项圈儿,连忙寻了当铺当了三百两,再加上手头攒的私房钱,凑了六千六百两银子,赶在未时前买了六千股水务公司股子。   毕竟头一遭买卖股子,贾琏买过后心中惴惴,留在交易所盘桓了个把时辰,见那水牌不曾变动,这才施施然回返荣国府。   隔天一早,赶在开市时,贾琏又早早儿的到了交易所。本道那股价还得稳上一阵子,不料开盘水牌就挂出了一两二钱,且方才挂出来就被人摘了牌。   非但如此,偌大的交易所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人,疯了一般抢着买那股子。   贾琏心头纳罕,连忙打发了心腹小厮兴儿去扫听,过得好半晌兴儿才挤了满头汗水回来,嚷道:“二爷,今儿一早报纸上刊载了,说是圣人恩准,持股少于一分,准许开出不记名股子,认股不认人!”   兴儿说得颠三倒四,贾琏听了个稀里糊涂,紧忙挤出去买了份报纸,细细观量了,这才大抵有了数。   这不记名股子十分复杂,虽参与分红,却要签个代持协议,由内府代持,转让也无需通过交易所,只需双方去内府改了代持协议就好。   贾琏本就是个聪慧得,细细一琢磨便寻思过味儿来了。这股子不记名了,转让起来又十分便捷,岂不是方便各家隐匿财货?无怪今日交易所涌进了这般多的人来!   真真儿的利好啊,那李惟俭果然不曾扯谎!   兴奋之下,贾琏寻了个茶楼闲坐,只打发几名小厮轮番盯着水牌,隔一会子来报一回。   临近午时,兴儿来报,那股子已涨到了一两三钱三,这就赚了两成有余了!贾琏到底初次买卖股子,生怕过会子那股价又跌了回去,紧忙挤进交易所交割了。略略点算,竟赚了一千三百八十两!   厚厚一迭银票在手,琏二爷不由得仰天大笑!心中想着,只消回府将银票砸将过去,那凤姐儿必定伏低做小……   贾琏性子稍稍谨慎了些,大老爷贾赦却是个胆子大的。一早砸进去八千两进去,临近未时收市,贾赦这才赶在一两三钱五的高位抛了股子。   且大老爷贾赦方才抛了股子,那股价便应声回落,算算此一番竟赚了一千八百两有余!   大老爷贾赦不由得志得意满,当下与一干沾了光的狐朋狗友自去锦香院耍顽。   此一回那忠顺王却是迟了一步,早间看了报纸,忠顺王暗忖这股子必定飞涨,当即急吼吼赶到交易所,却只摘了一两二钱的水牌,其后又谨慎小心,一两三钱就脱了手。奈何忠顺王本钱大,足足十万股买卖,不过一天光景就得了万两银钱。   不同于贾琏的小富即安与贾赦的傻大胆,忠顺王心下一琢磨便明白过来了,这买的多就涨,卖的多就跌,如此说来,若是本钱足够,岂不能让那水牌遂了自己的心意,想涨就涨,想跌就跌?这不就是大鱼吃小鱼吗?妙啊!   …………………………………………   新街口。   水务股子飞涨,李惟俭却与忠勇王来了这新街口。   自股子发售,内府银钱充裕,这水务上的银钱自然就使足了。如今那水塔建起来四丈有余,周遭立了脚手架,绞盘转动,却将个两丈见方的硕大水箱吊装其上。   那水箱上头宽,下头收拢,形似了多出一截的漏斗,内中镀了倭铅,外头抹了防腐的桐油,四周更是用朱红的油漆写了‘京师水务’四个大字。   足足抛费一日光景,这水箱才安装到位,其后封顶、安装水管还须得花费一些时日,约莫六月初这水塔便能启用。   水塔之下,忠勇王负手绕着水塔周遭的脚手架而走,李惟俭陪在一旁。未时刚过,便有书办飞奔而来,上前大礼参见了,这才说了今日所得。   趁着利好,内府又放出了半成股子,均价一两三,收拢了近五百万两银钱。忠勇王自是喜不自胜,连连道‘好’。   陪在一旁的李惟俭却问道:“今儿可有大户出手?”   那书办道:“辰时刚过,忠顺王便带着人亲自来了交易所,出手就砸下来十万股,过了午时又脱了手,算算赚了近一万两银钱。”   忠勇王听罢冷哼一声,夺嫡时忠顺王没少打压这位今上的亲兄弟,忠勇王自然极不待见这位二哥。   打发走了书办,忠勇王便道:“复生,那忠顺王愈发不成样子,不知何时给他个教训啊?”   李惟俭笑道:“王爷,此事不急。这要想钓鱼,总要让鱼儿先吃了饵料再说。待过上几日,内府另起分号,经营这股子拆借,到时不怕那忠顺王不入瓮。”   “嗯,那总要再等上十几日了。也罢。”   忠勇王负手前行一阵,见几个内府衙役驱动水泵,那井水便汩汩而出。井口后头,排出将近一条街去,到处都是挤挤擦擦提着水桶的百姓。   瞧在眼中,忠勇王暗忖,这都是银钱啊。因是便问道:“复生啊,如今京师各处水道流放的流放、逃跑的逃跑,枯水井尽数散了,只剩下几处甜水井强自支撑,咱们这水务何时开始收费啊?”   李惟俭思量着道:“此事全凭王爷做主便是了。不过,依学生之见,那几处甜水井,内府还是砸银子拿下为好。”   “有理,那本王回头儿打发人去买了来,料想也抛费不了多少银钱。”   历朝历代,唯有独门生意稳赚不赔。水务免费这些时日,生生将各处水道挤兑得没法营生。   枯水井无人光顾,没案底的水道自己就散了。到如今就只剩下了六处甜水井还在强撑。忠勇王以势压人,再给个差不多的价钱,这京师水道就算尽数揽在内府手中了。   这日李惟俭早早回府,交还了马车,沿着夹道朝自家小院儿行去。绕过东院儿的时候,恰听得内中传来哭嚎之声,偏生隔着院墙又听不真切,只得缓步回了东北上小院儿。   临近申时,红玉去取了晚饭,回来说嘴道:“四爷,我方才打听到了,方才是赵姨娘与三姑娘闹了一场,赵姨娘嚼舌被太太听了去,这会子太太正罚赵姨娘立规矩呢。”   “还有这事儿?”   李惟俭两世为人,对那电视剧中的赵姨娘记忆深刻。起初只当做丑角,其后年岁大了便觉察出了赵姨娘的不凡。   这般跳脱,屡屡闯祸,却偏偏能在荣国府,尤其是王夫人跟前儿活得好好的。贾政两房侍妾,那周姨娘性子温良,却无一儿半女傍身,反倒是跳脱的赵姨娘儿女双全。   到得此方,李惟俭便有心探寻这赵姨娘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红玉细细说来,却是赵姨娘今儿一早撞见了四姑娘惜春,见其挂着十八子佛珠手串,觉着稀罕便问询了几嘴。丫鬟入画嘴快,就说了这物件儿乃是李惟俭送的。   赵姨娘顿时心下一动,那十八子佛珠瞧着就不凡,说不得买下来要大几十两。想着李惟俭一朝暴富,又是个出手阔绰的,那送出的生儿贺礼岂会便宜了?   当下便去寻了探春,哄着探春将李惟俭送的贺礼拿了出来。赵姨娘见拿出来的不过是一柄不值钱的箫剑,顿时酸了脸子!   说李惟俭是个见人下菜碟的,瞧不上庶出的三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庶出的,前者送了不值钱的诗词,后者给了把破铜烂铁,偏生那东府嫡出的四姑娘,李惟俭就送了一串佛珠。   探春心中,李惟俭可是知心的兄长,闻言心中不平,便顶了几句,顿时惹得赵姨娘好一通叫骂。赵姨娘起了性子,毫无遮掩,骂过了探春又骂太太偏心,只顾着嫡出的儿子宝玉,却对庶出的贾环不管不顾的。   这赵姨娘院儿便在王夫人院儿东面,赶巧王夫人看过了薛姨妈回返,正听了个正着。   王夫人当下调转方向去了赵姨娘院儿,于是乎这赵姨娘就倒了霉。   李惟俭听得津津有味,却分辨不出赵姨娘是真蠢还是装蠢。只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这真真假假的谁又分得清呢?   好比那位忠顺王,扮猪扮了十来年,如今活生生成了待宰的肥猪,就等着来日下刀了。 第90章 赵姨娘设宴   李惟俭近来闲暇了下来,十来日光景里,不过外出了几回。   水务公司上了正规,股子交易所如火如荼,除了日常到老师严希尧跟前儿点卯,又去寻了一趟忠勇王,另外一回则是去了趟香山,仔细瞧过了那别院,当场拍板,转天就过了契书。   愚园占地广阔,素日少不得人来打理,李惟俭见过了丁家一家子,瞧着丁家人还算本分,便打发这一家子去了愚园。   其后又命贾芸去骡马市儿雇请了几个粗使丫鬟、仆役,将将维持了日常洒扫便算。   却说这日清早,小姑娘探春一身道袍,手中二尺短剑身随剑走,身走好似游龙,剑出好似劈练。半套三清剑使过,探春略略喘息,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   侍书连忙递了帕子来,探春心中暗自得意,一早儿俭四哥可是赞过的,说她身形敏捷,是练剑的好苗子。   她胡乱擦了一把,背负了短剑观量场中。但听得哆哆声不绝于耳,李惟俭与琇莹游走拼斗,过得三两招,李惟俭的木刀忽而格开,一刀笔直刺向琇莹面门。   琇莹也不知怎地分了心,‘诶唷’一声连忙躲闪。也亏得李惟俭习练日久,出招总有些底子在,眼看琇莹避之不及,连忙刀往上挑,堪堪擦着琇莹的头皮刺在了空处。   探春不明所以,合掌跳脚道:“好,俭四哥赢了呢!”   李惟俭收刀笑了笑,又过来指点了探春两句,这才催着探春回返。目视探春出得小院儿,李惟俭心中暗忖,三姑娘性子果然坚韧,算算到如今二十几日了,日日不缀,便是赶上下雨也会打发侍书来知会一声儿,说在抱夏里会自行习练。   转过头来,李惟俭丢了木刀,探手揉了揉琇莹的小脑袋:“想什么呢?亏着我避开了,不然一准破了相。”   琇莹做错了事儿一边,垂头嗫嚅着不言语。心中却想着,月事过了,今儿总算又轮到她值夜了呢。而且因着与晴雯换了班,这一连六日都是她的班呢。   李惟俭心中暗笑,自是知晓琇莹的心思,当下却不曾点破,自行进正房里擦洗一番自是不提。   待过得辰时,李惟俭方才用过早饭,眼见外间阴云密布,显是又要下雨,便想着今儿且留在家中自在一天。   外间有人叫门,红玉去迎了,转头嚷道:“四爷,宝姑娘来了。”   宝钗来了?李惟俭心中玩味,自打宝钗从自己这里得了主意,有好些时日不曾登门了。且素日里撞见了,那宝钗虽语笑嫣嫣,一口一个‘俭四哥’的叫着亲热,可内里却透着冰冷抗拒。   算算这还是二十来日宝钗初次登门。他思忖着迎将出去,便见宝钗领着几个丫鬟笑盈盈行了进来。   “薛妹妹怎么来了?”李惟俭笑着拱手问候。   宝钗连忙屈身一福,笑着说道:“可巧,家中的南货铺子兑了出去,盘点库房倒是剩下了不少东西,就想着给兄弟、姊妹们都送一些。”   说话间宝钗朝着身旁的莺儿颔首,莺儿便提着篮子上前,掀开了蒙在其上的绸布。   李惟俭扫量一眼,略略惊奇道:“哟,熊掌,这可是好东西。”   宝钗接了篮子道:“腊好的熊掌,早先也不知叨扰了俭四哥多少回,这来日说不得还要劳烦,因是我便来烧烧热灶,免得来日俭四哥挑我的不是。”   “哈哈,薛妹妹说笑了。”   宝钗将篮子递过来,红玉连忙上前接了。李惟俭便道:“薛妹妹进屋坐会儿?”   宝钗笑着摇头:“不了,今儿还有不少物件儿要送,俭四哥且忙着,我回了。”   “那我送送薛妹妹。”   “俭四哥留步。”   李惟俭将宝钗送到门口,转头思忖着回了正房。那一对儿腊好的熊掌可是好东西,李惟俭却想着旁的。   宝钗方才说起家中南货铺子兑了,又说盘点库存,只怕薛家丢了皇商底子之后,行了那壮士断腕之举,将一些经营不善的铺子干脆了结、出兑,以此止损,只留下那些还能赚到银钱的铺子。   此一番,薛家营生缩水,只怕再也不能与其他三家相提并论。转念一想,便是有皇商底子时,那薛家也不过是凑数的,贾、王、史三家又何曾瞧得起过薛家?   红玉是个熨帖的,见李惟俭若有所思,便悄然去扫听了一番,回来便道:“四爷,一早儿梨香院便四下送东西。给老太太送了一对儿老年份的人参,给太太、大太太都送了血燕,几个姑娘都是燕窝,这会子瞧着是去赵姨娘院儿了。”   一旁的晴雯听了,停下手中鸡毛掸子道:“可怜宝姑娘,摊上这般家世。”   红玉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晴雯略略蹙眉,道:“你笑什么?”   红玉就道:“再如何,人家也是姑娘,可不比咱们做丫鬟的强多了?”   晴雯一想也是,便没再说旁的。   李惟俭却仔细瞧了红玉两眼,却见这丫头面上笑吟吟,一双秋水里颇有些玩味。他便心中暗忖,红玉果然比晴雯会看人,这会子只怕看出宝钗四下撒银钱邀买人心了吧?   或许这会子也看破了晴雯不过是虚张声势,实则比谁都好糊弄?   红玉忽而转头,便瞥见李惟俭正玩味的打量着她,她面上小吃一惊,随即嗔道:“四爷啊~”   晴雯纳罕地瞥将过来,就见李惟俭摇头笑笑,随即抄起茶盏来慢慢饮着。晴雯手中鸡毛掸子顿时扫得叮当作响,心中只道红玉这小蹄子又在勾引四爷。   …………………………………………   赵姨娘院儿。   盒子打开,露出内中两只圆盏黄燕(注一),赵姨娘顿时喜不自胜,合不拢嘴道:“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莺儿心中嫌弃,面上笑道:“姨娘收下吧,这是我们姑娘整理库房寻来的存货,往后可不见得有了。姨娘忙着,我先回了。”   “诶唷唷,小鹊快替我送送。”   丫鬟小鹊连忙相,将那莺儿一行送出了赵姨娘院儿。宝钗这会子已到了王夫人房里,随着薛姨妈与王夫人说话儿呢。   赵姨娘说起来不过是妾室,算不得正经长辈,因是来送东西的便只是莺儿等丫鬟。   屋子里,赵姨娘反复打量着那两品圆盏黄燕,忽而面上一怔,探手招呼过来丫鬟小吉祥儿,压低声音说道:“去扫听扫听,周姨娘还有旁的,都收了什么。”   小吉祥儿应下,出门与回返的小鹊错身而过,独留下赵姨娘在房中若有所思。   她年轻那会子便在丫鬟里是个颜色出挑的,苦苦捱了几年,还是寻了王夫人生育宝玉的空隙,这才被贾政收入房中。   待王夫人缓过神来,赵姨娘已然隆起了肚皮。事已至此,王夫人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又故作大方,干脆将周姨娘也一并抬了身份。   本想着拉一个打一个,偏生那周姨娘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素日里谨小慎微的,万事不沾身,因是王夫人便只能自己出面儿教训赵姨娘。   奈何这赵姨娘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儿,是以隔三差五的便会闹出个由头来。   可在赵姨娘心中却又是一个想法儿——太太立规矩那便立,左右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她得了老爷宠爱,这后宅里该争的就得去争一争。   左右有老爷宠爱,太太也不能太过苛责了不是?虽是丢了脸面,可时不时闹上一场,总会得了里子。于赵姨娘而言,脸面又哪儿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要紧?   这回薛家送燕窝,总要比对下旁人都收了什么,也好知晓薛家是不是拿破烂货来打发了她。   过得半晌,小吉祥儿快步回返,到得近前低声说道:“姨娘,打听着了,几位姑娘都是黄燕,两位奶奶连同东府的蓉大奶奶也是,太太与大太太是血燕,老太太那儿送了一对儿人参。”   赵姨娘心下稍稍熨帖,转念忽而蹙眉,又问:“几位姑娘那儿送的也是圆盏?”   “这——”小吉祥儿不敢欺瞒,说道:“——我到三姑娘那儿瞧了一眼,好像是燕盏。”   赵姨娘顿时柳眉倒竖:“好啊,薛家果然瞧不上我,拿些不值钱的破烂货来糊弄我!”   前些时日方才被王夫人立了规矩,赵姨娘也不敢声张,只在自己屋里低声骂了一阵,随即打发小鹊将那燕窝拿出厨房炖了来。   想着三姑娘那儿还有一对燕盏,赵姨娘便动了心思,领着小吉祥儿出了院儿,朝着李纨院儿旁的三间小抱夏寻去。   到得抱夏里,却见三春正说着闲话儿做着女红。李纨如今成了郡主的女先生,老太太早前便说要寻个妥当的女先生,奈何如今也不曾寻得,于是三春便有些放羊。   瞥见赵姨娘,探春面上一变,起身道:“姨娘怎地来了?”   赵姨娘见抱夏里只有三春,说话便没了顾忌,笑道:“好歹也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就不许我来瞧瞧你?”   “姨娘坐吧。”探春沉着脸儿,暗暗叹息一声,点过侍书道:“去将那燕窝拿了来。”   赵姨娘只当做没听见,待侍书绷着脸儿将燕窝拿了来,她先是收在一旁,这才笑着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个亲娘,还当伱又要拿去讨好太太呢。”   “姨娘——”   赵姨娘却道:“探春,我此番却不是为了这燕窝来的。”   探春蹙眉,陪坐了问道:“姨娘还有旁的事儿?”   赵姨娘就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兄弟?环儿腊月里就开了蒙,如今大字不见得识得几个,却只知在那私学里耍顽。这般厮混下去,来日如何顶门立户?”   这倒是正理,探春颔首道:“姨娘是得看顾着环兄弟学业,须知——”   “我知道,知道。”赵姨娘不耐打断道:“这几日我翻来覆去的思忖过了,你兄弟怕是走不得举业,莫不如再做打算。”   “姨娘有何打算?”   赵姨娘柳眉一挑,戏肉来了!便见其凑近了说道:“我听闻,你这些时日每日家清早便去俭哥儿院儿里耍顽?”   探春摇头:“哪里耍顽了?我是跟俭四哥学剑法呢。”   “还不都一样?姑娘家家的学什么剑法?”顿了顿,她又道:“话说回来,那俭哥儿才多大年岁?来时不过是个小小秀才,这才两个月光景,竟折腾出这般大阵仗来!我就想着,这实学怕是另一条路子?   左右环儿不耐烦那些子曰诗云的,莫不如跟着俭哥儿也学学那实学的学问?”   探春听得此言,倒是认真考量了一阵,颔首道:“姨娘这话在理儿,只是如今俭四哥外头一摊子事儿,还要温书,只怕没空教导环兄弟吧?”   赵姨娘眼见有戏,连忙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想着今儿得空摆酒宴请那俭哥儿一遭,不求旁的,只求提点一二,列个要读的书本子也是好的。可我跟那俭哥儿不过照过几回面,实在不相熟……若不然,你替我去邀那俭哥儿?”   探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可反复思量,到底顾念着亲情没说出口。踌躇良久,那赵姨娘不耐道:“行不行的,好歹给个话儿啊。”   探春深吸一口气,颔首道:“那我便去邀俭四哥一回……姨娘,话说在前头,只是为环兄弟的学业,不能再生出旁的事端来。”   “这话儿说的,娘何时无事生非了?”赵姨娘笑着起身:“事情说定,那我就先回去张罗着,俭哥儿如今可是贵客,不好简慢啦。”   说话间赵姨娘扭身带着丫鬟小吉祥儿走了,只余下探春蹙眉心下惴惴。   可不论心中如何不安,这事儿方才总是应下了,探春便只得带着丫鬟去寻李惟俭。   辰时过半,探春拾掇心绪到了东北上小院儿。   侍书叫了门,李惟俭纳罕着将探春迎了进来,待落座后才问道:“三妹妹怎地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儿?”   探春嗫嚅着说道:“俭四哥,我姨娘见环兄弟读不得四书五经,就想让他转学实学,因是下晌设了酒宴,想请俭四哥过去讨教讨教。”   李惟俭心中暗暗称奇,这赵姨娘还有这份儿心思呢?   注一:燕窝论颜色分作白黄血,论造型可分燕盏、圆盏、三角盏。 第91章 小心思   不论赵姨娘存的什么心思,总不好驳了探春的颜面。想着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惟俭便笑着颔首应下。   探春长长舒了口气,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说道:“姨娘的性儿……还请俭四哥多担待些。”   李惟俭见三姑娘面上的担忧,不由得笑道:“妹妹放心就是了,便是瞧着三妹妹,我还能与赵姨娘计较不成?”   “那就好。”探春心中熨帖,想着也唯有俭四哥这般的人物才会有如此度量吧?   略略盘桓,探春领着丫鬟回转,李惟俭却思量了好半晌也不曾想明白赵姨娘意欲何为。   却说探春打发侍书去知会了赵姨娘,得了准信儿,赵姨娘顿时忙活起来。   她自匣子里翻找一番,一狠心这才拿出一吊钱来,生怕两个丫鬟不妥帖,干脆自己带人去了趟厨房,与那管事儿的柳嫂子好一阵嚼舌,讨了不少稀罕的菜色,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回得自家小院儿,赵姨娘又连忙吩咐几个丫鬟仔细拾掇了。   她自己则端坐炕头,想入非非。   她想着宴请李惟俭,却是因为前儿贾环的一句话。那日贾环逃了课,自在府中与隆儿、兴儿等小厮耍顽,转眼输光了一串钱,便闹着说几个小厮耍诈。   换在素日里,小厮顶多与贾环吵嚷一番,便各自散去。结果那日隆儿却径直将那一串钱丢还了回来,只道人家如今跟着琏二爷,三两日便能得了一吊钱,区区一串钱人家还不放在眼里。   周遭小厮好一番冷嘲热讽,贾环气不过,抹着眼泪去寻了赵姨娘诉苦。赵姨娘自是好一番叫骂,过后却心下存疑,那兴儿、隆儿素日里惯会哄着贾环赌钱,怎地这会子转了性儿,得了银钱却不在意?   其后细细打听了一番,使了好处,从那门房余六口里扫听出了一二。却是贾琏这些时日一直随在大老爷贾赦身边儿,去那内府股子交易所办差。   这些时日大老爷贾赦逢低买入、逢高卖出,许是走了狗屎运,连番交易竟是赚得多、赔的少!   大老爷贾赦日进斗金,难得大方起来,非但是亲儿子贾琏,便是一众跑腿的小厮都得了赏钱。   那余六还添油加醋,自作聪明捧了李惟俭一把,说那父子二人之所以赚了钱,全是因着李惟俭之故。   换做旁人许是啧啧称奇一番便抛诸脑后,可赵姨娘却上了心。她与那马道婆往来密切,每月自己的加上贾环的月例银子,倒有大半都添了香油。   只盼着那衔玉而生的主儿早早夭折了,如此亲儿子贾环得了老爷宠爱,待来日再谋划着袭了荣国府的爵儿。至于什么读书、实学的,不过是借口罢了,那荣国府的富贵,又岂是穷措大可比拟的?   只是那马道婆轻易不肯吐口,要价越来越高,要想促成此事,总要些银子傍身才是。听了那余六所言,赵姨娘便动了心思——她手头存下的银钱不多,刚好探春与那俭哥儿往来密切,说不得让俭哥儿帮着操办,那银钱就能打着滚的往上翻番呢。   再者说了,探春虽与她不亲,可总归是肠子里爬出来的。那俭哥儿是个有出息的,听闻赚了几百万银钱。她从中说和一番,若来日探春嫁了俭哥儿,那贾环岂不从此多了一大臂助?   哼哼!东跨院儿大老爷、大太太打的什么主意,人尽皆知!却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结果前番就将事儿办砸了。   合该她赵姨娘得了天赐良机啊!探春年岁虽小,可论性情,论颜色,又哪里是二姑娘迎春能比的?   再说不过差了四、五岁年纪,若那俭哥儿等不及,过上三、四年将婚事操办了也就是了。   端坐炕头的赵姨娘越想越妙,鸡蛋里挑骨头般使着几个丫鬟团团转,待实在挑不出毛病,这才消停下来。   余下光景便是硬捱着,食不知味的用过了午点,隔一会子赵姨娘便会问小鹊是什么时辰了,可比小鹊问了个哭笑不得。   好容易捱到申时,外间又下起了小雨,赵姨娘便焦躁不安道:“小吉祥儿,你去外间迎迎,看俭哥儿、探春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小吉祥儿闷声应下,提了雨伞行将出去,不片刻便跑回来道:“姨娘,来了来了,俭四爷与三姑娘一道儿来了。”   “诶唷!”赵姨娘喜形于色,连忙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仪容,方才要迎出去却又顿住。想着若来日探春与俭哥儿成了,那她可就是俭哥儿的岳母啊!哪儿有岳母去迎女婿的道理?   赵姨娘干脆重新坐下,拿起了正经长辈的姿态,颐指气使道:“你们去,将俭哥儿、探春迎进来。”   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伱,都心知此举不妥,却只得无奈应下。   过得片刻,脚步声杂乱,听得小吉祥儿招呼,赵姨娘这才满脸笑意起身迎将出来:“哟,俭哥儿可算是来了。快进快进,到了我这儿就当作自家一样,不用那些旁的规矩。”   李惟俭面上不变,笑着朝赵姨娘拱手:“见过姨娘。”   “哎,好好,”赵姨娘没口子笑着应了,又道:“瞧瞧,俭哥儿与探春站在一处,可真真儿应了那句金童玉女了,咯咯咯——”   “姨娘!”探春粉面羞恼:“这话儿怎好乱说?”   “嘁,俭哥儿都不曾说什么,你急什么?”赵姨娘不理会探春,只不停招呼李惟俭:“俭哥儿快入座。我今儿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金陵菜色,保准儿合俭哥儿的胃口。”   李惟俭笑着落座,将面前自认是正经长辈的赵姨娘瞧了个仔细,而后心中暗忖,看来早前是他多想了,这赵姨娘不是扮猪,分明就是真猪啊。   一个姨娘充大辈也就罢了,说话还没分寸,只怕是阖府上下都窥破了赵姨娘的愚蠢,这才不与她计较吧?   茶水奉上,李惟俭坐着与赵姨娘说了会子话儿。   探春陪坐一旁,只不停地朝赵姨娘使眼色,生怕亲娘又惹来旁的笑话。偏生赵姨娘好似瞧不见一般,只略略寒暄,心思就存不住了。   说道:“俭哥儿是个有能为的,早前来府不过是个秀才,谁能想到转头儿就发迹了?咯咯咯,俭哥儿,你那股子……可是赚了几百万银钱吧?”   李惟俭笑道:“姨娘这话却是过了,我不过是出了出主意,操办水务的是内府,也是圣人怜悯才给了些股子,许是圣人早前也不曾想到如今光景,因是我那股子转了手,便将所得大头儿都捐输了。拢共剩下没多少。”   “瞎!”赵姨娘哪里肯信?只道:“几百万的银子说捐就捐了?俭哥儿可莫要哄我。”   “姨娘,俭四哥从不扯谎的,他既说是捐了,那就是捐了。”   赵姨娘乜斜了探春一眼,心头好大不痛快。又想着总是有求于俭哥儿,倒是不好深究了,于是便笑道:“你瞧瞧,都说女生外向,我这女儿与俭哥儿倒是比我这亲娘还要亲呢。”   “姨娘!”探春羞恼交加。她过了生儿不过九岁,尚且不知人事儿。虽因着性情喜欢凑在李惟俭身边儿,却还不曾想过别的。赵姨娘话里话外的撮合之意,顿时惹得探春又羞又恼。   却不知一颗种子悄然种下,只待来日生根发芽。   探春扭头瞥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笑着说道:“我也喜欢与三妹妹亲近的。三妹妹虽是女儿身,却有鸿鹄之志,寻常男儿可比不得。说不得来日便会愈发出类拔萃啊。”   探春闻言顿时心中暗喜,心道果然俭四哥是懂她的。   那赵姨娘却笑着说道:“什么鸿鹄不鸿鹄的我不知晓,这托生姑娘家,总要寻个妥帖的男人嫁了才是。我看——”   外间忽而传来呼喊声,探春连忙起身打断:“环兄弟回来了,姨娘,我可是饿着呢,这酒宴何时开?”   赵姨娘心中暗恼,只得将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命丫鬟迎了贾环进来,引着贾环拜见李惟俭。   “见过俭四哥。”贾环吊儿郎当的见了礼,臊眉耷眼斜肩膀,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偏生生出一股子贼眉鼠眼来。   李惟俭笑着还礼,没多说旁的。   赵姨娘这才催着丫鬟布置酒宴,过得片刻食盒一样样提来,摆下了八样菜肴。赵姨娘只瞧了一眼,险些便要破口大骂!   那菜色与寻常晚饭相比,不过是多了几样菜肴,就这还收了她一吊钱!有这一吊钱,使将出去,外间苍蝇馆子里的菜色可比这强多了!   到底顾念着李惟俭初次登门,赵姨娘僵硬着笑了请李惟俭入座,转头寻了小吉祥儿低声问道:“怎地这般菜色?”   小吉祥儿说道:“柳嫂子说今儿大老爷摆宴,厨房实在忙不开,就这几样还是柳嫂子求人摆弄出来的呢。”   惹得赵姨娘顿时低声骂道:“娼妇养的,平白赚了我一吊钱!来日不讨回来,我定要那厨房的贱妇得了好儿!”   转头儿赵姨娘自觉丢了脸面,讪讪陪坐了,解释道:“今儿菜色单薄了,没成想大老爷今儿摆酒,也不知为的什么。”   那贾环盯着席面流口水,闻言接嘴道:“还能为的什么?大老爷赚到银子了。”   赵姨娘顺势就道:“俭哥儿,”她起身亲自给李惟俭斟了酒,凑近了说道:“我怎么听说,是你给大老爷出了主意,这才赚了不少银钱?那股子可真真儿是个好买卖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此时才知此一番赵姨娘为何要宴请自己,敢情是财帛动人心啊。   于是他笑着说道:“姨娘这话却是错了,若说那水务公司,与我尚且算是有关联。这其后的股子一事,三妹妹也知,这些时日我可都是一直在书房温书,又哪里得空去帮大老爷扫听信儿了?再者说,算算大老爷与我可是半月有余不曾照面了。”   探春在一旁颔首道:“俭四哥说的是。”   赵姨娘脸上没了笑模样,纳罕道:“这却奇了,为何大老爷靠着那股子就赚了银钱?”   “许是运气好?”李惟俭郑重劝慰道:“那股子买卖可是存了风险的,今儿赚了,明儿赔了的,只是寻常。姨娘只瞧见大老爷赚了,想来是没瞧见交易所门前捶胸顿足赔惨了的。   说白了,股子买卖,赚了的银钱,都是出自那些赔了的身上。好似赌钱一般,哪儿能稳赚不赔?”   贾环心有戚戚,忙道:“这话对,十赌九输。”   “输个屁!”赵姨娘骂了一嘴,转头看向李惟俭急切道:“俭哥儿,你不妨说实话,这股子就没个稳赚不赔的法子?”   李惟俭笑着一摊手,道:“若有这般买卖,我早就急吼吼下场了,哪里会眼看着别人发财?”   赵姨娘被说服了,暂且熄了炒股的心思。如此,这席面岂不是白请了?   她心有不甘,转头瞧见女儿探春,心道此番倒是便宜了探春,于是兴致缺缺,张罗着开了席面。   这一顿吃得不好言说,赵姨娘没了兴致,贾环只顾着吃喝,倒是李惟俭与探春相谈甚欢。说了茅山过往,说了大顺真正的江湖,又说了天南地北不少奇闻异事,最后又转到话本子上。   李惟俭二世为人,经历在那儿摆着,谈起掌故信手拈来,惹得探春好一阵仰慕。席间赵姨娘极少说话,倒是探春提起了贾环转修实学的事儿。   李惟俭说过后给列个书单,此事便算是揭过。临近酉时,李惟俭起身告辞,探春紧忙起身相送,只余下赵姨娘蹙着眉头生闷气。   转头瞧见贾环偷偷喝酒,赵姨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贾环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娘为了你今儿可算是赔大发啦!”   正偷偷举杯的贾环顿时呛了嗓子眼儿,咳嗽连连,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又唬得赵姨娘顺了脊背,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夹道里,李惟俭与探春缓步而行,几个丫鬟都远远缀在后头。   探春咬着下唇,道:“俭四哥,我姨娘她——”   李惟俭温和笑着颔首道:“我知道,难为三妹妹了。”   探春心中熨帖,松口气之余,又道:“此番才是难为俭四哥了呢。”   李惟俭只是笑着摇头。此时夕阳正好,李惟俭依稀月白长衫,那夕阳洒在身上,顿时染出了一片光晕来,夺目得让探春目眩。探春心下忽而怦然,骤然察觉俭四哥竟生得这般好看…… 第92章 可惜了一串钱   李惟俭停在门前,瞧着探春伫立在角门前朝着自己屈身一福:“俭四哥,明儿一早再见!”   深深瞥了一眼,探春与几个丫鬟一并进了角门。李惟俭转过身形,红玉就道:“可惜了三姑娘,摊上赵姨娘这般的亲娘。两相比较,倒也与二姑娘差不多了。”   李惟俭看了红玉一眼,她面上虽一副为李惟俭着想的样子,可心中所想李惟俭哪里会不明白?二姑娘是个绵软的性子,最是好欺负。红玉自那日守夜过后,心下稍稍熨帖,想着来日总有个姨娘的身份。   这头上主母,自是二姑娘那般的才好,倘若换做了三姑娘,只怕不好过呢。   李惟俭不轻不重拍了下:“鬼心思。”   红玉娇嗔一声,辩驳道:“我还不是为四爷着想?”   李惟俭笑着没应声,只迈步朝着自家小院儿行去。身边儿几个丫鬟,晴雯直,琇莹憨,香菱呆,唯独红玉心思多了些。可姬妾之间本就存着勾心斗角的心思,是以李惟俭也不以为意。   进得正房里,晴雯沏了茶来,说道:“四爷,下晌那会子琏二爷打发人来过问,听闻四爷去了赵姨娘的酒席,这才走了。”   贾琏?怎地又来寻自己?   李惟俭略略歇息了一会子,外间便有人来叫门,来者却是春风得意的贾琏。   李惟俭心中纳罕,出来将贾琏迎进屋中,待二人落座上了茶水,这才问道:“琏二哥怎地这会子来寻我?”   贾琏笑吟吟道:“自是感念俭兄弟早前的提点啊。”   李惟俭就笑道:“都是自家亲戚,琏二哥这般说来可就外道了。”   贾琏却道:“一码归一码,这自家亲戚还分个远近亲疏呢。原本今儿打算宴请俭兄弟一遭,可是不凑巧,俭兄弟却是有约了。”   李惟俭摇头道:“这等小事儿,实在不值一提。”   “俭兄弟自是不在意,可我在意啊。”贾琏笑着自怀中取出两本书册,一本纸张泛黄,想来是有些年头了,另一本却是簇新的。他将书册放在桌案上缓缓推到李惟俭面前,笑着说道:“我想着俭兄弟也不喜酒宴,便干脆自作主张,寻了两本册子。这后一个是方才自西夷流传过来的,前一个可算得上是孤本了。”   “哦?”李惟俭心中纳罕,抄起两本书册观量了半晌。   两本书册都是翻译过的,一本名《光》,一本名《术数之道》。前一本好理解,略略翻看便知讲的是光学,后一本李惟俭咬文嚼字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什么术数之道,这分明就是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啊!   李惟俭心中哭笑不得,这两本书也许有收藏价值,但旁的用处可是丁点儿也没有。贾琏此番投其所好,拍马屁却偏生拍在了马蹄子上。   不论如何,总是一番好意,李惟俭面上现出惊喜之色:“诶呀,琏二哥有心了。”   贾琏面上略略得意,这两本书册拢共抛费不到二十两银钱,典型的花小钱办大事儿。   “俭兄弟喜欢就好。”   二人闲话半晌,李惟俭忽而说道:“听闻琏二哥近来总在那交易所盘桓?”   “正是啊,”贾琏此番自是想再得了李惟俭提点,正愁不知如何提起话头,李惟俭就说了出来。因是他打蛇随棍上,连忙道:“俭兄弟也知,为兄对那股子实在是一知半解,往后还要俭兄弟多多提点啊。”   李惟俭沉吟着道:“琏二哥前番不是赚了些银钱吗?”   贾琏闻言顿时面上苦涩,说道:“赚是赚了,可这银钱不过是在为兄手中过了过。俭兄弟也知,为兄每日迎来送往的抛费颇高,总得预备些私房钱才好应对。”   他这话倒不是扯谎,前番赚了银钱回去,自是惹得王熙凤欢喜。当夜夫妻二人备下酒宴,王熙凤略施手段,喝高了的贾琏便将身上银钱尽数缴了。转头再想讨要,却被王熙凤仨瓜俩枣的打发了。由是这才在大老爷贾赦门下奔走。   这些时日贾琏实在眼热贾赦日进斗金,思来想去,到底又来寻李惟俭讨主意。   李惟俭沉吟一番,面色凝重道:“实不相瞒,方才赵姨娘也是为了那股子。这话我便再说一回……琏二哥,这股子交易堪比赌博,有赚自然有赔,琏二哥不如趁着不曾赔了本早早收手。”   “这……就没上回那般的好事儿了?”   李惟俭只是摇头,说道:“这等好消息可遇不可求,哪儿会总有?”   贾琏心中一沉,又略略坐了会子,见李惟俭咬死了没主意,这才告辞而去。   将贾琏送出去,李惟俭心中暗忖,不论是贾赦、贾琏还是那忠顺王,都是只见了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自己这般泼冷水,只怕这帮人定然心有不甘,如此,来日折了本儿可就寻不到他李惟俭的不是了。   李惟俭进到书房里翻看书籍,几个丫鬟在房里待了一会子,待掌了灯,红玉朝着琇莹揶揄一笑,便与晴雯、香菱先行退下,只留琇莹局促不安地守在正房里。   夜色深沉,满月高悬,清风徐来,偌大的荣国府里只余静谧一片。   端坐椅子上,双手绞着汗巾子,琇莹面儿一会子羞红垂首,一会子却又犹疑不定起来。那图册子她瞧过了,当时只顾着惊诧了,这会子细细想来,竟逐渐模糊起来!   琇莹心中急切,想着赶忙去借了图册子观量,又怕惹得红玉等嘲笑。因是盘桓不定时,后街传来梆子声,却已然上了更。   书房里窸窸窣窣,琇莹扭头观量,便见李惟俭合上书册,伸展双臂起了身。她慌忙迎上去,道:“公子,要睡了吗?”   李惟俭负手行将出来,停在其身前笑道:“是啊。”   “啊?”琇莹慌忙道:“公子素日里不是一更过半才睡吗?”   李惟俭心中好笑,他是瞧琇莹实在等不及了,这才早早收拾了书卷,怎么听琇莹这意思,又不想自己早早歇息了呢?   因是便道:“那我再去瞧一会儿书本?”   “额……不,不用。”憨丫头琇莹垂了螓首,闷声说道:“我去给公子打水。”   她扭身快走,却‘诶唷’一声一头撞在门扉上,不待李惟俭说些什么,琇莹开了门扉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只余下李惟俭瞠目暗笑,嘟囔道:“这是瞎琢磨什么了?”   却说琇莹健步如飞,须臾到得东厢,朝着两个粗使丫鬟吩咐了准备热水,转头却钻进了西厢里,直把两个粗使丫鬟闹了个面面相觑。   进得西厢里,三个丫鬟正说着话儿,瞥见琇莹,红玉就道:“琇莹?你不留在正房怎么跑回来了?莫不是又来了月事?”   “红玉姐姐,你又取笑我。”嗔了一嘴,琇莹挪步到得晴雯身前:“那……那图册子呢?我再……再瞧瞧。”   晴雯纳罕道:“怎地这会子来瞧?早前儿数你瞧的最仔细。”   琇莹闷着头道:“忘……忘了。”   晴雯噗嗤一笑,自去箱笼里将那图册子取了来。琇莹接过,塞进袖笼里便要走。   红玉实在瞧不过去,赶忙一把扯住:“要死啊,伱还想当着四爷的面儿瞧不成?”   琇莹顿时急了,哭丧着脸儿道:“那怎么办?”   红玉说道:“图册子留下,待会子你倒水时过来瞧一眼不就结了?”   琇莹一琢磨也是,连忙感激道:“多谢红玉姐姐。”随即赶忙又去东厢取了热水,端着进到正房里伺候着李惟俭洗漱。   转头又打了洗脚水,待李惟俭洗过了,琇莹趁着倒水的光景飞奔着钻进西厢,胡乱翻看了两眼,又生怕李惟俭等不及睡下了,紧忙倒了水囫囵洗漱了一番,这才施施然进得暖阁里。   她双手交迭扯着汗巾子,闷头抬眼打量了下,便见一身中衣的李惟俭靠坐床头,手中捧了书卷正慵懒地翻看着。   “公子……”   她嗫嚅着说了一嘴,李惟俭便丢了书卷,打着哈欠道:“嗯,睡吧。”   “哦。”   窸窸窣窣,褪去外裳,吹熄了烛火,琇莹心下怦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丝毫想不起方才那匆匆一瞥到底看了什么图样,茫然之下爬上床头,心中大抵只记起了曾经瞧过的狗子,于是乎趴在了那里……   李惟俭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琇莹?你在做什么?”   “唔——”琇莹醒过神来,顿时羞得好似蛆虫一般钻进被窝里,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暗笑了一阵,李惟俭探手搬了两下才将琇莹翻转过来。便见琇莹双手捧着脸儿,闷声道:“丢死人了~”   姑娘家的慌张无措,内中自有浓浓情意。李惟俭便拨开琇莹的双手,俯身印了下去。一只手揉搓拨弄了一番,随即缓缓下探。   西厢里。   晴雯早早钻了被窝儿,红玉纳了几针鞋底,终究耐不住困倦,也窸窸窣窣褪了衣裳。见香菱还借着烛光看书,便道:“香菱,你也早些睡吧,一早还要起呢。”   “嗯。”香菱应了一声,随即翻开一页,却见其上收录的是宋徽宗的诗。   这内中实在不堪,又是臂儿相兜,又是唇儿相凑,还有舌儿相弄的……   香菱看得脸儿热心儿跳,赶忙合拢了书卷,心下想着,这诗集里怎会收录这般的诗词?   暖阁里,锦被翻涌。   一双丰腴的脚儿探将出来,足背先是紧绷,继而十根圆润的脚趾抠起,被子里好一阵翻涌,伴着一声腻哼,那十根圆润脚趾方才缓缓松弛下来。   呼吸逐渐平复,琇莹睁开眼来,轻轻唤了声‘公子’,李惟俭摩挲了两下背脊,轻声道:“嗯,睡吧。”   琇莹暗恼自己没用,想着伺候公子来着,不想却被公子伺候了一遭。她暗暗咬牙,硬是挣脱开来,探手一握,随即胡乱动将起来。   李惟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道:“嘶~拔飞镖呢?”   琇莹道了声恼,这才轻柔起来。过得半晌,回想起图册子里的情形,琇莹凑将过去,附耳低声说了一嘴。   李惟俭笑道:“还早呢,伤了身子可不好。”   琇莹就闷声道:“我瞧着图册子,好似后面儿也行的。”   那赖大家的送来的图册子到底画了些什么啊?   李惟俭愕然,随即心猿意马了好一阵儿,这才说道:“那也不是想就行的啊。”   “我,我有准备的。”琇莹掀了被子下得床去,去到塌子上找寻一番,须臾提了个小巧的铜罐子回来。   “这是——”   “鲸油,”琇莹道:“这么一点儿足足要一串钱呢。”   瞧那琇莹一副献宝的模样,李惟俭抬手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抽在臀儿上,叱道:“少胡思乱想,快些睡吧。”   “哦。”琇莹噘嘴应了,只得乖乖钻了被窝儿。   虫儿一般蛄蛹了一会子,到底探出手儿伺候了李惟俭一回,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转过天来,琇莹忙碌了一早,待李惟俭出了门儿,这才想起去寻那铜罐子。只是寻遍了暖阁也不见踪迹,顿时郁郁了一早儿,只道那一串钱白白浪费了。也是稀奇,那么大个物件儿,怎么就没了呢?   ………………………………………………   内府。   梁郎中将铜罐子递还李惟俭,说道:“鲸油啊,这东西起先是西夷架着船来兜售,太宗用了说好,便命水师组织战船出海捕杀熬油。起初价格腾贵,到如今却是便宜了不少,大抵是一两银子一升。”(注一)   顿了顿,又道:“这只是寻常鲸油,若是带香味儿的,这价钱就得翻上一半儿了。不过寻常器械润滑,用普通的就成了。李秀才怎地想起来问这个了?”   李惟俭眨眨眼,道:“就是一时好奇。”敢情大顺早就用鲸油润滑了,此一番他确是孤陋寡闻了。   他随即问道:“王爷还不曾来衙门?”   那梁郎中笑呵呵说道:“许是一会子就来了吧,今儿那营生开张,王爷还指望着再赚一笔呢。”   要说忠勇王是个实在人啊,只想着价码合适便将股子发卖了了事,竟从未动过操弄股价的心思。   注一:1815年,鲸油一加仑20美金,当时美金约等于一克,考虑东亚金银兑换率,换算下来大概就是一升一两银子。 第93章 好个狐媚子!   今儿那股子拆借营生开张,忠勇王便是不理会股子涨跌,单单收那手续费也能小赚一笔银钱。   与梁郎中说了会子闲话儿,李惟俭便要起身告辞。那梁郎中却道:“王爷怕是快回来了,李秀才不跟着去瞧瞧?”   李惟俭连连摇头:“今儿实在不得空,改天吧。”   开玩笑,这股子拆借营生便是他的主意,他若是现身了,免不得会引得那忠顺王狐疑。再者说这等事儿做得说不得,李惟俭躲还来不及的,哪里会往跟前儿凑?   梁郎中将他送出内府,李惟俭方才上了马车,贾芸便寻了过来。   贾芸见过礼后,喜滋滋道:“四叔,那事儿谈妥了。作价八千四百两,奉恩将军三子齐到场,交了银钱这会子就能过户。”   贾芸为奉恩将军的宅子足足缠磨了半个多月,也不知费了多少吐沫星子,这会子总算是谈成了!   李惟俭当下欣喜,顺手丢过去二十两的银钱,道:“办得好,这一桩算你有功。”   “哎……四叔,这……有点儿多了。”   李惟俭笑道:“收着吧,你不嫌少就好。且头前带路,今儿就把这宅子买了。”   贾芸连忙应下,跳上车辕钻进车厢,一行人调转方向,朝着那奉恩将军府而去。   李惟俭如何买宅子暂且不提,且说内府股子交易所。   一早儿,忠顺王赶在开市前一刻到了交易所,内中书办、小吏不敢怠慢,紧忙请到雅间奉上茶水。   几个王府的人手散出去,专门在门口瞧着哪家大户来了人,过后再报与忠顺王知晓。   临近辰时,有书办送来免费报纸,忠顺王不紧不慢呷着茶,却看也不看那报纸一眼。一旁的长史周安瞧着今儿的报纸好似厚了几分,抄起来扫量了好半晌。   见他迟迟不放下,忠顺王便问道:“这上头可有什么消息?”   周安却道:“王爷稍待。”过得半晌,待其细细研读过了,这才蹙眉思量道:“禀王爷,这顺天府办了个营生,准许交付定金便能拆借来股子。”   “嗯?你仔细说说。”   周安一边儿翻看那报纸中的册子,一边儿说将起来。他自己说的懵懂,那忠顺王却听明白了。随即一拍桌案:“着啊!这般说来,本王岂不是只要一万股的银钱,就能借出来十万股子?”   周安思忖了一番,拱手道:“王爷英明,应是此理。”   忠顺王捻须思量,问身边儿的太监:“今儿来的大户都有谁?”   那太监记性好,连忙复述了一遍。忠顺王听罢不屑笑道:“都是些臭鱼烂虾,不值一提。”   正待此时,有侍卫快步进来道:“王爷,开盘了,水牌挂出来一两一钱二,尚且没人摘牌。”   忠顺王嘿嘿一笑,说道:“合该本王得财啊,周安,伱去寻那顺天府的人,先拆借个十万股来。这股子连跌了两天,也该涨上一涨了。”   周安不敢怠慢,连忙去办理此事,这且不提。   外边厢,人字号雅间里,大老爷贾赦静气凝神默默运气。身旁小厮将那册子反复诵读了三回,大老爷这才摆摆手止住了。   张开眼来若有所思,心下犹疑着这拆借是好是坏。便在此时,贾琏快步入内,拱手道:“父亲,瞧清楚了。”   “哦?”贾赦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买涨还是买跌?”   大老爷这些时日盘桓股子交易所可不是白混的,赚得多、赔的少,慢慢儿的竟摸出来了一些窍门。什么窍门?那便是跟着大户走啊,大户买他就买,大户卖他就卖,如此方才无往不利。而这交易所里的最大的大户,除了忠顺王还能是谁?   是以每日家贾琏要做的不多,只盯紧了忠顺王便是了。   “我瞧着周长史寻了顺天府,不知拆借了多少股子,只怕待会子这水牌要看涨啊。”   “嗯,那就买!”   贾琏生怕迟了买不到股子,应承一声扭头就跑,大老爷贾赦的本金一万一千两,加上贾琏昨儿软磨硬泡自王熙凤手中得来的一千两银子,总数一万两千两砸下去,那水牌顿时看涨,眨眼就到了一两一钱四。   买定离手,贾琏随即挤在人群里死死的盯着两名小吏摘、挂水牌。足足过了一炷香,那水牌也不曾变动,贾琏手心儿里出了汗,正心下惴惴之际,便见一名小吏飞奔而来,摘了水牌重新挂上,价码已然涨了一分。   贾琏稍稍松了口气,隆儿挤过来问道:“二爷,大老爷问涨了还是跌了。”   贾琏不耐道:“自己瞧,这不就涨了一分吗?”   隆儿领命,正要转身而去,那小吏再次挂出水牌,价码竟一下子跳到了一两二钱!   赚了!   贾琏狠狠攥了下拳头,待舒出口气,面上现出笑容,又成了那风流翩翩的公子哥儿。   过得一个时辰,价码在一两二钱五来回波动,贾琏已然在考虑要不要脱手了。偏在此时,那水牌再次看涨,一分、五分、一钱,待过了午时,水牌上的价码竟跳到了一两四钱。   贾琏瞠目结舌、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挤出来,一路跑进人字号雅间里,开口结结巴巴道:“父亲,一,一两四钱啦,咱们……要不……脱手?”   贾赦这会子心下也是惴惴,一两四钱啊,水务公司的股子从未有过这般价码。可当着贾琏的面儿,大老爷面上气度沉稳,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呵斥道:“慌什么?每临大事有静气,素日里教你的都忘了?”   贾琏只是盯着贾赦不吭声。   放下茶盏,闭目思量了下,大老爷贾赦摆摆手:“也罢,那就脱手吧。”   “哎!”   潦草一礼,贾琏扭头儿就跑。他一走,大老爷贾赦就开始癫脚,双手还在椅子扶手上不安的来回敲动。足足过了一盏茶光景,眼尖的小厮叫道:“二爷回来啦!”   贾赦连忙正身坐好,端起茶盏来琢磨左右饮茶,却倒了满口的茶叶进嘴。   “呸呸呸!”大老爷恼了,呵斥一旁的小厮:“瞎了眼的蠢货,没见着茶水没了?”   小厮连连道恼,提起茶壶来斟茶。脚步声急促,贾赦见贾琏喜气洋洋奔将进来,这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父亲,脱手了。此番足足赚了……”   大老爷贾赦沉着脸摆摆手:“不急,且看那股子收市什么价码。”   过了大半个时辰,交易所收市,那股子反反复复,最终落在了一两四钱二分上。大老爷贾赦又命人扫听一番,这才得知,敢情人家忠顺王一直就不曾脱手。   大老爷贾赦顿时懊恼不已:“悔之晚矣啊,只怕来日这股子还要看涨。”顿了顿,朝着贾琏呵斥道:“错非你非得要脱手,我来日还能赚上一笔!”   贾琏满上讪讪,只道:“都是儿子急切了。”   大老爷一摆手,难得大度了起来,说道:“罢了,总归是落袋为安。走,今儿且去高乐一番!”   自贾琏以下一干人等顿时喜气洋洋,出得交易所,朝着那锦香院而去。   父子二人一番高乐,却是闹到翌日清早方才回府。且只在荣国府换过一身衣裳,便又急吼吼的朝着那股子交易所赶去。   马车之上,大老爷贾赦志得意满,抚须道:“我料那忠顺王今儿定要脱手,你且去扫听扫听那股子是如何拆借的,这股子涨了能赚钱,说不得跌了也能赚钱。”   贾琏犹疑道:“父亲,我看此事还须得小心为上啊。”   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哪里听得进去?他昨儿可是足足赚了小五千两!这会子便是让贾赦官复原职他也不干了!入娘的经历司经历,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儿还赶不上如今一日赚的银钱多……小婢养的才去干呢!   大老爷贾赦一走一过,在荣国府不过盘桓了个把时辰,待他一走,这消息就疯传开了。   兴儿、隆儿一干小厮惯会说嘴,此番添油加醋说将出来,转眼便阖府传遍了。   赵姨娘院儿。   啪嚓——   手儿一颤,茶盏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赵姨娘面容扭曲,张口便好似昆曲高腔儿:“多,多少?”   小鹊说道:“都说大老爷昨儿一天就赚了一万两。徐婆子说是听兴儿说的,想来做不了假。”   赵姨娘面上僵持了一阵,胸口来回起伏,忽而就酸了脸子,骂道:“好啊,那姓李的也来哄我!什么有输有赢的,怎么偏生大老爷就只赢不输?你,快去找舅舅来,就说我有急事儿,迟了就来不及了!”   小鹊应下,转身去寻赵国基。   赵姨娘起身嘟囔一阵,随即好一阵翻箱倒柜,将那值钱的头面儿首饰、散碎银两尽数归拢到一个小包袱里,点算一番,大抵能值个四百两银子。心中美滋滋想着,不求如大老爷那般一天赚一万两,她只赚个几百两不过分吧?   过得好半晌,小鹊跑回来道,说赵国基已然在仪门候着了。赵姨娘紧忙叮嘱一番,打发小鹊、小吉祥儿将那包袱交与赵国基,让其典当了赶快去买那股子。   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这两日李惟俭深居简出,每日不是温习书本,便是与几个丫鬟说些闲话儿。这日过得晌午忽而觉着无趣,想着好几日不曾去瞧过二姑娘了,正思忖着,外间便来了人,却是司棋端着盖碗茶盅寻了过来。   进得正房里,瞥见端坐的李惟俭,司棋深深瞥了一眼,这才笑着说道:“俭四爷,我们姑娘叫厨房炖了参茶,说是给俭四爷也送来一盅补补身子。”   李惟俭颔首:“代我谢过二姐姐。”   “这人参还是俭四爷送的呢,可不当俭四爷的谢。”   司棋说着话要上前,半路被晴雯接了手,将那茶盅端放在了李惟俭面前。放下茶盅,晴雯暗自鼻头耸动,隐约觉着司棋身上的香味好似似曾相识。却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在哪儿闻到过。   因是便退在一旁,狐疑地扫量着司棋。   李惟俭说道:“二姐姐可大好了?方才还寻思着有些时日没去瞧二姐姐了呢。”   司棋就道:“可巧了,我们姑娘今儿也说俭四爷许久不去了。要不,过会子俭四爷去瞧瞧?”   “也好。”   见李惟俭应下,司棋屈身一福:“那我回去告诉姑娘去。”   司棋走了,李惟俭喝过了参茶,点了红玉随行,便朝着迎春院儿行去。   晴雯心留在屋中心不在焉思量了好半晌,面上忽而恍然,随即柳眉倒竖:“好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琇莹正在一旁挪动桌椅,闻言纳罕道:“晴雯,你说谁呢?”   晴雯气哼哼道:“还能是谁?就是那司棋!”   早前儿就瞧着那司棋不顺眼,为着个私相授受的表兄潘又安,求到俭四爷跟前儿,还不要脸的说要舍了一身清白……真是天大的顽笑,俭四爷又哪里会瞧得上这般不质检点的女子?   自那儿之后,那司棋瞧俭四爷的眼神儿就不对,好似要将俭四爷生吞活剥了一般。怎么就让这不要脸的如了意?   晴雯蹙眉思忖,这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必是那日四爷吃了那加了料的酒,这才被那司棋趁机凑在了身边儿……   想明此节,晴雯愈发气恼,骂道:“不要脸的小蹄子,下贱小娼妇,看我下回不撕了你的嘴!”   琇莹被唬得战战兢兢,只茫然看向晴雯。   晴雯乜斜过来,琇莹顿时身子一颤,放下椅子扭头就跑:“我,我去看看那图册子……额,不是……总之走啦~”   这会子的李惟俭尚且不知晴雯还有这般闻香识人的本事,他领着红玉走夹道绕行一阵,转眼到得迎春院儿前,却见司棋早已倚门等候在此。   “俭四爷。”   司棋笑着迎将上来,悄然冲李惟俭使了个眼色,李惟俭心下会意,打发红玉道:“你先将果子送进去。”   红玉应了,警惕地瞥了司棋一眼,这才施施然提着篮子进了院儿。   司棋回头观量一眼,见红玉走得远了,这才低声道:“四爷,我后儿请了假呢。”   李惟俭心下一荡,道:“嗯,知道了。”   司棋又道:“四爷,你跟二姑娘,不好一直这般规规矩矩呢。待会子我支开旁人,四爷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第94章 我的银子啊!   听闻司棋言语,李惟俭心下一动,当即暗忖,二姑娘从来都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儿,对自己所有情意,却连对视一眼都要羞怯上好半晌。   自己这般守礼,倘若来日真真儿半道杀出来个孙绍祖,二姑娘虽心中悲切只怕也反抗不得。倘若二姑娘早早儿委身于自己,那只怕便是打杀了迎春,她也要反抗到底吧?   反复权衡了一番,李惟俭面上现出笑容,低声道:“我自有主意。”   司棋便不再多说,只是低头仔细瞧了他一眼,又趁着四下无人悄然勾了勾手儿,这才引着李惟俭入内。   正房门前,二姑娘迎春已然迎了出来。   她内里穿着皎白交领袄子,下身同色百褶裙,外罩墨绿缠枝桃花刺绣镶领粉绿对襟褙子,头上贴着鹅黄珠花,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双圆眼先是瞥了李惟俭一眼,面上隐隐泛出喜意,这才低眉顺眼屈身一福:“俭兄弟来了。”   比照迎春的规规矩矩,李惟俭边前行边笑着随意一拱手道:“二姐姐,今儿瞧着可是大好啦。”   迎春垂下眼帘低声道:“可是托了俭兄弟的福,这几日隔三差五就补一回,再补下去可就要胖了呢。”   李惟俭道:“二姐姐身量刚好,哪里就会胖了?”   迎春红了耳根,连忙让道:“俭兄弟,咱们进去说话儿吧。”   李惟俭颔首,随着迎春进到正房里。红玉将篮子放在了桌案上,这会子掀开了其上绸布,顿时露出内中瓜果。   却是两对儿羊角蜜瓜,半篮子的青杏儿。迎春只瞥了一眼,霎时间口舌生津,欢喜道:“难为俭兄弟了。”   绣橘在一旁帮嘴道:“俭四爷真会送,昨儿姑娘还念叨着想吃些新鲜果子呢,不想今儿俭四爷就送来了。”   李惟俭落座之际笑道:“也是赶巧,青杏儿外头就有提了篮子卖的,这羊角蜜却是从河南发运过来的,料想也不会如何甜,二姐姐尝尝鲜就得了。”   司棋凑过来倒了茶水,停在一旁听二人说了会子有的没的,待稍稍沉寂,她便沉寂笑道:“俭四爷教的下法儿虽说简单,可院儿里竟没一个下得过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嘴上虽是没说,可心里头不知盼了多少回了。要不,俭四爷与姑娘去到里间下几盘那五子棋?”   “这……”迎春还在思忖着如何说,李惟俭就一口应承下来:“好啊,正巧手痒了。烦请二姐姐不吝赐教啊。”   迎春便收了声儿,只道:“俭兄弟这般说就过了。”   当下二人起身,朝着暖阁里行去。司棋却扯着红玉等一干丫鬟,去到院儿中踢毽子耍顽。   红玉是个伶俐的,略略一想便明了了司棋的心思,这般岂不正合了她的心意?若来日的女主子果然是二姑娘,那可真真儿是有福了呢。于是半推半就的,与绣橘嬉笑着去了院儿中耍顽。   暖阁里,棋枰摆在桌案上,迎春缓缓落座了,本道李惟俭会坐在对面,不想,他却挪动凳子,坐在了她身旁。   迎春心下慌乱,瞥了其一眼,低声道:“俭兄弟,你——”   李惟俭笑着道:“我坐在对面儿,怕是二姐姐连头也不敢抬了。莫不如挨着坐了,也好与二姐姐说说话儿。”   迎春慌乱了一阵,见李惟俭不曾有旁的动作,这才略略平复。轻哼一声算是应了,探手抓取两下,这才取了棋子落在棋枰上。   棋枰上黑白交错,迎春舒缓了半晌,忽而觉得这般挨着坐了好似更自在些。她凝神棋局之上,却见白子这会子已被黑子堵得没了出路。微微蹙眉暗恼,探手取过一枚白子落下,阻了双活三,转眼不过几步又被李惟俭走出了四三杀。   “我输了呢。”   “侥幸赢了二姐姐一局,再来?”   “嗯。”   二人探手取棋枰上的棋子,迎春左手方才取了一枚白子,一只修长的手便轻轻捉了她的手儿。   迎春心下一颤,抬眼对上那略带笑意的面容,顿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李惟俭探出左手,取下她手中的白子,丢进棋篓里,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儿垂下桌案,只放在膝上细细把玩。   迎春抬起右手衣袖遮掩了面孔,只露出半张红得蜜桃儿也似的面孔来。李惟俭单手拾取棋子,不紧不慢。   迎春往回拽了下,却哪里拽得动。她心下急切,又听得外间传来丫鬟们的欢声笑语,便低低哀求道:“俭兄弟,你……”   “嗯?马上就好,二姐姐这一局可要小心啦。”   迎春本就是个不会拒绝的性儿,听他这般说了,加之这些时日心中一直记挂着李惟俭,因是便轻咬了下唇,应了下来。   第二局开启,李惟俭只随手下着,右手摩挲着那白嫩微丰的手儿,随即牵在了手中,只须臾,那白腻的手心里便沁出了一层汗珠来。   扭头打量,迎春面上遮了红布也似,右手好似不听使唤一般,胡乱丢着棋子。   李惟俭说道:“二姐姐,来日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虽能为不大,说不得却能帮上一二呢。”   “嗯。”迎春垂着螓首应了,手儿被捉去了一盏茶光景,她虽面上羞怯,可心下却不复方才那般乱撞了。想着早前李惟俭在那锦盒里铺下的一层银稞子,她便说道:“我又不缺吃、穿的,你……伱下回不用送银子的。”   “在这府邸里,有银子防身总是便利一些。二姐姐也知我如今不缺银子,你只管花用就是,来日我再让人送来一些。”   她只低声嗫嚅道:“不用了。”   “我偏要送,二姐姐莫管了。”   李惟俭笑着说的,好似在调笑一般,听在迎春耳中,心下却热流涌动。贾家两位庶出的姑娘,三姑娘性子讨喜,走到哪儿都少不了关切。王夫人可是自小将探春养在身边儿的,不管是面子上过得去,还是真心实意的,探春总不会缺了花用。   唯独有个赵姨娘总去寻了探春盘剥,可便是如此,也让迎春艳羡不已。她是个安静懦弱的性儿,这些年来好似小透明一般,从无人关切。姐妹之间话赶话的,许是会关切一些,可迎春但凡婉拒就没了下文。   这般不要却强塞过来的关切,却是迎春此生从未感受过的。   她偷眼打量,对上李惟俭那似笑非笑的面容,略略娇嗔着噘噘嘴,便又垂下螓首。那白腻丰润的手儿却略略动了下,反握住那一只大手。   李惟俭心下一动,暗道,多好的姑娘啊,还是自己留下吧,免得来日被那中山狼活生生打杀了。   棋局成了可有可无的,二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手下着,明明出了杀招,却好似谁都不曾瞧见一般。室内静谧,李惟俭悄然松开手,探手抚在了迎春的腿上。   “俭兄弟!”   李惟俭头也不抬的落下一子,说道:“手心出汗了,借二姐姐汗巾子一用。”   浑圆的腿儿绷紧,听他这般说了,迎春暗暗抿嘴,只得呼吸粗重着不吭声。   这五子棋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李惟俭心知不能太过急切,待一局下过,这才收了手,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二姐姐,我来日再过来瞧你。”   “嗯,我,我送送俭兄弟。”   李惟俭低声道:“早晚都是自家人,二姐姐何必外道?”说罢不容迎春分辨,李惟俭迈开步子洒然而去。   只余下迎春心儿乱颤,反复咀嚼着方才那番话。早晚……都是自家人呢。她双手捧心,胡乱思忖了一阵,这才缓步到得厅堂里。思忖了下,紧忙寻了那绣了一半的帕子来,面上噙着笑意,寻了针线刺绣起来。   绣橘、司棋送过李惟俭,一道回转。司棋见自家姑娘那小儿女情状,顿时心中有些泛酸。转念想着后儿就能与俭四爷相会,她可是吃了头汤呢,于是心中的酸涩顿时散了个干净。   …………………………………………   未时过半,余六瞥向宁荣街东头儿,便见前方仆役呼喝着开道,后头行来两架马车。   余六搭眼儿便瞧出这是大老爷回府了,紧忙下得台阶早早迎了上去。换做旁的时候,余六这等门子只管伺候好了大老爷,不让其寻了不是便是了。如今却是不同,大老爷日进斗金,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于是待那车架停在身前,余六赶忙将凳子摆上,腆着脸赔笑作揖:“小的恭迎大老爷回府!”   帘栊挑开,先出来的却是贾琏。   “小的请琏二爷安!”   贾琏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随手丢过去一枚散碎银子:“仔细伺候了,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儿!”   “诶唷,谢琏二爷赏!”   贾琏下得车来,又虚扶了贾赦下车,父子二人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缓缓朝着东跨院儿行去。   却是这日股子交易所起了风波,早间开盘就下挫了五分银子,大老爷贾赦踯躅半晌,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拆借了股子砸盘。   这一犹豫倒是救了大老爷一遭,那忠顺王一反常理,竟又砸下来十万股子,那水牌应声而涨,头晌险些突破天际,径直到了一两六钱这般天价!   贾赦死死盯着忠顺王,见其有退走之意,这才赶忙拆借了五千股,赶在一两四钱五脱手,收盘前又在一两二钱左近买了回来。这一来一回,倒是小赚了一千多两。   贾琏也趁机小赚了二百两,这会子是由衷的佩服大老爷贾赦。因是进得仪门便奉承道:“还得是父亲,错非父亲以静待动,孩儿此番已是慌了手脚。”   大老爷贾赦腆胸凸肚,闻言只呵斥道:“又忘了为父如何教你的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你自己个儿不静下来,又如何权衡得失利弊?”   “父亲说的是。”   过了二仪门,邢夫人早早迎了出来,见了二人顿时笑颜如花:“老爷,今儿可是又赚了?”   大老爷贾赦日进斗金,连邢夫人也沾了光。旁的不说,前些时日就得了一副头面儿首饰。   贾赦嘿然道:“老爷我出马,岂有折本的道理?且去打发人上一桌上等席面儿来,今儿真真儿是累煞我也。”   邢夫人忙不迭应下,赶忙打发丫鬟去厨房叫酒菜。   东跨院儿里其乐融融自是不提,却说荣国府角门前,余六方才得了赏赐,高兴了好一会子。待临近申时,忽见赵国基失魂落魄、步履蹒跚而来。   余六与其相熟,隔着老远便嚷道:“老赵,这是忙完了?”   那赵国基却好似恍若未闻般,行尸走肉一样进了角门,停在仪门前好半晌,这才请了婆子传话儿。   过得须臾,婆子到得赵姨娘院儿前,与小吉祥儿传了话儿,小吉祥儿眨眨眼,转身奔进正房里。   这会子赵姨娘正与贾环吃着晚饭,小吉祥儿进来便嚷道:“不好啦,舅舅传话儿,说是赔了!”   赵姨娘正啃着鸡腿,闻言一口将嘴里鸡肉喷吐出,霍然起身道:“赔了?赵国基人呢?”   “说是在仪门外候着呢。”   “赔了多少?”   “没说。”   赵姨娘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急吼吼朝着仪门赶去。过得片刻,待到了仪门前,兄妹二人这才隔门相见。   赵姨娘心下急切,这会子哪儿还理会一旁有婆子观量,急吼吼问道:“怎么赔的?赔了多少?”   赵国基嘴唇翕动,叹息一声道:“我听了你的话儿,好容易才买了股子。方才买的那会儿股子还在涨,可转眼就开始跌。这一两六钱入的手,如今跌成了一两二钱,算算怕是……怕是赔了一百两。”   赵姨娘气血上涌,眼皮上翻,身形摇晃着往后就栽。那婆子眼明手快,赶忙上去扶了,叫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丫鬟呢?赵姨娘晕过去啦!”   被赵姨娘甩在后头的小鹊、小吉祥儿这会子正好赶来,连忙接过赵姨娘,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的,好半晌那赵姨娘才转醒。   她醒来迷糊了一会子,待醒过神来,忽而委顿在地,哭天喊地嚷道:“天杀的!我的银子啊!” 第95章 驯养   赵姨娘气急撒泼之事,晚点前便传得人尽皆知。除去探春去看望了一遭,好似并未引起旁的涟漪。   李惟俭心下纳罕,直到转天才得知是赵姨娘炒股赔了钱。李惟俭心中暗乐,只道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那股子交易所如今什么规矩都没有,赵姨娘这等小散户连小鱼都称不上,顶多是被小鱼吞噬的鱼饵罢了。   又过了一日,李惟俭一早儿又给吴海平放了假,旁人也没叫,只带了丁家兄弟朝着自己买下的一进小院儿而去。   进得里间,却见四下变了样。也不知司棋何时得了空,非但擦洗得干干净净,还购置了不少居家、过日子的物件儿。   李惟俭不由得胡乱思忖了一阵,错非他托生的人家还算不错,只怕那秀才是买不来了,靠着一身本事虽说也能吃得开,可天花板却已注定了——他日能与那陈主事一般以匠入官就不错了。   都道大户人家的婢女胜过小家碧玉,真到了那会子,他能娶上司棋这般姑娘都是侥天之幸!   辰时过半,司棋来了。她今儿精心打扮过,一袭红袄、红裙,外罩银白暗纹褙子,鬓贴珠花,头戴银底鎏金竹节折股钗。身形丰润,举手投足间曼妙多姿。   “四爷。”   司棋到得近前轻声唤了,略略垂首弓背,瞧着身量便与李惟俭相差仿佛了。   李惟俭见她手中提了个篮子,笑问:“这是买了什么?”   “切了一刀五花肉,买了些鸡子、香椿、韭黄,打算做一餐给四爷吃呢。”   说话间一双眸子上抬,直勾得李惟俭心猿意马。他上前接了篮子随手丢在一旁,牵了司棋往里间便走。   “饭且不急,先吃些开胃的!”   这一番内中详情不足为外人道,有诗为证: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待云收雨住,二人相拥而卧,那司棋足足缓了一盏茶光景方才缓过来。小巧的铜罐子丢在一旁桌案上,内中早已空空如也。   司棋暗咬下唇,轻声道:“不想,四爷竟是这般……”   方才真真儿是羞死人了呢,可颠耸之时,司棋却体会了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快活。   李惟俭拨弄着司棋发丝道:“闺房之乐嘛,总不好还如对着外人那般一本正经。你不喜欢?”   司棋摇了摇头,半晌才道:“还,还好。”   李惟俭笑吟吟没言语,心中暗忖,这胭脂马性子烈,虽说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可总要驯养了才好驾驭。早前种了种子,如今时时驯养,待来日去了烈性,自然是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   忽而记起电视剧里,司棋好似是死了?怎么死的却不得而知了。想来这般驯养一番,总能改了司棋的命运吧?   司棋歇了好一会子,终究挣扎着爬起来,别扭地朝着厨房寻去。   “你歇着就好,若是饿了,我叫人送来席面就是。”   那司棋却强撑着摇头道:“不妨事儿的,不过是几样小菜,过会子便能摆弄好,四爷稍待。”   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惟俭吃上那或咸或淡的菜肴,却是被勾动了心弦。久远的记忆划过眼前,待回过神来,心中暗下了心思。   司棋却苦着脸儿连连道恼,说早前儿在家时做过的,今儿也不知怎了,咸淡总是放不对。   “这有什么的?正好下饭。”李惟俭大口吃着,须臾便将菜肴一扫而光。   可把司棋动容得红了眼圈儿,二人又是一番缠绵自是不提,临了司棋忽而哭将起来,李惟俭追问了半晌她才道:“我知上次那事儿四爷心里怕是恼了,若不然我去寻马道婆也买了那和合散,自己吃了任凭四爷处置。   或是旁的,只要四爷消了气,我怎么都好。”   迎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李惟俭心中怨气顿时消了,探手为司棋抹去泪珠子,笑着道:“瞎想,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往后你好好的听话,我可舍不得弃了伱。”   司棋顿时破涕为笑,连连颔首:“我往后一准儿听四爷的,您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揽着丰腴的身子,李惟俭心中暗忖,这驯养……怕是成了大半?却不知那忠顺王等人,这会子驯养成什么样儿了。   他思忖着忠顺王,忠顺王如今却在发愁。   连番操盘,连着几日大赚特赚,许是吃相实在太过难看,如今散户再不敢轻易下场。于是这两日水牌一日间便能走出几条正弦曲线来,时而跌到一两一,时而涨到二两,可没了散户这等饵料,任那股子如何暴涨暴跌,忠顺王每日家到手不过几百、上千两银子。   至于大老爷贾赦,赚的就更少了。每日盯着忠顺王买卖股子,虽不曾赔本儿,可到手的银钱寥寥无几。算算刨去吃喝,竟只是保了本儿!   这日忠顺王思忖良久,点过周安道:“本王瞧着外间不少人盯着本王行事,今儿且这般,先买上十万股,隔一炷香再抛五十万股。”   “这——”周安思忖一番,顿时明了,挑了大拇指道:“王爷高明啊!”   忠顺王嘿然笑道:“本王的便宜岂是那般好占的?那贾恩侯跟在本王屁股后头没少喝汤,今儿也该让他吐出来啦。”   “是,下官这就去办理!”   顺天府拆借营生处,周安径直行到桌案前,丢出一迭银票来道:“且拆借十万股来。”   瞥见贾琏在不远处盯着,周安笑着拱了拱手,转过头来却暗自冷笑。此番坑贾赦,周安心中自是一万个乐意!   当日错非贾家拒绝了忠顺王好意,他这王府长史哪里会蹉跎至今?说不得如今水涨船高,便是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   眼见那贾琏进到人字号雅间里禀报了,周安点过一名王府侍卫来,低声耳语吩咐了,待那侍卫领命,这才施施然回返天字号雅间。   却说贾琏进得雅间里,心下却有些犹疑。贾家与那忠顺王府素日从无过往,贾琏与周安自然不过是点头之交。方才那周安笑得和煦,却引得贾琏心中警觉。   因是到得大老爷贾赦面前,便有些迟疑。   贾赦等了一会子,重重撂下茶盏:“到底如何了,说个话儿啊。”   “这……父亲,我瞧着周长史是买涨。可是……儿子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妥。”   大老爷贾赦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那姓周的不过是听命行事,他能有什么主意?如今这股子出息愈发稀少,胆子不大一些,哪里赚得到银钱?他既买了涨,咱们跟在后头总不会错。去,先拆借了十万股买涨。”   贾琏知晓贾赦的脾气,当下不敢怠慢,拱手领命而去。   这两方二十万股子砸下去,水牌顿时应声而涨,须臾就跳了一钱,且势头极猛,只惹得寥寥几个散户哀声怨道、捶胸顿足。   贾赦自是得意洋洋,又训斥了贾琏好一通。本道一如昨儿那般水牌飙升到二两左近方才会停歇,不想那水牌在一两三钱的价码上盘桓一炷香光景,跟着便好似水银泻地一般砸将下来。   贾赦大惊失色,一把扯过贾琏:“怎么会跌?你可是瞧清楚了?那忠顺王到底买的什么?”   贾琏也慌了神,连忙道:“是买涨啊?这……我再去瞧瞧。”   “快去!”   贾琏去的快,回来的更快,面上早没了世家公子哥儿的模样,哭丧着脸儿道:“父亲,咱们中计了!忠顺王前脚买了十万股子涨,不想转头又买了五十万股子跌!”   “啊?抛,赶快抛了!”   大老爷贾赦再也不敢稳坐,当下一把推开贾琏,急吼吼冲将出去,寻了书办嚷着:“抛,快给我抛,不管什么价码!”   那书办老神在在道:“贾老爷,这会子没人接水牌,您就是挂上也卖不出去啊。”   “这……这这……”   贾赦睚眦欲裂,瞧着那水牌一会子一变,心中好似有如刀割。银子,他的银子啊!这要是不抛,那一万多两银子岂不是全都打了水漂?   小吏嚷了几嘴,将那一两二钱的水牌摘下,径直挂上了一两一钱。   贾赦面上抽动,这就赔了一半儿了!他疯了也似叫嚷道:“停,快停,不能再跌了!”   恰在此时身后忽而传来阴恻恻的笑声:“啧啧啧,贾将军,这股市无父子,买定离手,可由不得贾将军放肆啊。”   贾赦回头,便见周安负手而立,脸上笑眯眯,忽而抬手指了指厅堂内挂着的额匾。但见其上写着:“股市有风险、入行需谨慎”一行大字。   “你——”贾赦睚眦欲裂。   小吏叫嚷道:“有没有?有没有摘水牌的?没有?那可就换了,一两五分!”   贾赦双耳嗡鸣一片,脑子里轰然炸响,这会子只一个念头,完了,全赔进去啦!   他发怔良久,待缓过神儿来才惊觉有人拉扯自己。转头,瞧着贾琏急吼吼的说了些什么,半晌耳际恢复清明,这才听清:“父亲,顺天府的说咱们保证金不够了,若不加保证金,就得强行交割收回股子。”   大老爷贾赦鼻子一酸,好悬没哭出来。可惜李惟俭不在左近,若他人在,定然会慨叹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遭回到解放前”。想来大老爷贾赦定会引为知己……   这股子要想强行交割,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交割得了的,那顺天府几个书办操作了好半晌,这才赶在股子跌到一两三分左近彻底交割了。   大老爷贾赦失魂落魄的要走,却被几名书办拦了下来。   贾赦恼了!   “我如今折了本儿,你们还拦我做什么?”   几名书办互相观量一眼,其中一人拱手道:“贾将军,非是我等有意为难,只是贾老爷一两二钱拆借的股子,如今跌成这般……您那保证金非但赔光了,还欠下了总计四千两银子。这个……贾将军是付银票呢,还是现银?”   贾赦发飙道:“我赔光了就赔光了,哪里还会欠你等银钱?快闪开,本将军今儿身子不爽利,须得赶快回府。”   “这般说来贾将军是不打算认账了?”那书办朝着一处雅间扬了扬下巴:“无妨,待会子下官自当在巡城御史面前参上一本,到时候闹上朝堂,料想贾将军总不会赖账。”   贾赦扭头观量,便见那雅间里端坐的,竟是巡城御史詹崇!   他心下犹疑,就听另一书办说道:“贾将军不好因小失大啊,区区四千两银子,总不能因此丢了爵位啊。”   又有一书办道:“贾将军许是今儿银钱不凑手,如此,写下欠条即可,我顺天府承诺七日内免息。”   天大地大爵位最大,贾赦思来想去一番,无奈之下只得签字画押,写下借据,随即便要领着贾琏回返荣国府。   不料,那书办转头儿又将贾琏拦下,道:“贾将军要走自是无妨,只是二公子的帐咱们还得算上一算。二公子,你总计欠下七百两,也是打欠条吗?”   贾赦木然看向贾琏,后者咽了口口水,忽而想起那日李惟俭所言,当即叹息一声:“悔不听俭兄弟之言啊。罢罢罢,笔墨伺候,我打欠条就是了。”   当下提笔签字画押写下欠条,顺天府几个书办这才放开了去路。   父子二人行尸走肉般出得交易所,闷声不发进到马车里,随即马车辚辚而行。车内一片静谧,贾琏还好,七百两银子说多不说,琏二爷寻王熙凤求告一番,总有法子填补上;大老爷贾赦可就没那般容易了,四千两银子啊,这还不算前头折进去的一万多两,算算里外里填进去一万五千多两!   瞧着大老爷面色难看,贾琏寻思了半晌,开口劝慰道:“父亲,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每临大事有静气,父亲只需——诶唷!”   啪——   一巴掌劈头盖脸抽过来,大老爷贾赦面目抽动,喝骂道:“小挨刀的下作黄子!老子用得着你来教训!” 第96章 各有算盘   荣国府。   余六盘算着时辰,这会子未时过半,料想大老爷、琏二爷也该回来了。上回得了赏钱,余六真心盼着大老爷今儿再发上一笔,如此说不得还能再得一回赏钱。   思忖间遥遥就见一行车马自宁荣街东面行来,余六忙不迭的搬了凳子候着,待离得近了余六立马就瞧出来了不对。   哪儿不对?那兴儿、隆儿一干小厮,一个个绷着脸,连说话都用袖子拢了嘴,生怕惊扰到车架上的主子,这般谨小慎微……莫非是大老爷今儿赔了?   暗骂了一声晦气,亏得今儿抢了这活计,来日还要替旁人顶班。事已至此,余六心下只能认了,待车架停下,立马将凳子放在车辕旁,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规规矩矩在一旁侍立。   帘栊挑开,琏二爷捂着脸面下了车,偷眼打量,琏二爷一张好生生的面皮上竟多了个巴掌印儿!余六更不敢大意,愈发躬身弯腰候在一旁。   须臾,大老爷阴着脸下了马车,随即大步流星朝着黑油大门行去。那琏二爷唉声叹气一番,甩甩衣袖,自角门入得府内。   隆儿缀在后头,余六心中纳罕,紧忙追上去问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隆儿不耐道:“莫问了!”   “赔了?”余六压低声音问。   隆儿略略颔首。   余六追问道:“这回没少赔?”   隆儿顿足,瞥向余六道:“没少赔?呵,可不没少赔嘛,全赔进去了不说,还倒欠四千两!”   “啊?”   余六大吃一惊,隆儿却不理会他,紧走两步随着贾琏进了荣国府。   兴儿、隆儿等小厮在仪门处各自散了,贾琏进得仪门,蹙着眉头一路朝着自家寻去。   凤姐儿院儿,丫鬟瞥见贾琏进来,连忙叫了一声:“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内中王熙凤正与平儿盘账,亏得前番靠着股子赚了些银钱,算算到八月间这荣国府的账算是平了。王熙凤正盘算着,要不要回头儿再从公中抽些银子买些股子,贾琏便回来了。   王熙凤放下账册略略蹙眉,随即笑道:“看来今儿是没得赚,不然啊,一早儿就去与大老爷高乐去了。”   平儿就笑道:“听说二爷跟着大老爷,这些时日没少赚呢。”   王熙凤腻哼一声,道:“每日家赚个仨瓜俩枣的就不着家了,来日若赚个金山银海,岂不是更瞧不见人了?你去迎迎,瞧瞧今儿是个什么说法儿。”   平儿迎了,起身去到外间,正巧撞见入内的贾琏。平儿极擅察言观色,便见贾琏面色灰败,虽强自笑着,可那笑中却透着一股子不自在。   “二爷。”她随在一旁,说道:“奶奶这会子正盘账呢。”   “哦。”贾琏应了一声,径直进到里间,便见王熙凤一手捧着账册,一手扒拉着算盘。   贾琏小意笑着凑过去,探手揽住王熙凤肩头。王熙凤耸耸肩,道:“莫闹,正盘账呢。”   贾琏道:“怎么这会子盘账?”   王熙凤乜斜一眼,道:“你琏二爷任事儿不管,我可不就要仔细盘算着?”顿了顿,见其面上露出奉承之意,王熙凤抿嘴乐道:“哟,瞧二爷这架势,今儿是赔了。”   贾琏讪笑一声,没言语。   “赔了多少?”   贾琏叹息道:“七百两啊。”   王熙凤略略心疼,随即说道:“那日俭兄弟也说了,这股子买卖有赢就有输,左右才赔了七百两,还余下个三五百的,不如抽出来留作花销得了。”   贾琏笑容愈发苦涩,说道:“是全赔进去了,还倒欠顺天府七百两。”   “啊?”王熙凤大吃一惊,柳眉挑起,凤眼瞪视贾琏:“赔光了也就是了,怎会倒欠七百两?”   “这三言两语只怕说不清,总之今儿是签字画押写了欠条才出得交易所。哎,悔不听俭兄弟良言啊……凤儿,你那儿——”   王熙凤不待其说完便抢白道:“别想!我那体己二爷隔三差五,一、二百的往外拿,早就没了。如今再要银子,伱干脆拿我那金项圈去抵了去。”   “这……不至于,不至于,我再想想法子。”   贾琏又是叹息一声,起身施施然离去。王熙凤心不在焉好半晌,那账册始终不曾翻动。忽而说道:“真真儿是奇了,怎么还会欠下七百两?平儿,你去寻兴儿、隆儿扫听一番,莫不是二爷在外头养了外室了?”   平儿抿嘴乐道:“奶奶这话儿说的,二爷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啊。”   “让你去就去,顺道儿再去瞧瞧二爷如今在做什么。”   平儿应下,起身去扫听了。足足过了一盏茶光景,平儿才快步回返。   “奶奶,扫听着了。”平儿凑近了,当下便将那拆借股子的事宜大略说了,转头儿又道:“听说大老爷足足欠下了四千两银子呢。也亏得是咱们这样儿的人家,换做小门小户,为那股子就是倾家荡产也是有的。”顿了顿,又道:“二爷这会子在书房里拾掇呢,扇面、玉坠、砚台,挨样点算能当多少银钱呢。”   王熙凤哼了一声,没言语。   平儿劝说道:“奶奶与二爷夫妻一体,总不能瞧着二爷没了脸子。这三五日的还好说,就怕时间一久那顺天府的上门来催债,到时候只怕……只怕奶奶与二爷都生分了呢。”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思忖一番道:“罢了,你去把他寻来。好容易存的体己,一遭被他拿光了,真是不甘心。”   平儿应声,却没再多说,急忙起身去寻贾琏,这且按下不提。   东跨院儿。   大老爷贾赦一路过三重仪门入得内宅,邢夫人早早迎将出来,抬眼便见大老爷贾赦面色阴郁。   邢夫人是个善于观望风色的,当即就收了笑模样,陪着小心随在一旁。一路到得厅堂里,贾赦佝偻着落座,当下便有丫鬟奉上茶水。   贾赦抄起来品了一口,呸的一声,随即将茶盏摔在了丫鬟身上。   “贱婢,想要烫死老爷我吗?”   邢夫人非得不曾劝解,反倒助纣为虐道:“没眼色的奴才秧子,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当下便有婆子上前扯了那丫鬟便走,任凭那丫鬟如何求告也无济于事。   厅堂内余下人等顿时骇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时间落针可闻。   邢夫人等了好一会子,见贾赦一声叹息,这才问道:“老爷今儿……不顺遂?”   “赔了。”   “赔了?老爷莫要挂心,有赚就有赔,说不得来日就赚回来了。”   “回不来啦,那一万多两尽数砸进去,还倒欠顺天府四千两银子。”   “啊?”邢夫人大惊失色。   因着贾母在,荣国府大房、二房虽不曾分家,可入府各自有门,与分开来过一般无二。吃食、用度虽走公中的帐,可素日里零散的花销却要贾赦两口子自己抛费的。   那一万多两银子可是东跨院儿的全部浮财,如今尽数没了,这来日花销怎么办?   邢夫人愁眉苦脸,思忖道:“要不,我跟老爷一道儿去求老太太?”   贾赦冷哼一声,没言语。前番因着积欠的事儿,贾赦都闹过一遭了,什么好儿都没得不说,又惹得老太太厌恶,算算好些时日没去拜见贾母了。如今再去求告,除了惹来冷嘲热讽还能得来什么?   邢夫人过得半晌又道:“老爷书房里那些扇面儿——”   “扇面儿不能动!”话不曾说完,便被贾赦截断。贾赦此人平生两大爱好,一则贪花好色,二则尤为爱惜那些扇面儿。因着近来年岁大了,这贪花好色的毛病稍稍收敛,于是愈发珍惜那得来不易的扇面儿。   邢夫人听得此言顿时没了主意,只蹙着眉头闷头不语。   又过得好半晌,贾赦说道:“迎春与那姓李的如何了?”   “这——”邢夫人面上讪讪,上回算计李惟俭不成,邢夫人被贾母罚在佛堂里抄写金刚经,十遍誊抄下来手儿都快断了。其后回来了也被贾赦好一通训斥,只道其坏了其大事。   还是近来贾赦在股市大杀四方,这才暂且将此事抛诸脑后。因是邢夫人哪里还敢沾手?且迎春早早儿搬出了东跨院儿,也就每日家在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时能见上一面儿。   如今旧事重提,邢夫人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了。   大老爷贾赦眉头一挑,呵斥道:“蠢妇,早叫你上上心,错非你的错儿,老爷我今日又何必发愁?只消寻了那姓李的,几千两银子还不是乖乖奉上?”   邢夫人连连道恼,过得须臾才道:“不若寻二姑娘……身边儿的丫鬟来问问?”   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算是默认了。   邢夫人紧忙打发丫鬟去寻司棋,待司棋纳罕着进来,只瞥得一眼便心下惴惴。   那邢夫人挤出一抹笑来,说道:“司棋啊,近来二姑娘可好?”   “都好。”   “那……二姑娘与俭哥儿呢?近来俭哥儿可看过二姑娘了?”   司棋心下犹疑,说道:“倒是来瞧过两遭,坐了会儿俭四爷就走了。”   邢夫人顿时喜形于色,瞧着贾赦道:“老爷,俭哥儿与二姑娘好着呢。你看……”   “嗯。”   大老爷应了一声,心中暗自盘算。他大老爷也是要脸面的,怎么能让追债的追上门儿来?三五日里,总要将这欠下的银子了账才是。既然李惟俭与迎春不曾断了往来,这张口要上一笔银子,想来是没问题吧?   打发走了司棋,大老爷贾赦也不敢拿大了,瞧着方才过了晚饭,起身领着几个丫鬟急吼吼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却说这日李惟俭也是方才回来,方才落座,便瞧见晴雯面色不对。   李惟俭思忖一番便明了,只怕身上又沾染了些脂粉气,小姑娘这是吃味了。料想待会子逗弄一番,晴雯也就将此事放下了。   却不曾想,他吃晚饭时极尽所能,说了好些个顽笑话儿,余下三个丫鬟笑得前仰后合的,唯独晴雯冷眼相对,撅着一张樱桃小嘴,好似能挂个油瓶。   待吃过了晚饭,李惟俭趁着另三个丫鬟忙碌着,这才扯过晴雯温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   晴雯乜斜一眼:“怎么了?四爷自己个儿心里不清楚?家里头挨个伺候着四爷,四爷还不嫌够,还要到外头去寻那些脏的臭的来。”   李惟俭一时间拿不准晴雯的心思,便叹息一声没言语。   晴雯偷眼打量,想着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重了,又见李惟俭这般模样,当下压低声音问道:“四爷,可是那狐媚子用上回的事儿要挟了?”   “狐媚子?”   嘁的一声,晴雯愤愤道:“到了如今四爷还要替她瞒着不成?瞧司棋那素日里瞥上四爷一眼就拔不出来的德行,谁瞧不出来啊?”   李惟俭纳罕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晴雯道:“闻出来的。”   李惟俭心下恍然,琢磨了下,说道:“你也知晓她的性儿,来了脾气只怕要寻死觅活的,好端端的人儿,总不好为这事儿就寻了短见。”   晴雯只当司棋果然要挟了李惟俭,气恼道:“那般不要脸面的,谁管她要死要活的?我知道四爷心善,若实在心下过不去,讨了身契就是了。待入了房里,总要守些规矩,可不能由着她纵着四爷。”   李惟俭心下讪讪,笑道:“这里头的事儿有些杂,其实——”   正待此时,外间红玉嚷道:“四爷,大老爷来了!”   贾赦来了?   李惟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不准贾赦来意。当即撇下晴雯,起身出去迎了。到得院儿里,便见贾赦眉头紧锁,见了李惟俭这才挤出一缕笑来。   “贤侄,咱们可是好些时日不曾得见了。哈哈,这些时日贤侄不来见我,如今我只好来见见贤侄了。”   李惟俭笑着拱手作礼说道:“世叔这些时日早出晚归的,又忙着经济,小侄实在不好搅扰啊。世叔快请,红玉,去煮了茶来。”   贾赦笑着应了,当即与李惟俭一道入得厅堂里,待二人落座,又上了茶水,便东一嘴西一句地胡乱说将起来。   绕来绕去,说过好半晌,李惟俭终究忍不住问道:“世叔此番来寻小侄,可是有事儿?” 第97章 下场   戏肉来了!   大老爷贾赦抚须沉吟,略略瞥了李惟俭一眼,笑着说道:“贤侄啊,上次那桩事儿……”   不待他说完,李惟俭便抢白道:“世叔不提小侄险些忘了,婶子可曾将那拿错了酒的仆役打发了?不是小侄心胸狭隘,这等没起子的小人,今儿能拿错酒,明儿保不齐再拿错了药。世叔这等家世,万万留不得这等不知分寸的小人啊。”   “这……责罚了,已然责罚过了。”   贾赦本想揭过,不料李惟俭却揪着不放,说道:“责罚了就好,不知这仆役姓甚名谁啊?世叔也知,小侄着了道,险些犯下大错。至今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贾赦心中顿时将邢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错非出了这档子事儿,何至于此时被李惟俭用话噎住?   他只含糊道:“贤侄啊,这事儿早已禀明了老太太。再说就凭贤侄与我这般亲近,我还能让贤侄吃了亏不成?且放宽心,此事一早就给了贤侄交代。那起子腌臜货早早儿打发出府了。”   略略停顿,不待李惟俭追问,他便转了话锋:“说来,贤侄与我那女儿……”   拿迎春来说话头?李惟俭哪里会被贾赦拿捏住?   当下便道:“世叔啊,我与二姐姐向来以礼相待,从未逾矩。前些时日二姐姐身子不爽利,小侄去瞧过几遭,可身边儿都陪着丫鬟呢。”   贾赦心下一沉,暗忖这李惟俭真真儿是万事不沾身,这可就难了。因是便道:“贤侄多心了,你与迎春……做长辈的是乐见其成啊。”   李惟俭闻言霍然起身,蹙眉拱手道:“世叔这话儿却没道理了。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自小读得圣贤书,哪里会私相授受?此事世叔莫要再提,小侄往后儿不去见二姐姐就是了。”   “诶?不是,贤侄太过多心了。”贾赦额头沁出汗珠子来,有心发作却偏生这会子有求于人,只得陪着小心道:“这世间规矩大不过人情世故,远的不提,我那兄弟与贾王氏……还有琏儿与凤哥儿,可不都是从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彼此知根知底儿,夫妻和睦,这长辈瞧着也心下熨帖。”   李惟俭沉吟着不言语,好似在权衡。   贾赦便道:“罢罢罢,往后你与迎春如何往来,我不管就是了。”   李惟俭舒出一口气,装作愁眉苦脸的拱拱手。   这会子大老爷贾赦再也沉不住气,说道:“贤侄啊,此番我仓促来访,实则是有求于贤侄。”   李惟俭眉头舒展,拱手道:“世叔这是什么话儿?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小侄必定赴汤蹈火。”   贾赦面上浮现出笑模样,随即就听李惟俭又补充了一嘴:“除了借钱,余下事宜尽管吩咐。”   “这……”大老爷眨眨眼:“怎么听这话儿……贤侄好似银钱不凑手?”   李惟俭察言观色,顿时心下了然,想来大老爷定是在股市亏了本了。于是苦着脸说道:“世叔不知,前番转让股子,所得银钱只留下些许,其余大部都捐献了。”   “不对啊,贤侄不是只捐了一百万两吗?”   咦?贾赦从何处得知的?   李惟俭说道:“不瞒世叔,那一百万是捐给圣人的,这圣人得了,忠勇王那头儿总不能短了吧?我那老恩师屡次提携,小侄总得表示表示吧?世叔尽管去打听,小侄单单在那字画铺子可就砸下了十万两银钱啊。”   “那……那你还剩多少?”   李惟俭苦笑道:“本来还有个十来万的,这不,前些时日买了神武将军在香山的别院,又买了奉恩将军宅邸,如今就只剩下万八千的银子留着防身了。”   贾赦哪里肯信,面上却颔首道:“贤侄也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   二人沉吟了好一会子,都不曾开口。贾赦到底按捺不住,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贤侄啊,我这儿有些私密的话儿,伱看……”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当即命晴雯等先行退下。几个丫鬟出得厅堂,内中只余下二人,这大老爷贾赦才道:“这个,我近来银钱有些不凑手,不知能否从贤侄这儿拆借一些。”   “这……不知世叔要多少?”   贾赦寻思了一番,比划出了个‘八’来。   “八百两?”   “八千两啊。”贾赦哭笑不得。   “这……”   李惟俭面上犯了难,贾赦思忖一番说道:“拆借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候一准儿还上。贤侄若不放心,我当下就签字画押打欠条。”   李惟俭道:“也就是世叔了。罢了,世叔难得开一回口,我便是难一些总要紧着世叔这头儿。世叔稍待。”   说着,李惟俭起身去了书房。   贾赦长出一口气,心下暗自思量,待会子银钱到了手,总要将那赔了的银钱再捞回来才是。   须臾,李惟俭施施然回返,一迭银票放在桌案,跟着笔墨摆在贾赦面前。   贾赦看将过去,李惟俭苦笑道:“世叔也知我没多少银钱了,这个……要不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贾赦板着脸道:“我还能赖账不成?”   李惟俭只是作揖不停,也不言语。   贾赦暗自磨牙,到底提笔写了欠条,签字画押推将过去,随手便将那一迭银票抄在手中,略略点算,这才面色稍霁。   其后又盘桓了一阵儿,这才施施然领着人走了。   李惟俭将贾赦送出门外,回转身形便叫来红玉,吩咐道:“你去四下扫听扫听,大老爷今儿到底赔了多少银子。”   “哎。”红玉应下,迈着莲步出了门儿。   李惟俭回返厅堂里,就见晴雯在拾掇着残茶。他笑吟吟凑将过去,说道:“方才话儿没说完。”   晴雯这会子心下倒是想开了不少,她生气倒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司棋。   见李惟俭笑吟吟陪着小心,心下顿时熨帖不少,嗔道:“四爷是个有分寸的,只是往后可不能太过心软。今儿是司棋,来日若是旁的阿猫阿狗有样儿学样,四爷管得过来吗?”   李惟俭肃容道:“一准儿没旁的了。”   晴雯哼哼一声,待端起茶盏要走,李惟俭连忙扯住其胳膊,晴雯便抬眼看将过来。李惟俭温声道:“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虽说有些早,可这话不妨先撂在这儿,往后肯定要给你个名分。”   晴雯垂下螓首,心中顿时暖流涌动。她一早儿便与李惟俭耳鬓厮磨的,还……那般了,从未想过离了李惟俭。因是便细不可闻的低声应了。   他撒开手,晴雯娇嗔着又瞥了李惟俭一眼,这才噗嗤一声儿笑了,端着茶盏扭着水蛇腰去了。   过得半晌,红玉回来了,到得近前将听来的信儿说了。待听闻大老爷倒欠下四千两银子,李惟俭面上不动,心下就开始暗乐。   瞧方才那情形,只怕大老爷是红了眼,成了彻彻底底的赌棍。从自己这儿借了银钱,一准儿又要去股市搏杀一番。可惜啊,大老爷运气不好,这会子忠顺王已是瓮中之鳖,莫说是他李惟俭,只怕便是忠勇王也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大老爷还指望用借来的八千两翻本儿?呵,只怕这回要欠下更多的银钱啦。   “不错,记你一功。”   红玉笑吟吟而去,李惟俭正盘算着如何拿捏贾赦,琇莹那憨丫头便凑到了近前。   “公子。”   “嗯?”   琇莹委屈道:“我那油罐子寻不见了。”   李惟俭眨眨眼,咳嗽一声道:“可仔细找过了?说不得掉床缝儿里头了呢。”   琇莹摇摇头道:“白日里我把床搬开仔细找过了,就是没有。”   额……险些忘了,琇莹气力可不比他小多少。   李惟俭含糊道:“丢了就丢了,左右也用不着。”   “一串钱呢。”   眼见香菱缓步而来,李惟俭连忙道:“莫说了,回头儿我补给你就是了。”   琇莹这才兴高采烈而去。   李惟俭心下稍稍松了口气,转念想起,方才却是忘了问琇莹,那鲸油是从何处买来的了。   …………………………………………   转过天来,李惟俭情知忠勇王只怕按捺不住了,是以用过早点便乘车赶到了内府。   递了牌子入得内府,方才到得二堂前,那梁郎中便迎了过来,笑着道:“李秀才,王爷早已等候多时了。只怕你再不来,王爷便要打发人去寻了。”   李惟俭笑着道:“王爷今儿没去早朝?”   梁郎中伸手相请,边行边道:“王爷告了假。大事在即,总要先顾着这头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随梁郎中入得二堂内,抬眼便见这会子忠勇王正不耐地负手来回游走。   瞥见李惟俭,不待其行礼,抬手便道:“复生可算是来了……”顿了顿,忠勇王蹙眉道:“复生怎地这般老成?本王昨儿一夜尚且不曾安睡,怎地瞧着复生好似浑不在意一般?”   李惟俭拱手道:“王爷,此番内府必胜,又何必多虑?”   开玩笑,内府下场,这就等于裁判员下场比赛,试问怎么输?   那忠勇王眉头不展说道:“此前抛费了一些,本王出面儿又从各处票号调集了一些银两,总计凑了八百万两现银……复生,不能赔吧?”   李惟俭肃容道:“若是赔了,王爷尽管取了学生项上人头。”   忠勇王愕然,眨眨眼道:“莫闹,不过些许银钱,怎能赔上复生?罢罢罢,你既这般说了,想来成算十足。这会子还有小半个时辰,咱们这就出发吧。”   李惟俭只得领命。   二人为遮掩耳目,也不曾叫车架随行,步行到得交易所斜对面的茶楼,叫了个临街的雅间安坐。   如何操作,李惟俭早就列在那条陈了,自有下头属官去办。二人相对而坐,叫了茶水、点心,随意闲聊,静待今日开市。   这且按下不表,且说大老爷贾赦一早儿用过早点,掐着时辰赶在开市前便到了股子交易所。   外间挂的水牌显示昨儿最后的价码是一两一钱八。贾赦盯着那水牌暗暗咬牙,错非被忠顺王摆了一道,他又哪里会低声下气的去求李惟俭?   默念了几遍‘每临大事有静气’,大老爷长出口气,赶巧此时忠顺王府车架到了交易所近前。   自有侍卫摆下凳子,帘栊挑开,那忠顺王与长史周安施施然下得车来,周安瞥见人群中的贾赦,忽而嗤笑一声,转头与忠顺王耳语了几句。   忠顺王乜斜着看将过来,只似笑非笑的瞧了贾赦一眼,便昂首负手缓步朝着交易所行去。   贾赦心头火起,心里头将这二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奈何形势比人强,人家忠顺王财大气粗,可不是他能比得了的。为今之计,也只有顺势而为,方才能回了本儿。   忠顺王身份摆在那儿,哪怕临开市还有一会子,交易所的书办也放开阻拦,恭恭敬敬请了其一行先行入内。   待到得辰时整,门前阻拦的小吏左右敞开,贾赦便领着几个小厮随着人群一窝蜂地涌进了交易所内。   水务公司的股子如今不过一两一钱八,实在是便宜。周遭议论纷纷,都道只怕这股价是要触底了,怎么也不能再跌下去。   大老爷贾赦听得众人言语,忽而心中若有所思。这股市可不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般穷酸说股价要涨,那忠顺王要想赚银子,说不得这股价还得跌啊!   此时已然开盘,水牌过了一炷香的光景也不曾变动。   贾赦攥紧拳头,胸中心脏狂跳。那忠顺王财大气粗,只怕下了场就要砸盘,到那会子只能吃些残羹冷炙,说不得人家反手一通操作,自己连那残羹冷炙都吃不上……有道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富贵险中求!   贾赦一咬牙,命身旁小厮拨开人群,径直到了那顺天府的桌案前。   书办识得贾赦,问道:“贾将军可是来还钱?”   贾赦冷哼一声,自袖笼里抽出一卷银票摔在桌案上,说道:“还钱且不急,先拆借些股子来。”   几名顺天府的书办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贾赦恼道:“怎地?怕我还不起不成?速速拆借了,莫要耽误老爷我赚银子!” 第98章 风卷残云   茶楼二层雅间。   忠勇王略略躁动,不安地举着茶盏凭窗而望。忽而瞥见一行人施施然进得交易所内,忠勇王蹙眉看向李惟俭:“复生还知会曹允升了?”   李惟俭笑着摇头:“哪里用得着学生知会?水务公司的股子可是有分红打底儿的,再如何跌也不能跌过一两去。曹东家这般明眼人自然瞧得出来,学生估摸着,前一阵子曹东家暗中没少吸纳股子。”   “有道理。”忠勇王方才说过,便见一个大胖子急吼吼也进了交易所。于是乐道:“看来想捡便宜的可不止是曹允升啊,你瞧,这寇永平不也来了?”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忠勇王就道:“复生前一阵子置办了宅院,按说手头儿还余下个五十万两,怎地此番下场只砸进去十万?”   李惟俭就道:“王爷,学生不过一介秀才,这胳膊哪儿能拗得过大腿?若是让忠顺王得知学生此番大赚一番,只怕事后学生麻烦不断啊。”   “呵,复生多心了,若他来寻你晦气,自有本王替你做主。”   李惟俭笑着颔首,却并不应承。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若忠顺王大肆发作起来,他自然能寻忠勇王庇佑。可若跟苍蝇一般,处处使绊子,不咬人膈应人的,他李惟俭难不成还能每日家去寻人家忠勇王不成?   忠勇王见其不应声,便随口打趣了两句,转而又不安起来。此番内府抽调了近八百万两银钱,一则趁着股子便宜回购一番,二则趁机对冲,将忠顺王这块肥肉生生的吞了。   此事自然不用忠勇王亲自出面操办,梁郎中早早自李惟俭处讨了主意,这会子正在交易所里操办着。   昨日忠顺王撬动股子的银钱不过二十万两上下,算上其手中长期持有的股子,忠顺王手里头至少掌握着一百七十万两银钱。以八百万对一百七十万,再加上曹允升、寇永平等一干等着捡便宜的财主,那忠顺王此番焉有幸理?   却说交易所内。   大老爷贾赦拆借了股子,转头儿就跑到水牌前观量。这拆借股子自是不可能都在一个价码卖将出去,顺天府只点算拆借多少股子,最后才算均价。   八千两银钱撬动六万多股,几个大单砸将下来,水牌价码应声而落,转眼便到了一两一钱六分。   交易所内哀鸿遍野,大老爷贾赦这会子赚了银钱却不敢大意,只一边观量水牌,一边死死盯着忠顺王所在的天字号雅间。过得须臾,那长史周安果然行了出来,到得顺天府桌案边儿说了些什么,随即返身回了雅间。   大老爷贾赦又紧紧盯着顺天府几名书办,便见其中一人行到水牌前,连砸了几个大单下来,径直将那水牌价码砸到了一两四分!   大老爷贾赦长出一口气,禁不住握拳道:“成了!”   他不禁暗暗得意,只道前番是被那忠顺王算计了,这才折了本儿。凭着他大老爷的心智,在这交易所里又怎会损兵折将?此番时来运转,说不得今儿非但能回本,还能捞上一笔银子!   贾赦面上露出笑意,转身朝着雅间行去,行不过两步便撞上一人,惹得贾赦呵斥连连:“瞎了眼的,往哪里撞?”   那人面色凄苦,只不迭的打躬作揖。贾赦瞥了一眼,只觉此人面善,却也不曾问询,只冷哼一声,甩开衣袖去了雅间。   方才撞上大老爷贾赦的不是旁人,正是赵姨娘的兄长赵国基。昨儿高位接盘,眨眼就折了一百两银子,还把妹妹赵姨娘生生气晕了过去,赵国基自是惴惴不安。   到得今儿一早,赵姨娘只打发了个丫鬟传话儿,命赵国基仔细盯着水牌,总要将那一百两银子赚回来才是。   赵国基早早到得交易所里,眼瞅着水牌一路下跌,如今不过一两出头儿,算算竟赔进去一百五十多两了!他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般多银钱,只道再赔下去,这四百两银钱怕是便要没了。   这才急吼吼冲到水牌前,拿着股子凭据朝那小吏嚷:“卖,快帮我卖了!不拘多少银钱!”   小吏瞥了其一眼,试探道:“一两二分成不成?”   赵国基咬牙道:“成!”   水牌方才挂上去,眨眼便被人摘了去,小吏点算一番,写了条子让赵国基去到后头兑换银钱。赵国基紧忙去到后头柜台兑了,连银票带散碎银两,算算竟只剩下二百五十两出头儿。   赵国基欲哭无泪,心中不知如何跟赵姨娘交代,只得失魂落魄而去。   却说大老爷贾赦,经历前番折本,此番自然是小心了许多。如今水牌停在一两二分半晌不动,贾赦心中就犯了嘀咕,琢磨着莫非这价码到底了?   一旁跟着的小厮禁不住劝道:“老爷,这价码只怕差不多了。要不然咱赶紧回购吧!”   “不急,那忠顺王还不见动作。”他虽心中不安,可强自在死撑着,只因如今的价码方才回本儿了五成多。   怎料贾赦话音刚落,外头水牌便水涨船高,那空头不拘多少砸下来,竟是转眼就没。   水牌自一两二分,只一炷香光景就涨到了一两一钱二。   方才回本儿了五成,如今只剩下两成左右,大老爷贾赦愈发踯躅,只翘着脚朝天字号雅间观望。   天字号雅间里。   “王爷,那几个老西儿出手了。”   忠顺王老神在在,说道:“去打发个人瞧瞧,老西儿是拆借了,还是真金白金买了股子。”   周安应下,紧忙打发人出去扫听。过得半晌,那人回来禀报道:“禀王爷,曹允升、寇永平等都是全价购入了股子。”   忠顺王面上顿时露出笑意来:“要说这老西儿就是胆儿小啊,就琢磨着稳赚不赔的好营生,岂不知富贵险中求?呵,几个老西儿加起来能凑个二百万两?”   周安思忖道:“前番这些商贾没少购入股子,只怕余钱不多。”   “那就是了,伱去,再砸个五十万股,老西儿想捡便宜,本王想赚快钱,如此正是合则两利啊。”   周安一挑大拇指笑着赞道:“王爷洞悉人心,正是这般道理。属下这就去办!”   周安连忙又去操办,于是乎空头大单接连砸下,那水牌维持在一两一钱左近足足小半个时辰,这才应声而落。   此时已临近午时,那水牌价码只略略下挫了一分,便又停住不动。   大老爷贾赦在人字号雅间里翘首以盼,忠顺王在天字号雅间里望眼欲穿。许是月余光景顺风顺水,忠顺王早没了从前的小心谨慎,等了一盏茶光景,忠顺王实在不耐,蹙眉招呼过来周安道:“外头又来了旁的财主?”   “这,下官没瞧见啊。”   “奇了,”忠顺王抚须思忖,说道:“莫非是这帮老西儿又调集了银钱?你去,再砸五十万股,本王就不信老西儿还能撑得住。”   周安本想劝说一二,可应着忠顺王极为不耐的面孔,当即按下话头,只得转头去操办了。   又是连翻空头砸下来,可偏生那水牌价码不见下挫,反倒又略略涨了一分。   大老爷贾赦心绪好似攀山一般起伏不定,那忠顺王这会子也略略警觉起来。寻了账房略略盘算,这般价码大抵赚了八十万两银钱,忠顺王心满意足,正要打发周安去交割了。   便在此时,风云突变!   也不知哪儿来的银钱,一股脑的砸将进来,将空头尽数吃掉,那水牌上的价码顿时应声而涨,起先只是一分、二分的跳,待后来径直一钱一钱的跳!   眨眼间水牌价码跳过了一两二钱,大老爷贾赦只觉气血上涌,身形摇晃之下径直从那椅子上瘫落在了地上。   “老爷!”   “老爷!快去寻太医来!”   “闪开闪开,老爷这是痰迷了心窍,须得叫老爷透透气儿!”   这人字号雅间里一番忙乱自是不提。   股子交易所内一片熙攘,寻常买了股子的散户合掌跳脚,叫好不停。那天字号雅间里,忠顺王这会子也慌乱了起来,也顾不得招呼周安了,起身往外便走:“交割,速速交割!只怕是有人要算计本王!”   可惜迟了,这拆借股子,有买才有卖,有卖才有买,自顺天府借了多少股子,交割时须得如数奉还。   忠顺王两日间拆借了一百七十万股,刨去对冲的买、卖,还余下一百五十万股的空头,均价一两二钱六,这会子水牌已然跳到一两三钱左近,股子从来都是追涨杀跌,这般疯涨之下都是吸入惜出,哪里有几人肯这会子出手交割?   忠顺王睚眦欲裂,只眼睁睁瞅着那水牌一路疯涨,一路涨到了一两四钱三,且涨势不停。   忽而又有人扬着报纸冲将进来,高声嚷道:“利好,利好啊!内府抛费六千两将最后三处甜水井尽数购入,忠勇王言明,下月起水务公司收取水费,预计来年正月便能分红!”   那人手中的报纸只略略停留,便被纷纷伸过来的手抓将过去,眨眼间那报纸被撕成了碎片,场中散户愈发癫狂,疯了一般朝着柜台涌去,不拘价码,只求赶紧购入水务公司的股子。   待到得未时,水牌已然跳到了一两六钱二,忠顺王因着没纳新的保证金,手中股子尽数被那顺天府强行平仓,算算此本钱赔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倒欠下顺天府二十多万两银钱。   这会子忠顺王只木然伫立着,双眼无神。一旁侍立的周安盘桓良久,终究忍不住开口道:“王爷,那顺天府的书办来催问,王爷何时还账——”   “还账?”忠顺王双目赤红一片,扭头狰狞道:“还什么账?有能耐让顺天府来王府要账!走,本王要进宫告御状!”   “啊?”周安纳罕道:“王爷要告谁?”   “就告老四不顾念手足兄弟之情,联合了外人算计于我!”   “这……”周安一肚子腹诽不知该如何言说。合着您怕是忘了赚银子的时候了吧?   忠顺王心中自然知晓,他便是闹腾到太上皇面前也是没脸。此番不动声色算计于他,老四如此行事那定然是得了老三的吩咐。政和帝走了狗屎运夺得大宝,错非顾念名声,只怕早就要收拾他了。   如今却是借着这股子交易所,到底将他算计了。里外里一百多万两银钱啊,便是赖掉顺天府的帐,忠顺王也要过上好些年苦日子了。   见周安沉吟不语,忠顺王心中憋闷无处发泄,抬脚踹在周安小腹。   ‘诶唷’一声,周安被踹得仰面倒地。   愕然看向忠顺王,便见忠顺王怒视其道:“错非你这蠢材让本王拆借股子,怎会有今日之败?那一百多万两本钱,本王就当喂狗了!顺天府的欠账,你这蠢材自己去签字画押吧!”   言罢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待周安爬起来方才要追将上去,却被几名顺天府的书办拦将下来。书办等不敢拦忠顺王,对这长史周安却没了顾忌。   当先一人说道:“周长史,忠顺王都吩咐了,下官瞧着,长史还是先签字画押写了欠条吧?”   “就是,周长史今日不留下欠条,我等怕是不好跟府尹大人交代啊。”   “这……这……荒唐!王爷欠下的帐,如何要下官写欠条?”   有书办就道:“方才王爷的话我等可是听得真真儿的,不论周长史如何分说,不写欠条今日怕是走不得了。”   可怜周安被几个书办拦住去路,气急之下上前扭打,却不知被谁下了黑手,后脑海挨了个狠的,当即背过气去。   此时交易所早已散场,几个书办彼此商议一番,干脆提笔写下欠条,趁着周安迷迷糊糊,逼着其签字画押,这才将其放过。   茶楼二楼临街雅间里。   尘埃落定,几个内府书办当着忠勇王的面儿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最后汇总,当先一人禀报道:“禀王爷,此番回购股子三百万有奇,顺天府那头儿盈余二百一十七万两银钱。”   “好!”忠勇王猛地一拍桌案,面色红润起来。连忙招呼梁郎中寻了酒楼设宴酬功,转头又瞧了眼李惟俭,笑眯眯说道:“复生此番赚了不少吧?”   李惟俭赔笑道:“不过是些小钱,又如何跟王爷比?”   “哈哈哈,走,今日不醉不归!”   李惟俭起身拱手笑道:“恭贺王爷,今日学生必定舍命陪君子。” 第99章 大老爷真有钱啊!   荣国府,凤姐儿院儿。   已然入夜,平儿端了洗脚水来,伺候着王熙凤沐足。主仆两个说着些私密话儿,过得半晌,待平儿寻了帕子为王熙凤擦拭,王熙凤就蹙眉道:“眼见入了夜,怎地他还不曾回来?”   平儿就笑道:“想是在大老爷处绊住了?”   王熙凤轻哼一声:“别是拿了我的体己,又扑到那股子交易所里了吧?”   “二奶奶想多了,下晌那会子我问过隆儿了,说二爷没去那交易所,径直去了顺天府,将那银钱还上了。隆儿亲眼见着二爷拿回了欠条儿,当场就撕了呢。”   王熙凤心下稍稍熨帖,叹息道:“原想着这股子是个发财的好玩意,谁能料想赚不过几十、几百的赚,这亏竟一下子亏了一千多两?”   平儿也心有余悸,说道:“这新鲜玩意儿可不是咱们能摆弄的,只求着二爷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万万莫要碰那股子了。”   “谁说不是呢?”   外间传来脚步声,跟着有丫鬟报:“奶奶,二爷回来了。”   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当即默然下来。平儿端了洗脚水自去了,贾琏随即行了进来。   王熙凤原本还想着训斥一番,总要让贾琏长了记性,可搭眼儿一瞥,便见贾琏额头上红肿一片,当即变了颜色,关切道:“这是怎么弄的?”   她探手略略触碰,贾琏便‘嘶’的一声往后躲了,面上郁郁道:“父亲今儿又亏了不少,方才发了性儿,砚台摔在墙上弹回来,好巧不巧正好砸我头上了。”   “要不要紧啊?平儿?平儿!快去拿药来,二爷伤了额头!”   外间平儿迎了一声儿,不过须臾便寻了消肿的药来。   王熙凤接过来,一面儿轻轻擦拭,一边儿问道:“大老爷不是新欠下四千两么?又从哪儿得来的银钱买股子?”   “嘶——”贾琏倒吸凉气,略略恼道:“你手太重,还是换平儿来吧。”   王熙凤略略气恼,丢弃也似将药丢给平儿,沉着脸道:“还没说呢,到底怎么回事儿?”   平儿手轻,仔细擦拭着,虽略略有些疼,可贾琏好歹忍了下来。叹息一声说道:“我听小厮说嘴,昨儿父亲回来就去寻了那俭兄弟,从他那儿借了不少银钱。本道是今儿能翻本儿,没成想非但亏进去了,还又欠下顺天府一千多两。”   “啊?”   王熙凤略略点算,当即咋舌道:“这里外里,岂不是亏进去两万多两银子?”   “将近两万五千两了!”贾琏唏嘘不已。看向王熙凤的目光,也没了昨儿的恼火。   昨儿夜里王熙凤虽给了他七百两银子,却念念叨叨,反复叮嘱其先行将欠账还上,今儿一早更是当面儿吩咐了几个小厮,但有不对,几个小厮回来便要遭受责罚。   因是贾琏虽存了翻本儿的心思,却无可奈何,只得去还了账。   如今想来,此番却是救了贾琏一遭。若学着贾赦一般再入股市搏杀,保不齐此番还会欠下更多的欠账来!   说不得到了那会子,夫妻二人便只能变卖嫁妆了。   王熙凤啧啧半晌,心中却透着快意。贾赦、邢夫人,因着她与王夫人是姑侄,向来对王熙凤刁难有加,此番遭了报应也是该着!   转念一琢磨,王熙凤又忧心起来。贾赦丢了官职,这亏下的银钱哪儿还能找补回来?那便宜婆婆邢夫人出身小门小户,嫁妆加起来拢共也没一万两银子,说不得闹到后来,还得公中出银子将这欠账给还了。   只是依着姑姑王夫人的性儿,哪里会任由大房这般败坏家产?这事儿啊,只怕有的闹呢!   …………………………………………   王熙凤、贾琏只是唏嘘,后怕,这会子赵姨娘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赵姨娘一个内宅妇人,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只能将股子委托给哥哥赵国基办理。可这赵国基却是个老实人!   赵姨娘一早儿传话,颠三倒四的说了一通,也不知赵国基是如何听的,待到了交易所,顿时被那跌惨了的水牌吓得惊慌失措。结果前脚方才交割了,后脚那股子就开始暴涨。   若稍稍沉住气,说不得这回非但能回本儿,还能小赚上百十两银钱。   刻下赵姨娘对着匣子里的银票、碎银欲哭无泪,她本就没什么积蓄,拿去买股子的银钱里,大头儿还是那些头面儿首饰典当得来的。   如今就剩下二百五十余两银钱,却是都不够将头面儿赎回的。   赵国基说到底也是她亲哥哥,心里虽埋怨,却也不好太过了。当下赵姨娘思忖了好半晌,寻思来寻思去,这银子还得打老爷的主意。   正思忖间,小鹊嚷道:“姨娘,老爷回来了!”   赵姨娘连忙将匣子收好,面上堆出笑意来,紧忙扭动身形迎了去。   到得贾政身边儿,连忙挽了胳膊,将半边儿身子挨上去,腻声道:“老爷怎地不在太太那儿多待会子?”   贾政面沉如水,说道:“我若是多待了,只怕你又要闹腾。她与宝玉那孽障说话儿呢。”   赵姨娘将贾政一路让到塌上,矮身为其褪去靴子,随着其动作,那交领的袄子便错开来,露出了内中的大红肚兜。   贾政瞥了两眼,顿时暗吞口水。   赵姨娘心下得意,心道老爷就好这个道道儿,讲究什么‘似露非露’。她佯做不知,端来洗脚水伺候着贾政洗脚。   一边擦洗,一边儿说道:“老爷,今儿就没瞧出我有什么不一样儿的?”说着,她要晃了晃脑袋。   贾政瞥了一眼,道:“嗯,素净些果然好看。”   赵姨娘眨眨眼,顿时娇嗔道:“老爷,你瞧瞧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比我这当主子的还要体面呢!”   随着其言语,领口晃动,贾政顿时半边身子都酥了。只道:“好好好,又要头面儿是吧?刚好下头有孝敬送上,回头儿我偷偷给伱。”   “多少?”   “给你三十两如何?”   这哪儿够啊?   赵姨娘顿时不依,噘嘴道:“我瞧上个点翠的凤钗,这三十两可下不来。宝玉身边儿的袭人都戴了,我总不能连袭人都比不过吧?”   贾政这会子被两团若隐若现的白腻,晃悠得好一阵眼晕,终究耐不过赵姨娘求告,许了其八十两银子。   赵姨娘此番得逞,自然愈发尽心伺候。盏茶光景,待老爷贾政瘫软在一旁,赵姨娘又紧忙爬起来拾掇。   贾政缓缓回过神来,说道:“事先说好,银钱可以给你,但不能拿着去炒那股子。”   赵姨娘穿着衣裳,闻言就是一怔,随即强笑道:“瞧老爷说的,我每日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去哪儿买那股子?”顿了顿,又问:“老爷为何说起那股子来了?”   贾政板着脸道:“东跨院儿那位又赔了。”   赵姨娘却没听清,说道:“这事儿一早就传开了,听说折了本儿不算,还欠下了四千两呢。啧啧,大老爷真有钱啊!”   贾政瞥了其一眼,悠悠道:“我说的是又。今儿他又赔进去快一万两银子。”   “啊?”   赵姨娘骇得什么的也似,心下暗忖亏得赵国基早早交割了,不然赔进去四百两不算,再倒欠下银钱,那她可真就没法儿活了!   转念又暗忖,大老爷真真儿是太有钱啦!   ……………………………………………………   东北上小院儿。   一更过半,四个丫鬟守在正房里。晴雯、红玉做着女红,香菱捧着书卷困得连连揉眼睛,琇莹手里捂着个知了,这会子也成了磕头虫儿。   红玉打了个哈欠,瞧着外间天色道:“四爷怎地这会子还不曾回来?”   香菱、琇莹没应声,晴雯便道:“说不得是被哪个狐狸精绊住了呢。”   红玉瞥了其一眼,心下又看轻了晴雯几分。晴雯生得风流灵巧,偏生是个嘴毒的实心眼儿,但凡不对心思,也不管当面儿是谁,总要说将出来。   也亏得是在四爷身边儿,换做旁人只怕早就厌弃了。她却不同,红玉心中想的分明,她虽眷恋四爷,可早就知晓四爷不是她自己的。既然如此,外间招惹几个狐媚子又如何?左右都不会领回家里来碍眼。   红玉瞥见香菱哈欠连天,劝说道:“夜深了,你若是困就先去睡吧。”   香菱放下书卷,闷声应了,果真起身回了西厢,只看得红玉咄咄称奇,也不知这香菱每日家在想些什么。莫非那书卷比四爷还好看不成?   过得须臾,琇莹也忍不住道:“我好困,你们守着吧,我去睡了。”   红玉就道:“今儿可是你值夜。”   琇莹就道:“不成了不成了,串换一日,我先去睡了。”   她每日早起,又习武消耗极大,素日里这会子早就睡下了。   晴雯追着其说了一嘴:“快丢了知了,再仔细洗了手!”   “知道啦。”   琇莹走了,余下的晴雯与红玉虽也困倦,却是谁都不肯先行离去。   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红玉耳朵最尖,连忙丢下活计出来观量。方才到得院儿里,就见李惟俭晃荡着身形,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行了进来。   “……贫道我本是龙虎山,得了道的小神仙~”   “四爷,怎么才回来?还喝的这般多?”   她上去紧忙搀扶住,李惟俭醉眼朦胧,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来是红玉,略略轻浮地挑了红玉下颌,肃容道:“灯下看美人儿,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红玉顿时羞红了脸,嗔道:“四爷啊,还在外面儿呢。”   “那就进去说话儿。”   李惟俭撤下手,此时晴雯也迎了出来,于是二人搀扶着李惟俭进到了内中。   红玉张罗着打水擦洗,晴雯忍着他满是的酒气,为其褪去外衣,嘴里数落着:“怎地喝这么多酒?四爷这般年纪,仔细伤了身子骨。”   李惟俭悠悠道:“忠勇王高兴,我总不能扫了王爷兴致。放心吧,不过是偶尔为之。”顿了顿,又道:“再说我这酒量也是因人而异啊,不得不喝时,喝不下也要喝啊。”   晴雯迭着衣裳嗔道:“这外头的事儿我不懂,我就是瞧不得四爷遭罪。”   李惟俭面上露出笑意,仔细盯着晴雯却不曾言语。   直把晴雯瞧了个不自在,又嗔道:“四爷瞧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瞧你好看。”   晴雯面上露出笑意了,颇为自得。   李惟俭就道:“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儿,这辈子竟让你这般的姑娘到了我身边儿。”   晴雯咯咯笑道:“四爷知道就好,说不得四爷上辈子是个大善人呢。”   李惟俭笑道:“这你却错了。岂不闻:坏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九九八十一难缺一不可?我觉着自己个儿上辈子只怕是个坏蛋。”   “偏就四爷会说歪理儿。”晴雯只当李惟俭是在顽笑,扭身道:“我去给四爷沏些酽茶来醒醒酒。”   她方才挪动身形,红玉便打了水回来。伺候着李惟俭略略擦洗,忽而便被李惟俭推开。   红玉正诧异,就见其跌跌撞撞寻了痰盂儿,捧着其先是连连干呕,继而呕吐起来。   红玉紧忙上前轻抚其背,晴雯端了茶盏回来,也放下茶盏过来关切。   接连吐过两遭,李惟俭愈发昏沉,只用青盐刷牙漱口,随即便哼哼着趴在了床榻上。   经此一遭,红玉与晴雯也精神了少许。二人对视一眼,红玉便道:“今儿夜里只怕真真儿的要值夜了。”   此时大户人家值夜的丫鬟,夜里虽躺在主子外间的榻上歇息,却不敢睡了去。但凡有个响动,总要起来瞧瞧。或是为主子掖被子,或是服侍主子起夜。如李惟俭这般夜里拉了丫鬟一道儿睡的,终究是少数。   晴雯蹙眉瞧着难受的李惟俭,叹息道:“四爷身量高,若是有事儿只怕我自己应不过来,不如……不如你一道儿留下吧。”   “嗯。”   两个丫鬟商议过了,一个留在床边儿照应着,一个自去榻上休憩。 第100章 别出心裁   清早,李惟俭自熟睡中苏醒,便觉右臂酸麻,背脊又是一片热滚滚。睁开眼来,便见怀中晴雯云鬓散乱,略略回头,那红玉粉颈玉臂,身形紧紧贴在他背脊上。   回思了一番,好似昨儿又起来吐过了一回,瞧着两个丫鬟熬红了眼睛,李惟俭便强命晴雯、红玉去歇息,二人只是不允,李惟俭便干脆拉了二人一起大被同眠。   忘了其中旖旎,只顾着困倦便睡了过去。这床榻狭窄,两个人刚刚好,三个人便有些挤了。   李惟俭翻转身形平躺下来,瞥见红玉眼皮下的眼珠儿乱转,心知这丫头定然是醒了,也不知是不是羞的,这才没睁开眼。   李惟俭便伸出左臂,将红玉也搂在了怀中。俄尔,另一边儿的晴雯醒了过来。撑起身形揉了揉眼,打着哈欠便要起身。却被一条臂膀又生生扯了回来。   “四爷?”   那一双灵巧的眸子,纳罕着看将过来。   李惟俭就含混着说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四爷今儿早上不操练了?”   “嗯,浑身都酸,且歇上一日吧。”   晴雯就道:“总要知会琇莹一声儿啊。”   “不急,左右便是我不起来琇莹也是要操练的。”   晴雯想了想,好似果然如此,便没再多说。   她挪动身形,贴在李惟俭胸口,水葱般的手指挑了一缕发丝,绕在手指间,锦被中小巧的菱脚攀上来,却触碰到了另一只稍大一些的脚儿,当即又缩了回去。   抬眼瞥见李惟俭面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晴雯好奇道:“四爷瞧着心绪极好呢,可是昨儿遇了好事儿?”   “嗯,算是吧。”   一场初级金融盛宴过后,赢家通吃,李惟俭投入不过十万两银钱,到最后不过小赚了一笔。且他只身一人,几十万两与几百万两银钱又有何区别?总不能每日家吃那龙肝凤脑吧?   李惟俭笑着应下,看着头顶道:“昨儿忠勇王摆酒,席间结识了位大人。”   “谁啊?”   “忠靖侯史鼎。”   晴雯眨眨眼道:“忠靖侯?那可是老太太的侄子呢。听闻忠靖侯极得圣人信重,四爷结识了他,可算是好事儿。说不得来日提携一遭,四爷会少走许多弯路呢。”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   昨日席间那忠靖侯史鼎极为热络,与李惟俭推杯换盏,口称贤侄,邀着李惟俭这几日去其府中坐坐。过后李惟俭与梁郎中一道回返,二人坐了李惟俭的马车,许是喝多了,梁郎中话多了起来,略略点了下史鼎的出身,李惟俭思忖一番便将前因后果想了个分明。   史家一门双侯,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也不知是不是大顺的恶趣味,这封号便能瞧出一二来。   这二人,保龄侯的爵位是传下来的,忠靖侯的爵位却是自己挣来的!   再看史鼎既然与忠勇王私交这般好,便知此人定是十年前的今上一党。或许当日承天门之变时,史鼎起了大作用,今上登基后为酬其功,这才封下了侯爵之位。   且不同于保龄侯史鼐只有个爵位,这位忠靖侯史鼎还任着从三品太仆寺卿。虽说大顺马政如今都归了户部管辖,太仆寺只是个清水衙门,可任谁都瞧得出来,这史鼎如今不过是在太仆寺卿的位置上过渡一番,只待熬了资历便会大用。   李惟俭回思了一番与那史鼎间寥寥几句言语,观此人中和有礼,并无世家列侯之狂傲,说话好似春风化雨,让人如沐春风。他便暗自思忖,这史鼎倒是个值得结交的,说不得过两日提了礼物登门造访一番。   他这边厢思忖着,忽而便觉左边儿一只手儿悄然探过来,一路缓缓摸索下去,转瞬却触碰到了晴雯的膝盖,顿时又缩了回去。   李惟俭回过神来,略略偏了头,便见红玉缓缓睁开眼来,故作迷茫道:“四爷醒来了?唔,我得起来了……呀,怎地你也在?”   瞧着红玉那满脸的讶然,李惟俭不禁暗乐,就冲这演技,给个老戏骨都不换啊!   晴雯哼哼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李惟俭拍了下背脊,当即忍住话头儿,只是朝着红玉白了一眼。   便在此时,外间先是传来哆哆的飞镖声,跟着李惟俭腹中一阵嗡鸣,晴雯就撑起身形道:“可不敢再赖床了,四爷昨儿吐了几遭,这会子怕是饿了吧?我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吃的,先寻回来些给四爷垫垫。”   晴雯如此说,红玉哪儿还好意思继续赖床,只得起身道:“你伺候四爷洗漱,我去厨房。”   当下两个丫鬟起了身,拢了秀发,穿上小衣,单只是瞧着便觉赏心悦目。红玉先行去取早点,晴雯催了一会子,又被李惟俭吃了些胭脂,这才娇嗔着伺候着李惟俭洗了漱。   方才穿戴齐整,三姑娘探春便准时来了。她在院儿中自顾自地演练了半套剑法,待出得一身细密汗珠,这才寻过来问道:“俭四哥今儿怎么停了?”   李惟俭笑着还不曾言语,晴雯就道:“三姑娘不知,昨儿四爷吃多了酒,夜里吐了好几遭,身子不爽利,这才停了一日。”   探春就蹙眉劝说道:“俭四哥年岁还小,总不好这般饮酒的。”   瞧探春好似小大人一般的劝慰,李惟俭笑容愈盛,颔首道:“多谢三妹妹关切,我省的了,只是昨儿实在推脱不得。”   探春也笑将起来,道:“俭四哥是个心里有分寸的,此番却是我多嘴了。如此,俭四哥先歇着,我回了。”   将探春送走,红玉便提了食盒回来。一碗松子粥,一迭澄面饼子,凉拌的苦菜、蒲苗,另有熏鸭脯、卤鹌鹑蛋,荤素搭配,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李惟俭这会子也的确饿了,当下吃将起来,红玉陪在一旁道:“方才厨房还忙碌着不曾出锅呢,我使了一串钱才给四爷先做了这些。”   “嗯,不错。”   红玉又道:“昨儿四爷回来的晚,却是忘记说了,大老爷那头儿……好似不大好呢。”   “怎么个不好?”   “昨儿送回府来,太医诊断了一番,说好似中了风,王太医施了针这才转好。”   贾赦中风了?莫非是昨儿又赔了钱?   “还有呢?”   就听红玉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大老爷昨儿又亏进去了。从四爷这儿借的银钱亏进去不说,又欠了顺天府一千多两银钱。啧啧,算算只两日光景,大老爷就亏进去两万五千多两银子,真真儿是骇人!”   李惟俭筷子一顿,问道:“这事儿既然传开了,那老太太那儿可有说法儿?”   红玉摇了摇头,道:“老太太昨儿就问了王太医一通,旁的没问。”   李惟俭心下思忖,欠下这般多银钱,只怕贾赦有的闹了。这荣国府大房、二房之间本就水火不容,此一番还不知闹腾成什么样儿呢。   贾政此人面上方正迂腐,怕是不会说些什么,可那王夫人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此,今儿一准儿是有好戏瞧了。   一餐早点祭了五脏庙,虽依旧有些宿醉头疼,可胃口里暖洋洋的,李惟俭好受了不少。   红玉拾掇碗筷时又道:“四爷,瞧着已是四月下,宝二爷的生儿快到了呢。”   “哪天来着?”   “四月二十四,芒种前两日。”   宝玉可是阖府的宝贝命根子,这生儿贺礼可得仔细了。李惟俭琢磨着待会子去一趟内府造办处瞧瞧,转念忽而又生出个坏主意来,于是不由得暗乐不已。   这天捱到辰时过,李惟俭方才出了门儿。他先行去了造办处,方才进门儿那小吏就急吼吼的迎了上来:“诶唷,李公子诶,您可算是来了。”   “怎么个情形?”李惟俭笑着问。   那小吏一嘬牙花子,抱怨道:“那玉坠子的事儿,合着您李公子是全忘了?”   玉坠子?李惟俭想起来了,笑着道:“慢工出细活儿啊,我总不好一直催问。怎么,那玉坠子得了?”   小吏道:“得了是得了,只是前后废了两枚玉坠子。”说话间将李惟俭引到货架子旁,小吏小心取下一枚鸡血侵染出字迹的玉坠子来:“造办处的大匠许久不曾动手,这手艺就有些生疏了,前两个玉坠子字迹模糊,实在不好交给李公子。哎,您这一单,造办处是亏大发了。”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招呼过吴海平,取了枚五两的银稞子交给小吏,笑着道:“辛苦辛苦,往后我多多照顾造办处生意就是了。”   小吏当即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诶唷,有李公子这话儿就妥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这才拎起那玉坠子来观量。形似泪珠,上下镶嵌的金花儿,连着根链子刚好能挂在脖颈上,其上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迹,内中血色丰润,浑然天成,瞧着不比宝玉那块差。   他将玉坠子收好,又四下逛了逛,没寻见可心的物件儿,这才离了造办处。   转头李惟俭又去了严府,在书房里闲坐了好半晌,那严奉桢才哈欠连天迎了出来。不问自知,二公子昨儿定是操劳了。   “复生今儿怎地来了?”   “老师今儿不是休沐吗?”李惟俭与严奉桢熟稔了,说话间却是连起身也欠奉。   那严奉桢浑不在意行过来,抄起茶盏饮了一盏温茶,落座后翘起二郎腿道:“别提了,一早儿被圣人叫去问对了。”顿了顿,又道:“复生没瞧报纸?昨儿礼部有个主事自缢了。”   “积欠?”   “正是。”   李惟俭暗自佩服老师严希尧,人家一早儿就断定清理积欠必会引得官不聊生,这才寻机与陈宏谋大吵一架,将自己个儿从此事中摘了出来。料想首辅这会子正焦头烂额吧?   转念一琢磨,这清理积欠只怕是圣人授意,总不会因着个小小主事就停将下来吧?   李惟俭便问道:“圣人此番……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严奉桢叹息道:“甭提了,若只是个小吏也就罢了,今儿一早忠顺王的长史也险些自缢。”   “啊?周安也上吊了?”   严奉桢道:“是啊,亏得顺天府去的及时,不然啊又是一笔烂账。”他瞥向李惟俭,揶揄道:“复生得空可得好生谢过顺天府啊,不然回头儿定然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那股子交易所。”   李惟俭一摊手:“与我何干?拿主意的是圣人,操办的是忠勇王,得利的是内府、顺天府,我不过是个出主意的罢了。”   “呵,说得轻巧,不论圣人还是忠勇王,御史言官都惹不起,唯独你这小小秀才人家得罪就得罪了。”   “嗯,有道理。”   昨儿交易所中的详情,酒宴时李惟俭自是听闻了。可怜周安,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偏生被救了下来,背着二十几万两的债务,往后只怕是生不如死啊。   “复生还没说呢,寻我父亲何事啊?”   李惟俭就道:“找景文兄也是一样。听闻师兄詹崇早年可是二榜进士,不知可有时文笔记之类的——”   不待其说完,严奉桢就纳罕道:“伱考实学,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不是我用,这不那位衔玉而生的眼看就要生儿了吗?”   严奉桢眨眨眼,顿时乐不可支:“哈哈,复生真真儿是个坏种啊。我可是听说过,那个宝玉只顾着在脂粉堆里打混,从来不耐烦读四书五经。”   李惟俭正色道:“既是自家亲戚,总要劝其上进啊。”   这二公子也是个乐子人,当下按捺不住,起身扯着李惟俭就走:“走走,我带你去寻詹崇。哈哈,回头儿那宝玉什么脸色你可得仔细跟我说说。”   二人离了严府去寻巡城御史詹崇自是不提,且说这日原本还算安静的荣国府,因着两名顺天府书办登门造访,顿时惹得上下鸡飞狗跳。   临近午时,贾母正闲坐软塌上,鸳鸯便进来禀报:“老太太,外头来了两个顺天府的书办?”   贾母只知贾赦亏钱了,却不知还欠下了顺天府五千多两银钱。因是蹙眉道:“这……大老爷这会子正病着,只怕不便待客。琏儿呢?”   “二爷得了大太太吩咐,去外头给大老爷寻药去了。”   贾母道:“那就先将人打发了,让他们等老爷回来了再说。”   鸳鸯闻言且不曾挪动身形,嗫嚅道:“老太太,只怕是不好打发啊。”   “怎么话儿说的?”   鸳鸯道:“人家是来寻大老爷催债的,这不给个准话儿,怕是打发不得。”   “啊?” 第101章 鸡飞狗跳   “啊?”贾母大吃一惊!盯着鸳鸯说道:“亏钱也就罢了,怎地还欠了顺天府外债?”   鸳鸯就道:“我昨儿扫听了好一会子,才知顺天府有个拆借股子的营生,给付两成定金,就能操弄十成的股子,这两日那股子暴涨暴跌的,大老爷脱手不得,买后跌过两成,卖时涨过两成,可不就欠了人家顺天府的?”   “这,这这……”   鸳鸯又道:“这事儿我昨儿就知道了,只是不知内情,也是今儿扫听明白了才敢跟老太太说。”   贾母连连运气,问道:“拢共欠下了多少银钱啊?”   “许是五千多两。”   此时荣国府人口滋生,渐渐有了入不敷出的架势,可这五千两银子贾母还真没放在眼里。勋贵人家,脸面看得比天大。因是贾母便道:“你去问过那几个书办,到底多少银钱。再打发人请太太、凤哥儿一道儿过来。”   鸳鸯应下,贾母恼道:“这个孽障!”   鸳鸯扭身去办这两桩事自是不提,贾母坐在软塌上不住的运气,半晌才叹息一声,任凭周遭丫鬟、婆子劝慰,贾母只是不吭声儿。   如今掌家的是王夫人,管家的是凤哥儿,这公中银钱支取,总要经过了王夫人点头才作数,不然便要从贾母的体己银子里头出。   贾母那银子还留存着给三春做嫁妆呢,怎能轻易支取?因是她便琢磨着,待会子如何说通自己的二儿媳妇儿。   过得半晌,先是鸳鸯回返,说大老爷总计欠顺天府五千一百六十两,那两个书办做主,将零头抹去了,只消贾赦偿还五千一百两就好。   跟着环佩叮当,王夫人并凤姐儿一道儿来了。   两女上前见过礼,又彼此对视一眼,这才各自落座。贾赦欠钱的事儿传得连下头仆役都知晓了,这二人又怎会不知?又听得前头来了催账的顺天府书办,因是老太太此时将她们寻了来,为的是什么自然不问自知。   贾母叹息道:“儿媳妇,这外头的事儿想来你也知道了?”   王夫人颔首应了一声。   贾母就道:“咱们这等人家,总不能失了体面,你瞧瞧公中还能支取多少银钱,暂且先答对了催账的,总不好让外头人说嘴。”   王夫人沉吟着,冷着脸道:“老太太,家中的情形您大抵也是知晓的。阖府几百口子人,人吃马嚼的,赶上下头庄子年成好,这出息还算将将够用;若赶上去岁那般年成不好的,就得吃老本儿。凤哥儿,是不是这回事?”   王夫人看向王熙凤,王熙凤就蹙眉说道:“老太太,实在不是太太与孙媳妇拿乔儿,这般多人口,哪月不要支取个二、三千两银子的?这庄子上的出息才多少?今年不够花用,本就从公中支取了,若再支取五千两……只怕要打那股子的主意了。”   “这……我记得拢共从俭哥儿那儿买了三万股子?要不然先卖个五千?”   王熙凤路上早已与王夫人达成了共识,因是便说道:“老太太发话儿说卖,自然能卖得。可老太太须得想清楚,咱们家买那股子本就不指着卖了股子赚钱,想的是多一份出息。这卖了一些,来日出息少了,只怕还是个麻烦。”   贾母正琢磨着如何再说,外间有丫鬟就进来道:“老太太,大太太来了。”   贾母原本愁闷的脸上顿时泛出怒容来,道:“她怎么来了?”   说话间邢夫人领着丫鬟进到内中,见过礼当即抽了帕子哭将起来:“老太太,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贾母呵斥道:“伱不在跟前儿伺候着,这会子跑我这儿来哭什么丧?”   邢夫人哭道:“就是大老爷打发了我来寻老太太的。老太太也知,大老爷丢了官职,这闲赋在家难免苦闷。可巧就听闻人说那炒那股子能赚得银钱,大老爷就想着咱们家日渐入不敷出的,总要多些出息,这才自掏腰包去那交易所……呜呜,谁知折了本不说,还欠下了银钱。”   王夫人冷着脸轻哼一声,王熙凤鼻观口、口观心,贾母听不下去了,连忙摆手止住话头:“莫说了,莫说了,那五千两我想法子就是。可有一点,今次我搭上老脸填补了亏空,来日若再有这等事,我可就不管了!”   邢夫人连忙屈身一福谢过贾母,起身讪讪道:“那五千两都帮了,剩下那八千两老太太是不是也帮着想想法子?”   贾母愕然,好半晌才道:“怎么又多出来八千两来?”   邢夫人低声道:“前儿折了本,大老爷不甘心,就去寻俭哥儿借了八千两。”   贾母但觉一阵天旋地转,骇得丫鬟与王夫人、王熙凤连忙上前照拂。又是掐人中,又是抚后心的,好半晌贾母才平复下来。   “罢罢罢,我管不得了,你们既然都有主意,那便自己寻主意去!”   邢夫人见贾母要撒手不管,禁不住说道:“老太太您可不能偏心眼儿啊,上回二房那两千两亏空……”   不待其说完,王夫人便忍不住插嘴道:“嫂子既然拿老爷那两千两说嘴,那咱们便好好说道说道。老爷那两千两银子,也是前年咱们家挪腾不开,这才从户部借了的。这既然用在了公中,还钱自然也要从公中出。   嫂子这回欠下的,可有一分银子让公中得了?”   邢夫人愈发讪讪,说道:“这不是还没得空儿嘛。”   贾母心里头将邢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本那五千两差不多就能说动王夫人从公中支取了,如今倒好,多出八千两来不说,还拿前番的事儿说嘴,这人怎会这般眼皮子浅,不会观望风色?   再说下去,只怕会闹得不可开交,贾母忍着怒意指着邢夫人道:“你且回去跟大老爷说,那八千两他自己寻主意去!公中顶多将外头的欠账还了!”   邢夫人这会子也知捅了马蜂窝,当即不再多嘴,屈身一福领着丫鬟走了。   贾母又与王夫人好一番说嘴,此时孝道大过天,婆婆这般说小话儿了,王夫人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   王夫人吩咐了王熙凤,后者便打发管家与那两名书办说好了,明儿一早荣国府派人提了银钱去顺天府还账,那两名书办这才离去。   本道此事暂且告一段落,不想应了那句话了:按下葫芦浮起瓢!   贾母因着方才那一遭揪心,连午睡都不曾睡安稳,到得下晌时候正靠在软塌上小憩,鸳鸯便惊慌地奔行进来,说道:“老太太,不好啦!”   贾母蹙眉,但觉太阳穴直凸凸。她揉着太阳穴强自起身道:“又怎么了?”   鸳鸯面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极为别扭道:“大太太这会子扯着二姑娘往俭四爷的院儿去呢,说是……说是要将二姑娘抵给俭四爷。”   “啊?”贾母眼前发黑,双耳一片嗡鸣。心中哀叹,这世上怎会有这等蠢货?   “你,你既知道了,为何不拦下?”   鸳鸯道:“二奶奶听闻了,去拦了一遭也没拦住……”   是啊,连王熙凤都拦不住,更遑论只是丫鬟的鸳鸯了。   贾母抄起拐杖重重顿地,道:“走,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是不是非得气死我才算罢休啊?”   当下几个丫鬟过去搀扶贾母,鸳鸯连忙打发婆子去叫了软轿来。过得好半晌才抬着贾母朝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   却说李惟俭与严奉桢去寻了詹崇,后者自是客客气气接待了。待听闻李惟俭所求,当即笑着应下,只说来日定当亲自送上门儿。   李惟俭哪里肯?咬死了来日登门去取,这才与严奉桢出了巡城御史衙门。正赶上饭口,二人寻了个酒楼吃将一通,这才各自散去。   临近未时,李惟俭回得荣国府,交还了马车,前脚自夹道方才回了自家小院儿里,后脚儿大太太扯着迎春就来了。   红玉纳罕着报了,李惟俭同样纳罕着迎将出来,见过礼后奇道:“大太太,二姐姐,你们这是——”   他眼前,邢夫人扯着掩面哭泣的二姑娘迎春,随行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邢夫人挤出一抹笑容道:“俭哥儿,这外头不是说话儿的地方,咱们还是里头去说吧。”   “也是,那大太太、二姐姐请。”   将人让到厅堂里,那邢夫人好似生怕迎春跑了一般,便是坐下了也不曾撒手。   不待茶水奉上,邢夫人就急切道:“俭哥儿,先头儿的误会就不提了,不论如何我这头儿总是有些错儿的。”   李惟俭沉吟着没言语。   就听邢夫人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就有话直说了,那八千两银子,大老爷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可也不能平白的占俭哥儿的便宜。今儿我听闻你跟迎春情投意合的——”   “诶?”李惟俭连忙打断道:“事关二姐姐清白,大太太可不好这般乱说。”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不管不顾道:“好好好,我说错了,是俭哥儿与迎春郎才女貌的,莫不如将这事儿先定下,那八千两就算作彩礼了。”   迎春愈发挣扎,面上羞红一片还噙着泪珠儿,却到底忍不住偷眼瞧了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心中骂娘,这叫他如何回答?点头了,自己不甘心;不点头,岂不是伤了迎春的心?   邢夫人这小心思不言自明,将此事戳破,若成了,便将迎春这个庶女丢给李惟俭做正妻;不成,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难道老太太与那王夫人还能眼瞅着大房继续丢荣国府的脸不成?   于邢夫人而言,面子哪儿有里子重要?   真真儿是好算计啊!   李惟俭思忖着该如何说辞,正待此时,红玉进到道:“四爷,老太太来了!”   救星啊!   李惟俭连忙起身:“老太太来了?我这就去迎迎。”   他看向邢夫人,却见其面有得色,说道:“我也去迎迎。”   一行人等去到院儿门前,方才站定,贾母一行便到了近前。软轿落下,鸳鸯等丫鬟搀扶了,贾母自软轿中缓缓行出。   瞥见李惟俭,贾母面色稍霁,笑着说道:“俭哥儿住了这般久,我还不曾来瞧过呢。今儿临时起意,却是做了恶客。”   李惟俭拱手作礼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儿说的,素日晚辈请都请不来呢,怎会是恶客?”   贾母颔首,转眼瞥见邢夫人与迎春,恼火地瞪了其一眼,说道:“你来寻俭哥儿有事儿?”   邢夫人低眉顺眼儿道:“这不是还欠俭哥儿银子嘛,儿媳妇是来与俭哥儿商议偿还的。”   “偿还?莫非要拿二姑娘抵债不成?混账行子!我贾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儿?”   邢夫人委屈道:“老太太,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是大老爷……”   贾母被噎得愈发气闷,只道:“你倒也三从四德,只这贤惠也太过!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   邢夫人闷头不吭声儿了。   贾母却不罢休,跟着数落道:“自你进门儿来,府里头的事儿丁点儿忙帮不上,反倒跟着添乱。每日家只知纵着他胡闹,这回是逼着嫁闺女,下回是不是要逼着我去见老国公啊!”   此时礼法、孝道大过天,贾母这般说了重话,邢夫人哪里还站得住?当即屈身跪了,连连赔着不是。   贾母就道:“这是俭哥儿的院儿,我不好与你多说,且先去将大老爷照料好了,旁的来日再说。”   邢夫人红着脸儿应了,起身臊眉耷眼领着人去了。二姑娘迎春也要走,老太太自知迎春这会子伤了脸面,只怕过后要多想,连忙让鸳鸯陪着回转其小院儿。   待不相干的都打发了,贾母稍稍舒了口气,面上这才和善起来。   瞧着李惟俭道:“让俭哥儿瞧了笑话儿了。”   李惟俭道:“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啊。老太太,咱们里边厢说话儿。”   “好。”   几个丫鬟搀扶着贾母,随着李惟俭一路到得正房里。贾母要在下首坐了,李惟俭哪里肯?紧忙将家母推在了主位上,自己个儿陪坐在下首。   贾母笑吟吟四下扫量了一眼,便见李惟俭身边儿几个丫鬟各有颜色,待瞥见香菱,便说道:“这丫头瞧着有几分面善呢。”   香菱 第102章 忠靖侯   香菱闻言顿时垂下螓首,贾母身边儿的丫鬟、婆子纷纷抬眼儿打量,有婆子就道:“老太太,这瞧着有几分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呢。”   贾母恍然:“唷,你这么一说,瞧着还真是。”   正待此时,外间候着的丫鬟报来:“老太太,宝二爷来了。”   话音落下,不待李惟俭起身相迎,宝玉并宝钗已然快步入得厅堂之内。   贾母面上顿时笑得愈发和煦,连连招手道:“乖乖,你怎地寻了来?”   宝玉面上笑着道:“还说呢,才下了学想着与老祖宗说说话儿,不想屋里头就留了两个丫鬟守着,问了才知是来了俭四哥这儿。我这不就寻了来?”   宝钗随在宝玉身旁屈身一福,朝着贾母问候过,又问候了李惟俭。李惟俭略略欠身拱手,算是与二人打过了招呼。   宝玉丝毫不见外,见丫鬟摆了椅子,他便径直拖了椅子到得贾母身边儿,撩开衣袍便落座了。也不管李惟俭,只顾着与贾母说道:“老祖宗怎么想着来俭四哥这儿了?”   有些事儿自然不能说出来,于是贾母就说道:“都是自家晚辈儿,这眼瞅着住了三个月了,我总要来瞧瞧。乖乖,你若没旁的事儿,就先去自个儿耍顽,我还要与俭哥儿说话儿呢。”   宝玉瞧了眼李惟俭,纳罕道:“老祖宗还有事儿要瞒着我不成?让我猜猜,可是生儿的事儿?”   李惟俭抄起茶盏慢慢品着,心中腹诽不已。有道是妻贤富三代、慈母多败儿,阖府上下这般宠溺着宝玉,只怕宝玉眼里早没了眉眼高低,来日荣国府便是家业不曾败落,只怕也会折在宝玉手里头。   宝玉懒得观望风色,那宝钗却是个伶俐的,闻言便道:“宝兄弟,许是老太太要与俭四哥说些仕途经济的话儿,莫非伱也要听?”   宝玉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摆手:“罢罢罢,我可不耐烦听这个。每日家听那夫子说些之乎者也的就够头疼了,回了家还听这些,真真儿是活不成了。”   贾母唬着脸儿连忙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可听不得这些。”   “不过是顽笑话儿,老祖宗怎地还当真了?”宝玉四下瞥了眼,目光先是在香菱身上停了须臾,心中极为惋惜,可惜这般人儿早早的被李惟俭收了房,如今却是不好讨要了。目光移动,随即对上了憨憨琇莹。   宝玉一偏腿落在地上,径直行过去道:“你是琇莹?”   “啊,是。”   宝玉就道:“听三妹妹说,你可是女中豪杰,刀法极为犀利,连俭四哥都不是你的对手?走走走,且去院儿里耍一通,我瞧瞧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   贾母连忙呵斥道:“淘气包儿!要使唤人家丫鬟,总要先问过了主家儿再说。”转过头来,贾母笑吟吟看着李惟俭道:“俭哥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随即对琇莹道:“你去吧,仔细莫要伤了宝兄弟。”   琇莹应下,身边儿的红玉却不放心,也跟着琇莹一道儿去了。   宝玉随即与宝钗一并追了出去,须臾,院儿里便传来宝玉大呼小叫的声音。   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贾母,贾母呷了口茶,这才说道:“俭哥儿,我本意让你留在府中好生攻读,不想这糟心事儿一遭接着一遭。也不知老太太我前世做了什么孽,竟生下这般孽障来。”   李惟俭不好接茬,只道:“老太太想宽些吧,大老爷……许是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一时糊涂?我看他就不曾清醒过!”怨怼了一嘴,贾母说道:“听说他从俭哥儿这儿拿了八千两银子?”   “是。”   贾母叹息一声道:“这常言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呢,俭哥儿放心,这账黄不了。等他好利索了,我让他典卖了字画,总要将俭哥儿的银子还上。只是俭哥儿须得宽限一些时日。”   李惟俭笑道:“这却不急,左右我素日里也不怎么花销。倒是大老爷那头儿,老太太还需好生劝说一番。   这股子买低卖高只是寻常,赔也赔不了多少,可大老爷竟去寻顺天府拆借,二钱银子能当一两银子花用,涨跌之间一个不好就会赔进去。这会子大老爷输红了眼,只怕与那赌徒无异啊。”   “俭哥儿说的是呢。”   贾母赔了老脸来道恼,李惟俭自是尽显君子之风。正事儿说过,贾母又问了些日常起居,盘桓了一盏茶光景这才离去。   送过了贾母,李惟俭点过红玉,问道:“宝兄弟、薛妹妹何时走的?”   红玉笑道:“一早儿就走了。琇莹起先耍了个花架子,瞧得宝二爷兴高采烈的。琇莹后头就只知道出招,宝二爷瞧着架势不好看,败了兴,就与宝姑娘一道儿去寻三姑娘去了。”   一旁的琇莹忿忿不平道:“不识货,我这可是正宗的戚家刀。花架子好看有什么用?打起来三招两式便能被我砍了。”顿了顿,琇莹忽而吐了吐舌头,抬眼瞧着李惟俭道:“公子,我可不是说你啊。”   李惟俭咬牙探手弹了弹琇莹的脑门,说道:“你不说后头这话我还没多心,你这般说了,我还能不恼?呵,莫忘了前一阵儿你可是败在我手中了。”   琇莹嘟囔道:“我那是走神儿了,后头公子可都没赢过。”   李惟俭哪儿管赢几回?乐滋滋道:“赢了就是赢了,说出来咱俩也是有输有赢,嗯,旗鼓相当。”   说完他负手回得正房里歇息自是不提。   许是邢夫人接连闹了两遭,折腾得贾母精疲力尽,于是晚饭后整个荣国府上下都消停了下来。莫说是当事的邢夫人、大老爷,便是下头的下人走起路来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惹得不痛快了,再遭了责罚。   转过天来,李惟俭辰时出门儿,先行买了四样礼物,这才驱车朝着忠靖侯府行去。   走到半途,前方忽而拥塞起来,看热闹的百姓围着个二进宅院,挤了个人山人海。   吴海平跳下车去到前头观量,回来后面色古怪,说道:“公子,两桩事儿,一好一坏,您先听哪个?”   “嗯?”李惟俭条件反射般说道:“先说说坏的。”   “坏的是,前头彻底堵死了,只怕要绕行。”   “好的呢?”   吴海平呲牙乐道:“您说巧不巧?前头就是周安那厮的宅邸,这会子顺天府正上门儿抄捡呢。”   “哈?”   还有这等乐子?李惟俭当即挑了帘栊跳下马车,命吴钟前头开道,急吼吼的前去瞧热闹。   那忠顺王黑了李惟俭不少银子,这周安便是帮凶。李惟俭与那忠顺王差距太大,只能算计着让其亏了本,本道转头儿再寻时机来算计周安,不想还没等动手呢,周安就遭了报应。   李惟俭乐滋滋挤在人群里,听着周遭百姓七嘴八舌的言说了一通儿,心里头稍稍有了数儿。   却是昨儿一早顺天府书办上门儿催债,赶巧将周安救了下来。其后生怕人死债消,配资房(注一)一纸诉状便将周安给告了。   状纸递在顺天府大堂上,顺天府尹当即命人请了周安来,当堂对峙之下,周安辩驳不过,只得乖乖认下。   配资房催着其还债,周安只说没钱。没钱?那就抄家啊,总不能任由顺天府亏了吧?   便是忠顺王欠下这般多银钱顺天府都敢登门去要,你周安是个什么货色?   于是乎今儿顺天府出动了几十号衙役、帮闲,明面儿上不说抄捡,只说‘保存资产’,防止‘资产转移’,进得周安家中,将人都赶了出去,四下找寻值钱的物件儿,装在箱笼里贴上封条,转头就抬回了顺天府。   便是这宅院也不曾放过,内城里的二进宅院,好一好还能典卖个几千两银子呢。   结果这一点算不要紧,几个书办挨个过眼,估算之后喜形于色,这周安家中浮财不过几千两,可藏下的物件儿发卖出去,起码能回拢个十三、四万两!   这会子周安的家眷在门前或破口大骂,或啜泣不已,那周安木头人也似戳在那儿,瞧着好似个会喘气儿的死人!   李惟俭听得前头书办说话,心中认定,这周安怕是死定了!区区一个王府的长史,哪儿来十几万两的财货?只怕这些财货定是趁着给忠顺王办差时私底下藏匿的。   那忠顺王本就折了本,若是听得此事,只怕定然不会放过周安。   可惜李惟俭如今不过是个秀才,若是位高权重,自可戳在周安当面儿落井下石一番。现如今嘛,瞧瞧乐子就得了,往跟前儿凑除了败自己人品没旁的用处。   李惟俭扯了翘脚瞧乐子的吴钟,二人回返巷子里,坐上马车绕行赶往忠靖侯府。   这忠靖侯府位于内城东面儿,贡院后身的牌楼胡同儿里。   车架到得侯府门前,吴海平自去与门子递名帖,李惟俭下得马车来抬眼打量。便见光亮大门题着额匾,上书‘忠靖侯府’四个大字。   比照荣国府,却是少了敕造二字。   管事儿的好似早就得了吩咐,瞥向李惟俭时顿时堆出笑意来,下得台阶躬身作揖道:“可是李相公当面儿?侯爷一早儿就吩咐下来了,说李相公若是来了,径直入府便是。”   “如此,劳烦了。”   撇下吴海平、吴钟,李惟俭随着那管事儿的自角门入内,转过照壁,内仪门边儿上便是外书房。   管事儿的将李惟俭引入其中,打发了小厮上茶,便让李惟俭稍后。过了一盏茶光景,外间传来脚步声,李惟俭方才起身,便见一四十许清癯男子行将进来。   李惟俭不敢怠慢,连忙拱手作礼:“世叔,小侄今儿可是做了恶客了。”   “哈哈,复生过谦了。这般活财神,旁人请都请不来呢,哪里算恶客了?”   伸手邀着李惟俭落座,这位忠靖侯史鼎仔细打量了李惟俭一番,心中自是越看越满意。   李惟俭心中古怪,总觉着史鼎的眼神儿好似老泰山瞧毛脚女婿。他却不知,这番胡乱猜测竟中了的!   李惟俭的能为,经历了水务公司这一遭,朝堂上下已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百姓或许还不曾听闻,可勋贵人家又有哪个不知晓的?   不过是个凿井的法子,换做旁人有此一技傍身,能混个小富就不错了。你瞧人家李惟俭,连翻折腾,竟催生出水务公司这般庞然大物来!   本道者水务公司就是这般了,没成想后头还跟着个股子交易所!至于后头顺天府的配资房,更是让一干人等瞠目,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点石成金。   京师里出了这般人物,勋贵人家自是要拉拢的。奈何这李惟俭与忠勇王关系颇佳不说,还拜了那老狐狸严希尧为师。   这二位抬出来一个,大家伙都要掂量掂量,更何况还是两个?因是李惟俭这些时日才逍遥自在,不曾麻烦沾身。   忠靖侯史鼎出身忠勇王府属官,十年前承天门之变时只身入贾府,劝说贾家弹压京营不可轻举妄动,当年贾敬可是太子伴读,哪里肯束手待毙?   这史鼎也是狠人,抽了刀子横在脖颈间,只道贾敬若想出府,先从其尸首上跨过去。   老国公犯了犹豫,这才促成了今上御极。事后酬功,政和帝直接封了其忠靖侯的爵位,又命其入朝堂为官,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却说史鼎与忠勇王相交莫逆,昨儿吃酒时,那忠勇王就私下提点了一嘴。说李惟俭真才实干,简在帝心,往后必然是要得大用的!   奈何始终与贾家有牵扯,忠勇王私下里扫听了,除了李惟俭口中的大姐姐李纨,只怕他流连荣国府是因着内中的姑娘啊。   算算李惟俭眼看就要十四了,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儿,于是忠勇王酒宴上取笑一番后便冲着史鼎打趣道:“若你家中有合适的女儿,不妨撮合了,免得李复生整日介想三想四的,待娶了亲,想来李复生也就能实心任事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史鼎家中儿女年岁都不合适,可他还有个侄女史湘云啊!   图为湘云   注一:想了半天,拆借房太难听了,还是叫配资房吧。 第103章 灼灼其华   寒暄几句,史鼎转而说起了正题,问的却是李惟俭办水务公司的思路。   李惟俭略略说过,史鼎若有所思。过得半晌才道:“复生此举可谓点石成金啊。”   “世叔过赞了,小侄听闻这两年我大顺闹了钱慌,暗自思忖一番,寻思着只怕不是银钱不够用,而是那银钱都被巨富之家藏了起来。”   史鼎颔首道:“正是如此啊。世家、勋贵,南北豪商,赚得出息起先还能置办田土,历朝历代大多亡于土地兼并,我大顺又怎会重蹈覆辙?是以上至朝堂、下至州县,官吏无不以遏制兼并为己任。   这赚得钱财不能置办田土,可不就得铸成银冬瓜藏将起来?嗯,这般想来,复生此举是调动了民间存银啊。”   李惟俭笑着应道:“正是。”   他观量着史鼎沉吟思忖,当即心下一动。这史鼎可是太仆寺卿,又没了马政忧心,纯纯的清水衙门,这会子怎地忽而关心起了经济?莫非此人要迁转了?   因是便道:“世叔问这般仔细,可是要转任了?”   史鼎回过神来略略讶异,说道:“此事单只圣人与我说过,复生是如何得知的?”   “胡乱猜的。”   史鼎笑着颔首:“大抵年后,会迁工部右侍郎。奈何我于经济一道实在不通,到时复生可莫要藏拙,须得多多出主意啊。”   李惟俭只道:“小侄定当尽力而为。”   二人算此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尚处在相互试探之时,有些事儿不好多说。不过史鼎想要撬动民间存银的主意,李惟俭可多的是啊,且此举与其初衷并行不悖,朝廷出面总比李惟俭个人出面更有利于推动产业发展。   史鼎不在提此事,转而说起了实学。只聊过两句,李惟俭便知晓了,这位忠靖侯只怕于实学只是一知半解啊。   史鼎也意识到了,转而说道:“听闻,复生与如海相熟?”   李惟俭诧异道:“世叔也识得林盐司?”   史鼎笑道:“林家祖上本是列侯,与我史家多有往来,我又怎会不识?且正月里如海来了书信,内中可是将复生好一番夸赞啊。”   李惟俭心下惴惴,问道:“林盐司……没说旁的吧?”   史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好半晌才摇头道:“只说复生后生可畏,怎么?复生还要听听如海是怎么夸赞的吗?”   李惟俭方才松了口气,就听史鼎又道:“还是说,要听听我对那票盐法的看法?”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拱手连连:“敢情林盐司什么都说了啊……还请世叔为小侄保密一二。此时小侄已被架在火上,怕是实在遭受不住再添一把火啦。”   史鼎赞许道:“懂藏拙,知进退,不错。”   正要说些旁的,忽而管事儿的进来禀报道:“老爷,二老爷到了。”   “哦?”史鼎看向李惟俭道:“我这兄弟只怕寻我有事儿,复生且去花园儿转转,待午间我再安排宴席。”见李惟俭要推却,史鼎便道:“复生登门一回,总不能让复生饿了肚子回去。就是这般,我先去见见兄弟,咱们过后再说话儿。”   李惟俭无奈,只得拱手应下。史鼎去前头迎史鼐,李惟俭则被管事儿的引着进了府邸后头的花园儿。   这忠靖侯府比不得宁荣二府,前宅不过四进,后花园也略显逼仄,李惟俭闹不清忠靖侯史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施施然沿着游廊徜徉而行,不片刻便到得一片花海前。   此时暮春时节,春光正好,蜂舞蝶闹,花团锦簇。嗅着花香,忽而便听闻不远处传来姑娘家的笑声。   李惟俭绕过花丛,便见杏树下立着一秋千,一红衣姑娘荡行其间,每次高高抛起,都会洒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那红衣姑娘年岁不大,好似难得这般恣意,裙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每次跃起都会来回踢腾一番,惹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不住的劝慰:“姑娘慢一些啊,小心摔了!”   李惟俭只看了两眼便要退走,所谓非礼勿视,不想那丫鬟眼尖,瞥见李惟俭当即催促道:“姑娘,有人来了!”   “啊?”那红衣小姑娘扭头瞥了一眼,风儿却将发丝吹得遮了眼,她抬手撩动发丝,身形忽而不稳,‘诶唷’一声一个倒栽葱,自那秋千上栽将下来。   “姑娘!”   那丫鬟凑上前查看,这下李惟俭想走也走不成了。他便转过花丛,朝着一主一仆快步行去。待离得近了,见那红衣小姑娘‘诶唷唷’揉着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眉头紧蹙,着恼地朝这边厢看将过来。   李惟俭脚步一顿,这姑娘他确是见过的。行到近前,李惟俭拱手道恼:“不想惊扰到湘云姑娘了,都是我的错儿。”   “咦?”史湘云面上先是困惑,继而恍然,随即露出笑容来,朝着李惟俭高兴地摆摆手:“俭四哥,是你啊!”   “可不就是我?湘云妹妹要不要紧?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俭四哥恁地小看了我,”湘云嘟着嘴撇开丫鬟搀扶,自顾自地爬起来,拍打了身上的草屑、灰土,笑吟吟说道:“我自小儿可是摔打惯了的。”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湘云指了指一旁的秋千道:“俭四哥要顽吗?”   “好啊。”   李惟俭干脆坐在秋千上,双腿一蹬,轻轻荡了起来。湘云也坐在一旁秋千上,虽摔了跤,却依旧荡起来老高。   湘云后怕道:“方才还以为是二婶子来寻我了呢,要不才不会摔。”   李惟俭问道:“保龄侯夫人待你……严苛?”   湘云沉吟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就是管束得极严,白日里要学女学,夜里还要点灯熬油的做女红,素日里连个松快的时候儿都没有。”   她面上蹙着眉头,言语中满是怨怼。忽而眉头舒展,嬉笑着说道:“还是荣国府好,有姑祖母疼我,哥哥、姐姐、妹妹还能聚在一处顽耍。”偏头看向李惟俭:“俭四哥,听说珠大嫂子去王府做了女先生?那府里头可请了旁的先生来?”   “这倒不曾,说是要寻个仔细的,只是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   湘云便停下秋千,合掌道:“那岂不正好?过两日便是爱哥哥生儿,我又能去松快几日啦。”   哈,原来是个厌学少女啊。   李惟俭不禁莞尔。湘云此时才道:“是了,险些忘了问,俭四哥怎地来了?”   “前儿宴席上刚好碰见忠靖侯,说了几句话,便邀着我过府一叙。”李惟俭道:“这不,我就来了。湘云妹妹呢?”   湘云说道:“一早儿二叔、二婶子便张罗着今儿来这儿,我随着二婶子先来的。”顿了顿,她四下瞧瞧,压低声音道:“我是偷跑来花园儿的,俭四哥一会子就说没瞧见我。”   “好。”   见李惟俭应承下来,湘云顿时笑颜如花,娇憨着、恣意地荡起了秋千。许是瞧着李惟俭面容可亲,湘云打开话匣子,说了不少的话儿。   她自幼先是丧母,其后父亲取了续弦,没多久父亲也亡故,她便随着继母过活。贾母生怕其继母照料不周,这才将其接到了荣国府,与宝玉一般养在身边儿。(注一)   其后继母也过世,黛玉又来了,贾母便将湘云又送到史鼐膝下养着。   说道此节,湘云不无抱怨道:“早前儿林姐姐没来时,老太太还顾念着我,林姐姐一来,就只顾着林姐姐,倒是将我忘了。”   丫鬟翠缕在一旁说道:“姑娘这话不对,姑娘姓史,姑祖母如今可是在贾家,再怎么亲近,这史家的姑娘也不能一直寄养在贾家啊,传出去让两位侯爷如何挂得住脸面?”   湘云噘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抱怨一嘴,偏还被你说教一番。”   李惟俭在一旁听着,心中若有所思。好似电视剧里还有一对儿金麒麟来着?如此忖度,说不得早前贾母想的是促成宝玉与湘云。   后来贾敏过世,黛玉来了贾府,贾母可怜自家女儿与外孙女,说不得便是那会子改了心思。刚好湘云的继母也过世了,这才将其送去了保龄侯府。   或许内中还牵扯了史家内部的权力斗争,可惜李惟俭无从得知,湘云这般年岁,只怕也是无从知晓。   也是因此,湘云才与先来的黛玉并不亲近吧?   按下思忖,瞧着身旁明媚皓齿的湘云,李惟俭心中多了几分亲近,说了几句顽笑,斗得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   待笑过了,湘云又转而问起了荣国府中的兄弟姊妹,待听闻一切都好,小姑娘思忖着畅想起来,说道:“还有两天,等爱哥哥生儿那日,我定要好好耍顽一场。”   话音方才落下,隔着围墙,外间便传来叫卖之声。湘云仔细聆听,随即舔了舔嘴唇:“吹糖人儿的。”   李惟俭道:“湘云妹妹想吃?”   她先是颔首,继而又摇头:“算了,只怕绕过去那卖糖人儿的早就走远了。”   李惟俭扫量了围墙一眼,笑道:“这有何难,伱且等着。”   说着自秋千上下来,缓步到得围墙前,目测那围墙近一丈高,其上附着琉璃瓦。李惟俭后退十来步,助跑,纵身踩在围墙上,双脚连点两下探手便攀在了围墙上,双臂一撑坐将上去,居高临下朝着那货郎道:“来两支糖人!”   挑着担子的货郎骇了一跳,抬头瞥见李惟俭,这才慌忙应下。放下挑子,取了块糖稀放在生着火的炉灶上,待其变软,这才捏起来吹了个糖人儿。   两支糖人儿,一支胖头胖脑的娃娃,一支肚子溜溜圆的麒麟,货郎翘着脚递上,李惟俭自袖笼里摸出块碎银随手丢下,那货郎接了顿时为难起来:“这,公子稍待,小的须得寻个地方破开银钱。”   李惟俭哈哈一笑,道:“多的赏你了。”   说过一句,李惟俭返身落回园子里,须臾行到秋千前将两支糖人递过去:“喏,糖人这不就来了!”   湘云顿时满是仰慕地赞道:“俭四哥好生厉害!是了,三姐姐说过,俭四哥在武当山学过艺呢。”   “咳,是茅山啊。”   “嗯嗯,”湘云停了秋千,喜滋滋一手一个糖人,左瞧瞧、右看看,却一时间舍不得吃。过得须臾,将那凸肚麒麟递给李惟俭:“俭四哥也吃。”   李惟俭道:“诶?为何给我的是麒麟?”   湘云就道:“麒麟我早就有了,还是这胖头娃娃瞧着新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惟俭忽而醒悟,只怕史鼎让自己来花园,便是要自己与湘云撞见吧?   他四下观量,不大的花园里见不着一个旁的人影儿,只怕错不了啦。   “俭四哥怎地不吃?”   “呵,瞧着好看,舍不得吃。”   应了湘云一嘴,李惟俭暗自思忖,前儿酒宴上忠勇王特意将不相干的史鼎请了去,莫非这内中还有忠勇王……甚至圣人的意思?   与谁结成姻缘,李惟俭本身并无太多念想,他这般能为,早早晚晚要与世家大族联姻。只是湘云瞧着比三姑娘探春还小一些,这般拉郎配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罢了,如今多想也是无用,莫不如往后顺其自然。   拿定心思,李惟俭又陪了湘云好半晌,临近午时,先是来个婆子将顽疯了的湘云寻了过去,跟着又有仆役来请李惟俭赴宴。   当下李惟俭被引到内宅正房里,见过了史鼎、史鼐两位侯爷,并史家一干子侄后辈,随即隔着屏风与湘云一道用了午宴。   宴席上其乐融融自是不提,李惟俭察言观色,见史家子弟颇为守礼,且说起话来时常引经据典,便心知这史家虽是勋贵出身,却也是诗书传家、文风颇盛。   这等门风,便是没了今日的富贵,来日英才辈出,也会顺势而起。   今日只是家宴,史鼎、史鼐倒是没怎么劝酒,李惟俭自是浅饮既止。待酒宴末尾,那史鼐就道:“复生来的正好,湘云这两日心都飞了,一门心思想着去荣国府耍顽。复生待会子既要回返荣国府,不妨捎带着也将湘云带去吧。”   注一:湘云与袭人对话提到过,湘云五岁时被贾母接了去,她自己说‘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她自小又父母双亡,因此推测这个太太说的是其继母。 第104章 烧香   “啊!”   隔着屏风传来一声惊呼,却是史鼐的话落在了小姑娘湘云耳朵里。随即一声女子轻咳,李惟俭便瞥见屏风后头的一袭红衣又规规矩矩坐好了。   李惟俭笑着朝史鼐拱手道:“世叔既吩咐了,小侄照办就是。”   “如此就好。”   酒宴散去,女眷自后门转去后头的园子里游玩,屏风、席面撤下,厅堂里上了茶水,李惟俭与史鼎、史鼐两位侯爷落座,说了会子闲话便转而论起了朝政。   议论朝政自然离不得变法,如今陈宏谋主政内阁,虽不曾列出具体条陈,可古今变法无外乎那一套。   一则清丈田土、二则整饬吏制、三则内修武备、外御强敌、四则兴水利、淤良田,这本就是历代变法应有之意。最紧要的是看陈宏谋是否如前明张居正一般行那一条鞭法,这才会触及士绅的根本。   史鼎、史鼐二人虽是兄弟,见解却全然不同。那为圣人信重的史鼎对变法兴致寥寥,反倒是保龄侯史鼐言辞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李惟俭听得多、说的少,瞧着这兄弟二人暗自思量。也是怪哉,怎地史鼎此人对变法这般没兴趣?   正思忖着,便见史鼎瞥过来一眼,与那双清亮眸子对视一眼,李惟俭便心有所感。啧,这位忠靖侯只怕不比老师严希尧差多少啊。   转念一想也是,史鼎早已功成名就,受封侯爵,哪儿还用得着掺和进变法的烂泥地里?反倒是那史鼐,李惟俭一时间拿不住此人是什么心思。   未时过半,管事儿婆子进来禀报,说是湘云的车架早已准备好了,李惟俭便顺势起身告辞。   史鼎打发了自家子侄将李惟俭送出来,出门儿便见一辆油壁车停在了自己的马车后头。   李惟俭行将过去,就见帘栊一挑,露出湘云那兴高采烈的小脸儿来:“俭四哥,咱们快走!”   “好。”   见李惟俭转身要上荣国府的马车,湘云就叫道:“俭四哥,左右都是亲戚,不如你来我这儿得了,刚好路上还能说会子话儿。”   丫鬟翠缕连忙低声嘱咐,湘云却浑不在意道:“怕什么?车里不是还有你吗?”   李惟俭笑着道:“别了,车里逼仄,我过去了只怕坐不开。”   湘云没坚持,只是催促道:“那咱们快走。”   李惟俭上得马车,随即朝着荣国府回返。一路上便听得后头车架上时而传来湘云的笑声。   娇憨、率真,这般性子的姑娘娶了来好似也合适?只可惜年岁实在太小了。   车架到得荣国府,其后的油壁车子叫门入内,方才在仪门前停了,一袭红衣便挑开帘栊跳了下来,甩开随行的丫鬟翠缕,咯咯笑着边跑边嚷道:“姑祖母,我来了!”   李惟俭看得不禁莞尔,只盼着小姑娘长大了也能这般无忧无虑。他刚要回返自家小院儿,又有一辆马车行了进来。   车架停下,先行下来的是素云、碧月,瞥见李惟俭,连忙与车上的李纨说道:“大奶奶,俭四爷也方才回来呢。”   李纨自车上下来,笑吟吟瞧着李惟俭道:“俭哥儿这是去哪儿了?”   “去了趟忠靖侯府,顺道儿将湘云接了过来。”   李纨走过来道:“湘云最爱热闹,瞧着吧,这几日有的闹了。”   二人并肩而行,李纨说道:“这几日也不曾过问,俭哥儿功课温习的如何了?”   “成竹在胸。”   “呵,俭哥儿有主意就好,往后啊,这功课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顿了顿,李纨压低声音道:“昨儿本要去瞧瞧俭哥儿的,怎料宝钗寻了过来,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嗯?薛姑娘来寻大姐姐?”问了一嘴,李惟俭似笑非笑道:“莫非是想让大姐姐将其引荐给郡主?”   李纨乜斜一眼道:“看破不说破。我估摸着也是这个心思。”   宝钗要小选,嫔妃是别想了,那公主、郡主身旁的女官倒是要好好谋划一番,一旦入选,好歹能给自身添些光环,来日说人家也好自抬身价。至于入宫当宫女,没看元春都堪磨了十来年才有如今的光景?薛家又哪里等得起?   “大姐姐没应承吧?”他问道。   李惟俭便道:“我方才当了几日郡主的女先生?这等事儿哪儿敢随意应承?”   “那就好。”   李纨笑着说道:“她寻了我两次,见我没漏口风,只怕转头又要寻俭哥儿呢。”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用时朝前、不用朝后,他倒要瞧瞧宝钗寻个什么由头又来找上他。   姐弟二人一路说笑,进仪门一路转过荣禧堂后楼,先行将李纨送回居所,李惟俭这才从角门出来回返自家小院儿。   方才进院,红玉便迎上来道:“四爷可算是回来了,方才宝姑娘来了呢。”   “嗯?”宝钗还真来了啊。李惟俭问道:“薛妹妹来寻我?”   红玉摇头道:“只送来了两包雨前龙井,倒是没说旁的,见四爷不在,盘桓了一会子就走了。”   哦,明白了,这是先烧香、后拜佛啊。   也难为宝钗了,姑娘家家的,为了薛家舍了脸面,几次三番来求他李惟俭。好容易得了主意,薛蟠的事儿暂且告一段落,转头发现那孜孜以求的郡主赞善,竟是他李惟俭随口一言便能成的。   也不知此番宝姐姐那‘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心法会不会又破了。   “还有旁的事儿吗?”   红玉说道:“没了,今儿府里头上下都消停了。”   “那就好。”李惟俭到得正房里,先行换了一身衣裳,随即又点了红玉随行,朝着二姑娘迎春的院子行去。   昨儿邢夫人好似生生将迎春的面皮揭下来丢在地上踩,她本就软弱,只怕此番又要多心了。是以李惟俭总要去看望一番才是。   二姑娘这般性儿,当不得正妻,纳做贵妾还是极好的。   一路绕行东大院,转眼到了迎春院子前,见那桃花灼灼,李惟俭顺手摘了一支。院门敞开着,司棋正晾晒着衣裳。   听得脚步声,转头一瞥,司棋眼中顿时现出喜意。   “姑娘,四爷来瞧你啦。”   嚷了一声,司棋迎上李惟俭,引着其入内。李惟俭方才跨过门槛,便见迎春自内中迎了出来。   他扫量一眼,见迎春面上略显憔悴,显是昨儿夜里不曾安睡。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既有期盼,又有尴尬。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二姐姐,我来瞧瞧伱。”   “俭兄弟。”迎春屈身一福还礼,起身便羞红着脸儿不知说什么了。   绣橘忙道:“姑娘,快请俭四爷落座啊。”   “嗯,”她弱声弱气道:“俭兄弟,你,你坐。”   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一手撑着桌案看向迎春道:“昨儿闹了一通,想来二姐姐心绪定然不好,只是这事儿我也不知如何劝慰才好。”   迎春苦着脸摇了摇头。摊上这样的亲爹、继母,她又能如何呢?莫说是她了,便是贾母都无能为力。   司棋见状便道:“我们姑娘怕生,咱们都杵在这儿只怕都不会说话了,我看咱们还是出去耍顽,让俭四爷与姑娘好好说会子话儿吧。”   说罢,司棋便扯着红玉往外走。绣橘也掩口笑着随在后头,转眼屋里便只剩下了李惟俭与迎春。   与司棋所说恰恰相反,这会子没了旁人,二姑娘倒是愈发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局促的钻进衣角,垂着螓首不敢抬起。   先前的尴尬、自卑、自怜,刻下早已被羞涩取而代之。她自是想起那日二人独处时,李惟俭肆无忌惮的牵了她的手儿。   李惟俭见此暗自得意,低声道:“二姐姐,不若咱们进去下两盘棋?”   “我,我……”   不容她推拒,李惟俭已然起了身,到得她身前探手便扯了她的手,于是那推拒的话便生生憋了回去。   行了两步,还不曾进入里间,李惟俭便觉那柔弱无骨的手反握了一下,扭头,便见迎春满是浓情蜜意地瞧着自己,撞上自己的视线,她又含羞偏过了头去。   李惟俭心中纳罕,待二人在桌案旁挨着落座,迎春就道:“出了这档子事儿……你……俭兄弟也不曾厌嫌我?”   原来如此,迎春方才是自卑了。   李惟俭笑了下,轻轻一带,便在惊呼声中将迎春扯了过来,随即揽在其肩头,轻声说道:“早跟二姐姐说过了,大老爷是大老爷,二姐姐是二姐姐。”   少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才闷声应了一声‘嗯’。   他又道:“左右我都不会弃二姐姐于不顾,二姐姐安心就好。”   李惟俭的话轻柔中带着不容置疑,却将迎春的一颗心说得酥软起来,身子好似也没了气力。方才还强撑着身形,这会子却彻底贴在了李惟俭肩头。   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那司棋生得高大丰状,二姑娘迎春虽不高大,身子却极丰盈。隔着衣裳便能知晓内中的滑腻。   李惟俭右手缓缓下移,口中说道:“不说这些烦心的了,没两日就是宝玉生儿,二姐姐可曾准备了贺礼?”   “准备着呢,”迎春低声说道:“你没来之前我还忙着赶工,呶,那不就是。”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床榻上放着一件半成的巾帽。   迎春又道:“也不知送什么好,去岁送的逍遥巾,如今宝玉去了私学,便送个青云巾吧。”   说话间迎春身形颤栗了下,却是李惟俭的手放在了丰盈的腰肢上。   “瞧着就是好活计,也不知二姐姐何时也送我一件。”   二姑娘羞涩道:“你若要,我回头儿做给你就是了。俭兄弟,咱,咱们还是先下棋吧。”   “嗯,不急。”李惟俭左手挑了迎春下颌,见其羞得垂下眼帘,说了句‘二姐姐可比那棋局更妙’,随即不待迎春反应,便伏下头来,印在了那丰盈上。   先只是轻啄,须臾撬开牙关,他便逮着那丁香也似逗弄起来。怀中的人儿面团也似瘫软下来,鼻息愈发粗重,时而便颤栗一下,好似要闭过气去一般。   微风轻拂,内中一片静谧,唯有那旖旎蔓延开来,逸散而出。   小院里,司棋寻了个鸡毛毽子来耍顽,红玉、琇莹便围拢过来,三人变着花样踢毽子。   红玉踢了几个架势,待传给绣橘时,却一时用过了力气,那毽子高高越过绣橘的头顶,落在了西厢墙根下。   绣橘打趣一嘴,返身去拾取,捡了毽子起身时朝内中观量一眼,却见那内中二人早已拥在了一处。   绣橘顿时面色羞红一片,想挪开眼,却死死的挪不开。   司棋瞧出不对来,叉着腰嚷道:“绣橘,是扭了腰吗?”   “啊?啊,没,没有。”她连忙收回目光,扭身快步回来,却早已面上染了红云。   司棋打趣道:“瞧瞧,方才踢了一会子就红了脸,往后好,你可要多活动活动才是。”   绣橘嗫嚅着应下,心中却在腹诽,她身子骨好着呢,哪里就要多活动了?俭四爷与姑娘……也好,姑娘这般性儿,有俭四爷护着总好过盲婚哑嫁的。   她面上异样,红玉是个伶俐的,又哪里会瞧不出来?只是四爷与二姑娘的事儿,她乐见其成,于是权当没瞧见。   三个丫鬟嬉笑着又耍顽起来,内中的李惟俭却已松开了迎春。   二姑娘羞得脸儿好似蒙了红布,这会子只顾着平复鼻息了,一双手缠住李惟俭的腰肢,埋着头不言语。   过得好半晌,她才嗔道:“俭兄弟,你,你不该这般的……”   “二姐姐不喜欢?”   “也不是……”   李惟俭就笑着逗弄道:“那我以后尽量控制些。”   “嗯。”迎春应下,心中滋味难明,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正担心扫了李惟俭的兴会惹得其不快,转头李惟俭又俯身过来。待迎春复又瘫软无力,他这才笑吟吟松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子,迎春嗔道:“俭兄弟,你不是说,说……”   “是啊,我控制了,可没控制住。”   他这般无赖行子也似的言语,偏生对了迎春的心思。于是二姑娘抬眼似羞似恼的白了他一眼,两条粉臂却箍得愈发紧了。   李惟俭心下暗自得意,宝姐姐尚且知道时时来烧香呢,他又怎会冷落了二姑娘? 第105章 饯花   隔天是四月二十三,再有一日便是宝玉生儿。   李惟俭下晌时去了一趟巡城御史詹崇家中,略略坐了,得了一些时文集注,这才回返荣国府。   方才进得自家小院儿,便听红玉说,今儿蓉大奶奶痊愈了,请了老太太与王熙凤一并去会芳园耍顽,宝玉原本缠着也要去,出门时撞见老爷贾政,只得灰溜溜去了私学。   于是乎去到宁国府的便只有贾母与王熙凤,其余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不曾随行。   李惟俭心念一动,想起那日紫鹃说有空多去瞧瞧黛玉,怎奈如今黛玉就住在贾母房中,有这老太太看着,他总不好有事儿、没事儿往黛玉跟前儿跑。   此番倒是个时机。   略略沉吟,李惟俭去得书房里翻找了一番,抽出一张纸笺来拢进袖笼里,这才带了红玉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不片刻穿过垂花门,沿抄手游廊过三间小厅到得正房前,留守在抱夏里的却是丫鬟琥珀。   瞥见李惟俭,连忙笑着迎上来:“俭四爷怎地来了?老太太这会子去了东府。”   李惟俭笑着道:“我来寻林妹妹说会子话。”   琥珀便道:“林姑娘这会子在后楼呢,俭四爷径直过去就是了。”   辞别琥珀,绕过正房,那花厅后便是后楼。知了声阵阵,李惟俭抬眼看将过去,便见后楼窗子处,黛玉倚窗,一手撑着香腮,一手捧着书卷,好一个‘捧书寄闲情’。   李惟俭不由得面上带了笑意,那楼上的黛玉似有所觉,略略瞥将下来,便对上了李惟俭的笑脸。   黛玉小吃一惊,随即笑着道:“俭四哥来了怎地不出个声儿?骇了我一跳。”   李惟俭道:“这不是怕搅了林妹妹读书的兴致嘛。”   “什么兴致?不过是无趣翻翻闲书罢了,俭四哥稍待,我这就下来。”   李惟俭颔首,随即在丫鬟指引下去到花厅里小坐。过得半晌,黛玉这才随着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下来。   此时眼看便要入夏,天气渐热,她下身白纱裙,外罩水绿褙子,内里是湖蓝抹胸,头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珠钗,身量纤细,真真儿好似西子一般。   李惟俭扫量一眼便道:“林妹妹瞧着比前些时日长高了一些呢。”   “真的?”黛玉噙着笑问过一嘴,随即撇嘴道:“不过十几日光景,哪里就长高了?俭四哥惯会哄人。”   二人落座,李惟俭问起这些时日黛玉起居,黛玉只道:“都还好。”   一旁的丫鬟雪雁忍不住道:“哪里是还好?姑娘自得了俭四爷的食谱,这些时日吃的多了不少呢。”   “多嘴。”   紫鹃也道:“素日里姑娘吃上半碗粥便得了,如今能吃下一整碗,可见俭四爷的食谱是对了姑娘的胃口呢。且这些时日,姑娘一直都不曾犯病呢。”   两个丫鬟都这般说了,黛玉就笑着道:“说来也奇,那些菜肴起初还吃不惯,待到了如今,一日不吃还有些想呢。俭四哥哪儿得来的食谱?可有个名头?”   “川菜。”李惟俭信口胡诌。   此方历史变动,也不知还有没有湖广填四川,更不知此时川菜成没成型。   黛玉正思量着,李惟俭就道:“哈,我胡诌的,实则都是些我爱吃的菜。少量辣椒能养胃。”   黛玉嗔道:“俭四哥若是不说,我还道自己见识浅呢。”   “林妹妹这般聪慧,又饱读诗书,可不是个见识浅的。”   黛玉道:“俭四哥高看我了,方才我还瞧话本子呢。”   雪雁在一旁笑道:“俭四爷猜猜,姑娘瞧的是谁的话本子?”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指了指自己,笑着说道:“惭愧惭愧,拙作污了林妹妹的眼。”   黛玉却道:“俭四哥这般说就太过自谦了,那射雕一书极好,内中既有江湖仇怨,儿女情长,又有家国天下。可见俭四哥胸中自有锦绣。就是可惜短了修辞。”   李惟俭浑不在意道:“茅山上无聊时随手之作,那会子我还不曾进学呢。”   黛玉顿时笑道:“即是如此,俭四哥此时为何不修饰一番?”不待李惟俭应声,她便又道:“是了,如今俭四哥每日家忙着大事儿,哪有空闲再做这些琐屑?只是可惜了这话本子。”   李惟俭瞥了黛玉一眼,打趣道:“林妹妹还来打趣我?林妹妹私下里做的诗词才是真真儿的好,也不见妹妹付梓。”说话间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纸笺来,随手递给黛玉道:“说来前些时日偶有所得,正要请林妹妹品鉴一番。”   “哦?俭四哥那两首迎春花都是顶好的,这一阙想来也不差。”   她探出素手接过来,展开纸笺观量了几眼,随即又细细品味。   但见其上是一阙渔家傲:三月风剪花似锦,莺啼红雨落村前。人面桃花陌上客。藏娇羞,薄雾香纱盈脂粉。满腹诗书满乾坤,翰墨袅袅月无痕。玲珑婀娜灼华春。花袭人,弯转小桥又遇君。   其下又附一阙采桑子:春桃花开盈枝头,暗香残留。早春初透,多情应笑泪带羞。深浅弄红春风嗅,惹尽风流。怎堪骨瘦,薄命红颜断芳洲。   黛玉读罢了,一双罥烟眉略略蹙起。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渔家傲里偏生提了袭人,且袭人本就姓花;后一阙采桑子,却好似在说她一般。   “俭四哥这两阙词——”她抬眼,便对上李惟俭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来。心中略有触动,虽不曾明说,可俭四哥在关切自己呢。   她心下既酸涩又熨帖。酸涩的是,寄人篱下,父女远隔千里,唯独有个宝玉知冷知暖的时常关切,却又与姐姐、妹妹谁都能耍顽在一处去;熨帖的是,父亲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俭四哥竟这般尽心,前番为自己的病奔走不说,此番看出自己境遇,便用这两阙词来提点自己。   黛玉便想着,宝玉如今还小,还是个爱顽闹的性子,想来往后能长大些;至于李惟俭,她却从其身上体会到了兄长般的关切。更为紧要的是,俭四哥……好似懂她呢。   “——这两阙词都极好,我怕是写不出来呢。”   “哈哈,林妹妹可不许说假话,这词什么水准我可是自己知道啊。”   黛玉笑着不言语,将纸笺迭好交还李惟俭,正要开口,便听得外间嚷道:“林姐姐,爱哥哥过生儿你要送什么?”   话音落下,便见一袭红衣的湘云入得花厅,瞥见李惟俭,本是快步而行的湘云顿时一顿,奇道:“咦?俭四哥也在啊。”   “是啊。正巧,我也来扫听扫听,实在不知明儿该送宝兄弟什么物件儿。”   雪雁搬来椅子,湘云便落座了说道:“我本道送爱哥哥一顶巾帽,不想二姐姐要送青云巾,这般撞在一处总是不美,便想着送爱哥哥一柄扇子。林姐姐你呢?”   黛玉笑道:“我能送什么?许是写几句酸词儿应应景儿。”   湘云颔首,又看向李惟俭:“俭四哥,你呢?”   “嗯……我送个意想不到的吧,保准儿与林妹妹、湘云妹妹不会撞上。”   听他这般说了,湘云心中愈发纳罕,追问道:“到底是什么啊?”   李惟俭笑着摊手:“还不容我卖个关子了?左右明日就知晓了,湘云妹妹还是莫要问了。”   “不说就不说,”湘云笑着撇了撇嘴,起身道:“我再去问问三姐姐、四妹妹都送些什么,俭四哥、林姐姐且说着吧。”   言罢,湘云又起身风风火火的走了。   李惟俭与黛玉对视一眼,随即会心一笑,李惟俭便道:“湘云这般性子可是难得呢。”   “是啊。”   又略略盘桓了一会子,眼看临近晚饭,李惟俭这才起身告辞。   他方才走了,花厅中的雪雁就道:“俭四爷可真真儿是热心肠呢,亏得早前那方子与食谱,不然姑娘又如素日那般吃一半饭、一半药了。”   紫鹃却心下不安,那两阙词她瞧得似懂非懂,可那花袭人三字却是认得的。她前番邀李惟俭来看黛玉,不过是想着黛玉素日里没个说话儿的人,多个兄长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紫鹃出身贾府,自然是想着宝黛终成眷侣,却不曾想到黛玉好容易淡忘了,这位俭四爷又来提起。   因是便道:“热心许是有的,只是俭四爷为何提起袭人来?这岂不是又来戳姑娘的心思?”   黛玉蹙眉道:“这词儿莫非便只能袭人用了不成?俭四哥好生生写景儿的一阙词,却偏要让伱扯上袭人。”   紫鹃连忙道恼:“我不懂诗词,许是想差了。”   黛玉被那两阙词勾得心思重重,便道:“往后可不好乱说,让人听了去岂不闹了笑话?”   眼看便到了晚饭时,黛玉便不曾回返后楼,只在花厅了闲坐了半晌,待雪雁提了食盒回来,这才食不下咽地用了些。   …………………………………………   转过天来,便是宝玉的生儿。   这一日阖府上下过节也似,尽皆喜气洋洋。   赶着一早儿,各处的贺礼便送了过来。张道士送了四样贺礼,换的寄名符儿。几处庙庵送了贡尖儿,寿星纸马疏头,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女先儿也来上寿。   随即王家、薛姨妈、东府、邢夫人、李纨、凤姐儿,都各自送来了贺礼。   姐妹们送的都是应景儿之物,惜春送了一画,探春送了一幅字,迎春送了青云巾、宝钗送了鞋袜、黛玉送了一首诗、湘云送了一柄扇子。倒数李惟俭送的最为厚重,只是这会子宝玉正忙着应酬,尚且无暇观量。   宝玉至前厅设下天地香烛,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礼。其后又去拜见各房长辈,四个奶嬷嬷。   待都拜过了一遭,宝玉便追着问贾母今儿到底如何安排。   贾母就道:“还能如何安排?早请了戏班子,下晌摆了酒宴,咱们便吃酒宴边看戏就是了。”   宝玉顿时失落道:“去岁便是如此,今年总要换个新鲜的。”   凤姐儿笑盈盈与贾母对视一眼,这才说道:“老太太知道宝兄弟一早儿就盼着了,自有妥当安排。昨儿与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说过了,今儿借了会芳园,这酒宴就摆在园子里,如此,宝兄弟可还满意?”   “好。”宝玉高兴起来,忽而想到此番又能瞧见秦可卿了,心下顿时心猿意马,连连赞道:“好好好,那多咱去会芳园?”   贾母笑着道:“乖乖,你急什么?总要过了辰时再说。”   宝玉高兴得抓耳挠腮,皮猴子也似,面上堆着期盼,说道:“我去与姐姐、妹妹们说一声儿去。”   说罢拔脚就要走。   贾母连忙叫住,说道:“顺道儿也去知会俭哥儿一声。”   “他?”宝玉面上一怔,道:“老祖宗打发鸳鸯姐姐知会就得了,为何要我去?”   “你的生儿,你不去谁去?”   宝玉闷头应下:“好,我待会子就去寻俭四哥。”   宝玉小跑着出了正房,软塌上的贾母便笑着摇摇头。她这心肝儿乖乖什么都好,偏生年岁还小,不知人情往来。   俭哥儿这般能为,将来一准儿直上青云。前两日大姑娘元春捎来信儿,还仔细打听了俭哥儿的事儿,话里话外的,俭哥儿时常便被圣人提起。   有圣人青睐,哪里还愁前程?因是贾母便盼着宝玉与俭哥儿多多往来,来日那俭哥儿也好多多照料宝玉一番。   黛玉、湘云刻下便在贾母房里,因是宝玉便先去寻了宝钗,继而又告知了三春,临到最后才到得东北上小院儿,告知了会芳园游园庆生事宜。   李惟俭当即应下,待到了时辰,这才领着红玉、琇莹两个丫鬟出得仪门,会同贾母、宝玉等人,朝着宁国府行去。   老太太出行自有章程,众人纷纷坐了马车。几个小的挤在一处,宝玉原本与李惟俭坐在一起,却坐立不安,转头偏生挤进了黛玉、宝钗所在的马车。   过得一会子,嘟着嘴的湘云气哼哼的上了李惟俭的马车,抱怨道:“爱哥哥挤过来,偏生是我没了座儿。”   瞥见李惟俭,她又高兴起来:“俭四哥,那会芳园里正值花期,不若回头儿咱们办个赏花会吧。”   李惟俭笑着道:“赏花会早过了啊,倒是能办个饯花会。”   宝玉生日搞错了,前文已修改。 第106章 游园   江南旧俗,二月赏花,四月饯花。   这京师中花期自是比江南稍晚,可这会子眼看入夏,却也到了百花凋零的时候了。   湘云撇嘴道:“饯花?不好不好,没赏花来的意头好。”   “好,那就赏花。”   好似没了丫鬟翠缕在一旁规劝,湘云虽端坐了,一双脚却不安分地来回踢腾着。掀开窗帘,瞥了眼宁荣街上景物,湘云忽而就道:“俭四哥,江南是什么模样?”   “江南啊,这一时间叫我如何说?我是住惯了的,许是那些习以为常在湘云妹妹眼中都是新奇吧。”   “也是,”小姑娘畅想道:“真想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江南风物。”   李惟俭心下一动,说道:“那等有机会我带妹妹去好了。”   “好啊。”湘云高兴应下,却不曾多想。   转眼进得宁国府,尤氏、秦可卿都在仪门处迎候着。李惟俭与宁国府隔着远,是以便远远的站定了,瞧着夫人、姑娘们彼此热络。他偷眼打量秦可卿,见其面色虽只寻常,却比照上回瞧病时强了许多,想来这病症是好了?   内宅妇人们相会,自要到内宅里言语一番。贾母知李惟俭不便入内,便打发姑娘们先行去那会芳园中耍顽。   因着有了男客,宁国府本是要派子弟陪同的,奈何贾蓉胳膊断了,贾蔷断了腿,因是便只能命老成的婆子看顾着。   尤氏打发了婆子引路、丫鬟伺候,一行莺莺燕燕与李惟俭便绕过宗祠,经过从绿堂,进得会芳园里。   三春、宝钗、黛玉、湘云,算上带着的丫鬟,入得会芳园里的女眷竟二十几口子,一时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惟俭缀行其后,这会子自然不好上前。姑娘们难得耍顽一遭,还是莫搅扰了其兴致才好。   身边儿的琇莹四下张望,满眼都是好奇;红玉面上也带了喜色。   她们这般丫鬟,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逛园子的机会。荣国府东大院旁倒是有个小花园,奈何实在逼仄,比照这会芳园小了许多。   李惟俭见此,便笑着说道:“你们也别跟着我了,四下耍顽去吧。”   琇莹兴高采烈应了一声,拔脚就追上了一群莺莺燕燕。那红玉略略犹疑,李惟俭就道:“我要什么招呼你就是了,且去吧。”   “哎。”红玉这才应了,身形不急不缓,步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雀跃。   姑娘们进得园子里耍顽,李惟俭干脆绕右而行,一旁便是依山之榭,他徜徉而行,转眼绕过登仙阁、逗蜂轩,便到了天香楼前。   天香楼啊……   他瞧着那天香楼若有所思,转头瞥见跟着的婆子,他便招手将其召唤过来,笑着问道:“蓉哥儿媳妇可大好了?”   那婆子道:“劳俭四爷关心,蓉大奶奶这几日的确见好。”   “那便好,我就当我那药有些用处。”   婆子笑着道:“这话儿说的,俭四爷的药定然是有用的。”   有用吗?不见得。   李惟俭依稀记得电视剧里秦可卿好似是病死的,可瞧如今这光景,既然这病痊愈了,莫非秦可卿不是病死的?   只是秦可卿是死是活与他全无干系,李惟俭可没曹公之好,喜捡旧鞋。更何况那鞋子不止是旧,还有些破。   驻足略略观量,正要起行,便听得后头传来说话声。转头便见宝玉领着两个丫鬟追了过来。   瞥见李惟俭,宝玉招手招呼一声,到得近前才问道:“俭四哥,姐姐妹妹们呢?”   “哦,她们自左边厢进得园子,宝兄弟却是走反了。”   宝玉略略懊恼,捶了下脑袋笑道:“无妨,我兜转过去也能碰上。”   李惟俭笑着问:“宝兄弟怎么不在宅子里与人多说会子话儿?”   宝玉就道:“本想多说些的,又想着姐姐妹妹们耍顽,我心痒难耐就寻了过来。”   “那便快去吧。”   宝玉拱拱手,兴冲冲行过天香楼,转眼身形遮掩林木之中。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宝玉这会子才十一,这般性子只是寻常。可过再过几年还是这般性子,那问题可就大了。   男子骨子里可以天真烂漫,却不能从里到外都是天真。   他负手而行,不片刻转过林木,前方便是临水之轩,遥遥便见宝玉正与姐妹们说笑。今儿是宝玉生儿,李惟俭自然不好枉做小人去抢了其风头,于是便选了个亭子小坐。   眼看会芳园如此精致,李惟俭刻下心中却想着回头须得将奉恩将军府的侧花园推平了,盖上一处工棚,余下的都盖上玻璃大棚……想看景致去那香山看就是了,再说景致哪儿有冬日里的果蔬来得惬意?   他这边惬意畅想,那边厢临水之轩,宝玉正与姐妹们说着顽笑话儿。二姑娘迎春笑盈盈不吭声,司棋身量高,搭眼便瞥见李惟俭独亭中。她悄然凑近,在迎春耳边说道:“姑娘,俭四爷在那边儿呢。”   迎春慌忙看过去,嗫嚅着应了一声。   司棋暗暗咬牙,又说道:“姑娘,俭四爷自己一个人怪孤单的,姑娘不过去说说话儿?”   “这……”迎春心中犹豫,忽而想起昨日房中的旖旎,便缓缓挪动脚步,朝着那亭子行了两步。   便在此时,忽而那湘云道:“诶?俭四哥在那边亭子里呢。俭四哥!”小姑娘跳着脚招手,隔着老远李惟俭笑着摆手回了。   迎春还在缓行,湘云就笑着道:“我瞧着俭四哥怪孤单的,我去寻他说会子话儿。爱哥哥,过会子咱们再聊!”   “快去快去,免得你又打趣我。”   湘云轻哼一声,瘪着嘴扭头朝着那亭子蹦蹦跶跶行去。   迎春见此顿时顿足,轻咬下唇暗暗发愁。心中想着,湘云既去了,她总不好再过去。这般情形直把司棋急得连连跺脚,偏生拿迎春没法子。   轩堂里欢声笑语不休,却好似与迎春无干一般,她只陪着笑,时不时偷眼去瞥远处的亭子。便见亭子里李惟俭与一袭红衣的湘云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这会子湘云年岁还小,她倒是没想过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暗恨自己不争气。心中下了决断,待过会子湘云回来,她总要过去一遭的。   过得半晌,宝玉张罗着去那天香楼上俯瞰园中景致,众姐妹纷纷叫好,于是一行人便朝着那天香楼行去。   缀在后头的探春却瞥见迎春不曾挪动脚步,因是纳罕道:“二姐姐不去吗?”   迎春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若去了天香楼,过会儿还怎么去亭子里与李惟俭一会?   司棋见状连忙抢白道:“三姑娘不知,我们姑娘走了一会子脚有些酸,想着先歇歇呢。”   “哦,那我先去了,二姐姐过会儿记得来。”   迎春应下,目送探春远去,这才感激的看了司棋一眼。   司棋叹了口气,凑过来道:“姑娘啊,有些事儿伱总要主动一些的。”   “嗯,我知道了。”   迎春落座,瞧着宝玉等经过那亭子,与李惟俭说了几句,随即一袭红衣的湘云跑了出来,随着宝玉去往天香楼。   迎春心下一动,机会这不就来了?只待宝玉等转过林木,她便能去到亭子里。   思忖间落在最后的探春、惜春身形被林木遮掩,迎春深吸一口气起了身,也没说旁的,朝着那亭子行去。   她心中忐忑,生怕李惟俭又要作怪,又怕待会子自己不知说些什么。忐忑中,忽而便见一素净身形转过林木,径直进了亭子里——是宝钗!   迎春顿足,扭身又往回走。   司棋这会子也恼了,道:“宝姑娘怎地又来烦俭四爷?亏着俭四爷脾气好,换了我早不理宝姑娘了。”   迎春心中郁郁,回得轩内落座,面上少了笑模样,只时不时的瞥向那亭子。   却说亭子里,宝钗招呼一声,面带笑意落座了,说道:“我瞧俭四哥孤零零的,便寻过来陪着俭四哥说会子话儿。”   李惟俭笑道:“倒是劳烦薛妹妹挂念了。”   宝钗说道:“总是劳烦俭四哥,可惜我一个姑娘家的也不知能为俭四哥做些什么。是了,那雨前龙井俭四哥可用了?这是下头铺子自茶园子里新收来的,可不好久存了。”   “喝了两回,多谢薛妹妹了。”   李惟俭瞥见宝钗抬手揉捏着脖颈,因是问道:“薛妹妹是落枕了?”   宝钗嗔道:“若是落枕倒好了,妈妈寻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每日家教养不休,坐卧立行都有规矩,错上一点儿便要重新来回,可是辛苦了。亏得今儿宝兄弟过生儿,我算是松快了一日。”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宝钗瞥了其一眼,说道:“不过是小选,若选了宫女那就退了,若选作赞善,倒是能陪着公主、郡主的耍顽两年,为的不过是来日抬个身价。俭四哥也知,我家如今没了皇商底子,如今不过是平头百姓,哥哥又是那般不成器的,可不就要想这没法子的法子吗?”   宝钗主动提及,李惟俭偏不入瓮,转而蹙眉道:“今上的公主,最大的不过七岁。这赞善可是要陪上好些年,到时岂不耽搁了薛妹妹婚事?”   宝钗俏脸一红,说道:“总还要几年的,如今说来却是早了。”   当下二人转而说起了旁的,一个问李惟俭功课,一个问宝钗自教养嬷嬷处学来的规矩。   言谈半晌,李惟俭忽而说道:“前些时日那股子忽高忽低的,薛妹妹没趁机买卖一通?”   宝钗娴静道:“我家买那股子奔着的是出息,那股子虽忽涨忽落,却不耽误出息分红。妈妈倒是动了心思,被我劝着又熄了心思。”   李惟俭不由得赞道:“薛妹妹果然是个妥帖的,看得长远。”   “俭四哥谬赞了。”顿了顿,宝钗道:“方才听湘云讲,俭四哥送了宝兄弟好些个册子?”   湘云瞧见了?李惟俭心中暗乐,面上却肃容道:“薛妹妹也知,宝玉素日里吃的、用的便是寻常勋贵之家也比不上,送些玩意只怕宝兄弟也不在意。因是我苦思冥想,又求告了好一通,这才自巡城御史詹崇处得了一套时文集。   詹崇可是二甲头名,想来他的时文集对宝兄弟还算有些用处。”   宝钗眼睛一亮,赞道:“俭四哥有心了。宝兄弟年岁渐大,也该钻研些仕途经济,不好再在内宅里与姐妹们厮混。送些时文,闲暇时略略翻看,待过上几年想来宝兄弟也能下场一试了。”   “嗯,宝兄弟瞧着就聪慧,但凡花了心思,下场一试定有所得。”   当下二人相视一笑,心思各不相同,却心有戚戚焉。就差一齐嚷出来了:宝玉,你得上进啊!   略略闲坐须臾,有丫鬟行来,说戏班子已进了院子,尤大奶奶招呼众人去瞧戏。宝钗便起身先行而去,直到此时,那二姑娘迎春才姗姗来迟。   “俭兄弟。”她弱声弱气招呼了,又扯着衣角不知如何开口了。   司棋就道:“姑娘与俭四爷说话儿,我去前头走着。”   司棋经过李惟俭身旁,深深瞥了一眼,随即脚步加紧,转眼就行出去二十几步。   “戏班子来了,二姐姐,咱们一道儿去瞧瞧吧。”   “嗯。”   二人并肩而行,李惟俭身量略略高了一些,起初二人步子并不协调,待须臾,迎春便随在李惟俭身旁亦步亦趋,步调一致。   “二姐姐方才怎地不过来?”   “要来的,被湘云抢了先。”迎春略略恼道:“后来宝钗又来了。”   李惟俭被二姑娘的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逗笑,说道:“二姐姐这般样子真好看,可惜没笔墨,不然画下来定然是好的。”   “俭兄弟还会作画?”   “略懂些铅笔素描。”   本道他还要解释一番什么是铅笔素描,不想,迎春竟颔首道:“这西夷的画法儿只以为寻求写实,倒是少了些意境。”   李惟俭略略诧异,转而想起太宗李过招募了不少西夷,料想那铅笔素描便是那会子传进来的吧?   他便说道:“二姐姐这会子就是意境,只勾勒下来便是了,哪里还用得着旁的衬托?”   迎春顿时羞喜得垂下了螓首,嗫嚅道:“俭兄弟,你,你又取笑我。”   找不到合适的迎春,87版的看着糟心,就先用这个吧。 第107章 和事佬   登仙阁前地方广阔,那戏台子便搭在此处。   戏台下方早早摆放了桌椅,李惟俭听得人声,便让二姑娘迎春先行,他自己等了好一会子这才施施然转将出来。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尤氏、王熙凤聚在一处,黛玉、宝钗、三春又是一处,宝玉便好似猴儿般在两处乱窜;另有一处,却只坐了二人,一个拄着拐,一个吊着膀子,却是许久不见的贾蔷与贾蓉。   有婆子过来指引道:“俭四爷先与蓉大爷、蔷二爷一道儿坐了吧,这戏折子眼看就要开场啦。”   “好啊。”   李惟俭行将过去,红玉与琇莹瞥见了,便要上前随着伺候,却被李惟俭摆摆手止住。他径直行过去,笑吟吟道:“蓉哥儿、蔷哥儿的伤可大好了?”   贾蔷面色不自在,那贾蓉反倒若无其事拱手道:“劳俭四叔挂念,侄儿这胳膊只怕还得将养一些时日。”   李惟俭心中纳罕,面上颔首道:“也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好乱动。若再伤了,须得防着连日坐下病来。”   “俭四叔说的是,快坐快坐。”   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一声铜锣,跟着梆子一阵,这戏码便开场了。他无心看戏,只偷眼打量身旁二人。那贾蔷好歹要些脸面,这会子浑身都透着不自在;贾蓉却不知为何,好似全然不在意了?   那一顿好打,全无来由,事后这小兄弟二人仔细议了,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薛家丢了皇商底子,二人这才思忖过来,敢情得罪了李惟俭的全都没落下好儿?那岂不是说,那顿打就是李惟俭幕后指使的?   这般忖度没凭没据的,二人却是心思各异。贾蔷分出去自己过,本就没什么权势,他便是想报复也不敢;那贾蓉起先还恨得牙痒痒,可待李惟俭趁势而起,先是那水务公司赚了几百万两银钱,跟着又与忠勇王相交甚好,乃至于拜师严希尧。   尤其是拜师严希尧之后,贾蓉心中那点儿小心思顿时散了个干净。他情知这般人物已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了,莫说是他,便是他老子贾珍都要掂量掂量。   这贾蓉自幼被贾珍打到大,又被老子夺走了媳妇儿,心中早已扭曲,其性子一则恣意顽乐,尤喜辈分高的女子;二则媚上凌下。   如今李惟俭起了势,这贾蓉顿时就转了脸。倘若来日李惟俭有个马高镫短的,只怕这厮又会跳出来落井下石,来个新仇旧恨一起算。   李惟俭不知贾蓉心思,见其面上讨好,心中厌恶至极,只觉这王八脸怎么看怎么厌烦。   因是他便没了说话儿的心思,只虚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折子,心思却早已魂游天外,不知跑去哪儿了。   过得须臾,台上还在唱着,身旁香风袭来。十来个小丫鬟端着瓜果流水般送将上来,随即一道倩影款款到得贾母那桌儿。   秦可卿噙着笑说道:“方才忙着张罗,这会子才得了空儿,老太太瞧瞧可还合心意?若有旁的想的,跟我说了,我再去张罗。”   贾母就笑道:“蓉哥儿媳妇快别忙了,都是自家亲戚,哪儿用得着这般外道?来,你也坐,咱们一块儿看戏。”   秦可卿应了,挪动莲步,挨着尤氏落座,转头便于一旁的王熙凤低声言语起来。   李惟俭扫量几眼,扭头又去看贾蓉,便见这厮没了踪影。低头一瞧,却见这厮俯身捉了丫鬟的脚儿,正肆无忌惮的把玩着。   那丫鬟不敢放声,憋得面红耳赤,又不敢动弹。   再看贾蔷,面上全无异色,想来是习以为常了。贾蔷咳嗽一声,举起茶盏,说道:“俭四叔,侄儿以茶代酒,敬四叔一杯。”   “好。”   那贾蓉听得此言,这才连连不舍从桌下钻了出来,面上全无愧疚,笑嘻嘻道:“也算侄儿一个,前番都是侄儿们的错儿,四叔大人大量,就莫要与我们计较了。”   “呵,好说好说。”   李惟俭嘴上说着,心中却暗忖,这贾蓉瞧着与秦可卿是全无情谊了。也是,秦可卿可是大老爷贾珍的禁脔,只怕贾蓉观量一眼都是错儿。   这宁国府如何乱与他无干,李惟俭不过是抱着八卦的心思略略探究罢了。   其后这戏折子一出接一出,自午时一直唱到了申时,而后酒宴上来。大老爷贾赦方才中风,这会子正在修养,那邢夫人在一旁照料着,自然也不好过来。余下的贾政、贾珍,掐着时辰赶了过来。   贾琏却不知何故今儿没来。   贾珍瞥见李惟俭,便招呼其一起吃酒。李惟俭推拒不过,只得起身一道与贾政、贾珍坐了。   臭味相投的贾赦没来,一旁还坐着个古板的贾政,贾珍想恣意都恣意不起来,于是这一桌便有些沉闷。反倒是妇人、姑娘们,隔着屏风闹腾得好一阵欢声笑语。   不知怎么,忽而提起了贺礼来,众姐妹一个个说过了,湘云忽而想起李惟俭此前卖了关子,因是纳罕道:“是了,俭四哥到底送了什么贺礼?爱哥哥可曾瞧见了?”   宝玉就道:“瞧着厚厚一摞册子,倒是不曾翻过。妹妹想知道,过会子去翻了就知。”   宝钗瞥了眼邻桌,见王夫人正好看将过来,便笑着说道:“我倒是知道一二。”   宝玉奇道:“宝姐姐怎地知道?”   “方才园子里撞见俭四哥,说了几句话,他倒是提了一嘴。”   “哦?快说快说,俭四哥到底送了什么物什?”湘云催促道。   宝姐姐掩口而笑,笑得明艳动人,说道:“却不是什么稀奇的,俭四哥求了巡城御史詹崇,自詹崇那儿得了些时文集注。俭四哥说詹御使二甲头名出身,功底是极好的,宝兄弟读了其注解的集注,说不得来日也能早些下场。”   湘云撇撇嘴,说道:“藏着掖着的不说,还道是什么稀奇的呢,俭四哥真会卖关子。”   她话音落下,却见站着的宝玉面上逐渐冷了下来。正要过问,便见宝玉重重将酒杯砸在桌案上:“什么詹御史、惹御史的,不过是惯会钻营的国贼禄蠹,他那文定是臭的,我好生生的人,读了那恶臭文章岂不被污浊了?”   许是声音稍大了些,正被隔着屏风的贾政听了去。听得宝玉说了这般话,贾政哪里还忍得了?   啪——   贾政一拍桌案,骂道:“无知蠢物!整日介就知清浊挂在嘴边儿,学些精致的淘气!詹御史学富五车,所书文章便是大宗伯见了都要叫好,偏生到了你这儿就成了臭的!   本道你求着去私学是转了性儿,总有些长进。如今看来,怕是我想差了。伱这般顽劣,只怕每日家只在私学耍顽,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罢罢罢,既是如此,你往后也莫读书了,只留在内宅打混就是,免得丢了我贾家的脸面!”   贾政这番话说得极重,宝玉顿时骇得讷讷不敢言。王夫人赶忙过去搂了宝玉,隔着屏风道:“老爷少说些,今儿可是宝玉的生儿。”   “生儿就许他说这般混账话?”   贾母坐不住了,一顿拐杖道:“好好的生儿,老婆子本道借此好好儿高乐一番,想是碍了老爷的眼了。既如此,往后这生儿也不办了,免得老爷再发官威。”   “母亲——”   贾政顿时不知该如何言说,贾珍连忙起身劝慰道:“二叔少说两句,宝兄弟年岁还小,大了就好了。”   贾政憋闷得浑身发抖,他早就瞧着宝玉不顺眼了,想要教训却每每都被贾母拦下。于是施施然叹息一声,颓唐落座。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这酒宴的兴致自然就败了。   又唱过一折子戏,贾母便推说疲乏,领着人回返。贾母要走,王夫人、王熙凤等自是陪在一旁,于是这好好的酒宴便散了去。   一众莺莺燕燕往外行,李惟俭陪着贾珍、贾政不曾动弹,二姑娘迎春经过时瞥来一眼,目光中满是纳罕,想来是好奇李惟俭为何送了时文集注;黛玉经过时也看将过来,略略蹙了眉头,有些不喜;宝钗经过时也瞧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宝姐姐面上平如湖水,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待莺莺燕燕走过,李惟俭起身为贾政斟酒,随即自己端起酒盏道恼:“却是我的不是了,错非我送了时文,宝兄弟也不会说得此言。”   贾政皱眉摆摆手:“这与复生何干?全是那畜生不长进!”   言罢贾政饮了一盏酒,起身便道:“今日便这般吧。”随即一甩衣袖,憋闷着而去。   贾政要走,李惟俭自是不好多待,连忙一并告辞,随着贾政乘车出了宁国府。   车中,他见贾政面色苦闷,便劝慰道:“世叔莫要挂心,宝兄弟左右年岁还小,来日开了窍便会长进了。”   贾政冷哼道:“一块顽石,谈何长进?莫要提他了,说起来实在心中不快。”   须臾,马车自角门进得荣国府,二人下得车来,贾政沿着夹道自去赵姨娘院儿不提,李惟俭在仪门前等了一会子,待红玉、琇莹一齐到了,这才领着二人往里走。   行不多远,方才要过穿堂,红玉就道:“四爷,宝二爷自老太太院儿出来了。”   “哦?”李惟俭回头,便见宝玉快步走着,其后随着几个丫鬟。   他进得穿堂里,借着夜色掩护,倒是不曾被宝玉瞧了去。见宝玉过了大厅,心中便思忖着,这是又去绮霰斋了啊。   此时天色已晚,去绮霰斋做什么?那亦步亦趋的是袭人吧?   他心中若有所思,随即踱步朝着自家小院儿行去。眼看要到小院儿门前,忽而见东角门出来一行人,却是宝钗领着丫鬟莺儿等行了出来。   李惟俭心下一动,当即停下脚步笑着招呼道:“薛妹妹方从老太太那儿回来?”   “是呢。”宝钗叹息道:“方才在房里与宝兄弟说了些劝慰的话儿,不知怎么他就恼了,不管不顾的领着丫鬟就走。”   李惟俭就道:“我方才瞧着宝兄弟好似去绮霰斋了。”   宝钗道:“他这会子恼了我,待来日他撒了气儿我再去寻他吧。”   李惟俭颔首,意味深长道:“许是宝兄弟不曾生薛妹妹的气呢……”   宝钗抬眼打量,说道:“不曾生气又怎会大晚上的躲去绮霰斋?”   “宝兄弟啊……毕竟长大了啊。”丢下一句话,李惟俭拱拱手:“妹妹慢行,我先回去歇息了。”   “啊?哦,俭四哥慢走。”   李惟俭领着红玉、琇莹进了小院儿,宝钗伫立当场半晌没动弹。李惟俭那句话在其脑海里反复思量,宝钗早慧,这会子早知了人事儿,哪里不知李惟俭意有所指?   这些时日宝钗与薛姨妈私下里没少说话儿,那小选只是虚无缥缈的,暂且指望不上;薛姨妈明里暗里的意思,宝钗自是明了。   于宝钗而言,宝玉如何拈花弄柳的,她并不在意,她只想着做了宝玉夫人,再催着宝玉上进,也给她挣个诰命来,如此方才好回护薛家。   奈何贾母房里还有个黛玉,那是早几年就来了的,与宝玉一处长起来的,情谊不是旁人可比。   她思忖一番,忽而转身又进了东角门。   莺儿便道:“姑娘,这是往哪儿去?”   宝钗道:“回老太太房,我方才恼了宝兄弟,不若寻林妹妹帮着说项。不然啊,这事儿早晚都是个疙瘩。”   那莺儿也不笨,脑中略略转圜便知宝钗打的什么主意,因是笑道:“姑娘好主意。”   当下主仆急忙忙朝着贾母院儿行去,这会子贾母早已困乏,正在里间小憩。宝钗与鸳鸯言语一声儿,随即进了房中,须臾进得碧纱橱,便见黛玉捧着书卷正在研读。   听得脚步声,黛玉放下书卷纳罕道:“宝姐姐怎地又回来了?”   宝钗凑过来笑道:“我这心中不熨帖,想着方才恼了宝兄弟,自己又不好道恼,生怕越说越错。这不就来寻林妹妹,想着林妹妹做个和事佬,帮着说和说和,也免得来日大家见了面再生分了。”   黛玉吃惊道:“宝姐姐竟寻我来做和事佬?”   宝钗笑道:“林妹妹与宝兄弟自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你的话最是管用,不寻你还能寻谁?” 第108章 林妹妹病了   黛玉心下有些犹疑,前一回便是在绮霰斋撞破了宝玉的好事儿,回来黛玉气闷之下便病了。   从此黛玉再也不去绮霰斋,过得这些时日心头也想的分明,哪有不偷腥的猫儿?世风如此,那早前的念头终究只是奢望,想着你懂我、我懂你的,这便是极好了。   她有心婉拒,宝钗却搀了她的胳膊,拖拽起来道:“快走吧,宝兄弟这会子不知如何气恼呢。”   黛玉无奈道:“他什么性儿你又不是不知?发了性子谁能劝得了?先说好,我只劝两句,听不听的我可不管。”   “林妹妹去了,我就记伱的好儿呢。”   黛玉便想着,此时天色方才擦黑,宝玉总不能再做那些没起子的事儿吧?再说还有宝钗随行,待会子丫鬟瞧见了,总能告知宝玉一声儿。   因是她便被宝钗拖着出了房,一路出得垂花门,沿着一侧夹道朝着绮霰斋行去。   前头两名丫鬟挑了灯火,黛玉、宝钗并肩而行。前头引路的雪雁‘咦’的诧异一声,紫鹃便问:“怎地了?”   雪雁狐疑着摇摇头:“分明瞧见个人影,一晃神又不见了,许是瞧错了吧。”   紫鹃叱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大晚上的再吓到了姑娘。”   雪雁唯唯应下,一行人随即行了过去。那夹道旁的一棵树后,须臾转出个身形来,却是宝玉身边儿的袭人。   她攥着帕子瞧着一行人去到了绮霰斋,轻哼一声,随即快步朝着贾母房里行去。行走之间,袭人愈发畅快。   今儿宝玉生儿,在会芳园耍顽一遭,因着想着那一遭梦中云雨,宝玉便一直盯着秦可卿瞧。这会子秦可卿痊愈,气色好了许多,瞧着瞧着,宝玉心中便生出别样心思来。   其后被贾政训斥自是不提,回得贾母房中宝玉借题发挥,恼了规劝的宝钗,只点了几个丫鬟便去了绮霰斋。   他今儿饮了酒,便打发丫鬟打水沐浴。袭人指挥着粗使丫鬟前脚儿打了水,后脚儿那碧痕便抢先伺候着宝玉宽了衣。   许是瞧着碧痕眉眼间与秦可卿有三分相类,宝玉便留了碧痕,打发了袭人回房去取干净衣裳。   袭人心中气闷,暗骂碧痕不知羞,出得门来行了一阵,正好儿便撞见了寻来的宝钗与黛玉。袭人心思电转,紧忙藏在了树后,堪堪避过了这一行人。心中畅快地想着,若宝钗、黛玉撞破了宝玉与碧痕的好事,只怕有的闹呢!   老太太、太太是个什么性儿,袭人最是清楚不过。出了这么档子事儿,错儿自然都是丫鬟的,只怕闹将起来那碧痕必会步了茜雪的后尘!如此,她晋升姨娘之路便又少了个对手。   临到夹道尽头,袭人回眸一瞥,面上露出自得笑意来。略略顿足,这才施施然进了垂花门。   却说宝玉的绮霰斋分作两进,几个粗使丫鬟打了水便留在了外间。贾府规矩,一二等的丫鬟才有资格进房伺候主子,三等乃至粗使丫鬟只能留在房外。   因是宝钗、黛玉入得绮霰斋,两个丫鬟迎了上来,问安过后,宝钗就笑道:“宝兄弟呢?”   “宝二爷这会子在书房里呢,方才打了水,也不知沐没沐浴。”   三等丫鬟说完,另一个粗使丫鬟道:“袭人姐姐去取干净衣裳了,想来宝二爷还不曾沐浴吧。二位姑娘若要寻宝二爷,我去知会一声儿。”   “诶?”宝钗拦下那丫鬟,笑着说道:“方才宝兄弟可是恼了我,知会了只怕又要躲着不见,我看不如我们自行去寻他就是了。”   “这——”   不待那丫鬟应声,宝钗扯着黛玉往里就走。黛玉蹙起罥烟眉,说道:“万一他这会子方才脱了衣裳,这般贸贸然进去多不好?”   宝钗就道:“咱们隔着门招呼一声就是了。”   丫鬟留在外头,宝钗拉着黛玉入得内院,遥遥便听见男女嬉笑之声。   只听男声道:“好姐姐,快让我尝尝胭脂。”   女声道:“宝二爷好没道理,不尝林姑娘的,怎地偏要尝我的?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舍得买上好的胭脂?”   男声道:“莫提林妹妹了,还是姐姐好。诶?说来姐姐的唇生得像宝姐姐一般丰润。”   “宝二爷快莫说了,我哪里敢跟薛姑娘比呢?嗯嗯……二爷……”   宝钗面上一怔,连忙偷眼去观量黛玉。却见黛玉紧蹙着的罥烟眉舒展开来,若无其事道:“好似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儿,待他闲了再来道恼吧?”   “宝兄弟……”   “宝姐姐,咱们走吧?”   “嗯。”   二人回返外院,与丫鬟说了两嘴,只道宝玉这会子正沐浴,便相携出了绮霰斋。行在夹道上,宝钗说道:“林妹妹莫要多心,宝兄弟素来都是个爱顽闹的性子。”   黛玉平静道:“我何曾多心了?倒是宝姐姐多心了吧?这府中的爷们儿,没成婚前身边儿总会有两个得用的丫鬟,宝姐姐的兄长不也如此。”   “是呢。就是宝兄弟这年岁……太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了。”   黛玉没再言语,宝钗扭头观量,便见那张粉白的俏脸儿这会子白煞煞的。宝钗心中暗忖,还道她不在意,原是极在意的!   到得穿堂前,宝钗回返梨香院,黛玉进得垂花门便身形一个踉跄。紫鹃与雪雁连忙过去搀扶了,紫鹃就问道:“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   黛玉心如刀绞,想着宝玉那一嘴‘莫提林妹妹了,还是姐姐好’,却原来他与旁的女子耍顽时,便会将自己忘在脑后吗?   忽而又想起那日李惟俭的两阙词来,‘……多情应笑泪带羞。深浅弄红春风嗅,惹尽风流。怎堪骨瘦,薄命红颜断芳洲。’   她自知身子骨弱,心思又重,若与宝玉再这般好了坏、坏了好的,没准儿真就会‘薄命红颜断芳洲’。   舒了口气,黛玉推开紫鹃,说道:“无妨,许是下晌饮了酒,这会子上了头。”   “那我扶着姑娘去歇息。”   雪雁说着,与紫鹃一道将黛玉扶进碧纱橱里,其后黛玉心思重重、辗转反侧又暗自气恼的,自是不提。   …………………………………………   东北上小院儿。   一更天已过,暖阁虚掩了窗,窗棂上覆了上好的纱料。   内中烛火晃动,洗漱罢了的李惟俭靠坐床头,歪头出神,心下却想着宝姐姐会如何做。   宝钗早慧,又心思周全,料想定不会自行撞破宝玉的好事儿……说不得会来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只是可怜林妹妹,这一遭又要伤心了。   也好,这会子伤心,总好过来日伤心死了。   外间蛐蛐声阵阵,夜色愈发静谧。晴雯靠坐床尾,因着天气渐热,身上便只穿了个藕粉的肚兜儿。下身盖在锦被里,一双菱脚动作不停,那锦被一时间被翻红浪。   “四爷今儿怎么不带着我去?听说那会芳园是极好的,可惜我一回也不曾去过。”   “嗯,”李惟俭回过神来说道:“我是怕再来个大爷、二爷的,见了你回头儿就要讨了去。”   “瞎!四爷就会哄人,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就有人要讨我了?”   晴雯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好似灌了蜜一般。   李惟俭就道:“那可不好说,今儿席上趁着旁人没瞧过来,那位蓉哥儿可不就逮着个丫鬟调戏了一番?”   晴雯蹙起眉头来:“怎会这般不堪?无怪东府风评这般差劲。”   她略略停了下,随即加紧动作,过得须臾却是一双腿都酸了。娇嗔着瞥向李惟俭,李惟俭就笑着道:“罢了,要不睡吧。”   晴雯咬了咬下唇,想着四爷这般在意她,她总要伺候好了四爷才是。因是收了双腿,掀了被子,转头就钻了进去。   过得好半晌,晴雯呜咽几声,自去外间漱了口。待回返时,面上便带了几分幽怨。李惟俭探手将其扯过,惹得晴雯一声惊呼。   “四爷?”   “早前就说好了的,今儿也换我伺候伺候你。”   迎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晴雯身子便酥软下来。   西厢里,琇莹、红玉早已躺下,唯独香菱还在捧着唐诗研读。琇莹须臾便睡了过去,红玉却被烛光晃得睡不着。因是催促了几句,香菱这才不甘愿地放下了书卷。   方才褪下衣裳,正要钻进被窝,忽而听得外间一声如泣似诉的声响。她心下纳罕,问道:“什么动静?”   一旁的红玉红了脸儿,暗啐了一口,说话却道:“许是夜猫子叫吧。”   香菱却是个呆的,瞧了眼老老实实趴在一旁的猫儿,说道:“这却奇了,素日里听得夜猫子叫,这猫儿总会躁动一番,今儿怎地这般安生?”   这叫红玉如何作答,只连连催促:“睡吧,莫管了。”   …………………………………………   早间红玉去厨房提了食盒回来,李惟俭问过一嘴,红玉却只说了些有的没的,事关宝玉的事儿全然没有。   李惟俭心下纳罕,莫非昨儿宝姐姐没听懂?还是听懂了却什么都没做?   此事不好多探听,过了辰时,李惟俭便施施然出了仪门。   那贾芸早早儿的等候在仪门外,见了李惟俭连忙迎上前,见过礼后说道:“四叔,今儿请了工匠来,那房子如何修葺,总要四叔拿主意。再有就是那侧花园——”   贾芸欲言又止,李惟俭方才登上马车,听他这般说就是一顿,回头道:“有话直说。”   “是,那侧花园侄儿瞧过了,虽不曾有溪流穿过,可整饬的极精巧,就这般推平了总是可惜了。倘若四叔留了侧花园,不若再一旁再购置一处宅子,推平了也是一般用。”   李惟俭笑着道:“边儿上有宅子往外卖?”   贾芸笑道:“也是赶巧了,昨儿侄儿问了一嘴,那二进宅子的主人的确有意往外卖。不过要价有些高,六千两。”   李惟俭思忖道:“那就先去瞧瞧再说。”   吴海平驾车,丁家兄弟并吴钟骑马随行,一行人朝着那奉恩将军府行去。这会子已过了房契,这三进带花园的奉恩将军府便是李惟俭的了。   正门处额匾早已摘了去,白日里只有个更夫看顾着,到了夜里吴钟与丁家兄弟会过来,防着宵小翻了墙头来偷窃。   这府邸有些年头了,李惟俭领了贾芸寻来的匠人四下瞧了瞧,不少窗棂、房梁都要更换,屋顶的瓦片也破损了不少,那匠人合计一番,说道:“李公子,这整饬一番怕是没五百两下不来。”   生怕要价高了吓走了李惟俭,匠人忙道:“旁的也就罢了,砖瓦都是明摆着的价码,唯独那房梁要用大木,这价钱便宜不了。再有花园里的石子路须得翻修一番。”   “五百两不是问题,问题是工期,多久能完工?”   匠人捻算一番道:“只怕要一个月出头了。”   李惟俭笑着道:“好,那我先给定金。”   匠人领命,欢天喜地而去。李惟俭又与贾芸转到侧花园里,这侧花园比之荣国府的小花园还不如,不过胜在精巧。   两处亭子,一处假山,甬道两侧种了细竹,竹林中隐着一阁,倒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李惟俭思忖一番,想着来日搬进来,晴雯、红玉等总不能一直在宅子里转,须得时不时来花园里散散心。因是便道:“推平了的确可惜,那你且去划价,差不多就买下来。”   贾芸欣然领命而去,只过得半个时辰,他便喜气洋洋回返。   寻到李惟俭,遥遥拱手道喜,说道:“四叔,那宅邸谈妥了,五千五百两。却是主人一家要南迁,这会子正急着脱手呢。四叔若是银钱趁手,今儿就能去顺天府过户。”   “好啊。”   当下李惟俭与那房主见了面,给付银票之后去那顺天府过了户,转回来又让人匠人重新估算,推平了二进宅子,再将围墙扩过去,统共要多少抛费。   匠人捻算一番,给了七百两的价码,工期一个半月。   李惟俭当即付了定金,就等着完工后来验收。这日临到申时,李惟俭这才与吴海平回返荣国府。   方才进得自家小院儿,红玉便迎了上来,说道:“四爷,林姑娘又病了呢!”   “病了?”   李惟俭尚在思忖,就听红玉说道:“老太太不知怎地发了火儿,寻了宝二爷身边儿碧痕的不是,这会子已将碧痕撵出了府去呢。” 第109章 发狂   碧痕是谁?   李惟俭仔细问了,才知那碧痕是宝玉身边儿的二等丫鬟。那碧痕下晌方才被撵出去,红玉只扫听了个大略,详细的尚且不知。   李惟俭思忖着进得正房里,又命晴雯取了两吊钱交与红玉去扫听,总要将此事的因由打听出来。   红玉揣好两吊钱快步而去,晴雯瞧着李惟俭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劝慰道:“四爷,咱们关起门儿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何必掺和这些有的没的?”   李惟俭回过神来探手将晴雯扯到怀里,惹得小姑娘一声惊呼,娇嗔道:“四爷,还是白日里呢。”   李惟俭笑着却没旁的动作,只道:“林盐司于我有举荐之恩,错非林盐司,我哪里会拜下如今的老恩师?且临行时林盐司赠了程仪,只嘱托我照顾其独女,我可不就得上上心?”   晴雯恍然,赞道:“四爷知恩图报,这般说来倒也没错儿。只是为何要扫听宝二爷身旁的事儿?”   李惟俭就道:“这荣国府里,也唯有宝兄弟能气到林妹妹了,我总要扫听清楚了才好。”   晴雯就不再多说什么,在其怀中腻歪了半晌,听得红玉回返,这才挣扎着起了身。   红玉进得正房里,说只舍了一吊钱便将此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却是一早贾母瞧见黛玉病殃殃的,顿时唬了一跳,忙叫府中太医来瞧。太医瞧过只道‘忧思过甚’,开了一副安神的汤药。   贾母如今虽只想高乐,却到底不是个老糊涂。想着昨儿一整日黛玉还好生生的,怎地隔了一日就病了?这忧思又是从哪儿来的?   当即点了紫鹃、雪雁到面前过问。事涉宝玉,俩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贾母想着素日里能怄到黛玉的,便只剩下宝玉那个活阎王,因是便趁着宝玉上私学,点了大丫鬟袭人、媚人来过问。   袭人推脱说不知,那媚人被追问一番,到底吐了口。说‘许是昨儿宝姑娘、林姑娘撞见宝二爷与丫鬟戏水’之故。   贾母顿时听得眉头一跳!   戏水?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虽说府里的爷们儿年岁大了,总会依着规矩先打发两个得用的丫鬟,可宝玉才多大年岁?算算刚过十一!这般年岁就与丫鬟戏水,这成何体统?   宝玉是乖乖亲孙子,贾母自然舍不得责罚,处置起碧痕来却没什么可顾忌的。   贾母本意待转头儿寻了碧痕的错处再打发出去,不想,到得下晌那碧痕打理博古架时,错手打翻了一具成化赏盘,正被贾母瞧了个正着!贾母便借题发挥,发了火儿,将那碧痕撵出了荣国府。   自然,这前后缘由都是李惟俭思忖来的,红玉可不曾打听的这般详细。听罢让红玉自去忙活,李惟俭思忖了半晌,想着这会子宝玉也该回来了,便自行去到书房里找了块前些时日随手买来的沉香,用绸布包裹了,点了红玉随行,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转过夹道过穿堂,又过垂花门进得贾母院儿中,遥遥便听见宝玉发癫也似的嚷道:“什么宝贝看盘,我不稀罕!”   跟着便听王夫人道:“为着个丫鬟与我们嚷,素日里都白疼你了,就该叫了你老子来捶!”   屋里头顿时没了声响,宝玉半晌才道:“不过一时错手,骂两句、罚一通也就是了,何至于就此撵出去?”   那王夫人说道:“说得轻巧,一个丫鬟才几个钱?你知那成化青花赏盘要多少银钱?”   便在此时,李惟俭到得抱夏前,守在此间的是鸳鸯,其小意凑过来低声道:“俭四爷来了,还请俭四爷稍待——”   李惟俭明知故问,纳罕道:“这宝兄弟怎地发了性子?”   鸳鸯便笑着轻轻揭过,道:“为着个丫鬟跟老太太、太太怄气呢。”   李惟俭笑着颔首:“前些时日偶然得了块沉香,就想着给老太太送过来,奈何一直没得空,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俭四爷有心了,稍等,我去禀告老太太一声儿。”   鸳鸯扭身进了内中,厅堂里窃窃私语一阵,逐渐安静下来,过得须臾鸳鸯才出来引着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搭眼一扫,便见贾母沉着脸斜在软塌上,下首王夫人蹙着眉头,扯着宝玉不住地使着颜色,那宝玉气哼哼偏过头去只是不理。   另一边,黛玉不曾凑在贾母跟前儿,只在椅子上坐了,面色依旧苍白,又红了眼圈儿,说不得方才又被宝玉气了一遭;湘云就在一旁,昨儿还笑得欢快的小姑娘,这会子也撅起了嘴,不时瞥向满脸愤愤之色的宝玉。   余下三春、宝钗都不在,想来这会子正是赶上晚饭,须得过一会子才来吧?又或者以宝钗的聪明劲儿,怕是这两日都不会过来也说不定。   心头思忖着,他脚步不停进得内中。   见李惟俭进来,贾母方才露出笑模样,说道:“俭哥儿怎地这会子来了?”   李惟俭笑着恭敬拱手,这才道:“前些时日得了一块沉香,想着在府中多得老太太照拂,便想着将这沉香孝敬给老太太用。”   “哟,俭哥儿这般说就有些外道了。”   李惟俭道:“孝敬自家长辈,本就是应有之意。”他自袖笼里抽出绸布包裹了的沉香,鸳鸯便到得近前接过了,返身又递送给了贾母。   贾母是个有见识的,展开绸布略略嗅了下便赞道:“香甜醇厚,真真儿是块好香!”因是又嗔怪道:“伱这孩子,抛费这般多银钱孝敬我作甚?俭哥儿素日里隔三差五来瞧我一遭,陪着说说话儿,老婆子就念你的好儿呢。”   李惟俭就笑道:“也是赶巧,那日正巧撞见茜香国商贾抛卖此物,说是在京师折了本,回程没了盘缠,这才贱卖此物。我瞧着此物难得,便顺手买了下来。   老太太也知,我这般年岁素日里也用不到,干脆就送来讨好老太太。”   贾母顿时乐道:“好好,老婆子记你的好儿。鸳鸯,快请俭哥儿落座。”   鸳鸯应下,引着李惟俭在一旁落座,又奉上茶水。李惟俭就坐在宝玉边儿上,因是扫量一眼,就笑着说道:“宝兄弟这是与谁置气呢?”   宝玉这性子才撒了一半儿,就被李惟俭打断,这会子心中正憋闷呢,想着昨儿李惟俭送的时文集注,这才惹出来后续好些个不顺心来,于是尖酸道:“我与谁置气关俭四哥何事?你自走你的仕途经济,我读我的歪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话音落下,王夫人赶忙扯住宝玉:“浑说什么?”   贾母也呵斥道:“怎么与俭哥儿说话呢?”   李惟俭面上笑容不变,略略沉吟,放下茶盏说道:“有些话儿本不该我说,但既然宝兄弟提起了,那我就僭越多说一嘴。   有道是‘开国易,守国难,救国难于上青云’,宁荣先祖披肝沥胆,宝兄弟得受余荫,这才有了如今的富贵。   宝兄弟既不喜经义,不如学些实学,倘若偶有所得,说不得还会光大门楣。自可保一世富贵。”   听得此言,王夫人心下一动。宝玉聪慧,既然李惟俭学实学能摆弄出名堂来,那宝玉自然也能啊。   可还不待她出言,那宝玉便跳将起来恼了:“富贵富贵,你道我稀罕这富贵?没了这富贵,我自去寻了和尚庙剃度了去,总不会让那些鬼蜮伎俩污了我心中清白!”   好似电视剧里宝玉就出家了?   李惟俭笑吟吟道:“宝兄弟莫说气话,这剃度也得有度牒啊。”   “你——”宝玉气得浑身发抖,偏生没法儿辩驳。说出家不过是气话,他这会子又哪里会诵读经文了?   贾母看不过眼,说道:“俭哥儿,宝玉还小呢。”   李惟俭笑着朝贾母拱手道:“老太太说的是,想来再过三二年的,宝兄弟也就转了性子。这人情往来、迎来送往的总要知道一些,如果不然,只怕便是富贵闲人也不好做啊。”   贾母心下一惊,她已老了,又能看顾宝玉几年?她在时,上上下下自然奉承着宝玉,若她不在了,大房、二房斗翻天,家产一分,没了爵位宝玉又能分得几分家产?   便是多分了,宝玉这般性子又能守得住几分?只怕早被家里的仆役哄得不知南北,任凭那蛀虫将家业掏了个空。   因是她应承一嘴,看向宝玉便有些忧心忡忡道:“你这活阎王往后也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不指望你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可总要学一些人情世故——”   宝玉怒欲发狂!他不喜经义枯燥无趣,又哪里学得进去实学?   起身跳脚指着众人道:“你,你们,一个个的……都来催逼我!”   哗啦——   抬手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宝玉拔脚狂奔,双手捧起架子上的花瓶,举起来就要砸。   “宝玉!”王夫人急了。   贾母见乖孙子发了性子,这会子也急了,连忙道:“活阎王诶,快,快拦下,莫让他伤了自己!”   鸳鸯离得近,见势不对连忙上去抢那花瓶子,争执间那花瓶子飞将出来,竟朝着黛玉砸了过去!   李惟俭好歹习练过几年,虽算不得好手,可反应比照寻常人快了不少。见状心下一动,当即一个横步跨过去,明明探手便能将那花瓶拨开,他偏好似急切间失了分寸一般,只调转了身形张开双臂护住黛玉,口中叫道:“妹妹当心!”   嘭——   此番估算的却有些偏差,那花瓶子不曾砸在背脊,反倒砸在了后脑海,花瓶子碎裂,顿时割破了头皮,李惟俭眼冒金星,便觉热流顺着侧脸流淌而下。   黛玉反应略略迟缓,先是‘呀’的一声惊呼,紧闭了双眼抬起双臂遮蔽,待须臾忽而便觉有滚热液体滴落在手臂上。睁眼便见李惟俭张开双臂护着自己,侧脸血流汩汩而下。   这会子红玉留在外间,鸳鸯留心瞥了一眼,立马叫道:“俭四爷伤了!”   几个丫鬟已然扯住宝玉,贾母方才松了口气,听闻鸳鸯这般说,紧忙扭头看去,便见李惟俭半边儿脸染了血。   老太太顿时唬了一跳!   “这……俭哥儿……快,快叫太医来!”   贾母正房里顿时好一通鸡飞狗跳,李惟俭这会子却缓了过来,随手擦了把血迹,笑着冲黛玉道:“无妨,估摸着只是皮外伤,缠裹上就好了。林妹妹无碍吧?”   黛玉心中五味杂陈,那自小儿跟她一道儿长起来的拿花瓶砸她,新认识没几个月的却舍了性命护着她。   李惟俭嘴里说着无碍,黛玉又哪里肯信?只急切起身扯了帕子为其擦拭,说道:“俭四哥快莫说了,这血淋淋的,哪里就无妨了?”   那边厢,宝玉见砸伤了李惟俭,顿时蔫了几分,又见黛玉关切着为其擦拭血迹,当即心中好似刀割一般。于是乎气急攻心,双眼上翻,身子后仰,在几个丫鬟惊呼声中,身形朝后仰倒,待两个丫鬟搀住了,就见其口水横流,已是人事不知。   “我的儿啊!”   王夫人哭嚎一声,跌跌撞撞朝着宝玉扑去。贾母也坐不住了,慌慌张张起身叫道:“我的宝玉啊!”   鸳鸯连忙搀扶了,这二人才朝着宝玉围过去。   厅堂里乱糟糟的自是不提,鸳鸯紧忙吩咐人去请了太医,又见一干人等都围着宝玉,偏生受了伤的李惟俭无人看顾,便吩咐人将红玉领了进来。   红玉早听得内中动静,心下焦急不已,可不得吩咐也不好入内。如今得了吩咐,小跑进来瞥见李惟俭满头满脸的血,顿时唬得眼泪差点儿下来。   她急忙扯下汗巾子来要为李惟俭缠裹,却被李惟俭推开:“莫闹,会细菌感染的。你去寻块干净细布,用开水煮过晾干——”   红玉跺脚道:“四爷!等晾干这血都流干了!”   李惟俭捂着右耳上方笑着道:“无妨,这伤口一会子自己就结痂了,你瞧,这就不怎么淌血了。”   说过一嘴,见黛玉戚戚然杵在一旁,他便宽慰道:“林妹妹还病着呢,可不好劳动了,快坐下吧。哎,早知我当日就该去少室山,不该去劳什子的茅山。”   黛玉蹙眉道:“俭四哥这话怎么解?”   李惟俭道:“去少室山学了金钟罩铁布衫,可不就不怕花瓶子砸了吗?”   黛玉嗔道:“俭四哥这会子还有心思顽笑,快捂住伤口。”   口中这般说着,黛玉心下凄然。瞧那边,贾母、王夫人并十来个丫鬟围着宝玉;这边厢,只余下自己与李惟俭……好在还有个俭四哥。   一百零七章已修改,主角说的话的确不太符合人设,改动了一些。 第110章 大老爷是好人啊!   终究是寄人篱下,外祖母再亲也比不得亲生父母。   过往哪次跟宝玉闹翻了,甭管是谁的错儿,到最后不都是黛玉自己怄气?外祖母也只会过后劝慰,可那些言语,听着更似在回护亲孙子。   这般委屈日积月累的,可不就成了忧思过甚?过往凄然历历在目,如今又见得这般情形,黛玉心下便好似横了一根刺般刺痛。   寻思间先是几位太医提着药箱来了,三、五个围拢着宝玉诊断,单分出来个年轻的来照看李惟俭。   李惟俭撒了手,那太医验看一番道:“不要紧,破了个口,这会子已止住血了,包扎一番就是了。”   眼瞅着太医自药箱里拿出一卷米黄纱布来,李惟俭眼皮一跳,连忙止住道:“王太医,既然不出血了,是不是不包扎也无碍?”   王太医动作一顿,说道:“照理说是如此,只是还是包扎上妥帖一些,免得再磕碰了……”   “不用,包扎了反倒不利于结痂,就这样吧。”   李惟俭自椅子上起身,王太医只得讪讪收了手。那边厢,有太医掐了人中,宝玉已然转醒,却好似不认识人一般直勾勾瞧着天花板。   贾母并王夫人哭喊了好半晌,宝玉这才悠悠开了口:“我这是怎地了?”   李惟俭瞧在眼里,不禁牵了牵嘴角,暗道一声好演技。这是自知惹了祸,干脆来个装失忆啊。   李惟俭转头就见黛玉瞧着自己,他说道:“既然无事了,那我便先回去处置一番。”他指了指肩头:“染了血总是不好看。”   “俭四哥快些去吧。”   李惟俭几步行到贾母跟前儿,说道:“老太太——”   贾母回首,见其肩头染血,这才道:“俭哥儿要不要紧?太医可曾瞧过了?”   李惟俭笑着道:“无碍,不过是破了皮,这会子已不出血了。老太太,没旁的事儿我就先回去处置了。”   “快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贾母心下不知如何是好,李惟俭说的是好话,可偏生惹恼了宝玉,后头又被宝玉伤了。说到底都是宝玉理亏,可事涉宝玉,贾母自然便成了论亲不论理。   王夫人却没这般心思,只冷脸瞥将过来,心下不知该不该着恼。李惟俭那一番话对了她的心思,奈何又将宝玉惹的发狂,可偏生李惟俭是一片好心。   李惟俭拱了拱手,随即领着红玉出了正房。行不两步,迎面撞上急匆匆赶来的王熙凤与平儿,二者瞧见李惟俭半边儿脸的血迹,顿时骇了一跳。   王熙凤骇然道:“不是说宝兄弟病了吗?俭兄弟这是怎么弄的?”   “无妨,就是破了个口子,二嫂子,我先回去处置,就不与二嫂子多说了。”   “哎,可瞧过太医了?”   “瞧过了。”   王熙凤这才让开身形,目送李惟俭快步而去,转头与平儿对视一眼,心中纳罕。待进得正房里,见宝玉早已挪到了暖阁里,自有王夫人与一干丫鬟照应着。王熙凤去瞧过两眼,又问过了太医,这才放下心来。   转头与贾母说话儿,问起方才情形,贾母却只叹息一声,道:“宝玉这个活阎王唷,发了性子不管不顾的,亏得俭哥儿护住了玉儿,不然这一花瓶子下去,我的玉儿哪里受得了?”   王熙凤面上劝慰几句,心下暗忖,那李惟俭可不是个吃素的,此番吃了大亏,只怕事后必会找补回来。这府里头又要起风波啦!   …………………………………………   却说李惟俭一路快步而行,到得自家小院儿,几个丫鬟瞧见了,顿时唬得一跳,赶忙上来关切。   呆香菱只会关切的瞧过来,捏着帕子不知如何是好;琇莹气鼓鼓的,只怕李惟俭一声令下便要去斩了宝玉;晴雯更是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打湿了帕子为李惟俭仔细擦拭,血迹去掉才在右朵上方瞥见寸许长的口子来。   “那宝二爷怎地这般没轻没重?”晴雯擦着眼泪道:“亏得只划破了头皮,这若是划破了脸面,四爷往后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打趣道:“划破了脸面就不好看了?”   晴雯道:“划破脸面会耽误四爷当官儿啊。”顿了顿又道:“左右四爷如今不缺银钱,若是不能当官儿,那我……我们就守着四爷,搬出去关起门儿来过日子,再不受这不相干的窝囊气!”   “嗯,快了。”李惟俭说道:“我那宅子两个月就能收拾出来,待过了秋闱咱们就搬过去。”   琇莹在一旁问道:“公子,那宅邸什么样儿啊?”   “不好说,等回头儿我拾掇得了,我带你们瞧瞧去。”   正说话间,外间粗使丫鬟叫道:“四爷,大奶奶来了!”   李惟俭要起身去迎,却被晴雯死命按下,道:“四爷受了伤且安坐着,我去迎了,料想大奶奶也不会挑理。”   不等她动身,红玉早早儿的迎了出去,须臾便引着匆匆而来的李纨进了正房。   “大姐姐——”   李惟俭笑着招呼一声,他这会子还不曾更换衣裳,李纨瞥见肩头血渍,顿时铁青着一张脸行过来:“伤了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李纨这日上过课后,又陪着郡主李梦卿做了一会子女红,直到申时左近才回转。方才正在房中用饭,先是听闻宝玉发了性儿,闹腾一遭昏厥了过去,紧忙换了衣裳要去观量,走到一半儿又听李惟俭伤了!   李纨哪里还顾得上去瞧宝玉?当即调转身形,急匆匆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赶来。   “不碍事,不过是破了个口子。”   李惟俭略略偏头,李纨便瞧见其右朵上方的伤口来。她揪着心探手过去,略略触碰伤口边缘便惹得李惟俭‘嘶’的一声躲开来。   李纨心疼得要死,红了眼圈儿道:“疼不疼啊?宝玉也是,怎会这般没轻没重的?方才我囫囵听了一嘴,怎么就闹起来了?”   “大姐姐快坐,这事儿啊……也怪我多嘴。”   待李纨落座,李惟俭简短截说,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李纨听罢了愈发气恼,蹙眉道:“俭哥儿说的都是好话,又不是要害了他,他凭什么使性子打人?不行,我去寻老太太说理去!”   李惟俭赶忙扯住李纨,道:“大姐姐,算了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宝玉是老太太的眼珠子。”   李纨急得掉了眼泪:“再是眼珠子,也不能不讲理啊!”   李惟俭‘呵’的一声笑了,没言语。李纨却心下恍然,这偌大的荣国府里,讲规矩,讲礼,偏生不讲理。   因是她略略沉吟,半晌才道:“罢了。等过两日,我去求了老太太,让俭哥儿搬出去住就是了。咱们到底姓李,不姓贾,总不好一直赖着不走。”顿了顿,又道:“伱那宅院拾掇出来了?”   李惟俭说道:“怕是还要两个月。无妨,我搬去香山别院住也是一样,还清净呢。”   李纨沉吟着,合计着得失。她素日里是个好脾气,万事不沾身,只顾着膝下的贾兰。偏生李惟俭来了,挂念着她过得好不好,又连番谋划,过了一分股子不说,还谋了个王府女先生的差遣。   困在内宅天地窄,一朝得出万事宽。往返王府这些时日,李纨心气儿顺了许多,连带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因是愈发感念这比亲弟弟还要亲的李惟俭。   若宝玉错手打了贾兰,李纨心中忿忿,却多半息事宁人;可事涉李惟俭,她便有些炸毛了!   可思来想去,如今李惟俭不过十三、四的年岁,看着虽沉稳有加,可到底差着年岁、经历。就这般搬出去单过,没个老成的长辈看顾着,这家业哪里能看顾的了?且李惟俭还要下场秋闱呢,总不能分了心思在杂七杂八的事儿上。   因是李纨叹息一声,道:“罢了,还是秋闱过后再说吧。往后俭哥儿就在院儿里好生温书,没事儿别往那混不吝跟前儿凑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   正要说些旁的,外间丫鬟又报,说是大太太与二姑娘一并来了。   听闻此言,李纨就拉下了脸子来,嘟囔道:“她怎地又来了?”   前番算计李惟俭的事儿让李纨耿耿于怀,心中自是极为不待见邢夫人。   来者是客,还是个长辈,李惟俭只得与李纨迎将出去。   方才到得门前,便见邢夫人携着迎春已到了院儿中,瞧见李惟俭,那邢夫人忙道:“俭哥儿受了伤,快待在屋里头莫要出来,仔细见了风!”   李惟俭顺势应下,拱手笑道:“不过是些小伤,不想竟劳动大太太来瞧我。”   邢夫人到得近前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俭哥儿这般说可就外道了。唷,珠哥儿媳妇也在啊。”   李纨不咸不淡的招呼一声算是揭过,一行人随即进了屋中。待落了座,李惟俭搭眼瞥过去,便对上迎春那满含关切的眸子。   他略略颔首,迎春见李纨看过来,连忙垂下眼帘,鼻观口、口观心。   不待丫鬟奉上茶水,邢夫人就蹙眉道:“这宝玉发了性子怎地不管不顾的?亏得这回只是破了皮,若是打出内伤来可如何是好?俭哥儿且放心,我们大老爷听着也气愤不已,说待会子寻二老爷说上一嘴,总要好生管束了,不能再任由宝玉这般放肆啦!”   嗯?大老爷中风好了?   李惟俭说道:“惭愧,世叔中风,因这两日实在脱不开身,我还一直不曾去瞧过。不知世叔如今怎样了?”   邢夫人忧心道:“每日行针,就是半边脸有些木,旁的倒是没什么。太医也说了,往后万万不可动怒,须得好生静养才不会复发。   方才听了信儿,尤其听得俭哥儿伤了,大老爷可是拍了桌子呢。俭哥儿且放心,这口气定然给你出了!”   李惟俭婉拒两句,没说旁的。心中暗忖,贾赦、邢夫人这两口子,素日里没事儿还会搅风搅雨呢,这会子得了机会,便是不冲着自己也要闹上三分。   二老爷贾政又是要脸面的老古板……自己这一花瓶子岂是白挨的?嘿,瞧着吧,今儿又有乐了啦。   只可惜李惟俭如今须得乖乖在房中养伤,倒是少了亲眼目睹的乐趣。   于李惟俭而言,大老爷虽贪鄙了一些,虽欠债不还,虽总是想坑他银子,可这些不都没得逞嘛?那他就是个好人啊!   …………………………………………   却说大老爷贾赦木着半边儿脸,龙行虎步出得自家外书房,一路朝着贾政外书房寻去。   方才邢夫人前脚儿刚走,贾赦就坐不住了。那宝玉阖府上下宝贝的什么也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贾赦自认看得分明。   老太太对大房不公,孝道大过天,大老爷且忍了。可那王氏竟算计着谋夺大房的家业,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素日里没机会还要搅三分呢,更何况如今得了现成的机会!   因是大老爷贾赦不禁感叹,这李惟俭除了滑不留手,看看也是个好的,算上此番连着递了两回刀子啦。嗯,回头儿好好跟俭哥儿商议商议,若将那欠账算作彩礼,那迎春也不是不能嫁了他。   思忖罢,贾政的外书房已近在眼前。   有小厮上前招呼了,大老爷冷着脸道:“我弟弟可在?”   “在,老爷正要回去用饭呢。”   大老爷贾赦应了一声,也不管那小厮通报不通报,甩开步子就进了外书房。   小厮紧忙招呼一声,贾政这会子正翻着书卷,闻言放下来,起身迎了道:“大哥怎地这会子来了?”   “后头那起子事儿你都知道了?”   贾政面上讪讪,略显尴尬道:“又是宝玉胡闹,让大哥挂心了。无妨,那畜生闹过一场,这会子已醒了过来。”   大老爷贾赦观量贾政半晌,贾政惴惴道:“可还有旁的事儿我不知道?”   贾赦就道:“你怕是不知宝玉摔花瓶子砸林家姑娘,结果被俭哥儿挡了下来吧?”   “啊?”贾政还真不知道。方才只是小厮说了一嘴,说宝玉胡闹一番昏了过去,旁的倒是没说。   “还好俭哥儿挡了下来,这畜生,我来日定要——”   贾赦一摆手:“莫要等来日了。那俭哥儿被砸破了脑袋,好家伙……满头满脸都是血。我若是你,这般混账行子干脆打死了了账!”   贾政顿时变了脸色。前些时日宫里头大姑娘传信,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交好李惟俭,说此人极得圣人青睐,说不得来日便是贾家一大助力,万万不可得罪了。结果转头儿自家那畜生就将人给打了!   贾政也不曾探究为何练过武的李惟俭反倒挨了宝玉的打,这会子顿时怒不可遏起来,一拍桌案喝道:“好混账!几日不教训还学会撒泼打人了!来呀,把宝玉给我拎过来!” 第111章 求告无门   拎过来?宝玉这会子就在老太太处,怎么拎过来?   贾赦乜斜一眼,说道:“这话儿说的,好似二弟真能越过母亲似的。”   贾政面上一红,颓然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贾政自小儿也是被老国公打到大的,跟东府的贾珍一般,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奈何贾珠夭折,得了个衔玉而生的宝玉,老太太与王夫人愈发宠溺,有老太太护着,他就是想管教都管教不得。   再加上小妾赵姨娘素日里添油加醋的告黑状,贾政这心中便愈发不待见宝玉。   贾赦沉吟着说道:“不论如何,此番伤了俭哥儿总是不对,依我看,咱们兄弟二人还是去母亲跟前儿分说一通吧,免得伤了亲戚情分。”   于贾政而言,起初以为那李惟俭不过是钻营之辈,不成想三个月光景竟折腾出这般大阵仗来,达官贵人与之亲善,皇帝、亲王亲眼有加,连宫里头的大姑娘都递话儿出来说要交好,因是李惟俭在贾政心中的形象是一改再改,如今竟已有些看不清了。   贾政听得此言,叹息颔首道:“也是,总不能伤了亲戚情分。”   当下两位老爷一并出得外书房,朝着内宅行去。转眼过了垂花门,丫鬟早早的通禀,待二人进得正房里,贾母已然端坐在了软塌上。   大老爷贾赦偷眼打量,便见小辈的姑娘家早已退下,只余下王夫人、王熙凤二人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那王夫人红了眼圈儿,只不停地啜泣。   二人见过贾母,贾母便恹恹道:“方才闹腾了一遭,如今我也倦了,你们二人有话儿就快说。”   大老爷贾赦沉吟不语,贾政便道:“母亲,方才可是伤了俭哥儿?”   贾母道:“宝玉发了性子,胡乱丢花瓶子,亏得俭哥儿拦了一下,不然只怕就要砸了玉儿了。”   “混账行子,愈发不成器了!”贾政再也压不住火气,哆嗦着道:“那混账如今何在?今日我定要打杀了这畜生!”   “老爷!”王夫人哭喊一声:“我五十来岁的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儿,你可不能啊!”   贾母皱眉耐着性子道:“他年岁还小,不过是发了性子,这会子已是后悔了,你教训他作甚?”   “总不能任由这畜生继续胡闹下去!母亲,溺子如害子啊!”   贾政说罢,大老爷贾赦也道:“二弟这话没错,自古溺子如害子,不过喊打喊杀的就不必了。”   贾政面上一怔,困惑地看向贾赦。贾母心中也是犹疑,想着这大儿子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因是贾母也看向贾赦,大老爷贾赦抚须思忖道:“我瞧着宝玉也是宠溺太过,缺了管束,不如让弟媳接过去好生约束一番。母亲毕竟上了年岁,还有个外孙女照看在身旁,这偶尔不周详也是有的。”   贾母闻言顿时冷笑不已,心下已将贾赦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自己不周详,上了年岁,自然掌不得家;王夫人要照看宝玉,只怕也没空掌家;这内宅的女主子便只剩下个邢夫人,到时候可不就是大房说了算了?   贾赦说完,见贾母不曾言说,干脆扭身看向贾政:“二弟,伱看这法子如何?”   “这……还是母亲做主吧。”贾政只是为人古板,又不是真傻,哪里猜不出贾赦的念头来?因是一推二六五,干脆推到了贾母身上。   贾母蹙眉叹息道:“我这年岁是大了,管不过来也是有的。我看不如分家算了,到时候各房顾各房。”   大老爷贾赦心下一动,分了家产自然是好的。可转念一想,顿时冷汗淋漓。此时律法,父母在不分家,后辈不肖子孙若是分了家产,官府便能以不孝入其罪。   老太太这话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啊。   大老爷连忙劝阻,余下王夫人、王熙凤都上来劝慰,好一通劝说才让贾母收回了话儿。   大老爷心中暗恼,这般好的机会,却又被老太太轻飘飘的揭过了。当下贾赦再没了好心绪,板着个脸略略说了几句话,随即告退而去。   待回得自家内宅,大老爷不禁恼火。寻贾政之前想的好好儿的,偏生又被老太太轻飘飘揭过。他又不是个有急智的,若有个智计百出的人在一旁商议着,只怕局势就不一样了吧?   贾赦心中惋惜,忽而便想起了李惟俭。按说这姓李的折腾出这般阵仗来,智计是不缺的吧?可惜先前邢夫人自行其是将其得罪了,也不知这一遭探访能不能缓和了。   贾赦如何思忖李惟俭自是不提,且说东北上小院儿中。   李纨作陪,大太太邢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半晌,到底没了话儿。那二姑娘迎春又不是个爽利的,因着李纨在,也是好半晌不吭声儿。   邢夫人想着此番总是卖了李惟俭一个好儿,便只得施施然领着迎春回返。这二人刚一走,其后莺莺燕燕接踵而至。   先来的是探春、惜春。两个小姑娘探望过宝玉,听闻李惟俭伤了,转头就寻了过来。   探春本就与李惟俭亲善,每日家一早儿还来小院儿里与李惟俭习练剑法,自是心中关切;那惜春性子冷,瞧着更像是来尽礼数的,说过几句话便任由探春与李惟俭说话儿。   探春性子爽利,这般年岁却也周全,全程不提如何伤的,只关切李惟俭的伤势,似懂非懂的说了好些个事项,不能沾水、不能见风、更不能乱碰,小大人儿一般能说会道,听得李惟俭连连赞叹:“三妹妹果然是个周全的。”   素日里李惟俭也这般说,只是这会子李纨就在一旁,因是探春就红了脸儿,说道:“哪里周全了?这些不过是听旁人说过的,我记了下来,如今才来卖弄。”   不待李惟俭说话,李纨就道:“能活学善用,本就不易,多少人糊涂了一生也不见得明白此理。三妹妹这般年岁便知晓了,很是难得呢。”   探春便笑道:“大嫂子这话儿说的,我都不知如何接嘴了。”   李纨面上笑着,心下暗自思忖。比照方才那闷葫芦也似的二姑娘,这位三姑娘倒是个良配。论品貌,论性情,都是主母的不二人选。奈何是妾生庶出的,还有个赵姨娘那般没脑子的亲娘,怕是配不上俭哥儿。   她抬眼扫量,瞥见安静的惜春。暗忖,四姑娘出身倒是不差,奈何一则年岁小,二则这性子太过清冷了些。且东府那般糟乱……若这二人的好处能合在一处便好了。   说过一会子话,探春、惜春见李惟俭果然无恙,便要起身告辞。偏在此时,外间又来了人看望。   李惟俭迎到门口,便见宝钗、黛玉、湘云相携而来。那宝钗与湘云离着稍近,正说这话儿;黛玉离二人两步,面带忧色,略显疏离。   三位姑娘也是看望过宝玉,待其喝了药汤安睡了,这才转而来瞧李惟俭。   瞥见李惟俭,宝钗止住话头,当即面上关切道:“俭四哥怎地还迎了出来?这方才伤了,可不好见了风头。”   湘云也道:“俭四哥无碍吧?”   “没事儿,不过一点儿小伤,这会子都结痂了。亏得你们来的早,再迟一些只怕伤都好了。”   湘云顿时被逗笑了:“咯咯,俭四哥真风趣。还能这般说笑,想来这伤果然是无碍了。”   宝钗忧心道:“总是小心一心没坏处。”   “多谢薛妹妹提醒,三位妹妹快进来吧。”   三人入内,这才瞧见大嫂子李纨与探春、惜春,当下各自见了礼,随即分宾主落座。   宝钗行事周全,说过两句话,便将带来的三七粉送上,说此物外敷有奇效。跟着又一二三的说了好些个事项,娓娓道来,听着全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可细究起来,却好似诵读一般。   李惟俭面上笑着应承,目光探寻过去,宝钗与其对视一眼,目中清明一片。李惟俭心中不禁暗赞,这般心性只怕不比老师严希尧差多少了!   心术有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可惜宝姐姐是女儿身,眼界有些窄,不然说不得便是下一个严希尧啊。   宝钗说过了,湘云便跟着说将起来。她年岁小,还是爱顽闹、喜热闹的性子,三言两语关切的话儿一说过,便禁不住道:“俭四哥,你那话本子可还有旁的?那射雕我都瞧过了。”   李惟俭眨眨眼:“你都瞧过了?”   他虽只记得个囫囵,却也写了几十万字的蝇头小楷,罗列起来厚厚一迭四册,这才几日光景,湘云就看完了?   湘云颔首道:“有些字儿不太认得,我就叫翠绿读来听,后来又求紫鹃姐姐读来听,今儿头午可算是听完了。”   黛玉这会子禁不住说道:“还说呢,湘云本想着这两日好生与姐妹们耍顽,结果瞧见了俭四哥的话本子,这一拿起来就不放下了。除了吃饭、睡觉,每日家连说句话都欠奉,只一门心思的听那话本子。”   湘云笑着道:“都怪俭四哥的话本子好看。”顿了顿,瞧着李惟俭期盼道:“俭四哥可莫要藏着掖着,我可都听三姐姐说过了,俭四哥写了不少话本子。唔……明儿我就要回去了,不知能不能让我借回去……待我下回再来,再还给俭四哥。”   迎着那期盼的目光,李惟俭心下动容。湘云自幼没了父母,如今随在二婶子身边儿过活,且史家家风严谨,那二婶子带着家中女眷点灯熬油的做女红,湘云这般年纪自是不喜,这才每日盼着接来荣国府。   有些话本子,想来湘云也能过得快活些吧?因是李惟俭颔首道:“好啊,那过会子一道儿拿去吧,左右我这儿还有些。”   湘云顿时大喜:“俭四哥真好!”   李惟俭笑吟吟应下,转眼瞥向一旁的黛玉。许是因着周遭人多的缘故,她倒不曾多说什么,其间只凑趣说了几嘴,可那双眸子却始终盯着李惟俭不曾转圜。内中关切不言自明。   黛玉这般的性儿,素日里瞧着孤高,实则自卑自怜,且内心丰富。说二姑娘迎春有内秀,那是言过其实,但黛玉是真真切切有内秀。   她家世优越,不缺锦衣玉食,不缺那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缺的是真心实意,缺的是‘我虽不曾说但你定然懂我’这般的知己。   李惟俭心下一动,当即朝着黛玉略略颔首,深深看了其一眼,这才转头与宝钗说起话儿来。   他这一眼,湘云不曾在意,余下的几人却都记在了心中。探春狐疑着瞥向黛玉,随即恍然,想着是因着方才俭四哥救下了林姐姐之故,这一颔首是在让林姐姐不要在意;   惜春目光游移,不知在思忖什么;李纨倒是想多了,随即自失一笑,琢磨着许是自己想多了;   反倒宝钗面上不动,一面儿与李惟俭说着话,一面心头暗忖,想着这林姑娘瞧着倒是与俭四哥是良配呢。   临近晚点,姑娘们这才起身告辞,李纨顾念着家中贾兰,也随即起身一并走了。   原本熙熙攘攘的小院儿顿时冷清下来,四个丫鬟连番劝说,李惟俭到底听了劝,乖乖一早儿躺在了床上。晴雯又张罗着今儿多留个人手值夜,商议半晌,定下了琇莹与她一道留下来,待明日再换红玉与香菱。   这一夜旖旎,自是不足向外人道。   转过天来,王太医一早儿得了贾母的吩咐,来给李惟俭瞧过。见伤口果然结了痂,当即敷了些伤药,叮嘱了一些事宜,说这伤十天半个月的定然就好了。   听得此言,四个丫鬟这才松了口气。她们身契都在李惟俭这儿,自是休戚与共,打心眼儿里盼着李惟俭能好。   这日李惟俭留在小院儿里写写画画,闲了又逗弄一会子几个丫鬟,过得好不惬意。待临到晚间,红玉提了食盒回返,却说了一个信儿。   “嗯?傅试被老爷赶出去了?”   红玉回道:“倒不是赶出去,是门子一早得了吩咐,连门贴都没接,只说老爷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不便见客。”   李惟俭乐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傅试不是老爷清客出身吗?那顺天府推官虽官职不大,却也得用,怎地老爷忽而这般不待见傅试了?”   红玉说道:“听门子说是京察得了个下品,如今傅老爷可没了官职。这般急切来求见老爷,想来是求着老爷再为其谋着复官吧。”   前两章略作修改,李惟俭的言辞的确不符人设。 第112章 琼闺秀玉   已是五月,京师愈发炎热,那售卖冰块的营生愈发出息,价钱一日一变,小门小户的只能望而却步,眼睁睁瞧着高门大户成车成车的将冰块买了去。   他们能解暑的法子不多,或是躲在树荫下纳凉,或是来上一瓢带着凉意的井水。   对了,这水务公司免费了将近一个月,如今终于收费了。清澈甜水一担三十钱,童叟无欺。   此举顿时惹得京师之中热议纷纷,说怪话儿的有,可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百姓略略点算,这一年下来最少省了大半的水费,因是念着水务公司的好儿,连带着称赞圣人圣明。   外城北孝顺胡同。   力夫推着水车到得一户人家门前,叫开了房门,却只有个老下人出来。那力夫一皱眉头,说道:“您老自己能提进去?不是,那两个小厮哪儿去了?”   老仆讪笑一声没言语,自袖笼里点出来三十枚铜钱,跟着又点出来五枚,一并递将过去:“受累,今儿还是劳烦着帮忙抬进去吧。”   力夫乐了,道:“那俩小厮不会也发卖了吧?这怎么话儿说的,傅大人这官儿是不打算当了?”   老仆咳嗽一声没言语,那力夫便一手提着一个镀锌铁皮水桶,进得院儿里,径直将清水倒进东厢厨房的水缸里。提着空桶回返,到得庭院里那力夫心有不甘地朝着西厢张望了两眼,奈何窗子上贴了青纱,影影倬倬隐约瞧见个倩影,偏生看不清具体模样。   力夫暗道一声可惜,想着明儿或许能瞥上一眼,便提了空桶走了。过得须臾,从西厢里出来个婆子,朝着那力夫背影啐了一口,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婆子心中暗忖,傅家再是如何落魄,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姑娘又品貌出众,哪里是这等下三滥能觊觎的?   正思忖间,正房行出来二人,婆子赶忙又回了西厢。傅试愁容满面一言不发,一旁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拱手道:“东翁见谅,实在是不放心家里。二月里就来了信,孙儿高烧一场,好容易才退下,如今又来了信,说我那孙儿实在顽劣,竟与衙内起了龃龉。哎,本想奔走一番先助东翁复官,不想出了这等事儿,老朽实在惭愧。”   傅试苦着脸颔首,却没说旁的,只道:“老先生早去早回,我前几日走了荣国府的门路,想来不久就有消息了。”   老先生牵动嘴角,想笑却强行忍住,拱手道:‘如此也好,东翁若官复原职,还是再寻个师爷吧,老朽年岁大了,往后只怕就留在家中含饴弄孙了。’   “哎,也好,那我送送先生。”   傅试讲师爷送走,回得庭院里怔怔杵在石榴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从正房里行出来一妇人,开口就骂道:“说得好听,他就是瞧着老爷丢了官,紧忙去找下家去了。呸,忘恩负义的东西,方才那五两银子的程仪就不该给!”   傅试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媳妇儿道:“你少说两句吧,好歹老爷我也是当过官儿的,总要留些体面在。”   那妇人恼了:“体面?有银子才有体面,银子呢?当了几年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银子没捞着,每日家宴请这个、宴请那个的,临了哪个来雪中送炭了?”   京官不易,傅试不过是正六品的通判,每岁不算禄米,银子不过六十两,冰敬、碳敬合在一处大抵一千二百两,瞧着可是不少了。   可他抛费也不少!   当了官儿,总要养个师爷帮着出谋划策吧?请个师爷每岁就得三百两;师爷有了,出门儿得乘轿吧?那轿子一次性投入且不计,四个轿夫就是一百两打底儿;家中媳妇儿、妹妹身边儿得有婢女吧?还得有两个在外头听吩咐的小厮,这又是一笔银钱。   京官素日里除却初一、十五点卯,余下光景都极为清闲,于是乎宴饮成风。同乡、同年、同僚,今儿你宴请,明儿我宴请,这就成了圈子。倘若三五回的不去,那就等于自绝于圈子之外。   因是这傅家瞧着风光,实则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此番傅试京察丢了官,傅家顿时入不敷出,不过半个月光景便有了破败的迹象。   昨儿四个轿夫趁着傅试不在来讨工钱,跟傅试的媳妇儿大吵一架,四个轿夫一合计,工钱也不要了,扛着轿子就跑;今儿师爷又来辞行……傅试这会子只觉心若死灰,起复之路无望。   媳妇儿叨叨叨说了半晌,见其不应声,忽而瞥了一眼西厢,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把秋芳送进贾府吗?怎么没了动静?”   “嘘!”傅试猛地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西厢,扯着媳妇儿进了正房,低声说道:“别让秋芳听了去。”   妇人撇嘴道:“伱道自个儿藏的深,岂不知秋芳怕是一早儿就瞧出来了。”   傅试在贾政身边儿做清客时便时常鼓吹自家妹妹如何‘琼闺秀玉’,本道只在贾政那儿留了念想,不想被宝玉听了去,这传来传去的,就传成了傅试谋划着将自家妹妹嫁与宝玉。   实则二者差了足足十岁,傅试全然没想过此事。他真正的谋划,是将自家妹子嫁与贾政做妾。   那王夫人五十来岁,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贾政如今身边儿就一个赵姨娘,一个周姨娘,二者都是家生子出身,哪里比得过自家妹妹?若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得就是自家妹妹如那邢夫人一般做了填房。   如此,贾政成了自己妹婿,自当尽心尽力为自己谋划着升官发财。   自然,贾政只是备选之一,傅试先前还瞧上了严奉桢。奈何严希尧那老狐狸滑不留手,根本就不给机会。   哎,他谋划的好好儿的,偏生出了薛蟠那一档子事儿。一头是恩主贾家,一头儿是得罪不起的严希尧,他傅试哪里敢有所作为?干脆告了病假,这才将此事遮掩过去。   而后还不等他修补了与贾家的关系,这京察就来了!可恨那陈宏谋,兼着吏部尚书一职,亲自主持京察,那都察院御史四下里查探一番,竟给傅试定下了个‘不谨’的考评。   不过三、五日光景,吏部就来了文书,命其归家待参。这傅试又去荣国府求告,却被来了脾气的贾政拒之门外。   傅试自知得罪了贾政,奈何他钻营几年也不曾入得谁家权贵的法眼,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死皮赖脸的日日到荣国府点卯。   听得妇人言语,傅试沉吟道:“看破也就罢了,不能说破。若传扬出去,此事再难成事。”顿了顿,傅试抚须道:“我这脸面如今是不管用了,我看不若让秋芳去走一遭。”   “能成吗?”   傅试笑道:“荣国府里那位衔玉而生的,最喜秋芳这般琼闺秀玉。待会子让秋芳提上四色礼,就说去拜见老太君,料想总能见上一面儿。这有一就有二,我再去寻老爷伏低做小,总能将此事揭过。”   妇人蹙眉道:“家中哪里还有银钱?”   傅试呵斥道:“妇人之见,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实在没银钱,便先将你那嫁妆典当一二。”   妇人也知此事要紧,当即腹诽了半晌,到底寻了几样头面首饰来,拿与傅试去典当。   当下傅试典当了银钱,购置了四色礼,回来后央求一番,傅秋芳推却不过,只得随着两个婆子,雇了车马,一路朝着荣国府行去。   …………………………………………   贾母正房。   湘云一早儿便被接回了史家,宝玉犯了癔症,借此干脆不去了那私学,每日里寻着姐妹们耍顽好不快活。   只是好似与林妹妹生分了些许,宝玉心中暗忖,只道那日险些砸到了黛玉之故,因是这日趁着黛玉抚琴,他便领着丫鬟寻到了后楼。   紫鹃守在楼前,见来的是宝玉,紧忙招呼一声,随即朝楼上嚷道:“姑娘,宝二爷来了呢。”   琴声一顿,随即止住。   宝玉讪笑一声,领着袭人快步上了楼,却在楼梯口被雪雁拦了下来。   “宝二爷且慢,姑娘穿得单薄,只怕见不得人,还请宝二爷稍待。”   宝玉就道:“自小一块儿长起来的,有什么见不得的?快闪开。”   雪雁得了黛玉吩咐,哪里肯?左拦一下,又拦一下,顿时惹恼了宝玉。   “你拦我作甚?”   话音落下,便听得内里黛玉说道:“你还真是活阎王不成,还拦不得了?”   宝玉探手拨开雪雁,两步上来笑着道:“林妹妹还恼着呢?哎,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那日的确是一时失手,从未想着砸了人。”   黛玉一手迭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乜斜一眼道:“那花瓶又不曾砸到我,你要道恼可是寻错人了呢。”   宝玉这会子凑道近前,腆着脸说道:“我若不道恼,只怕林妹妹再不理我了。妹妹若是还气着,不若打我两下?总归要让妹妹出了气才是。”   “我可不敢。俭四哥那般的都被砸得满头满脸的血,真惹恼了你,我只怕遭受不住。”   黛玉扭身自行在椅子上落座,宝玉急得抓耳挠腮,半晌又讪笑道:“听说海子里如今景色正好,不若我求了老祖宗,咱们一道儿去赏一赏?”   见黛玉不言语,宝玉又道:“要不我自己抽自己?”   身后的袭人看不下去了,上前说道:“林姑娘,我们家二爷也是无心之失,林姑娘大人大量,不如就饶过二爷这一遭吧。”   黛玉瞥了其一眼,笑着道:“我这人心眼子不宽,可当不得好嫂子夸赞呢。”   此言一出,宝玉尚无所觉,袭人顿时红了脸儿。她与宝玉试过云雨,一直瞒着上下,就怕被老太太、太太得知了,如那茜雪一般被撵了出去。   不想怎会被黛玉知晓了?   黛玉会不会告诉老太太?自己被撵出府又如何过活?   袭人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垂首胡乱思忖,却再也不敢开口劝说。没了袭人襄助,任凭宝玉巧如簧舌,也只惹来黛玉不咸不淡的应声。   宝玉讨了个没趣,见劝说无果,只得讪讪回返。   方才到得贾母正房里,还不曾与贾母说过两句话,外间便有婆子禀报,说傅秋芳来求见贾母。   贾母当即板了脸:“傅秋芳?可是那傅试的妹妹?”   “正是。”   贾母沉吟着正要推说不见,一旁的宝玉忽而合掌高兴起来,说道:“老祖宗,早听闻傅秋芳是琼闺秀玉,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可惜缘悭一面。不想这会子竟来了!”   贾母搂着宝玉说道:“乖乖,那傅试两面三刀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好与其再有牵扯了。”   宝玉就道:“老祖宗这话儿偏颇了,傅试如何,又与傅秋芳有何干系?”   瞧着宝贝孙子这热切劲儿,贾母便思忖着,只怕今儿若是不见傅秋芳,宝玉又会闹将起来。也罢,见上一面、答对一番也就是了,至于求告,一概推脱了就是。   因是贾母便乐呵呵道:“宝玉这般说了,那就见一见吧。”   婆子应下,自去引那傅秋芳入内,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这日李惟俭寻了干净棉布缠裹了脑袋,也不曾戴帽子,只束了发,便领着红玉、琇莹朝着东跨院儿行去。   他受了伤,那邢夫人还来看望过一遭,这大老爷病了,他总不好不闻不问的。   听闻李惟俭提着礼物登门,贾赦这些时日正苦于没法儿与李惟俭扯上干系,闻听顿时大喜,连忙命人将其请了进来。   李惟俭入得外书房,问候几声,随即分宾主落座。茶水奉上,二人兜转着寒暄了一番,大老爷贾赦便忿忿道:“宝玉越来越不像样子,瞧瞧把俭哥儿砸的。这贾家的哥儿总养在内宅妇人手中,岂不成了膏梁纨袴?   俭哥儿不知,那日我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好一番为你鸣不平啊。只可惜老太太偏听偏信,听不进去逆耳忠言啊。”   李惟俭面上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世叔为我言说。实则小侄心中并未当回事儿。”   他心下暗忖,大老爷这会子上眼药,只怕没憋着好啊,且先听听他怎么说。 第113章 攀附   贾赦放下茶盏,半边儿脸蹙着眉头,半边儿脸木然着,瞧着分外怪异,开口说道:“贤侄此言差矣,今儿能用花瓶子砸贤侄,说不得来日便能砸了自家长辈。这般发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可不成,须得好生教养了。”   “如之奈何?”李惟俭随口说了一句。   那贾赦身形前倾,凑过来说道:“贤侄新来不过三、四月,这过去的事儿自是不知。我那弟媳早在宝玉前可不是这般,弟媳看顾珠哥儿极严,这才十几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后头忙着送大姑娘入宫,短了看顾,你那堂姐又是个绵软的性子,什么都听爷们儿的,这才让珠哥儿早早夭亡了。   这且不提,贤侄但想,那王氏能教导出个珠哥儿来,宝玉瞧着比珠哥儿还伶俐,若真心教导,又怎会不成器?”   李惟俭蹙眉,装作真心着想的模样颔首道:“许是因着姐夫少时读书伤了身子之故,太太这才对宝玉疏于管教?只是这般话咱们却不好开口啊。”   “是啊,我就想着,我这一辈尚且还有我跟二弟支撑着门楣,到得下一代,琏儿不成器,宝玉又是这般疯癫性子,只怕守不住家业啊。不如回头儿一并与老太太分说一番,总要劝宝玉上进些才是。”   李惟俭搭眼瞥了贾赦一眼,笑着说道:“世叔莫忘了,宝玉可是最烦那些经义文章啊。有道是强按牛头不喝水,此事还需因势利导才是。”   “哦?贤侄可有了主意?”   “昨儿我就跟老太太说了一遭,宝兄弟既不喜经义,不如试试这实学。万一学有所成,不敢说光耀门楣,这守住家业总是没问题的。不过世叔也知,宝兄弟这性子……只怕散漫惯了,还须得有人在一旁看顾着。”   “嗯,”贾赦半边儿脸露出笑容:“贤侄说的是金玉良言啊。那咱们——”   “诶?世叔,先前那一遭,许是太太心中厌嫌了我,这事儿我可不好开口啊。”   “这——”贾赦思忖一番,忽而合掌笑道:“有了,那薛家的与王氏是亲姊妹,由她递话儿想来王氏定会听得进去。”   二人相视一笑,顿时好的好似亲叔侄一般,至于那欠下的八千两银钱却是谁都没提。   这俩人话里话外都是劝说王夫人拿出心思来好生管束宝玉,便是邢夫人不能掌家,那掌家的事儿多半都落在了王熙凤身上。他大老爷贾赦论理可是王熙凤的公爹,有孝道在,到时还不是能随意拿捏?   如何说动薛姨妈,这却要从两头儿着手了。邢夫人自可与薛姨妈递小话儿,李惟俭则琢磨着回头儿跟宝姐姐说说,想来以宝姐姐那青云之志,定会动了心思。   至于宝玉爱不爱学,又能不能学进去……谁管?说句不好听的,四书五经读不下去,实学也读不下去,连人情世故都不懂,那宝玉不就是废物吗?   这般废物再是衔玉而生又如何?一无功名,二无仕途的,不过是一米虫,贾母再如何偏心,也不会动了让宝玉袭爵的心思。   …………………………………………   荣庆堂。   遥遥便见两个婆子簇着个女子娉婷而来,宝玉不禁起身抻着脖子张望。因着傅秋芳与三春、黛玉、宝钗算作同辈姑娘家,是以贾母便将一众姑娘寻了过来。   过得须臾,女子迈过门槛,但见其一袭月白襦裙,头面素雅,瓜子脸、水杏眼,清丽文秀,果然应得上‘琼闺秀玉’!   宝玉见猎心喜,忙不迭的与贾母说了几句话儿,却浑然不觉他这般情形正落在黛玉眼中。   黛玉略略蹙眉,心下透着不喜。她品性孤高,又自卑自怜。黛玉心中不在乎锦衣玉食,只在乎那独一无二的心意。每每与宝玉拌嘴,大多都在试探着‘他的好儿是只对我一个人的,还是旁的姑娘也有’。   试探至今不得其果,可落在眼中,宝玉却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儿。这会子她心中便想着,或许他心中自己也与那些颜色出众的姑娘一般无二吧?   不提黛玉黯然神伤,那傅秋芳进得内中,规规矩矩朝着贾母行礼,她身量匀称,面容清丽,虽衣着简朴,却因着身上的书卷气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子蕙质兰心。   贾母心中原本不喜,刻下见了倒是来了几分兴致,连忙笑着招呼傅秋芳落座。   傅秋芳不敢怠慢,待与其余人等见过了礼,这才施施然落座。自她进来,宝玉便一直不曾挪开目光,傅秋芳虚瞄了一眼,心下就有些不喜。   她被兄嫂养在深闺,等闲见不得外男,何曾被男子这般打量过。虽说这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年岁不大,可瞧着也道了知人事儿的年纪,哪有这般一直盯着人看的?   奈何形势迫人,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哥哥傅试丢官罢职,须得求着贾家,因是她心中虽不喜,却也不曾流露出来。   宝玉笑嘻嘻道:“早听闻傅姐姐不俗,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姐姐可曾及笄了?可字了人?”   傅秋芳便道:“我如今双十年华,还不曾字人。”   荣庆堂内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双十年华还不曾许人家,可算是老姑娘了。偏生那宝玉合掌赞道:“好好好,不曾字人就好。我早就说过,这再好的女孩儿嫁了人,早晚也成了没光彩的死珠子。”   傅秋芳心中又是极为不喜。这话儿什么意思?莫非盼着自己孤独终老不成?   她实在不想与宝玉纠缠,略略颔首便岔过话头儿,只说早先哥哥傅试得了荣国府照拂,此番登门是来瞧老太君。   贾母与其说了一会子寒暄的话儿,那傅秋芳也不多座,约莫只过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许是贪图新鲜,临别之时宝玉还嘱咐傅秋芳得闲儿多来登门,又一路将其送到内仪门前,依旧恋恋不舍的不肯收回目光。   袭人等催了一番,宝玉却只虚应着,依旧站在那儿发怔。袭人便心下叹息,心道这宝二爷又犯了痴呆,只怕须得过上好一会子才能好。   傅秋芳出得内仪门来,身旁两个婆子就说嘴。   其中一人道:“姑娘,我瞧着那宝二爷不是个守礼的,姑娘一进来就盯着姑娘瞧,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   另一个也道:“老爷还说过,宝二爷素日里常常痴呆,逮了鸟儿便于鸟儿说话,瞧见花草也能与花草嘟嘟囔囔的,这般性子,加之年岁跟姑娘相差太多,只怕不是良配。”   傅秋芳只沉声道:“莫说了,我这等出身,哪里配得上人家?”   她本就聪慧,虽不曾得过只言片语,却早已明晰傅试的心思。许给宝玉是假,给贾政做妾才是真。奈何傅试如今丢了官职,她便是做妾,来日也做不得那继夫人。   到得门前,正要出角门,忽而便听得门子招呼‘俭四爷’。听闻是男子,傅秋芳连忙与两个婆子避在一旁。   她垂着螓首偷眼一瞥,便见自角门处行进来个身量与之仿佛的少年。那少年头缠绷带好似受了伤,白净净的容长脸,生得极为俊秀,一双眸子极为有神,缓步而行,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子从容。   少年略略瞥过来,与其对视一眼,傅秋芳连忙收回了目光,少年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马厩方向避开。   傅秋芳见此,遥遥冲着少年屈身一福,那少年笑着略略拱手,随即傅秋芳与两个婆子出了荣国府。   待进得马车里,却见哥哥傅试不知何时来了。   其面上颇为急切,问道:“如何了?”   傅秋芳就道:“说了些客套话,坐了一盏茶光景就出来了。”   “怎么不多坐会子?”问过一嘴,傅试便知心下急切了,连忙改口道:“初次见面,说些客套话也就是了。无妨,待过几日你再登门,我此番能否官复原职,就指望着妹妹了。”   傅秋芳闷声不吭,心下哀叹。奈何父母早亡,如今一切事由全凭长兄做主,她吃用都靠着哥哥,这拒绝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来?   两个婆子这会子也挤进来,其中一人便道:“方才那位是哪个四爷?我就知府中有个琏二爷,不知何时又多了位四爷。”   方才傅试一直隔着窗子朝外观量,自是瞧见李惟俭自黑油门出来入了角门。他隐约觉着李惟俭面善,却忘了在哪儿见过。刻下听那婆子说嘴,心下便是一动。   “四爷?什么四爷?”   “好似是什么俭四爷。”   傅试顿时来了精神,说道:“俭四爷?李惟俭啊,这位可了不得。”   婆子撇嘴道:“瞧着顶多十五、六年岁,哪儿就了不得了?莫非是哪家宗室子弟不成?”   傅试却道:“你知道什么?此人与荣国府沾亲,乃是贾珠的妻弟,此番来京师是为了应试实学秋闱的。”   婆子愈发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个秀才,能有多大能为?”   “呵,如今咱们吃的水便是他摆弄出来的,那水务公司几千万两银钱的营生,也是他摆弄出来的,此人非但得了忠勇王青眼,更是拜了少司寇严希尧为师,且这一切不过是三、两月中折腾出来的,伱说他多大能为?”   婆子骇了一跳,道:“瞎!原来是李财神!怪我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老爷,听说李财神单单凭着这水务公司……就赚了几百万银钱?”   傅试抚须道:“银钱不过是附带的,最要紧的是此人得了上头青眼,只待来日过了秋闱,定当顺风顺水、直上青云啊。”   傅秋芳面沉如水,心下却起波澜。暗忖,原来竟是此人!无怪双目这般有神采。   两个婆子赞叹连连,先前那婆子便道:“老爷,不知这位李财神多大年岁了?可曾定下婚事了?”   “婚事倒是没听说,不过那李惟俭如今不过十三、四年纪……啧啧,了不得啊。”   傅试赞叹连连,那婆子却道:“可惜了,我瞧着倒是与小姐是良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傅试抚须的手顿住,捏着两根胡须暗自思忖。对啊!任谁都能瞧出来,那李惟俭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此时勾兑一番,若将起与妹妹的婚事定下,以李惟俭跟忠勇王、严希尧的关系,自己官复原职岂非轻而易举?   越想越觉得大有可为,精神振奋之下,傅试忽而用力,顿时扯下了两根鼠须,疼得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婆子并傅秋芳看将过来,此时马车已朝着原路回返,傅试当即喝道:“且停下,我要下车!”   傅秋芳纳罕道:“哥哥又去作甚?”   马车停下,傅试迫不及待掀开帘子往下就跳,只丢下一句‘我去求见李财神’,随即甩开大步朝着荣国府而去。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傅试这般趋炎附势,自是引得几人心中齿冷。这话不好明说,一旁的婆子就笑着道:“姑娘,老婆子先向你道喜了。若此事成了,可真真儿是佳人才子、鸾凤和鸣。”   傅秋芳便道:“少说有的没的,哥哥许是有旁的急事也说不定。”   话儿时这般说,可此时傅试哪里还有旁的急事?因是两个婆子面上都堆着笑,傅秋芳心下也略略动容。   只一面之缘,那李惟俭瞧着倒是比宝玉妥帖些呢。   不提傅秋芳心下如何思忖,却说方才李惟俭正与大老爷贾赦相谈甚欢,外人瞧了还以为是亲叔侄一般。正待此时,却有下人来报,说李惟俭来了客人,这会子正在东北上小院儿等着呢。   李惟俭这才辞别大老爷贾赦,起身出得黑油门,便见到了过来报信的红玉。   问过才知,原是严奉桢不请自来,这会子正在院儿中等候呢。   李惟俭领着红玉本要自夹道回返自家,红玉却说那侧门坏了一扇门,如今正在整饬,二人便只得自角门入内。偶遇了出来的傅秋芳,这才一路过穿堂、夹道回了自家小院儿。   院儿中,严奉桢正逗弄着大将军,瞥见李惟俭,推了推眼镜‘啧’的一声道:“复生如今架子愈发的大了,往常都是三、五日便来寻我一趟,如今却要我来寻你。咦?头上这是怎地了?”   傅秋芳。   该图截自互联网,若有版权方声明所有权,请私信联系,我立马删除。 第114章 若只是孩提   李惟俭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纱布,笑着说道:“被人开了瓢啊。”   “啊?谁啊?好大的胆子!”   大将军瞥见李惟俭,拖着根漆黑的尾巴过来蹭了蹭李惟俭的裤脚,却被李惟俭一脚推开。   “还能是谁?自然是衔玉而生的那位了。”   严奉桢拱火道:“这能忍得了?换了是我,一准儿打回来。”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他便是再如何有能为,这会子也不过是个秀才,身上多了几十万银钱。行事哪儿能随心所欲?   严奉桢瞧着跑去墙角的大将军,说道:“你这猫儿是拖枪挂印啊,怎能用脚踢?”   “它昨儿方才逮了耗子。”   严奉桢不解:“那又如何?”   李惟俭悠悠道:“景文兄莫非是忘了十年前的大疫?”   严奉桢眨眨眼,扭头朝里就跑:“快打水来,我要净手!”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待严奉桢好一通擦洗,红玉奉上香茗,二人这才在厅堂里分宾主落座。   李惟俭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寻我有事儿?”   “哎,知我者复生也!”严奉桢拱了拱手说道:“还是那膛线床子的事儿,如今铳管拉三根坏一根,内府叫苦不迭,说抛费实在太高,求着我改进膛线床子。我闭门思忖了几日,实在是一无所得,这不,就来求助复生了。”   顿了顿,见李惟俭无动于衷,严奉桢便道:“好歹这新式火铳也有复生一份儿,怎地瞧着这般不上心?”   李惟俭乐呵呵道:“景文兄觉着我该上心?前脚我可是刚折腾出个水务公司来,就这还遭人嫉恨呢,此时合该韬光养晦,实在不宜再出风头啊。”   “这,那要不——”话说半截,严奉桢说不下去了。他好歹要些脸面,总不能将李惟俭的功劳彻底据为己有。   李惟俭就笑道:“景文兄莫急,如今各式机床,驱动起来或用人力,或用畜力,这转速不匀,钻得的铳管自然薄厚不一。依我说,景文兄不妨等等,待有了新的动力再做计较也不迟。”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严奉桢爵位早早儿就到了手,如今这般上心,纯粹是出于喜爱。他忽而面上现出明悟之色,看着李惟俭道:“复生说的是,你那蒸汽机?”   “嗯,就看陈主事手艺如何了。”   算算再有十几日就是两月之期,也不知陈主事将那蒸汽机造的如何了。   严奉桢先是颔首,随即蹙眉道:“可是圣人催着开春便要交付一万支新式火铳……”   李惟俭纳罕道:“那内府的差遣又与景文兄何干?”   严奉桢顿时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外间来了个管事儿的,叫了门,随即传了话儿来,说外间有人请见。   李惟俭极为疑惑,当即出来问过那管事儿的,这才得知敢情是那傅试要见自己。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这傅试想来是病急乱投医啊,不管有用没用都要求上门。他与傅试不过一面之缘,且深知此人乃是趋炎附势之徒,如此,哪里还会帮手?   因是便与那管事儿的说,他这会子正在待客,不便再见旁人。管事儿的领命,笑着说道:“这傅试得罪了两位老爷,俭四爷还是莫要见的好。小的也是耐不过央求,这才传个话儿。如此,小的这就去打发了。”   李惟俭回转正房里,严奉桢正不耐地品着茶水,见其回返便问道:“谁啊?”   “不相干的……景文兄可记得傅试?”   “哈?”严奉桢顿时乐了,说道:“他这名字好,附势附到你这儿来了?”   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道:“想来也寻过景文兄?”   “是啊,头半个月见天堵我家门口儿,实在是烦不胜烦。这几日不来了,没成想又来寻了复生。这人啊,呵——”严奉桢嗤笑一声,对那傅试自是极为不屑。   二人又言谈半晌,严奉桢忽而嗫嚅道:“这几日若是得空儿,咱们也去前后海转转?”   去游山玩水?这似乎不是严奉桢心情啊,按道理来说若是得空,这位二公子宁可泡在书房里画些机械图纸之类的,怎么突然起了游山玩水的心思?   他沉吟着看将过去,那严奉桢便面上一红,说道:“乐嫣说在家中实在无趣,央着我出去游逛好些回了。”   敢情是受不得枕边风啊,李惟俭便笑道:“也好,这几日暑气渐浓,正好去水边避避暑。那便定下后日?”   “好。”   二人商议停当,严奉桢又略略盘桓了一阵,这才告辞而去。   严奉桢一走,李惟俭便招呼了吴海平,去马厩与那管事儿的商议好,定下两辆马车来,留待后日出行之用。吴海平出手阔绰,舍了二两银钱,上下都陪着笑脸没口子的应承,说后日一准儿准备停当,这且按下不提。   ………………………………………………   转过天来,一早儿薛姨妈与王夫人姊妹俩一道儿用了早饭,约莫临近午时这才从王夫人院行将出来,方才转上夹道,不想迎头便撞上了不知从哪儿归来的大太太邢夫人。   因着时日尚短以及王夫人之故,二人虽不曾交恶,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当下薛姨妈与邢夫人招呼一声,闲话几句便要抽身而去。   怎料这邢夫人不知哪儿来的兴致,拉着薛姨妈好一通言说,直听得薛姨妈心中古怪,邢夫人这才告辞而去。   回返梨香院,宝钗正打着络子,起身迎了,薛姨妈随即让其安坐。薛姨妈也落座了笑着说道:“我的儿,伱猜方才我遇见了谁?”   “谁?”   “大太太。不知怎地,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宝钗手上一顿,抬眼问道:“大太太都说什么了?”   薛姨妈就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拿着宝玉说嘴。说宝玉这般胡闹,将来怕是不成器呢。还说既然宝玉不耐烦读那四书五经,不若早早儿的去试试实学。万一有所得,说不得就是第二个俭哥儿呢。”   宝钗心下一动,说道:“这倒是正经的。”她一边儿打络子一边儿思忖着说道:“如今陈首辅统领内阁,圣人尤为重视实学,那实学士子又凤毛麟角的,宝兄弟若是用心学了,说不得来日还真有个前程!”   薛姨妈眨眨眼:“这般说来,那大太太说的是好话儿?”   宝钗就道:“话是好话,这内里的心思却不见得。”   薛姨妈略略蹙眉,半晌才想明了内中情由,说道:“她既存着坏心思,那便权当不曾听过。”   宝钗却道:“不管她如何做想,意思总是好的,妈妈得空儿也在姨妈面前提上一嘴。”   薛姨妈思忖了下,随即默不作声帮着宝钗打络子。过得半晌,同喜、同贵提了午点食盒回来,母女二人用罢了,薛姨妈自去里间休憩,宝钗却自梨香院出来,一路朝着荣庆堂寻去。   薛家为着小选打点了不少银钱,偏生那管事儿的太监却始终不肯给个准话儿,因是母女二人私下里商议着,须得两手准备。   小选成了自然好,抬了身份,将来除去宝玉,兴许还能被旁的勋贵子弟相中;小选若是不成,以薛家如今的白身,除却宝玉再无旁的人选。   因是这一阵子得了空儿宝钗便去寻宝玉耍顽,宝钗心下自是知晓,宝玉待黛玉与旁人不同。到底是打小一处长起来的,情意比照旁人来得深厚。是以若想嫁进荣国府,那黛玉便是宝钗的头等大敌!   这些时日宝钗一边儿与宝玉耍顽着,一边儿思忖着应对之法。偏生那日俭四哥伤了,瞧着黛玉那一颔首,二人好似有些默契?   这若是黛玉心思转到俭四哥身上,那她岂不就少了头等大敌?   思忖间进得贾母院儿,问过鸳鸯,鸳鸯就道,宝玉拖延了几日,今儿到底与秦钟一道儿去了私学;黛玉头午陪着老太太说了半晌话,刻下去到后楼看书去了。   宝钗谢过鸳鸯,转过正房,越过花厅,转眼到得后楼下,遥遥听得琴弦拨弄,便见二楼窗后,黛玉正俯身拨弄,那琴声依稀透出丝丝缕缕的愁绪。   宝钗到得门前,紫鹃迎了,说过两句话便引着宝钗上楼。   “姑娘,宝姑娘来寻你顽啦。”   琴声停歇,宝钗上得楼上,便见黛玉已然纳罕着迎了过来。   “今儿怎么想起来寻我顽了?”   宝钗笑着嗔道:“还说呢,头晌立了好半晌规矩,嬷嬷见我辛苦,便发了善心,准我下晌松快松快。林妹妹方才是在抚琴?”   黛玉让宝钗落座,自己也坐下道:“看了会子闲书,便换了心情打发时辰。”   “林妹妹真是雅致,我可比不得呢。”   黛玉只笑笑没言语,许是在她心里,宝钗本就比不得她雅致。   说过一会子闲话,宝钗忽而道:“是了,林妹妹这些时日可曾去瞧过俭四哥?”   黛玉道:“中间瞧过一次,瞧着眼看大好了,这二、三日便没去。”   宝钗笑道:“那正好随我一道儿去瞧瞧。林妹妹也知,我素日里不得空,想去探望俭四哥,可我一个人又不太好,这才来扯上林妹妹呢。”   黛玉心中纳罕,想着宝钗自己去俭四哥的院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地这会子顾虑起来了?   她这般想着,口中却嗔道:“敢情找我顽是假,拉我作陪是真。”   宝钗探手轻轻推搡两下,求告道:“林妹妹就应了我这一遭吧。”   黛玉被缠磨得没法子,左右这会子也是无意趣,又想着前两日俭四哥说过,待她下回再来会作一首诗,她便道:“好好,莫摇了,我依着你就是了。”   两女顽笑一阵,黛玉拾掇齐整,这才随着宝钗一路朝李惟俭的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过得一盏茶光景,雪雁去叫门,二人进得院儿中,便见李惟俭自正房里迎了出来。   他笑吟吟拱手道:“林妹妹、薛妹妹怎地来了?快进来吧,这会子日头正毒。”   三人一边往里走,宝钗一边说道:“这些时日一直不得空,今儿总算得了空,就想着来瞧瞧俭四哥,也不知俭四哥的伤大好了没。”   李惟俭行走间转动脑袋,探手指了指:“一早就痊愈了,瞧?不仔细瞧连疤都瞧不出来。”   黛玉瞥见其耳朵上那一抹红印,心中顿时一揪。错非李惟俭当日用身躯将那花瓶子挡下,只怕这会子自己就要破相了。   她心中感念,口中却不会言说,只用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脉脉地看向李惟俭。   对上那一双眸子,李惟俭眼神略略停顿,这才引着二人入得内中。   分宾主落座,三人说过一会子闲话,宝钗正琢磨着脱身之法,忽而瞥见大将军自门外慢慢悠悠行了进来。   宝钗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呀!好俊的猫儿!”   说话间起身追了过去,将满脸莫名的大将军抱在怀中。好一番稀罕,宝钗才道:“我自小便想着养个猫儿、狗儿的,奈何妈妈只是不许。俭四哥、林妹妹,你们先聊着,我可得好生逗弄一番。”   黛玉心下纳罕,宝钗喜爱猫儿、狗儿?宝玉就养了一条哈巴狗,怎地不见宝钗稀罕?   黛玉心中只是存疑,李惟俭却心下了然。略略思忖,宝姐姐竟存了帮自己与黛玉牵线搭桥的心思?呵,这倒是有趣了。   宝钗抱了猫儿去到一旁耍顽,桌案旁便只剩下了李惟俭与黛玉。问过了黛玉这几日日常起居,李惟俭正要说旁的,黛玉就道:“俭四哥上次说过的诗可作了?”   “林妹妹稍待。”   李惟俭起身进到书房里,须臾回返,手中多了一张纸笺。他笑着递将过去,道:“涂鸦之作,林妹妹别见笑。”   “俭四哥过谦了。”   黛玉展开纸笺,便见其上少见地用了草书,其上写着一阙词:   紫藤化开轩窗瀑,山墙斜阳暮。   心事落成灰,罗裙亭廊踱,峨眉轻蹙。   风掩面,微闭目,思绪腾云雾。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风百花妒。   待看得最后一句,黛玉心弦颤动,忽而酸涩起来。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风百花妒。’,是啊,若一直是孩提时,又哪里会这般烦恼? 第115章 手段   黛玉思绪纷纷,瞧着纸笺上的一阙词沉寂下来。李惟俭便堂而皇之打量着黛玉,许是过得生日又长了一岁,黛玉眉眼间长开了少许,已现出那堪比西子的容颜来。   李惟俭心中不由得暗赞,无怪呆霸王瞧了一眼就酥了,此时便生得这般颜色,待过上二三年只怕说一句倾国倾城都不为过。   那边厢,宝钗拿了根羽毛逗弄着大将军,忽而听得那二人沉寂下来,便扭头偷眼打量。便见一个目光灼灼满是赞许,另一个低头沉思,双眼蒙雾。   俭四哥果然对黛玉有心思!   宝钗心头不知是喜是悲,禁不住心火略略上涌,连吸了两口凉气方才压下。她心中尤为好奇,也不知李惟俭写了什么样的词阙才会勾得黛玉动了心神?   捧着大将军起身,宝钗款款行到黛玉身侧,俯身观量。略略读过一遍,心下却大失所望。内中满是悲春伤秋、无病呻吟的闺怨,既无冲天豪情,也无凌云之志。她心下疑惑,瞥向李惟俭,暗忖俭四哥这般人物怎会写出这般诗词来?   黛玉终究回过神来,强忍着心绪苦笑了一下,说道:“俭四哥写得真好。”   “哈,”李惟俭自嘲一笑,说道:“既入得林妹妹的眼,那想来是真不错。往后我多写写,说不得也能做个词臣呢。”   黛玉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俭四哥惯会逗人乐。”   实学秋闱还不曾考,就算考过了,又哪里当的成词臣?   心中酸涩散去,对着那锐利的眸子,黛玉心中暗忖,俭四哥果然懂她,又怕她感伤,这才自嘲顽笑来逗她笑。当下黛玉心中颇为熨帖。   宝钗在一旁忍不住纳罕笑道:“俭四哥怎地想起来写闺怨诗了?”   “胡乱思忖,随手就写了。”   宝钗笑着说道:“总感觉这文风与俭四哥不符呢。内中多了些缱绻,少了些意气风发。”   李惟俭靠坐在椅子上,略略挽了衣袖,故作深沉道:“奔波忙碌是为了活着,诗情画意才是生活啊。”   黛玉所不曾言说,心下却愈发赞赏。就听宝钗说道:“这却不对了,俭四哥单只水务公司就赚了不少银钱,有这些银钱足够每日家诗情画意了,可也不见俭四哥停息下来,这却是何故?”   李惟俭笑着反问:“我若不奔波上进,可守得住这些钱财?是以人生好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原来如此。”宝钗应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   同处湍流之中,李惟俭力争上游,为的是守住得来的一切;她宝钗……甚至整个薛家,如今便好似将要溺水的旅人,胡乱抓着,盼着攀附了粗壮的高枝儿,免得被冲下瀑布,落得个家破人亡。   想到此节,宝钗心下不由得又急切了几分。因是笑着说道:“俭四哥,正要有一桩事要过问俭四哥呢。”   “哦?薛妹妹且说来。”   宝钗落座,挼着猫儿道:“今儿一早妈妈撞见了大太太,略略说了几句话儿,大太太就说,宝兄弟总是这般在内宅厮混只怕不成体统,总要正经读些书。又说宝兄弟既然不耐烦四书五经,何不转而攻读实学?   俭四哥,却不知这实学,好不好学啊?”   戏肉来了!   李惟俭心中暗乐,不想这回邢夫人来了个神助攻啊,瞧宝钗的情形,只怕是上了心。因是便笑着说道:“这却不好说了,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宝兄弟瞧着聪慧,想来是前者吧?”   宝钗没得准话儿,是以又说道:“若宝兄弟要学实学,也不知师从何人才好,总要俭四哥提点一二才是。”   不待李惟俭说话,黛玉乜斜了宝钗一眼说道:“宝姐姐怎地这般上心?若宝玉知道了,只怕不会念宝姐姐的好儿呢。”   宝钗笑着道:“宝兄弟年岁渐长,总要有所长才是。俭四哥说呢?”   黛玉看向李惟俭,就见李惟俭颔首道:“薛妹妹这话没错。才学且不说,总要有一技防身,才好安身立命。宝兄弟袭不得爵,再身无所长……说句难听的,老太太与太太这般年岁,还能护着宝兄弟多少年?   不拘心中如何风花雪月,总要为眼前生活苟且。如此,方才是对自己、对旁人负责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因着年岁还小,许多事儿黛玉还不曾思忖过。如今被李惟俭点破,略略思忖便觉果然如此。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不曾高中探花之前,也是与其母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的,待高中皇榜后,还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从前还总带着年幼的黛玉出去游玩,其后却少之又少。   黛玉情知此言是正理,颔首应下,却说道:“只怕……宝玉不肯听呢。”   宝钗就道:“宝兄弟如今年岁小,正是贪顽的时候,我与林妹妹、姨妈多在一旁劝劝,总能劝得他走了正途。”   黛玉应了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其后黛玉与宝钗又盘桓了半晌,临近未时这才告辞而去。出得东北上小院儿,宝钗虽与黛玉说这话儿,心中却在暗忖,方才俭四哥看着照拂周到,不曾冷落过谁,可与她说的都是寻常话儿,与黛玉说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这般也好,若这二人凑在一处,宝玉那边厢便无人与她争了吧?   ………………………………………………   却说李惟俭送走了黛玉、宝钗,转回头便暗自思量,也不知如此行事能否将黛玉自宝玉那泥潭里拔出来。   黛玉这般性子,便好似高崖上的木芙蓉,孤高自赏,又自怜自赏。说白了就是个心思敏感的文青姑娘,总要对了她的心思,才会合了她的意。   正房里,几个丫鬟各自忙碌,晴雯便凑将过来,瞧了思忖着的李惟俭两眼,低声说道:“四爷待林姑娘……不一般呢。”   “嗯?”李惟俭回过神来笑问:“怎么不一般了?”   晴雯笑着摇了摇头,因着读书少,是以她说不上来,却又心思敏锐,一早儿便瞧了出来。她便压低声音说道:“四爷若是娶了林姑娘,那就好了。”   “你喜欢林姑娘?”李惟俭问。   晴雯颔首道:“林姑娘虽瞧着不好亲近,可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背地里说些有的没的。”顿了顿,又道:“只是林姑娘身子骨不太好——”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晴雯涂着凤仙汁指甲油的白嫩小手,说道:“说这些还早,且往后再瞧吧。”   他眼看要十四,黛玉方才十岁出头,此事总要过个三两年的再看。   瞧着时辰还早,又想着有几日不曾瞧过迎春了,李惟俭便点了红玉随行,直把晴雯弄得心头莫名。   心中暗忖,怎地前脚儿瞧着跟林姑娘对了心思,转头儿又去寻二姑娘?这当家主母莫非还能娶两个不成?   不提晴雯暗自腹诽,李惟俭领着红玉一路绕过东大院,须臾便到了迎春小院儿前。   绣橘正在院儿中忙碌,瞥见李惟俭,许是想起了那日所见,当即小脸微红,扭捏着将李惟俭迎了进来。   司棋听闻绣橘通禀,紧忙迎了出来,深深瞧了一眼李惟俭,这才笑着道:“俭四爷可是好些时日不曾瞧过我们姑娘了,昨儿姑娘还念叨着呢。俭四爷的伤可大好了?”   “痊愈了,二姐姐呢?”   话音方才落下,迎春便提着裙裾跨过了门槛。二姑娘心下又羞又喜,喜的是李惟俭终究是来了,羞的是,只怕待会子他又要作怪。   瞥见迎春面上的红云,李惟俭笑吟吟拱手:“二姐姐,我来瞧你了。”   “嗯,俭兄弟进来说话儿吧。”   红玉此番极有眼色,这会子便笑着说道:“屋中憋闷,我就不进去了,司棋姐姐,你上回打的络子可让我瞧瞧样子?”   司棋笑着应下,当即扯着绣橘,与红玉一道进得西厢。   李惟俭与迎春进得内中,迎春方才落座,转头就见李惟俭笑吟吟停在她身前。   二姑娘顿时骇了一跳,道:“俭兄弟……伱,怎地不坐?”   李惟俭道:“二姐姐可曾惦记我了?”   这叫人如何回答?迎春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李惟俭就道:“我心中却是念着二姐姐的,只可惜如今不方便,不好每日都来瞧二姐姐。”   “嗯。”迎春心中暖流涌动。实则她日夜都在念着他,偶尔做梦也会梦见。前儿夜里便梦到过,他……他又那般,待迎春醒来,紧忙换了贴身小衣。   如今回想起来依旧羞恼,于是她便嗔怪地瞥向李惟俭,心道:都怪你呢。   李惟俭只道是这几日不曾来过之故,于是扯了迎春的手儿,一路进得里间,待二人挨着落座,他这才嘘寒问暖的问过了一遍。   二姑娘如今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看在打点银钱的份儿上,如今那些生着富贵眼的仆役也不会克扣了迎春的份例。奶嬷嬷来过几次,每次试图打秋风都被司棋破口大骂一番、灰溜溜而去。   她本就是不爱计较的性儿,因着司棋连番回护,那早前的仇怨便渐渐淡忘了。于迎春而言,虽一如往常不得人重视,这些时日却难得的顺心。   略略说过,抬眼看向李惟俭,二姑娘眸中映出浓浓的情意。心中暗忖,都是因着他呢。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当即扯过迎春将其揽在怀中,随即俯身缓缓贴了过去。   当下四目相对、两口相咽、一时相吮、茹津啮舌自是不提……   小院儿中一片静谧,那不知何时落在桃树上的知了振翅嘶鸣,刚好遮蔽了内中声响。金乌西斜,西厢里三个丫鬟顽闹了好一会子,绣橘瞧着外间的斜影道:“怕是快申时了,我去给姑娘取了晚饭来。”   说罢当即提了食盒便走。绣橘生怕撞破内中二人好事遭了埋怨,于是这活计自然就落在了司棋身上。   司棋又磨蹭了好一会子,这才到院儿中叫道:“姑娘、俭四爷,要用晚饭了。”   过得须臾,内中才传来李惟俭的回话声:“知道了。”   李惟俭好半晌才施施然出了正房,与红玉一道回返而去,那迎春却始终不曾送出来。   司棋心中暗忖,莫非方才俭四爷将姑娘就地正法了不成?她连忙进到里间,便见二姑娘迎春穿戴齐整,偏生面如血色泛着红晕。   四下嗅嗅,又不曾嗅到古怪,司棋这才纳罕着说过两句话,随即自去外头忙碌。   二姑娘迎春端坐床头,双腿紧紧夹着,回想方才种种,依旧心绪激荡。他……怎会那般?就好似小孩子一般呢。   是了,俭兄弟自幼没了父母,许是想吃那里……也是有的。他是恣意了,迎春这会子却犯了难,内中小衣汗淋淋的,亵裤也如前儿夜里一般。   可这会子天色还早,若要更换只怕便被司棋、绣橘知晓了去,到时她又如何做人?   哎,明明说得好好儿的,怎地他又来作怪?这般作为,倒是弄得二姑娘如今不上不下的,说不出的难受。   转念一想,他不但来了,还比往常更……迫切,果然如他所说,心里头念着自己呢。就是不知,念着的是自己的身子还是旁的。这话便只能心里头想想,不好问出口。   想来,也会念着旁的吧?   迎春本就是个绵软的性子,从不知婉拒,便只能任凭李惟俭一步步的胡乱作为。   这会子房中只她一个人,不免便有些胡思乱想。一会子想着不知何时还会再会,一会子又想他若再作怪该如何?如今都这般了,这最后一步总要守住,还不曾成婚呢。   至于她能否嫁过去,李惟俭只说不用多想,他自有办法。迎春便信了李惟俭,果然不再多想。   绣橘回来了,展开食盒将晚饭铺在桌面上,招呼道:“姑娘,用饭了。”   迎春应了一声,迈着小碎步别扭地过去落座。刚好司棋斟了闻茶,迎春心下一动,提起茶盏小抿一口,忽而装作呛到了,咳嗽连连不说,还失手将茶盏掉落在了衣裙上。   司棋、绣橘连忙过问,迎春只道:“不怪旁的,是我自己呛到了。”   绣橘便道:“姑娘先去换一身衣裳吧。”   迎春顺势应下,心中透着小雀跃。待她换过衣裳,司棋自去将方才那身拾掇了,捧到院儿中正要寻粗使丫鬟浆洗了,忽而蹙眉低头嗅了嗅,然后转头似笑非笑地瞧向正房。   心中暗忖,二姑娘想来方才没少吃俭四爷的手段呢! 第116章 海子   余六揣着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瞧着面前的傅试,‘啧’的一声说道:“怎么又来了?傅老爷,非要小的把话明说不成?”   傅试凑过来点头哈腰道:“辛苦辛苦。”拉过余六的衣袖,都是便是一枚碎银进了其袖笼之内。   傅试笑着道:“我这回不找人,就是扫听扫听,那位李公子何时出行啊?你且放心,我绝没旁的坏心思。就是想结识一番。”   余六一抖衣袖,略略掂量了下,随即撇嘴道:“俭四爷如何行止,我又如何得知?傅老爷怕是问错了人,这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   傅试早年为贾政清客,见怪了荣国府下人的嘴脸。这哪儿是不知道啊,分明是嫌银子少。   傅试一咬牙,干脆又塞过去一枚银锭,足足有五两。   银子入手,余六暗自咽了口口水。四下瞧瞧,见无人瞧见,这才压低声音道:“哎,谁叫我心善呢。只有一样,来日见了俭四爷可莫说是我透露的。”   “此事尽管放心。”   余六便道:“昨儿俭四爷预定了明儿的马车,足足两辆,说是要去游海子。嗯,言尽于此,傅老爷好自为之。”   游海子?傅试略略思忖,随即千恩万谢而去。身上半分银钱也无,刻下只能腿儿着走回去了。傅试思忖间拿定了主意,待来日官复原职了,定要那门子好看。   …………………………………………   东北上小院儿。   暖阁床榻上,李惟俭自睡梦中苏醒,睁眼便见枕边云髻散乱、藕臂香肩。夏被只盖了小腹,露出亵裤一角,枕边人呼吸匀称,眉心一点胭脂瞧着格外可人。   李惟俭略略动了下,香菱便自熟睡中苏醒。   “唔……四爷要起了?”   “嗯,我去操练一番,你若困乏就先躺会儿。”   香菱先是习惯性的应了,略略阖眼,随即忽而睁开,撑起身形朝外张望。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外头碧空如洗,又是一个艳阳天。   香菱就喜道:“四爷,是好天儿呢。”   “呵,”李惟俭探手点了那一抹胭脂,笑着说道:“那今儿就带你们去逛一逛海子。”   他换了短打自行去到院儿中与琇莹操练了一番,非但是香菱,便是晴雯、红玉、琇莹也都透着喜气。   上回游逛还是去城外水月庵,那会子早晚还有些寒凉,一走一过的也不曾游逛过。此番却是不同,李惟俭可是说了,今儿要带她们好生耍顽一番呢。   用过早点,四个丫鬟齐齐动手,不片刻拾掇停当,一行人在小院儿门前会同吴海平去到仪门外,登上马车,出门又会同吴钟、丁如松,随即浩浩荡荡朝着外城行去。   早前与严奉桢有言在先,赶在辰时在海子边碰头,而后同游。   自宣武门入西城,又一路南行,临过骡马市时晴雯瞥见沿街有叫卖时令果子的,又紧忙采买了一些。   京师海子分作前三海、后三海,这前三海乃是皇家所在,寻常人等游逛不得,后三海却是京师百姓游逛的所在。   转眼到得南锣鼓巷,严奉桢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他掀了帘子与李惟俭招呼一声,随即催促连连,须臾便到了海子边儿。   所谓海子,乃是元朝时蒙兀人的叫法,此后口口相传,一直沿用至今。后三海又名什刹海,分作前海、后海、西海。   前明时城墙挪移,西海萎缩了不少,干旱时连个小水洼都算不上,于是就只剩下了前后海可游玩。   一行人等下得车来,护卫散在四周,李惟俭与严奉桢当先而行,女眷护在中间。那乐嫣遮了白纱帷帽,瞧不出什么模样,只是瞧严奉桢时不时的回头张望,便知必定是个颜色好的。   盛夏时节,湖边游人如织,许是天气炎热之故,不少仕女干脆摘了帷帽徜徉而行,时而便洒下一片欢声笑语。   严奉桢东瞧瞧、西望望,迈着四方步好不惬意。折扇轻摇,严奉桢就道:“复生,听闻江南风气比京师还要放得开?”   李惟俭笑吟吟道:“有空景文兄去江南游逛一遭不就知道了?”   他心中暗忖,江南何止是放得开,简直是放的太开了。   大顺立国百年,许是因着李过兵锋所指、江南望风而降之故,江南风气略略保守了几十年,如今又复晚明旧状。   京师中街面上往来的女子多是百姓,或是小家碧玉,少有豪门贵女。便是贵女出行,也总要用帷帽遮挡一二。   江南却尤为放得开,豪门贵女参禅、悟道、结社、修史、行商,飞鹰走马者有之,聚饮取乐有之,更有甚者夜宿僧舍狎玩僧侣……简直没眼看。   见严奉桢面上不满,李惟俭又道:“保准儿景文兄大开眼界。若景文兄舍得名声,说不得就入了哪家贵女的法眼,做了那入幕之宾。”   严奉桢面上希冀,嘴里却道:“世风日下、不成体统啊……过两年我总要去瞧瞧。”   前方是一处小码头,水面上停着画舫,严奉桢收了折扇遥遥一指:“画舫我定了,待会子可得伱李财神会账。”   “好说。”   二人正待前行,忽而便见人群中慌慌张张奔出一人来。那人四下张望一番,待瞥见李、严二人,当即面上大喜。   便见其人快步而来,行走间一揖到地道:“原来是二公子与李公子,在下傅试请了!”   李惟俭面上依旧噙着笑,那严奉桢就变了脸色,瞧着那傅试道:“你又有何事?”   那傅试急切道:“实在不凑巧,在下今日本想着带着家小在此乘凉、游玩一番,怎料家中老仆忽而寻来,说是吏部袁郎中下了帖子,邀着在下过府一叙。二位公子也知,在下近来正为官职的事儿奔走,这可怠慢不得。”   严奉桢皱眉道:“那你去就是了,寻我们作甚?”   傅试跺脚道:“那袁郎中催得急切,在下实在等候不得,可我那妹妹方才却雇了乌篷船去了海子里,这一时半晌不得回返,在下如何等得了?”   顿了顿,又拱手连连道:“亏得撞见二位公子,在下不求旁的,只求二位将那我妹妹照应一番,待在下忙完了再回来接。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严奉桢将信将疑,李惟俭却是半个字都不信。心道,好家伙,为了将妹妹高嫁了,这傅试什么鬼主意都能琢磨出来啊。   严奉桢沉吟着还不曾应声,那傅试却等不及了:“诶呀,便是如此了,拜托二位公子,其后在下必感恩戴德。”   说罢不待二人回应,傅试是扭身就走,任凭严奉桢如何招呼也不管用,只须臾便没了踪影。   “哎?哎哎?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李惟俭收拢折扇笑嘻嘻朝着严奉桢拱手:“恭喜景文兄,贺喜景文兄啊。”   严奉桢眨眨眼,道:“这厮诓我的?”   “这却不好说了。”   严奉桢思忖道:“就这一遭吧,甭管是真是假,略略照应了,待那厮回来接走就算。”   当下一行人却不好上画舫,只在留在岸边等候。过得一盏茶光景,一艘乌篷船靠岸,自其上下来一个婆子一个姑娘。   那婆子且不说,姑娘却正是李惟俭瞧过一眼的傅秋芳。   此时严奉桢的小妾乐嫣已贴了过来,二公子瞧见傅秋芳姿容果然出众,心下虽略略动容,却碍于宠妾在旁不好招呼,于是连连朝着李惟俭使眼色。   李惟俭便迎了上去,拱手道:“可是傅姑娘?”   傅秋芳抬眼见来人正是此前瞧过一眼的李惟俭,又见四周没了傅试的踪影,她冰雪聪明,哪儿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戏码?   心中羞愧,当即面无人色。便是如此,依旧屈身一福,道:“是,见过李公子。”   “你识得我?”   傅秋芳垂着螓首道:“那日在荣国府见过公子一面。”   “唔,这就好,免得你把我当了坏人。你兄长临时有约,实在等不得你,恰好你兄长与我们兄弟二人面熟,便暂且将你托付给了我们。傅姑娘如今可是想归家?”   不待傅秋芳言说,那婆子咳嗽一声皱眉道:“诶呀,这却难为了。姑娘与我不曾带钥匙,夫人又归家省亲,这……实在无处落脚,若不然,姑娘随着二位公子先游玩一番?”   “曲嬷嬷——”傅秋芳转头看向婆子,却见婆子连连使眼色,可她依旧道:“不好劳烦二位公子的,咱们还是自行回家吧。”   那婆子得了傅试吩咐又哪里肯?先说银钱不趁手,又说回去了也进不得院儿。李惟俭在一旁瞧了好半晌乐子,忽而见傅秋芳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里的泪珠,心下略略动容,便出声道:“傅姑娘若不嫌弃,不若随我们一处游玩。”   他转身指了指身后的晴雯等丫鬟:“还好,我们这边女眷也不少。”   又是那婆子抢先应承下来,随即扯着傅秋芳行到了晴雯等女眷身边儿。   当下人齐了,严奉桢招呼一声,莺莺燕燕随即上了画舫。这画舫门窗四敞,又以轻纱围拢,海子上微风抚东,那轻纱摇曳、凉意习习,又有一女琴师轻抚琴弦,真真儿是别有意趣。   李惟俭与严奉桢只在下层坐了,倒将那上层让与了一众女眷。憨丫头从未坐过画舫,上得船来便雀跃着四下观量;呆香菱瞧着湖光山色美不自胜,目光痴迷起来,嘟嘟囔囔也不知是复述前人的诗词,还是尝试着自己胡乱念叨几句;   红玉只瞧了瞧,便殷勤过来伺候;那晴雯却始终随在李惟俭身边儿,直到李惟俭让其耍顽,这才喜滋滋与红玉一道去了。   下层二人品茶听琴,一会子说起江南风物,一会子又说起实学科举,少了莺莺燕燕在一旁,倒也自得其乐。   上层却是另一番情形,几个女子簇拥着乐嫣问东问西,偶尔说些女孩儿家的私密事,或引得大呼小叫,或引得啧啧称奇。   于晴雯等而言,乐嫣这般被老爷、太太认定了姨娘,才是她们为之奋斗的终点。   那傅秋芳枯坐一旁,咬着下唇垂首闷声不吭。随同而来的婆子四下瞧了瞧,转回来便说道:“这画舫真真儿的气派!老婆子托了姑娘的福了,不然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乘上画舫呢。”   傅秋芳别过头去,只是不言语。   婆子察言观色,叹息一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姑娘也知老爷心思,姑娘爹娘早早儿的去了,只有个兄长在。都道长兄如父,姑娘的婚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   旁的老婆子也不多劝,只说一句,下头那二位不论是谁,傍上了都是好的。待再过二年姑娘年岁大了,只怕就——”   就什么,婆子没说。傅秋芳却心知肚明,只怕到时只能给那些上了年岁的去做续弦了。   “老婆子心里头是向着姑娘的,姑娘若想明白了,不妨下去与那二位公子见见?”   傅秋芳面无人色,忽而长吸了口气起了身。婆子顿时面露喜色,却见傅秋芳朝着那莺莺燕燕行去,到得近前笑道:“这景儿不妨慢慢看,咱们来打马吊如何?”   晴雯、红玉尚且心存戒备,那乐嫣却是个心思少的,闻言顿时合掌道:“好啊好啊,正要打上一会子解解闷。”顿了顿又低声抱怨道:“你们不知,我们府中规矩极严,素日里下人们走路都无声无息的。想要耍顽便只能等每月一日的休沐。”   乐嫣这般一说,晴雯、红玉等便只好应下,于是寻了马吊牌,几人凑在一处耍顽起来。   牌桌上傅秋芳言语不多,却也能凑趣说上几句,没一会子便与几人相熟起来。待几圈儿打过,傅秋芳拉过香菱让其代打,瞧着那婆子闷头吃着瓜果,便起身行到了围栏处。   偏巧此时李惟俭自下层上来,入目便见傅秋芳迎风而立,面上透着愤懑与决绝。   李惟俭心道不好,凑到两步左近说道:“傅姑娘可是饿了?待会子自有船只送来饭食。”   傅秋芳转头瞧了他一眼,凄婉笑道:“李公子可是担心我投水?放心,我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   养在兄嫂家,万事不由己。兄长当她奇货可居,嫂子只嫌弃她是拖累,她自己……或许也觉着自己活着便是个麻烦吧。 第117章 原来也会想   “傅姑娘多心了。”   李惟俭笑着言说,心下暗忖,这女子果然聪颖。奈何摊上这般兄长,这婚事只怕是难了。   严奉桢醉心造物,可上头还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恩师严希尧,傅试这般心思搭眼便能窥破,恩师又哪里会与这般蠢物沾染上。   微风拂面,撩动了女子青丝,她却直直眺望着湖面。李惟俭心中为其哀叹,却不好多说什么,方要转身去寻晴雯,那婆子遥遥便招呼道:“哟,李公子!”   转头便见那婆子擦着嘴角笑吟吟凑将过来,停在二人身旁有的没的说了好些个。先是夸赞傅秋芳秀外慧中,读过书,擅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继而开始探寻李惟俭家世。   起先李惟俭还有些不解,待其过问家世,心下忽觉不对。转头打量傅秋芳,便见其面如血色,紧紧咬着下唇。   本道傅试此举是奔着严奉桢,哪里想到,搂草打兔子,这是连自己都不放过啊!   李惟俭自知如今情形,只待过了秋闱、到了年岁,不拘是黛玉、湘云还是旁的,联姻总要选个于自己有助力的,又哪里会选傅秋芳这般瞧着就是累赘的?   心中敬谢不敏,李惟俭随口两句敷衍过去,便去寻了晴雯,吩咐待会子伺候着他与严奉桢用餐,随即返身又回了下层。   过得片刻,一艘小船靠近,几个食盒提上来,内中酒菜俱全。席面开了两桌,李惟俭与严奉桢一桌,上层一众女眷一桌。席间其乐融融自是不提,待酒宴散去,便是呆香菱都有了几分醉意。   临近酉时,画舫靠岸,一众人下得船来,女眷们叽叽喳喳言笑着,各自上了马车。唯独那傅秋芳与曲婆子茫然无措地站在码头上,傅试说过会子便来接人,结果到得此时还不见人影。   严奉桢拉过李惟俭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把这位傅姑娘带回家吧?”   李惟俭就道:“还能如何?雇辆马车把人送回去就是了。”   严奉桢扭头瞥了一眼俏立着的傅秋芳,面上露出不忍,却咬牙道:“复生也知,此事我沾染不得,不然家父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这事儿还是复生操弄吧。”   李惟俭哭笑不得,没说那傅试连自己的主意都打。当下打发吴海平去寻了一辆马车来,邀着傅秋芳与那婆子上了马车,随即启程回返。   马车辚辚而行,晴雯饮多了酒,这会子倦得不行,与琇莹横在后头的马车里睡下了。因是红玉便与香菱挤在了李惟俭的马车里。   红玉也在强撑着,刻下一手托着香腮直迷糊;反倒是香菱虽说小脸红扑扑的,却还不曾困倦,此时扭头观量着窗外街景,无意识地哼唱起了小曲。   李惟俭扭头观量,瞧着香菱的侧颜好半晌才道:“心绪颇佳?”   香菱回过神来,看向他,随即展颜一笑,又重重颔首。“嗯!”   她自薛蟠处到得李惟俭身边儿,少了提心吊胆,每日家又能研读诗文,日子自是过得顺心畅意。几个丫鬟虽偶有勾心斗角,她却全不参与。便是李惟俭也对其照拂有加,非得许了她闲暇时出入书房,偶尔还会说一些有趣的掌故。   许是饮了酒之故,香菱迷蒙着双眼,灼灼看向李惟俭,说道:“都是四爷怜惜呢。听红玉说,换做旁的主子,哪里会带了丫鬟出来游逛?便是出来了,也要随时伺候着,哪里像四爷这般任着我们耍顽。”   李惟俭笑道:“呵,你若喜欢,得空咱们再出来就是了。”   香菱先是一喜,跟着又轻轻摇头,说道:“不行呢,我都过了十四了,这往后可不好再出来了。”   此时规矩,女子十四岁前自可随意外出,待到了十四岁便要养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谓‘待字闺中’。过二、三年许了人家,嫁作他人妇,从此混迹宅院里,更是见不得外客。   香菱虽只是丫鬟,却也不好再外出。这般规矩,自是防着丫鬟与外男有染。   李惟俭说道:“这有何难?往后待空闲了,我再带着你们出来游逛就是了。”见香菱颔首,他又说:“那会子见你凭栏望湖,嘴里念叨着,可是自己做了诗词?”   香菱道:“我才学多咱功夫,哪儿就会作诗了?不过拾前人牙慧,想起来那句‘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因是心下略有所感。”   李惟俭却一时间想不起这一句是谁人的诗词,想了想,说道:“我却想起了另一句‘湖边绿树映红阑,日日寻芳碧水湾’。”   香菱纳罕道:“这是谁的诗?”   “前明王稚登。”   香菱心生向往,双手捧心道:“真美,也不知我何时能作出这般诗词来。”   “伱也说了新学不久,我瞧着你是个有灵气的,说不得来日也是个女诸生呢。”   女诸生掌故出自前明徐皇后,香菱连忙摇头道:“我哪里比得了徐皇后?”   话儿是这般说着,却不妨她心生向往。过得半晌,转念又思忖起身边的李惟俭来。   自那回晴雯张罗着,大家瞧了那图册子,香菱值了几回夜。偏生头一回方要大着胆子伺候了,却赶上天葵来了,疼得她眉头紧蹙,因是就耽搁了。   再往后,因她是个呆的,没了先前的心气儿,李惟俭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妄动。每回夜里几个丫鬟凑在一处,那琇莹便荤素不忌地说将起来,说得绘声绘色,羞得香菱面红耳赤。   她心下虽觉这般好似有些不要脸面,偏又禁不住去想,四爷与其余人都这般亲密了,为何唯独待自己这般规矩?莫非是四爷心底里并不在意自己?   这些话存在心中许久,一直不好说出口。今儿刚好饮了酒,有道是酒壮怂人胆,香菱便大着胆子靠在李惟俭肩上,说道:“四爷——”   “嗯?”   “为何,四爷……与她们都那般,偏偏每日家只搂着我睡?”   “哈?”李惟俭哭笑不得,探手揽住香菱的肩膀,说道:“我寻思着许是你不好意思,就没张口。”   香菱心中熨帖,幽幽说道:“那……那我今儿夜里伺候四爷可好?”   “嗯。”   李惟俭不由得心中一荡,低头瞥得那娇美容颜,禁不住挑了下颌,俯身印了过去。   车辚辚,不片刻到得外城北孝顺胡同。瞧着傅秋芳与那婆子一道儿下了马车,又朝着自己屈身道谢,李惟俭与严奉桢这才驱动马车朝着内城行去。   待几辆马车行得远了,转身之际曲嬷嬷就说道:“姑娘太过矜持了,我瞧着那会子李公子过来搭话,姑娘怎地不多说些?”   傅秋芳停步,冷眼乜斜过来,低声冰冷说道:“曲嬷嬷是想逼死我吗?”   “啊?这……我这全都是为了姑娘好啊。”   傅秋芳懒得与婆子嚼舌,径直进得家门。她方才入院儿,兄长傅试便与嫂子一并迎了出来,傅试连连道恼:“诶呀,怪我怪我,与袁郎中说得久了,脑子里想着事儿,倒是将妹妹忘了。可是李公子与二公子送妹妹回来的?”   傅秋芳心下凄凉,颔首道:“哥哥、嫂嫂,我这会子身子乏得紧,先回房歇息去了。”   说罢转身便自顾自进了西厢。   妇人瞧着傅秋芳便眉头紧蹙,正要说怪话,便被傅试止住话头,说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能不能官复原职,还得指望着秋芳呢。”   妇人当下拉过那曲嬷嬷,问东问西,盘问了好半晌这才将其放过。待回了正房,夫妻二人又是一番盘算自是不提。   ………………………………………………   却说李惟俭临到宁荣街前,瞥见路旁有卖甜瓜的,那瓜遥遥闻着就香甜,当即舍了银钱将一整车买了下来。   回返荣国府,将一车甜瓜交与管事儿的,让其瞧着四下分分,此举自是惹得管事儿的没口子的称赞。   待回了自家小院儿,几个丫鬟困倦的不行,李惟俭虽说了吃不下,可红玉还是强撑着去取了晚点来,其后这才打着哈欠进了西厢。   那香菱原本是留下来伺候着的,这会子却酒意上涌,守在桌案旁不住的磕头。李惟俭好说歹说,才劝说其去了榻子上小憩。   结果这一睡,便一觉不起。李惟俭哭笑不得,还是自己去寻了两个粗使丫鬟,打了温水洗了漱,这才自行上床安置了。   待翌日清早醒来,香菱顿时有了些小脾气。她暗暗气自个儿不争气,好容易大着胆子张了口,却耐不住困倦睡了过去。这下子可好,今儿就该换晴雯值夜了,待再轮到她须得小半个月后。也不知到时四爷还记不记得这一遭。   李惟俭瞧出香菱心绪,扯了手儿揽在怀里,温声说道:“咱们年岁还小,又不急在这一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香菱应了,半晌才抬眼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那四爷来日可莫要忘了。”   “不会。”   好容易劝说住香菱,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暗忖,这姑娘看着呆呆的,实则心思细腻。又因着身世这才随波逐流,实在是让人怜惜。本道她心中只有诗情画意,从未想着男欢女爱的,如今看来却是想错了。   原来香菱心中也会想男女之事。想前世看过的电视剧中,香菱好似一点也不曾想过,只每日家沉浸在诗情画意中。如今想来,这何曾不是逃脱不得,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避之举?   许是也唯有那虚无缥缈的诗词,才会偶尔让香菱快意些吧?   这日清闲无事,李惟俭吃过早饭后便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只偶尔歇息时才会思忖起来,也不知薛姨妈与宝姐姐拿定了心思否。   他念叨着薛姨妈与宝钗,这会子二人却早就拿了主意,刻下进得王夫人院儿中,说过了好半晌闲话,薛姨妈这才话锋一转说道:“姐姐,宝玉都十一了,想珠哥儿十四就进了学,再过个二、三年,宝玉也得下场吧?”   王夫人苦笑道:“宝玉这孽障最不耐读四书五经,每日家只知读些歪诗耍乐,莫说二三年,便是七八年也难下场。”   薛姨妈就道:“总是这般也不是事儿,姐姐须得好生管束了才是。就有如我家蟠儿,如今想来我这心中后悔不迭,若当日好生管束了,又哪里会惹来这般祸端?家传的皇商底子就这般丢了,我都不知来日九泉之下如何与他父亲交代。”   王夫人见薛姨妈说得动情,连忙劝慰了几句,自己心中也颇为担忧。   因是便道:“如今他也大了,我倒是想管束一二,奈何老太太当他眼珠子一般的宠着。他自己又只顾着耍顽——”   宝钗陪坐一旁,此时便说道:“姨妈,许是宝兄弟志趣不在四书五经上。换条路子,没准儿宝兄弟有了兴趣,从此便上进了呢?”   “嗯?你是说——”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前者便说道:“如今朝堂上闹着变法,昨儿瞧报纸上说了,圣人有意开实学春闱。啧啧,可了不得,那俭哥儿说不得来日也能考中进士呢。”   宝钗接嘴道:“宝兄弟聪慧,只是心思不在经义之上。姨妈可让宝兄弟试试读一读实学,若真能读出个前程来,那可就是千好万好了。”   母女二人连番劝说,王夫人不由得心动不已。   她踯躅半晌,犹豫着说道:“试一试也无妨?只是这实学举子稀少,却不知从何处寻得名师教导了。”   宝钗心中暗自雀跃,心道成了!当即开口说道:“姨妈,寻访名师且不急。再说这府里头不就有那么一位吗?”   “俭哥儿?”   宝钗颔首,笑着说道:“我寻思着,不若求了俭四哥开上一课,让宝兄弟去听了。若听得进去,姨妈再央俭四哥去寻个妥帖的名师。这会子秋闱在即,外地不少实学士子进京赶考,俭四哥不消做旁的,只帮着遴选个真才实学的便好,料想也不甚麻烦。”   王夫人寻思了一阵,越寻思越觉得这主意极好。因是便说道:“这般说也是……如此,晚间我与珠哥儿媳妇言说一声儿,回头先让俭哥儿给宝玉上一课再说?”   薛姨妈与宝钗一并颔首,前者笑道:“姐姐这就对了。” 第118章 上课   却说薛姨妈劝说,宝钗敲边鼓,王夫人因是便动了心思。   她心中自是觉得宝玉聪慧无比,连那李惟俭都靠着实学发迹了,宝玉若是学将进去,到得李惟俭这般年岁,岂不也能支撑家业了?   这话儿不好跟贾母言说,于是王夫人等了半日,待贾政午后回返,这才寻到梦坡斋,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贾政此人方正古板,且因着自小经历,颇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心中只觉宝玉胡闹,短了管束。自小到大每每打过一顿,过后便撒手不管,待哪日瞧着宝玉又犯了错,便又打上一通。   因是王夫人说让宝玉学那实学,贾政心中虽不喜,却碍于如今朝堂情形,也没多说旁的。   只道:“我不求他能学出什么模样来,只求着少惹些是非就好。前一回是母亲拦着,若再有下回,两罪并罚,看我不给那畜生一个好儿!”   话儿是这般说,内里却并无反对之意,王夫人出得梦坡斋,又打发丫鬟去过问李纨是否回来了,若回来便请过来叙话。   金钏领命去了,过得半晌领了李纨回来。   李纨心下惴惴,生怕自己抛头露面的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是便陪着小心。不料,王夫人今儿瞧着极为和善,扯着她落座,又命丫鬟沏了枫露茶来。   说过一些有的、没的,王夫人这才提起正题来,道:“宝玉这般耍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我瞧着俭哥儿出息成这般模样,便有意也让宝玉学一学那实学。可实在不知实学对不对宝玉的性子……珠哥儿媳妇,不若你让俭哥儿教导宝玉一回,若来日宝玉出息了,也好看顾着你与兰哥儿。”   看顾自己与贾兰?李纨心下别扭,这些年来王夫人对自己与亲孙子贾兰不闻不问的,宝玉与贾兰叔侄两个不差多少年岁,瞧着宝玉待贾兰还不如待贴身小厮茗烟亲近,这来日还能指望得上宝玉?   她心中不屑,却不好推拒,因是便道:“婆婆也知,如今俭哥儿眼看便要秋闱,正是攻读的时候,不好过多搅扰的。”   王夫人道:“我自是知晓,是以也不求俭哥儿素日教导,只求他教导一回,瞧瞧宝玉有无兴趣就好。”   王夫人这般说了,李纨不好再推却,便道:“那我回头与俭哥儿提上一嘴。”   王夫人笑将起来,又虚情假意地过问了贾兰日常起居,这才让李纨离去。   自王夫人院儿里出来,李纨板着脸心下腻烦。婆婆王夫人只知关心那衔玉而生的宝玉,又何曾理会过孙儿贾兰了?   她这些时日往来王府,倒是短了对贾兰的教导,昨儿抽检其背书,磕磕绊绊不说,连素日里习练的大字都差了许多。   兰儿素来乖巧,怎地就这几日光景便沦落得跟贾家那些混账行子一般了!李纨昨儿发了火,好生教训了贾兰一通。   夜里睡不着,想着这王府的差事到底耽搁了照料兰儿,起先还想着要不要辞去了,可她心中又有些不舍,因是便左右为难。如今听了王夫人言语,李纨却是心下一动。   俭哥儿一早儿便说过,往后实学大行其道,只待兰儿开了蒙,其后俭哥儿自会教导兰儿。此番倒是个好机会,且让兰儿一同去听一听,说不定从此便对那实学心生向往了呢?   于是本要拐向自家的李纨便驻足,随即领着两个丫鬟出了东角门,朝着东北上小院儿寻去。   此时申时将过,方才用过晚饭不多久,李纨进得小院儿,被红玉引入房中,便见二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司棋正与俭哥儿说过了话,朝着自己屈身一福,这才告退而去。   李纨心中对二姑娘谈不上喜不喜的,只当她是个寻常亲戚。因是瞥了一眼司棋的背影,李纨便道:“俭哥儿,你——”   “大姐姐快坐。”李惟俭笑着邀了李纨落座,随即说道:“大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伱有数就好。俭哥儿在外间闹出这般大的阵仗来,想来也不用我过多提点。”   李惟俭亲自为其斟了茶水,问道:“大姐姐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儿?”   “是有一桩事儿要劳烦俭哥儿呢。”   当下李纨便将王夫人所托,连带自己所思一并说了出来。随即又道:“此事俭哥儿自己拿主意,若是耽误举业,此事不妨放一放,留待秋闱过后再说?”   李惟俭就道:“大姐姐也知,那秋闱于我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再者此事是正理,也不是很麻烦,待我思忖两日,准备些教学用的物件儿,大后日下晌开课如何?”   “俭哥儿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纨思忖了下,又道:“前回俭哥儿说,兰儿如今这年纪学实学尚早。不知这课——”   “无妨,”李惟俭笑着说道:“我这回准备的课,不说那些深奥的道理,只是为了引起人钻研实学的兴趣。”   “那就好。”李纨略略放心,转眼瞥见李惟俭房里四个各有颜色的丫鬟,心下一动,便道:“你们且退下,我与俭哥儿说些话儿。”   一众丫鬟应声退下。   李惟俭心生不妙之感,果然就听李纨嗫嚅着说道:“这话儿本不该我来说,奈何三叔、婶子过世的早,俭哥儿身边儿也没个长辈教导着。”   “大姐姐——”   不待其止住话头,李纨就道:“俭哥儿如今也到了年岁……身边儿的丫鬟可是……用了?”   饶是李惟俭这般城府,也羞得老脸通红。含糊道:“不曾破身。”   李纨眉头舒展,心下也别扭着说道:“这……好,也不好。俭哥儿年岁大了,总是憋闷着也伤身。你瞧老太太,府里头的爷们儿但凡到了年岁,总要打发两个丫鬟伺候着。   为的是什么,想来俭哥儿也知道。若是可心、合用,那就留待来日抬了作姨娘;若是不可心,转头打发了配小子就是。   我知俭哥儿心善,若果然沾染了,只怕割舍不得。只是有些事儿当断则断,那些耍狐媚子手段心术不正的,留在身边儿早晚是个祸害。若来日再坑害了俭哥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惟俭心下都替大姐姐李纨羞臊,明明还不到花信,却要一本正经的与自己说这些男女之事……哎,真是难为大姐姐了。   见李纨面上染了红晕,李惟俭赶忙道:“大姐姐提点的是,不过还请大姐姐放心,我身边儿的丫鬟性子都是好的,倒没那些魑魅魍魉。”   “那就好。”   好容易来一早,原本还要问些日常起居,只是这会子李纨心里别扭的紧,于是便有些坐不住,起身道:“如此,那我就先回了。兰儿近来有些松懈,须得看顾着紧一些。”   李惟俭起身相送,边走边道:“兰哥儿年岁实在小,这般年纪正是顽闹的好时候,大姐姐也莫要催逼得太紧了。”   “嗯,我心里有数。”   李惟俭要准备教具,总要花费一些功夫找寻。两日间先是去了内府造办处,寻到了几样,跟着又在城中各个洋货铺子搜罗一番,倒也凑了几样。   思忖着用来勾起宝玉、贾兰兴趣想来是够用了,李惟俭当天下晌便告知李纨,一切业已准备就绪。   李纨连忙去寻了王夫人,婆媳二人商议一番,便定在转天下晌。也不用旁的地点,便在李惟俭的小院儿中就好。   王夫人心知宝玉不待见李惟俭,因是便不曾告知,免得宝玉转头儿又去老太太跟前儿闹将起来。   转过天来到得下晌,宝玉方才自私学归来,正与秦钟一并在绮霰斋耍顽,便被王夫人叫到了近前。   宝玉与秦钟一道到得王夫人院儿,进门便凑将过去,兴冲冲道:“母亲寻我?”   王夫人笑着将宝玉搂在怀中,又命丫鬟给秦钟看座,稀罕了一会子才道:“一会子俭哥儿要教导兰哥儿实学,说是预备了好些个有趣的玩意儿,你不过去瞧一眼?”   宝玉心下不喜,蹙眉道:“不过是些蝇营狗苟,有什么好瞧的?”   王夫人耐着性子道:“这回可不一样呢,听说俭哥儿单单是搜罗物件儿就用了两日光景。”   宝玉还是不答,那秦钟就道:“前年有个洋和尚弄了两口铁锅扣在一处,四匹马对着拉也不曾拉开,也不知是什么洋戏法儿。那位俭四哥学得不会是洋和尚那一套吧?”   宝玉忽而觉得有趣,说道:“若是这般,倒要去瞧瞧。回头儿再问问,两口铁锅为何偏生拉不开。”说着说着,又合掌道:“府里头好些日子不曾热闹了,五月里本还有个蟠大哥过生儿,奈何他又去了金陵。   俭四哥既然要变戏法,何不叫姐妹们一道儿去瞧瞧?”   “这……”王夫人思忖了一番,好似也行?便道:“我的儿,那你便去张罗吧。可莫要迟了,再有半个时辰俭哥儿便要开课了呢。”   宝玉顿时跳将起来:“我这就去叫人!”   宝玉兴奋之下广而告之,不片刻便叫了三春、宝钗、黛玉,一干人等齐齐朝着东北上小院儿汇聚。   惜春大抵只是凑热闹;探春近日将一整套剑法习练全了,心中亲近李惟俭,想都没想便跟着来了;迎春便是今儿不来,明儿也想着过来瞧瞧李惟俭,这下正合了她的心意。   至于宝钗、黛玉,又是一番别的心思。前者自不必提,只盼着宝玉此番能听了进去,来日也好有所出息;黛玉心中则想着俭四哥心思细腻,又是个懂自己的,偏生又用实学闹出了好大的名堂来。也不知这实学到底是何等模样,此番倒是正好要瞧一瞧。   莺莺燕燕进得东北上小院儿,李惟俭笑着迎了,略略挠头,这般多人正房里怕是挤不下了。因是便与一早儿来了的李纨商议着,搬了桌椅来院儿中,左右这会子天光大亮,还比屋里头凉快一些。   几个丫鬟齐齐动手,须臾便将桌椅挪腾到了院儿中。李惟俭背靠正房,停在桌案前,面前宝玉拉着秦钟当先落座了,一旁则是贾兰。那旁观的三春、宝钗、黛玉乃至于李纨,都坐在了后头。   李惟俭笑着说道:“想来诸位都好奇什么是实学,若空口去说,只怕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若我来展示几个有趣的小实验,过后再来告诉诸位,到底什么才是实学。”   “好!”宝玉合掌叫好,惹得李惟俭心中不快。   心道这位莫非拿自己当打把势卖艺的了不成?   李惟俭偏头冲着晴雯颔首,小姑娘便先将一个玻璃缸子端了上来,内中是用丝线串联好的残次珍珠,盘在内中,也点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枚。   晴雯却是知晓的,这些珠子总计一百七十三颗,都是她们用针线穿了的,心里头清楚着呢。   李惟俭将玻璃缸子摆放在桌案上,说道:“我先展示一下什么是力学。”   说着,用力一扯一端,那珠串好似长蛇一般腾起了半尺,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朝着下方掉落,偏生中间一端始终高高耸起,瞧着就好似有无形之手提着一般。   惊呼声四起,姑娘、丫鬟们窃窃私语,闹不清楚为何会如此。   宝玉来了兴致,起身上来探手在玻璃缸子上方比划一番,奇道:“怪哉,分明空无一物,为何这珠串会高高腾起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不若宝兄弟自己试试?”   “也好。”   晴雯赶忙将珠串重新收拢好,宝玉学着李惟俭的样子,猛地一扯,那珠串果然如方才一般,中间一段始终高高腾起。   “怪哉怪哉!”宝玉连道古怪,不禁问道:“俭四哥,这是何道理啊?”   李惟俭说道:“这内中的道理牵扯到力学,宝兄弟若感兴趣,须得学了力学方能清楚。”   宝玉无可、无不可得略略颔首,随即又问:“这戏法有趣,俭四哥可还有旁的?”   “有啊,今儿我可是正经准备了好几样呢。宝兄弟且坐好。”   宝玉应声,赶忙回去落座了。   还是方才的玻璃缸子,红玉倒进去半满的清水,琇莹用帕子裹着的玻璃瓶子自正房出来,紧忙递给李惟俭。李惟俭接过瓶子,朝着众人展示一番,便见那瓶口塞了塞子,塞子上塞了一根几寸的芦苇管。   瓶口倒着浸入水中,过得须臾,忽有水流自芦苇中喷涌进瓶内。   “古怪!”宝玉顿时大叫起来。 第119章 忘了一人   “古怪!”   非但宝玉叫着,便是其后的一众姑娘家也惊呼连连。宝玉耐不住性子,干脆起身凑过去观量。   李惟俭便笑着将瓶子递与宝玉,宝玉拿在手中观量好半晌也不曾窥破暗藏机关。随即又将瓶口对准了缸子里的水,却半滴水也不曾喷涌出来。   贾兰瞧着眼热,只是碍于身后有李纨看顾着,这才强忍着没上前,刻下抓耳挠腮急切道:“舅舅,这是何道理啊?”   李惟俭自宝玉手中接过瓶子,转头点过琇莹:“道理我暂且不说,琇莹,你再来演示一番。”   “好!”便见琇莹接了瓶子,拔了塞子将内中水倒回缸子里,随即自东厢端了个热气腾腾的茶壶来。将茶壶中热水倒进瓶子里,等了几息又泼洒出来,重新塞好塞子,瓶口倒转对准缸子里的水,那水须臾便被吸得喷涌而出。   贾兰又叫道:“舅舅、舅舅,快说说其中道理。”   李惟俭笑吟吟道:“热胀冷缩、气压,这些往后都会学到。”   宝玉却不问道理,只偏头与秦钟说话,想着来日也这般摆弄一番,定然将身边几个丫鬟唬一跳。   后头几个姑娘,大多与身边的窃窃私语,唯独小姑娘探春合掌连赞,说着‘玄妙’之语。   闹腾了好一阵,李惟俭将那瓶塞拔了,这回将清水注满其中,一手按住瓶口,猛地倒置过来。   更为玄妙的是,那瓶中水不知为何,偏生不曾流淌出来。宝玉扯了秦钟凑近观量,瞧了半晌也不曾瞧出虚实来。   李惟俭更是接过香菱递过来的两根牙签,略略自下往上一塞,那牙签便漂浮着升腾起来。待其用手往瓶口一抹,哗啦啦,内中清水顿时倾泻而下。   卖了好一番关子,李惟俭这才展示其中关要。他摊手展示,不过是个跟瓶口一般大小的玻璃片,内中钻了个刚好能容牙签通过的小孔。   瞧着大外甥贾兰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李惟俭便点了贾兰来让其尝试。   贾兰回头瞧了眼李纨,待其颔首,这才雀跃着上前。依着李惟俭的吩咐,给瓶子里注满水,用打孔的玻璃片封住,骤然倒转过来,那内中清水果然滴水不漏。   再自小孔塞入牙签,那牙签便漂浮而上。   下头宝玉合掌赞道:“不想这实学竟然这般有趣,可惜我竟一直不知。俭四哥,可还有旁的戏法儿?”   “有啊,”李惟俭笑吟吟道:“不过这回不用瓶子了。”   李惟俭一摆手,几个丫鬟齐齐动手,将玻璃瓶子、缸子尽数搬下,红玉点了松香来,晴雯抱来了一只带孔的硬纸箱子,琇莹与香菱又将糊好的一个个小硬纸盒子摆成一面墙。   那松香在箱子里燃烧,须臾内中便烟雾缭绕。   李惟俭调整箱子对准纸盒子做的墙,说道:“且看我这空气炮!”   言罢双手一拍,自盒中喷出一圈烟雾来,飘忽着缓缓朝着那纸盒子墙撞去。待撞上了,顿时纸盒子四散。   “有趣,有趣!”   当下李惟俭让出身形来,让宝玉、贾兰与众姑娘纷纷上前尝试。   其后又用松香、紫碱调和清水做肥皂泡,用手捧了点燃,泼洒开来顿时漫天蓝火;再用两个铁筒子,让铁球自其中坠下,往复穿梭几次,那铁球越来越慢,仔细观量还在铁筒子里旋转不停。   李惟俭不说其中道理,只演示实学妙处,顿时引得一干人等大感兴趣。那玄奇的小实验的确引人入胜,莫说是宝玉与贾兰这般年岁的男孩子,便是三春、黛玉、宝钗这般的女孩子也被引得目不转睛。   其人心中各有思量,惜春、探春恍然,原来这才是实学,果然有趣;迎春虽也觉有趣,却趁此时机仔细观量着李惟俭,瞧着瞧着便心猿意马起来;   李纨面上满是赞许,她这弟弟自小便有些老成,其父李守中曾赞其为‘胸有丘壑’,奈何她出嫁后,这俭哥儿忽而便不着调起来,跑去茅山修道二年,一无所得这才重归正途。好在其后改过自新,读书不过一年多光景便中了秀才。却不曾想到,此番到得京师里竟搅动风云,出息成如此模样!   黛玉难得展颜,面上噙着笑意,瞧着李惟俭在桌案旁来回走动。心下暗自思量,这俭四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本道是醉心仕途经济,不想既钻研实学、胸有谋略,又腹有诗书、心思细腻。   自其来了荣国府,几次三番襄助于自己,黛玉便想着,可惜自己也没个兄弟姊妹的,若是有,想来兄长便是俭四哥这般模样吧?   黛玉身边儿,宝钗起先还关注着李惟俭,待心下察觉异样,这才强行扭了头,只去观量宝玉。见其合掌、跳脚,乐不可支,心下稍稍熨帖。想着,没白费自己一番功夫,宝兄弟总算是有了志趣,来日若有所成,说不得自己还能借此得个诰命呢。   临到晚点时分,这一堂实学趣味课算是告一段落。李惟俭重新站在桌案之后,朝着众人笑道:“方才几个小实验颇为有趣,如今我再来告诉诸位何为实学。实学,便是钻研内中道理,又通过道理造福世间的一门学问。”   探春便道:“先前那水务公司便是俭四哥自实学中所得?”   李惟俭颔首道:“正是。水务公司,嗯,待再过上半月,诸位不妨去新街口瞧瞧,这算是实学牛刀小试。待实学钻研的深了,飞天遁地、点石成金,那些道门中只见其名、不见其形的术法,一一都会被实学实现。   到彼时,虽千里之遥,旦夕可至;远隔重洋,亦可恍如当面;一亩水田,可打数千斤稻米;足不出户,也可知天下大事。”   下头顿时议论纷纷,有心生向往的,更多的则是觉着李惟俭说辞夸张。   “今日就是如此,只盼着这一堂趣味实学课,能引发诸位对实学的兴趣。”   当下众人纷纷起身上前与李惟俭说话儿,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略略说过几句便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唯独李纨与贾兰留了下来,李纨还领着一种丫鬟将桌椅归置了,其后才入得正房里与李惟俭叙话。   红玉奉上茶水,李纨紧忙为李惟俭斟了,笑着说道:“俭哥儿快饮些润润喉咙,方才听了俭哥儿的课,可知俭哥儿背后没少下心思呢。”   李惟俭笑着摇头道:“主意是现成的,就是物件儿不好搜罗。”顿了顿,瞧着跃跃欲试的大外甥贾兰,李惟俭探手招呼过来,笑眯眯问道:“兰哥儿可想学实学?”   “想!”   贾兰小小的人儿,双目放光。比照那无趣的四书五经,这实学太过有趣了!   李惟俭就道:“那你好生读书认字,待过二、三年,舅舅亲自教你实学。”   “好,舅舅到时可莫要忘了!”   李惟俭探手揉了揉贾兰的小脑袋,又伸出巴掌来:“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啪——   一大一小两只手拍在一处,惹得一旁李纨面上噙了笑,嗔道:“俭哥儿来日前程远大,哪里得空教导兰儿?再说寻个妥帖的实学士子来教导也就是了,过后俭哥儿再在一旁点拨一二,可莫要太过宠着兰儿了。”   瞧着贾兰撇嘴,李惟俭就道:“我瞧着兰哥儿是个聪慧的,我略略指点,来日兰哥儿定在实学上有所造诣。”   贾兰绷着的小脸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舅舅放心,来日我定不会给舅舅丢脸!”   李纨母子二人略略盘桓,因着还要去给婆婆王夫人回话,二人便赶忙起身告辞了。   李惟俭送过母子二人,优哉游哉靠坐椅子上,品着茶水吃着点心,心下暗暗思忖,也不知此番宝玉能不能学得了实学。若能学进去,也是一桩好事,好歹宝玉来日还有些用处;若学不进去……呵!想来到时旁人也能瞧出来宝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他这边如何思忖自是不提,且说李纨领着贾兰出得东北上小院儿,一路进东角门先行将贾兰送归自己,这才转向王夫人院儿行去。   待金钏通禀过了,李纨入得内中,便见薛姨妈并宝钗早早儿的陪在王夫人一旁。李纨见了礼,王夫人面带笑容赶忙止住,说道:“都是自家人,素日里不用这般守着繁复规矩,珠哥儿媳妇快坐。”   难得又得了婆婆笑脸儿,李纨却心下别扭,道谢过后挨着椅子落座,随即说道:“俭哥儿准备了两日,果然是用了心思,这一课莫说是宝兄弟,我瞧着姊妹们也对那实学感了兴趣。”   王夫人笑着连连颔首:“是呢,方才宝钗与我说了。天可怜见,先前宝玉不耐读那些四书五经的,我便想着只怕宝玉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不想他竟在实学上有些造诣。”   李纨陪着笑,心下暗忖,不过是觉着有趣罢了,也不知宝钗是如何说的,怎地到了王夫人口中就成了有些造诣?   就听王夫人说道:“我方才与姨太太商量着,这两日就去寻几个实学士子来,还要劳烦俭哥儿帮着遴选一番。”   李纨应下,只道本就是应有之意。   当下王夫人不禁畅想连连,想着来日宝玉上进了,再得个一官半职的,她此生便足矣。   薛姨妈笑着说道:“以宝玉的聪明劲儿,我瞧着来日前程不见得比俭哥儿差了。我的儿,伱说呢?”   宝钗情知妈妈因哥哥的事儿极为不待见李惟俭,可这般话哪里有当着李纨面儿说的道理?   因是便说道:“这却说早了,宝兄弟若下了心思苦读,想来来日定是有前程的。”   王夫人也觉妹妹此言欠妥,见李纨沉着脸不说话,便道:“珠哥儿媳妇也忙了一天,且回去安置吧。你如今担着差事,也不用每日家来我这儿立规矩。”   李纨应下,随即起身一福,告辞而去。出得王夫人院儿,李纨心中极为不屑。宝玉的性子她自是知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就这般性子能下了心思苦读?便是用了十分心思又如何,这天下间学实学的聪明人多了,可有几人能比得上俭哥儿?   瞧方才情形,那薛姨妈好似将宝玉当做了自家女婿一般维护着,却瞧不起前番方才引动风云的俭哥儿,呵!这般没眼色,无怪薛家败落至此!   李纨归家教导贾兰自是不提,本道今儿便是如此了,不想因着李惟俭上课遗漏了一人,这荣国府内顿时有人便不满了。   遗漏了谁?自是赵姨娘的儿子贾环!   赵姨娘用过晚点才得知李惟俭上课,却偏生不曾邀贾环去旁听,当下将李惟俭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即又打发丫鬟四下扫听,其后才得知,敢情是宝玉将贾环给忘了!   若只是李惟俭,赵姨娘骂过就算了,毕竟隔得远,她纵有千般手段,对那李惟俭也用不出来。可将自家儿子忘了的是宝玉,赵姨娘顿时心火升腾,哪里还忍得住?   待贾政自梦坡斋入得房中,赵姨娘就拉长了脸,端坐床头偏过头去,却是看也不看贾政一眼。   贾政心中纳罕,凑到近前道:“这又是怎地了?”   “还能怎地?太太实在太过偏心,只当那衔玉而生的是儿子,环哥儿却不是。”   “这话儿怎么说的?”   赵姨娘委屈道:“今儿太太请俭哥儿给宝玉讲实学,兰哥儿、姑娘们都一道儿去了,偏生将环哥儿忘在了一旁。老爷啊,连惜春、迎春都去听了,我的环儿差在哪儿了?”   贾政蹙眉,他心中不喜实学那一套,因是便道:“实学终究是小道,经义文章才是正理。宝玉那孽障是学不得四书五经,无奈之下才转而试着学实学。如今环儿年岁还小,且先在私学里学着,若来日有所成,我再为其寻个名师。”   赵姨娘心下稍稍熨帖,起身服侍着贾政落座,轻轻揉捏着其肩头,递着小话儿道:“老爷说话可得算数。都是老爷的儿子,虽有嫡庶之分,这血脉却都是老爷的。环儿若上进了,来日老爷面上也有光彩。”   贾政哼哼两声,算是应承了。   赵姨娘揉捏了一阵,又轻声道:“老爷,今儿还在我这儿?”   贾政回头一瞥,便见赵姨娘面带春色,当即心下一荡,颔首道:“嗯,不走了。” 第120章 夜奔   宝玉转学实学可是大事,王夫人翌日一早便与贾母说了。贾母心中不甚在意,可也架不住王夫人劝说,因是便问了宝玉的心思。   宝玉许是想着昨儿李惟俭那几个小实验果然有趣,又想着私学里夫子教导的甚为无趣,当下便点了头。由是,贾母便打发贾琏去外间找寻合适的实学士子。   这实学科举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已是五月,各地实学士子不少都早早的赶赴京城。这其中家境贫寒者大有人在,贾琏没费多少功夫,只两日间便寻了三名实学士子来。   这三人有来自广南的,有来自巴蜀的,还有一人是山东士子。   李惟俭考校过了,顿时哭笑不得。其中二人连代数都不曾学明白,竟敢千里迢迢赶赴京师来赶考!细细问了才知,敢情这二人举业艰辛,数年不中。闻听圣人开了实学秋闱,这才抱着撞大运的心思,典卖家产赶赴京师。   唯独那名叫叶东明的巴蜀士子,虽生得其貌不扬,但其在实学上的确有些底子在。倘若运气好,说不得此番就会过了秋闱。   李惟俭当即与王夫人分说了,王夫人与那叶东明商议一番,便聘其为师,每日抽出半天光景教导宝玉实学。   本道此事与自己再无干系,不想那叶东明转头儿竟寻了过来!   此人操着一口西南官话,甫一见面便一揖到底:“复生兄实学造诣远高于我,圣人言达者为师,不知学生可否拜在老师门下?”   李惟俭哭笑不得,连番劝说,只说相互探讨、共同进步,这才将此事遮掩过去。这叶东明三十余年纪,思维只怕早就定型,李惟俭哪里肯做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且他要做的是推动大顺工业革命,待蒸汽机铺满神州,还怕没人钻研实学?只待他临死之前将毕生所学誊抄下来,传与后人便是了。至于收徒,碰着合适的就收,碰不着也不强求。   这边厢遮掩过去,叶东明唏嘘而去,转头儿就有内府小吏送了帖子来。那帖子是忠勇王下的,内中言说明日新街口水塔竣工,且输水管道铺展了几条胡同,邀着李惟俭明日去瞧那送水仪式。   李惟俭心下欢喜,想着这自来水总算是能启用了,明日且瞧瞧到底如何。   转过天来,赶在辰时前李惟俭便到了新街口。这会子街面上人山人海,一众百姓冲着那高耸的水塔指指点点,闹不清楚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李惟俭见过忠勇王,待到了辰时,随着忠勇王一声令下,小吏用力扭开阀门,隐约听得咕噜噜声响,随即百多步外自来水自水龙头里喷涌而出。   有左近三条胡同的百姓连忙奔回家,扭开自家水龙头,那清水顿时汩汩涌出。四下百姓纷纷叫好,都道这般吃水倒是方便了。   负手观量着水塔,一旁纽可门蒸汽机吊臂来回磕头,带动蜗壳泵将深层地下水送入水塔之中,忠勇王说道:“复生此番谋划,倒是少了水夫子抛费。只是这烧煤也不比水夫子节省多少。”   李惟俭笑道:“依学生之见,这机械只要调养得当,断不会偷奸耍滑。”   “这倒是。”   见忠勇王颔首,李惟俭又道:“且西山煤矿尽数落在内府手中,这费用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算算还不是全都进了内府的账?”   忠勇王乐了,说道:“便是因此,本王才力排众议,将这水管子铺展开来。只是这水费如何收,回头还要仔细计较。”   “这有何难?到下月此时算算成本,加上利润,均摊在每户人家头上,料想怎么也比过去便宜。”   这自来水所用的阀门还好说,水表却成了难题。不是李惟俭造不出来,实在是水表造出来成本颇高,有些得不偿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家中也没水表,水费便是均摊后估算出来的,李惟俭干脆将此法照搬了过来。   梁郎中在一旁忧心道:“王爷,如今这水管子只铺展了三条胡同,须得防着有人倒卖啊。”   李惟俭笑道:“梁郎中多虑了,不拘如何倒卖,咱们先把成本核算出来,无论如何也不会亏钱。且这三条胡同只是示范,待来日铺展到别的地方,或按管线长度,或按水龙头数量,总要收取一些初装费。   京师百万人口,算算也是小有进项啊。”   忠勇王顿时大笑不已,虚指点着李惟俭道:“怪道外间都叫复生李财神,果然生财有道。”转头看向梁郎中:“都记下了?往后就照此办理。”   忠勇王心绪极佳,当即拉着李惟俭又说了好一会子话,若非临近午时有黄门传旨命其觐见,只怕李惟俭一时半刻的还走脱不得。   忠勇王随着黄门去了皇城,李惟俭当即上了马车回返荣国府,半路上随手买了两份报纸,扫了一眼便被其中内容吸引。   朝堂上,陈宏谋借着京察、清积欠整饬吏治,大肆安插新党人手。落在旧党口中,就成了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李惟俭隔岸观火,这且没什么好说的。那报纸第四版下头逸事里写了一桩事,却是此前有苦主为前岁那月楼爱娘一案击鼓鸣冤,都察院近日翻阅案卷,发现此中疑点颇多,当即责令刑部复核。   老恩师严希尧亲自点了得力干将受理此案,说不得来日便要重新审理。李惟俭不是京师人士,自然不知晓此案离奇之处,问过丁家兄弟这才得知,敢情是富家女相中了唱戏的小生,二人连夜私奔,又被女方的亲叔叔告发,顺天府随即将二人捉拿归案。   一番审理,判了那戏子月楼拐盗之罪,杖一百、徒十年。那月楼被严刑逼供,拖着一身重伤上路,出得京师不过百里便一命呜呼了。   至于那名叫爱娘的富家女,更是被自家扫地出门,如今下落不明。此番却是月楼好友不远千里,自江浙赶赴京师,上了血书求都察院重新审理此案。   此事与李惟俭无关,只当了八卦来听。这第四版最后一条,却与李惟俭有关了。   那忠顺王府长史周安,于昨日溺水而亡!   瞧着这略略二十几字的消息,李惟俭咂咂嘴,心中玩味。料想必是忠顺王那厮出手料理了周安……他暗自思忖,也不知能否借此再让那忠顺王吃一回瘪,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了。   ……………………………………………………   外城,北孝顺胡同。   啪——   筷子重重撂下,曲嬷嬷苦着脸指着桌案上的饭食道:“这,这叫人如何吃的下口?”   一碟凉拌豆腐,一碟炒香椿,还有一碟杂拼的酱菜,主食是陈年糙米,内中还混着砂石。   炕桌对面儿,傅秋芳端坐了,闷头默默吃着。半晌忽听得咯噔一声,她略略蹙眉,自口中吐出一枚米粒大的石子来。   曲嬷嬷气道:“我方才分明瞧着炒了鸡胗,怎地到了姑娘这边厢就只剩下素的了?”   傅秋芳依旧闷声不吭。傅家际遇愈发凄凉,这两日兄长傅试还寻思着找个机会再与那李惟俭见上一面,不了转头儿那月楼爱娘的案子就翻了出来!   当日便是傅试审理此案,收了爱娘叔父一千两银子,便将那月楼生生屈打成招,发配途中惨死。如今若是翻了出来,莫说是官职,只怕傅试还要被问责。   因是傅试急了眼,今儿一早便出去找门路,到得此时也不曾回返。嫂嫂本就是个嫌贫爱富的性儿,这些时日傅试在家还好,傅试一旦不在,给傅秋芳的吃食定然是这般难以下咽的清汤寡水。   傅秋芳却没什么好抱怨的,本就是寄人篱下,谁让她是个女子呢?若托生男儿身,便是拼着一膀子力气去做哪脚夫,也好过在此受气。   至于傅试先前的打算,傅秋芳见过李惟俭之后便觉不妥。那李惟俭目光锐利,定然是个精明的,又哪里瞧得上傅家这般的家世?旁的且不说,且冲着傅试不要脸面的劲头,只怕李惟俭也会敬而远之。   她自伤自怜,却从不抱怨,只道这是自己的命。   借着油灯,仔细挑拣了,傅秋芳强忍着不适将一碗糙米饭吃过了。见那曲嬷嬷还在生闷气,便自行将碗筷拾掇了,转而坐在炕头做着女红。   家中入不敷出,她做一些活计总能换一些散碎银钱。   外间天色擦黑,老下人开了门,傅秋芳偏头看向窗外,便见傅试喜气洋洋快步而回。   曲嬷嬷瞥了一眼,落地说道:“总是这般不是法子,我去与老爷说说去。”   说罢起身便去了正房。   正房里,傅试扯开衣裳,寻了蒲扇来回扇动。妇人凑过来关切道:“如何了?”   “嘿!”傅试笑了一声,说道:“亏得我朋友多,到底寻了一条明路。”   “老爷,怎么讲?”   曲嬷嬷此时正巧行到墙根下,见傅试扭头观量过来,紧忙躲开了。那傅试也不管屋子里闷热,行过来将窗户关了,回身才与妇人说道:“今儿奔走一日,搭上了忠顺王府仪宾,说只要孝敬到了,保准我去忠顺王府去做了长史。”   “长史?这可不就是升官儿了?”妇人先是一喜,随即犯愁道:“这孝敬……如今我那嫁妆典当过半,那仪宾也不知多大胃口。”   傅试笑道:“一两银子都不用。”说着,蒲扇指了指窗外西厢:“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老爷是说——”   傅试颔首,叹息道:“本想着给秋芳寻个好婆家,总要有些助力才是。奈何如今……哎,郑仪宾说了,秋芳虽说是外室,可吃穿用度都不会短了她。明儿一早送过去,就擎等着享福吧。”   妇人不甘道:“郑仪宾不过是郡主仪宾,无权无势的。可惜老爷前番还谋划着李财神。”   傅试摇头道:“莫说了,先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吧。我若成了王府长史,想来朝廷多少会留些颜面,那案子说不得就压下了。”   妇人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那曲嬷嬷听了墙角,知道此时不好入内,因是便轻手轻脚回返了西厢。   进得内中,瞧着傅秋芳,曲嬷嬷就有些神色不对。她是傅秋芳的奶嬷嬷,为人虽粗鄙了些,可到底奶过傅秋芳,想着此番要去给仪宾做外室,这心下就有些不忍。   傅秋芳纳罕着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见曲嬷嬷神色古怪,问道:“嬷嬷怎地这般瞧着我?”   “没,没事。”   傅秋芳本就聪慧,见其神色不自然,当下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压低声音问道:“方才,嬷嬷可是听到了什么?”   “这——”曲嬷嬷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   傅秋芳恳求道:“我自幼没了父母,是吃嬷嬷的奶长大的,待嬷嬷如亲生母亲。嬷嬷,不拘听了什么,好歹要告诉我一声儿啊。”   曲嬷嬷心下动容,叹息一声道:“姑娘,我就是说了你又能如何?”   当下曲嬷嬷将偷听来的说与傅秋芳,傅秋芳如遭雷殛,呆了半晌,旋即红了眼圈。   “他好狠的心啊!”   起先攀高枝,耽误了傅秋芳几年也就罢了;其后谋求嫁给贾政以待来日做继室,这也罢了;如今……如今竟要她给那仪宾做外室!   谁不知忠顺王那位郡主极为跋扈,郑仪宾只去了一遭锦香院,那郡主便命人将锦香院打砸了?   若得知自己做了外室,哪里还有命在?   曲嬷嬷既然说了出来,总要为傅秋芳考虑,因是思忖着道:“姑娘若想活命,不如……赶紧跑吧。不拘去哪儿,总好过被郡主生生打杀了。”   傅秋芳含泪应下,当即主仆二人拾掇了衣裳、细软,曲嬷嬷趁着夜色将那老下人引开,傅秋芳提了包袱悄然溜出家门。   她自知城外有些乱,便赶在内城门关闭前进了内城。傅秋芳举目无亲,身上又别无所长,提着包袱漫无目的游荡起来,待夜色深了才抱膝坐在一处府邸门前,埋头包袱上痛哭起来。   过得半晌,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走出来一个提着哨棒的少年来。   “这是怎么了?”少年操着一口山东方言问道。   傅秋芳胡乱擦了擦眼泪,起身闷头道:“我,我这就走。”   不了,那少年却说道:“咦?俺好像见过你……你姓傅?”   傅秋芳抬头,仔细瞧了眼台阶上的少年,依稀觉得面善。这少年不是旁人,却正是收在李惟俭身边的吴钟。   “是。敢问……这是谁的府邸?”傅秋芳试探着问道。   吴钟乐了,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俺们李公子新买的宅院。如今正整饬着呢,留了俺夜里看门儿。傅姑娘还不曾说呢,伱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121章 案发   东北上小院儿。   暖隔里,晴雯自睡梦中苏醒,便觉身前覆着一只大手作怪。嗔看身旁人一眼,却见李惟俭还不曾醒来,又隐约听得外间雨声阵阵,扭头观量,隔着纱网便见雨幕丝丝垂下,于檐上果然垂下了雨帘。   “四爷,下雨了呢。”晴雯轻声说道。   “嗯。”李惟俭含糊应了一声,说道:“正好偷懒一日。”   主子自是能偷懒,趁着下雨多睡上一会子。丫鬟却要早起劳作的,晴雯便挪开李惟俭的手,坐起身拿了衣裳来。她内中只穿了大红的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脖颈与臂膀来。   那衣裳方才穿上一只袖子,晴雯便被李惟俭拉扯着重新躺下。   “我都没起,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晴雯咬着下唇道:“我又不是太太、姨娘,哪儿有这般时辰还躺着的道理?”   李惟俭睁开眼瞥了晴雯一眼,笑道:“别急,既然许了你,总少不了你的。如今年岁还小,总要再过上几年再说。”   晴雯面上羞红,嘴里却道:“四爷惯会想歪了,我不过是……嗯——”   嘴被封住,她说不下去了。一时间雨打纱窗,沙沙作响;暖隔里锦被翻涌。   过得半晌,一只菱脚自锦被中探出,那涂了凤仙汁指甲的脚儿先是绷紧,继而又蜷缩起来。被中的人儿好似虫儿一般蛄蛹起来,好半晌才停歇下来。   又须臾,晴雯掀开被子,面上汗淋淋,发丝贴着面颊,嗔怪着瞥了李惟俭一眼:“四爷,还是大清早呢。”   李惟俭笑着不大反问:“不喜欢?”   “不告诉伱!”   晴雯红着脸儿欢喜着抽身而去,落地上三两下穿了衣裳。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惟俭又躺了片刻,待红玉撑着纸伞提了食盒回来,这才不情不愿地在晴雯伺候下穿衣洗漱。   早点方才吃过,外间便有人来叫门,却是吴钟寻了吴海平,这会子正在门外等候。   贾家规矩森严,男仆、外男不得入内宅。李惟俭独居东北上小院儿,却不用这般麻烦。   他心下纳罕着,不知吴钟寻自己什么事儿,便让红玉将人领了进来。   少年人见了礼,开口说道:“公子,俺跟着公子也有些时日了,上回还见了忠勇王一面儿。只是……不知公子何时将俺引荐给忠勇王啊。”   李惟俭说道:“吴钟啊,不是我不想引荐,实在是……时代变了啊。”   “这是甚地意思?”   李惟俭就道:“罢了,改天我带你去靶场瞧瞧你就知道了。”   吴钟颔首,转而说道:“还有一桩事,昨儿夜里那位傅姑娘寻到了公子宅院门前。俺与她说了会子话儿,眼见外头飘雨丝,就把人请了进去。今儿一早再问,傅姑娘只说要求见公子。”   “哈?”李惟俭心中极为纳罕,这傅秋芳怎么寻到他那新宅去了?   莫非是傅试此人……也不对啊,就算要送人上门儿来,也没这般行事的。当下李惟俭细细问了,待听闻吴钟说傅秋芳昨夜只提了个包袱,身边再无旁的物件儿,心下便暗忖,莫非这傅秋芳学了那案子里的爱娘一般,也来了一手夜奔不成?   亦或者,这内中还有旁的谋算?   李惟俭思忖半晌不得而知,想着总要见过那傅秋芳一面儿再说,便打发吴钟先行回返,只说这两日有空过去瞧瞧。   既不知对方意欲何为,拖上一拖,且看内中变化方为上策。这日李惟俭写写画画、于丫鬟顽乐自是不提。   那傅秋芳在李惟俭新宅子里如何忐忑不安也不提,且说傅秋芳连夜不告而别,这日一早儿便被其兄嫂发觉了。   两口子顿时急得火急火燎,妇人打发了老下人去寻那曲嬷嬷,老下人回来只道,那曲嬷嬷一早儿就去了乡下,且其家人信誓旦旦保证,从未见过傅秋芳来此。   只须臾光景,傅试嘴上就起了火泡!   便是傻子都能想明白,这曲嬷嬷定是听了墙根,将夫妻二人的盘算悄然说给傅秋芳了,不然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家怎么就会没了踪影?   傅试当即冒雨出门儿找寻,找了半日,好似大海捞针一般,却是半点踪迹也不曾寻到。颓唐着回返自家,与妇人唉声叹气,只道此番得罪了郑仪宾,那王府长史的美差算是泡汤了。   傅试虽当傅秋芳是奇货可居,可心中到底顾念着兄妹情分,劝说了自家媳妇好一阵,只道待傅秋芳回来,只说那曲嬷嬷听错了,实则他们二人是为傅秋芳寻了个好人家。   正商议着,老下人冒雨奔行进来:“老爷,大事不好,外间来了刑部衙役,说老爷的案子发了!”   “啊?”   傅试顿时骇得手足无措,那外间的衙役却等不得,这会子呼喝着入了内院,便见一绿袍、一红袍两名三十许年岁官员撑着油纸伞信步入得正房里。   那红袍官员瞥了吓得瘫软在地的傅试一眼,开口道:“傅试,你的案子发了,且随本官往刑部走一遭吧!”   傅试战战兢兢拱拱手,磕巴道:“这位大人,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绿袍官员冷笑一声,说道:“你收了陈爱娘叔父一千两银子,又昧下陈爱娘、月楼二人金银细软四千两,其后屈打成招,本官与乔郎中寻得了陈爱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在此狡辩!”   乔郎中叹息道:“好歹也曾为官一方,傅试,你若乖乖跟本官走,那本官就给你个体面;你若不识抬举,可莫要怪本官不讲情面。”   “乔郎中,可否……可否容在下一日光景啊?明日,明儿一早在下——”   乔郎中摇了摇头,一摆手,当下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冲上去,将那傅试五花大绑,推着往外就走。   “乔志平,我与你饮过酒,你不讲道义……婉儿,婉儿,快去荣国府求告,晚了就来不及啦——莫要推我,本官自己会走!”   衙役将傅试推搡着押走,那刑部郎中乔志平与绿袍官员却不曾动弹,前者瞥了一眼骇得面如土色的妇人,又负手踱步四下扫量了几眼,好似自顾自地嘀咕道:“前后拢共五千两,便是将这宅子发卖了也不够啊。看样子,须得将这宅院封查了。”   绿袍官员蹙眉道:“如今案情虽已明了,可仍需过堂,待那傅试招认之后才好定下罪责。此案通天,却不是我等能随意处置的。”   “刘御史此言有理,那今儿便算了,且待来日吧。”   说罢,二人撑起油纸伞这才在一众衙役簇拥下缓步而出。   乔郎中、刘御史二人坐上马车,朝着刑部回返,路上刘御史便道:“乔郎中为何点拨那蠢妇?”   乔郎中嘿然一笑:“五千两银钱,那傅试不过是过了过手,自己留下多少可不好说。不吓走那蠢妇,此案又该如何收尾啊?总不能你我二人奔赴云贵,去朝那王总督问责吧?”   刘御史合掌笑道:“妙。如此看来,此事合该傅试背负了。”   乔郎中不屑一笑,说道:“此人趋炎附势,从来都是小人做派。如今又恶了荣国府,哪里还会有人为其开口?只待来日过堂,威逼利诱一番,此事也就算了结了。”   刘御史颔首,忽而又道:“听闻傅试有个国色天香的妹妹,却是怪了,今儿怎么没瞧见?”   乔郎中便道:“理她作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将这案子了结了才是正理。”   却说果然如乔郎中所料,待他们人一走,妇人发怔了半晌,旋即醒悟过来,连忙收拾细软,将值钱的物件儿一扫而空,领着个小丫鬟雇了车马直奔乡下而去。从此回返娘家,再行改嫁还是遁入空门,一概不得而知。   那老下人忍了一日,眼见老爷、夫人、小姐尽数没了踪影,情知树倒猢狲散,傅试此一番怕是没救了,当即拾掇行囊往山西投亲去了。   待过得两日,李惟俭拜访严希尧,这才从恩师口中得知那傅试事发了!傅试收押之后,起初还试图攀咬一番,挨了一通板子霎时间哭爹喊娘,丢回大牢里自有牢子递了话儿,转头再过堂顿时就老实了。   问什么说什么,只把罪责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再也不敢胡乱攀咬。如今刑部正在整理案卷,不日便会呈上御前,料想以今上的性情,这傅试死罪可免,怕是活罪难逃。   自严府出来,李惟俭案子思忖,莫非是那傅试情知案子发了,这才寻了自己的宅院,将妹妹傅秋芳打发了过来?   好似也不对啊,那案子只用傅试一个人担着就行了,又不用抄家灭族的……莫非是指望着送了傅秋芳来,来日盼着自己伸出援手?   不论如何,总要见过了傅秋芳再说。   于是乎李惟俭乘坐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到得新买的宅院。如今这宅子正在整饬,领头的几个工匠见东家来了,忙不迭上前问候,又略略说了整饬进度。   李惟俭只问了工期,那工匠拍胸脯保证不会耽搁,他便不再过问旁的,左右还有贾芸看顾着,料想也不会出了差池。   吴钟看门护院,与丁家兄弟分开来住,他自己住前头倒座房,丁家兄弟住在后罩楼,那傅秋芳被安置在了二进院儿的东厢里。   大雨连下了两日,今儿方才放晴,李惟俭不好入闺阁,便站定院儿中,那吴钟便上前叫道:“傅姐姐,俺们公子来了。”   “稍待。”   内中传来一声言语,过得须臾,东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不施粉黛、面容素净的傅秋芳自内中娉婷行了出来。   瞥见李惟俭,连忙屈身一福,说道:“见过李公子。”   “傅姑娘好。”李惟俭拱手还礼,伸手相邀道:“侧花园整饬了一段,如今天光正好,傅姑娘不若随我走走?”   “好。”   傅秋芳应下,随着李惟俭自月门进得侧花园里。沿着石子路徜徉而行,不片刻到得竹林旁,此间刚好有石制桌椅,李惟俭取了帕子擦过两个凳子,邀着傅秋芳落座。   待二人坐定了,不待李惟俭开口问询,傅秋芳就道:“此番……劳烦李公子了,只是我一时间无处可去,须得再劳烦李公子两日。待我问明了路途,自会搬走。”   李惟俭开口道:“这却不急,敢问傅姑娘……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连夜到得此间?亏得吴钟识得你,不然这夜里都不知姑娘怎么过。”   傅秋芳咬唇嗫嚅半晌,轻声说道:“家中生了变故。”   见其所说不尽不实,李惟俭也没追问,继而问道:“姑娘往后有何打算?”   傅秋芳道:“大名府还有我家一支亲戚,回头儿我典卖了头面,打算投奔过去。”   李惟俭略略蹙眉,心中暗忖,怎么感觉傅秋芳对傅试那案子一无所知呢?   傅秋芳偷眼打量他,见其面色,心下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李惟俭心中担忧。因是便说道:“那亲戚算是本家姑姑,小时待我不错,想来不会害了我。”   李惟俭思忖了下,说道:“这且不说,傅姑娘可知,你兄长傅试如今收押在刑部,不日便要定下罪责?”   “啊?”傅秋芳讶然,继而有些无措,连忙追问:“李公子,这是何时的事儿?”   “大前日就收押了,如今过了两次堂。听闻令兄已然招认,刑部正在整理案卷,不日便会呈上御前。”   傅秋芳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只是咬着嘴唇暗自思量。傅试被收押,自然无从谋求忠顺王府长史,也就不用将自己送去与人做了外室;可那毕竟是养大自己的兄长,家中如今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儿了!   她心中急切,起身一福道:“不知公子可否将马车暂借与我?我……我想回家瞧瞧。”   李惟俭起身避过,说道:“此是小事儿,我让吴海平送你一遭吧。”   月底了,求两张月票。 第122章 聘   北孝顺胡同。   马车停下,吴海平跳下车来,朝着车内说道:“傅姑娘,到地方了。”   帘栊挑开,傅秋芳自车内行将下来,前头不远便是自家。抬眼看将过去,白日里关门闭户,那门上还贴着封条。   她眉头紧蹙,缓缓行将过去,却见门上贴着刑部封条。傅秋芳当即站在门前有些不知所措,偏在此时身旁传来招呼声:“秋芳?”   傅秋芳扭头,便见一妇人提着泔水桶看着自己。   傅秋芳连忙上前问询:“二婶子,我家这是……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二婶子就道:“还能如何?你兄长的事儿发了,当日我可是亲眼瞧见来了好些个衙役,将傅老爷锁拿去了刑部。不过多久,你那嫂子就卷了金银细软,领着个丫鬟就跑了。黄伯年岁大,捱了一日,眼见实在没人,只好锁了门,自奔前程去了。   今儿一早又有衙役来贴了封条,街坊四邻瞧着也不敢上前,只听说傅老爷欠了苦主银钱,如今人家追着不放呢。”   “原是如此,谢过二婶子了。”   那二婶子瞧着傅秋芳可怜,劝慰道:“如今事已至此,傅老爷怕是……难了,秋芳还是赶紧寻个亲戚投奔去吧。”   隔壁门前忽而出来个婆子,冲着二婶子嚷了几嘴,二婶子忙不迭提着泔水桶去了。傅秋芳心知,如今傅家倒了霉,加之兄嫂素日里从不积德,是以如今街坊四邻避她如蛇蝎。   那二婶子能说这般多的话儿也是瞧在自己的情面上。   傅秋芳又瞧了一眼自家,叹息一声,咬着下唇往回走。   吴海平瞧在眼里,因是说道:“傅姑娘,咱们还去哪儿?”   “劳烦了,先寻个当铺,而后送我去一趟刑部大牢。”   吴海平应下,先驱车送傅秋芳到了一间典当铺子。傅秋芳本就身无余财,身上寥寥几个头面,大多是鎏金的,当不了几个银钱。她连走了三家当铺,这才回过头来去了头一家,将几根鎏金银钗当了五两银子。   其后便去了刑部大牢,舍了银钱,好一番打点,却根本见不着傅试的面儿。有牢子瞧着不忍,便低声说道:“姑娘,我若是你就等着收尸吧。如今就是见了面又如何?伱兄长的案子捅破天,能不能活到秋后都两说。   这银子与其上下打点了,莫不如留着买上一口好棺木。”   傅秋芳心中一揪,问道:“这位大哥,我兄长……会死?”   “如何能活?”牢子也是一知半解,只按常理说了一通。大顺承袭大明,律法也是如此,按律,克留赃物、因公敛财、贪赃枉法,前者仗八十,中间的仗六十、绞监候、后者绞监候。   这数罪并罚,且在圣人面前挂了号,傅试哪里还有活路?   连听两个‘绞监候’,傅秋芳顿时如遭雷殛,身形踉跄险些摔倒。双耳嗡鸣一片,其后那牢子再说什么,却只木然颔首,全然不知到底说了什么。   傅秋芳失魂落魄子刑部大牢出来,到得马车旁,吴海平连连问了半晌,这才醒过神来。   眼见那牢子要回返刑部大牢,傅秋芳紧忙撒腿追将上去。   “大哥,这位大哥!”   牢子面上现出不耐之色:“啧,姑娘,这好话赖话、该说不该说的,我可全都跟你说了。怎么还来纠缠?”   “不是,敢问……若是将赃银缴还,我兄长能否从轻发落?”   牢子怔了下,思忖道:“按说倒是有这个说法——”他上下打量了傅秋芳两眼:“只是姑娘你有银子吗?”   “大哥,我兄长拢共欠下多少银钱?”   “五千两啊。”   傅秋芳有些茫然,她又从何处去弄五千两银子?   她闷头思忖了一阵,牢子摇头转身摇头,傅秋芳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我家那宅子,也能抵一些银钱吧?”   牢子顿足,回头颔首,说道:“不是我说,那宅子不过一进,还在外城,八百两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傅秋芳盈盈一福,谢过那牢子,转身回了马车。   吴海平问道:“姑娘——”   “回吧,我想见见李公子。”   她身无长物,点算一番,能卖的……好似就只剩下自己了。只是早前听傅试酒后说过,那豆蔻年华的扬州瘦马不过才千八百银子,她这般年岁又能值多少?   事到如今,只能舍了脸面,尽人事听天命了。   车行回返,傅秋芳闷着头进得院儿中,四下找寻了一番却始终不见李惟俭的身形。她连忙寻了吴钟,吴钟却道:“傅姐姐找公子?可是不巧,公子一早儿就骑马回去了。”   “回去了?”傅秋芳心中怅然若失,偏生却松了口气。她咬了咬牙,问道:“那你可知李公子何时再来?”   吴钟道:“这却不好说了,俺们公子要考秋闱,身上担着的事儿又多,许是三五日过来一趟,便是十天八天的也是寻常。”   傅秋芳哪里等得了?当下恳求道:“你,你能送我去荣国府吗?我寻李公子有要事。”   “这——”   此时已过了申时,丁家兄弟护送李惟俭而去,至今还不曾回返。这宅院里堆满了各色物料,总不能没人看着。   傅秋芳忽而想起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当即便道:“我想差了,不劳你相送,我自己寻了马车去找李公子就是了。”   说罢扭身便走,吴钟追到门前,瞧着傅秋芳在巷子口雇了一辆驴车,这才挠头不已嘟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公子可是留了一百两银子做盘缠呢。”   ……………………………………………………   却说李惟俭这日在新宅与贾芸言说一番,指点着工匠将那外扩的两进宅院推平,而后盖起北高南低,斜面覆玻璃的暖棚来。   这砖石、木头不值什么银钱,玻璃可就贵了。贾芸略略盘算,就说李惟俭单单这暖棚没两万两银子下不来。   李惟俭心中好一阵腹诽,却咬牙掏了银子,只催着贾芸盯紧了,最迟八月这暖棚必须盖好。   贾芸应承下来,临近午时李惟俭等不及吴海平回返,干脆叫了丁家兄弟护送,骑着马就回了自家。   有些时日不曾去瞧过二姑娘,略略休憩,他便寻了过去。这内中旖旎自是不足朝外人道,直到申时饭口,李惟俭这才回返自家小院儿。   这会子他用过了晚饭,正与红玉打听宝玉那实学上的如何了。红玉今儿倒是扫听了一番,只说一早儿宝二爷朝绮霰斋去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待午时出来时却蔫头耷脑的没了兴致。   李惟俭听罢心中不禁暗乐,那科学小实验瞧着自然好玩儿,可学起来又哪里是好玩儿的?   只看宝玉这般情形,怕是要不了几日就得放羊。李惟俭不管别人如何作想,只想着黛玉将宝玉的人性瞧清楚了,如此也算对得起林如海当日的照拂了。   正说话间,吴海平忽而来了。红玉过去问询一番,回来便狐疑着道:“四爷,外头有个傅姑娘求见。”   “傅秋芳?她怎么来了?”问过一嘴,李惟俭忽觉不对,转而道:“这傅姑娘是拜访过老太太才来寻我的,还是直接来寻我的?”   红玉便道:“走的是侧门儿,瞧那样子就是来找四爷的呢。”   李惟俭挠头思量一番,起身道:“也罢,我出去见见吧,瞧瞧她说什么。”   他起身施施然出了小院儿,正房里几个丫鬟彼此递眼色,晴雯瘪嘴道:“不过见了一面,就这般上赶着,无怪双十还不曾出嫁!”   红玉笑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就她这般家世,再有傅试那般的兄长,四爷哪里瞧得上?”   晴雯却道:“当太太自是不够格的,说不得硬着头皮凑过来与咱们姐妹相称呢。”   红玉面上一僵,道:“不能吧?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   晴雯哼声道:“她算哪门子的官宦人家姑娘?那傅试连个正经出身都没有,早前不过是个监生,还是求着老爷疏通,这才一步步做了官儿。”   红玉思量一番,忽而笑道:“既是这般,那就更不消理会了。不过每月多出二两月钱罢了,她还能使唤咱们?”   晴雯不言语了,可依旧绷着脸。屋里头已经四个丫鬟了,俭四爷虽对她宠溺有加,却从不厚此薄彼。想来,她们四个来日都会抬了身份,做了姨娘。四个就不少了,再来一个,那岂不是又要多分出去一份儿?   晴雯哪里甘心!   她这边厢生着闷气自是不提,却说李惟俭到得院儿门前会同吴海平,一路出了侧门,便见傅秋芳俏立门旁。   见过礼,不待傅秋芳开口,李惟俭就笑道:“傅姑娘多礼了,你既机缘巧合投奔到我的宅子里,我总要管一管。那一百两盘缠姑娘收好,路上多加小心。”   傅秋芳瞧了李惟俭一眼,先是要紧下唇垂下螓首,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李惟俭没听清,忙问:“姑娘说什么?”   “不够!”声音略略大了些许,傅秋芳抬起头来,一双潋滟与李惟俭对视,说道:“还,还差四千一百两。”   李惟俭面上笑容不变,说道:“这却奇了,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傅姑娘不妨说说其中道理?”   “我还需缺四千一百两,凑足五千两,将哥哥贪下的藏银上缴,或许哥哥便能从轻发落。”   傅秋芳既不曾跪下哀求,也不曾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惟俭,眸中一片平湖。   李惟俭思忖了下才明了傅秋芳的意思,大抵是傅试所得赃银是四千二百两?因是他说道:“傅姑娘,且不说这些银钱你如何归还,我说句丑话,只怕这银子就算缴上去了,令兄只怕也难以脱罪。”   傅秋芳道:“好歹拉扯我到大,我不求旁的,只求兄长免了一死就好。如此,也对得起这些年的恩情了。至于归还——”她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红纸笺,嗫嚅着双手递上。   李惟俭纳罕着结果,展开来,却见内中娟秀字迹写着:“京师外城北孝顺胡同有诉女子,名傅秋芳,年已长成,自凭议配李惟俭为侧室,本日收到聘银五千两。   本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熊罢协梦,瓜瓞绵延。   本女的系良家女子,亦不曾受人财力、来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当聘银送还;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关。   今立聘证,故立婚书为照。   ”   下头签字画押,分明是傅秋芳自己写的聘妾文书。   大顺绵延百年,这礼教多少有些崩坏。从前聘妻纳妾,如今为了好听,纳妾也说成是聘。   李惟俭看过文书挠头不已,心下纳罕道:“这上头分明是五千两,怎么方才傅姑娘只说四千一百两?”   “我家那宅子大抵能抵八百两。”   傅秋芳这般颜色,若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且只是纳妾,又不是正妻。但李惟俭不过与其几面之缘,谈不上了解,更不知其品性,哪里敢随意领会家中?若是个心思深沉、狠辣的,定会搅得家宅不安。   因是他思忖着说道:“傅姑娘这却难为我了。”   她眼中慢慢现出失落之色,问道:“不,不行吗?”   李惟俭思量着说道:“那日傅姑娘夜里只带了个小包袱跑到我那宅院门前,可是与你兄长起了龃龉?”   见傅秋芳沉吟不语,李惟俭道:“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傅秋芳舒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他命都要没了,这些事也不用遮掩了。”   当下便将傅试夫妇谋划着将其送给人做外室,以谋求忠顺王府长史差遣的事儿说了出来。   李惟俭听罢心下纳罕,问道:“傅试这般待你,傅姑娘还要舍身相救?”   那傅秋芳说道:“我自幼父母早亡,是兄长拉扯大的。都道长兄如父,这养育之恩总要报还。”   李惟俭问道:“假若,此番令兄免了身死之罪,傅姑娘来日——”   傅秋芳决然摇头,说道:“养育之恩已报,从此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有情有义,恩怨分明,也不是二姑娘那般绵软的性子,这傅秋芳瞧着绵里藏针,极得李惟俭的胃口。   他心下动容,将文书递还,说道:“这文书且不急,而且要为令兄脱罪,也不是银子就管用的。我且找人扫听一番,若办成了,咱们往后再说。傅姑娘看如何?”   “好。” 第123章 时代变了   “好。”   傅秋芳一口应承下来,心下好似虚脱般松了口气。又仔细瞧了李惟俭一眼,心下暗忖,她果然不曾看错,这李公子是位君子呢。   若换了旁人,这般麻烦的事儿,哪里会管她?便是觊觎她颜色,只消甜言蜜语哄了,待得了手便翻脸不认,她又如之奈何?   李惟俭颔首道:“那便如此,我让吴海平送你回去。”   冲着远处招招手,待吴海平到得近前,李惟俭吩咐了,吴海平便道:“傅姑娘,咱们走吧?”   傅秋芳应下,随着吴海平自私巷往外行去。走出去十来步,扭头观量,却见李惟俭还伫立原地。她又是屈身一福,这才随着吴海平出了私巷。   李惟俭见那嫽俏身形掩在墙角,这才施施然自侧门回返。他心下纳罕,也不知是谁与傅秋芳说的,先前恩师严希尧可是说过,傅试这案子纵是捅破了天,也死不了。明眼人都知晓,那赃银大头都被前任顺天府尹拿去了,这傅试不过是个背锅的。   了不起追夺出身文字,发配三千里。   至于傅秋芳,这姑娘真真儿合了李惟俭心意。聪慧,有气节,知恩图报、恩怨分明,绵里藏针、极有主见,又心地良善,不是个惹是生非的。   奈何出身太差,不然与他为妻正合适。如今却是不能了,只能收拢在身边做妾室。   明儿再去寻严希尧扫听一番,总要将那案子问明白了,也算对傅秋芳有个交代。   他回得小院儿里,略略坐了片刻,就见晴雯摔摔哒哒的,挂了脸子。心下略略思忖,便知小姑娘只怕是吃味了。当即拉过来好一番哄,直哄得晴雯面红耳赤这才罢休。   转过天来,这日严希尧休沐。李惟俭一早儿去了严府,先与二公子严奉桢说了半晌话,这才去拜见恩师。   书房里,严希尧身形虚浮,方才听严奉桢腹诽,说是老恩师昨儿梳拢了个俏婢。   李惟俭察言观色,情知恩师心绪颇佳,干脆揶揄道:“老师这般年岁,还是要稍稍注意一下身体。”   严希尧道:“注意个屁!再过些年我就是想注意也没机会了。”   李惟俭哑然失笑,就见严希尧不耐道:“有话快说,这会子困乏得紧。”   “是。老师,傅试那案子……最后会如何判啊?”   “嗯?”严希尧抬眼扫量,盯着李惟俭半晌,忽而笑着虚点两下:“傅试有个妹妹,传闻国色天香,乔郎中去傅试家中时不见其人,莫非……落在复生手里头了?”   李惟俭讪笑一声,没言语。这位老恩师眼里不揉沙子,与其根本藏不得心眼儿。是以他干脆默认了下来。   严希尧便笑眯眯语重心长道:“少年人戒之在色啊。”   李惟俭连连拱手,为方才的揶揄道恼。   严希尧笑了几声,这才说道:“还能如何?为一桩案子,总不能千里迢迢将王总督自云贵叫回来吧?过上几日,待刑部案卷呈上御案,圣人自有主张。或流辽东,或流琼崖,总之此生别想回中原了。”顿了顿,问道:“那女子托复生为傅试开罪?”   “她只求免了其兄长死罪。”   严希尧面上有些羡慕道:“便宜复生了。”   感慨一句,严希尧转而说道:“昨日遇见大司空,还提起了复生。说复生为工部测算火炮射程,算算快三个月了,可有了结果?”   “老师,学生早已测出射程表,只是如今学生正处在风口浪尖,只怕不好再出风头吧?”   严希尧颔首道:“知道藏拙,还算聪明。不过,你既拜了我为师,又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对上陈宏谋,有我在,也能保得复生周全。”   李惟俭没急着应承,而是蹙眉暗自思量。恩师可是老狐狸,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上个月还让自己韬光养晦,这个月忽而便让自己张狂起来,这内中……莫非是朝局有变?   如今新党羽翼渐丰,旧党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恩师是瞧准了此时朝局失衡,因是想着自立山头,与旧党联手,而后再与陈宏谋的新党分庭抗礼?   越琢磨越有可能,他眉头舒展,说道:“老师可是要对上那陈宏谋了?”   严希尧面上笑着,心下愈发赞赏这个学生。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李复生此人天生聪慧,真真儿是一点既透!比他那两个蠢儿子强多了!   奈何他膝下子嗣艰难,只得二子,便是庶出的女儿也没有一个。如若不然,他真想将李惟俭收做了女婿,如此百年之后,家业自有李惟俭看顾,料想几十年不会败落。   心下怅然,严希尧就道:“近日陈宏谋一党连连弹劾,圣人先前还是一概照准,如今却存了犹豫之心。帝王之道,无外乎异论相搅、朝局平衡,现今旧党势颓,只怕圣人心中不安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试探着道:“老师可是要入阁了?”   “哪里有这般快?总还要个一、二年吧。”严希尧唯有面对自己人,方才会露出自得之色。   李惟俭连连恭贺,心道老师这根大腿若入了阁,便愈发粗壮了。有老师庇护着,等闲宵小别想找他李惟俭的麻烦。   师徒二人当即言说一番,严希尧面授机宜,让李惟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自立山头,总要先行造一些声势才是。李惟俭得了吩咐,这才领命而去。   今日休沐,李惟俭却不急着去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转而朝着新买的宅院行去。   他与傅秋芳这姑娘牵扯不多,有些事儿摆在明面上说开了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过得半晌,吴海平将车马停下,李惟俭下得车来,就见贾芸正与领头的工匠朝着大门指指点点。   行过去一听才知,敢情是围墙将那两进宅院扩进去之后,这大门不在正中,怎么瞧怎么别扭,因是贾芸就琢磨着是不是将大门挪挪?可若挪了大门,这仪门、甬道又跟正门对不上了。   李惟俭就道:“原样就好,那扩进来的宅院也用围墙隔开,留个月门供我出入就好。”   贾芸领命,李惟俭这才进得宅院里。待进得二进院儿,随行的吴钟隔着老远便道:“傅姑娘,俺们公子来了。”   许是经历了昨日那一遭,这姑娘心下已将自己当做了李惟俭的人,因是到得房门前邀道:“李公子不妨进了喝一杯茶吧。”   “也好。”   进得内中,李惟俭四下扫量了一眼,见这厢房里拾掇的极为齐整,炕头放置已笸箩,内中是摘了一半儿的绿叶菜。   见李惟俭瞩意,傅秋芳就道:“吴钟、丁家兄弟嫌与那些工匠吃不到一处,我便帮着做做饭。”   李惟俭讶异道:“你还会做饭?”   傅秋芳道:“小门小户的,有时什么都要自己来,比不得荣国府富贵。”   李惟俭撩开衣袍笑着落座,说道:“自己做也挺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傅秋芳没应声,抄起茶壶为李惟俭斟了茶。李惟俭道谢,端起来抿了一口,那茶水苦涩,香味几乎没有。   抬眼看过去,傅秋芳自顾自的喝将起来,好似甘之如饴。   李惟俭心下愈发欣赏面前的女子,沉吟着说道:“傅姑娘,伱兄长的案子我打听了,大抵能留下性命……”他当下便将老师严希尧的看法略略说了。   傅秋芳垂着螓首听过了,面上稍霁,长长舒了口气,跟着问道:“李公子,那赃银呢?”   “还不还都一样,大抵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此生别想回中原了。”   傅秋芳略略沉吟,说道:“还请李公子与我四千一百两银钱。”   李惟俭纳罕道:“还不还都一个样,姑娘依旧要还?”   傅秋芳就道:“总归是傅家欠下的业障,将这赃银退了,既为兄长消了业,我心中也稍安一些。”   李惟俭仔细瞧着面前的傅秋芳,见其娴静从容,与自己略略对视这才垂下头来,好似由内到外都一般干净,不由得心中愈发赞赏。   因是说道:“其实傅姑娘等上一些时日,待送过了令兄,便可拿着我赠与的盘缠去大名府寻亲。”   傅秋芳说道:“亲哥哥尚且要将我送与人做外室,更何况是多久不来往的姑姑。李公子不用再劝,我心意已决。”   “好,明日我便将银票送来。”   傅秋芳起身一福谢过,再没说旁的。李惟俭算不得好人,却也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对自己欣赏的姑娘,他打心眼儿里敬重。   知晓刻下傅秋芳心绪杂乱,他便没久留,将杯中茶水喝尽,随即起身而出。   出得厢房,李惟俭往外走的时候,那吴钟就亦步亦趋。虽不曾说什么,可耷拉着脸子,心绪都写在脸上了。   李惟俭停步乐道:“行了行了,使脸色给谁瞧呢?明儿一早过来,我带你去瞧瞧火器试射,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   吴钟撇嘴道:“那再如何变,还能少得了骁勇之辈?”   李惟俭笑着摇头,懒得与这小子分辨。吴钟此言没错,再如何变化,军中也少不得骁勇之辈,奈何步入火器时代,冷兵器时代的骁勇就成了可有可无。   如今缺的是严守军纪、面对射过来的铳子能面不改色齐步前行的悍勇军士,缺的是收到军令能严格执行的下级军官,是测算一番,便能计算出压制对方火炮群所需火炮仰角的专业人才。   唯独不缺吴钟这般操着冷兵器,再无旁的技能的血勇之辈。   转过天来,李惟俭掐着时辰,临近午时这才赶到城外火器试射场。四下扫量一番,这试射场一如往常,倒是一侧的凉棚里有多了几个钦天监的官员。   吴钟抻着脖子朝试射的几门火炮观量,好半晌撇撇嘴道:“公子,就这?”   “嗯?”   他挺着胸膛道:“这一炮下去能打几个人?有发炮的功夫,俺提着长枪已然跑到近前了。”   李惟俭绕有深意地瞥了其一眼,说道:“这不过是两门火炮,你道军阵之上也只两门?”   “那有多少门?”   “百多门总是有的。你试想一下,你这头排着队冲阵,那头上百门火炮瞄着同一个角度砸过来,至少三成炮子砸进队列里,自己算算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吴钟不知几率,但只要一想着百炮齐射,碗口大的炮子铺天盖地砸过来,顿时吓得后背冒了冷汗。   吴钟不甘心,问道:“公子,俺瞧着巡检司百多号兵丁,不过一门小炮,军阵之上有这般多火炮?”   “只多不少。”李惟俭说道:“大顺南北驻军各异,南军要海防,一队百多号人,总有六成火器,每镇设有单独炮队;内陆不过是剿匪,火器大抵四、五成之间;倒是这北方京营与边军,一队兵七成火器,一成半弓箭,一成半压阵的双甲重步兵。   马队人手两支短火铳,另有冲阵用的霹雳弹若干。”   “这般多?”吴钟不禁咋舌。   “多?呵,要我说,不是多,是少了。你当去岁青海之败是怎么败的?”   吴钟摇头,一脸茫然。   李惟俭便道:“准噶尔全是骑兵,当先的五千精锐,人手两短一长三支火铳,其后还有八百骆驼炮,打起来连绵不绝,官军实在吃不住,这才大败而归。”(注一)   吴钟只略略想想,便心旌动摇。   好半晌才道:“这般说了,两军隔着几十步放炮、放铳,岂不是没了短兵相接?”   “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少之又少啊。如今都是互相攒射,谁吃不住劲败退了,胜者便可派出骑兵掩杀过去。”   “这……这这……”吴钟年岁比李惟俭还小一些,先前一门心思想着学成武艺、货与帝王家。   结果苦练十来年,方有所成,这天下竟变了!他这般擅冷兵器的武夫,在军阵上竟没了用武之地!这叫人情何以堪?   李惟俭探手拍了拍吴钟肩头:“所以我说,时代变了啊。”   正待此时,瞥见一群官吏簇着一顶软轿行了进来。到得近前软轿落下,自内中行出来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来,正是工部尚书,大司空古惟岳。   “你且在一旁待着,莫要乱动。”交代一句,李惟俭赶忙迎了上去。   注一:此为清军与准噶尔交战时,准噶尔一方精锐装备情况。 第124章 抽打   丢下吴钟拄着白蜡杆子一个人儿在那儿迷茫,李惟俭快步到得左近,却又不凑上前,只随在一众官吏身后。   大司空古惟岳满面堆笑,与这个言谈两句,与那个顽笑一番,随着其缓缓走动,两侧官吏左右排开。   古惟岳这才瞧见李惟俭,当即停下步子,虚指点了点李惟俭,笑骂道:“李复生,本官错非与你老师言说一番,你是不是还躲着我不见?”   李惟俭笑着上前,拱手道:“大司空言重了,这不离着五月底还有些时日吗?”   古惟岳瞧着他那无赖劲头,摇头苦笑道:“本官还是小觑了复生啊,早知复生这般大能为,如何轮到严希尧收你为徒?伱且说说,严老西是不是耍手段逼迫与你了?不用怕他,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李惟俭忙道:“恩师于我有点拨、引荐之恩,并无逼迫。”   “不说实话,本官还不知严老西是什么性子?罢了,你既不乐意,那此事便作罢。”迈步前行,古惟岳道:“两月有余,料想复生已有所得,正好今儿钦天监也给出了射程表,两厢对照一番,取其优者配发军中。”   李惟俭拱手应下,随着古惟岳一路前行。   钦天监大小官吏早已恭迎上前,古惟岳对这帮大爷可就没那般客气了,略略撂下几句话,便让李惟俭与钦天监各自呈上射程表。   李惟俭早有准备,当即将射程表奉上。   凉棚撑起,大司空古惟岳施施然落座,将两份射程表并列一处,左瞧瞧、右看看。这仰角较低时,二者相差无几;待仰角高了,距离越远,二者差得越多。   李惟俭那射程表里还将公式列在其上,古惟岳实学造诣极高,代入公式写写画画计算一番,当即连连颔首。待再看向钦天监给出的火炮射程公式,顿时皱起了眉头。   冷哼一声:“换汤不换药。”古惟岳随手将钦天监的射程表丢给一旁小吏,说道:“且拿给炮手,命两门炮照着四百、六百、八百、一千步,各打十炮。”(注一)   小吏接了射程表领命而去。   不待那边厢炮声响起,古惟岳亲自起身,跑到左侧两门火炮前,同样立了四处靶子,命几名炮手各打十炮。   一时间试射场里炮声隆隆。因着要给火炮散热,这几门炮没用急速射,只大抵两分钟一发,朝着靶场里的靶子轰击。   一众围观人等眼中,起初那四百步靶子二者无甚区别,都是半数炮子上靶。待过了八百步,这差距就显出来了。   一朝李惟俭的射程表,两门炮打八百步靶子尚且有三成命中率,而依照钦天监的两门竟只能靠着跳弹来命中;待到得一千步,钦天监的两门炮十不中一,而这边厢的两门竟然还剩下将近两成命中率。   试射场里一众官吏窃窃私语,几个钦天监大老爷嘀嘀咕咕,待看向李惟俭时纷纷怒目而视。尤其当中一个西夷,呜哩哇啦嚷嚷半晌,瞧那意思,若没人拦着只怕就要过来找李惟俭的麻烦。   吴钟眼瞧着不对,赶忙挡在李惟俭身前,生怕那西夷冲过来伤了李惟俭。   却不料,方才站定便被李惟俭扒拉到了一旁。   “公子?”   “你挡住我了。”   吴钟攥着双拳道:“俺这不是怕那西夷伤了公子吗?”   李惟俭哭笑不得,下巴冲着那西夷扬了扬道:“就这身形,让他一条胳膊都算是欺负他。”   吴钟瞧着那西夷瘦瘦小小还不如李惟俭身量高,挠头退在一旁:“也是啊。”   吴钟讪讪退在一旁,又翘着脚瞧着四门火炮接连放炮。钦天监那两门放的快,这会子都打了一多半了,李惟俭这两门校射起来颇为繁琐,因是便慢了许多,瞧着不过打了三成炮子。   眼见双炮齐发,再次命中那两丈长、一丈高的木质靶子,吴钟合掌赞道:“公子似乎胜了!我瞧钦天监那两门炮半晌也打不着靶子。”(注二)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却摇头道:“这可就不好说了。”   吴钟道:“公子何必过谦?明明就是公子的法子好。”   李惟俭笑着摇头不语。他心中已然生出不妙之感。   他给出的射程表自然比钦天监的准确许多,可比照钦天监的射程表也过于繁琐了一些。以至于炮手放炮之前须得先行测量风速,而后照着射程表去找火炮所需调整的角度,再放适量的火药,如此一来怎会快得起来?   且两军对垒,火炮对射比的是单位时间里的炮子投射量与准确性,快而偏于慢而准,这二者谁优谁劣,这却见仁见智了。   又过了好半晌,四门火炮尽数打完了炮子,小吏点算了命中率呈上案头,让大司空古惟岳评判。   古惟岳略略扫了一眼,乜斜一眼几个惴惴不安的钦天监官吏,冷声道:“尔等且自己看,一千步外十不中一,尔等忙碌数月就给本官这等射程表?”   几名钦天监官员嘀咕一阵,当即有一绿袍官员上前施礼,说道:“大司空,非是我等不尽心,奈何我等列出射程表时须得斟酌的太多,一则要快而准,二则要方便炮手查阅、牢记,这才简略了许多。”   瞧了李惟俭一眼,又道:“如李秀才这般绣花也似,不待发上几炮,只怕敌军已然冲上阵前了。”   古惟岳为色稍霁,道:“算你有些歪理。”沉吟了下,看向李惟俭:“复生可有说法?”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学生并无说法,全凭大司空做主便是。”   古惟岳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抚须道:“本官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待本官将此事递上御案,让圣人定夺吧。”   众人齐齐拱手应是,随即恭送大司空回衙。   古惟岳临行点过李惟俭,抚慰道:“复生莫要多想,事涉军阵,总要多思量一些。你那射程表,总归是比钦天监的要强上许多。”   李惟俭笑着,好似浑不在意道:“学生并未多想。本就是大司空交代下来的差遣,能得大司空夸赞已是心满意足了。”   “如此就好。”古惟岳绕有所指道:“以复生如此心性,来日必有所成。不过复生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分明风色,总要堪磨一番才是。”   古惟岳说罢上了软轿,李惟俭伫立原地目送古惟岳的软轿渐行渐远。身旁吴钟说道:“公子,俺瞅着大司空极为信重公子呢。”   李惟俭面上笑笑,道:“走,咱们也回吧。”   信重?哪里信重了?   什么叫‘看不分明风色’?不过是因着李惟俭的老师是严希尧,而严希尧又与新党决裂自成山头,古惟岳作为新党二号人物,哪里肯让严希尧的学生出了风头?   这话是暗戳戳的敲打李惟俭,若李惟俭转换门庭,这射程表自然就会定下了。   李惟俭心中不由得冷笑,今日他若是因此转换门庭,信不信来日老师严希尧打压自己时,这古惟岳定然在一旁袖手旁观?三国‘灭爸’吕奉先前车之鉴,李惟俭又哪里会犯下这等没脑子的错儿?   他领着吴钟,会同吴海平,登上马车回返京师自是不提。   ………………………………………………   荣国府,宝玉书房绮霰斋。   先生叶东明眼见到了午时,起身自去用饭点,书房内只余下宝玉、秦钟二人。   宝玉学实学不过两天,先前被李惟俭几个趣味小实验引发的兴趣迅速消散。昨儿求了贾母,说孤零零一个人上课实在无趣,便求着让秦钟一道来学实学。   贾母心疼宝玉,当即应允。今儿一早,宝玉便打发小厮将秦钟请了过来。二人上了一个时辰的课,这会子实在无趣的紧。   秦钟便道:“这劳什子实学,比四书五经还要难读。”   宝玉苦着脸道:“我哪里知道这般难懂?”探手指了指纸张上的符号,说道:“这般瞧着鬼画符也似,真真儿是难为人。”   秦钟气闷道:“我明儿不陪着你了,还是私学里好顽些。”他却想着,那薛蟠去了金陵奔丧,至今还不曾回返,那香怜、玉爱这会子正与他打得火热,每日家不知生出多少乐趣,哪里像是在此这般无趣?   宝玉连连求告:“好人,你且多陪我几日,待来日我求了老祖宗,总要换个有趣些的先生。”   不待秦钟答话,小厮茗烟提着两个食盒回返,却是将二人的午点带了回来。食盒铺展开来,二人正要开吃,守在一旁的茗烟隔着窗子瞧见一行人行来,扫量一眼便道:“宝二爷,宝姑娘来了。”   “宝姐姐怎地来了?”宝玉放下糕点迎在门前。   宝钗面上噙着笑意款款而来,到得近前说道:“刚好午间熬了飞龙汤,我就想着给宝兄弟带来一盅。莺儿。”   宝钗看向身旁的丫鬟,莺儿便将食盒摆在桌案上,自内中取出两盅来,掀开盖碗,顿时鲜香四溢。   宝玉便笑着道:“宝姐姐有心了,快坐,咱们且说一会子话儿。”   宝钗笑着与秦钟招呼一声,这才落座。四下扫量一眼,宝钗禁不住问道:“宝兄弟这两日学得如何了?”   宝玉顿时蹙眉道:“莫提了莫提了——”顺手将那纸笺取过来摆在宝钗面前:“——宝姐姐且看,这般鬼画符瞧着好似请神捉鬼一般,岂是好人能看懂的?这实学,真真儿不是人学的。”   宝钗面上不变,笑着劝慰道:“宝兄弟才学了几日,许是还不曾入巷。早先我可是听俭四哥说过,这实学要记的东西不多,可谓一通百通,无需研读经义那般死记硬背。   宝兄弟天生聪慧,只待用心几日,料想定有所得。”   宝玉面上不虞,宝钗察言观色,便不再多说,起身笑道:“那宝兄弟且用着,我先回去了。”   “嗯。”   宝玉只应了一声,却是连起身都欠奉。二人用过午点,略略休憩了一番,那叶东明便负手回返。   茗烟连忙将桌案拾掇了,叶东明操着一口西南官话,让二人将上午留的题目交上来。   这叶东明实学水准还是有的,奈何从未教导过学生,第一日出了张卷子让宝玉去做,见其已然会了加减乘除,当即便开始教导代数。   头一天还是一元一次,待到了今日多元不说,连平方都出来了。且用的不是希文字母,而是用‘甲乙丙丁’做指代,一道题目写将起来,远远敲过去可不就是鬼画符?   看过二人所做题目,叶东明眉头紧锁:“方才讲过的,怎地又做错了?此题该当这般破解——”   他在其上云山雾罩的讲着,下头宝玉听得两句就没了耐性,先是摆弄手中的铅笔,过得一会子,眼见一旁的秦钟瞌睡,他便莞尔一笑,悄然探手却解秦钟的汗巾子。   秦钟犯了食困,迷迷糊糊间便觉有人解了自己汗巾子,他心下只道这会子还在私学里呢,当即便嘿然道:“小蹄子,才一日就忍不了啦?”   也是赶巧,偏生刻下叶东明讲罢了题目,将秦钟所言听了个真切。叶东明当即面色一遍,一拍桌案喝道:“秦钟,起身!”   秦钟被喊醒,赶忙站起身来。可那汗巾子却被宝玉给解了,他方才起身,那裤子就滑落下去。   秦钟慌忙矮身遮掩,叶东明瞠目,只觉得眼睛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秦钟急了,连忙催着宝玉:“快把汗巾子还我!”   叶东明脑子嗡鸣一阵,顿时气血上涌,胡子一抖一抖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你二人且上前来!”   秦钟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他情知自己能混迹荣国府,全靠着宝玉。因是连忙辩解道:“先生,此事无关宝玉,全都是我——”   “你梦中还会自行解了汗巾子不成?少聒噪!”   叶东明扯了秦钟的手,抄起戒尺来重重抽了十下,直把秦钟抽了个眼泪汪汪。   宝玉还在发怔,叶东明已然行到其面前。宝玉抬头,面上带着不解。寻常贾政教训他,都是教训他身边儿的小厮、随从,极少教训到宝玉身上。却不料这叶东明根本就不理会大户人家的规矩,扯了宝玉的手就抽,只三下,那宝玉便鬼哭狼嚎起来。   注一:一步,两跬一步,大约1.5米。   另:此十斤炮数据截取自12磅拿破仑。 第125章 有辱斯文   “吁~”   车架停下,车辕上的吴海平回头道:“公子,有个西夷官儿拦了去路。”   李惟俭挑开帘栊,便见先前试射场上那留着黄胡子、身穿六品绿袍的西夷牵着驴挡在了车前。   不待李惟俭发问,那西夷便操着生硬汉语拱手道:“李秀才,我是巴多明,钦天监冬官正。你推导的火炮公式我个人非常感兴趣,不知能否让我看一看?如果我满意,也许会给你二十两银子。”(注一)   李惟俭乐了,马车旁起码伴行的吴钟乐道:“你这西夷好不识礼数!俺们公子差伱那区区二十两银子?”   巴多明看也不看吴钟,盯着李惟俭道:“二十两已经很多了,如果你还嫌少,那我最多在加五两银子。”   李惟俭心下对西夷全无好感,新世纪那场人种、文明之争愈演愈烈,也让李惟俭窥破了西夷。不过是一群昂撒强盗与闪米特亚种账房合在一处,仗着先发优势吸血全世界。   若前世李惟俭早死十年,这会子或许会跟这些强盗好商好量。至于现在……李惟俭瞧着那尖嘴猴腮的脸暗暗攥拳,思量着一拳砸过去也不知会不会伤了自己。   不冲旁的,但冲着这巴多明还穿着大顺官袍,李惟俭也不好随意动手。因是冷着脸道:“那公式颇为繁复,我又如何记得住?巴官正寻错人了,那公式就在大司空手中,巴官正何不去寻大司空?”   巴多明苦恼道:“我倒是想,可惜大司空官职太高,不肯见我。”   “那就爱莫能助了。”   李惟俭连拱手都欠奉,放下帘栊催道:“海平,快些走。”   吴海平嘿然一笑,手中鞭子挥舞,噼啪一声抽在那驴子耳朵上,驴子顿时惊了!扯着巴多明乱跑,吴海平趁此轻抽马臀,车架随即继续前行。   车架经过,巴多明好半晌才在田埂里将那驴子拉住,扯着嗓子还在后头鬼叫了一番。李惟俭只当听不见,暗中思忖,来日有机会面圣,总要提醒圣人一嘴,小心这些西夷吃里扒外。   临近未时,车行进得内城,缓缓停在曾经的奉恩将军府邸。   李惟俭下了马车,守在门前的丁如松上前问候,说贾芸这会子正盯着匠人们盖暖棚呢。   李惟俭也没见贾芸,一路进得二进院儿,抬眼便见傅秋芳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大木盆里搓洗着衣物。   见李惟俭来了,傅秋芳连忙起身,寻了帕子擦拭了一番,迎上前问候道:“李公子。”   李惟俭目光下移,便见那一双原本细腻秀气的双手,因着泡水久了,这会子其上满是橘皮。   李惟俭没多说,指了指屋里道:“咱们屋里头说话。”   傅秋芳应下,引着李惟俭入得内中。她要煮水沏茶,却被李惟俭拦下。待二人落座,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一卷厚厚的银票来,拿在手中说道:“这是五千两银票,傅姑娘可想好了,若拿了这银票,可就不能反悔了。”   那一双好似秋水般的潋滟,内中满是平静。瞧着李惟俭,只探出了双手。抓住银票,略略拽了下,见不曾拽动,又抬眼看向李惟俭,眸子中满是纳罕。李惟俭笑了下,松手,那银票便到了傅秋芳手中。   略略点算,她道:“多了,我只要四千一百两就好。”   李惟俭笑着道:“我又不差钱,多的你收着做体己就好。”   傅秋芳闷声应下,窸窸窣窣自袖笼里掏出红封文书,垂着螓首递与了李惟俭。   待李惟俭接过了,她又说道:“还请公子见谅,我这几日心绪不宁……总要……总要等到我哥哥案子了结了,才好伺候公子。”   她面上不见羞怯,反而是认命般的释然。李惟俭心下别扭,对着这般品性高洁的姑娘,他总会有些自惭形秽……便好似自己是地主恶霸强行玷污了人家一般。   转念一想,这年头若非有自己护着,傅秋芳这般颜色的,好一好给人纳做妾室,糟一糟那就不好说了。   这般想过,他又理直气壮起来,摆手说道:“都依你便是。你兄长那案子估摸着半个月也就下来了,待给其送过行,此处也该整饬了。到时你先搬去香山,我在那儿还有一处园子。”   “嗯。”   “另外,明儿我打发贾芸去雇几个丫鬟来,你自己掌眼,总要合了你的心意才好。”   “我听公子的。”   “过两日我送些布匹绸缎来,你也多做几身衣裳。日常饮食用度,你自己瞧着来。”说话间,李惟俭自袖笼里又掏出一迭一票来。   递过去道:“这是家用。”   傅秋芳扫量了一眼,低声道:“公子,太多了。”   李惟俭径直扯了她的手塞进手里,大气道:“自家人,让你拿着就拿着。”   傅秋芳先是虚握,继而紧紧捏住那一迭上千两的银票。轻咬下唇,心下异样。   她自及笄,便是哥哥傅试都不曾拉过手。她空着的左手轻轻抚着李惟俭方才拉扯过的右手腕,虽想平复,却架不住脸红心跳。   李惟俭瞥见她红儿脸儿,心下觉着有趣。想着刻下却不好再逗弄了,总要等那案子了结了再说。   因是他便起身:“便是如此,我先回了,你有事儿寻丁家兄弟办理就是。吴钟到底还欠着年岁,办事有些不妥帖。”   “是,我省的了。”   李惟俭迈步而行,她便随在后头,一直送到仪门前这才停下。直到见那李惟俭的身形不见了,傅秋芳这才娉婷回返厢房里。那两迭银票便摆在桌案上,她拿起五千两那一迭,抿着嘴心绪杂乱。   悲的是,自己到底给人做了妾;喜的是,自己这般年岁,竟也能值五千两……不少了呢。想到此节,傅秋芳旋即自嘲一笑。   那锦香院有名的头牌,赎身银子不过三千两,她又哪里值五千两了?不过是李惟俭瞧在她可怜的份儿上罢了。   他比自己年岁小,生得好看,性子极为沉稳。前番听兄长傅试说过,他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算算……自己比他大了六、七岁呢。   这般想着,傅秋芳忽而笑了起来。心中暗忖,虽生得高大了些,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有什么可怕的?只怕还不知人事儿吧?   可迟早都要被他轻薄……傅秋芳不敢再去深想,将两迭银票收好,想着明儿寻那丁家兄弟去将赃银退还了。至于自家那宅子,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扯着宝玉的手观量,便见其上是满是红印子,可把老太太心疼坏了。皱着眉头道:“这……这叶先生怎地这般狠心?乖乖,还疼不疼?”   宝玉红着眼圈,显是方才哭过,闻言便道:“老祖宗,这实学我不学了。非是冲着先生打我,实在是先生讲的云山雾罩,听了几日也不曾明白讲的是什么。不信,不信老祖宗问秦钟。”   那秦钟在一旁附和道:“今日听了一日,满脑子都是甲乙丙丁,也不知这甲乙丙丁到底有何用处。”   宝玉一路哭喊着到得荣庆堂,自然惊动了阖府。这会子荣庆堂里,非但是王夫人、王熙凤、邢夫人,三春、黛玉,便是离得远的薛姨妈与宝钗也都来了。   那王夫人恨声道:“我只道让叶先生好生教导,却不曾让他来打宝玉,这般脾性的先生,咱们家可请不得。”   贾母颔首说道:“不学了,不学了,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儿,我倒要瞧瞧谁还敢打你。”   宝玉听贾母、王夫人这般说,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抹了把眼泪道:“那,那我明儿还跟钟哥儿一道去学堂去。”   “由你,都由着你。”   贾母说道:“咱们这样的家世,也不指望你读书能有出息。能识得几个字儿,不被人哄骗了也就是了。往后你若不想去,就留在家中。这外头人心险恶,乖乖往后还是少出去沾是非。”   荣庆堂内众人心思各异。邢夫人乜斜宝玉一眼,心中暗乐。大老爷果然料中了,这宝玉不过撑了三日就闹着不学了。呵,二房还想让这等货色袭爵,真真儿是想瞎了心!   王熙凤素日里待宝玉极好,这会子也凑趣数落了叶东明一通不是,惹得贾母、王夫人连连附和;   二姑娘迎春关切了一会子宝玉,便不做他想;四姑娘惜春闷声不吭,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探春眼见宝玉闹腾一番,就要辞了那位叶先生,心下纳罕道:“宝二哥,先生到底为何打你啊?”   “这——”宝玉哪里敢说实话?只道:“我又哪里知晓?许是他说的我听不懂,便瞧着我不顺眼罢了。”   探春略略蹙眉,总觉得好似不对,可王夫人就在跟前儿,她便聪明地没追问下去。   黛玉心下自是有些担忧,可不知为何,心头忽而划过李惟俭的话。俭四哥那般人物,心中满是诗情画意,也要为了生活奔波苟且,面前的宝玉又如何免俗?总不能真如神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吧?   这般思忖着,黛玉便没吭声;   薛姨妈与宝钗眼见大局已定,便附和了王熙凤几嘴。趁着无人注意,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薛姨妈分明自宝钗眼中瞥见了失望。   三天啊,仅仅坚持了三天!宝钗这会子面如平湖,心下着恼。四书五经你读不下去,说都是杜撰的。好,那就去学实学,结果实学只学了三天便闹腾着不学了!   这般性子,如何能指望着他给自己挣个诰命?刻下宝钗心中略略动摇,思忖着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   若无旁人比照还好,可偏生有个李惟俭在。两相对照,将宝玉衬得一无是处!明明相差不过两岁年纪,怎地会这般天差地别?   越想越心火升腾,宝钗禁不住咳嗽连连。薛姨妈连忙关切道:“我的儿,这是怎地了?”   宝钗摇头道:“无妨,过会子回去服一丸冷香丸就好。”   ……………………………………………………   后宅里头鸡飞狗跳,前宅也不消停。   话说宝玉挨了戒尺,不过三下便抽了手,哭泣奔逃而走。那叶东明越想越生气,当即寻了仆役扫听到贾政这会子正在外书房,抬脚朝着外书房便寻了过去。   叶东明自幼家贫,曾做过同族堂兄弟几年伴当。那堂兄见他年岁小,便动了歪心思。某日将其灌醉,险些入了后巷。   叶东明拼死挣扎这才逃脱魔抓,打那儿起对龙阳之好是深恶痛绝。快步走着,叶东明却想的分明,这种事儿不好挑明了,且此时风气如此,士子聚饮,不点几个小相公作陪,连那伙计都瞧你不起。   他便是将此事挑明了,只怕也会被人视作少见多怪。因是只能换个说法……总之宝玉这学生他是教不了啦!   到得贾政外书房,与小厮言语一声,叶东明须臾便被引入书房之内。   这会子贾政正与几个清客闲谈,见叶东明来了,贾政连忙问道:“叶先生这会子寻我可是有事儿?”   叶东明拱手道:“贾老爷还请另请高明,贵府的公子,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教不得了。”   因着早前已气走过几位先生了,是以刻下贾政反应还不大,只皱眉道:“那业障又作甚了?还请叶先生明说。”   叶东明道:“在下也是苦读诗书中的秀才,从未见过令公子这般……在下在其上讲课,令公子在其下竟解了同伴汗巾子!实在,实在是有辱斯文!”   “啊?”贾政拍案而起:“这个畜生!”   若只是与秦钟耳鬓厮磨的,贾政虽心中厌恶,却早已见怪不怪。东府贾珍、东跨院贾赦,身边儿总有几个得用的小厮;还有那贾琏,赶上惹恼了王熙凤,便只能去外头寻小厮泻火。   可在课堂上公然如此,这就过分了!说有辱斯文都是轻的,简直就是有辱师道!   现在宝玉那一遭,贾政就憋了一股子火气,这会子火气升腾,哪里还压得住?当即抄起桌上镇尺,迈步便走。   “叶先生,此事容后再说,我先教训了那畜生给先生出口气!”   注一:巴多明,真实人物……不是个玩意。 第126章 细思极恐   却说李惟俭自角门入得荣国府,方才交还车马,正要行进仪门,便见东边厢贾政怒气冲冲自外书房行出来,朝着内宅就寻了过去。   贾政身旁两个清客还劝慰着,可贾政这会子那儿听得进去?一手提着镇尺,胡乱挥舞两下,便将两名清客赶开。   李惟俭瞧着纳罕,随即又见叶东明自书房中行了出来,他心下顿有所觉,莫非是宝玉果然出事儿了?   他当即快步追上:“叶兄!”   叶东明停步,转头见是李惟俭,顿时愁眉苦脸拱拱手:“见过李兄。”   李惟俭三两步到得几年问道:“世叔这是怎么了?叶兄怎地如此沮丧?”   “莫提了!这荣国府的公子哥儿,我怕是教不得了。哦,我先与李兄辞行,要么今晚,要么明早,总之这荣国府我是不待了。”   “啊?到底怎么了?”   叶东明简短截说,三言两句将事儿说了,李惟俭心中叹息,暗忖道,宝玉啊,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叶兄不忙,咱们回头再叙,我怕世叔怒急再生出旁的事端来,先走一步!”撂下一句话,李惟俭拔脚就追。   他看着匆匆忙忙,实则与往常行走相差不大,一则活该宝玉挨打;二则事后做做好人,再趁机观量下黛玉。   如是他方才进了小门,一侧便是宝玉的绮霰斋,那贾政这会子已经到得垂花门近前了。   贾政一路越想越气,只觉丢了自己的脸面。到得垂花门前,几个丫鬟、婆子连忙上前迎了,贾政忽而听得内中传来一阵欢笑声,抬眼便见宝玉扯着秦钟的手,二人正好的好似一个人一般往外走着。   贾政原想着此番只怕打不着宝玉了,没成想宝玉竟撞在了自己手里!当下怒气勃发,贾政哪里还忍得了?   拨开丫鬟、婆子,疾走两步喝道:“好孽障,方才辱了师长,转头还能笑得出声儿来!今儿不如将你打死了账,免得来日辱没门楣!”   宝玉瞥见贾政怒气冲冲而来,顿时骇得四肢瘫软,张嘴瞪眼竟好似木头一般不会动了。一旁的秦钟见势不对,扯了宝玉往回就跑。   “还敢跑?”   贾政怒极!手中紫檀木的镇尺朝着宝玉便丢了过去。他含恨出手,本就没准头。奈何好巧不巧,这会子宝玉骇得腿脚不灵便。   秦钟拉扯下,宝玉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那镇尺原本大抵只能打到宝玉的大腿。这下可好,不偏不正正好砸在其后脑上。   跌倒的宝玉张口求救:“老祖宗救我——呃——”   咕噜噜镇尺掉落,其上镶着三块玉,加上紫檀木料本就极重,这镇尺堪比半块青砖了!   宝玉霎时间双眼上翻,倒头昏厥过去。   秦钟眼见如此,顿时嚷道:“杀人了!”   贾政身后几个丫鬟婆子见了,顿时叫嚷声一片。那贾政冲将上来只踹了宝玉一脚,便被哭喊着的丫鬟、婆子隔开。   “老爷,不能打了!”   “老爷,宝二爷闭过气儿去了,不能再打了!”   “快去告诉老太太、太太!”   垂花门左近一片慌乱,也就在此时,李惟俭‘急匆匆’跑进垂花门。只瞥了一眼,连忙上前拦腰抱住贾政,大叫道:“世叔,宝玉罪不至死,可不能下死手啊!”   这边厢鸡飞狗跳,顿时惊动了后头。鸳鸯行过来瞧了一眼,顿时骇得面色煞白,扭头一路跑进荣庆堂里。   内中一众妇人、姑娘正纳罕外间为何吵嚷,鸳鸯就道:“老太太,不好了,老爷将宝二爷打得背过气去了!”   “啊?”   贾母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这下子却起的猛了,只觉身形摇晃、头晕目眩。一旁的黛玉赶忙搀扶了,奈何她气力不足,眼看被贾母带得便要摔倒,好在王熙凤赶了过来,连忙将二人搀扶住。   “我的宝玉啊!”王夫人一声哀嚎,踉跄着朝外就跑。   邢夫人双眼瞪得溜圆,心下暗忖,本道只有一出好戏,不曾想竟还有返场!这可得好生瞧瞧去。   因是她连忙搀扶了王夫人道:“弟妹莫急,别宝玉还没怎样,伱倒是先过去了。”   这话若是寻常,只怕贾母便要开口骂人。可这会子谁还理会邢夫人说了什么?   贾母好容易恢复过来,连忙催促道:“快,扶着我去瞧瞧。我的乖乖,乖乖啊!”   王夫人与邢夫人先行过了小厅、穿堂,眼见李惟俭死命抱住贾政,几个丫鬟婆子伏地扇风、掐人中的,可不正是她的心肝儿宝玉?   “我的宝玉啊!”   王夫人忽而生出一股气力,一把推搡开拖累自己的邢夫人,三两步抢上去扑在宝玉身前。   李惟俭装作坚持不住,趁着贾政前挣时‘诶唷’一声,撒手朝前扑倒。贾政挣脱开来,抬起一脚没踹着宝玉,反倒将王夫人踹了个仰倒。   李惟俭爬起来赶忙又拉开贾政:“世叔,不能再打了!再打宝兄弟可就要打坏了!”   贾政扯着嗓子嚷道:“打死了账!留不得这等不肖孽障败坏家门!”   王夫人跪地哭喊道:“老爷!你要打就冲我来!可怜我这般年岁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爷打死了他,我也不活了!”   “你——”   还不等贾政说些什么,自穿堂那头儿传来一声暴喝:“老爷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脚步声散乱,贾政抬眼便见王熙凤、鸳鸯扶着贾母自穿堂行了出来,其后还随着三春、黛玉、宝钗、薛姨妈等。   “母亲!”   贾母既到了场,贾政自是不敢再打。李惟俭情知这会子贾政不敢再动手,却依旧不曾撒手。   贾母先是瞧了眼宝玉,忍着怒气道:“俭哥儿且松开,我倒要看看老爷意欲何为!打死了宝玉,再气死了我,从此往后老爷可就顺了心了!”   李惟俭撒开手,贾政绕过宝玉几步上前,撩开衣袍跪在贾母面前:“母亲,宝玉再不管束,来日必成祸害。儿子不过是管教一二——”   “管教哪儿有下死手的?”贾母怒道:“再说不过是耐不得先生抽手板跑了回来,又犯了哪门子的错儿了?”   “何止?宝玉他……哎,儿子说不出口!”   眼见一众妇人、姑娘都在周遭,贾政羞于说出口来。   贾母这会子满心装着的都是宝贝孙子,因是便道:“旁的过后再说,快去看看宝玉如何了。鸳鸯,去请太医来!”   鸳鸯紧忙去打发婆子请府中太医,贾母则在王熙凤搀扶下到了宝玉近前。瞧着人事不知的宝玉,贾母顿时心疼得掉了眼泪:“我的乖乖啊!”   四周三春、宝钗、黛玉都红了眼圈儿,探春瞥见李惟俭,忽而说道:“俭四哥懂岐黄,快来给宝二哥瞧瞧!”   贾母、王夫人一并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中腹诽,心道探春可真会给自己找活计。可既然被探春点破了,李惟俭顿时面上现出当仁不让之色,两步上前先探鼻息,又瞧了瞧宝玉后脑的伤势。   再掂量了下那分量十足的镶玉镇尺,心中估摸着,宝玉最多就是个脑震荡。那后脑勺不多起了个包,连皮都不曾破。   因是起身朝着贾母与王夫人拱手道:“老太太放心,不过是一时背过气去,过会子就好了。”   贾母长出了口气,王夫人却不放心:“没打坏吧?太医呢?还是太医瞧得仔细。”   李惟俭退在一边,先瞧了眼红了眼圈的黛玉,心下暗忖,林妹妹与宝玉三年情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生分的。过后须得想个说辞;   再瞧了眼宝钗,只见宝姐姐不住的用帕子擦拭眼角,可奈何宝姐姐连眼圈儿都不曾红,又哪里擦得出泪珠子来?   李惟俭心中玩味,那宝钗似有所觉,忽而朝他瞥将过来。对上其面上若隐若现的玩味,宝钗先是心下一慌,旋即瞪了李惟俭一眼,这才偏过头去。   嗯?宝姐姐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再瞧过去,就见宝姐姐又恢复如初。许是擦拭眼角用足了力气,眼见那一双水杏眼便红了起来。   李惟俭不由得心中暗赞,宝姐姐真舍得对自己下手啊。   贾母不住的痛斥贾政,贾政吃不住,又眼见贾母不再理会,这才起身顿足,拂袖而去。过得须臾,三名太医背着药箱子奔行而来。   这个号脉,那个瞧伤口,还有个撬开牙关看舌苔的。如是一番忙活,说辞果然与李惟俭所言大同小异。   不过三名太医略保守些,只说有无旁的症状,须得宝玉醒来问过再说。   当下一名太医取了银针,刺了几下穴道,躺在王夫人怀中的宝玉便悠悠转醒。   “醒了醒了!”   “二爷(二哥)醒了!”   王夫人、贾母又是连声呼唤不止,那宝玉好似丢了魂儿一般,睁着眼睛好半晌认不出人来。过得须臾,唤了声‘母亲、老祖宗’,随即豆大的泪珠子汩汩而出。   方才哭出声儿来,忽而头一偏,呕的一声就吐了起来。   李惟俭在一旁观量,心道这怕是脑震荡了吧?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太太,先把宝兄弟抬回去吧,这地上凉,莫要过了旁的病气。”   李惟俭此时自告奋勇道:“我来。”   当下矮身一抄一拽,便将宝玉背负在背上,扭身朝着荣庆堂就走。王熙凤与鸳鸯在头前引路,王夫人随在后头,贾母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只能缀在后头。   须臾光景进得荣庆堂里,李惟俭将宝玉安置在床榻上,那跟过来的三位太医彼此商议一番,只给开了安神的方子,说先静养一番再看。   不大的卧房里挤了好些个人,这个一嘴,那个一句,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贾母坐在床头,实在不耐吵嚷,因是便道:“太医说了宝玉要静养,你们先各自忙活吧,得空再分开来看望。”   王夫人抚着宝玉后脑勺的包心疼哭道:“老爷好狠的心啊!这要是宝玉有个——”   “你也少说两句!”   贾母呵斥一嘴,四下终于安静了。   当下王熙凤招呼着众人先行出去,李惟俭便随着姑娘们往外走。黛玉本就住在荣庆堂碧纱橱里,自是不用出来。   于是出来的便只有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春、宝钗。   李惟俭心下暗道可惜,没机会与黛玉言语两句。转头瞥见薛姨妈与宝钗就在身后不远,李惟俭心下思忖顿时有了计较,因是慢行两步,片刻便与薛姨妈、宝钗并行。   这会子薛姨妈苦着脸埋怨着贾政,说道:“这老爷也是的,到底是亲儿子,怎地下得去手?我瞧那镇尺约莫有个一斤出头,这要是赶上寸劲儿……简直没法儿想。”   宝钗道:“许是姨父也是急切了些。”   薛姨妈就道:“也不知宝玉这回又犯了什么错儿。”   李惟俭扭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薛姨妈瞧在眼中,问道:“俭哥儿知道?”   宝钗也看将过来,李惟俭笑了笑,道:“这……不太好说。姨太太还是莫问了。”   薛姨妈纳罕道:“总归不过是些淘气,有什么不好说的?”   李惟俭低声悠悠道:“我方才撞见叶先生,见其怒气冲冲,问了两句,生怕出事儿,这才赶了过来。那叶先生说,他在上头讲课,宝玉在下头解了钟哥儿的汗巾子……”   薛姨妈与宝钗眨眨眼,顿时好半晌没言语。   宝钗心中想着,宝兄弟这一遭实在太过了!此时风气如此,与小厮、相公亲近些倒没什么,总归不会闹到后宅来与妻妾争宠,可这般事儿哪有当堂为之的?   李惟俭摇头叹息道:“宝兄弟这般……只怕将来不利子嗣啊。”   “俭哥儿这是怎么个说法?”薛姨妈纳罕道。   大户人家娶妻为的是传宗接代,就好比大老爷贾赦那般,生了儿子,谁管贾赦玩不玩小厮、相公的?   李惟俭道:“我怕宝兄弟与男子相处久了,就没了对姑娘的兴致……姨太太不妨想想两个姑娘行那虚凤假凰之事……咳,这个,我到了,姨太太、薛妹妹回见。”   李惟俭拱手一礼,抹身进了自家小院儿。   他的话萦绕薛姨妈与宝钗心间,宝钗想着妈妈与姨妈抱在一处、唇舌相交的,顿时汗毛倒竖!   实在太恶心了! 第127章 设计   梨香院。   薛姨妈闲坐炕头,蹙眉说道:“这宝玉也是……这才多大年岁,怎么就好起这口儿来了?若真像俭哥儿说的那般,那往后坏了名声,好人家的姑娘谁乐意嫁他?”   宝钗陪坐一样,搭眼瞧了眼薛姨妈,幽幽道:“妈妈只怕想差了,他名声坏了,没准儿还是好事儿呢。”   “嗯?”   薛姨妈扭头看向宝钗,但见自家闺女双目一片清明。薛姨妈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回过味儿来。   着啊!   如今薛家是个什么情形?只说先祖,不过是紫薇舍人,传承至今原本还有个皇商底子,现在却连皇商底子也丢了。说诗书传家,结果几代薛家子弟就没一个读书上进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稍稍富裕的商贾。   这般人家,哪家勋贵乐意与之结亲?   这些时日,亲姐姐王夫人虽不曾明说,可也转了口风,只字不提姊妹二人暗地里商议的那桩事。加之负责宫中小选的太监胃口越来越大,说法愈发不着边际,因是母女二人都有些犯愁。   这小选暂且指望不上,总不能宝玉这头儿也没了指望。   如此想来,宝玉坏了名声,旁的人家有了顾虑,对薛家来说岂不是好事儿?   薛姨妈面上露出笑容,亲昵摸了下宝钗的脸蛋儿,笑道:“还是我的儿聪慧。”   赞过一声,薛姨妈转头便寻了同喜、同贵,略略吩咐一番,两个丫鬟当即领命而去。   宝钗心中这会子面上娴静,瞧不出心中思忖着什么。   薛姨妈观量了女儿一番,拉过宝钗的手说道:“我的儿,只是委屈了你。”   宝姐姐摇了摇头,说道:“命数如此,谈不上委屈不委屈的。”顿了顿,又道:“女儿寻思着,转头总要跟林妹妹说会子话儿才是。”   薛姨妈颔首,说道:“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宝钗乖顺靠在薛姨妈怀中,心中却思量着,李惟俭先前盯着她瞧,好似将她看透了一般,因是她才有些着恼。   转头儿又将此事告知,存的是什么心思,当她不知晓吗?不过是想着利用她来离间宝玉与黛玉罢了。   她心生抗拒,总觉得自己好似牵线木偶一般被李惟俭操弄着,可心中却明明知晓,这般行事才对其有利。因是这会子宝钗心绪杂乱,过得好半晌,想着不过是合则两利的事儿,许是她想多了?   大宅门里没有新鲜事儿,宝玉与秦钟的丑事一夜之间传得阖府尽知,下头丫鬟、婆子说嘴,或早或晚便会传到姑娘们耳朵里。   东北上小院儿,李惟俭吃过晚点正在屋中小憩,红玉便将宝玉那事儿说了出来。   李惟俭心中不禁暗赞,还得是宝姐姐啊,这领会能力、执行能力岂是旁人能比的?   几个丫鬟神色各异,晴雯早先在赖家便见识过了,其后到得荣国府更是大开眼界,因是心下虽有些不喜,却不甚在意;   香菱是个呆的,那呆霸王薛蟠玩儿的花活不比贾府的爷们儿差,因是也不甚在意。只想着俭四爷不这般就好;   红玉是家生子,说过就罢了,只是心下纳罕,那宝二爷比俭四爷还要小上一些,这会子就钟意相公,也不知屋里头的丫鬟们得没得宠。   反倒是琇莹,她乡下野丫头出身,从未听闻过这等奇事。因是瞪大了眼睛,思忖了好半晌,想得脑袋都快冒烟儿了,也不曾想明白两个男子是如何颠鸾倒凤的。   琇莹张口欲问,可眼见晴雯、香菱等都好似见怪不怪一般,便强忍了下来。只是这事儿耐不住寻思,越寻思越纳罕,待到得晚间房里只余她一个丫鬟伺候着,琇莹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李惟俭瞧着那双透着清澈愚蠢的眸子,挠挠头道:“那你册子白看了?”   “哈?”   “啧,自己寻思去,实在太恶心了,我不想说。”   李惟俭探手夺过帕子擦拭了双脚,径直躺在床上翻看闲书去了。琇莹蹲踞在床下,对着个水盆想了半晌,忽而眼睛瞪得老大:“公子是说,用……用后面儿……呃,我去倒水。”   憨丫头琇莹端起水盆去倒水,好半晌才回返。李惟俭偷眼打量,便见这丫头面红耳赤,也不知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少儿不宜的……咦?莫非琇莹还是个腐的不成?   李惟俭顿时不寒而栗,蹙眉呵斥道:“瞎想什么呢?”   “没,没瞎想。”   窸窸窣窣,琇莹去到榻上换了衣裳,上身是粉底绣梅花缀银丝肚兜,下身则是只到膝盖的亵裤。   她红着脸儿到得床上,却背转了身形,好半晌不曾言语。李惟俭正待发问,琇莹便转了身形,面色瞧着比方才还要红上一些,凑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李惟俭眨眨眼,哭笑不得道:“伱怎么还自己试了?”   “我,我就是好奇。”   “结果呢?”   “有点儿疼。”   瞧着琇莹委屈巴巴的样子,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当即搂过来劝说道:“你着什么急?咱们这年岁还早着呢。”   早吗?官府定下女子十五及笄方可出嫁,可田间地头也有几人理会?家中养着女儿,多一份口粮不说,待长大了还要陪上一份儿嫁妆。有会算计的百姓,趁着女儿年岁还小便卖与旁人做了童养媳。   琇莹在家中时有个友人,同她一般年岁,时常便旁若无人地奶起了孩子。那友人十二岁就做了娘,她都眼看十四了,哪里还早?   且原本小院儿四个丫鬟里头,就数琇莹颜色稍差,连红玉都比不过。昨儿听晴雯、红玉说嘴,公子好似又与那位傅姑娘纠缠不清,红玉说傅家败落了,那位傅姑娘便是来了也做不得主母。   如此,岂不是跟她一般也要来抢公子?   公子总说不急不急,她若再信了这话,只怕来日屋里头再没了她的位置。   乡下野丫头,本就不耐那些繁复规矩,心中虽极为羞涩,却也胆子极大。因是琇莹低声说道:“后来我又买了一壶鲸油,果然好了许多。不信,不信公子试试……”   她越说头越低,待最后一句说过,已然埋首在了李惟俭胸膛上。   李惟俭又好笑、又好气,探手搓弄着,开口劝慰道:“你最早跟着我,既许了你,就一准儿不会出差错。往后少胡思乱想……再说此事也不是鲸油就行的。”   “哈?还不行?”   李惟俭无奈,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琇莹眨眨眼:“还要这般?那水囊何处有卖的?”   啪——   李惟俭劈手抽了其一巴掌,琇莹哼哼唧唧顿时老实了。   李惟俭躺下将其搂在怀中,说道:“睡觉睡觉,待你过了生儿再说。”   “生儿啊,那还要两个月呢。”琇莹眼巴巴瞅着李惟俭道:“不如等公子生儿如何?”   李惟俭被缠磨不过,心猿意马,半推半就便胡乱应承了下来。琇莹顿时高兴起来,想着算算不足一个月了呢。因是她身形缓缓往下缩,没一会儿便埋在了被子里。   李惟俭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自思量,晴雯、红玉、琇莹这仨丫头,近来愈发痴缠了。听琇莹说,她们一早就商量过了,还是晴雯拿的主意,说三日里伺候一回就得,不可过多。   偏生晴雯那丫头先破了规矩,此后红玉、琇莹有样学样。长此以往这可不行啊,明儿一早须得多加操练,免得跟老恩师一般,才四十多岁年纪就精力不济了。要也得学学东跨院的大老爷,五十多岁的年纪了,隔三差五还能梳拢丫头……   胡乱思忖着,夜色渐深。   ……………………………………………………   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李惟俭想着昨日古惟岳种种,总要与老师言语一声,因是便在辰时出了府,朝着严府而去。   坐在马车里,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忖,料想宝钗不会放过此等机会,就是不知黛玉听了这些小话儿,心中会不会厌嫌了宝玉去。   他这头思忖着宝钗,宝钗已然端了一盏乌鸡汤朝着贾母院儿行去。到得荣庆堂里,便见莺莺燕燕围绕宝玉,一个个嘘寒问暖的,那宝玉这会子也不觉头疼恶心了,满心都想着,若是时常这么捱上一通打,姐姐妹妹们岂不见天都环绕着?   因是身子虽还难受,却脸上带了笑意,过得须臾,竟与姐妹们说起顽笑来。   宝钗只上前说了几句话,便到厅堂里闲坐。待过了半晌,王夫人来了,莺莺燕燕便各自散去,连那黛玉也去了后楼。   宝钗留神查看,却见黛玉面上不见异样。心下暗忖,莫非那些闲话还不曾被黛玉听了去?   思忖一番,起身便也去了后楼。   转过花厅,抬眼便见黛玉领着雪雁、紫鹃两个丫鬟停在一处盆栽前,黛玉正瞧着那盆栽出神。   宝钗遥遥便笑道:“林妹妹果然雅趣,瞧着个盆栽也能魂游天外。”   黛玉回过神来,瞧见是宝钗,便道:“好些时日没留意,这花儿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宝钗行到近前笑道:“何止是花花草草,便是一不留意,这人不也长大了?”   黛玉瞥了宝钗一眼,这话却是对了她的心思。因是面上便略略有了笑意:“宝姐姐不去瞧宝玉,怎地这会子来寻我?”   “太太、老太太在近前,我哪里凑得上去?今儿一早熬了乌鸡汤,送过去就算了,还不如来寻林妹妹说会子话儿。”   “那宝姐姐与我上楼?”   宝钗摇头道:“这会子天光正好,不如在院儿中闲坐,待过上个把时辰,天儿可就热了。”   她体内有热毒,最是不耐这般闷热天气。   黛玉便应下,吩咐两个丫鬟取了椅子来,二人便在阴凉处闲坐了。说过半晌闲话,宝钗话锋一转,说道:“林妹妹昨儿可听了那些闲话?”   “什么闲话?”   果然没听见!宝钗打量了紫鹃与雪雁一眼,想着莫非是碍于在贾母房中,这两个丫鬟才不好多说?   宝钗就叹息着道:“还能如何?不过是宝玉犯了糊涂,那起子事儿,哪儿有当着叶先生的面儿就做的?且这断袖之好,总是不太好。”   “断袖?”黛玉面上讶然,蹙眉道:“宝姐姐仔细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宝钗瞥了紫鹃、雪雁两个丫鬟面上之色,见紫鹃咬唇嗫嚅,雪雁欲言又止的,心下便有了数儿。因是说道:“这等嚼舌根子的事儿我就不说了,林妹妹若想知晓,径直问妹妹自己的丫鬟便是了。想来她们是知晓的。”   宝钗起身,抬手扇了扇脸面,说道:“说话间就热了,我实在不耐闷热,林妹妹,我就先回去了。”   黛玉应了一声,起身将宝钗一行送走,待回过头来,便点了两个丫鬟到近前,催问一番,雪雁到底吐了口。   待听得宝玉解了秦钟的汗巾子欲行那苟且之事,黛玉顿时气闷起来!   原本清新脱俗的人儿,怎地大了大了,反倒越来越不着调?宝玉这会子伤了,暂且不好与之计较,黛玉蹙眉闷坐了半晌,忽而抬头看向两个丫鬟,说道:“这等事儿,既然知道了,为何要瞒着我?”   紫鹃嗫嚅,说道:“我是怕姑娘与宝二爷置气,回头儿再气坏了身子。”   紫鹃出自荣国府,雪雁却是随着黛玉一道来的,闻言便道:“姑娘,我昨儿晚上就想说,可生生被紫鹃拦下了。”   紫鹃辩驳道:“我还不是为着姑娘与宝二爷的好儿?”   黛玉气道:“在你心里头,我原是这般小性儿的?敢情什么事儿都要置气?”   “姑娘——”   眼见黛玉生了紫鹃的气,雪雁忍不住道:“姑娘,她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不过是想着留在荣国府,待促成了姑娘与宝二爷,她也好趁机做个姨娘。她为着宝二爷与姑娘是真,却从不考虑姑娘与宝二爷合不合适。”   “你——”   紫鹃刚要开口,便被黛玉止住:“罢了,你既不想说,以后有的没的都瞒了,少在我面前嚼舌。”   想想这些时日宝玉的不着调,黛玉气恼道:“莫非我还非要嫁给宝玉不成?”   紫鹃垂头不敢言语。那雪雁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姑娘这般品貌、家世,又不是寻不着好人家,何苦去挨宝二爷的气受?我瞧着俭四爷可比宝二爷靠谱多了。” 第128章 默契   “我瞧着俭四爷可比宝二爷靠谱多了。”雪雁气愤之下脱口而出,却未必只是气话。   黛玉顿时羞赧着嗔道:“少胡沁!”   雪雁却道:“姑娘,我又不是乱说。自打俭四爷来了,先是给姑娘调理身子骨,多亏了人家,姑娘如今这身子骨才好了些。生儿送贺礼也就不说了,姑娘与宝二爷拌嘴生闷气,有谁关心姑娘怎么想的?还不是——”   “你再说我可真就没脸子见人了!”   黛玉恼了一嘴,雪雁这才停下。气呼呼瞥了一眼身旁的紫鹃,兀自嘀嘀咕咕道:“我又不是乱说,再有,人家俭四爷能里能外的,可不像宝二爷。”   再是低声嘀咕,离得这般近,黛玉又如何听不见?闻言顿时起身,遮掩了脸面朝着后楼就走。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黛玉这般年纪,方才生出朦朦胧胧的心思来。先前与宝玉只是顽在一处,翻过年来倒是气恼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反倒是俭四哥,不但有能为,还懂她的心思。   只是如今想这些还是太早了,婚姻大事总要问过父亲,再由父亲做主才是。   这一日黛玉恼了两个丫鬟,竟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过对两个丫鬟,这态度上可就差了许多。   对雪雁,虽是气恼,可黛玉最多偶尔白了其几眼;对那紫鹃,黛玉倒是蹙眉的时候儿多了些。   早先黛玉也曾想过,此番被雪雁点破,再回想紫鹃先前言行,可不就是憋着劲儿撮合自己与宝玉吗?   外间风风雨雨,有关宝玉好的,紫鹃总会雀跃着说与她听;那不好的,大抵支支吾吾遮掩过去,从不会爽爽利利地说将出来。   黛玉性子孤高,最厌烦这些鬼蜮伎俩,因是这会子倒是真恼了紫鹃。   ……………………………………………………   这日一早,傅秋芳寻了丁如峰,丁如峰便在巷子口寻了马车来,随即看顾着傅秋芳去了那刑部衙门。   待到了衙门口,丁如峰自去与门前衙役交涉了一番,衙役纳罕着瞧将过来,反复确认了两遍,这才入内通禀。   乔郎中一早方才提审过傅试,此案案卷早已整理过了,一早儿便递了上去,只待圣人御笔亲批,才好定下傅试的罪名。是以如今提审,不过是走个场面。   乔郎中正在后衙与刘御史闲谈,随即便有衙役禀报,说傅试的妹妹来缴赃银。   乔郎中与刘御史二人对视一眼,禁不住心下好奇,当即起身到得前衙,命小吏穿傅秋芳上堂。   过得半晌,便见傅秋芳娉婷而来。到得堂中屈身一福,道:“民女傅秋芳,见过二位大人。”   乔郎中还则罢了,刘御史瞥见傅秋芳颜色,当即三魂丢了俩,只道这般颜色比照自家黄脸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乔郎中纳罕着问道:“傅姑娘,你要缴还赃银?”   “是。”傅秋芳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那厚厚一迭银票来:“这是五千两银票,还请大人点验。”   小吏过去接了,转头递给了乔郎中。乔郎中略略看了眼,便踯躅着看向傅秋芳。但见其虽垂着螓首,却神色淡然,心下不由得有些可惜。   可惜这般女子竟是傅试的妹妹,且被耽误了几年,如若不然倒是与自家侄子是个良配。   乔郎中起了怜惜之心,不由得提点道:“傅姑娘,此案案卷业已递上御案,这赃银便是缴了,只怕也于事无补。姑娘该当心中有数。”   “是,民女知道。民女此举一为兄长消业,二为自己心安,三为还苦主一个公道。民女这些年衣食用度,都是出自兄长,料想其中必有一部分赃银。民女生来清白,不想背负这般名声,免得来日无颜面见亲友。”   这般话掷地有声,听得乔郎中连连颔首。便是一旁的刘御史也收了色与魂授的模样,不由得赞叹道:“傅姑娘竟有这般心思,属实难得。若你兄长有伱三分心思,何至于身陷囹圄啊?”   事涉自家兄长,傅秋芳沉默着没言语。   乔郎中感叹一声,当即亲自提笔写了收纳赃银文书,一式两份、盖了大印,让傅秋芳过目之后,再将其中一份留与傅秋芳保存。   诸般事了,傅秋芳屈身一礼告退而去。留在堂中的刘御史愈发心痒,顾不得身旁的乔郎中,紧随后脚就追了出去。   待到得衙门口,眼瞅着傅秋芳上了马车,一旁还有护院看护着,刘御史顿时心下明了,这定是有人家了。因是顿足惋惜,又怅然若失自是不提。   回返原奉恩将军府,傅秋芳思忖一番,赏了丁如峰五钱银子,走一趟外城,将曾经的奶嬷嬷曲氏寻过来。   意外得了赏钱,丁如峰顿时眉开眼笑,当即去了。这会子贾芸已然寻了牙婆来,傅秋芳挑挑拣拣,选了个粗使丫鬟,又选了个贴身丫鬟。   待过得大半个时辰,丁如峰带着曲嬷嬷到得府邸。自雇请的马车上下来,曲嬷嬷瞧着整饬一新的门第就有些咋舌。   傅试家不过一进小宅院,哪里比得了眼前的深宅大院?待见了傅秋芳,曲嬷嬷顿时笑着说道:“姑娘真真儿是攀上高枝儿了,瞧这宅邸就知道,主家是个富贵的。哟,这丫鬟都捡起来了,啧啧,姑娘往后可是要享福了。”   傅秋芳面如平湖,打发贴身丫鬟去沏茶,叫了曲嬷嬷落座说道:“嬷嬷奶过我一场,临了也算是救了我一遭,无论如何,我心中都记着嬷嬷的好儿。”   曲嬷嬷道:“这话儿说的,我待姑娘自是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她听出傅秋芳话里告别的意味,因是便道:“早前也是因着姑娘的兄长,我也想着姑娘高嫁了,这才——可到后头我不也为姑娘着想了?”   傅秋芳颔首道:“正因如此,我今日先寻了嬷嬷来见一见。”顿了顿,她说道:“我如今字了人,这宅邸嬷嬷也瞧见了,虽说还在整饬,可规矩该立还得立,寻常往来,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的。   我想着怕是往后与嬷嬷见得少了……”   “这——”曲嬷嬷心中惆怅,本以为这差事能重新捡起来,不想空欢喜一场。   丫鬟回来,沏了茶水。傅秋芳自袖笼里抽出一张银票来,悄然推在曲嬷嬷面前:“我知嬷嬷家中过得不易,这一百两是老爷让我买头面儿的,就先赠与嬷嬷吧,也算全了你我的情意。”   曲嬷嬷瞧着那银票顿时连咽口水。于她而言,这一百两银子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她面容别扭着,探手抓起银票,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手上一顿,关切道:“这一百两是姑娘买头面儿的,若是给了我,那位回头问起来——”   傅秋芳摇头笑道:“不妨事的,我过后与他说了就是。”   “哎。姑娘有主意就好。”曲嬷嬷连忙将银票收进袖笼里,又想着不妥帖,干脆又贴身藏了,这才安下心来。   得了意外之喜,曲嬷嬷心下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因是便道:“姑娘,那位……是个什么身份?”   傅秋芳沉吟不语。   曲嬷嬷察言观色道:“不能说?”   傅秋芳苦笑一声:“嬷嬷还是莫问了。家业已败,哥哥身陷囹圄,我如今不过是浮萍一般,又哪里能自己做主?”   曲嬷嬷当即连连劝慰,没口子的说了好半晌,这才起身离去。   傅秋芳将曲嬷嬷送走,心下想着,这下再无亏欠……不,旧债了结,只剩下新债。想起李惟俭,傅秋芳手扶门楣思忖着,也不知他这会子在做什么。   此时申时已过,李惟俭方才哭笑不得的从严希尧府邸中出来。他将昨日种种说与老师,结果严希尧旁的没说,只让李惟俭去寻了忠勇王诉苦去。   还道老师存了旁的主意,不料竟是让他去卖惨。   仿佛看破了李惟俭的心思,严希尧笑吟吟道:“复生啊,有时候越简单的主意,就越不好破解啊。”   李惟俭深以为然,只是让他去卖惨,这心里头多少有些别扭。左右不在这一日光景,李惟俭便先行回了荣国府。   傅秋芳那头儿,有丁家兄弟照应着,料想没什么事儿,今儿就暂且先不过去了。吴海平驾车,半晌回返荣国府,李惟俭到得自家小院儿方才小坐了片刻,就听说人家叶东明今日离府。   李惟俭思忖一番,想着此人大抵能过秋闱,说不得来日便是同僚,因是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他赶忙换过一身清爽衣裳过去送行。   李惟俭一路过得仪门,便见几名清客将叶东明送将出来。那几名清客说得正欢,子曰诗云不绝于耳,叶东明板着脸好半晌才应上一嘴。   他今儿一早便要告辞而去,王夫人得知此事,心中虽将叶东明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捏着鼻子赶忙打发了贾琏去拦下。若是这般离府而去,来日外人如何看待贾家?   贾琏拦了叶东明大半天,直到贾政放衙归来,这才交给贾政处置。贾政虚情假意挽留了一番,见实在劝说不住,干脆包了一百两的程仪,清客们东一嘴、西一句的,云山雾罩说了好半晌,叶东明这才反应过来,只说宝玉种种定然不会外传,贾政这才咳嗽一声端茶送客。   这会子叶东明心中正是不耐,瞥见李惟俭,当即招呼一声,撇下几名清客快步而来。   李惟俭笑着拱手:“叶兄辞了?也好,算算再有两个月就是秋闱,总要用心温习功课才是。”   叶东明苦笑着摇头:“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能不能成都是两说。这实学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儒学尚且能死记硬背,这实学说不会,那是真不会啊。”   “哈哈哈。”李惟俭大笑不已,转而说道:“不知叶兄何处落脚?”   叶东明道:“且先寻个客栈安置了,回头再赁一间房子。”   李惟俭便道:“如今尚且便利,若赶上春闱,那可真就是一房难求了。”   “是啊。”   说话间李惟俭将叶东明送出荣国府,又陪着其走了一阵,待其寻了个马车,这才施施然回返。   想着昨儿宝玉挨了打,总要去看望一眼,他便回返自家小院儿,点了红玉随行,一路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一路过东角门、穿堂,半晌到得垂花门前。门前的婆子连忙通禀,李惟俭转过三间小厅,大丫鬟鸳鸯便迎了上来。   “俭四爷来了?”   李惟俭笑着道:“我来瞧瞧宝兄弟,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就道:“下晌太医诊过,宝二爷只说还有些头晕,太医说将养一阵就无碍了。”   “那就好。”   说话间过抱夏进得荣庆堂,正好瞧见王夫人与宝钗自暖阁中出来。   瞥见李惟俭,王夫人许是想着昨儿李惟俭忙前忙后,又是拦着贾政,又是背负宝玉的,总算有了些笑模样。牵了牵嘴角,主动招呼道:“俭哥儿来瞧宝玉了?”   “是啊,方才问过鸳鸯,说是下晌太医来瞧过了?”   王夫人说道:“还好那镇尺只是分量足,不曾有锐角,不然开了瓢可就麻烦了。俭哥儿这会子来的不巧,下晌人来人往的宝玉一直不曾安睡,这会子方才睡下。”   说话间贾母与黛玉自碧纱橱行将出来,李惟俭又连忙上前见礼。比之王夫人,贾母又热切了许多,只是面上讪讪,只字不提宝玉。   李惟俭偷眼打量,便见黛玉神色恹恹,想是心绪不佳。他心下暗忖,料想应是宝姐姐又给黛玉上眼药了吧?   可惜这会子长辈就在跟前,李惟俭也不好多问。于是略略盘桓,说宝玉既然入睡了,他不便搅扰,便起身告辞。   那宝钗也顺势告退,二人一先一后出得贾母院儿,宝姐姐略略停顿,李惟俭便追了上来。   “薛妹妹。”   “俭四哥。”   二人彼此招呼一声,宝钗朝莺儿使了个眼色,莺儿便自觉退得远了一些。   一时间二人步调趋同,却不曾言语。   待过了穿堂,宝钗忽而说道:“林妹妹有些小性儿,下晌又跟宝兄弟怄气了呢。”   李惟俭投过去个赞许眼神,脱口说道:“总是宝兄弟太过顽皮了。这般行事可不行,来日如何执掌家业?若宝兄弟一直顽劣下去,只怕要寻个宜家宜室的姑娘,才好将其收拢住啊。”   你帮我离间宝黛,我支持你与宝玉结缘,合则两利。二人对视一眼,分明自对方眸子里瞧见了笑意,默契十足。 第129章 烦恼   临到东北上小院儿前,宝钗忽而说道:“林妹妹心思重了一些,近来不是独自去后楼,就是去东大院儿边上的小花园闲坐,可怜见的,也没个人说说话儿开解一番。俭四哥,我先走了。”   “薛妹妹慢走。”   李惟俭目送宝钗款款行去,心下思忖,那后楼不好去,因着总要经过贾母院儿。老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己去的多了,定然会窥破心思。倒是那东大院边儿的小花园,时常去转转,说不得便能偶遇黛玉。   李惟俭按下心思,回返自家小院儿。其后进得书房写写画画,待到了晚间,琇莹又腻腻歪歪痴缠过来,被李惟俭抽了两下老实了。   他总要省些精力才是,明儿可是一堆事儿呢,先得去寻忠勇王卖惨,还要去瞧瞧傅秋芳那头儿如何了。再有,赶巧明儿司棋休沐,总要养精蓄锐才是。   转过天来,李惟俭掐着时辰出门直奔内府而去。恩师严希尧说过,昨儿忠勇王入宫见了太上一遭,想来今儿大概不会入宫。   到得内府递了牌子入内,寻了个主事扫听一番,忠勇王果然一早就到了。   李惟俭连忙请见,随即被梁郎中请到大堂之内。   忠勇王近来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水务前后两遭赚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刨去五百万留作内帑,内府还余下五百多万。除去水务公司铺设管线要抛费一部分银钱,大头儿如今都转到了西山煤矿上。   因着李惟俭的主意,忠勇王便命手下人与各处矿坑谈收购,实在谈不拢就谈包销,总归是要将京师煤炭掌握在内府手中。   昨儿得了好消息,最后两家谈下了包销。略略点算,两亿斤煤炭八月底便能发送京师,如今西山煤矿尽数掌握在内府手里头,自然也就不用以本伤人。   内府书办计算一番,只消按着原价发卖,这两亿斤煤炭净收入就是二十万两。若将西山煤矿也如水务公司那般发行股子,虽不如水务那般吸金,可好歹也能入账个二、三百万。   忠勇王有了底气,昨儿入宫瞧过了太上,又去见了圣上。将此事一说,顿时惹得圣人好生夸赞。   所谓饮水思源,忠勇王可是带兵大将出身,最是知晓若想手下齐心协力,必要赏罚分明。因是见了李惟俭,顿时和颜悦色道:“复生可算是来了,你若再不来,本王可就要打发人去寻你了。”   “哦?瞧王爷如此高兴,想来定是有好事?”   “快坐,坐下说话儿。”忠勇王邀着李惟俭落座,这才将西山煤矿情形说了出来。   李惟俭当即恭贺道:“恭贺王爷了,回头儿西山煤矿发行股子,大抵能撑起四百万两的盘子来,那些不曾买到水务公司的豪商,必定趋之若鹜。”   “哈哈哈,此事亏得复生连翻谋划啊。昨日本王面圣,圣人露了口风。说只待复生过了秋闱,必定将先前之功一并酬与复生。”   “多谢王爷美言。”   忠勇王摆了摆手:“诶?有过责罚,有功当赏。圣人乃是明君,又岂会对复生之功视而不见?本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李惟俭只是淡淡笑了下,偏那笑容有些苦涩。   忠勇王咂咂嘴道:“怎地瞧着复生不甚满意?”   “不敢。”李惟俭说道:“学生是因着旁的事儿。”   “哦?何事啊,你且说来听听。”   李惟俭就道:“王爷也知,大司空见学生有些实学底子,便命学生帮着测算工部新式火炮射程表。”   忠勇王顿时来了兴致。比照掌管内府,这位王爷更乐意领兵出征。一听是火炮,不得有加倍留意。   因是说道:“那新式火炮本王瞧过,不过是青铜改铸铁,分量比过去轻巧了些,无甚稀奇的。”   “这,学生就不知了。不过学生测了数月,用微积分套算了一套公式,由此得出的射程表,无论风雨,可在一千步开外保证三成命中。”   “三成?”   李惟俭继续道:“一千五百步,大抵还能六中一。”   忠勇王豁然起身,拍案道:“妙啊!若果然如此,本王即刻进宫为复生请功。”   李惟俭苦着脸道:“王爷,我那射程表被大司空否了,说与钦天监的射程表各有优劣。”   忠勇王怒了:“呸!钦天监那些泼才懂个鸟儿的火炮?军中炮手多是依照经验放炮,若果然依照钦天监那射程表,只怕会被准噶尔笑掉大牙。”   忠勇王这话不是假的,钦天监早前给出的射程表,八百步内还好,待过了八百步,总会差上几丈,全指望跳弹顺势能打到人。待过了一千五百步,赶上风大有时候能差了十来丈。   因是青海鏖战,大顺与准噶尔的炮队半斤对八两,倘若真有李惟俭说的这般命中率,忠勇王自信单单用炮就把准噶尔打崩溃了,何至于鏖战数月无果?   顿了顿,忠勇王忽而思量过来,今儿李惟俭是专程来诉苦的啊。这朝堂上的纷争,忠勇王虽不曾参与,却也是知晓的。他情知严希尧与那陈宏谋分道扬镳,而大司空古惟岳又与陈宏谋一党,料想必是因此,李惟俭才遭了打压。   虽明知被李惟俭撺掇着出头儿,可忠勇王心下却并不反感。他十年前不过是个二十啷当的闲散王爷,有心领兵扫平贼寇,局势却不允许。于是每日家耍枪弄棒,被朝臣私下里说‘粗鄙’也不在意。   一朝风云突变,亲哥哥登基,忠勇王始得重用,出则领兵鏖战瀚海,入则执掌内府为君解忧,此生早已得偿所愿。那大宝之位他是不想的,单看皇兄十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知那位置不好坐。   如今忠勇王唯一的遗憾,便是不曾将宿敌准噶尔给灭了。是以朝政忠勇王自然懒得掺和,可火铳、火炮这等军国利器,忠勇王却尤为上心。   他自是不理会李惟俭的小心思,笑着虚指点了点李惟俭:“算计到本王头上了?呵,也罢,本王就为伱出一回头。我倒要瞧瞧,谁敢因着朝政便耽搁了军国大事!”   李惟俭笑嘻嘻道:“王爷圣明。”   忠勇王道:“少拍马屁,迟了!丑话说在前头,你那射程表若是不好用,本王可唯你是问。”   “学生愿以项上人头——”   “呸!”忠勇王笑骂道:“你李复生的脑袋起码值几千万银子,我可不敢砍了去,不然圣人定会寻我麻烦。   只有一条,本王为你出了头,你是不是得回报一二啊?”顿了顿,见李惟俭不解,忠勇王就道:“原想着这西山煤矿也能如水务公司一般铺展开来,如今算算收益,实在相差太大。复生啊,你近来就没旁的主意?”   敢情是为这个,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心道这位忠勇王怕是赚银子上瘾了。   正要开口,忠勇王又道:“不急,总要等你过了秋闱再说。就是这般,本王可等着你的好主意了!来呀,代我送送复生。”   这是根本不给他开口婉拒的机会啊。可李惟俭是谁?先前的水务、西山煤矿不过是牛刀小试,他心里头的鬼主意多的是,哪儿怕这个。   不过这主意须得一个个放出来,不然猛然间尽数铺展开来,只怕就出了差池。再有,如此也会抬高忠勇王与圣人的期望,这可不是好事儿。   梁郎中笑着将李惟俭送走,临别好生艳羡忠勇王对李惟俭的信重,这等恭维、奉承自是按下不表。   ……………………………………………………   老君堂西面儿,十条胡同。   窗扉推开,只着肚兜的司棋朝外观量一眼,随即回转身形。她这会子面团也似,浑身好似水捞出来一般,汗渍渍的。桌案旁散落着衣裳,房梁上垂着两条麻绳。   李惟俭大老爷也似,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司棋别扭挪动身形凑到近前,当下欲言又止,到底不曾开口。   谁曾想俭四爷这般素日里瞧着正经的人,竟懂得那般多花样。这一遭可把司棋折腾惨了,鲸油、水囊用了,到底趁了俭四爷的心。俭四爷却还不满足,到后头竟掏出麻绳来将她吊了起来……   想想方才的情形,司棋便觉羞人。可也不知怎地,这会子心头却极为满足。方才俭四爷就笑她是个抖艾姆,好古怪的词儿,问了半晌俭四爷不曾说是什么意思。   司棋这会子只觉得果然跟对了人,俭四爷……上上下下都可她的心意呢。   她思忖着,凑过来躺在李惟俭怀中,抄起团扇来轻轻为其扇风。   半晌,司棋抱怨道:“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儿。”   李惟俭笑了笑:“等不及了?”   司棋媚笑道:“是呢,一日不见四爷就想得慌,结果一个月才能见着一遭。”顿了顿,又问:“四爷,你跟二姑娘的事儿——”   李惟俭打断道:“急什么,总要过了秋闱再说。再者说,那大老爷、大太太什么心思你又不是不知。我若急切些,只怕便会被这二人生生咬下来一口肉。”   司棋犯了难,任谁摊上大老爷这般的岳家都要发愁。她这会子恨不得贾赦立马死了才好。   思量半晌,司棋一时间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便转而笑着说道:“四爷,悄悄说个事儿,二姑娘——”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李惟俭眨眨眼,笑道:“你还笑话二姐姐?你方才可比那个厉害多了。瞧瞧这地上的水渍,不都是你弄的?”   司棋娇嗔不已,明明身量比李惟俭还要高上半个头,这会子却小鸟依人,痴缠在其怀里。   外间天色虽亮,却已过了申时。李惟俭折腾了两个时辰,这会子倦得紧,本想着去瞧瞧傅秋芳,刻下却没了心思。   略略小憩了好半晌才醒来。他一起身,便惊醒了身旁的司棋,揉着眼睛紧忙来伺候了。李惟俭穿好衣裳就道:“总是自己动手也不嫌累得慌,回头买两个丫鬟伺候着,你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儿多好。   你那儿可是银钱不凑手,我再给——”   “四爷,我不缺银子。”司棋说道:“我这一个月能出来一回,为这养两个丫鬟实在不值当。我这心里头就盼着四爷早早的接了二姑娘过去,我往后也好随在四爷身边儿。”   李惟俭系好衣裳,探手捏了捏司棋丰润的脸蛋儿,说道:“旁的不说,你先看顾好二姐姐吧。她那性子,若没人看顾着,也不知会受多少气。”   “我省的了。”   临近酉时,李惟俭这才回返荣国府。进得自家正房里,晴雯鼻子皱了下,又嗅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味道。   晴雯心头暗恼,不知如何思忖的,就挂了脸色。李惟俭哄了两句,刚好红玉热了晚点回来,他这会子又累又饿,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李惟俭问红玉今儿府里头有什么见闻,红玉笑着摇头,想了想又道:“方才回来时瞧见林姑娘领着雪雁往东大院儿小花园去了。”   “嗯?”李惟俭顿了下,随即三两口喝光了肉粥,抄起帕子抹了下嘴,起身便道:“林妹妹这会子心绪不佳,我须得去瞧瞧。”   晴雯追了两步道:“四爷,不急在这一会子,总要吃完了再说啊。”   李惟俭摆摆手,道:“等我回来再吃。”   饭什么时候吃都行,见林妹妹一回可是不易,总要把握了。   他点了红玉随行,绕过东大院儿,转眼到得那小花园近前。遥遥便见黛玉俯身蹲踞在一株花草旁,也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想要葬花。   他信步行到近前,招呼道:“林妹妹。”   “俭四哥?”黛玉起身见了礼,说道:“俭四哥怎地这会子来了?”   “饭后胡乱溜达,不想正瞧见林妹妹。林妹妹这是——”   黛玉指了指花草,说道:“这一株似乎是虞美人。”   李惟俭瞧了一眼,笑着说道:“这却不好说了。许是虞美人,许是阿芙蓉,总要待其长成开花了才知晓。”   黛玉便颔首道:“是啊,小时瞧着都是一个样儿,谁知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她看向李惟俭,眉宇间挂着解不开的愁绪。   李惟俭心下明了,林妹妹这会子有了烦恼呢。 第130章 别说了别说了!   李惟俭俯身拨弄了下花枝,笑着说道:“道可道、非恒道。这世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便是林妹妹,比之去岁,不也变了吗?”   黛玉张口欲辩驳,却又发觉好似辩驳不得。去岁她还不曾有如今的心思,只想着每日家能与宝玉好生耍顽。今年却又不同,来了个宝姐姐,又来了个俭四哥。   前者心思深沉,几次三番挑拨,黛玉冰雪聪明,又怎能不知?奈何宝玉不争气,那些挑拨的话语无一不是真的;至于后者,知她懂她,却又好似迷雾一般摸不清、看不透。   忽而想起雪雁的话来,黛玉心下羞赧,便埋了螓首不曾言语。   李惟俭拾了石子随意丢弃一旁,说道:“我以为尘世如旅途,我与林妹妹皆为旅人。有的人起初陪在你左右,可走着走着就散了,他有他的去向,你有你的目的。从此大家天各一方。”   “有些伤感呢。”   “呵,那就说些高兴的。路上总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旅人,会陪同伱一直走下去。或为友人,或为伴侣。”李惟俭起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黛玉:“这些人,才是陪伴终身的人啊。”   黛玉若有所思,随即屈身一福:“多谢俭四哥开解。”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谈不上,不过私下的感悟罢了。以林妹妹的聪慧,料想这些道理早晚都会知晓。”   黛玉心下欣喜,口中却道:“我才不如俭四哥夸赞的呢。”   李惟俭笑着没继续,转而道:“林妹妹怎地想着来小花园游逛?”   不待黛玉言说,一旁的雪雁就笑着说道:“俭四爷,我们姑娘听了四爷的话,每每饭后都会散一会子步呢。”   “要你多嘴。”黛玉嗔了一句,旋即道:“俭四哥的法子极好,我这些时日胃口好了许多,也不曾积食。四哥几次三番襄助,我都不知如何答谢呢。”   “林妹妹这话就过了。我先前也得了林盐司屡次襄助,若按林妹妹这般说,我岂不是也不知如何报还临盐司?”   黛玉莞尔。虽说这会子与李惟俭说得投机,可心中总想着雪雁说过的话,因是倒是羞怯多了一些。抬眼瞥了一眼,便说道:“俭四哥,我要回去了。”   “好,林妹妹慢行。”   黛玉颔首,与雪雁朝着后楼方向行去,临出小花园,她略略驻足回首观望了一眼,便见李惟俭好似她方才一般,蹲踞在那一株虞美人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着什么。   这是在学自己?好似也不是。俭四哥这人,真真儿想不透是何心思。   出得小花园,见四下无人,那雪雁就道:“姑娘往后还是多跟俭四爷多说说话儿吧。”   “嗯?”   “姑娘与宝二爷说话儿,总是有好有坏的,三不五时的还会气恼一遭。倒是跟俭四爷说话,全都是好的时候呢。”   黛玉心下思忖,好似果然如此?只是她心下有些不妥帖,总觉得她与李惟俭之间好似差了一些什么。可差了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或许,还是相处的时日有些少吧?   ……………………………………………………   东北上小院儿,晴雯自正房里出来,停在房门前朝外观量了几眼。外间已是黄昏,李惟俭去了小半个时辰,如今还不曾回返。   晴雯心中原本就有些气恼,怨着李惟俭屋里头拢着四个丫鬟不算,偏生外头还要招惹那不要脸的狐媚子。那外头的狐媚子有什么好的?   俭四爷总说她年岁还小,晴雯低头瞧瞧,哪里就小了?俭四爷若真的想,她……又不是不给。再说大老爷这两日方才梳拢了个丫鬟,年纪比晴雯还小上一些呢。   这般胡乱思忖着,内中传来‘啪’的一声,琇莹得意道:“诶嘿嘿,又打死一只!”   晴雯转头,就见琇莹摊开巴掌,其上一抹血色。瞧着那蚊子,晴雯顿时觉得脖颈痒痒。抬手挠了下右侧脖颈,晴雯蹙眉道:“这入了夏,蚊子愈发闹人了。”   香菱就道:“可不是,昨儿闹得我小半晚不曾安睡。刚要睡着就跑来在耳边嗡嗡,我干脆卖了胳膊,寻思让它咬上一口也就是了,结果这蚊子偏要来耳边吵人。”   晴雯就道:“总这般也不是法子,一会子提前挂了蚊帐,我去库房寻一盏灭蚊灯来。”   琇莹立马道:“多寻两盏,西厢里蚊子也多。”   “省的了。”晴雯应下,干脆朝着东大院库房寻去。心中却想着,俭四爷去了小花园,说不得待会子能遇见呢。   她一路沿着夹道而行,转过角门,绕过东大院,多走两步经过小花园,偏头一瞥,便见李惟俭与红玉蹲踞在凉亭里,一人拿着跟树枝正在地上拨弄着什么。四下瞧瞧,不见林姑娘,更没旁的狐媚子。   仔细瞧了,才瞧见李惟俭是在拨弄地上的蚂蚁。晴雯掩口失笑,想着俭四爷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儿呢。   心中气恼稍减,晴雯抬脚朝着库房行去。到得库房前,与管事儿的婆子言语了,那婆子便递过来两盏灭蚊灯来。晴雯提着灭蚊灯正要回返,迎面便撞见了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   晴雯心中本就瞧不上司棋,因是只是略略颔首便要错身而过。那司棋同样颔首,遥遥便冲着吴新登家的说道:“吴嫂子,可还有灭蚊灯?这会子蚊子闹得厉害,我们姑娘昨儿夜里被叮了两口,痒痒了一整天呢。”   那吴新登家的就道:“哟,这可不巧,最后两盏都让晴雯拿去了。要不你拿两截蚊香凑合凑合?”   自得了李惟俭的银钱与吩咐,司棋逐渐大方起来,各处管事儿的嫂子都得了好处,待她客气了许多。   司棋闻听吴新登家的这般说,思量着扭头瞧了一眼还不曾远去的晴雯,说道:“那劳烦吴嫂子给我两盘蚊香,我再去跟晴雯商议商议。”   吴新登家的应下,自库房取了两盘蚊香递过来,司棋得了蚊香,旋即快步追上晴雯。   “晴雯。”   晴雯驻足回首,强忍着心中不喜道:“有事儿?”   司棋笑着凑将过来:“最后两盏灭蚊灯被你取了,咱们商议商议,能否分我一盏?”   她凑得近了,晴雯顿时嗅到哪熟悉的女子气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俭四爷怜惜她,素日里宠溺有加,她自不会真与俭四爷置气。再说若不是前一遭俭四爷被人下了药,又哪里会便宜了眼前的狐媚子?   于她心中,俭四爷也不是个贪花好色的。若真是那般,又哪里会守着她们几个一直不曾下口?定是这狐媚子使了手段,没准儿私底下胁迫了俭四爷,这才几次三番的……   因是晴雯愈发气恼,哪里会给司棋好脸色?当下便道:“这可不巧,我们房里的物件可不好外借。”   司棋也不是个好脾气的,见其脸色难看,当即拉下脸来,说道:“不借就不借,何必说话这般难听?俭四爷身边儿的丫鬟就这等教养?”   “呵,我没教养?总比有的人见天惦记别人房里的要有教养!”   “你——小蹄子你说谁?”   “就说你个狐媚子呢!”   司棋上前一把将晴雯推了个趔趄,叫骂道:“我劝你留点儿口德,都是府里头的丫鬟,谁不知道谁?你不过是走了运,谁不知你当初是奔着宝二爷房里使劲儿的?”   晴雯恼极了!将两盏灭蚊灯丢下,小跑两步上前狠狠推了司棋,叫骂道:“我奔谁房里也比你个狐媚子私下里勾搭人强!”   “小贱人!”   “狐媚子!”   两女叫骂着顿时撕扯在一起。司棋身大力不亏,晴雯被推搡得趔趄连连,一发狠,干脆扯住司棋的头发。   二人扭打一番,也不知谁绊了谁,顿时滚在一处。   小径尽头探出张脸儿来,只瞧了一眼就叫道:“四爷,晴雯与人打起来了!”   话音落下,方才自小花园出来的李惟俭便飞奔出来,几步上前将两个姑娘分开。   “好好儿的怎么还打起来了?”   晴雯头发上沾满了草屑,方才吃了暗亏,有心叫骂出来,却想着总要牵扯到李惟俭。因是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只道:“你问她!”   司棋方才还气势十足,这会子见了李惟俭,顿时好似见了猫儿的老鼠一般,低眉顺眼起来,嗫嚅着不吭声。   李惟俭挠头不已,仔细瞧了瞧两个姑娘,见只身上滚得脏了,并无旁的伤处,因是便道:“在外头让人瞧见了多不好?有什么事儿且回去了再说。”转头看向司棋:“你先回去,我这两日就过去瞧瞧二姐姐。”   司棋应下,乜斜了晴雯一眼,挺着胸脯走了。   晴雯觉着司棋那风骚体格就是在气她,因是又气恼了一阵儿。李惟俭扯着晴雯的说,边往回走便道:“你这脾气总要收敛一下,人不大气性不小。那司棋比我都高半个头,你哪里打得过?”   “打不过也不能让她欺负了!”   “呵,她怎么欺负你了?”   晴雯白了其一眼,李惟俭略略思忖,顿时心下了然,敢情是醋坛子打翻了。好在晴雯性子都写在脸上,倒是好哄。他这边厢扯着晴雯回了自家,好一番哄劝,直哄得晴雯红了脸儿跑出正房这才罢休。   另一边厢,司棋气恼着回返了迎春院儿。   路上略略整理了衣裳,倒是没让人瞧出来方才与人撕扯了一番。司棋性子偏激,心里认定了谁,便会一门心思跟到底。   她既跟了李惟俭,总是先为其考量。想着此事传出去于李惟俭不利,便没声张。   与绣橘说过一会子话儿,行到正房里便瞧见二姑娘正在绣荷包。司棋便站在一旁扫量着迎春心下思忖。   四爷身边儿莺莺燕燕,便是颜色最不出众的琇莹也比她生得娇小。此时风气,女子弱如扶柳、身形纤细总是更吃香。她这般丰壮的,反而极不受待见。   且瞧四爷方才的情形,顾着晴雯反倒更多一些。自己还要陪着二姑娘好几年,也不知何时能陪嫁过去。若拖个三、两年的,那晴雯愈发得了宠,哪里还有了自己的活路?   总要想些法子促成二姑娘与俭四爷才是。   她这边想得咬牙切齿,面色阴沉,二姑娘抬头扫量一眼,顿时骇了一跳。   “司棋?”   “嗯?哦,姑娘。”司棋回过神来,顿时舒展了眉头。   “你这是——”   司棋只道:“方才没寻着灭蚊灯,与个丫鬟吵了几嘴。”一言揭过,她盯着荷包道:“姑娘这是给俭四爷绣的?”   二姑娘顿时红了脸儿,嗫嚅着不言语。   司棋就赞道:“姑娘手真巧,这荷包样式,四爷若是瞧见了,定然喜欢。”   迎春沉吟着没言语。这荷包,她可是用了心,前后十来日光景一直在绣。   绣橘这会子进来道:“姑娘,掌灯吧,仔细伤了眼睛。”   迎春应下,绣橘边去掌了灯来。又绣了一阵儿,待上了更这才停下,那荷包绣过了大半,只待来日便能绣好。二姑娘便想着,待下回俭兄弟来了,再亲手送与他。   许是夜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晚是司棋值夜,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便听得二姑娘在床榻上哼哼唧唧起来。司棋清醒过来,隐约听得迎春不停地念叨着‘俭兄弟’,不由得撇了撇嘴。   想着迎春这会子只能在梦里与俭四爷相会,她白日里可是与俭四爷相处了大半日呢。   正要蒙头睡下,忽而心下一动。   司棋悄然落地,行到床榻前,轻声唤了两句,又推了下,迎春便懵然苏醒。   “司棋?你……怎地过来了?”   司棋撑起身无奈道:“还说呢,半夜里姑娘又是哼哼又是叫嚷的,我还道姑娘是病了。我过来查看,便被姑娘扯住……嘴里还喊着四爷的名字。”   迎春臊得蒙了被子,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   二姑娘这会子还记得方才的梦,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司棋落座床头,再一旁说道:“姑娘,你跟俭四爷……其实旁的法子也能慰藉呢。”   迎春隔着被子问道:“什么法子?”   司棋顿时面上露出笑意来,想着来日寻了那图册子也让迎春开开眼界。   明清时期灭蚊灯。 第131章 教导   清早。   香菱自睡梦中醒来,因着昨儿晴雯拿了两盏灭蚊灯回来,她倒是一夜好睡,再不曾被蚊子吵得睡不着。   身旁琇莹早已没了踪影,透过窗子,便见其一身短打,这会子正百无聊赖的丢着飞镖。昨儿本是琇莹值夜,因瞧着晴雯极为气恼,琇莹想了想,便推说天葵来了,与晴雯换了一晚。   炕那头儿,红玉抻着懒腰,揉着有些落枕的脖颈穿了衣裳,香菱紧跟着便起了身。   晴雯这会子还不曾起来,红玉便吩咐了粗使丫鬟洒扫,跟着便要去取早点。香菱就道:“四爷这会子还不曾起呢,要不先叫起了四爷再说?”   红玉笑道:“要叫你去叫。瞧晴雯那架势,昨儿夜里恨不得寻人拼命一般,我可不去找不自在。”   丢下一句话,红玉提着食盒去了。香菱犯了愁,扭头瞧瞧琇莹,就见这憨丫头操练的愈发起劲儿,方才她与红玉这般说话儿,琇莹就好似不曾听见一般。   香菱略略蹙眉叹了口气,想来这叫醒四爷的差事到底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了。她闷头到得正房前,隔着窗棂便见床榻落下了纱帐,内中二人相拥而眠。   轻手轻脚开了房门,香菱迟疑着进到暖阁里,正要开口,便见内中一人坐起身形,不是晴雯,却是俭四爷。   “四爷,该起了。”   “嗯,这就起。”李惟俭回了一嘴,舒展身形,越过兀自酣睡的晴雯,轻手轻脚下了床榻。   天气愈发炎热,他只穿了亵裤,精赤着上身,香菱只瞥了一眼,便红着脸儿垂下了螓首。   伺候着李惟俭换了衣裳,香菱问道:“四爷今儿还操练吗?”   李惟俭揉着腰道:“且歇息一日吧,昨儿睡得有些晚了。”   香菱应了一声,再没说旁的。其后服侍李惟俭洗漱、用了早点自是不提,待过得辰时用过早饭,李惟俭便跟往常一般出了门儿。   几个丫鬟拾掇一番,香菱闲暇下来,正要去书房寻一本诗册来读,便见晴雯揉着眼睛自暖阁里行了出来。   “四爷走了?”   琇莹经不住吃味,凑过去道:“昨儿做什么了,怎么起得这般晚?”   晴雯道:“没做什么,就是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琇莹面上狐疑,却见晴雯双目清明,好似不曾说假话?想着生儿之约,琇莹又是个知足的,因是便不再追问旁的。   红玉送了碗碟回来,进来便道:“府里新来了个教养嬷嬷,听说是宫里头放出来的宫女,被大老爷请了回来教导几位姑娘呢。”   正梳头的晴雯就道:“嬷嬷,多大年岁?”   “不好说,照了一面儿,瞧着有二十八、九。”   晴雯道:“早前不是说要请个先生吗,怎么改嬷嬷了?”   红玉放下食盒说道:“听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说几个姑娘认几个字就得了,倒是教养、女红不能放下,是以大老爷便找了个嬷嬷回来。”   晴雯将梳篦贴着发髻贴好,扭头就笑道:“三姑娘自在了两月,这下可要苦了。”   晴雯梳洗后,琇莹与香菱便取来了各自的饭食。因着隔三差五使了银钱,她们这吃食便是比照老太太房里头的大丫鬟也是不差。有荤有素,四样菜品。   吃过早饭,四人便各自去忙活。晴雯回返西厢里,寻了鞋样子继续纳着。上回她比照着李惟俭的脚做的鞋样子,这才两个月就有些挤脚,晴雯细细观量,发现四爷果然又长高了一些。   想着四爷正是蹿身量的时候儿,这回做的鞋样子便比往常稍大了些。正做着活计,香菱便捧着书卷寻了过来,晴雯瞥了一眼,便见其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晴雯将针线在头发上擦了擦,笑问:“瞧你这样子,有话儿尽管说了就是。”   “嗯……那图册子——”   晴雯顿时掩口而笑,说道:“就在箱子底下,你看过了仔细放回去,这东西可不好让外人瞧见。”   香菱摇头道:“那图样子我一早儿就记下了……就是,就是有些不知——晴雯,伱素日里是怎么伺候的?”   晴雯顿时面色羞红,啐道:“这话儿也是能问的?”   香菱求肯道:“今儿轮到我值夜,此前就跟四爷说好了的……总不能这三日还糊弄过去吧?好晴雯,算我求你了。”   晴雯耐不过央求,又想着这般也好,免得四爷回头儿再去寻司棋那狐媚子。因是一偏腿坐在炕头,探手将香菱手中的书册卷了,说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大略便是如此。”   她先是用手撸动书册,香菱瞧着似懂非懂;继而又见晴雯褪了鞋子,穿着罗袜的菱脚将那成卷的书册握住。香菱眨眨眼,好似图册子里有这么一招;继而便见晴雯俯身,朝着那书册张开口……香菱顿时瞪大了双眼,还能如此?   瞄了一眼晴雯的水蛇腰,心中暗忖,这般样式只怕也就晴雯能做到吧?换做旁人,只怕早就闪了腰。   “咳……懂了?”   香菱一脸茫然,先是颔首,继而又摇头:“我,我实在不懂啊。”   晴雯红着脸儿道:“无妨,你不懂,四爷会教你的。”   香菱纳罕道:“你那图册子给四爷也瞧过了?”   “没有!少胡吣!”晴雯先是羞恼,继而狐疑道:“也是奇怪,四爷也不曾瞧过,为何懂得那么多?”   忽而恍然,定是司棋那狐媚子对四爷施展了这般手段!否则四爷堂堂正正的人,哪里会瞧那些乌七八糟的图册子?   ……………………………………………………   大明宫,御书房。   政和帝蹙眉瞧着面前的奏章,其上附了两份工部新式火炮射程表。   大司空古惟岳办事儿自然滴水不漏,将两份射程表优劣详细列了,一切但凭政和帝定夺。   政和帝自是知晓那钦天监推出的射程表在军中怨言颇多,若能取代,政和帝一早就换了。奈何当李惟俭这份射程表摆在面前时,政和帝又犹豫了。   无他,李惟俭这份射程表太过细致,除去要求炮手牢记,还要估量准了距离,测好了风速才好有的放矢。这般繁琐,定会抛费太过光景,政和帝便思忖着,为了些许准确,严重降低了射速,到底值不值?   元春守在一旁,鼻观口、口观心,她本是皇后跟前儿的女史,因着皇后近来哺育皇子,便将她打发了来随在政和帝身旁。   入宫这些年,元春自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由是才不曾被人挑了差错。   政和帝丢下奏章,蹙眉叹息。如今内帑尚存三百万有奇,今岁瞧着又是南北风调雨顺,定然是个丰年。因此,这西征倒是可以列入议程了。   此番征战不为旁的,只消夺回青海,莫让那准噶尔贼子东进犯边就好。至于灭掉准噶尔,估摸着怎么也要变法有成、国库充足了。   昨日招陈宏谋入宫奏对,陈宏谋便估量了,此番大军开拔,总要八百万两银钱打底儿。若战事绵延,说不得开销就要过千万。   太上在位初年,大顺岁入尚且有近六千万两,因着太上末年只顾着将银子捞进内帑,导致各地税法崩坏,到政和初年,大顺岁入径直降到了四千一百万。   十年过去,政和帝理顺了朝政,如今岁入不过恢复到了五千万左右,赶上去岁那般灾年,又会降到五千万之下。   岁入忽高忽低,可支出却是不变的。大顺京营十万,边军二十万,另有五十万各地驻军,这八十万兵马每岁支出两千四百万两银子打底。   另,大顺文武官员两万有奇,俸禄支出一千七百万;奉养宗室、皇室开销,又是几百万。算算五千万岁入,到最后不过将将持平。若连续赶上灾年,朝廷就得吃了亏空。   也亏得那李惟俭折腾出来个水务公司,惹得天下豪商趋之若鹜,内府银钱充盈不说,连内帑也存余三百万有奇,否则只怕今年就要打饥荒。(注一)   思量半晌,政和帝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正待此时,有黄门悄然到得御书房门口,戴权瞥见了,蹑足行过去附耳听了几句,回头儿到得政和帝近前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宣。”   戴权朝着小黄门颔首,小黄门紧忙快步而去。不片刻,便听得脚步声急促,忠勇王随在小黄门之后进得御书房,恭恭敬敬行礼:“臣——”   “啧,没外人,你行礼给谁瞧呢?”   “嘿嘿。”忠勇王笑了下,待圣人赐了座,谢过之后才道:“皇兄,工部新火炮的射程表可呈上了?”   政和帝扫量其一眼,笑道:“怎么,那李惟俭递小话儿了?”   “皇兄明鉴。”忠勇王拱手道:“李复生吹牛,说他那射程表虽说繁复了些,可一千五百步开外可六中一。臣弟信不过,干脆拿了射程表亲自去试了试。皇兄猜怎么着?嘿,这李复生实学造诣真真儿不是吹的,臣弟盯着炮手连发三十炮,一千五百步竟中了六发!”   说起此事,忠勇王摩拳擦掌,恨不得拉着火炮立马就去了青海,与那准噶尔贼子好生厮杀一场。   政和帝犹疑道:“古惟岳说此法准是准,奈何太过耗时。”   忠勇王便道:“皇兄何必为此忧虑?既然此法比钦天监的准,那就暂且用着。至于发炮太慢,回头儿让李复生想法子就是了。”   政和帝哑然失笑,道:“你还真信得着那秀才啊。”   忠勇王笑道:“臣弟观察李复生数月,此人颇有城府,且未有把握从不轻易开口。好不容易逮住个能办事儿的大才,若不多加鞭策,只怕此人早晚会学了朝堂上那些官儿。”   “嗯?怎么讲?”   忠勇王朗声道:“只会做官儿,不会做事儿啊。”   “哈哈哈!”政和帝拍案大笑,可不就是如此?   一桩事吵来吵去,谁都有理,可让他们拿出法子来解决,立马一个个鼻观口、口观心。错非如此,政和帝何必寻陈半山(注二)这般脾气又臭又硬的来主持朝政?   笑过了,政和帝思量着道:“今年暂缓,明年总要发兵西征。你去问过李复生,若他有法子一年内将此法完善,那朕便采用此法。来日若战场得利,朕以军功酬他!”   忠勇王乐了:“皇兄放心,臣弟回头儿就去催逼一番,保准那李复生个把月就能拿出法子来。”顿了顿,又道:“哦对了,我瞧着李复生好似还有类似水务公司的法子——”   政和帝顿时来了兴致:“还有此事?快细细说来!”   ……………………………………………………   太安候胡同。   临近午时,李惟俭的马车停在自家宅邸门前。大门这会子已整饬了,那逾制的大门卸了,换做了寻常。   他不急着去内宅与侧花园,先行去到了围拢起来的跨院儿。几十号匠人齐动手,那而今的宅子早已推平,原地平整了土地,盖起了半地下的暖棚。   贾芸在此处监工,引着李惟俭一路细说,听得李惟俭连连点头。   这暖棚技术含量不高,除去砌墙,唯独就是铺设水管子抛费功夫。那水管子都是从内府定的,与水务公司形制一般无二,留出来接口,留待来日径直与自来水对接了。   非但是暖棚,便是内宅也要铺设。回头儿李惟俭还想弄个锅炉,留待冬日里取暖。用熏笼、火盆取暖,门窗还要留个缝隙,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中毒。   贾芸果然是个得用的,李惟俭所吩咐的一一照办不说,又查缺补漏的又列出了找补的法子来。李惟俭极为满意,夸奖了贾芸几句,又给了五两银子的赏钱,这才在其千恩万谢声中去了内宅。   转过仪门,便见两个丫鬟正将衣服晾晒着。猛然瞧见有男子入了仪门,两个丫鬟顿时木然不知所措。   便在此时,有女声自厢房里传出:“念夏,晾过了衣裳,得空儿去买两块猪胰子回来。趁着天色好,这箱笼里的衣裳总要晒一晒。”   那略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便道:“姑……姑娘,有人来了。”   一抹湖蓝自厢房里行出,一双媚丝眼看将过来,随即屈身一福:“老爷来了。”   注一:大顺人口此时应比满清多一些,所以岁入多了一千万。且大顺吸取前明冗官、宗室弊端,因此设定太上当政前期财政健康,后期财政崩坏。   注二:王安石,号半山。 第132章 香菱   “老爷来了。”   这一声老爷唤得李惟俭心下极为熨帖。   他笑着凑近,说道:“昨儿有些忙,就没过来瞧你。”扫量一眼,见其身上还穿着那身儿细布衣裳,李惟俭就蹙眉道:“不是给了你银钱嘛,怎地不买几身合用的绸缎?”   傅秋芳轻声道:“昨儿与绸缎庄子定了几匹,约好了明儿送来。那成衣铺子里的衣裳一是价钱不合适,二是样式不合适。”   李惟俭便道:“你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不委屈的。”傅秋芳说过,连忙将两个丫鬟招呼过来:“快来见过老爷。”   两个丫鬟连忙屈身一福。那略有些姿色的名念夏,粗使丫鬟名怜秋。听着就诗情画意,都是傅秋芳起的,可李惟俭瞧着怜秋那粗壮的身形,不自觉地便会将怜秋念成链球……   拜见过李惟俭,傅秋芳打发两个手足无措的丫鬟自去忙着晾晒,又错身请了李惟俭入内。打了檀香,沏了香茗,二人相对而坐。   傅秋芳捧着茶盏,便将昨日缴了赃银之事说了,临了话锋一转,又道:“老爷,今儿妾身瞧过了各处整饬,园子里那些花草虽不合用,可也不好就这般拔掉白白浪费了;还有后头正房的砖瓦,梁木,那可都是小门小户买不着的好物件儿。   如今匠人虽不曾盗卖,却随手丢弃,算算这般只怕白白浪费了几十两银子呢。”   李惟俭顿觉这姑娘算是捡着了,贤惠、勤俭,又腹有诗书。   见其不言语,傅秋芳就道:“我知老爷不差银钱,可此例不可开,否则来日坏了家风,家中上下随意抛费,便是再大的家业只怕也会被掏空了。”   “好。”李惟俭真心赞了一嘴,说道:“我如今还不曾娶妻,伱就暂且当一回家。贾芸有任事之能,你先与他商量着办。若实在拿不定主意,再来问我。只有一样儿,节俭是节俭了,可不能因此偷工减料。”   “我省的了。”顿了顿,打量李惟俭面色一眼,傅秋芳道:“还有两个丫鬟的月钱……”   “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了。”   傅秋芳应下。说过这些正事儿,这姑娘随即略略无措起来。二人名分虽已定下,却因着傅试的案子还不曾落定,相处起来这才有些不尴不尬的。   李惟俭二世为人,明明随意选个话题就能说上半晌,可他这会子偏不开口,心下想着趁此观量傅秋芳一般。   略略沉寂了一阵,傅秋芳捧了茶盏呷了一口,缓缓放下这才道:“老爷要应试秋闱,总要多多温书才是。我这边厢,若是老爷不得空,也不用总来看。”   “知道了,秋芳是不想我来。”李惟俭笑吟吟说过,就瞥见这姑娘面上略略带了嗔色看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傅秋芳顿时羞怯垂下螓首。那粉白的脖颈,顿时殷红一片。   “老爷莫要打趣,我既许了老爷,便总要为老爷着想。”   “嗯,知道了。秋芳素日里都是这般一本正经吗?”   傅秋芳垂着头道:“也不是,偶尔也与丫鬟顽笑一番的。”   “那许是与我还不太熟,想来熟稔了就不会这般说话一板一眼的了。”   傅秋芳声如蚊蝇般应了一声,李惟俭笑着起身:“那就如此,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她赶忙起身:“我送送老爷。”   一路将李惟俭送到仪门,傅秋芳驻足,心下暗恼。真是怪了,明明自己更大一些,怎地与之相处起来,自己反倒一直被牵着话头?且与之言谈,若不瞧面相,还真觉察不出来比自己小许多。   她正思忖着,念夏包着两块猪胰子回返,见其就在仪门处,凑过来纳罕道:“姑……太太,我瞧着老爷走了,不留在此处用饭吗?”   傅秋芳心下忽而刺痛,说道:“我不是太太,我……只是个姨娘。”   念夏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讪讪站在一旁,垂着头好似犯了错一般。   傅秋芳面如平湖的面上忽而露出一抹苦笑来:“是我自己选的,又不干你的事儿,怎地反倒像是你犯了错儿?”   念夏松了口气,小意道:“我是怕姑……姨娘多心。姨娘,老爷瞧着年岁不大,置办下这般家业,不知主母是哪一家的?”   傅秋芳笑容愈发苦涩,说道:“他又不曾定亲、娶妻,哪儿来的主母?”顿了顿,说道:“往后若真有了主母,咱们可不好这般放肆着背后说人了。”   念夏唯唯应下,心下愈发纳罕。老爷到底是何方神圣,连姨娘这般仙女儿般的姑娘都只能做妾室,那来日的主母岂不要娶个嫦娥那般的,才不会被姨娘压下去?   ……………………………………………………   这日李惟俭又去了一趟严府,与老师严希尧言语了一阵,这才被打发回荣国府。   路上李惟俭蹙眉思忖了好半晌,瞧老师严希尧的样子,好似对射程表一事并不上心,哪里是指望以此来立下山头的架势?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是不知严希尧此番要从何处着手了。   可惜李惟俭如今还不曾入官场,且明面上差着年岁,是以严希尧才不曾与他多说。不过想来时候老师必定会详细说了,用以教导他这个关门弟子。   思忖明了,李惟俭颇为无奈。分明是两世为人,却偏生因着年岁,时而便被人忽略。   临近未时回得自家小院儿,甫一进门,红玉便迎上来,说新来了个教养嬷嬷。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李纨去了王府做女先生,三春、黛玉没了人教导,总要请个人来看顾着才是。   细细一问,那嬷嬷三十左右年纪,乃是三月自宫里放出的宫女,李惟俭落座后不由得感叹:“这般年岁才放出来,也是不容易啊。”   红玉就道:“我瞧着那嬷嬷还不想放出宫呢。人家在宫内未女官,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每月还有俸禄,可比宫外好过活。”   李惟俭笑道:“这么一说也是。”   这会子晴雯还在西厢房里做着女红,红玉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四爷,昨儿晴雯那么大气性,也不知四爷是如何哄的?今儿瞧着气性消了呢。”   李惟俭暗笑不已,面上却故意板着脸道:“怎么能说是哄呢?我不过摆事实、讲道理劝说了一番罢了。”   昨儿夜里李惟俭是如何劝的?他没劝,也算不得哄,不过是陪着晴雯多说了会子话儿。   晴雯自小被父母卖入赖家,心思最为敏感,她心中不在意李惟俭收拢了多少姑娘在身边儿,在意的,一个是李惟俭莫要因此坏了身子骨;一个是少跟司棋那般她瞧不上眼儿的搅在一处;最为紧要的一点,是李惟俭心中有她。   李惟俭的关切做不得假,晴雯自然心中有数。因是昨儿多说了一会子话儿,晴雯便竹筒倒豆子,将幼时受的委屈一并说了出来。   她家中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她因着生得颜色好,六、七岁就险些因着兄长的婚事,被卖去与人做童养媳。翻过年来,又因着赖家的几十两银子,到底将她给卖了。   小姑娘心中委屈憋闷,却从未与旁人诉说。直到昨儿夜里才算敞开了心扉。   红玉心下将信将疑。她却不似晴雯那般敏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李惟俭许了她前程,红玉心下便极为满足,近来连与晴雯怄气的时候儿都少了。   李惟俭瞥了红玉一眼,低声说道:“你且安心就是了,若涨月钱,一准儿少不了你的。”   红玉顿时喜形于色,说道:“那我可就等着四爷的月钱了。”   说话间进得正房里,李惟俭略略休憩,待用过了晚饭,便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香菱原本待在书房,见李惟俭来了便要避出去。   李惟俭就笑着道:“你待着你的就是了,左右也不出声儿。”   香菱应下,便捧了书卷在一旁研读。临近酉时前,宝钗身边儿的丫鬟莺儿来了一遭,送来了一篮子黄桃。   说是薛姨妈今儿去铺子里查账,回来路上瞧见有卖黄桃的,便买了一车回来,打发了几个丫鬟四下散到各处。   红玉迎上去与莺儿说了一会子话儿,这才将其送走。   那水灵灵的黄桃瞧着分外可人,四个丫鬟随在李惟俭身边儿,每日家不曾短了大荤,这吃多了便也挑肥拣瘦起来。除去琇莹依旧爱吃肥腻的肉膘,红玉、晴雯、香菱这三个倒是爱吃菜多一些,尤喜吃果子。   李惟俭便将几个丫鬟招呼过来,命其洗了来分了吃。   几个人凑在一处吃着黄桃,因着新才上市,近来又雨水颇多,这桃子滋味倒只是寻常。   红玉见琇莹三两口便吃掉一个桃子,禁不住逗弄道:“琇莹,金陵可有黄桃?”   “有的,”琇莹道:“四月里就能吃到了。这会子还有一种水蜜桃,却不是用来吃的。”   “哈?不吃还能做什么?”   琇莹憨笑道:“用来喝啊。用芦苇管插进去,嘬几下桃子就瘪了,满口都是桃子汁,可好喝了。”   红玉思忖了下,说道:“你这般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好似前年府里头送来一批桃子,破块皮就淌汁水,听说是从陕西送来的桃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香菱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停滞下来,捧着个桃子发怔。   李惟俭正巧瞥见,心下便留了意。   转眼到得晚间,红玉、晴雯张罗着打了热水,又将浴桶搬进正房里,留了值夜的香菱在一旁伺候,余下三个丫鬟便退了出去。   香菱便伺候着李惟俭宽衣解带,进到浴桶里。李惟俭撩拨着热水,擦洗着前身,便觉背后一双细嫩小手轻轻揉搓。   “下晌那会子可是想家了?”   那细嫩的双手为之一顿,香菱便说道:“我被拐时还小,如今记得的不多了。那会子倒是想起来拐子买了水蜜桃里,哄着我学认字。”   “怎么想起那些时日了?想必那会子心里头一定很苦吧?”   香菱却摇头道:“也不算呢。起初饿了我两日,又挨了一通打,我怕了,他们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后来他们瞧着我乖巧,便再没动手打过。每日里的饭食也是紧着我。   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还请了个姑姑来教我琴棋书画。可惜后来没了银钱,姑姑就不来了。”   李惟俭转头,便见香菱面上竟噙着笑意。心下暗忖,这姑娘还真真儿是随遇而安啊。   她心思纯粹,又逆来顺受的,原想着定在拐子那里吃足了苦头,如今想来却是想差了,只怕那会子她也过得不错。   待后来被薛蟠抢了去,虽每日家提心吊胆的,可薛姨妈与宝钗瞧着她品格出众,一直维护有加,想来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再往后便到了自己身边儿,每日家好吃好喝,还准她学诗词,这日子就更美了。   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感叹,真是一个人一个活法儿,香菱这般经历,若换成是晴雯,只怕早就怄死了,又哪里会有如今这般‘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惟俭思忖着,香菱已攥着帕子转到了身前。李惟俭便靠坐了,任凭香菱屈身轻轻擦拭,目光却盯着面前嫽俏的人儿。   香菱似有所觉,抬眼与李惟俭目光触碰,旋即便红了耳根。李惟俭瞧着有趣,香菱脸儿红的时候,那眉心的胭脂便浓如血色。   目光再次触及,李惟俭便从香菱眸子里瞧见了羞怯与……期盼?她虽不曾多说,可心里也是有自己的。   李惟俭心下一动,探手揽住香菱,惹得其一声惊呼,随即便将香菱扯进了浴桶里。   “四爷,”香菱娇嗔道:“衣裳都湿了呢。”   李惟俭这会子哪里管得了衣裳,只笑着道:“你给我擦洗过了,我也给你擦洗一番如何?”   一时间房内扑水声阵阵,好似和着外间蛙声阵阵。   一夜旖旎自不必提,有诗为证: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喜便吐舌开口笑,困时随力就身眠。 第133章 头面儿   转天一早儿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李惟俭用过早饭便出了门儿。内中四个丫鬟拾掇一番,晴雯瞧着香菱发怔,便捧着鸡毛掸子凑将过来。   “昨儿夜里……如何了?”   香菱张口难言,嗫嚅半晌才道:“还,还好。”   哪里就还好了?本想着伺候俭四爷一遭的,结果她却昏头昏脑的反被伺候了一遭。那由内而外的身心愉悦险些让香菱昏死过去,待醒过神来也绵软无力,只得被李惟俭哄劝着早早安歇了。   这些话自然不好与晴雯说,香菱便想着,今儿夜里总要服侍回来才是。哪儿有当丫鬟的享受,却让主子劳动的?   晴雯见其不尽不实的,便揶揄道:“你这人……昨儿急吼吼的来问我,这会子自己个儿反倒不好意思说了。”   香菱顿时扯着晴雯哀求道:“好晴雯,饶过我这一遭吧。”   晴雯佯嗔着剜了其一眼,说道:“也就是我瞧你可怜,才肯跟你说实话。不信伱去问旁的,看看红玉与琇莹哪个肯跟你说这些?”   香菱又好生求告,晴雯这才饶了她。晴雯自去拾掇,香菱便站在书房里,捧着书卷发怔。   回想昨夜情形,依旧让人脸红耳热。她心下暗忖,俭四爷生得好看,待人又宽厚,尤其待自己……极为温存,这般的男子,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心下胡思乱想,既盼着早一些天黑,又怕到了晚上又服侍不好……因是香菱便有些踯躅起来。忽而又想到,俭四爷温厚,不论她如何,他总会包容她。因是香菱的心绪便有些小雀跃起来,瞧着房檐下垂下的雨丝,捧着书卷轻轻哼唱,觉得好似天地间都明媚了起来。   ……………………………………………………   这日李惟俭被忠勇王抓了壮丁,马车方才出得宁荣街,迎面便被内府的小吏拦下,继而被请到了内府。   进得大堂见过礼,李惟俭方才落座,忠勇王便笑吟吟道:“复生可知本王为何找你?”   “可是那射程表有说法儿了?”   忠勇王颔首笑道:“本王据理力争,圣人决议给复生一个机会。”   “哈?”   不待李惟俭说什么,忠勇王便道:“圣人说了,若复生能在一年内改进,让此炮射速与往常一般,便采用复生的射程表。”   李惟俭沉吟不语。   忠勇王咳嗽一声,紧忙道:“此话莫要外传……圣人说了,来年要对西北用兵,若到时复生的射程表助官军打败准噶尔贼寇,圣人不吝军功赏赐。”   李惟俭顿时心下动容。大顺非军功不可封伯,他既选定了走内府封爵路线,总要想法子突破了这层天花板才是。如今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李惟俭又哪里会放过。   因是沉吟道:“王爷且容学生思忖一番。”   要提高射速,一则训练炮兵,尤其是炮兵军官,可以在最短时间里响应指令,将炮子打到敌军阵中;   二则精简发射步骤。此时大顺火炮发射,先用墩布蘸水清理炮膛,继而将药包与弹子塞进炮膛,后方插上引线,前头再用搋子敦实,火把点燃引线,火炮发射。   李惟俭便想着,或许可以将药包与弹丸组合在一处,如此倒是能省下几息光景;   三则改进炮架。如今大顺的火炮还放在炮车上,木质炮车看着轻巧,实则因着承重,不比钢铁炮架轻巧多少。且每发一炮,后坐力导致炮车倒退,总要重新找平才能继续发射。   再有调整炮口角度也极为不便,若造一款炮架出来,可容双马拖行,想必也能便捷不少。   心中有了主意,李惟俭拱手道:“圣人既将重任交予学生,学生必效死力。王爷,且容学生回去仔细思忖,来日再将条陈呈上。”   忠勇王闻弦知雅意,说道:“复生可是有了主意?”   李惟俭颔首道:“学生心中有了些念头,待画了图样子出来,还要请武备院帮着造出来,试试合不合用。”   忠勇王顿时大手一挥:“本王回头儿便让武备院全力配合,复生要造什么尽管吩咐。梁郎中——”   梁郎中马上躬身领命道:“下官即刻行文武备院,定不会耽误大事。”   事已至此,李惟俭便起身拱手道:“王爷,那学生就先行回去了。”   “好,本王就等着复生的好消息!”   李惟俭拱手道别,梁郎中赶忙过去相送,不料,李惟俭走到门口儿又转了回来。   “复生还有事儿?”   “这个……学生有些私事,求王爷给我那大姐姐放假一、两日。”   忠勇王也不问缘故,点头道:“不过是小事,你自去本王府上接了她就是了。”   李惟俭这才离了内府。   内府门外,吴海平正坐在车辕上歇息,见李惟俭出来了,赶忙跳将下来:“公子,咱们接着去哪儿?”   “去趟造办处。”   李惟俭为大姐姐李纨请假,为的是带着李纨去相看傅秋芳。这几日接触下来,李惟俭心下对傅秋芳极为满意。他父母早逝,大伯李守中等又远在金陵,身边儿能寻得着的亲戚便只剩下了李纨。   他要纳妾,总要让李纨过目一番;二则李纨相看了,也表示对傅秋芳的尊重。   车行片刻到得造办处,李惟俭挑了两套头面首饰,装在盒子里回得马车上,又去往忠勇王府。   好半晌到得王府,与王府总管说了,李惟俭便在王府外等候。过了一盏茶光景,李纨这才急匆匆行将出来。   她面上急切,上前便问:“俭哥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眼见李惟俭无恙,连忙又问:“可是兰儿——”   “都不是,大姐姐先上车,这事儿不好在外头言说。”   随行的两个丫鬟,一并上了车,这内中便有些局促。   吩咐了吴海平转向太安候胡同,车行辚辚,李惟俭便将纳妾的事儿说了出来。   李纨心下纳罕,盯着李惟俭瞧了好半晌:“纳妾?何时的事儿?谁家的姑娘?”   “大姐姐想来也听过,便是那傅秋芳。”   李纨立刻道:“不可!傅试此人惯会钻营,这等人家俭哥儿可沾不得。”   知晓李纨关切自己,因是李惟俭笑着道:“大姐姐且听我说。”   当下他便将这些时日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听闻傅试摊了官司,家小四散,连傅试本人不日也会流放边疆,李纨这才舒展了眉头。继而问道:“那傅姑娘,我听着是个好颜色?”   “贤良淑德、腹有诗书。”   李纨便笑了,道:“俭哥儿这般夸赞,我待会子可要好好儿瞧瞧。糟了,这头次见面儿哪儿能空手就去了?快先回荣国府,我总要选两样头面儿才是。”   李惟俭立马将锦盒送到素云膝上,道:“这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   李纨便嗔道:“这头面儿哪儿能你来准备?俭哥儿一个男子,哪儿会选头面儿——”   李纨顿住,因着一旁的素云已然展开了锦盒。   但见其中,当先一件儿是金银丝髻,随即一件儿金花缀红宝石挑心,两件儿金镶玉满池娇分心,一件儿金满池娇纹满冠,一件儿嵌宝石金掩鬂,红蓝双宝两件儿捧鬓,一件儿百花满园钿儿,两件儿穿花金压鬓钗,一件儿串珠牡丹纹金璎珞,梅、兰、菊、竹花头簪子各一件儿,金嵌水晶丁香一对儿,葫芦串珠丁香一对儿,另有手镯、戒指、小钗啄针若干对儿。   林林种种,算起来足足三十三件儿。   李纨眨眨眼,待抬头再看向李惟俭,便见其憨笑。李纨便嗔道:“这头面儿便是娶正妻都够了,可见俭哥儿心里极得意傅姑娘。罢了,回头儿私下里我再送她一些也就是了。”   李惟俭笑着连连拱手:“多谢大姐姐体谅。”   李纨深吸一口气,没言语。她心头五味杂陈,养在身边儿的弟弟,转眼也要纳妾了。且那位傅姑娘,算算不过比自己小两岁年纪。   早前就问过一嘴,奈何俭哥儿身边儿的丫鬟都不曾开脸儿,李纨心中只道这会子俭哥儿还不知个中滋味。原想着这般也好,待过了秋闱,她这长姐再私下里指点几个丫鬟一番。   却不料,这才十来日光景,俭哥儿就纳了一门妾室回来。   上回傅秋芳到访,李纨在王府忙着差事,倒是错过了。只听宝玉说嘴,那傅秋芳是个琼闺秀玉。   宝玉虽万事不靠谱,可他品鉴过后还欣赏的女子,料想应该不会差了。颜色且不提,最为要紧的是心性。这大妇还不曾过门,若妾室得了偏宠,妾室还是个心气儿高的,说不得来日便会家宅不宁。   身为长姐,李纨总要替李惟俭相看一番才是。   路上又埋怨李惟俭仓促,惹得李纨连连道恼,最后只道:“大姐姐,我也不曾与傅秋芳说过,此举正要瞧瞧她的心性。”   李纨便笑了起来,探手一指头点在李惟俭额头:“俭哥儿鬼心思还不少。”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再是看人准的,也总有看错人的时候。此番突然袭击,再有大姐姐李纨掌眼,想来能将那傅秋芳瞧个清楚。   不片刻,马车到得太安候胡同。车架停在府邸门前,早得了信儿的贾芸便在门前迎候。   李惟俭先行跳下车来,还不得贾芸上前问候,就见随即下来两个丫鬟,拿了凳子,接着一素净妇人自车上行了下来。   贾芸略略辨认,当即上前施礼:“侄儿贾芸,见过珠大奶奶。”   李纨瞥了一眼,见贾芸不过十六、七年岁,生得唇红齿白,瞧着倒是干净。她倒是见过一面儿,因是便道:“你如今是跟着俭哥儿办差?”   贾芸躬身道:“是,俭四叔见侄儿家贫可怜,便留在其身边儿办差。”   “那就好生做着,做得好了来日我有赏。”   贾芸喜滋滋应下,又与李惟俭说过两句,这才去东面儿跨院忙活。   李惟俭引着李纨入正门过仪门,那粗壮的怜秋瞥见李惟俭,当即招呼道:“老爷来了,姨娘,老爷来了呢!”   厢房门前挂着草珠串得帘子,闻言珠帘挑开,丫鬟念夏与傅秋芳一前一后行了出来,见有一陌生妇人在场,傅秋芳顿时赧然不知如何招呼。   李惟俭连忙引荐:“秋芳,这是大姐姐李纨。”   傅秋芳连忙屈身一福:“见过姑奶奶。”   这会子李纨正上下打量着傅秋芳,见其身形标致,面容精巧,尤其卧蚕上一双媚丝眼更增风采,李纨便不禁颔首,心道无怪宝玉称其为琼闺秀玉,可真真儿当得起这般称谓。   李纨上前扯了傅秋芳的手儿道:“都是自家人,莫要多礼了。”   傅秋芳应下,随即说道:“老爷也不曾言语一声,这会子怕是简慢姑奶奶了。四下正在修葺,只余下这两处厢房还能待人,姑奶奶若是不嫌弃,还请内中叙话。”   “都说了是自家人,不用讲这些虚礼。”   说话间一行人进得内中,那念夏呆愣着,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去煮茶。素云、碧月见了,便一并过去帮手。   厢房里,傅秋芳请了二人落座,自己陪坐下方。   李纨便与之说了些家常,问过家世,又唏嘘了几句傅试的官司,趁着傅秋芳亲自斟茶,李纨便朝李惟俭投过一个眼神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下暗忖,大姐姐李纨可是个挑剔的人,能得其赞不绝口,想来傅秋芳真真儿是个好姑娘。   这会子傅秋芳端了茶盏,咬着下唇红着脸儿,起身恭恭敬敬到得李纨面前:“姑奶奶请茶。”   李纨接过抿了一口,说道:“旁的话儿我就不多说了,俭哥儿到底年岁还小,行事总有不周全的时候儿,你在一旁多看顾着些。素云——”   素云应了一声,连忙将锦盒捧了过来,李纨接过铺展开来,露出内中琳琅满目的头面儿首饰,说道:“我这算是借花献佛,俭哥儿主意正,半路才与我说了你,这头面儿还是俭哥儿准备的。这些你先收着,待回头儿我再给你添一些嫁妆。”   三十三件儿头面儿首饰晃得傅秋芳心下略颤,瞥了一眼李惟俭,便见其连连颔首,这才道谢后双手接了过来。   她心下舒了口气,想着此一番算是过关了吧?   月初求月票 第134章 流放   “俭哥儿,方才贾芸寻你说事儿,你且去忙着吧,我与秋芳说些体己话儿。”   李惟俭心忖,大姐姐怕是要趁机敲打、点拨傅秋芳了,因是便起身道:“好,那我过去瞧瞧。”   他起身去了,李纨便扯着傅秋芳落座,道:“你也坐,咱们年岁差不多,倒是正好能说在一处去。”   “是。”傅秋芳应声落座。   李纨瞧着其脸色便道:“俭哥儿是个有能为的,不说秋闱,单是那水务,想来伱也知晓。”   前些时日傅试一门心思想将傅秋芳嫁与李惟俭,那水务公司的事儿自然每日家说起来没完,傅秋芳知之甚详。   李纨道:“我自小儿瞧着俭哥儿长起来的,十年前大疫,三叔这一房就只余下俭哥儿一个。他素日里瞧着性子沉稳,实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孩子气一回。”   还有这种事?傅秋芳只觉李惟俭瞧着,面上挂着的从来都是了然于胸、万事都在其掌握的笑容,他还会孩子气?   李纨继续道:“他养在我跟前儿足足一年,直到我出嫁。我与俭哥儿的情谊,亲姐弟也不过如此了。后来他随着我父母远去金陵,也不知怎么想的,只两个月便偷跑出去,去了那茅山要学修道,说是要做神仙呢。”   傅秋芳媚丝眼中满是讶然。李惟俭?要去做神仙?   李纨咯咯笑了两声,这才道:“荒废了两年,许是想着做不成神仙,这才又跑了回来,安心读书。”   傅秋芳不禁莞尔,说道:“不想老爷也有这般童趣。”   “可说是呢。”李纨道:“他这人啊,素日里瞧着万事不在意,也不知心中思忖着什么,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吓人一跳。他瞧着有城府,实则下月初六过了,也不过十四、五,是以秋芳平素要多担待些。”   “姑奶奶言重了,这些时日都是老爷担待着我呢。”   李纨笑道:“相互担待、帮衬着,这才是过日子。我瞧着秋芳心思正,不会学那些狐媚子想那些有的没的,也须得看顾着俭哥儿,莫要让他胡闹。”   “是。”   “再有,他到底年岁还小,床笫之事,还是莫要贪多为妙。”   那标致的脸儿上顿时晕红一片,傅秋芳嗫嚅着不知如何言说。到底还是姑娘家啊,这叫她如何答话?   李纨瞧在眼中,方才瞧其身形,大抵便是姑娘家,如今倒是确凿无疑了。李纨心中舒了口气,就怕李惟俭学了亡夫贾珠,一朝得势,从此缠绵床笫,将好生生的身子骨败坏了,随即一场风寒便一命呜呼。   李纨瞧着傅秋芳是个心中分明的,当下有些话便不用再多说,因是转而说了些李惟俭的人脉,又说了些童年趣事,足足将近一个时辰,待李惟俭回返,李纨这才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待下回再来,我总要给秋芳添些头面儿。”   傅秋芳婉言推拒不得,只好受了,随即起身送行。   李惟俭与李纨朝外走,临到仪门前,李纨悄然扯住李惟俭,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般仓促,总要给个说法儿。你留下,待会子就说是我临时起意。”   李惟俭便笑道:“多谢大姐姐。”   李纨剜了其一眼,停步看向身后的傅秋芳,说道:“这般好的姑娘家,俭哥儿可要好生珍惜。”又拉过傅秋芳道:“来日若受了委屈,尽管与我说了,我与你做主。俭哥儿再如何能为,我的话总是能听进去一些的。”   傅秋芳应下,李纨这才领着两个丫鬟出门儿乘上了马车。   目送大姐姐远去,李惟俭转身便见傅秋芳嗔怪地瞧着自己。   他便笑道:“恼了?”   傅秋芳道:“姑奶奶临时要来,想来老爷也拦不住,妾身有何恼的?”   “哈,这却跟大姐姐无关,都是我的主张。”   李惟俭探手牵了傅秋芳的手,便觉那微凉的手儿一颤。他不管不顾牵了,朝着内宅行去,说道:“你我虽结缘,却相处时日太短,来日便是枕边人,总要仔细观量你的性情,如此方才好施为?”   傅秋芳忍着心中羞怯,问道:“老爷都想了甚地施为?”   “那就要看你了。”   傅秋芳思忖道:“倘若我心中藏着奸呢?”   李惟俭脱口道:“那我便当你是以色娱人之流。”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不过是一玩物,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傅秋芳心下略动,又问:“那如今呢?”   “信重有加。”不待傅秋芳问如何信重,李惟俭便道:“来日我总要娶妻,混迹官场,须得选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帮衬着。我知你品性,若不愿在其跟前儿受气,那就搬去香山别院,在那儿你说了算。   回头儿我再置办一些产业交与你打理,如此也免了你后顾之忧。”   傅秋芳只道:“到时再看吧。若妾身实在遭受不住,还望老爷莫要忘了今日之言。”   “我说话向来作数。”   念夏这会子总算有了些眼色,见二人牵了手儿,便红着脸躲在外间守着。李惟俭与傅秋芳入得厢房里,挨着落座,那牵着的手儿始终不曾松开。   许是她心下忐忑不安,手心儿里须臾便沁出了细密汗珠,握着略有些滑腻温凉。李惟俭略略把玩,口中却说着正经话儿:“你兄长那案子这几日便会判了。你不好抛头露面,若要探听消息,便打发贾芸去。回头儿得了准信儿,我与你一道儿去送行。”   傅秋芳长出了口气,道:“我兄长……果然能免死?”   “让贾芸定两份报纸,你每日观量着,约莫三五日必有结果。”   傅秋芳颔首应下,思忖了一阵,瞥见那锦盒,说道:“老爷此番……实在太过破费了。若来日再有姑娘进门,不好以此为定例。”   李惟俭就笑着道:“不过几千两银子,值当什么?再说这本就是我送你的。”   傅秋芳一双媚丝眼略略抬起,对上那双清亮眸子,又紧忙垂下。心下却知,那三十三件儿头面儿,代表着他对自己的看重。   这般思忖着,那身为妾室的隐隐不甘,也逐渐淡然起来。   傅秋芳就道:“眼看晌午,老爷留在这儿吃吧。”   “好。”   ……………………………………………………   其后不过两日,每日家贾芸来当值,总会捎带来几份报纸。   每次傅秋芳都会仔细瞧了,一则扫听傅试那案子,二则为解闷儿。第二日李惟俭又来了一遭,送了一架瑶琴,以及一箱笼的书籍。那书册包罗万象,既有话本、游记、诗词,也有太史公所著史记。   比之先前那三十三件儿头面儿,傅秋芳倒是爱煞了这书册。每日得闲,便会捧着书卷研读。   如此又过一日,她便从报纸上瞧见了傅试的消息。   贪赃、渎职,追夺出身文字,仗八十、流配琼州府。   傅秋芳看罢先是舒了口气,跟着黯然神伤。父母早逝,身边儿不过就这么一个兄长,还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只怕再难以相见。   奈何她身为女子,能做的已然做了,再帮不上旁的。   傅秋芳旋即寻了贾芸,请其去刑部扫听一番,傅试何日发配。   贾芸好歹也是贾家子弟,去刑部扫听一番,不久就得了准信儿。说正赶上一批人犯南下,傅试流配之日便定在两日后。   傅秋芳心中慌乱了一阵,自箱底找出李惟俭赠的银票,又请贾芸兑了一些散碎银两,想着来日路上给傅试花用。   又念着傅试爱吃的几个菜肴,紧忙打发了丫鬟去采买。李惟俭自然也得了信儿,这天过来陪着傅秋芳待了半日。   劝慰的话李惟俭不曾说,傅秋芳心下什么都知晓,说得再多也改不了其心绪。李惟俭能做的只是陪伴。吃过晚饭,临入夜,李惟俭这才回返。   隔天到了启程这日,傅秋芳昨儿便与李惟俭说了,只她一人送行就好,免得傅试见了李惟俭又生出旁的心思来。   李惟俭含糊应了,傅秋芳还当他是答应了。不想这一天一早李惟俭便寻了过来。   傅秋芳面上嗔怪,说道:“不是说了我自己就好吗?”   李惟俭就笑道:“你自己出行不便,我就是送你过去,待会子不下车就是了。”   有丁家兄弟随在左右,哪里就不便了?傅秋芳瞥见那双清亮的眸子,心下略略熨帖,知道李惟俭只是想过来陪着她。   因是傅秋芳道:“老爷可说准了,到时可莫要节外生枝。”   李惟俭笑着应下,而行并肩而行,出仪门、大门,李惟俭先行跳上马车,回身朝着傅秋芳伸出了手。   傅秋芳略略犹豫,到底伸出手来,与那修长温润的手握住,随即被轻轻一带便上了马车。   进得车厢里,二人并排落座。车辚辚,吴海平赶着马车朝城外行去。   傅秋芳思忖着道:“老爷,往后在外人面前……不好……这般亲昵。”   李惟俭探手便捉了她的手儿,捧在手心里道:“知道了。”   傅秋芳顿时气结。知道了,却不想改。有心规劝一二,可不知为何,被那修长温润的手握着,这心下便略略安稳起来。   偷眼打量,见李惟俭只是靠坐了,目光一直瞥向窗外。手上动作也不见欲念,好似真的只是在宽慰自己。傅秋芳便不再多说,只任凭左手被他握着。   一路出内城、过外城,两辆马车逶迤而行,转眼停下,吴海平回首说道:“公子,到了。”   发怔的傅秋芳惊醒,李惟俭略略用力握了握那白嫩的手儿,随即松开,温声道:“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嗯。”   傅秋芳应了声,旋即下了马车。后头一辆马车里,念夏、怜秋两个丫鬟将食盒提下,怜秋先行去到路边亭中扫出一块干净地方,放置了小桌,又将酒菜铺展。   傅秋芳一身月白襦裙娉婷行至凉亭里,随即朝着城门方向翘首而盼。过得半晌,自城门方向行出一列戴枷囚徒来。   不用傅秋芳出迎,丁如峰迎将上去,与两名官差言语几声,悄然塞了一枚碎银。那官差掂量了下,约莫二两出头,当即朗声道:“且到亭中歇息一阵,一炷香后启程。”   两名官差给几个人犯解了枷板,傅秋芳这才迎出亭来:“哥哥!”   蔫头耷脑的傅试听得熟悉声音,猛然抬起头来,便见傅秋芳俏立身前。   “秋芳?”傅试扫量一眼,随即目光越过傅秋芳,朝亭子里观量。口中问道:“你嫂子呢?”   傅秋芳到底红了眼圈儿,闻言只是闷声摇了摇头。   傅试顿时大失所望,叹息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好妹子,难为你来为我送行。”   “哥哥,我置备了一些酒菜,你快用一些吧。”   傅试咽了口吐沫,点了下头,旋即快步进到亭子里。见桌案上都是他爱吃的菜肴,顿时也顾不得地上尘土,径直盘腿落座了,抄起碗筷便大快朵颐。   他起先还狼吞虎咽,继而越吃越慢,任凭菜肴含在口中,端着碗忽而哭将起来。   “妹妹,哥哥我冤啊!那银钱大头都被——”   “咳咳!”   一声咳嗽传来,傅试扭头便见两名官差正神色不善地瞧着他。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傅试迷茫了一阵,继而一声叹息。也沉默着吃了一会子,傅试这才留意到傅秋芳虽穿着一如往常,可身边儿竟多了两个不认识的丫鬟。   他惯于钻营,略略思忖便大抵明了内情,因是忽而压低声音道:“你……搭上哪一家了?”   “荣国府?李惟俭?严奉桢?我如今不求官复原职,只求脱罪,好妹妹,你好生伺候贵人,得了机会定要救我一救啊。”   傅秋芳叹息道:“哪儿来的贵人?不过一乡下土财主罢了。”   “这——”   “哥哥耽误我到如今,又有哪家会瞧上我这年纪的?”傅秋芳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几张银票来,道:“这些银钱是我凑的,哥哥留着往后花用。待会子我再让人打点了官差,免得哥哥路上吃苦。”   傅试接过银票,心中不是滋味。偏在此时,傅试忽而瞥见了吴海平,略略蹙眉随即恍然。   “不对!定是李惟俭!好啊,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便见傅试丢下碗筷,连滚带爬朝着马车奔去,边跑便嚷:“李公子,李公子!救我一救啊,我妹妹不能白跟了你一场啊!”   月初求点月票~ 第135章 过门   眼看傅试便要到近前,吴海平紧忙拦下:“傅大人自重,莫要惹恼了官差啊。”   那边厢,两名官差自树荫下起身,抽了铁尺快步行来。   傅试往前挣着,翘着脚喊:“李公子,李公子啊,救我一救!”   后头傅秋芳也追了上来,扯着傅试恳求道:“哥哥,莫要闹了!”   便在此时,李惟俭自车厢中探出身子,朝着傅试笑了笑,随即吩咐道:“海平,去请两位官差喝茶,我与傅老哥说会子话儿。”   吴海平应下,转身拦下两名官差,耳语几句,那二人这才缓缓退了回去。   李惟俭跳下车来,不待傅试说话,开口便道:“我既纳了令妹,与傅老哥便算是自家亲戚了。这自家亲戚的事儿,总要管一管。不过老哥也知,这案子乃是圣人御笔朱批,等闲改易不得。   早前我就盘算好了,待过上二三年,赶上圣人心绪好,再往上递递话儿。圣人心中也知老哥委屈,到时赦免本是应有之意,说不得还会官复原职呢。”   “这……妹婿,老哥我可全靠你啦!”傅试激动得浑身乱颤,扯着李惟俭不撒手。   李惟俭笑吟吟将其引回亭子里,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哄得傅试一股脑喝了半壶酒,待时辰到了,那两名官差催着启程,傅试得了李惟俭允诺,心下顿时有了底气。撇嘴道:“催什么催?老爷我不过游逛了三二年,迟早还得回这京师。”   李惟俭赶忙道:“老哥慎言,须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啊。”   傅试哼哼两声,施施然起身,看了眼傅秋芳,随即又看向李惟俭道:“旁的就不多说了,若我来日官复原职,定为妹婿臂助。”   “好说好说。”   因着李惟俭一番哄劝,傅试刻下有了心气儿,再不复方才那般蔫头耷脑。官差催促下,重新戴了枷板,沿着官道一步三回头缓缓行去。   虽说方才又被哥哥伤了一回心,可瞧着其渐行渐远,傅秋芳依旧止不住红了眼圈儿。这会子提起帕子,一边儿抽泣,一边儿擦着泪珠。   李惟俭衣袖凑过去,悄然拉住傅秋芳的手儿,低声说道:“想开些吧,人都已经走远了。”   “嗯。”   傅秋芳应了一声,许是心绪不佳,旋即嗔怪道:“老爷一早儿说的好好儿的,结果方才还是下了马车。哥哥一心想升官儿,老爷此时许了他,若到时不兑现,只怕哥哥还有的闹呢。”   李惟俭笑道:“远在琼崖,他又闹不到我身前来。再有,我方才瞧你哥哥好似抽干了精气神一般,我若不哄劝一番,只怕他未必能走到琼崖啊。”   傅秋芳心下一惊,回想起来好似果然如此!傅试是官儿迷,此番案子发了,非但官身,连那出身文字都被追夺了,往后起复无望……这于傅试来说,简直跟杀了他一般!   李惟俭诓骗一番,倒是给了其虚假的希冀,便是这一点儿盼头在,也能让傅试多活些年头。说不得再消磨个几年,傅试死了心、认了命,从此定居琼崖,在那儿成家立业也说不定。   二人回返马车上,吴海平赶着马车往回返程。   傅秋芳回过神来,瞧了李惟俭一眼,垂下螓首道:“原是如此,方才我错怪了老爷。”   “知错就好。”   傅秋芳嗫嚅一阵,又道:“我……方才还将老爷给的一千两银子散去了大半。”   李惟俭浑不在意道:“那银子是留给你做体己的,伱如何花用不用与我说。是了,手头银子不够花用了吧?”   傅秋芳摇头道:“还剩下二百两呢,足够开销好一阵子了。”   李惟俭便笑道:“二百两够做什么的?”说话间他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塞到傅秋芳手中:“拿着,这是两千两,一半做平日花用,一半留给你做体己。”   “老爷——”   “拿着吧,与我而言,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傅秋芳捏着那一迭银票,心下动容。许是此时的她分外脆弱,因是那马车略略颠簸,她便顺势倒在了李惟俭的肩头。   少年的肩头并不宽厚,却让傅秋芳觉着极为踏实。李惟俭顺势将其搂在怀中,一时间车辚辚,左摇右晃,傅秋芳耳际再不闻旁的声响,只余下李惟俭那有力的心跳声。   过得好半晌,她忽而低声道:“老爷,过几日便纳我过门儿吧。”   “嗯。”软糯的低语听在李惟俭耳朵里,他顿时心下一荡。低头观量,怀中女子紧贴身前,娴静淡雅。他便低头用下颌蹭了蹭傅秋芳的发髻。   “回头儿选个吉日,再将大姐姐请来。虽说名分只是妾室,可总要风风光光的,不能委屈了你。”   傅秋芳低声道:“也不用这般劳烦,雇一顶小轿,抬着绕府转一圈儿就是了。”   此时礼制,纳妾须得去官府报备,签下买卖文书。男方须出一笔银钱做买妾之资,女方极少有嫁妆。   过门儿的时候一顶小轿自侧门抬入,内院挂几匹红绸,亲友吃上一桌酒席便算礼成。   李惟俭自不会八抬大轿将傅秋芳抬进门,可该给的脸面总得给足了。他心下思量着,这等事关礼制的事儿,贾琏最为门儿清,回头不若寻贾琏帮衬了,总要体面一些才是。   送过傅秋芳回府,又略略陪了一阵,李惟俭这才回返荣国府。路上李惟俭便与吴海平说着:“回头儿找个先生瞧瞧日子。”   吴海平转头笑道:“公子既然要瞧日子,那小的就占个便宜。”   “嗯……嗯?”   李惟俭玩味地盯着吴海平,直把吴海平盯了个老脸通红。   “公子,你瞧我做什么?”   “办了?”   “嘿,前儿喝了酒,一时兴起就……我寻思着,干脆尽快办了吧,免得茜雪一个劲儿的埋怨。”   李惟俭乐道:“我这当老爷的还不曾纳妾,反倒你要先娶妻了。打算大办?银钱老爷我出了,不过你家人远在金陵,只怕一时半会赶不及吧?”   吴海平就道:“平头百姓没那么多讲究,吹吹打打、轿子抬了热闹一场也就是了。”   李惟俭思量了下,道:“也好。待成了婚,让茜雪去到我府中帮衬着。”   吴海平顿时大喜:“哟,多谢公子关照。等到了日子我们两口子定要给公子奉茶。”   事涉终身大事,吴海平极为用心。一日里寻了三个先生,批过八字,给自己选了两个日子,给李惟俭选了三个日子。   他转头儿来请示李惟俭,李惟俭便选定了五月二十与二十八。二十吴海平娶亲,放假七天,正好赶上二十八李惟俭纳妾。   李惟俭怕吴海平自己忙不过来,便打发了贾芸帮衬着。如此过得五、六日,便到了娶亲之日。   这日吴海平借了那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服,骑马游街而走。前后吹吹打打,虚抬了十六台的彩礼,热热闹闹绕内城小半圈儿,这才到得宁荣后街的小院儿。接了同样一身喜服,盖了盖头的茜雪,又绕行半圈儿,这才算完事儿。   其后因着高堂不在,便请了李惟俭上座。夫妻二人三拜礼成,这才奉茶与李惟俭。   这酒席上要么是李惟俭身边儿的丫鬟,要么茜雪识得的嬷嬷、丫鬟,要么便是吴海平结交的下人,因是李惟俭略略吃了一盏酒,便起身离席而去。   其后便听琇莹回来说,几个荣国府的下人喝多了酒闹将起来,被丁家兄弟一手一个给丢了出去,这才消停了下来。   待晴雯、琇莹等丫鬟回来,李惟俭便见琇莹瘪着嘴很是气闷。晴雯也是心善的,知晓今儿琇莹心绪不佳,便与琇莹调换了一日。   到得晚间,除了不曾入巷,李惟俭使出十八般手段来,直把琇莹弄得丢了三回这才罢休。   待风消雨住,琇莹钻在李惟俭怀里,好半晌才将气息喘匀。探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捶了下李惟俭胸口,嗔道:“公子是坏人!”   “免得你心里头七想八想的。海平不过是娶妻,又不是不认你了,耷拉着脸子给谁看呢?”   琇莹闷声道:“我知道……可就是心里不痛快。总觉得哥哥如今眼里只有嫂子,没有我了。”   李惟俭搂紧琇莹道:“往后有我疼你呢。信不信回头儿我欺负了你,海平定会来寻我的不是?”   琇莹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往李惟俭身边儿拱了拱,低声说道:“公子才不会欺负我呢。”   李惟俭乐道:“谁说的?方才不就欺负了三回?”   琇莹顿时娇嗔着不依。于乡下野丫头而言,这床笫之事哪里算是欺负?舒爽的魂儿飞了也似,错非这会子已然撑不住,她巴不得再来两回呢。   忽而,琇莹痴痴笑将起来。   李惟俭不问,她自己却说道:“公子,还剩半月了呢。”   李惟俭顿时被勾得心猿意马,心下不由得有些期盼。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赶在李纨没出门儿前,将定下的日子与李纨说了。大姐姐又是一番叮咛嘱咐自是不提。   其后李惟俭又去寻了贾琏。听闻李惟俭要纳妾,贾琏心下纳罕,问过一些事宜,倒不曾问是谁家的姑娘。待听闻李惟俭请其主持,贾琏顿时没口子应承下来。   如今京师谁人不知李财神?此番结交了,来日略略提携,说不得自己便能发财呢。   辞别贾琏,李惟俭领着四个丫鬟去自家府邸,名为帮衬,实则是与傅秋芳相认。   四个丫鬟里,红玉是个伶俐的,虽心下不甚熨帖,却也知此事难免,因是面上依旧笑语晏晏;   香菱、琇莹一个呆、一个憨,香菱那随波逐流的性子,好似池塘中的荷花,只偶尔投来阳光,她便心满意足地在那边厢绽放;琇莹更似路边的野花,性子本就坚韧,又被挪进了温室里。她心中满是李惟俭,并不在意李惟俭纳妾;   倒是晴雯心下有些不舒坦,只是情知李惟俭心中有她,那便足矣。又想着若那傅秋芳不好来往,往后少来往就是,见了面儿招呼一声,脸面上过得去就算。   她这般想着,待见了傅秋芳,却见其娴静淡雅,又腹有诗书,无论言谈举止,都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晴雯还想深沉一番。四个丫鬟凑了银钱,送了傅秋芳一根凤钗。傅秋芳笑着收了,转头儿又从头面儿里选了四样,分与四个丫鬟。   晴雯得了一对儿金嵌水晶蜘蛛簪,顿时心下暗喜,转头儿便于傅秋芳凑在了一处。   李惟俭远远瞧着,便见傅秋芳噙着笑意,应答有度;与红玉说持家,与晴雯说装扮,与琇莹谈野趣,与香菱说诗文。八面玲珑,又不市侩,这般姑娘性子天成,多少大户人家的姑娘便是想教导也教导不出来。   不想竟落在了他手中!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由得心下得意不已。   连着几日,傅秋芳施了恩惠,又靠着言谈举止与几个丫鬟相谈甚欢。早前还有些拘谨的晴雯,反倒最喜凑在傅秋芳身边儿。   李惟俭便放下心来,想着暂且不用担心后院儿起火了。   转眼到得二十八这日,李惟俭的宅院四下披红挂彩,正房里已然整饬一新,四下窗棂贴着大红的喜字。   傅秋芳拗不过李惟俭,穿了一身喜服,盖了盖头,黄昏时乘着四人抬软轿绕行一圈儿,自侧门入得府邸。   其后李惟俭掀了盖头,傅秋芳又随着出来给李纨奉茶。李纨说到做到,捡了一些体面的头面儿赠了傅秋芳一套银累丝嵌珍珠头面儿。   丫鬟、小厮各凑一桌儿,主桌只李惟俭、严奉桢、贾琏、贾芸四人,李纨隔着屏风另居一席。略略吃了小半个时辰,李纨生怕李惟俭喝多了,便起身告辞。严奉桢打趣几句,随即与贾琏、贾芸随即一并告辞而去。   待李惟俭送过了几人,也不管闹闹哄哄的厅堂,左右有吴海平、茜雪看顾着,出不了什么差池。他一袭红袍径直朝着厢房寻去。   门前守着两个丫鬟,见李惟俭来了,那抱夏便笑道:“姨娘,老爷来了呢。”   李惟俭抬脚入内,便见傅秋芳已然迎了过来,见得李惟俭,傅秋芳垂首屈身,深深一礼道:“老爷。” 第136章 纳妾   李惟俭紧走两步将傅秋芳搀起,扯了其手儿温声道:“方才可曾用过饭食了?”   搭眼瞥了下内中桌案,便见其上菜肴齐整,并不曾动过。   傅秋芳噙着笑摇头,李惟俭便责怪道:“都说让你先用一些了,饿坏了肠胃可不是小事儿。”   转头瞧着抱夏、怜秋两个丫鬟,李惟俭寻出两枚银稞子来,递给两婢道:“你们也忙活了一日,刻下不用你们伺候,且下去歇息吧。”   那一枚银稞子便是一两银,其上还镂刻着蝙蝠,意为讨个福气,便如那门楣上倒挂的蝙蝠一般。   两个丫鬟喜滋滋接了,又拜了李惟俭,这才笑着退下。   李惟俭不耐闷热,扯了帽冠下来,说道:“拘束了好半晌,伱也松快一些吧。”   傅秋芳闻言却不曾动作,李惟俭转念一想,便笑着重新戴好帽冠,道:“也是,总要先喝了合卺酒才是。”   他便牵着傅秋芳到得桌案前,亲手斟了两盅酒,那酒盅连着红线,二人对视着先饮了半盅,换了彼此酒盅又一饮而尽。如此,方才算合卺礼成。   傅秋芳便笑着凑过来,为李惟俭宽衣解带。大红的喜服褪下,李惟俭顿时松快了不少。转头便见傅秋芳也褪下了喜服,内中一件茶白肚兜,外间罩着琥珀褙子。   那肚兜虽遮掩了内中,却遮不住峰峦有致,李惟俭瞥了两眼,傅秋芳便酡红了面颊,垂着螓首低声道:“老爷,先,先用一些酒菜吧。”   “好。”   二人在桌案旁挨着落座,方才李惟俭在酒席上早已吃过,于是他便只略略动了筷子,便忙着为傅秋芳布菜。   知其心下忐忑,李惟俭便不去瞧的,只挑着这两日的趣事说着。   “贾芸近来走了桃花运,他去城外采买砖瓦,却被窑主的女儿瞧上了。当着面儿丢了香囊呢。”   傅秋芳问道:“然后呢?”   “然后……贾芸嫌弃那姑娘有些不知检点,扭身就走,转头儿重新寻了一处砖窑。”   傅秋芳就道:“这般往后是不好相处,贾芸处置的对。”   “忠勇王不知从何处得知你过门儿,昨儿吵吵着要来讨一杯喜酒。”   “啊?”   “还好被梁郎中劝下了,说是于礼不合。”   “还好还好。”傅秋芳略略后怕。   李惟俭就道:“还好王爷没来,不然可有的折腾了。”   傅秋芳嗔道:“王爷给老爷脸面,老爷怎地还不知足似的?”   “居家过日子,要实惠就好,这等脸面还是免了吧。”顿了顿,又道:“香菱那日与我说,极佩服秋芳的诗才,说是得空儿要拜你为师。”   傅秋芳连忙推拒:“我不过识得几个字儿,哪里教的了香菱?这岂不是误人子弟?再说她也不好来回往返。”   “也是,此事就先暂且搁置。”   随意聊着,傅秋芳心中忐忑略略平息。吃过了酒菜,许是多饮了两杯酒之故,她面上酡红,好似两朵红云浮在脸颊。   李惟俭愈发觉得面前的姑娘可人,禁不住擒了手儿,轻轻带进怀中,随即起身拥着呼吸愈发急促的傅秋芳朝着床榻行去。   夜色渐深,红烛摇曳,纱幕落下。   李惟俭俯身傅秋芳面前,她便紧张地闭紧了双眼。李惟俭却不急着动作,只探手一点点轻轻抚着傅秋芳的面庞。   指点触碰朱唇,略略吻了,便觉‘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   探手脱去一双绣鞋,那菱脚盈盈一握,好似‘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钩’。   傅秋芳耐不得痒,紧忙缩了一缩。跟着忽而挣扎着起身,自枕头下寻了一方素净趴在垫在身下。如此方才半睁着媚丝眼羞怯道:“老爷,还请怜惜……”   李惟俭噙着笑意这才欺身而上。   此间有诗为证:仙子娇娆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罗茵。情深既肇桃源会,妙蹙西施柳叶颦。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分明汝我难分辨,天赐人间吻合人。   ……………………………………………………   荣国府,凤姐儿院儿。   临近戌时,平儿正伺候着王熙凤洗脚。外间丫鬟道:“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熏熏然的贾琏转将进来。许是方才饮过了酒,一眼瞧见王熙凤那双菱脚,贾琏舔了舔嘴角,顿时心下一荡。   王熙凤瞧在眼中,哼声道:“这又是打哪个狐媚子那儿回来的?不曾吃到肉,反倒惹了一身骚。”   贾琏一怔,说道:“少胡吣,昨儿就与你说了,今儿俭兄弟邀我吃酒。”   “是了,险些忘了。昨儿却是忘了问你,俭兄弟为何请你吃酒?”   贾琏施施然落座床头,挨着凤姐儿道:“俭兄弟今儿纳妾。”   王熙凤也不以为意,说道:“俭兄弟抬了哪个丫鬟?”   贾琏嘿然道:“都不是。”见王熙凤看过来,道:“那姑娘你也瞧过。”   “我瞧过?”   “她哥哥方才出了事儿。”   王熙凤蹙眉略略思忖,忽而升了调门,道:“傅秋芳?怎会是她?”   贾琏不由得艳羡道:“所以说俭兄弟好福气啊,那傅秋芳花容月貌,真真儿是——”   王熙凤冷哼一声,嗔道:“哟,琏二爷羡慕俭兄弟了?要不要我为你张罗一房可心的妾室啊?”   贾琏当即便要应下,旋即一琢磨不对,连忙讪笑道:“我不过是说说嘴,你怎地又来说我?”瞥见蹲踞着为王熙凤洗脚的平儿,隐约透过肚兜瞥见那一抹莹柔,不由得心下一荡,道:“你若真有心,不若抬了平儿。”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又惦记平儿了?我看不若我躲出去,将这床榻让给你们,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儿。”   平儿恼道:“二爷、二奶奶拌嘴,每次偏生都要带上我。你们自去拌嘴,我早些歇着去了。”   擦拭两下,平儿端了盆起身便走。   没了平儿,贾琏好一番哄,这才哄过了王熙凤。待贾琏洗漱过,二人躺在床上说起了话儿。   贾琏就道:“今儿忙前忙后的,可算卖了俭兄弟一个好儿。席间俭兄弟就说了,过些时日还有一桩买卖要发行股子。这事儿别外传,咱们私下里凑些银钱,说不得过上一年半载的就赚翻了!”   “哟,这倒是好事儿。你啊,可算办了一桩正事儿。”难得夸了贾琏一句,想起李惟俭来,王熙凤不由得感叹道:“这俭兄弟真真儿是发迹了……这才几个月啊?”   王熙凤心下不由得想起了那傅秋芳,身为李惟俭妾室,想来傅秋芳从此不再用银钱发愁了吧?可怜她堂堂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却每日锱铢必较,为那几两碎银算计着。   荣国府别处,探春、惜春年岁还小,这会子早已睡下。   倒是迎春刻下还不曾入睡,正守在烛台旁将那荷包最后缝制了。   贾琏这些时日守口如瓶,因是李惟俭纳妾一事,直到今儿才传将开来。司棋隐约听得风声,却没跟迎春说。   绣橘提了热水回来,却听了仆役说嘴,回来紧忙与迎春说了。   “姑娘,听说俭四爷今儿纳了一房妾。”   迎春心下一颤,绣花针顿时刺破指肚,其上沁出一点红珠来。司棋瞧在眼里,连忙呵斥道:“大惊小怪的,仔细吓着姑娘了!”   呵退绣橘,司棋转而对迎春道:“姑娘,你——”   正思忖着如何劝慰,就听迎春松了口气道:“这样也好,他总是这般憋闷着……也不大好。”   司棋眨眨眼,顿时暗暗翻了个白眼儿。二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过绵软。若换成是她,听闻情郎先纳了一房妾,总要闹上一场才是,哪里会这般容易揭过?再瞧二姑娘,竟有些如释重负?   真不知二姑娘是如何思忖的!   迎春心中却是另一番心思。她一颗心全在李惟俭身上,自小生在荣国府,自上到下,从贾赦、贾政再到贾琏、宝玉,哪一个不贪花好色?   便是琏二哥不曾成婚时,身边儿的丫鬟也尽数梳拢了。也就是琏二嫂子性子泼辣,使了手段将那几个丫鬟尽数赶了出去,琏二哥身边儿这才素净了。   是以她心中只是略略吃味。又想着这几回每一回李惟俭都会过分一些,二姑娘近来也有些沉迷其中,过后生怕二人禁不住……那简直不堪设想!   那种事儿……总要成婚了再说的。如今李惟俭纳了妾,不似以往那般憋闷着,想来会收敛一些吧?   司棋自觉表错了情,心下松口气之余,瞥见绣橘端着水盆发怔,当即呵斥道:“还不快伺候了姑娘洗脚?再敢怠慢姑娘,仔细你的皮!”   绣橘瘪了瘪嘴,没敢言语,闷声伺候了迎春洗脚。   ……………………………………………………   梨香院。   云髻垂落,宝钗这会子正对着镜子摘头上的头面儿。薛姨妈则在一旁翻看着账册。   看得头晕眼花,心中实在不耐烦,薛姨妈便丢了账册,苦着脸叹息道:“这下头的掌柜愈发偷奸耍滑,这个月的出息只略略与上月持平。”   宝钗放下珠钗,扭身劝慰道:“妈妈也莫要急切,算算哥哥十天、半月的便能回返了。到时这营生自有哥哥料理。”   薛姨妈叹道:“就是蟠儿我也不放心。你哥哥的性儿你也知晓,下头人甜言蜜语拿好话儿哄着,三两句便能晕头转向。好在还有那水务股子,算算到来年,咱家出息理应比去岁稍多一些。”   方才提到李惟俭,宝钗的丫鬟莺儿便匆匆而来,见过礼说道:“太太、姑娘,我方才听柳嫂子说嘴,说是今儿俭四爷不曾回来,原是在外头纳了一房妾室。”   薛姨妈纳罕道:“俭哥儿纳妾了?此事早前怎么不曾听闻?”   莺儿便道:“还不止呢!俭四爷瞒得可真好,太太、姑娘猜猜,俭四爷纳的妾是谁家的姑娘?”   “谁家的?”   莺儿道:“傅试的妹妹,傅秋芳!”   “傅秋芳?”薛姨妈一时想不起是谁。   宝钗那日却是见过的,因是便道:“傅姑娘我见过的。娴静淡雅,宝兄弟夸其是‘琼闺秀玉’呢。”   “原是她啊。”薛姨妈也不在意,略略思忖,忽而笑道:“这男子哪儿有不贪花好色的?前番问香菱,她还说俭哥儿不曾要了她,呵,如今瞧着,只怕香菱没说实话。这才多咱?俭哥儿转头儿就纳了个大他六、七岁的,啧啧。”   宝钗面如平湖,不知心下如何思忖。待薛姨妈说过了,宝钗便道:“总是一桩喜事,明儿去库房里寻几样物件儿,算作贺礼给俭四哥送去。”   薛姨妈闻言顿时蹙眉,却没说旁的。待同喜应下,薛姨妈这才道:“贺礼是要送,可……我的儿,那事儿……是不是寻个机会与俭哥儿提上一嘴?”   宝钗却摇头道:“还是先不要提了。我这病症,只怕也不好做那赞善。”   薛姨妈苦着脸儿道:“我的儿,你也莫要弃了。宫里那头儿又不曾说死,总还有一两分机会的。俭哥儿与忠勇王交情深厚,若他提上一嘴,说不得这赞善——”   “妈妈——”宝钗止住薛姨妈话头儿,说道:“咱家先前几次三番得罪了俭四哥,他不计较已是大度,哪里会出力相帮?”   薛姨妈便讪讪道:“亲里亲戚的,不过是一些小龃龉,何至于啊?我瞧着俭哥儿是个有度量的,再说过了这些时日,只怕早就忘在脑后了吧?”   宝钗闻言只是摇头。   俭四哥的度量……或许是有的,只是极为怪异。有些事儿他浑不在意,有些事儿又会处处算计。   至今宝姐姐也不曾想明白,为何李惟俭要帮着自己离间宝玉与黛玉。李惟俭对黛玉情有独钟?好似也不像。   也就方才入府时,因着林盐司的嘱托,李惟俭这才对黛玉照拂有加。其后二人寥寥数面,再说黛玉才这般年岁,还小着呢,李惟俭再是贪花好色,也不会在此时就对黛玉生出情意吧?   还有,为何李惟俭总对宝玉有着似有似无的……恶意?莫非也是因着黛玉之故?   偏生私下里其又与二姑娘迎春往来频繁……真真儿是拿不准李惟俭的心思啊。 第137章 不若寻我   荣庆堂、碧纱橱。   梳妆打扮,一早儿用过早饭,略略陪着贾母说过一会子话儿,黛玉便领着两个丫鬟朝着那李纨院儿旁的三间小抱夏行去。   方才出得贾母后院儿,憋了一早儿的紫鹃便道:“姑娘,一早儿听说一桩事……昨儿俭四哥纳妾了。”   这几日紫鹃、雪雁两丫鬟之间的纷争愈发明显。紫鹃出身荣国府,自然盼着宝玉、黛玉好在一处;雪雁自小儿随在黛玉身边儿,瞧着宝玉总惹黛玉气闷,又见年后来的俭四爷对黛玉颇为关切,心中就有些偏向李惟俭。   因是两个丫鬟便有了分歧,加之自来了荣国府,紫鹃处处争在头里,两个丫鬟之间本就有些龃龉,这纷争便起了。   这些时日明争暗斗的,一个说宝二爷如何如何,另一个说俭四爷如何如何,暗地里始终别着劲头儿。   一早儿听闻李惟俭纳妾,紫鹃一直憋闷在心。到底还在贾母跟前儿,这些话可不好当着贾母说嘴,直到此时出了贾母院儿,她这才递上了小话儿。   黛玉瞥了其一眼,没言语。   雪雁在一旁怒目而视,紫鹃却好似不曾瞧见一般,装作无意般说道:“说来新纳入门的那姑娘,姑娘还识得呢。”   黛玉略略驻足:“我认得?”   “便是前一阵来府里拜见老太太的那位傅姑娘。”   黛玉回思起傅秋芳的模样来,纳罕道:“她啊?怪了,她怎会给俭四哥做了妾?”   “这却不知了。”   黛玉继续前行,过得穿堂来,紫鹃就道:“要我说这世上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样,琏二爷、宝二爷、俭四爷,哪有不贪花好色的?眼看秋闱在即,俭四爷不说每日温读,偏在这会子纳了妾。”   雪雁禁不住驳斥道:“如何能一样?俭四爷到底比宝二爷大了两岁呢。再说俭四爷这般能为,说不得是那位傅姑娘用了手段贴上来的呢。再有,俭四爷可不会惹姑娘生气。”   “那是宝二爷年岁还小,待再过上二年,保准儿不会惹姑娘生气。”   “呵,江山易改——”   “你们要说嘴自去旁处说去,我这儿不耐听这些乌七八糟的。”黛玉呵斥一嘴,罥烟眉微蹙,说道:“往后少在我面前提这些。”   两个丫鬟顿时住口,紫鹃察言观色,见黛玉略略恼了,心下暗自得意。雪雁嘴拙,心里暗暗急切,埋怨李惟俭偏生这会子纳妾,这让她往后如何在姑娘跟前儿说好话?   不片刻到得三间小抱夏,丫鬟们停在外间,黛玉自去里间会同三春,一并听那新来的嬷嬷教导。针黹女红,坐卧立行,处处都透着无趣。   莫说是探春、惜春,便是迎春、黛玉心下都有些厌烦。待到午时,丫鬟们提来食盒,几个姑娘便在抱夏里用了午点,略略休憩一会子,那嬷嬷便又来教导了一个时辰,直到临近未时,这一日教导才算完结。   黛玉与三春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留心二姐姐迎春,却见其言谈如常,面上不见半点异色。黛玉心下纳罕,都说二姐姐与俭四哥往来密切,风言风语都说这二人迟早凑在一处,可俭四哥纳妾,怎地不见二姐姐有半点儿吃味?   至于黛玉与李惟俭,这会子她年岁还小,心下虽对宝玉颇为失望,却对李惟俭暂且没旁的念想。   自抱夏里出来,黛玉过得穿堂略略顿足,雪雁察言观色,便道:“姑娘要四下走走?”   黛玉就道:“晌午吃得有些积食,去小花园里散散步也好。”   主仆三人便转向东大院边儿的小花园,此时天阴沉沉的,还不曾落雨,微风习习,不冷不热的,倒是舒爽。   眼看到得小花园前,便见一个丫鬟守在桃树旁,遥遥观望着花园里。那丫鬟身上一袭新制的天香罗,走得近了才瞥见,原是俭四哥身边儿的红玉。   雪雁连忙紧走两步,招呼道:“红玉?你怎地回来了?”   红玉扭头,紧忙与黛玉见过礼,这才笑着道:“方才就回来了。”   “俭四爷呢?你怎地在这儿守着?”雪雁问过,黛玉也瞥向红玉,等着她回话儿。   红玉蹙眉道:“四爷也不知发什么癔症,这会子正守着那虞美人自说自话呢,还不让我凑近了听到。”   黛玉扭头,便见一袭月白长衫的李惟俭,果然蹲踞在那虞美人前,隐约听得哼哼有声,歌声似有似无。   红玉说道:“林姑娘这是来散步?”   黛玉应了一声,道:“我绕着小花园走走就是了,不会惊扰了俭四哥。”   红玉笑道:“林姑娘说笑了,若是四爷瞧见林姑娘,定然极为高兴。”   说过话,黛玉便进得小花园,绕着小径行走起来。她心下禁不住好奇,也不知俭四哥在唱着什么。待转过那虞美人后身的小径,黛玉不禁放缓脚步,凝神聆听,那哀切的歌声便听得真切了起来。   “……两个魂喘着粗气,烟尘四起~伱认得我吗?跟我说那么多句。你要哩尊严,我熟悉……”   黛玉不觉间便听得入了神。她本就心思细腻,是个孤高自怜的文青少女,这般带着语气的浅吟低唱最是感同身受。   那曲调虽怪异,好似用的是西南官话,唱的……好似一首挽歌。   她不觉间凑近花丛,隔着花丛便见李惟俭垂首低唱,面上不见素日里的笑容,显得极为肃穆。   这是哪儿的曲子?俭四哥为何而唱?   渐渐的,听出曲子里的残酷意味,黛玉便感同身受,不自察地红了眼圈儿。略略抽泣一声,对面儿的李惟俭便听见了,抬起头来,面上的肃穆烟消云散,露出一抹笑意来,不曾起身便摆摆手:“林妹妹来了?”   “俭四哥。”黛玉紧忙见礼,沉吟道:“俭四哥唱的是什么曲子?”   “偶然听来的小调,瞎哼哼的。”说话间李惟俭起身,略略掸了下衣袍上沾染的尘土,转过花丛,便到了黛玉近前。   瞥见黛玉红了眼圈儿,李惟俭道:“闲着无聊胡乱哼哼两句,不想竟累得林妹妹感伤,罪过罪过。”   黛玉嗔道:“我自感伤,又与俭四哥何干?倒是俭四哥这曲子,听着颇为——”   “走心?”   “是呢。”黛玉赞许地看向李惟俭。思忖着道:“俭四哥昨儿的喜事,不守着娇娘,今儿怎地来此感怀来了?”   “林妹妹也知道了啊?”李惟俭转身,抬手相邀,二人便沿着小径并肩而行。李惟俭道:“自打入了京师,每日奔波忙碌,少有闲暇。林妹妹也知,外间人心难测、尔虞我诈,这时日久了,总会有一些心累,须得宣泄一番。”   闻言,黛玉颔首,道:“俭四哥折腾出这般大阵仗,想来也是辛苦呢。”   “还是妹妹懂我。”   黛玉就道:“俭四哥既然心中憋闷,何不寻人言说一番?”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啊。且有些事儿,也不好与外人道。”   “原来如此。”黛玉瞥了眼李惟俭的侧颜,心下暗忖,俭四哥也是不容易啊。   不过十三、四年纪,却要与朝中公卿、大臣往来,这内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她却哪里知晓,李惟俭心知纳了傅秋芳,必定惹得二姑娘心下不快,且好不容易撬动墙角的黛玉,说不得也会对他有了偏见,因是这才急忙忙赶回来。又打发红玉守在抱夏前,瞥见黛玉朝着小花园行去,这才一路飞奔绕行,上演了这么一出。   他心下感怀?早几年前就感怀过了,如今正待在此间大展拳脚,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儿来那么多感怀?   对付文青少女嘛,可不就得对着其心思来?   二人行走一阵,黛玉就问:“俭四哥方才那曲子,好似内中有故事?”   “是啊,林妹妹想听?”   “想。”   李惟俭便道:“这曲子,讲的是个女瘫子与两个蠢贼的故事。”他掐头去尾精简了一番,将那故事娓娓道来。内中不涉男女私情,只说尊严。女瘫子求死不得,蠢贼求出人头地而不得,都是芸芸众生、无名之辈。   黛玉听罢,心下又是感伤。她心中原只有孤高自怜的孤独,寄人篱下的憋闷,远走他乡的乡愁,以及若有若无的两小无猜之情。   李惟俭说的故事,却让黛玉体会了一番另一种心绪。原来尊严,有时比活着还紧要。   二人绕着小花园走了两圈儿,黛玉到底体弱,这会子身上出了虚汗。李惟俭瞥见了,便停在亭前邀黛玉落座。   黛玉感念李惟俭的体贴,说道:“与俭四哥说话儿,总会长些见识。我本道者世间不过是喜怒哀乐,不想却有这般繁杂的心绪。”   “人生百态,悲欢有时并不相通。”李惟俭洒脱道:“许是你我看来颇为棘手的烦恼,在市井小民看来,却是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呢。”   “俭四哥说的是。”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眼见起风了,李惟俭便起身道:“妹妹身子骨弱,方才出了汗,可不好见了风。不若先行回返吧。”   “嗯,多谢俭四哥关切。”   二人随即起身各自回返。临别之际,黛玉忽而驻足道:“俭四哥来日若是苦闷了,不若寻我说说话儿。我虽懂得不多,却也乐意倾听呢。”   李惟俭展颜笑着颔首:“好。”   目送黛玉远去,李惟俭长出了口气,这才叫过红玉,朝着东大院儿行去。   黛玉行不多远,便自贾母后院儿的角门进了院儿,行走几步,扭头看向雪雁道:“好歹也是一桩喜事,过会子包两件头面儿,送到俭四哥跟前就当做贺礼了。”   雪雁笑着应下:“是,姑娘。”   紫鹃咬着下唇心下憋闷。宝二爷与丫鬟耍顽,姑娘便要气恼;俭四爷正儿八经的纳妾,姑娘反倒要送去贺礼……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   ……………………………………………………   迎春院儿。   小院儿静谧,司棋正坐在檐下绣着活计,听得脚步声渐近,抬眼看将过去,便见李惟俭与红玉转过桃树,行了过来。   司棋心下先是一喜,跟着白了李惟俭一眼,这才施施然起身,瘪着嘴迎了过来。   “俭四爷来了?姑娘可是有些恼了,四爷可得好生劝慰着。”   她口口声声说着姑娘,实则却是在说自己。   李惟俭自是知晓司棋所想。最早委身于他,头一个纳的却不是她,只怕司棋心中有些吃味。   不过李惟俭早已知晓司棋的脾性,这姑娘是个莽的,认定的事儿,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她心下既认定了自己,那只要自己不曾厌弃了她,无论如何着恼总能哄过来。   因是李惟俭就笑着道:“事出仓促,我这不是来寻二姐姐了吗?”   司棋便嗔道:“二姑娘昨儿还给四爷绣荷包呢,这会子正在屋中闲坐,四爷自去劝说吧。”   李惟俭笑着颔首,迈步朝内中行去。   红玉早知司棋与李惟俭之事,面上却不曾点破,因是便驻足留下与司棋说话儿,任凭李惟俭独自进了正房。   绣橘去取食盒,这会子不在,待李惟俭入得内中,便见二姑娘迎春手托香腮,正怔怔出神。   他悄然走过去,低声道:“二姐姐思忖什么呢?”   “呀~”迎春惊呼一声,待瞥见来者是李惟俭,顿时羞恼之余白了其一眼。   “俭兄弟走路怎地没个声息?骇了我一跳。”   李惟俭凑坐炕桌旁,探手便扯了那白玉般的手儿,笑道:“二姐姐方才可是想我了?无怪方才连打了几个喷嚏。”   “才,才没有。”   迎春面上羞红。她心思颇多,却不好表露。李惟俭纳妾,她不甚在意。在意的事那女子竟是傅秋芳,瞧颜色比她还要强上几分。   若傅秋芳得了俭兄弟宠爱,会不会俭兄弟往后来这头儿就少了?又或者俭兄弟转了心思,从此不来了?   毕竟她亲父、继母都是那般不受人待见的性子,俭兄弟又前程远大,犯不着守着自己。   胡乱思忖之际,不想俭兄弟就来了,且还如往常一般……亲昵。迎春心中最后一点小心思便消散了个干净,心中暗忖,俭兄弟心中果然还是在意她的。 第138章 天贶节之约   李惟俭作怪道:“怪哉,既不是二姐姐念着我,那必是有人背后骂我了。”   柔夷擒在手中,丰盈无骨。迎春今儿穿了紫红镶边水红暗花绸面褙子,内里是牙白轻纱暗纹绸交领袄裙。   一手被擒着把玩,二姑娘面色晕红,羞怯得说不出话来。   “俭兄弟……会让外头人瞧见呢。”   “那咱们去内中说话儿?”不容拒绝,李惟俭便拥着迎春去到了里间。   二人坐在绣床上,迎春顾不得羞怯,说道:“听说……昨儿俭兄弟纳了一房妾?”   李惟俭颔首,说道:“这姑娘二姐姐也见过,便是那傅秋芳。说来也是可怜——”   当下,李惟俭便说起了过往。说傅秋芳听闻傅试欲将其送人做外室,连夜奔逃,误打误撞到了自己的宅邸。其后傅试案发,傅秋芳无处可去。其人又极重情义,求到李惟俭跟前儿,死活要卖身换取五千两银钱,来换那傅试一命。   李惟俭说过,二姑娘唏嘘不已,道:“这般说来,傅姑娘倒是难得的好姑娘。”   她顿了顿,李惟俭闻弦知雅意,说道:“其实早前我便劝过她,便是没那五千两银钱,傅试也会留得性命。又赠了盘缠,让她去山东寻亲。许是被自家哥哥伤透了心,她只道亲哥哥尚且能将其卖了,那许久不往来的姑姑也不知怎地作践她。”   迎春感同身受,连连颔首道:“这般说也是。”眼帘抬起瞥向李惟俭,说道:“还是俭兄弟心善,错非俭兄弟收留,傅姑娘来日如何情状还不好说呢。”   五千两银子啊,大老爷贾赦买的那清倌人不过一千两银钱,比照傅秋芳姿容也不差什么。俭兄弟抛费这般多银钱,料想应不是为着傅秋芳的颜色。   迎春心下熨帖,那些许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她嗫嚅须臾,说道:“俭兄弟稍待,我……有物件儿要送你。”   李惟俭撒手,迎春咬着下唇起身,自箱笼最底下翻找出那方才绣好的荷包来,返身回来,迟疑着递给李惟俭:“绣得不好,俭兄弟莫要笑话我。”   李惟俭接过来扫量一眼,便见其上绣着一对儿鸳鸯。那荷包针脚细密,瞧着就是好女红。李惟俭抬头对上那满是情意的眸子,笑着说道:“谢过二姐姐,此物我一定好生珍惜。”   迎春羞赧着摇头道:“不过是个物件儿,俭兄弟用着就是了。若是坏了,回头儿我再……再给俭兄弟绣一个。”   “好。”   李惟俭将那荷包放在一旁,探手扯了迎春的手儿,略略一带,二姑娘便惊呼一声坐在了他怀里。   “俭兄弟——”迎春面如血色,那晕红从面颊一直绵延到了耳根。   李惟俭轻声道:“有几日没见了,让我好好瞧瞧二姐姐。”   迎春应了一声,偏过头去不敢瞧李惟俭,低声道:“那……就只说说话儿。”   “这两日二姐姐可曾好生用饭?”他左手已然搂住迎春的腰肢。   二姑娘身形一颤,李惟俭便道:“怎地好似瘦了一些。”   “许,许是有些苦夏。”   “回头儿我买些冰回来,总不能苦了二姐姐。”   “不用,上次俭兄弟赠的银钱,还剩下不少呢。”   说话间李惟俭身形略略挪动,便将一旁的荷包碰落地上。迎春起身要拾取,却被李惟俭抢了先。他俯身抓起荷包来,抬眼瞥见罗裙下的一双绣鞋。   好似感知到他的目光般,那绣鞋顿时往回缩了缩。李惟俭心下一动,探手捉住。   迎春顿时急了:“俭兄弟!”   李惟俭笑了下,起身却不曾松开,摩挲几下,褪去绣鞋,将那菱脚略略把玩,二姑娘便耐受不得,哼哼唧唧须臾便倒在了他怀中。   内中旖旎自不必提。   外间绣橘提了食盒回返,却被司棋拦下,只道二姑娘正与俭四爷说这话儿,不好搅扰了。   绣橘顿时红了脸儿。上次匆匆一瞥,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哪里就只是说话儿了?若不是顾忌着,只怕这二人早就成就好事了。   心下这般思忖着,绣橘却又耐不住好奇。趁着取下晾晒衣物的光景,偷偷朝着内中一瞥,便见自家姑娘偎在李惟俭怀中,面如血色,死死咬着手指。那外罩的褙子,却不知何时剥落了一半,李惟俭正埋首其间,噙着那团莹柔……   绣橘暗啐一口,顿时扭身便走。心中却好似装了个兔儿般,跳得人心慌不已。   过得一炷香光景,李惟俭这才自房中出来,叫了红玉,又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绣橘不想撞破二姑娘的糗事,便拖延着不去送食盒。司棋心下一动,取了食盒朝内中行去。   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司棋静气凝神,便听得内中窸窸窣窣,好似迎春在换衣裳。   司棋蹑足进得里间,见迎春方才更换了一身衣裳,那褪下的衣裙便丢在床头,其上隐约能瞧见水印。   “你——”二姑娘瞥见司棋,顿时急了,紧忙将那衣裳藏在了身后。   司棋便凑过来道:“我是姑娘的丫鬟,还能害了姑娘不成?”   迎春想着,这些时日司棋待自己倒是尽心尽力的,因是便没说旁的。   司棋落座一旁,压低声音道:“姑娘,不是我说嘴,总这般……早晚有个忍不住。这万一要是——”   “莫说了,莫说了!”   迎春羞愧欲死。不知怎地,每次见面儿前都拿定了心思,只是与他说说话儿,决不能任着他做旁的。可每回都让他更过分……偏生她自己心下也想着,沉醉其中。   司棋抿嘴暗乐,又道:“姑娘,其实不用那般……也是有法子的。”   “嗯?”迎春纳罕着瞥向司棋。   司棋声音压得更低:“回头儿我偷偷拿了图册子来,姑娘一看便知。”   “这——”迎春本能便要拒绝。闺阁之中,尤其忌讳此物,那西厢记姐妹们都要偷偷去瞧,更遑论这般直白的物什了。   司棋却道:“我只取了来,姑娘要看便看,不看,便是一把火烧了也随姑娘的意。”   听司棋这般说,迎春犹豫了好半晌,到底还是点了头。   司棋就笑道:“衣裳过会子我去洗了,姑娘莫管了。待下回休沐,我偷偷拿了回来,晚上再给姑娘过目。”   “嗯。”   司棋起身去铺展食盒,迎春心下思绪万千。本道纳了妾,他便不会这般憋闷了。不想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切,便好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   转念心下又有些小窃喜,俭兄弟这般迷恋,想来是极在意自己的呢。   ……………………………………………………   却说李惟俭这边厢一路过得垂花门,行到正房前,大丫鬟鸳鸯便迎了上来。   “俭四爷来了?我去告诉老太太一声儿。”   “劳烦鸳鸯姐姐了。”   鸳鸯笑着摇头,禀报一声,旋即引着李惟俭入内。   他此番除了安抚黛玉、迎春,却还有旁的正事儿。傅秋芳方才过门,二人正是新婚燕尔、如漆似胶的时候儿,李惟俭总不好继续留在荣国府,更不好将傅秋芳接过来。   加之那厢房也要整饬了,此时天气愈发炎热,李惟俭便想着带傅秋芳、晴雯等去那香山别院住上两个月。等秋闱时再回来。   这进出荣国府,总要与贾母言语一声儿,不然就是不知礼数。另则前些时日自忠勇王那儿得了差遣,为那工部新火炮设计炮架。   如今李惟俭已有了念头,还画了初稿出来。今日又从梁郎中处得知,琼州府得了内府信笺,如今正将那一批胶乳走海船朝着京师运送过来。约莫六月下便能到京师。   李惟俭琢磨着橡胶都有了,为何不设计了轮胎出来,进一步为炮架减重?因是便将初稿束之高阁,留待来日橡胶到了再重新改进。   进得内中,便见贾母高坐软塌之上,一旁陪坐着黛玉,王熙凤在下首正说着顽笑,逗得贾母前仰后合得。更稀奇的是,宝钗竟然也在。   她娴静坐了,面上噙着笑意,瞥见李惟俭,便探究着看将过来。   李惟俭上前躬身施礼:“见过老太太。”   “俭哥儿快坐,自家亲戚莫要这般客套。”   “是。”李惟俭撩开衣袍坐在王熙凤身旁,又与王熙凤、宝钗、黛玉见过礼,这才说道:“老太太,我这番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贾母笑道:“俭哥儿有话直说就是,我老了拿不准主意,外头还有大老爷、老爷能做主呢。”   “倒不用劳烦大老爷、老爷……实则是这般。近日晚辈得了内府差遣,须得静心思忖,加之实在不耐酷暑,就想着先去香山住上一阵子。   老太太也知,晚辈花了些银钱,买下了香山一套别院。”   王熙凤就道:“这事儿我可是知道。俭兄弟买的,可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别院,足足抛费了六万两呢。”   王熙凤嫁进来,荣国府便已现颓势,却不曾见过早前的富贵。贾母却是见过世面的,早先她当家时,区区六万两银钱,不过是宁荣二府一岁的出息罢了。如今不少庄子,便是那时置办下的。   “那可是不要银钱。”贾母听闻李惟俭只是出去小住,便不曾反对。说道:“俭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既然苦夏,那就搬去住一阵。若不称心,搬回来住就是了。”   “是。”李惟俭笑着应下,又道:“晚辈过去略略拾掇了,待六月六天贶节,也请老太太与诸位过去小住一阵。”   贾母摆手道:“我就算了,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   王熙凤却是个有心的,忽而想起头几日李纨说过,六月六天贶节那日便是李惟俭的生儿。因是笑道:“老祖宗,那日可是俭兄弟的生儿呢。他这是想着大家伙都过去热闹热闹呢。”   “哟,原是俭哥儿的生儿啊。”   李惟俭笑着道:“借住数月,总是劳烦的老太太与兄弟、姊妹,生儿不要紧,晚辈就想着借此回馈一二。”   贾母笑着颔首道:“俭哥儿有心了。既是这般,那就问过三春她们,想去就都去热闹热闹。凤哥儿也不得闲,刚好也过去恣意一回。”   王熙凤道:“老祖宗啊,我可没那个清闲的命。这阖府上下里里外外,哪一点看顾不到,准保出了差池。我看不如让大嫂子去看顾着吧,也免得几个小的顽得太疯,没了人管束。”   “如此也行……俭哥儿你看呢?”   李惟俭道:“老太太开了口,哪有晚辈置喙的地方?自是极妥当的。”   贾母拍板,说道:“那便定下了,六月六……六月初五过去,住上两日,待初七再回来。”   事情定下,李惟俭转而说起了旁的,却不曾提新纳的傅秋芳。王熙凤端坐一旁,时不时投过来探寻的目光。她不在意李惟俭纳了谁,在意的是贾琏昨儿夜里说的那营生。   奈何李惟俭还不曾吐口,这会子她却不好多说。若被东跨院的大老爷、大太太得知了,保不齐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黛玉坐在贾母身边儿,偶尔与李惟俭目光触碰,瞧着面前言谈举止好似其父辈的少年,心下暗忖,俭四哥素日里这般绷着,也唯有如方才那般躲在无人处才会显露另一番神情吧?   宝钗这会子也在瞧李惟俭,她心下纳罕至极。李惟俭竟要搬出去了!   虽说只是出去暂住,可待过了秋闱,李惟俭哪里还会搬回来?若是这般,那她先前与李惟俭达成的默契,岂不是白费了?   再有,那小选一事虽说指望不大,可总要寻个机会请李惟俭帮衬。他这般搬走了,宝钗又如何寻机求肯?   李惟俭不是觊觎黛玉吗?想到此节,宝钗留心二人,却见三不五时那二人便会目光触碰。宝姐姐心下愈发纳罕,莫非这二人早已有了默契不成?   正思忖着,外间脚步声急促,‘老祖宗’,嚷了一声,宝玉便快步行了进来。   “乖乖来得正好,”贾母招手道:“过几日是俭哥儿的生儿,俭哥儿邀着大家伙一道去他那别院耍顽呢。”   宝玉顿时高兴起来,两步抢到李惟俭身前,刚要开口,却想起王夫人嘱托,连忙拱手躬身:“还不曾谢过俭四哥呢,那日多亏了俭四哥出手帮衬。”   他说的自然是那日被贾政砸了头,李惟俭背负其一事。   李惟俭道:“自家亲戚,不过是小事,宝兄弟不用在意。”   宝玉嬉笑道:“那我就不客套了。俭四哥,伱那别院可有好景致?是了,就在香山,四下都是景致。可还有旁的顽的?”   “有温泉。”   对面儿的宝姐姐瞧着二人笑语晏晏,心下暗忖,若宝兄弟得知林妹妹与俭四哥眉来眼去的,也不知如何做想。 第139章 变局   申时末。   李惟俭与红玉转回东北上小院儿,内中三个丫鬟早已收拾好了行囊。衣裳、被褥、起居用具,大大小小的包袱罗列在一起,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吴海平散了银钱,请了几个仆役帮手。须臾便将行囊装好,晴雯将院儿门落了锁,有些舍不得地定在那儿瞧了半晌,说道:“四爷,咱们还回来吗?”   “八月里总要回来的。”李惟俭说道。   红玉便凑过来劝慰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住在此处,咱们四个还要挤在一处。搬去四爷的新宅院可是要宽敞不少。听说四爷在香山的别院景致极妙,过两日咱们就过去瞧瞧。”   “嗯。”晴雯应下,这才转身而去。   酉时初,三辆马车到得太安侯胡同儿,门前守着的吴钟紧忙过来帮手,连白日里方才搬过来的茜雪也帮着拿行囊。   傅秋芳便停在仪门处,逐个问过行囊里的物件儿,而后指派着放在何处。须臾,见李惟俭进得仪门,傅秋芳便迎上前屈身一福:“老爷。”   李惟俭笑着将她扯起,温言道:“你身子不爽利,且去歇着就好。晴雯她们都是妥帖的,不会出了差池。”   傅秋芳就道:“不妨事的。老爷也不提前说了,今儿贾芸去请了几个厨娘来,我相看一番,暂且留下了两个。可人手还是欠缺,帮厨、洒扫、浆洗,这些都离不得人。便是过两日搬去别院,也须得带足了人手,不然可支应不开呢。”   李惟俭牵着她的手往正院儿行去,说道:“雇那么多人手做什么?周遭有浆洗衣物的妇人,将活计包给她们就是了;洒扫的话,倒是要请两个粗使丫鬟。其余的咱们瞧着自己来就是了。”   傅秋芳身形一顿,瞧着李惟俭道:“这仆役外雇的,与自家的到底不同,还是自家的妥帖些。”   李惟俭笑着还不曾回话,随在身旁的晴雯就道:“傅姐姐这话却错了,那荣国府里大多都是家生子奴仆,一个个生着富贵眼,等闲旁支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呢。”   傅秋芳吃了一惊,回看晴雯道:“还有这等事儿?我进过一次荣国府,倒是不曾仔细观量了。”   李惟俭说道:“家大业大,上头主子又放纵着,可不就生出一双双富贵眼来?荣国府前车之鉴,我如今宁愿外聘仆役,做一分活计,便给一分工钱。只消将活计做过了,也不拘他躺着或是归家。”   傅秋芳听罢若有所思。   荣国府三餐两点,李惟俭这儿却没那般多规矩,主仆都是三餐。新雇的两位厨娘煎炒烹炸,卖力气整治了两桌席面,此时迁居本有温锅习俗,奈何此时宅邸还不曾整饬完,是以这一餐也算不得温锅。   李惟俭叫了傅秋芳、晴雯、红玉、香菱、琇莹与自己坐一桌,贾芸归家了,吴海平、吴钟、丁家兄弟等在外间另坐一桌。   抱夏、怜秋不好另居一席,便只好与两个厨娘挤在一处。   这两名厨娘擅长的都是鲁菜,菜色起初还吃着新鲜,待吃得久了便有些咸腻。香菱不住的喝水,晴雯蹙眉吃上一口菜,总要下去一筷子米饭。   傅秋芳瞧在眼中,便问了晴雯等日常饮食,随即记在心中,想着来日换个擅淮扬菜的厨娘。   这两日只是暂且在此别居,待初一便要去香山别院,因是不少行囊都不曾打开。待吃饱喝足,几个丫鬟各去归置,李惟俭便随着傅秋芳去到了厢房里。   李惟俭还不曾娶妻,早前曾与傅秋芳说过,让其暂居正房,只是傅秋芳这姑娘心中是有规矩的,只是摇头不肯。无奈之下,李惟俭只好暂且随着她住厢房。   此时外间已然天黑,厢房里挑了烛火,抱夏过来伺候着傅秋芳换装。傅秋芳瞧李惟俭随了过来,心下欲言又止,待换过了衣裳才道:“老爷,我今儿怕是不能伺候老爷了……不若老爷先去正房睡一晚?”   李惟俭自是知晓傅秋芳的意思,新才破瓜,总要将养一日。他便逗弄着不言语。   傅秋芳咬着下唇道:“我……我今日有些不爽利。”   李惟俭便笑道:“我纳你过门又不止为了床笫之事,放心,晚上就是陪着你说说话儿。”   傅秋芳这才松了口气,知其方才是有意逗弄,又嗔怪着瞧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只笑吟吟不言语。   傅秋芳心下暗自古怪,分明她比李惟俭要年长许多,与之相处却觉察不出,若不看身形面孔,有时反倒觉着李惟俭好似更年长一些。   至于床笫之间……也不知其是从哪儿学来那般多花样,昨儿可是将她折腾得骨头架子都散了一般。今儿一早没爬起来,懒到过了晌午这才强撑着起了身。若今儿再折腾一遭,只怕明儿又要如此。   有心规劝此事还须节制,奈何傅秋芳仔细瞧过晴雯等丫鬟,瞧着都不像是破了身的情形……真是古怪。   正思忖着,红玉晃身进得厢房里,端着水盆,笑着道:“四爷、姨娘,我来伺候洗漱。”   抱夏头一次给人做丫鬟,既没眼力劲,也没那般多心思。见红玉抢了活计,她也不曾抢回来,反倒袖手一旁乐得自在。   伺候过二人洗漱,红玉又与抱夏言语几句,抱夏便乐滋滋自去休息了。   这厢房不比曾经的荣国府小院儿正房,暖阁里只有一处床榻,红玉便抱了被子睡在外间,只道若晚间起夜,她也好过来伺候了。   从头到尾,红玉不曾顶撞过傅秋芳一嘴,一直笑语晏晏的,偏生傅秋芳心中不太舒坦。红玉不是她的丫鬟,却偏要守在外间……傅秋芳心知,这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老爷身边儿四个丫鬟里,晴雯灵巧风流,又是爆炭的性儿,最没心计;香菱呆,有些随遇而安;琇莹憨,性子野;唯独这红玉心机颇多,不是个好相与的。   转念一想,红玉来日自有主母收拾,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只要不妨碍了她就好。   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不曾动作,只与傅秋芳相拥而眠。许是前儿夜里折腾得太过,傅秋芳一觉睡到天明,起身时恍惚了一阵,这才瞥见李惟俭早已不在身旁。   院儿中传来哆哆哆的木刀搏击声,傅秋芳起身披了衣裳,隔窗观量,便见一身短打的李惟俭正与琇莹持刀斗在一处。   是了,老爷曾说过,他每日家都要操练一番的。这般倒是好习惯,难怪他夜里那般能折腾……暗自啐了一口,许是休息得当,今儿傅秋芳爽利了不少。   穿戴齐整,点了丫鬟抱夏,会同新来的管事儿茜雪,紧忙安排各项活计。她又到厨房与两名厨娘言语了,于是早餐便稍稍清淡了些许。   因着不再是两餐三点,这正餐时辰自然也就跟着变动。卯时左近,几个丫鬟便流水般将几样菜肴自厨房端了出来。   李惟俭吃着与昨日无甚区别,几个丫鬟却赞不绝口。李惟俭便思忖着,回头儿倒是要多请几个厨娘来,如此变着花样来,倒不怕吃腻了。   吃过早饭略略休憩,李惟俭先行去了一趟内府。今儿忠勇王不在,只有那梁郎中守在衙门里。李惟俭便与梁郎中攀谈半晌,临了才道秋闱在即,他近来要去香山别院小住一阵,若有事可打发人来香山寻他。   梁郎中应承下,说回头儿便转告忠勇王。   出得内府,李惟俭又去武备院游逛了一圈儿,陈主事好半晌才出来接待。   见了李惟俭就诉苦道:“李秀才,伱那活计实在难做,连工带料,算算此番竟打个平,没剩下几分银钱。”   李惟俭笑着道:“银钱不够我还可以再加。只一样,保质保量,还要尽快。”   陈主事苦着脸道:“加钱就不必了,不少物件儿都要重新开模,只盼着李秀才往后多造一些,好歹让我武备院多少赚点儿银钱。”   “好说好说。”   那陈主事又道:“刻下活计做完大半,只剩下阀门不好处置。李秀才过十天、半个月的再来一趟,说不得就造好了。”   李惟俭略略盘算,这倒是刚好。待过半个月回返,到时候宅子整饬一新,那胶乳也该送到京师了。   辞别陈主事,李惟俭又往内城回返,刚过午时便到了严府。   近来严奉桢还在家中苦思膛线拉床如何改,见了李惟俭,自是好一番打趣、揶揄。   二公子家教甚严,二十啷当年岁,才在乐嫣那儿开了荤。因是说起话儿来自是有些酸溜溜的。   碰上李惟俭这等不要脸面的,任凭其如何打趣,李惟俭也不着恼,反倒将严奉桢闹了没没趣。过得半个多时辰,严希尧回府,李惟俭便去书房与老师叙话。   近来陈宏谋愈发排斥异己,昨日严希尧上书弹劾大司空古惟岳庸碌,搁置李惟俭的射程表,反倒采用钦天监旧射程表,古惟岳只得乖乖回家上书自辩。   少了古惟岳这老狐狸做帮手,陈宏谋虽跋扈,去一时间奈何不得严希尧。恩师严希尧这杆大旗算是崭露头角,因是近来朝中不少不受新党待见的官员逐渐朝着严希尧靠拢,隐隐另成一派。   李惟俭只是听闻了,心下总觉着老师严希尧还有后手。不过老师所谋甚远,他暂且不知严希尧到底从何处发力。   这日严希尧倒是不曾说朝政,只是嘱咐李惟俭尽快将那炮架子改进了。他今日入宫奏对,隐隐察觉出隐忍了数年的政和帝,这会子怕是忍不住了。   只待今秋秋粮入库,便会起运西北,留待来年大军远征之用。   “明年夏秋之时,大战必起!我观圣人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心思,只怕不是好事啊。”   李惟俭顿时皱起眉头来,说道:“去岁北旱南涝,天灾经年,总要休养生息两年才好征伐西域,圣人怎地这会子急切起来了?”   严希尧没言语,抬手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脚下。李惟俭若有所思……是了,太上虽退位,却一直与朝臣有勾连。听闻近来那忠顺王也不消停,几次三番入宫面前太上。   圣人虽拿不住忠顺王的把柄,此举却也给了圣人极大压力。换做拿得起放得下的帝王,快刀斩乱麻,直接送那二位入宗庙就是了,偏生今上又极其爱惜名声。如此方才束手束脚,便指望着以军功平息内乱,携泼天大功压制朝臣。   “老师,明年领兵的可是忠勇王?”   严希尧颔首道:“京师不稳,圣人总要坐镇京师,除去忠勇王,今上还能信得过谁?只是忠勇王到底差了年岁,就怕起了意气之争,中了那准噶尔贼子的奸计。”   领兵打仗李惟俭是外行,却是不好置喙。只想着回头尽量将大顺军武装得精良下,再多劝劝忠勇王谨慎行事,料想便是不能胜,也不会重蹈此前全军覆没的旧事。   不对!   李惟俭转念一想便觉不妥!他入荣国府数月,只觉此方红楼好似与所看的电视剧有些不同,虽有灾荒,却也不曾到了电视剧里头后期那般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的境遇。   略略推算一番,若忠勇王兵败西北,今上根基动摇,新政无法推行……可不就是要天下大乱?   严希尧察言观色,见其蹙眉,便问道:“复生可是想起了什么?”   李惟俭回过神来,说道:“老师,此番大顺不能败啊。”   严希尧只是摇头。   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如今谁也劝不住圣人。李惟俭不由得心急起来,若此番兵败,那他推行工业革命的计划只怕就要泡汤了。非但如此,乱世人命不如狗,没了今上与忠勇王庇护,他李惟俭哪里还守得住如今的富贵?   本想折腾出水务公司、煤炭公司来,纾解朝廷财用不足之困,自己借此登堂入室,继而暗中推行工业革命。不料因着此举,直接导致圣人手中钱财充裕,这才动了再次西征的心思。   如今政和帝谁也劝说不得,此事却是福祸难料了。过得半晌,李惟俭冷静下来,思忖着左右还有一年光景,自己从容布局,总要让大顺此番不败才是。 第140章 移园   战事尚且有一年光景,李惟俭要插手其中还来得及。   又说过一会子杂事,李惟俭这才与严希尧说了近期要去香山别院小住。   严希尧便揶揄道:“复生新得宠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那策论须得用些心思,总要添一些文采才是。不然干巴巴的,实在乏味。”   李惟俭不以为意,领命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李惟俭自回返家中歇息。待转过天来,用过早饭,李惟俭便张罗着雇请车马,朝那香山别院而去。   行囊一早就拾掇了,昨儿贾芸又寻了人牙子来,傅秋芳做主雇请了几个粗使丫鬟。   丁家兄弟父母便在别院,吴钟年岁又小,李惟俭便与吴海平商议着,让其与茜雪留下看顾宅院。   吴海平欣然应下,说往家中去信一月有余,他那兄弟料想再有十来天也该到京师了。   其后又交代贾芸一番,刻下宅院整饬的差不多了,约莫收尾还要十几天光景。贾芸办事尽心尽力,李惟俭倒是高看了一眼,他既有这般能为,来日留在身边奔走也是好的。   旁的不赘言,丁家兄弟雇请了四辆马车,莺莺燕燕上得马车,临近午时这才出得外城,朝着香山辚辚而去。   这京西有三山景致之说,三山者,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大顺皇室在前两处都造了皇家园林,唯独香山偏远,还不曾建造皇家园林。因是便成了达官贵人购置别院之地。   此时夏日炎炎,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丁家兄弟提刀跨马在前头开路,吴钟提着白蜡杆四下巡视。   因着去岁的灾荒,今年京师左近汇聚了十来万灾民。三、四月间城外还有些乱,可待水务公司办起来,有了钱的内府当即开拓西山煤矿,灾民中青壮倒是有大半都被挑去了煤矿。   待到了五、六月,此时万物勃发,朝廷赈灾的粮食发下,灾民也有野物充饥,这才四下散去。   这会子路上已然太平了不少,饶是如此丁家兄弟与吴钟也不敢大意,遥遥瞥见远处有人,总要探明了才会将其放过。   当先的一辆马车里,只李惟俭与傅秋芳二人。傅试的案子尘埃落定,如今她又许了李惟俭为妾,心中安稳,傅秋芳心绪便好转了许多。路上四下观量,待瞥见景致,总会与李惟俭言说一番。   二人脚下放着冰盆,内中放置了硕大冰块,这会子正丝丝冒着凉气。可这点儿凉气不过聊胜于无,倒是马车行驶之际的迎面风更为凉爽一些。   路过玉泉山,李惟俭指着若隐若现的园林道:“皇城取水便在此处,太上还在此造了园子。约莫再过一些时日,圣人便会移架此处。”   傅秋芳就问道:“老爷的别院还要多远?”   “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喏,远处那便是香山。”   傅秋芳道:“老爷,那别院有多少客舍?妾身想着来日要招待荣国府亲眷,总不好太过局促了。”   李惟俭道:“应是够用了。”   他此前瞧过一次,内中亭台楼阁无算,主宅两进,另有客居小院四座,肯定够用了。   傅秋芳思量着说道:“老爷天贶节的生儿,总要庆贺一番,米面粮油自可在周遭庄子上采买,这菜品……”   “我交代了贾芸,过两日置办齐整了一道儿送来。哦,我还交代他请了两位大厨来掌勺。”   傅秋芳赧然道:“老爷想得仔细,妾身多嘴了。”   李惟俭笑道:“也就这一遭,往后这等事儿都要你来操办。”   傅秋芳颔首:“那妾身就先操办着,待老爷娶了太太,这些事再交给太太处置。”   十里路不远不近,说话间马山上了半山腰,过得半晌停在一处园子前。丁家兄弟的父母一早儿得了信儿,早早的观量着,瞧见马车上山,紧忙便在门前迎候。   四辆马车,莺莺燕燕十几口子人,甫一下得车来,顿时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莫说是本就欢实的琇莹,便是最为文静的香菱这会子也雀跃起来。   傅秋芳抬眼看去,便见山川秀逸,烟岚浮顶,台阁朦胧。忽而有古刹钟声传来,她便喜道:“是了,北峰便是香山寺。老爷,回头得了空可容我去礼佛?”   李惟俭忧心道:“我陪你走一遭就是了。只是礼佛是礼佛,万不可太过痴迷其中。”   傅秋芳应下,许是心绪极佳,便道:“忽得了残句:雾薄竹翠径幽,花明艳、暗香留。蝶舞蜂忙残瓣愁,凝神伫倚风口。”   香菱刚巧听得了,连忙凑过来,羡慕道:“姨娘做的西江月真好……可有下半阙?”   傅秋芳笑着摇头:“偶然所得,却一时想不起下半阙来。”转头瞥了眼李惟俭,说道:“老爷不若帮妾身补了下半阙?”   李惟俭略略思忖,续道:“此身如寄云头,年不惑、心空忧。携得诗赋共春秋,三更伴数玉漏。”   这下半阙……也算不错,只是这内中意思……傅秋芳疑惑地瞥向李惟俭。   李惟俭哈哈一笑,道:“胡乱凑的下阙,莫要计较那么多。丁家夫妇迎过来了,咱们先见过再说。”   那丁氏夫妇并两个女儿战战兢兢迎了上来。丁家兄弟虽是街面上的青皮喇唬,其父母却是老实人。那两个女儿都是十来岁年纪,相貌寻常,如今在园子里做活,每月领着五百钱,便是如此也对李惟俭感恩戴德。   丁老汉大着胆子道:“小的一早儿就焚了艾草,紧闭了门窗,将各处屋子都熏了一番,保准这会子再没蛇虫搅扰。公子路上累了,还请入内歇息。”   “好,差事办的不错,这月伱们家多领二两赏钱。”   “诶唷,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大门敞开,拉着行囊的马车先行入内,莺莺燕燕簇着李惟俭往里便走。   这园子既是神武将军冯唐置办下的,自然不小。内中引了活泉,在此洼成一湖。园子便绕湖而建,自左手边开转,当先的是澄心斋,其后是三层的睹新楼,再往后是致远堂、湛清轩、景亭、知春堂、窥鱼桥,其后是湖上水榭游廊,各有名堂。   西北角有客居,东北角则是二进的主宅。   晴雯四下瞧瞧,便喜滋滋道:“四爷,这园子瞧着比会芳园还要精致呢。”   李惟俭便道:“这可不好做比。此处依山傍水,起园子也算便捷。京师内城寸土寸金,起个园子起码三倍银钱于此啊。”   一行人先去到住宅,各自安置了。傅秋芳耐不得李惟俭,加之心绪极佳,便半推半就的住进了正房里。四个丫鬟,晴雯、香菱选了处厢房,琇莹、红玉选了另一处。可怜傅秋芳的丫鬟抱夏,便只能住在前院厢房里。   行囊卸下来,各自铺展了,过得一个时辰,莺莺燕燕顾不得用饭,便张罗着先行在园子里游逛一番。   傅秋芳便命抱夏取了预备好在路上吃的点心、果子,分与众人,略略吃了便三五成群的游逛起来。   李惟俭陪在傅秋芳左右,散步一阵,他便牵了傅秋芳的手儿。傅秋芳好似习惯了,或许此处清幽,让其少了一些顾虑,便任凭李惟俭牵着了。   缓行一阵,二人上得睹新楼,居高临下,遥遥能望见东面儿的玉泉山,乃至好似一片阴云般的京师。   二人不曾言语,只放眼望去。半晌,李惟俭忽而道:“先前那半阙不太得意,我如今又得了一阙。”   傅秋芳笑着打趣道:“老爷原是个才子,妾身洗耳恭听。”   李惟俭眨眨眼:“京师无人不知,我李惟俭可是个财子啊。”   烂俗的谐音梗,傅秋芳思忖了一番才反应过来,掩口笑道:“哪里是财子?大家背后都叫老爷财神的。”   李惟俭便打趣道:“世人只知我有财,却不知我更有才啊。秋芳且听好了:   绿柳白杨鸣知了,夏风轻抚弦。   帷帽秀发遮红颜,琴声似从前。   昨夜雨、竹桃艳,荷塘珍珠莲。   黛眉媚眼翡翠环,潋滟吻香肩。”   身旁傅秋芳待听得‘昨夜雨、竹桃艳’一句是,顿时红了脸儿。昨儿夜里,眼见傅秋芳身子爽利许多,二人便又行了一番云雨。   一早儿起来抱夏便称赞傅秋芳面色红润,可不就是昨夜雨、竹桃艳吗?   “老爷不正经!”傅秋芳嗔怪着,扭过身形来,掩饰着心下羞怯。   李惟俭乐道:“此间又没外人,娘子何必拘谨?你素日里最喜易安居士,须知易安居士乃是女中豪杰,这般艳词,易安居士可没少写。再者说,居家过日子,若总这般拘谨,岂不了无意趣?”   “老爷总是有理。”   李惟俭探手轻轻将傅秋芳揽入怀中,柔声道:“我知秋芳贤良淑德,可总这般端着,你心下累,我瞧着也累。那端庄自是给外人瞧的,没了外人,秋芳还是自在随意一些的好。”   傅秋芳心下极为熨帖。身边儿的良人心思细腻,凡事总会考虑在前头,心中也颇为在意自己,年岁虽看着小,可言谈起来却让其觉得亦师亦友。   哥哥摊了官司,不幸中的万幸,却让傅秋芳遇到了李惟俭。虽不是正妻有些遗憾,可有这般良人作伴,总好过去做那小门小户的黄脸婆。   唯有一点……这良人床笫之间实在太过放肆了。回想昨夜自己被摆弄得样式,傅秋芳便心下羞怯。   她轻轻靠在李惟俭肩头,说道:“老爷这会子在意我,许是因着新鲜。待时日久了,又来了旁的姑娘,只怕老爷那会子就没这份心意了。”   “那倒不会,我这人出了名的喜新不厌旧。”   傅秋芳顿时气恼,忍不住抬手轻轻捶了下他胸口。嗔道:“老爷还真这般想过?除去晴雯、红玉、香菱、琇莹,老爷还想往家中带几个姐妹来?”   李惟俭玩味道:“这却不好说了,许是有见猎心喜,许是情非得已,许是迫于无奈,许是一念之仁。不过你且放心,我总不会忘了你就是。”   这般言语不受听,傅秋芳偏生觉着这般实话实说更让人心下熨帖。他心中有她一席之地,身为妾室,还有何求?   群山环绕,溪流穿行,此处果然比京师凉爽许多。李惟俭与傅秋芳游逛了一番,便下得楼来,回了正房。   此后几日,傅秋芳与晴雯、香菱等别无旁事,日子过得缱绻闲逸。倒是李惟俭,每日里倒有大半天躲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一则改良着炮架,二者思忖着如何寻机参与来年西北战事。他城府极深,面上从不显露,可傅秋芳几次三番送来差点,隔着窗棂便见其蹙眉沉思,便知其必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难事。   傅秋芳自知这外间的大事儿她不懂,自然也帮不得手,因是她能做的便只是让李惟俭素日里过得畅快些。   这日又见李惟俭皱眉苦思,傅秋芳不便搅扰,悄然退下,转身便在园子里寻了晴雯来。   二人在水榭中小坐,傅秋芳便道:“妹妹也知,我过门时日尚短,老爷有什么喜好,至今还摸索着,不知全貌。妹妹若是知晓,不妨尽数说出来,我也好看着安置。”   晴雯思忖着道:“四爷素日里过得简略,也不似宝二爷那般仔细。每日清早卯时前必要操练一番,秋冬略略擦洗,这夏日里总要沐浴一番,傅姐姐想来也知晓。   其后每日吃食,有荤有素,只四样菜品便足矣。哦,四爷喜吃辣,尤为爱吃小炒肉。”   默默记下,傅秋芳笑道:“老爷倒是好答对……除此之外呢?”   “这个……”这几日傅秋芳新才过门,李惟俭一直留宿其房中,四个丫鬟的排班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如今晴雯等都是二两银子的月例,又与李惟俭亲昵,虽说因着年岁还没名分,却已有其实。几日不曾与李惟俭睡在一处,便是晴雯心中也有些小幽怨。因是嗫嚅一番,便道:“早前在荣国府里,我们几个都是按日子排期,轮着值夜的。”   傅秋芳见晴雯脸上的赧然,心下顿时明了。她知晓晴雯等都是二两银子的月例,便道:“那往后我也一起排了吧,只有一样,可不能纵着老爷……他年岁到底还小呢。”   晴雯便喜滋滋道:“早前我们也是这般说的,要不是防着外头的狐媚子,也不能……”   “不能如何?”   晴雯瞥了眼一旁的抱夏,凑过来附耳低语几句,说着说着,自己先红了脸儿。傅秋芳面上讶然,惊道:“还……还能这般?”   此园林取材自谐趣园 第141章 齐聚   晴雯红着脸儿,好半晌才道:“四爷到底到了年岁……荣国府的宝二爷,比四爷还小两岁呢,早就与丫鬟厮混在了一处。”   傅秋芳蹙眉不喜,那宝玉瞧着便是个轻浮的,不想这般年纪便不知自爱。   晴雯又似在解释,低声说道:“有些事儿傅姐姐不知,早前四爷与大老爷家的二姑娘往来颇多。大太太也不知怎么想的,邀了四爷过去吃酒,刚好那会子四爷发迹了,大太太便在酒水中下了那等没起子的药。”   “啊?”傅秋芳大吃一惊。   晴雯道:“亏得四爷还守着一分清明,到底逃了出来。如若不然,来日必定被大老爷、大太太随意拿捏。可也是因此,半道上便被旁的狐媚子劫去了。”   “狐媚子?”   晴雯咬牙恨声道:“就是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这人极不自重,早先便与小厮有私情,后来那小厮犯了事儿,她为救小厮求到四爷跟前儿,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便说舍了身子,换四爷救那小厮一命。”   “那他——”   “四爷自是不允的。过后也不知怎地,那小厮流配九边,司棋倒是瞧上了四爷,寻着机会便来献殷勤。若非大太太下了药,那等狐媚子,四爷正眼儿都不会瞧上一眼!”   傅秋芳若有所思,都道高门大户人家里龃龉颇多,不想荣国府中情形竟这般杂乱。也亏得他城府颇深,换做旁人早就与之决裂了。   就听晴雯又说道:“也是因此,四爷……知晓了个中滋味,加之那司棋痴缠,每月里四爷总会与那司棋偷偷私会一遭。我们,我们也是怕四爷沉迷其中,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傅秋芳颔首道:“难为妹妹了。”   晴雯笑着摇头,并没再说什么。傅秋芳便心忖,晴雯这话只怕半真半假。寻常丫鬟,哪会这般舍了脸面去伺候人?只怕晴雯心中将老爷看得极重呢。   这般想来,也无怪红玉上回给自己下马威。除去名分,若讲先来后到,她却是不如晴雯、红玉等人来得早。   这些自有将来的主母去头疼,傅秋芳知足常乐,自晴雯口中得了实话,转头叫过四个丫鬟来,商议着排了期。   四个丫鬟尚且没名分,因是依旧是每人三天;傅秋芳有了名分,便多了两天。   傅秋芳原本还想着得空去那香山寺礼佛,这几日见李惟俭忙着正事儿,她便不曾提起,只待来日李惟俭得闲了再说。   转眼便到了六月初四。   这一日贾芸亲自押送了两架马车来了园子。内中米面粮油,各类菜肴自是不提,随行的还有两位仙露居的大厨。   这二人乃是亲兄弟,祖上乃是前明宫里出来的御厨,最善南北融合精致菜肴。单单是这二位三天的工钱,李惟俭便抛费了纹银四十两。   这搬下来的菜肴自是非比寻常,有辽东的山珍,有扶桑的俵物,有新捞的河鲜。单说那俵物,内中的干鲍都是巴掌大小。   这两车山珍海味,算算就要抛费上千两银子。没让李惟俭出面儿,傅秋芳点算过食材,又叫来两位大厨与两位厨娘,商议着拟定了菜谱,留待明日招待荣国府等人。   过后傅秋芳又拿了菜谱请李惟俭拿主意,李惟俭略略看过,心下愈发满意。有这等贤内助在,省了他许多烦扰。   仔细瞧过,划掉两道,又新添了两道,总计十八道菜肴的菜单便定了下来。   这两日李惟俭略略有了些头绪,忽而想起来那日傅秋芳想要礼佛,因是便笑道:“这两日倒是忘了,待招待过荣国府兄弟姊妹,我再带你去香山寺礼佛。”   傅秋芳只是浅笑着摇头:“老爷忙正事儿要紧。左右时日还长,过一阵待老爷不忙了再去也是一样。”   “那就过几日得空便去。”   傅秋芳颔首应下,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夜里,用过晚饭,傅秋芳便将李惟俭推出房去,只说既然定下了规矩,她总要带头遵守着。   李惟俭吃过了肉,哪里还耐烦隔靴搔痒?只是这傅秋芳太过贤惠了一些,竟将他往外推。   感叹之余,李惟俭只好朝着厢房寻去,搂着香菱好生歇息了一晚。   待转过天来,一早儿起来上上下下便忙活起来。几个粗使丫鬟并丁家人将园子好生洒扫了,连带几处客居的小院也仔细打理过。   下晌时,荣国府打发了个管事儿的领着小厮来报知,此番来的除去珠大奶奶李纨与贾兰,宝玉、三春、黛玉、宝钗,另有贾环与湘云,贾母怕李纨看顾不周,又打发了贾琏随行。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连丫鬟、婆子带小厮,算算合在一处四五十口子人!管事儿的便来请教,不知这园子可能安置的下。   李惟俭还在思忖,傅秋芳便沉吟着道:“大姐姐领着兰哥儿自是要别居一院,几位姑娘,两两合在一处,四个客居小院刚好安置了。   琏二爷年长,不如独居致远堂?宝玉与环哥儿年岁相当,正好住知春堂。老爷看妾身这般安置可还好?”   李惟俭颔首:“最是妥帖不过。”   当下告知那管事儿的,管事儿便领命而去。   明日便要待客,今儿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亏得有傅秋芳与红玉,指派着丫鬟们团团转,入夜前终于收拾停当。   待转过天临近午时,出去查探的吴钟便回来禀报,说荣国府的车队已过了玉泉山,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   李惟俭略略等了片刻,掐着时辰领着傅秋芳、晴雯等到得门口迎候,又须臾,便见十几辆马车并马队浩浩荡荡朝这边开了过来。   到得近前,骑马的贾琏先行下马,笑吟吟拱手道:“俭兄弟,此番叨扰了。”   李惟俭拱手前迎:“琏二哥这话不对,本就是我执意相邀,何来叨扰?路上可还顺遂?”   贾琏便道:“一路顺遂。今年年成好,风调雨顺的,三月里猬集城外的灾民早就散了去。京师又是首善之地,等闲蟊贼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话间车架已然停下,李纨先行领着贾兰下了马车,李惟俭便上前迎候。   到底是自家姐姐,略略见礼,李纨扫量着后头的园子便道:“此处颇为清幽,俭哥儿这园子买的值。京师这会子暴土扬尘,坐着马车行一阵都要闷出一身汗泥来。还是这香山清幽凉爽。”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若是喜欢,得空来便是了。”   李纨笑着应下,又催着贾兰上前见礼。   后边厢,宝玉好似穿花蝴蝶一般,游走在莺莺燕燕之间,好半晌不曾上前。直到一众姑娘齐齐上前,宝玉这才随着来了。   众人彼此见过礼,那一身红纱的湘云便嬉笑道:“俭四哥,我不请自来你可不要见怪。”   李惟俭笑道:“史妹妹说的哪里话?请都请不来的娇客,我这边还生怕怠慢了呢。”   “俭四哥真会说话,那我可当真了。”   湘云笑着退下,李惟俭目光扫过一众姑娘,只在黛玉、宝钗、二姑娘身上略略停留。许是这般出游极少,黛玉这会子透着欣喜;宝钗娴静如往常;倒是二姑娘迎春,几日不曾见,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李惟俭招呼着众人入园,又与贾琏并肩而走,询问何时用的饭食。   贾琏便道,他们是用过早饭才从荣国府出来的,路上又用了一些点心,想来这会子也没人饿。李惟俭便吩咐,申时开宴。   那边厢,傅秋芳陪在李纨左近,说了居停安排,李纨挑不出错漏,又夸赞了傅秋芳几句,随即领着几位姑娘朝着那四处客居小院儿行去。   贾琏就安置在致远堂,此处守在园子入口,四下便捷。   跟着是宝玉与贾环,也不知傅秋芳是有意还是无意,此处却在园子最东,不论去何处,都不便捷。且若要去西北上的客居小院儿,总要经过贾琏的致远堂。   偏生此处富丽堂皇,贾环见了颇为高兴,丢下两个丫鬟便入内疯跑。宝玉蹙眉沉吟,转身对李惟俭道:“俭四哥,怎地将我安置在此处?为何不与姐妹们同在客居小院儿?”   李惟俭笑道:“宝兄弟,客居小院都留给姑娘们了,不若你瞧着哪两位姑娘好说话儿,与之商量了调换一下?”   “这——”   宝玉自是想挨着姐妹们,可又不想惹恼了姐妹们。且此处比致远堂要大一些,他与贾环住在此处正好。若调换到贾琏的致远堂,旁的不说,他身边儿跟着的八个丫鬟就安置不开。   宝玉心中腹诽,却只得应下,说道:“左右不过盘桓三日,便不折腾了,我住在此处就好。”   “宝兄弟满意就好。定下申时开宴,宝兄弟且休憩一阵,到时我让丫鬟来请。”   宝玉便拱拱手:“俭四哥自去吧。坐了一早儿的马车,这会子憋闷的紧,正好四下逛逛。”   李惟俭便不再管宝玉,又朝客居小院儿行去。   宝玉当即便要出去游逛,袭人、媚人紧忙拦下,媚人便道:“二爷路上出了一身汗,这衣裳汗津津的多不爽利?还是换了衣裳再行游逛吧。”   “好,那就快换。”   不过须臾,宝玉便焕然一新,点了袭人、媚人随行,兴冲冲便出了门儿。贾环随行带了两个丫鬟,都是身边儿的大丫鬟。(注一)   瞥见宝玉出了门儿,他也不要丫鬟随行,起身便追了出去。   口中兀自喊着:“宝二哥,咱们一同游逛游逛。”   贾环面上笑着,行走之际却栽肩眯眼,暗自憋着坏。赵姨娘每日家挑唆,王夫人与王熙凤连番打压,老太太也不喜,于是府里头的奴才都能欺到贾环头上来。   他虽年岁不大,可经年累月这般遭遇,心中怎能不嫉恨宝玉?   便是此番来园子小住,旁的姑娘一早儿便得了信儿,偏生贾环是最后知道的。若不是赵姨娘闹腾一番,只怕这一回带不带他都是两说。   因是贾环心中连李惟俭都暗暗记恨上了。李惟俭初次登门时送了宝玉与众姐妹物件儿,偏生遗落了贾环。   为这赵姨娘很是骂了一番街。原本只道李惟俭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因是骂过便过了,赵姨娘与贾环并不曾在意。   谁料不过两个月光景,那李惟俭便折腾出这般大阵仗来。这可就不是穷亲戚了!   前一回赵姨娘还想着为自家的三姑娘探春与李惟俭牵线搭桥,奈何探春年岁实在太小,又因着股子的事儿,这才耽搁了。   赵姨娘本道请了酒,好歹结下了善缘,不料此番李惟俭竟还是这般将贾环忘在一旁!因是临行之际,赵姨娘很是说了些怪话。   贾环随着宝玉行走在水榭之间,贾环暗自四下踅摸,奈何这会子宝玉带了四个丫鬟随行,错非如此,将其一把推入水中岂不快哉?   转了一阵,自致远堂后身转出来,遥遥便见一丽人领着个丫鬟娉婷而行,朝着东北方的居所行去。   贾环不曾见过傅秋芳,乜斜一眼,料定必然是李惟俭家中女眷,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两步上前扯住宝玉,探手一指:“宝二哥快瞧,那是谁家的女子?”   “嗯?”   宝玉驻足,朝着那边厢观量。绿柳、花丛中,女子身形婀娜,面容娴静,却不曾留意此间,步履不停,朝着那宅邸行去。   宝玉笑道:“这姑娘我是见过的。”   想起当日与傅秋芳会面情形,又想起听闻其做了李惟俭的妾室,宝玉顿时起了怜惜得心思。   道:“这般琼闺秀玉,哪里能给人做妾?不行,我得去劝劝傅姑娘。”   说罢拔腿就走,袭人顿时急了,追上去道:“宝二爷,傅姑娘已经过门儿了,这会子宝二爷劝了又有何用?”   媚人更是道:“宝二爷,那宅邸是俭四爷的内宅,可不好入内啊。”   宝玉在家中被王夫人、贾母宠溺惯了,从不在乎是不是内宅,刻下脚步不停,说道:“不过是说两句话儿,怎么就扯到内宅了?亲里亲戚的,莫非我还算外男不成?”   注一:根据月钱推算,原书中赵姨娘所领银钱,有3吊不知去处,贾环是荣国府正经爷们,所以这3吊应该是其身边丫鬟的月钱。   二等丫鬟1吊,粗使丫鬟500,刚好对上3吊钱。 第142章 宝兄弟不小了   客居小院儿。   姑娘们叽叽喳喳商议一番,探春、惜春合在一处,选了一处小院儿;湘云瞧着新来的宝姐姐亲近,便扯了宝钗选了一处小院儿;余下迎春与黛玉,便选了中间的小院儿。   几个姑娘前脚方才安置好了,正聚在一处欲游逛园子,后脚儿李惟俭便从李纨的小院儿转出来。   湘云与探春正嬉闹着,闷头跑了两步便一头撞进李惟俭的怀里。   “诶唷~”   李惟俭紧忙扶住湘云,小姑娘揉着脑袋仰头一瞧,顿时笑道:“原是俭四哥,我还道是谁的胸脯硬邦邦好似铁板一般呢。”   “史妹妹——”   话才出口,湘云便蹙眉道:“怎地一些时日不见,俭四哥就与我生分了?从前都是唤湘云妹妹的。”   李惟俭笑道:“这不是怕唐突了嘛……湘云妹妹无碍吧?”   “无碍无碍,”湘云揉搓两下额头,旋即笑道:“俭四哥来得正好,正要请俭四哥指点一下这园子呢。方才宝姐姐、黛玉都说此处景致极好,说不得待会子触景生情,还会做两首诗呢。”   黛玉在后头怼道:“我可不曾说过,要做还是你做,大家伙儿都等着你的大作呢。”   湘云转头皱了皱鼻头,哼得一声,转头便与李惟俭并肩而行:“俭四哥快走,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不让她们听了去。”   衣袖被扯着,李惟俭转身而行,先回过头来朝着几个姑娘歉意笑笑,这才回身前行。   湘云就道:“俭四哥,听闻此处有温泉?”   李惟俭指了指北面,道:“那处清盥斋便是了,内中一大一小两池,有围墙隔开,湘云妹妹耍顽疲乏了,晚上泡一泡温汤便能纾解。”   “好啊好啊,晚上我定要试一试。”   李惟俭刻意缓行,不片刻黛玉、宝钗等便追了上来。湘云方才只是促狭、顽闹,倒不是果真霸占了李惟俭。于是李惟俭徜徉而行,走到一处便指点一处景致。   群山环抱、碧水萦绕,徜徉其中,自是缱绻旖旎、葳蕤潋滟。   这园子比宁国府的会芳园大了少许,饶是如此,游逛了小半个时辰,李惟俭等人也转过了水榭,经过宝玉入住的知春堂,前方转过一片山石,其上便是那清盥斋,小径往东北则是李惟俭所居的二进宅院。   湘云果然来了兴致,哼哼着做了一首应景诗,引得众人纷纷叫好。方才转过山石,忽而便听得小径尽头传来吵闹声。   “好姐姐,我进去寻傅姑娘说两句话儿就走,伱拦着我作甚?”   一女声便道:“宝二爷请自重,此间是内宅,外男可不许入内?”   “我?我算外男?”   湘云搭眼观量,却因隔着林木瞧不分明,便道:“听着好似爱哥哥。”   先前还在欢声笑语,这会子一众姑娘却安静下来。只那两句便知,宝玉闹着要进李惟俭内宅,却被丫鬟给拦了下来。   去内宅作甚?晴雯、香菱等丫鬟这会子正忙碌着,只傅秋芳方才回返了。宝玉又见过傅秋芳,料想必是去寻傅秋芳去了!   惜春年岁还小,有些不明所以;   迎春心下暗恼,可她这般性子,从来不会出头。这会子只关切地看向李惟俭;   湘云娇憨,刻下还不明白内中道理;   宝钗浑不在意,却只留心瞧着李惟俭,想看看李惟俭如何处置;   黛玉心下着恼。暗忖,若在荣国府也就罢了,内宅里任宝玉行走。可到了别人家里,哪儿能还往内宅里闯?明明早就与丫鬟厮混在一处,知晓了人事儿,哪儿有还将自己当孩童的?   探春深吸一口气,其中道理三姑娘自然明晰。瞧了一眼李惟俭,见其好似无动于衷,知晓此事李惟俭不好出面。因是便道:“宝二哥怎能随意往内宅里闯?湘云,咱们去把宝二哥叫回来。”   李惟俭这会子已然拿定了主意,他笑着拦下探春,说道:“宝兄弟既要见秋芳,让他见一见就是了,左右宝兄弟年岁还小。”   说着,他径直循小径而走,几个姑娘家生怕宝玉胡闹,便跟了上来。   到得近前,就见袭人、媚人扯着宝玉,丫鬟念夏拦在门前,宝玉身子往前挣着,就是不肯走。   “宝兄弟。”   李惟俭招呼一声,宝玉瞥见李惟俭,好似瞧见了酒醒,道:“俭四哥来的正好,这丫鬟拦着不让我进去。”   “宝兄弟进去要做什么?”   “自然是——”   “二爷!”   “二爷!”   袭人、媚人连忙止住宝玉话头儿,宝玉想起自己要劝说的话,刻下当着李惟俭的面儿,顿时面上讪讪。   李惟俭笑眯眯道:“哦,知道了,想来是宝兄弟与我那妾室秋芳有旧,此番是叙旧吧?”   “额……正是。”   “那我唤她出来便是了,宝兄弟……嗯——”他瞥了袭人、媚人一眼,道:“到底年岁大了,不好进去。”   媚人面上还好,袭人顿时面如火烧,红着脸儿垂下了头。   宝玉或是没听出李惟俭暗中嘲讽,又或是浑不在意,只高兴道:“果真?那你快叫她出来!”   李惟俭点点头,朝着内中招呼一声,须臾傅秋芳便铁青着脸行了出来。到得门前屈身一福:“老爷。”   李惟俭指了指宝玉:“宝兄弟要寻你叙话,你与他说过话再去歇息吧。”   这会子黛玉、宝钗、三春、湘云等姑娘也到了近前,傅秋芳沉着脸儿道:“我与宝二爷不过一面之缘,谈何叙旧?”   “傅姑娘——”   “宝二爷,我如今是老爷的妾室,可不能称姑娘了。”噎了宝玉一嘴,傅秋芳又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宝二爷若有话,还请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说吧。”   “这——”宝玉只是痴,又不是傻。心中憋闷的话,怎能当着李惟俭的面儿说出来?因是便沉吟着,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笑吟吟道:“想来宝兄弟不想让大家听了去。那秋芳你便与宝兄弟说一会子话儿,我带姐妹们朝那边儿走走。”   虽说相处时日尚短,可李惟俭也大抵摸清了傅秋芳的性情。宝玉这般的性子,最不受傅秋芳待见。如此故作大度,反倒衬着宝玉此举下作。   他说到做到,转身便走。   探春还要言语,却被李惟俭扯了衣袖:“三妹妹,前面儿便是温汤池子,咱们过去瞧瞧。”   宝钗面如平湖,这会子又去打量一旁的黛玉;便见黛玉蹙眉暗自气恼,深深地剜了一眼宝玉,冷哼一声扭身便走。   二姑娘迎春与惜春也看了宝玉一眼,随着李惟俭朝外行去。湘云这会子反应过来,顿足恼道:“爱哥哥,秋芳是俭四哥的妾室,你要拉着人家说什么话儿?偏生还要背着人?”   “我……”事已至此,宝玉已然觉察出来好似里外不是人,却偏生犯了痴劲。只觉着不吐不快,便道:“就说几句,湘云妹妹先去,我过会子去追你们。”   “你——”湘云顿足而走:“——不管你了!”   一行十几号人渐行渐远,湘云与探春还回头张望。宝玉叹息一声,瞥见面沉如水的傅秋芳,顿时凑上前来:“傅姑娘——”   傅秋芳后退一步:“宝二爷还请自重。”   宝玉顿时停步,嗫嚅道:“你……你过得可还好?你兄长的事儿我听说了,可那案子只是你兄长犯的,又关你何事?你怎地自甘堕落,委身于人做了妾?”   只是一面之缘,这内中情由你又不知,怎么就自甘堕落了?   方才过门那会子,傅秋芳心绪还有些不甘。这些时日李惟俭待她温和、敬重,银钱流水一般砸在她身上,又有意的为其掌家撑腰……说难听的,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都不曾有这般待遇!   她傅秋芳不过是犯官之妹,之前顶多算小门小户,此后更是平头百姓,加之年已双十,得了这般敬重,还有什么不甘的?   “可是……可是俭四哥逼迫于——”   “宝二爷!”傅秋芳铁青着脸厉声道:“家道败落,那是我傅家的私事,我嫁谁、给谁做妾,也是我的私事。我与宝二爷素昧平生,料想也轮不着宝二爷来管我的私事吧?”   宝玉蹙眉道:“你这般琼闺秀玉,给人做了妾,实在可惜了。”   傅秋芳气笑了,道:“那宝二爷以为我该当如何?”   “自是如天上的仙女儿一般养在闺阁里,每日诗词歌赋,如此才不负琼闺秀玉之名。”   “何不食肉糜?”傅秋芳冷笑道。   宝玉眨眨眼,说道:“是了,外间生活不易。那你来我家就好,我求了老祖宗,老祖宗见过你,定然乐意的——”   “免了!”傅秋芳再无谈兴,瞥了一眼蹙眉的袭人,说道:“宝二爷是不是想着如同袭人一般将我收拢在身边儿?”   “那自是——”   “二爷!”袭人一声呼喊,总算惊醒了宝玉。   宝玉顿时面上讪讪,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言语。   傅秋芳深吸一口气道:“老爷纳我为妾,是我求到老爷门下,老爷几次推拒不得,这才应允了的,从无逼迫之举。   另,我与宝二爷不过一面之缘,素昧平生的,也谈不上往来。还请宝二爷自重,往后莫要再寻我。宝二爷不怕风言风语,我傅秋芳还看重清誉。   言尽于此,宝二爷请回吧,恕不远送!”   略略屈身一福,傅秋芳扭身便进了院儿。随即吩咐道:“念夏,关门!往后再有闲杂人等前来搅扰,只管乱棍打出去就是!”   念夏气鼓鼓地剜了宝玉一眼,重重关了大门,又落了门栓。   宝玉抬脚欲追,可傅秋芳说的话那般决绝,他便只是叹息一声,扭身朝着小径踱步。   袭人实在忍耐不得,说道:“二爷,那些有的没的,想想就是了,何苦非要说出来?”   媚人也道:“如今倒好,俭四爷是个大度的,却惹恼了傅秋芳。回头不定私下里怎么编排二爷呢。”   “不止!”袭人道:“方才姑娘们都在,二爷让人家如何做想?”再说俭四爷可不是个大度的啊。   宝玉意兴阑珊,只道:“你们不懂……哎,好好儿的姑娘家,未出阁时是颗无价宝珠。这出了阁,不知怎地,就成了死珠。罢了,她既这般,我往后不理会就是了。”   袭人心下腹诽,你还不理会人家?只怕人家早就不想理会你了。   主仆三人嘀嘀咕咕,大多是两个丫鬟劝说,宝玉却垂着头,好似根本不曾听见一般。   沿着小径缓缓而行,半晌到得清盥斋,内中却空空如也,想来李惟俭与姐妹们已游逛过了。   绕过致远堂,沿着抄手游廊行走,眼见湘云与探春朝着湛清轩寻去,却不见旁的姑娘。   宝玉正踌躇间,便见紫鹃自一旁转了出来。瞥见宝玉,紫鹃嗫嚅,面上神情复杂难明。   宝玉凑过来笑道:“你家姑娘呢?”   “姑娘身子不爽利,这会子回客居了。”   “林妹妹不爽利?我可得去瞧瞧!”   紫鹃暗自腹诽,就是因着你,姑娘才怄了气。   这些话不好说出来,紫鹃便道:“宝二爷快些去吧,我去厨房问问可有解暑的汤。”   宝玉当即朝着客居小院儿寻去,不片刻进得黛玉客居。   雪雁正在炕头拾掇衣裳,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来的是宝玉,当即道:“姑娘,宝二爷来了。”   宝玉搭眼扫量,便见黛玉娴坐桌案前,手中捧了书卷研读。   宝玉笑吟吟凑过去,道:“听闻妹妹身子不爽利,我就过来瞧瞧,可又是犯了病症?”   黛玉乜斜一眼,怼道:“你不去寻傅秋芳说话儿,怎地又来寻我?”   宝玉就道:“寻过了,可惜……好端端的琼闺秀玉,偏生嫁了人便没了光彩。”   “这般说来,在你心中,女子就该一辈子不嫁人?”   本是反讽揶揄,偏生宝玉却颔首道:“是极是极,正是要不嫁人才好。”   黛玉好半晌无语,道:“待过上几年,我也是要嫁人的。”   宝玉顿时怔住。想着林妹妹这般钟灵毓秀的,来日竟也要嫁人?此事他从不曾想过。   黛玉隐隐察觉了宝玉的性情,叹息着说道:“你与丫鬟都……总之,哥哥年岁不小了,不能再如孩提时一般恣意妄为。”   明天更新时间还是改在早晨吧。起点统计数据是在隔天零点到四点,因为这个,上个月吃了亏。哎……都是眼泪。 更新时间更改   改为早晨七点。 第143章 密会   听得黛玉此言,宝玉面上顿时不快。   先前那一番作为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下作。他又在傅秋芳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子心绪本就烦闷,待听了黛玉言语中的规劝之意,顿时有些恼了。   宝玉起身道:“我原道妹妹是懂我的,不想竟也如浊物般看我!”   黛玉本就着恼,听得宝玉如此说,顿时蹙眉道:“我如何看你?呵,你宝二爷真当自己是蜂蝶不成?葳蕤着,这一株停停,那一株看看,恨不得满园子的花花草草都任你采摘!”   “伱……俗不可耐!”   宝玉转身就走。那随在一旁的袭人、媚人却不曾劝说。前次黛玉称其‘嫂子’,内中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她自是要寻机报还回来。且黛玉性子这般孤高,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果然成了主母,袭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媚人虽不曾被黛玉怼过,却也与袭人一般心思。想着比照宝钗,乃至豁达的湘云,都比黛玉更好一些。   因是两个丫鬟不曾说什么,只是嚷着去追宝玉。   黛玉眼见宝玉竟这般甩袖而去,顿时红了眼圈儿。   雪雁赶忙过来劝慰:“姑娘莫上心,宝二爷向来是这般性儿,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恼了。我看啊,过不了两日,宝二爷又会寻姑娘伏低做小。”   黛玉抽泣道:“他去寻俭四哥妾室,没脸子的事儿都做了,却由不得我说,凭什么?”   “姑娘——”雪雁嘴拙,却是不知该如何劝慰。   黛玉捏了帕子擦拭眼角道:“他只道好看的姑娘家不该嫁人,却也不想想,来日我也是要嫁人的。方才那话儿我可没说错,他就是园子里的蜂、蝶,花开时只想着采蜜,待花败了,只怕……只怕就会弃之如敝履。   我,我来日也会老去啊。俭四哥果然不曾说错,他就一直没长大!”   雪雁心下五味杂陈,喜的是姑娘此番与宝二爷闹得不小,瞧这样子等闲不会和好;忧的是,再这般上心,只怕姑娘又要犯了病症。   因是,雪雁咬唇道:“姑娘,不若我去请了俭四爷来?四爷与姑娘每回说话,姑娘心里都会舒爽呢。”   “别去,我如今谁也不想见!”   雪雁生怕惹恼了黛玉,赶忙应了下来。又是好一番劝慰,却不见效果。心下便想着,若是这会子俭四爷来了就好了。   李惟俭这会子却被宝姐姐绊住了。   窥鱼桥上,二人相隔两尺,静静站定了。宝钗自端着的瓷碗中抓了一把鱼食,轻轻抛洒下来,那桥下的锦鲤顿时蜂拥而至,转瞬便好似水面开了锅一般。   宝钗却是看也不看水面一眼,只留心身旁的李惟俭,沉吟着说道:“宝兄弟到底差着年岁,俭四哥莫要在意了。”   李惟俭笑吟吟道:“我本就不曾在意啊,薛妹妹不用劝我,反倒该去劝劝宝兄弟。这会子已然知晓了人事儿,便不能再当自己是顽童了。”   “俭四哥说的是。”   李惟俭又道:“且宝兄弟不耐烦四书五经,又读不进去实学,便是要做富贵闲人,总要人情练达才是。往后若还是这般任性而为,只怕便是富贵闲人也不好做啊。”   宝姐姐心下一揪,李惟俭所说她如何不知?她素来有青云之志,奈何碍于出身,便是那宫中小选都难以选上。   刻下宫中虽不曾传来确切消息,但宝姐姐自己知晓,只怕这小选希望不大。因是便只能转而求其次。   数遍周遭同龄男子,李惟俭能为最大,奈何家世寻常,等着其发迹只怕要好些年头。薛家这般情形,实在等不得;宝玉家世最好,却偏偏是这般性子。宝姐姐心下极为不喜,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时常便想着,若是二者能合而为一该多好?   那明眸善睐的水杏眼瞥了李惟俭一眼,沉吟道:“这些自有老太太、太太管束,我却不好多说了。俭四哥,我方才瞧着林妹妹好似恼了,俭四哥不去瞧瞧?”   李惟俭笑着摇头,瞥见宝玉去向黛玉客居小院儿,说道:“秋芳只怕心下也恼着,我先去寻秋芳说说话儿,薛妹妹且游逛着,我先行一步。”   “俭四哥慢走。”   二人不过寥寥数语,宝钗瞧着李惟俭远去,心下胡乱思忖。先前分明瞧着俭四哥对那黛玉有意,怎地这般好的机会又轻轻放过了?   莫非是因着二姐姐在此的缘故?   宝钗这却想差了,李惟俭自是知晓此时凑过去,定会得了黛玉好感。可有些事儿过犹不及,且二人之间,李惟俭不能有求必应,那会显得他提供的情绪价值极为廉价。   此番不去,说不得黛玉心下还会愈发记起他的好儿。   且出了这档子事儿,傅秋芳定然是恼了,只怕大姐姐李纨与贾琏过一会子得了信儿,也得寻自己来。   因是李惟俭便径直回了主院,见大门紧闭,李惟俭心下暗笑,叫了半晌门,念夏这才开了门。   “老爷。”   招呼一声儿,念夏还四下观量了眼,面上依旧气鼓鼓的模样。   李惟俭瞧着好笑,念夏不过十三、四年纪,早前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姑娘,从未伺候过人,因是素日里既没眼力劲,又不会伺候人。   傅秋芳教导了十来日,如今旁的没瞧出来,念夏这心中定然是向着傅秋芳的。   “姨娘呢?”   念夏道:“气恼了一阵儿,这会子正拾掇被褥,搬去厢房呢。”   “搬去厢房?”   李惟俭心下疑惑,随即迈步而行,不片刻进得正房里,果然便见傅秋芳自箱笼里将衣裳、被褥尽数包在包袱里。   李惟俭纳罕道:“秋芳要搬去厢房?”   傅秋芳面上瞧不出喜怒,只面如平湖道:“说到底我是妾室,哪儿好住在正房里?若让外人得知了,会笑话老爷家中没规矩。左右都要住院儿里,往后轮到谁的日子,谁就来正房陪着老爷。”   李惟俭一琢磨也是,便没反驳。走了两步凑过来,揽住傅秋芳肩头,垂头低声问道:“方才恼了?”   傅秋芳白了其一眼,道:“老爷自己做好人,反倒拿我作筏子。那宝二爷果然不知所谓,说我就不该嫁人,而后搬去荣国府让他们家养着……这是什么糊涂话儿?”   李惟俭笑着将傅秋芳揽在怀中,待落座了才道:“宝兄弟就是这般性子,秋芳也知我与荣国府沾亲带故的,宝兄弟极得荣国府上下宠溺,若是拦了,倒是显得我不够度量。莫不如敞开了让他与秋芳说说话儿,免得以为我使了手段才将秋芳收入房中。”   傅秋芳自是知晓李惟俭与荣国府有姻亲在,且他这般道恼,她倒不好继续使脸色。因是略略和缓了几分,说道:“方才那位还问老爷是否逼迫了我呢。”   李惟俭笑笑,也不以为意。那宝玉从来当他是须眉浊物,又如何配得上他眼中的琼闺秀玉。   “不理会他就是了,左右就这么一遭,来日说不得都没机会见了呢。”   傅秋芳舒出一口气来,闷声应了。正要说些旁的,外间念夏便来报:“老爷,珠大奶奶、琏二爷来了!”   傅秋芳紧忙放下手头的活计,与李惟俭一道迎了出来。   方才到门前,便见李纨蹙眉而来,一旁的贾琏略显讪讪。   还不待李惟俭与傅秋芳见礼,李纨便到了近前,径直说道:“宝玉又胡闹了?”   贾琏在场,李惟俭只是尴尬笑笑,没放声。   李纨深吸一口气,道了声‘这个宝玉啊’,旋即扯着傅秋芳入内叙话。   贾琏朝着李惟俭拱拱手:“俭兄弟,烦请多多担待。事后我必定将此事告知老太太。”   李惟俭笑着摇头:“无妨,终归是年岁还小嘛,说不定过二年就好了。”   此时李惟俭看透了宝玉性情,莫说是过二年,便是过二十年只怕也改不了。他这般人物,与那史上‘何不食肉糜’的所谓魏晋风流人物如出一辙。擅清谈,做起事来一无是处,且不知民间疾苦,只道这富贵既是天生的,那便合该一生富贵。   从未想过未雨绸缪,而后天降横祸,除了掉眼泪自怨自艾,再无旁的能为。   李惟俭将贾琏引入厅堂里稍作,二人说起话来不尴不尬的。略略说过宝玉,便又说起了权贵间的趣味。   李惟俭自是知晓,大姐姐李纨心中只怕也不待见宝玉。错非宝玉,贾兰何至于被荣国府上下忽视?只怕面前的贾琏心中也是如此。   说到底贾琏是大房嫡子,二房的兄弟始终惦念着自己的爵位,这让贾琏如何欢喜得起来?   只是碍于老太太与王熙凤,贾琏这才隐忍着。若有朝一日老太太与王夫人一并故去,夫妻一体,到那时再瞧王熙凤还会不会捧着宝玉!   说过趣闻,贾琏话锋一转,又说如今京师勋贵子弟,不少人都要与李惟俭结交。好比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等人,说李惟俭若是得闲,不如大家一处坐坐。   李惟俭笑着含混过去,他此时心智岂是同龄人可比的?与那群纨绔飞鹰走马,简直就是虚度光阴。   贾琏惯于看风色,眼见李惟俭不想掺和其中,便话锋一转,就此揭过。略略坐了一盏茶光景,贾琏又代宝玉道了恼,这才施施然而去。   贾琏方才走,李纨便怒气冲冲扯着傅秋芳自里间行了出来。   “不知所谓!”大姐姐李纨性子绵软,如此说便算是重话了。“宝玉愈发放肆了,俭哥儿放心,回头儿我必将此事告知老太太。”   告知贾母有何用?说教两句不痛不痒的,李惟俭便思忖着,与宝玉住在一处的不是还有个贾环吗?   环三爷此时虽是顽童,却被赵姨娘教导得阴狠下作。这般上眼药的机会,不消李纨提及,环三爷一准儿告知赵姨娘,赵姨娘再吹吹枕头风,宝玉这一遭回去别想好!   他温言劝慰了李纨一番,李纨便泄了气,许是也想到老太太如何疼爱宝玉了。因是便道:“左右没多咱就秋闱了,待秋闱过了,俭哥儿别居一府,这有的没的糟心事儿也就少了。”   李惟俭心下略略遗憾,也不知连番离间,黛玉与宝玉之间到底如何了。黛玉这般女子,总不能如剧中那般错付了宝玉这等薄情之人。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眼看酒宴开席,李纨这才回去寻贾兰。   四处忙活的晴雯、香菱、红玉、琇莹回返,正房里摆了两桌,菜肴流水一般的上来。   因着今儿还不是正日子,是以这酒席只是寻常,不过比照荣国府份例多了些菜品。   申时临近,莺莺燕燕齐聚,李纨领着三春、宝钗、湘云、傅秋芳一席,李惟俭则与贾琏、宝玉、贾环同席。   倒是黛玉这会子不爽利,许是还在怄气,便请托了三姑娘说了,傅秋芳连忙命人自厨房里单独拨了一份菜肴送去黛玉处。   这一餐吃得有些沉闷。宝玉向来与姐妹们同席,如今与李惟俭、贾琏、贾环同席,由里到外透着别扭。尤其是先前那一遭算是得罪了李惟俭,想着傅秋芳一准儿将自己的话说与李惟俭听了,宝玉便愈发如坐针毡。   于是只顾着闷头吃喝,也没嚷着要去另一桌与姐妹们耍顽。   酒足饭饱,湘云便嚷着早些去汤池里泡温泉,沉闷了大半个时辰的宝玉顿时起身附和,众人便笑闹着朝清盥斋行去。   李惟俭起身相送,临到门前,便见司棋绕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又朝着二姑娘迎春扬了扬下颌。   李惟俭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眨了眨眼,司棋便心领神会,悄然凑到二姑娘身边儿,扯了其低声言语了几句。   迎春强忍着不曾回头去瞧李惟俭,嗫嚅好半晌,这才点了点头。司棋便道:“姑娘们且先去,我家二姑娘有些食困,略略歇息一番再去。”   几个姑娘也不曾多想,三姑娘探春就道:“那二姐姐就去小睡一会子,过会儿来寻我们。”   迎春垂头应了一声,懒洋洋的,好似真的犯了食困。到得岔路,一行人朝着清盥斋行去,迎春则与司棋朝着客居小院儿行去。   又到岔路,二人却朝着那睹新楼娉婷而去。 第144章 展颜   又须臾,李惟俭便从主宅转出来,也不曾带丫鬟,施施然沿着小径徜徉而行。   待转过清盥斋岔道,四下观量,便见睹新楼前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形。李惟俭信步而去,到得近前,司棋引着李惟俭入得楼内,这才压低声音道:“四爷,二姑娘就在楼上呢。”   “嗯,我去瞧瞧二姐姐。”   拔脚要走,却被司棋扯住。李惟俭看向其,司棋压低声音道:“这月休沐——”   “不好说,此地往返京师不便,这两个月都不太方便。”   听得他这般说,司棋面上略略幽怨。李惟俭便探手在那莹柔上抓了一把:“怎地?想了?”   司棋哼哼着应了一声,待李惟俭收回手来,她便有些不舍。思忖了下,还是说道:“四爷,有一桩事儿须得与四爷说了。”   “你说。”   司棋便附耳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李惟听得木然,继而讶然道:“二姐姐瞧了?”   司棋掩口偷笑道:“图册子刚拿回来那日,姑娘还压在了箱笼最底下。前儿下晌我隔着窗子瞧了瞧,就见姑娘偷偷捧着册子,红着脸儿观量呢。”   李惟俭心下不知如何言说……司棋被自己驯养得,果然将其与二姑娘绑在了一处。为了能过门儿,私下里撺掇着迎春瞧了那图册子。以迎春的性儿,自己软磨硬泡一番,又不用破瓜,料想此番便能成就好事?   心猿意马之下,李惟俭探手摸了摸司棋的脸儿,温声道:“这月就算了,下月我定然抽空过去。”   司棋这才欢喜起来,忙道:“四爷快上去吧,我在此间守着。”   李惟俭不再多说,撩开衣袍拾阶而上。   此楼三层,二姑娘扯了谎,生怕被人瞧见了,因是这会子就躲在二楼角落里,只远远隔着窗子朝外张望。   听得脚步声,见来的是李惟俭,迎春顿时欢喜起来。   “俭兄弟。”她不敢高语,只低低的唤了声,往前迎了一步,又踯躅着驻足不前。   “二姐姐。”李惟俭笑着回应,三两步行过来,扯了迎春的双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道:“几日不见,二姐姐风采依旧。”   迎春羞怯着垂了螓首,道:“俭兄弟也是呢。”   楼中窗子旁便有长凳,李惟俭牵着迎春,挪动长凳,二人靠着墙角落座。他手上把玩着,嗅着姑娘家特有的芬芳,按捺住心下躁动,捡着寻常话儿问了好半晌。   迎春这几日一如往常,李惟俭此前给的二百两银钱起了大作用。如今司棋银钱开道,虽还是跋扈性情,可府里头的下人、仆役都念着银钱的好儿,因是再没克扣过迎春的份例。   司棋又百般回护,那奶嬷嬷几次三番来捡便宜,都被司棋骂走。因是迎春日子过得极为舒心。   她与姐妹们耍顽,也只是温温柔柔娴静坐在一旁,笑吟吟瞧着,说话不多。   过往没银钱傍身时,姐妹们有个短缺,迎春也只能在一旁瞧着。如今却是不同了!   前几日赵姨娘寻三姑娘探春闹过了一遭,拿了一吊钱不说,还将探春的胭脂水粉一并拿了去。   探春气得掉了眼泪,迎春难得有了姐姐样儿,自己私下里给探春补了一吊钱不说,还将自己多余的胭脂水粉分了给探春。惹得探春好一番感念,这几日‘二姐姐’长、‘二姐姐’短的,叫得极为亲切。   再就是闲暇时,因着李惟俭不在,迎春心中便多了一份挂念。三不五时的就会想起李惟俭来。旁的都没法排解,她便又绣起了荷包。如今那新荷包绣了一半,留待下次李惟俭回来时送上。   感知到姑娘家浓浓的情意,李惟俭心下动容。他勾搭迎春,更多的出自于怜悯,免得来日二姑娘落于中山狼之手。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般浓厚心意,好似暖流般涌过心田,李惟俭不由得动了几分真情。   因是他盯着迎春的双眸,温声道:“二姐姐,我想你了。”   “俭兄弟……我也是。”   话音落下,四瓣唇儿便贴在了一处,只须臾迎春鼻息便粗重起来。又半晌,李惟俭双手便不老实起来。解了褙子,探手握住那团萤柔……   楼下,司棋躲在门后守着。心下暗自思量,也不知自家姑娘自那图册子上得了几分真传。她是李惟俭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天分极高,动作起来不轻不重,极得李惟俭的心意。   这些暂且不去想,司棋转念想着,二人这般行事,早晚擦枪走火……到时候她不就随着姑娘嫁过去了?这姨娘暂且不指望,通房丫鬟是一准儿的事儿。   这几次私会,司棋任凭李惟俭摆弄,极得其心意。她便想着,别看晴雯那小蹄子心气儿高,可真论起来,俭四爷更偏向谁还不好说呢。   待她得了宠,定要每日家磋磨那晴雯,让那小蹄子与自己不对付!   正思忖间,忽听得楼上传来迎春的招呼声:“司棋,你上来。”   司棋又朝外观量一眼,见果然无人,便拾阶而上。到得二楼,便见自家姑娘罗裙半解,面红耳赤。   “姑娘,伱……”   迎春羞红着脸儿道:“我……我实在不会,要不,要不……还是你来。”   “啊?”   司棋本要开口拒绝,可一眼瞥见李惟俭腰身处,顿时心中痒痒,便垂着头挪步过来,低声道:“也,也就是为了姑娘。”   “莫说了莫说了。”迎春抬袖遮面,羞得不敢见人。   司棋趁机朝着李惟俭眨眨眼,旋即到得近前跪伏下来。一旁的迎春本要下去望风,却被李惟俭扯住:“二姐姐莫走。”   迎春挣脱不得,半推半就又挨着李惟俭坐了,须臾便被其逗弄得沉醉其中。   ……………………………………………………   黛玉恼了宝玉,因是也不曾去赴宴。   待傅秋芳打发丫鬟送来了饭食,黛玉本不想动筷子。可今儿舟车劳顿的,午间又不曾正经吃东西,到得这会子她的确饿了。   是以在雪雁服侍下用了晚饭,又听宝玉等去了清盥斋泡温泉,黛玉心下烦闷,也不想去凑趣,便领了雪雁自顾自在园中游逛起来。   想着还不曾瞧过水中的锦鲤,黛玉便朝着窥鱼桥行了过来。路过睹新楼,忽而听得奇怪声响,黛玉纳罕着朝上观量,便瞥见二楼窗口旁一抹熟悉身形。   仔细听闻,又没了声息。   黛玉这会子心绪烦闷,想着每一回与俭四哥说过话儿,心绪都会好许多,便轻咬了下唇,开口招呼道:“俭四哥?”   “额……啊?”   楼上的李惟俭好似骇了一跳,扭头朝下观量,见招呼自己的是黛玉,眨眨眼旋即笑了起来。他身形腰身还对着墙里头,身子却扭转过来,胳膊撑在窗棂上,身子往下探道:“林妹妹可好些了?”   “好多了呢,”黛玉说道:“许是今儿坐了许久马车之故,方才歇息了一阵,又用了饭食,这会子倒是好多了。”   “那就好。大家都去清盥斋了,林妹妹不去?嘶……”   黛玉愈发纳罕,问道:“俭四哥……忙什么呢?”   李惟俭道:“没忙什么,林妹妹稍待,我这就下来。”   一闪身,窗口没了其身形。黛玉在下方等了片刻,才见李惟俭缓步下来。   不待黛玉开口,李惟俭便笑着握着手中的玉石朝其晃了晃:“待过了秋闱我便要搬出去了,总想着临别之际送林妹妹个物件儿。”   “这是——”黛玉瞥了一眼,那玉石已雕成人形,还不曾雕琢面目,只是身形纤细,瞧着的确与其相类。   黛玉顿时心下动容,感念道:“俭四哥有心了。”   李惟俭引着黛玉朝水榭走,说道:“谈不上有心,毕竟林盐司嘱托在前,我却不曾照料好林妹妹,说起来心下还有些愧疚。”   黛玉迟疑了下,问道:“倘若,我父亲不曾嘱托呢?”话一出口,黛玉便觉不对。   先前宝玉恼了她,如今李惟俭却念着她,两相对照,这才说出这般话来。因是她连忙笑道:“我说笑的。”   李惟俭却摇头苦笑道:“这却是难了……若无林盐司之故,只怕我要另寻法子来与妹妹熟稔了。”   黛玉顿时心下一动,瞥了李惟俭一眼,见其面上虽噙着笑,却极为认真。黛玉心中顿时暖流涌动,想着有人弃她而去,有人却将她视作珍宝,还处处体贴。   她虽性子叛逆,却严守男女大防。虽略略动了心念,却转头克制了。这般大事儿,总要父亲拿主意才是。   因是她便笑着岔开话题,指了指前方小桥,道:“今儿一走一过,瞧着水中锦鲤极得心意,俭四哥,咱们去投喂鱼儿吧。”   “好。”   二人徜徉而行,此时日薄西山,夕阳夕照,晚风轻拂,水面波光粼粼。二人并肩站定了,雪雁自去一旁水榭里取了鱼食来,二人随意说这话儿,时而便丢下一把鱼食,引得水面好似开了锅般沸腾起来。   黛玉没提宝玉,李惟俭自然也不会提及,便随意聊着。李惟俭说明儿请了昆曲班子来热闹一日,黛玉便说西厢记。品评过张生与崔莺莺,黛玉又想起了前一回李惟俭唱过的曲子。   嗫嚅一阵,求肯道:“俭四哥,你上回唱的曲子我极为得意……不知,俭四哥能不能教我?”   “妹妹想学?”李惟俭试探着叫了一嘴,见黛玉并无异样,便顺势道:“这有何难,我唱一句,妹妹记一句,以妹妹的聪慧,料想三两遍也就记熟了。”   黛玉颔首:“劳烦俭四哥了。”   李惟俭便站在小桥上,一句一句的教黛玉唱那曲子。她果然伶俐,只两遍就大抵学会了。随即问道:“上回忘了问,这曲子可有名字?”   “有啊,叫《胡广生》。”   “胡广生?听着好似人名儿一般。”   “就是人名儿,那个要拿回尊严的蠢贼,就叫胡广生。”   黛玉若有所思,旋即轻声哼唱起来。先只是含糊吟唱,待须臾,吐字逐渐清晰起来:“我欠你啥子嘛,我啥子都不欠你的,你问我真哩迈~真哩……”   许是想着女瘫子与蠢贼求尊严而不得,黛玉心中的憋闷稍稍舒缓了几分。   “妹妹果然聪颖。”   黛玉声音空灵,有如仙音,李惟俭称赞得真心实意。   黛玉掩口而笑,倒是不曾谦逊,反而说道:“俭四哥若是忙,自去便是了,我在此处闲坐一会子。”   李惟俭就笑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总不会见妹妹这般心绪舒缓。”   雪雁听得二人这般说,悄然抿嘴笑了,随即缓缓退开两步。夕阳夕照,小桥上二人伫立,一时间晚风轻拂、鸟语花香。   ……………………………………………………   睹新楼。   司棋躲在门口,一遍朝外观量,一遍仔细用帕子擦拭着嘴角。   眼见四下无人,她便回头轻声招呼:“姑娘,这会子没人,咱们快回吧。”   二姑娘映出自楼上应了一声,红着脸儿缓步下来,待瞥见司棋,顿时面色复杂。这司棋虽说近来待自己颇为尽心,可也没这般尽心的吧?   那么老大的物什,她是怎么塞进口的?   司棋被李惟俭驯养的早已不在乎这些,只是没口子的催促快走。二人便出了睹新楼,朝着客居小院儿行去。   到得小院儿里,换了衣裳,又拿了泡温汤所需的物件儿,二人这才朝着清盥斋行去。   结果方才转上岔路,便撞见了面色郁郁的宝玉。   “宝兄弟。”   “宝二爷。”   两女招呼一声,宝玉略略颔首,待错身而过又忽而叫住二人:“二姐姐,可曾瞧见林妹妹了?”   “她——”   迎春方才起了个头儿,那司棋便插嘴道:“林姑娘许是还在客居小院儿吧?宝二爷怎地不泡温汤了?”   宝玉讪笑一声,只道:“也无甚意趣,不如去寻林妹妹。”   清盥斋里一大一小两个池子,姑娘们自是占据了大池,宝玉便只孤零零泡在小池里。中间还隔着厚厚的围墙,只能听得另一边欢声笑语,宝玉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不好与姐妹们坦诚相见,因是略略泡了一会儿便起了身。丢下一句话,宝玉先去客居小院儿寻了一圈儿,紫鹃只道黛玉领着雪雁出去了。   宝玉又在园子里找寻,行不多远,便见桥上的李惟俭与黛玉。他方要开口招呼,忽而见黛玉侧头朝着李惟俭展颜一笑。那笑容内敛而不失妩媚,他便想着,林妹妹好似许久不曾朝他这般笑过了。   再看向李惟俭,也不知怎地,宝玉便伫立原地,遥遥观量着,却不曾过去搅扰。只是面上逐渐痴将起来…… 第145章 一出好戏   转过天来是六月六,天贶节,李惟俭的生儿。   这日一早儿,李惟俭方才起来,各人的丫鬟便来送上贺礼。李纨代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先行送了衣裳、鞋袜、寿桃、银丝挂面,自己又送上一套《史记》,只说读史明智;   贾琏这头儿送了鞋袜,还送了不知何处寻来的银怀表,可见了花了心思的;   李惟俭自是知晓贾琏的心思,那煤矿公司的股子赚不到大钱,不过是小有出息。是以李惟俭也不在意贾琏、王熙凤私下里买多少股子。   探春、惜春年岁还小,一个送了题字扇面儿,一个送了山水画;宝姐姐送了《吉象平安》的玉石大象摆件儿;黛玉送了亲手打得香囊络子;湘云送了一柄银柄草原小刀;二姐姐送了一顶逍遥巾,两条飘带上绣了蝇头小楷,内中满是情意。   贾环送了一副字儿,那字迹潦草,不过是凑趣罢了。   至于宝玉,只应景儿般送了一诗,瞧着倒也喜庆。   金陵李家诗书传家,不似京师权贵那般迷信。因是李惟俭既不曾换寄名符,也不曾寻僧尼上供尖儿。   清早起来,只是去到前院儿设了天地香烛,拜过后又去拜了父母牌位,随即遥遥摆了大伯李守中等,这才逐个拜见李纨与贾琏。   待回返正房,傅秋芳与晴雯、香菱、红玉、琇莹等过来拜李惟俭。李惟俭只道‘寿头’恐折福,便只让五人福了一礼便算揭过。   用过早饭,姑娘们便与宝玉一同来祝贺。一时间莺莺燕燕、语笑嫣嫣,好不热闹!   一袭红纱的湘云当先来贺,福了一礼,起身便笑道:“俭四哥,我那贺礼可还合意?”   李惟俭笑着问道:“湘云妹妹费心了。”   湘云仰着小脸儿道:“二叔得知我要来给俭四哥庆生儿,特意让三哥带我在街面上找寻了一日,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这把蒙兀小刀。听说是用西域镔铁锻打的,最是锋利。”   “回头儿湘云妹妹代我谢过你二叔。”   “省的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料想史鼎、史鼐兄弟二人早已商议过了,因是得了信儿,非但送了湘云过来,还提早准备了贺礼。只是瞧着那张喜气洋洋的小脸儿,李惟俭咂咂嘴,觉着还是太小了。   这会子湘云还小着呢,与其谈情说爱……也太早了些。   湘云退下,探春瘪着嘴上前,说道:“俭四哥,我那贺礼不如湘云。却也用了心思的。”   三姑娘前阵子方才被赵姨娘勒索了,囊中空空,因是便只能做些女红凑趣。比照李惟俭先前送的,自是有贵贱之分。是以小姑娘颇为不好意思。   李惟俭就道:“三妹妹心灵手巧,那扇面儿绣得极好,如今正好得空,正对了我的心思呢。”   探春松了口气,展颜道:“俭四哥喜欢就好,下回俭四哥生儿,我送个更可心的。”   探春过后,惜春又上来说了几句凑趣的话儿。她这会子年岁最小,粉雕玉琢的,说着吉祥话儿倒也有趣。   后续宝钗略略说了几句,迎春心有千千结,张口却也只是应景儿。她不善言辞,偏生那双眸子,浓浓的情意遮掩不住,瞧着李惟俭好似要流淌出来一般。   黛玉也上前说了几句,此时人多,那些走心的话自是不好多说。只是经历了昨日一遭,黛玉心中愈发倚重李惟俭。黄昏后的短暂陪伴,驱散了黛玉心中的郁结。   那宝玉面上郁郁,始终神思不属,一会儿盯着黛玉瞧,一会儿又盯着李惟俭瞧。   众人都说过了贺词,唯独剩了他一个,他却一无所知也似。湘云看不过眼,凑过来道:“爱哥哥,你也说几句贺词啊?”   “啊?哦,那就祝俭四哥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湘云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爱哥哥素日里最是能说,怎地这会子只说了这么两句?”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前一句原指草木繁盛,延伸为人丁兴旺、事业顺遂;后一句意为延年益寿,合在一处便是惯常的贺词。   只是宝玉平素最爱顽闹,哪次姐妹们过生儿,总是他说的最多,贺词也极有新意。偏生此时没了许多言语,略显沉闷。   宝玉讪讪道:“许是昨儿不曾睡好吧,一早儿起来还糊涂着呢。”   湘云就道:“原来爱哥哥也认床。下回爱哥哥不如学我,走到哪儿都带了枕头,如此就好了许多。”   宝玉闷声应下,湘云又回身去寻李惟俭:“俭四哥,今儿可有戏看?”   “有,过会子戏班子就到,我特意请了奉春班。”   湘云顿时合掌高兴起来:“好啊,待会儿我可要点一出胖姑学舌!”   当此之际,昆曲太过雅致,只在权贵、大户之家流转,稍稍俗套一些的徽班连番进京,倒是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来。   若历史不曾改易,四大徽班过后,逐渐与京师各剧种融合,便形成了日后的京剧。   这奉春班乃是自苏州过来的昆曲戏班子,只流转于权贵之家,李惟俭还是托了严奉桢这才请了来。   说话间红玉便快步行将进来,喜滋滋道:“四爷,外头丁护院传话儿,说是瞧见戏班子上山了。”   湘云还不曾发话,后头一人叫嚷一声,扭头往外就跑:“我去瞧瞧!”   跑出去的却正是贾环。探春欲言又止,对这个亲弟弟极为无奈。   李惟俭只是笑着朝探春颔首,随即起身:“那咱们就一道儿去瞧瞧。”   戏台子是现成的,睹新楼前本就有一片空地,地上铺了幔布充作戏台子,众人可登楼看戏,也免了炎炎夏日之苦。   当下闲言不表,戏班子接进来,傅秋芳便张罗着在睹新楼摆了桌椅,预备了茶点、果子,莺莺燕燕便与李惟俭一道上了睹新楼。   二楼位置最好,李惟俭便将二楼让给了姑娘们,自己则与贾琏、宝玉、贾环上了三楼。   再次与姐妹们分隔开来,宝玉愈发如坐针毡。戏牌子轮流过手,湘云果然点了西游记中的一出,黛玉则与三春商议着点了西厢记。到得三楼,李惟俭摆手推拒,让贾琏与宝玉等点了看。   宝玉心不在焉,胡乱点了一出金貂记,贾环点了一出白蛇记,算算十几折戏下来,这一天就排满了。   李惟俭两世为人,经历过信息、娱乐轰炸,对那咿咿呀呀的昆曲自是欣赏不来,于是便与身边儿的贾琏言谈起来。   说过一些闲话,李惟俭思忖了一番,到底将那煤矿公司的事儿透露了出来。   “二哥且准备好银钱,约莫这月底,再不就下月初,必有准信儿。”   “哦?”贾琏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事到如今,俭兄弟多少漏一些口风,我也好回去与她言说。”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指了指西北。   西北?总不会是边关战事吧?这也跟股子没干系啊?贾琏思忖一番,尚不得其果,李惟俭便轻轻吐出一个字来:“煤。”   “煤矿?”贾琏闻弦知雅意,可谓一点就通。   “俭兄弟这般说来,莫非是那内府——”   李惟俭颔首,压低声音道:“西山煤矿尽数在内府掌握,便是散落的几个煤矿,也被内府收拢在了手里。要不了多久,两亿斤煤炭便会发送京师,这一年保底可就是二十万两出息的好营生。   算算虽比不得水务公司,却也不算差了。二哥若不想着暴富,只想着每岁得些出息,这煤矿股子最是安稳。”   贾琏闻言若有所思,旋即冲着李惟俭笑吟吟拱手道:“俭兄弟,多的话儿不说了,咱们且看往后。”   李惟俭笑着应承下来。他结交贾琏,一则是这荣国府里,琏二爷最好打交道,且为人通情达理,懂得人情世故;二则秋闱过后他便要出府,没了他看顾,总怕大姐姐再受委屈。   有了今日香火之情,料想来日大姐姐遇着麻烦,那王熙凤总不会袖手旁观。   二人又言说一阵,红玉又上得楼来,喜滋滋禀报道:“四爷,二公子来给四爷庆生儿来了。”   严奉桢来了?   李惟俭笑对贾琏道:“景文兄前一回还说不得空,不知怎地,这会子又赶了过来。”   听闻来的是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贾琏不敢怠慢,连忙起身与李惟俭一道儿去迎了。   二人下得楼来,行不多远,转过小径便撞见了琇莹引来的严奉桢。二公子风尘仆仆,面上晒得黑油油的,遥遥瞥见李惟俭,严奉桢呲牙道:“复生,我来道贺了。”   李惟俭先行为贾琏与严奉桢引荐了,随即才道:“景文兄怎地这会子来了?”   “给你送贺礼啊。”严奉桢玩味道:“小二百斤的铜疙瘩,方才好悬没上来山。”   李惟俭眨眨眼,忽而狂喜:“东西弄出来了?不对啊,上次陈主事不是说还得小半个月嘛?”   严奉桢嗤笑道:“陈老实向来说话留一半儿,伱去的那日那物件打造的就差不多了。昨儿我试着摆弄了半晌,愣是没弄明白,话说复生理应会装吧?”   当下李惟俭却再也顾不得旁的,甩开大步朝着园门就走,嘴里雀跃道:“会!我可太会了!哈哈哈——”   ………………………………………………………………   李惟俭这头儿暂且不说,那边厢,李惟俭、贾琏二人去迎严奉桢,三楼便只剩下宝玉、贾环,与一边儿伺候着的几个丫鬟。   欢声笑语自二楼飘来,宝玉便愈发按捺不住。双手将膝上衣袍攥得褶皱了,他终于起了身。   一旁的贾环正乐滋滋吃着果子,瞧着下头的戏,瞥见宝玉起身,连忙问道:“二哥做什么去?”   宝玉随口道:“我去更衣。”   袭人、媚人两个丫鬟要跟着,宝玉只摆了摆手,没让二人跟上来。他自楼梯上下来,隔着屏风,隐约见得姐妹们低声私语,黛玉这会子正与湘云斗着嘴。   他心下欢喜,禁不住朝屏风这头走了几步。忽而一抹熟悉身形拦在其面前,定睛一看,却正是昨儿拦在宅院门前的丫鬟念夏。   宝玉顿时心生不喜。   念夏便道:“宝二爷,这头儿是女眷,可不好让外男入内。”   宝玉皱眉道:“这里间都是我家姐妹,我算哪门子的外男?”   念夏可不管这个,径直道:“我家姨娘还在里面儿呢。”   “这——”   若刻下还在荣国府,遇到此等情形,只怕宝玉早就发了性子,闹将起来了。奈何此处是李惟俭的别院,他自知便是闹了也是没脸儿。   因是恨恨一顿足,撩开衣袍朝着楼下行去。   念夏见其远去,顿时松了口气,转头儿进得里间,附耳与傅秋芳说了,傅秋芳便朝着其颔首,低声赞了一句。念夏顿时喜滋滋,到姨娘身边儿好些时日,今儿总算得了夸奖。   却说三楼上,贾环趴在窗口嗑着瓜子,随手将那瓜子皮丢落,落得楼下满地都是。这会子正好演西游记,环三爷瞧得乐滋滋。   便在此时,忽而瞧见宝玉身形萧瑟,朝着水榭那头儿行去。   环三爷眼珠儿一转,想着这会子贾琏、李惟俭去待客,下头一众女眷都在看戏,园子里此时理应无人照应,当即计上心头。   丢了一把瓜子,贾环忽而捂住肚子叫道:“诶唷,好似坏了肚子!”   随行的两个丫鬟顿时上来关切,贾环摆手斥退两婢,只道:“我去趟茅房,可等不得你们这般缓行。”   说着起身,捂着肚子朝楼下便跑。   出得睹新楼,贾环先朝着客居小院儿跑去,待掩身树丛之后,这才猫着腰朝水榭方向摸去。   这会子宝玉已然站定窥鱼桥上,怔怔出神瞧着水面,脑子里全是昨儿黄昏时李惟俭与林妹妹那相视而笑。   想着自己先前恼了林妹妹,转头儿林妹妹便与俭四哥有说有笑的,莫非这天上掉下来的妹妹要弃自己而去不成?   一想到此节,宝玉顿时心如刀绞。   也是此时,贾环悄然自树丛后钻出来,蹑足行到宝玉背后,四下观量一番,见果然无人,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脚照着宝玉的后腰就踹了过去!   “下去吧你!”   “诶唷!”   噗通—— 第146章 鸡飞狗跳   睹新楼上。   这会儿主子都不在,袭人与媚人便凑在窗前,朝下观量着。过得半晌,眼见宝玉还不曾回返,袭人便道:“别是宝二爷遇着事儿了吧?”   去岁时宝玉更衣还要丫鬟伺候着解了汗巾子,直到今年才试着自己更衣,袭人便生怕宝玉脏了衣裳不好出来。   因是又道:“我下去瞧瞧,你且在此候着。”   媚人这会子正看戏看得入迷,便颔首应下。袭人下得楼来,先去客居小院儿寻了,却不见宝玉人影儿,当即心下急切,又朝着园子里寻了过去。   方才转过一处斋堂,遥遥便隐约听得有呼喊声传来。袭人心下纳罕,不确定是不是宝玉,紧忙加紧脚步,待到了窥鱼桥前,眼见宝玉在水中扑腾呼喊,袭人顿时变了脸色。   她来日前程全靠着宝玉,若是宝玉出了事儿,只怕她比那些配了小子的丫鬟还惨!   有心下水去救,奈何她却不会游水。因是丢下一句‘我去叫人’,扭头便跑。   此处距离园门口极近,方才袭人便瞧见李惟俭、贾琏二人围着马车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她踉跄着奔跑过去,瞧见李惟俭身形便叫道:“俭四爷,快救命啊!”   李惟俭正心下欢喜着,展开包裹的油布,摸着那簇新的机械。严奉桢方才还在打趣,说李惟俭瞧见此物比瞧见宠妾还要亲近。   这话却不曾说错,于李惟俭心中,这蒸汽机的确极为紧要。他正摸索着,忽听得身后传来呼喊,扭头便见袭人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袭人?怎地了?”   袭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宝二爷失足落水,俭四爷快去救救宝二爷吧。”   说话间袭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满眼都是哀求之色。   宝玉落水了?这傻子不会是心绪不佳,一时间想不开吧?   李惟俭这会儿也顾不得那蒸汽机了,扭身朝着窥鱼桥便跑。贾琏紧随其后,严奉桢起初还跟着,却渐渐被李惟俭甩下。   到得桥边,李惟俭忽而面上玩味,贾琏正要下水,却被李惟俭一把拉住。   “俭兄弟?”   李惟俭咳嗽一声,朝着水中的宝玉说道:“宝兄弟,你试试站起身来。”   “我……噗噗……救……噗……俭——”   这会子贾琏也瞧出来了,此处水域极浅,锦鲤巡梭在水中,水下砂石清晰可见,约莫水深不过膝。   贾琏叹息一声,道:“宝兄弟莫要扑腾了,此处水浅,能径直起身的!”   “噗噗……额——”宝玉终于不扑腾了,坐在水中怔了怔,这才撑起身形来。他这会子身量尚矮,那水却也只到大腿,怎也不会淹死人。   李惟俭笑着招呼道:“宝兄弟怎地落了水?快些上来吧,袭人这一番叫嚷,说不得待会子大家伙儿都来了。”   宝玉淌水而行,到得桥边被李惟俭、贾琏拽将上来,好好儿的浊世佳公子,刻下却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李惟俭果然没说错,严奉桢前脚刚喘息着赶到,后脚便见莺莺燕燕快步朝这边寻了过来。   李纨行得最快,瞥见宝玉好端端的站在桥头,这眉头才略略舒展了。临行之前老太太特意嘱托了,让其看顾好宝玉。这要是出了事儿,只怕定要出人命!   到得近前,李纨便问:“这是怎地了?宝兄弟怎地落了水?”   湘云紧随其后,也问:“爱哥哥是没站稳吗?”   宝玉方才那会子犯了痴,而今回思了好一阵才道:“好似有人在背后踹了我一脚。”   “啊?谁那么混账?”   宝玉心有余悸道:“亏得此处水浅,不然只怕此番就遭了难。”   目光瞥向黛玉,见其眼中隐隐有些关切,宝玉顿时心下欢喜。前一回被贾政打了,姐姐妹妹们好一番关切。若此番自己再病上一遭,林妹妹岂不是又与自己说话儿了?   奈何此时六月酷暑,一身水除去湿腻,反倒显得有些凉爽,全然不会让人生病。宝玉顿时心下惋惜。   黛玉原本还有些关切,眼见宝玉并无大碍,且这会子又痴痴看将过来。想起昨日情形,顿时腻哼一声,偏过头去。   宝钗这会子凑过来,扯着宝玉道:“怎会有人踹宝兄弟?俭四哥,这园子里莫非藏了歹人不成?”   李惟俭思忖着道:“我去叫人搜检一番。”   严奉桢忽而拦下,咳嗽一声道:“光天化日哪儿来的歹人?不必兴师动众,此人既然背后偷袭,料想必是不想让人瞧见正脸儿。”他比划一番,瞄着花丛道:“巧了,瞧着一早儿方才浇过水,说不得花丛里就有那人的足迹,到时比照一番大抵就有了数。”   贾琏在一旁凑趣赞道:“到底是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这探案如神的本事简直就是家传的。”   严奉桢却不喜这般吹捧,只是胡乱摆了摆手,便与李惟俭一道儿去到花丛中。李惟俭定睛观量,果然便见地上一行杂乱脚印。   严奉桢俯身用手比量,思忖着道:“鞋印这般小,料想那人身高不足五尺——”   李惟俭心下一动,身量不足五尺,瞧这足印分明是男鞋样式,这园子里身量不足五尺的男子一共就俩,一个是贾兰,一个是贾环。贾兰一直随在李纨左右,自是不可能跑来偷袭宝玉,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他心思转动,扯住严奉桢,对其使了个眼色。严奉桢与其为友数月,彼此熟稔了性情,因是心领神会,当即闭口不言。   李惟俭回身道:“倒是瞧见足迹了,只是有些凌乱,大姐姐先行带宝玉去更衣,过会子我再打发人搜检一番。   劳烦琏二哥先看顾着,我过会儿就去。”   贾琏应下。   李惟俭朝又着三姑娘探春使了个眼色,说道:“三妹妹习练剑法有成,且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李纨叮咛几句,这才领着人,簇着宝玉朝客居小院儿行去,跟过来的媚人连忙去知春堂取宝玉的衣物。   瞧着一行人远去,李惟俭回身便见探春不知从何处拾了根树棍,拿在手中摆了个架势,见其看过来便道:“俭四哥,可有歹人的行迹了?可惜此番不曾带剑,不然定要那歹人好看。”   严奉桢咳嗽一声,施施然走远。李惟俭便叫过探春,指着地上足迹道:“三妹妹且看。”   “唔——”探春背负树棍俯身观量,旋即蹙起眉头来。   她本就聪慧,李惟俭支开众人只留她一个,又让其看足印,只略略思忖便知晓了内中详情。   三姑娘忽而面色铁青,叫骂道:“没起子的下作货!竟做出这等事儿来!今儿我非要好生教训他一通不成!”   李惟俭赶忙扯住探春,低声说道:“三妹妹,私下里教训教训就算了,此事若是张扬出去——”   贾环此等行为,说严重点就是谋害兄弟!亏着那水浅,若不凑巧掉进深水里,宝玉如今哪里还有命在?   这等事若是传出去,贾母、王夫人如何自不必提,单是那古板方正的贾政都饶不了贾环。   上一回宝玉被贾政一镇尺砸得将养了好几日,此番说不得会将贾环活生生打死!   到底是亲姐弟,心中虽极不待见贾环,可事到临头,探春于心不忍,总要回护一二。   因是,探春感激地看了一眼李惟俭,思忖着蹙眉道:“可是……俭四哥到时如何交代?”   “就说混进了歹人呗,还能如何?”   探春咬着下唇,长出了一口气,朝着李惟俭一福,说道:“俭四哥恩德,来日我让环哥儿来给俭四哥道恼。”   “不值一提,不过……三妹妹,环哥儿这性子,须得约束一二了。今日背后算计人,焉知来日会不会勾结贼人谋害家中兄弟姊妹?”   “我省的了,回去定要与姨娘说清楚。”   李惟俭颔首,探春这才心思重重而去。   瞧着小姑娘提着树棍远去,李惟俭心下思忖,可惜自己这阵子不在荣国府,要不然还能瞧个热闹。   罢了,那蒸汽机零件儿还在马车上呢,他哪儿有光景瞧乐子?   ……………………………………………………   那边厢,宝玉更换了衣裳,虽欣喜姐妹们都围在身边儿,却唯独不见林妹妹上前说话儿,因是这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贾琏随行而来,领着两个小厮把守着,又看顾着一众人等回了睹新楼。宝玉此番倒是如愿以偿去到了二楼,只是因着不知踪影的‘歹人’,姑娘们心下忐忑,叽叽喳喳议论不休,倒是没了方才那会子的闲情逸致。   却说三姑娘探春回得睹新楼,迎面儿便见自己的丫鬟翠墨匆匆下得楼来。瞥见探春,翠墨凑过来道:“姑娘,琏二爷与大奶奶商议着,这歹人一时半会寻不见,可不好在园子里过夜。   大奶奶便与傅姨娘说过了,待晌午就开席,吃过了即刻回返。”   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探春略略颔首,随即问道:“可瞧见环兄弟了?”   “三爷这会子应是在楼上,方才回来,三爷还自楼上露头观量了呢。”   “嗯,你去拾掇吧。”   探春暗自运气,面上一片平静。想着拎着棍子上去总是不妥,便随手丢在了一旁。她径直上到三楼,便见贾环趴在窗口,正有气无力地看着戏。   探春径直铁青着脸走过去,贾环听得脚步声扭头一脚,顿时噤若寒蝉。   “姐——”   探春咬牙,探手便拧住贾环的耳朵,贾环吃疼,方要叫嚷,便听探春道:“伱做下的好事,以为旁人瞧不出来是不是?”   听得此言,贾环顿时吓得不敢放声。   探春转动其耳,疼得贾环次牙咧嘴。口中教训道:“亏得俭四哥为你遮掩,错非如此,待回去后老爷得知了,哪里还有你的命在?”   贾环到底年岁还小,此时心眼虽坏,却只是顽童习性。一听贾政之名,顿时红了眼圈儿哀求道:“姐,可不敢告诉老爷啊。都……都是娘教我这么干的!”   探春也动了真情,红了眼圈儿道:“你道宝二哥没了命,府里头还容得下你吗?”   那宝玉可是老太太与太太的命根子,不明不白的就此溺毙,那二人怎可善罢甘休?到时惊动了官府,那痕迹连探春都能瞧出来,更何况是官府的衙役?   到时贾环抵命自是不提,赵姨娘必被撵出府去。她这赵姨娘所出的姑娘,虽不会被撵出去,料想到时候过得必生不如死!   知晓此时不是教训弟弟的时候儿,因是探春凶狠道:“回去再与你算账!”   重重掐了下贾环的腮帮子,探春这才拾掇心绪去了二楼。   湘云瞥见探春回返,连忙问道:“俭四哥可曾捉了歹人了?”   “还不曾,料想这会子正召集人手呢。”   湘云颔首,又见探春好似红了眼圈儿,心下颇为纳罕,便问道:“你怎地红了眼圈儿?”   探春顿时怒目道:“我好心上三楼叫环兄弟莫要乱跑,仔细着了歹人的道儿,他却吊儿郎当、浑不在意,真是与他置不起的气!”   “环兄弟啊——”湘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嘴,心下自是极为不待见贾环。   一旁的探春察言观色,见湘云果然信了,顿时心下松了口气。连忙又凑趣般询问湘云这戏折子演到哪儿了。   探春自以为遮掩了过去,却不知她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有心人眼里。宝姐姐自探春进来便仔细观量着,察言观色,心中若有所思;李纨负责看顾一众小的,自是要看看方才进来的探春。   宝钗能想明,李纨自然也能。只是她心下思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曾提及。   倒是黛玉这会子被宝玉纠缠着,偏了头去瞧下头的戏,是以并不曾瞧见探春面上的异色。   惜春喜爱看戏,更喜‘看戏’。这会子指着不远处说道:“快瞧,俭四哥带着人搜检园子呢!”   众人纷纷观量过去,便见李惟俭集中自家青壮并贾琏、宝玉带来的小厮,三人一队四下散开,各持棍棒,像模像样地搜检起来。   探春看在眼中,心下感念。此番……多亏了俭四哥,不然真真儿是不堪设想! 第147章 恶人先告状   吴钟提了白蜡杆子四下巡梭,沿着墙角游走一圈儿却不见半点痕迹。往回走与丁如松碰头,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吴钟挠着头道:“怪了,哪儿来的歹人,莫非还会飞不成?”   丁如松嗤笑道:“左近就有两座王府的别院,等闲蟊贼连山都上不来。依我看,八成是那位公子哥儿神思恍惚,这才失足落了水。”   “丁二哥说的是。”   二人手持棍棒回返,与李惟俭禀报了,李惟俭便摆摆手:“做做样子就算了,过会子开席,你们几人多加巡视就是了。”   二人领命退下,李惟俭这才负手朝着睹新楼行来。上得楼来,在二楼略略停顿,与大姐姐李纨言说了一阵。   这会子李纨已然猜到了真相,因是也没多说旁的。只是心下极为不喜贾环,想着回头儿定然嘱咐了贾兰,离这位环三爷远远的。   方才要走,傅秋芳就追了出来,二人在楼梯口言语。傅秋芳就道:“老爷,方才大姐姐与琏二爷议定了,待用过午宴便要回返。我瞧着姑娘们还不曾热闹够,不若这酒席便开在楼中。   如此,吃酒、看戏两不耽误。”   “不错,就是这般。”   傅秋芳颔首,旋即点过念夏吩咐下去。李惟俭上得三楼,贾琏、严奉桢与贾环已然坐定,问过贾琏这才得知,李纨实在不放心宝玉,因是便将其叫到了二楼看戏。   李惟俭心中腻歪,宝玉惯会卖惨,此番又被他得了逞。稍稍坐定,乜斜一眼,便见贾环如坐针毡,左耳朵通红一片,瞧着李惟俭期期艾艾,错非贾琏还在,只怕便要凑过来求肯。   李惟俭权当不曾瞧见,装模作样瞧着下头唱戏。过得半晌,待临近午时,丫鬟们纷纷上来,撤了茶水、瓜果,桌面重新铺展了桌布,跟着菜肴流水一般呈了上来。   此番李惟俭下了本,菜色自是极为丰盛。   先是六样冷盘:叉烧肉、红烧鸭肝、蒜蓉干贝、五香鱼、软炸鸡、烤香肠。   跟着便是十道菜:黄扒黄肉翅、清汤炖血燕、红烧大网鲍、菜胆猴头蘑、软糯蒸熊掌、豉椒飞龙脯、鱼唇扒鼾鼻、乌龙戏明珠(鸽子蛋烧海参)、浓汤浸苏眉、虾子茭白。   跟着又有两样甜点,小枣核桃酪、杏仁茶。   另有时令瓜果,却不算在正菜里。   席间略显平淡,那贾环心不在焉,贾琏倒是能附和两声,余下的都是李惟俭与严奉桢在言说。   李惟俭今儿兴致极高,苦等了两月,委托武备院造的蒸汽机终于造了出来!方才略略瞧了,做工极为精细,随意挑拣螺纹对接了,瞧着也颇为紧密。   李惟俭前世没少摆弄蒸汽机,对其构造谙熟于心,自信这双胀蒸汽机自是能运行的,只是不知到底能撑住多少个大气压了。   对了,附带的气压计也有,他没心思研究气压表,便干脆弄了简略的汞柱气压仪。   其上虽不曾刻下刻度,却也能大略瞧出来个数儿。   严奉桢顾不得吃酒,连连追问李惟俭这蒸汽机比之那纽可门如何。李惟俭向来说话留三分,此时却极为自信,开口话说得极满。   “景文兄,若此物得用,来日必大行天下,继而改变天下啊。”   严奉桢将信将疑,道:“大行天下我且信了,可改变天下?复生是否太过自负了?”   李惟俭乐了:“如若不然,咱们再打个赌?”   严奉桢眨眨眼,立马摇头:“不赌!”   开玩笑,上回严奉桢就吃了亏。本道陈宏谋这等实学大家,李惟俭必然朝其靠拢。不想转头儿父亲严希尧与陈宏谋决裂,连带着李惟俭这个学生,自然也就不好往陈相身边儿凑。   这些时日严奉桢绝口不提此事,李惟俭也装作忘了,二人便将此事遮掩过去。否则……三个月啊,食髓知味,二公子哪儿受得了?   李惟俭顿时笑容更盛:“景文兄何时变得如此小心了?说不得这回景文兄就赢了呢?上回不就——”   “李复生!你再多说,咱们可就要绝交!”   二公子极爱惜脸面,李惟俭自然不好揭破其糗事,当即打个哈哈遮掩过去,倒将贾琏弄得心头莫名。   琏二爷不懂实学,面前二人言谈,他便只能凑趣般附和几句,更多的时候则在打量二人。但见两人言谈无忌,颇为随意,便知二人私交极好。   那严二公子与他年岁相当,与他没什么话可说,偏生却与小几岁的李惟俭言谈甚欢。再仔细观量,却见李惟俭说话滴水不漏,虽偶有戏谑之语,却点到即止,从不过分。   心下便暗自思忖,这俭兄弟几个月便能铺展开来,不是运气使然啊。因是琏二爷便存了结交的心思。   酒宴过半,李惟俭见贾环愈发如坐针毡,心下暗乐,便起身要去更衣。果如他所预料,他方才起身,那贾环便丢下筷子,紧忙起身追了上来。   “俭四哥等等,我也去茅厕!”   二人一先一后当即下了楼,略略走出去十几步,贾环贼头贼脑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连忙拱手作揖恳求道:“俭四哥,那事儿……那事儿可不能说出去啊。”   “我这不是没说呢嘛?”李惟俭道。   贾环苦着脸说道:“我自是知晓,刻下俭四哥帮着遮掩了过去,可来日若太太细查,俭四哥也要帮着遮掩一二啊。”   李惟俭唬着脸道:“环兄弟,不是我说你,此处虽说水浅,可也不能背后踹人啊?这万一呛死了人,非但是伱,便是连我也要摊上官司。”   贾环连连道恼:“是,是我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哦,意思就是这回没仔细思忖,露了马脚,下回仔细思忖过,遮掩了马脚就没事儿了?   这小子果然是个坏种啊!   不过这与李惟俭何干?想着方才林妹妹到底心中还对宝玉存了几分关切,因是李惟俭便故作沉思,行走两步却不发话。   贾环急了:“俭四哥,成不成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惟俭蹙眉说道:“环兄弟,便是我遮掩了,琏二哥、二公子可都瞧见了。这事儿就看太太想不想细究了。若是细究,只怕遮掩不过去啊。”   “啊?”贾环顿时哭丧着脸儿道:“坏了,老爷回头儿非得打死我不可。”   李惟俭压低声音说道:“我看环兄弟也是一时糊涂,下回断不会做出这等没起子的事儿来……这样,你附耳过来。”   待贾环凑过来,李惟俭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说罢,贾环狐疑道:“俭四哥,这主意能成吗?”   “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大家都关注宝兄弟落水一时,你不将众人关注转移了,太太定会追着此事不放。”   贾环发了狠,咬牙切齿道:“也罢,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惟俭叹息一声,面上颇为惋惜,心下暗乐……宝玉敢背后扯着自己小妾说自己坏话儿?不坑回来哪儿对得起李惟俭的性情?   当下自不必多言,二人回返睹新楼,贾环心事重重,李惟俭继续与严奉桢说着蒸汽机。待临近未时,酒宴撤去,李纨与贾琏便张罗着回返。   湘云仰着小脸儿极为满足,叽叽喳喳说道:“还好瞧过了我点的戏折子,就是可惜二姐姐与林姐姐点的还没演过。”   小姑娘整日圈在史鼐家中,史家家风又颇为严苛,等闲不得松快自由,因是湘云显得极为不舍。   傅秋芳便劝慰道:“史姑娘,来日方长,下回谁过生儿,姑娘一样能瞧戏折子。”   湘云略略盘算,好似兄弟姊妹们的生儿都过了,余下的都是长辈,或是贾琏、王熙凤、李纨这般的,便是过生儿也热闹不起来。愁眉苦脸盘算一番,苦着脸说道:“唔,下一回可就要冬月了。”(二设)   湘云便是冬月里的生儿,只是到时不知二叔、二婶能不能放她去荣国府庆生。一时间小姑娘思绪惆怅,面带愁容。   李惟俭、傅秋芳与晴雯等将姑娘们送至园子门前,又各自略略说了话。   二姑娘迎春还是那般性儿,只是想着昨儿楼中旖旎,迎春未曾开口人先羞,若不是司棋在一旁帮衬着,只怕就要露了行迹;   惜春与李惟俭不亲近,只是说了告别的话;   宝钗尚且不知昨儿李惟俭又与黛玉会了面,因是一时间摸不清李惟俭的脉络,目光里满是探寻;   三姑娘探春心下愧疚,可谁让她摊上这般个兄弟?只能歉意地看向李惟俭,面上很是骂了一番不曾寻着的歹人;   黛玉说了些应景儿的话,她不喜人多时说些有的没的,与李惟俭对视一眼,黛玉眸中便噙了笑意;   李纨扯着贾兰说了些叮咛、嘱咐,又拉过傅秋芳悄声说了些什么,惹得傅秋芳俏脸泛红。料想必是床笫之间的趣事。   未时已过,众人说过话,贾琏骑了马,李纨与姑娘们纷纷上了马车,李惟俭便站在园子门前,目送车队辚辚而行,转眼掩于山林之间。   李惟俭返身,朝着身边几人笑道:“走吧,她们走她们的,咱们乐咱们的。该看戏的看戏,想吃酒的吃酒。”   香菱最是欣喜,她既喜诗词中的缱绻、瑰丽,也喜戏文中的峰回路转。一众人等朝着园子里行去,那琇莹原本雀跃着,时不时便偷偷瞥向李惟俭。   待无人留意,悄然缀在后头,凑近李惟俭低声道:“公子——”   “嗯?”   琇莹嗫嚅道:“今儿……可是公子的生儿呢。”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笑道:“晚上的。”   琇莹顿时又羞又喜,低声道:“我一早儿就准备得当了。”丢下一句话,她又快步丢下李惟俭,扯着晴雯朝前走着,又时不时回头偷笑着瞧上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略略心猿意马,旋即收摄心思,叫了严奉桢,二人指挥着丁家兄弟等人将蒸汽机自马车上卸下。   此物精铜打造,气缸约莫有六毫米厚,绝对能撑得住三个标压。零件儿尽数卸下,李惟俭寻思一番,又命人将东西搬进致远堂,随即便与严奉桢组装起来。   二人这一忙活起来可就没时候了,临近酉时,傅秋芳打发人去致远堂,念夏回来告知,老爷这会子正与二公子忙活着呢,只说暂且留着晚饭,待忙活完了再吃。   傅秋芳情知李惟俭忙的是正事儿,也不敢搅扰,只得让人将饭食留在灶上温着,留待这二人随用随取。   琇莹眼见日薄西山,心下七上八下,生怕李惟俭耽搁了,错过了今晚……她可是准备了许久呢。   ……………………………………………………   且不提愚园,单说贾琏一行,未时刚过便离了香山,这一路快马加鞭,临近酉时便回返了荣国府。   莺莺燕燕两日间往返,倒有大半日都在马车上,因是颇为疲乏,叽叽喳喳言说着各自散去。李纨护着宝玉朝贾母院儿行去……好生生将人送回来,中间还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李纨总要与贾母交代一二。   却说三姑娘探春下得车里,当即便四下找寻贾环。见弟弟贼头贼脑的下了马车,凑过去扯了衣袖便朝着赵姨娘院儿行去。   贾环连连求告:“好姐姐,绕了我这一遭吧。今儿实在疲乏了,不然等明儿姐姐再告知娘?”   三姑娘只是不许,好巧不巧湘云叫住三姑娘,道:“探春快来,我从家中带了些好顽的物件儿,快随我去瞧瞧。咦?你跟环兄弟有事儿?”   探春冲着贾环咬牙切齿,转头朝着湘云笑道:“无事,我是怕环兄弟乱跑。”   湘云就道:“他能跑到哪儿去?快走快走!”说着,扯了探春便走。   探春无奈,只得待得空再去告状。   贾环见探春被湘云拽走,当即心下略略舒了口气,扭身领着俩丫鬟快步朝着赵姨娘的院儿行去。   进得里间,赵姨娘正在饮茶,瞥见自家儿子进来,连忙让丫鬟奉茶,又问:“怎地今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待到明儿下晌才回来吗?”   “出事儿了!”贾环扯着赵姨娘嘀咕道:“宝二哥掉池子里了,这且不说,他先前非得扯着俭四哥的妾室说些有的没的,可是惹恼了俭四哥呢。娘,这事儿可得告诉老爷啊!”   纯好奇,大家为啥不进内部群呢? 第148章 新时代   赵姨娘满面狐疑,只盯着贾环观量。   贾环本就做贼心虚,顿时浑身不自在,蔫头耷脑道:“娘,你看我做什么?”   “没良心的下流种子,你是我肠子里头爬出来的,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旁的且不说,宝玉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池子里了?”   “这——”   见贾环面有难色,赵姨娘便将两个丫鬟打发了出去。贾环这才附耳低语,将这两日的过往说了出来。   待听得贾环一脚将宝玉踹进了池子,赵姨娘便是眉毛一跳:“好啊,胆子不小啊!”   贾环讪讪道:“还不是娘教的?”   赵姨娘也不与贾环计较,只道:“后头呢?宝玉是谁救上来的?”   贾环挠头道:“没用救,那池子太浅,起身才到大腿。”   “宝玉没瞧见伱吧?”   “没,肯定没。”   赵姨娘沉思一番,转而又问:“那告状的事儿,是你自己琢磨的?”   贾环眼珠乱转,说道:“还用人教?宝玉坏了名声,自然就没人理会他落水的事儿了,左右也不曾伤到。”   赵姨娘咬牙掐住贾环的耳朵:“还敢扯谎?到底是谁教的?”   “疼疼疼,轻点儿……娘你怎地跟姐姐一个招数?嘶,我说,我说。”待赵姨娘松手,贾环腹诽道:“也不知换个耳朵拧,这左耳晌午方才被姐姐拧过。”顿了顿,这才实话实说道:“是俭四哥教的。”   “他会那么好心?”赵姨娘愈发狐疑。   所谓蠢人多疑,说的便是她这般的。   贾环思忖道:“我瞧着三姐姐与俭四哥颇为亲近,许是因着三姐姐的缘故?”   赵姨娘嗤之以鼻:“他若瞧上探春,怎会什么好事儿都不想着咱们?”转念又道:“罢了,回头儿我先给老爷递递话儿,总不能扯到你身上来。”   贾环顿时眉开眼笑,道:“娘吹枕头风,一准儿有用。”   “嗯……嗯?”赵姨娘横眉立目,探手又扯住贾环的耳朵:“下流胚子,什么枕头风?”忽而恍然:“此话莫非也是姓李的教你的?”   贾环撒谎不眨眼,慌忙颔首:“对,就是俭四哥教的!”   赵姨娘好一通骂街,这才撒开手放过了贾环。贾环自以为得计,他本就是顽童心性,刻下心事一去,顿时疯跑出去耍顽了。   也是赶巧,这日老爷贾政无事,在梦坡斋盘桓了一阵,便回返赵姨娘院儿。赵姨娘旁的事儿或许愚不可及,但伺候贾政这事儿上,王夫人怕是拍马难及。否则也不会平安顺遂的诞下一儿一女,还好生生的活到现在。   赵姨娘小意温存,哄了贾政好半晌,待其神魂颠倒之际,这才开始告状:“老爷,我听环儿说,宝玉这两日可是不像样子。”   “嗯。”贾政随口应了声,心下也不在意。他本就瞧不管宝玉在内宅厮混的德行。   赵姨娘轻轻揉捏着贾政肩膀,说道:“听说宝玉见俭哥儿的妾室生得好颜色,便寻了过去。丫鬟不让进,他就堵在门口儿,非得跟那妾室胡吣一气,说就不该给俭哥儿做妾,要做也是给他做妾。啧啧,老爷你说说,哪儿有这样儿的?我可是听说俭哥儿这回气坏了呢!”   “嗯?”贾政听了小话,顿时怒目圆睁:“混账行子,宝玉愈发不成器了!”   赵姨娘又道:“估计俭哥儿也是瞧在老爷的颜面上,这才没发作。后头宝玉自己想不开,还落进了池子里,闹腾得鸡飞狗跳的,将俭哥儿的生儿搅合得一团糟。偏巧那严家二公子也在近前……老爷你说说,这不教训教训,能成吗?”   贾政方正古板,最爱颜面。若只是李惟俭,好歹还是自家亲戚,这也就罢了。可听得严奉桢也在跟前,顿时怒火中烧,起身往外就走。   “诶?老爷?”   “我去寻那混账好生算账!”   ……………………………………………………   荣庆堂里,莺莺燕燕俱在,便是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也在。   贾母靠坐软塌之上,听李纨略略说过了这两日过往,顿时唬了一跳,仔细瞧过宝玉并无大碍,这才略略放心。赶忙忍不住招手将宝玉唤过来:“乖乖,好端端的怎地落水了?”   李纨便道:“老太太,俭哥儿张罗着将园子仔细搜检了一遍,也不见那歹人踪迹。许是……许是宝兄弟一时恍惚,便以为有人踹了他,也是有的。”   贾母将信将疑,宝玉此时也想不起到底有没有人踹过他。那下首落座的王夫人满眼担心,心中丁点也不肯信。   宝玉既说了有人踹了他,那定是有人踹了!没搜检到歹人?那没准儿是歹人混迹在了众人当中。   王夫人思忖着,过会儿寻了袭人过问清楚。十多年来,王夫人从不舍得动宝玉一根指头,哪里忍得了旁人算计她的宝玉?   亏得那池子浅,若碰上深池,宝玉又不会游水……她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因是她心中便是连李纨、李惟俭都埋怨上了,园子里不多安排下人看顾着,可见这二人做事不妥帖。   邢夫人偷眼打量宝玉,心下暗自惋惜。若宝玉去了,王夫人定然是活不成了。到时候掌家的差事岂不是就落在她身上了?   那俭哥儿也是的,好好的园子,弄那么浅的池子作甚?   大老爷贾赦将养了这些时日,身子渐渐爽利,半边儿脸虽木着,可好歹行动无碍,这几日又与姬妾们厮混起来。贾赦虽不成言说,可到底还欠了李惟俭八千两银子呢。   这银子如何还,夫妇二人谁都没提。大老爷赔的底儿掉,如今东跨院节衣缩食的,大老爷好些时日没买扇面儿,邢夫人也好些时日不曾买头面儿了。这钱到底该怎么还,唯有拖字诀,待过了秋闱,与俭哥儿商议婚事。   八千两银子算作彩礼,这就算了账。如若不然,单靠东跨院的出息,那就说不准什么年月能还上了。   荣庆堂里众人神情各异,惜春、迎春并湘云叽叽喳喳,有的没的说了好些。贾母心下自然是信得过李纨的,比照王夫人,贾母尤为赞赏李纨这个孙媳妇。   再有,此前对那俭哥儿多有亏欠,想着好歹宝玉无碍,老太太便不愿再追究下去。   因是开口便道:“好在人没事儿,乖乖,你下回可得小心些了。”   宝玉笑着颔首。回程路上黛玉终于搭理他了,虽说有一嘴没一嘴的,可好歹也比早前强。宝玉这会子满心都想着待会子寻了林妹妹道恼,将此前龃龉揭过,二人又和好如初。   虽说那日瞥见林妹妹与俭四哥在桥上好似一对璧人……但如今想来,宝玉只觉自己多心了。   贾母又冲李纨等人道:“这车马劳顿了,想来也是疲乏,珠哥儿媳妇,你领着兰哥儿赶紧回去歇息吧。旁的也都散了,今儿不用守着我立规矩。”   李纨本心想要告状,奈何此时王夫人在,李纨便沉吟着没言语。   一众莺莺燕燕正要散去,忽而鸳鸯疾行进来,惶惶道:“老太太,老爷来了,瞧着怒气冲冲的!”   “啊?”王夫人顿时吓了一跳。   上回失手打了宝玉后脑,导致宝玉将养了数日,如今方才好转,莫非贾政又来寻宝玉的晦气了?   王夫人连忙看向宝玉,便见宝玉神色先是茫然,继而抖若筛糠。   王夫人急切道:“我的儿,你如何又惹恼了老爷?”   “我,我……”   贾母板着脸道:“且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逼我回金陵!”   说话间贾政怒气冲冲昂首阔步入内,先瞥了一眼宝玉,抬手一指:“孽障,看你做下的好事!”   贾母赶忙搂住宝玉:“老爷没事儿吓唬宝玉作甚?”   “母亲!”贾政见过礼便道:“这畜生在俭哥儿园子里挑唆、调戏俭哥儿妾室,将咱们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啊?”   贾母惊呼一声,见怀中宝玉畏畏缩缩,心道此事八成是真的了。她却不好问贾政,连忙看向李纨:“珠哥儿媳妇,可有此事?”   李纨便叹息道:“老太太,宝兄弟此番的确极为无礼!”   李纨心下本就恼怒,说话却不偏不倚,只将过往种种说将出来。待听得宝玉追到人家内宅前,非要扯着傅秋芳说话儿,偏生还要避开李惟俭……莫说是贾母,便是王夫人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邢夫人察言观色,见老太太与王夫人不开口,便笑着道:“哎,宝玉这回可是办差了事儿。你便是喜欢俭哥儿的妾室,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儿勾搭啊。这让外头人如何看咱们家?”   贾政愈发恼火,道:“这孽障愈发不知所谓,母亲,若再不管束,咱们家的名声便要败坏在这孽障手上了!”   贾母便道:“你要管教,谁拦着了?只有一样,可不许再打宝玉!”   贾政恼火至极,不许打?他爹自小便将他打到打的,贾政自然有样学样,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如何管束?   王夫人也顾不得细究落水之事,赶忙劝阻道:“老爷,许是没那般严重。宝玉,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我——”宝玉本就百口莫辩,又见了贾政,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儿,一时间哪里说得清楚?支支吾吾半晌,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贾政见此,便以为赵姨娘所说果然不假,气得抬脚就要上前。   “你要作甚!”   “母亲!”   贾母搂着宝玉道:“罢罢罢,老爷怕是容不下我跟宝玉了,明儿我就带着宝玉回金陵,免得碍了老爷的眼!”   此话一处,贾政连忙请罪。因着这会子莺莺燕燕尽数在场,贾母也不好让贾政没脸子,只道‘今儿乏了,有事儿明儿再说’,随即赶了众人,独留下宝玉问话。   邢夫人心下可惜,一是可惜宝玉没死;二是可惜贾赦没在场,如若不然,夫妇二人定然趁机劝王夫人全心教导宝玉。如此,掌家的差事岂非唾手可得?   ……………………………………………………   愚园。   此时夜色已深,严奉桢打着哈欠,借着烛光仔细观量。便见李惟俭将最后一个阀门安装上,一架与纽可门全然不同的蒸汽机便呈现在眼前。   二公子上前探手瞧了瞧,铛铛回响。说道:“古怪,瞧着跟纽可门全然不同啊。”   李惟俭擦着手上的油渍道:“总要有些进步才是,不然我造它干什么?”   这精铜打造的蒸汽机,锅炉连着气缸,那锅炉封闭起来,不似纽可门那般外置火源。其后又有滑阀、活塞、连杆、曲柄、飞轮、偏心轮,瞧着怪模怪样。   严奉桢最爱机械,这怪模怪样落在其眼中,偏生充满了美感。   二公子迫不及待道:“咱们这就烧火?”   李惟俭颔首,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摇了摇头:“今儿天晚了,还是明儿再说吧。”   “多点了蜡烛就是,为何要等到明儿?”   李惟俭双手一摊,道:“忘了买煤了。”   “有柴火也是一样。”   李惟俭大摇其头,说道:“热值差不少,炉灶也小,还是等明儿买了白煤来再说吧。”   严奉桢咬牙蹙眉,好不容易组装好了,还要等到明儿才能试?姥姥!他严二公子就不是个有耐性的,哪里等得了?   严奉桢推了推眼镜,虚指李惟俭:“白煤是吧?你且等着!”   说罢转身而出,任凭李惟俭如何叫也不停步。转眼到得园子门前,寻了小厮,骑着马就往山下跑。   李惟俭暗自思忖,严奉桢不会跑去西山煤矿吧?这也太急性子了!   过得小半个时辰,严奉桢打马回返,身后还缀着一辆拉煤的板车。   李惟俭纳罕道:“景文兄,这煤从哪儿弄来的?”   严奉桢嘿然道:“下头就是义忠老亲王的别院,我去叫门,总要给我爹一个脸面。这不,一车白煤,够用了吧?”   原来山下那一大片园林是义忠老亲王的啊。   “够了。”   也不用多,丁家兄弟装了两筐白煤提着入致远堂。注水,起锅炉,过得一盏茶光景,内中水汽沸腾。李惟俭盯着水银气压仪,见大略有两个大气压,当即拧动阀门……   严奉桢瞪大了眼睛仔细观量着,半晌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复生,你这机械不靠谱啊?”   “新机械,许是不太润滑。”李惟俭行到飞轮前抬手略略转动,继而那飞轮越转越快,愈来愈平稳。   致远堂内白雾弥漫,转眼好似仙境一般。严奉桢摘了眼镜擦拭水雾,言不由衷道:“也就那么回事儿。”   李惟俭心绪大好之下,笑骂道:“你知道个屁!这是什么?这是新时代的开端!” 第149章 劝说   戌时。   奉春班的戏唱罢,傅秋芳念其夜路难行,便将戏班子安置在前头的仆役群房里。灶上始终热着酒菜,李惟俭与严奉桢却始终不曾离开致远堂。   傅秋芳嗫嚅思忖,便见琇莹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在左近来回焦躁地踱步。今儿是琇莹值夜,可也不用这般急切吧?   正思忖间,琇莹凑到近前道:“姨娘,都这个时辰了,要不我再去叫公子一声儿?”   傅秋芳便道:“去吧,若老爷忙正事儿,那就不要搅扰了。”   “嗯,我省的了。”   琇莹自二进宅子里行出来,挑了灯笼一路朝着致远堂行去。到得致远堂前,便见丁家兄弟提着哨棒,好似门神一般守在左近。   再往里瞧,好家伙!云雾蒸腾,好似仙境!鼻息间还能嗅到隐约的硫磺味儿。琇莹眨眨眼,心下思忖,莫非公子下晌那会子搬进来的是炼丹炉?这是炼成仙丹了吗?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公子炼成了仙丹,也不知能不能分自己一枚。若今儿夜里好生伺候了,料想总有自己一枚吧?   琇莹心下愈发急切,却踯躅着不敢进去。   丁如峰纳罕道:“琇莹姑娘,你要是找公子,进去找就是了。”   “啊?不妨碍吗?”   “无妨。”丁如松道。   琇莹说道:“那你们兄弟为何不进去?”   丁如峰嫌弃道:“里头都是烧煤的味儿,又热气蒸腾的,谁耐烦进去?”   琇莹愈发犹疑:“这……会不会搅扰了公子炼丹?”   “哈?”兄弟二人乐了,那丁如松道:“琇莹姑娘进去一看便知,真不是炼丹。啧啧,哥哥,别说啊,远远瞧着真就跟炼丹似的。”   见二人信誓旦旦,琇莹这才迟疑着入内,扑面而来的热浪与潮湿,那硫磺味儿愈发浓郁。越过白雾,便见李惟俭与严奉桢二人守在锅炉旁,一个盯着玻璃管子里的水银柱,另一个扭动阀门。   “多少?”   “差不多三个了。”   李惟俭立马停下阀门,扯着严奉桢与新来的琇莹远远退开,待过了半晌,见阀门、管线始终不曾泄露,这才笑着舒了口气:“不错,三个标压下平稳运行,回头儿测测极限。算算这蒸汽机起码是六驴力啊。”   “驴力?”严奉桢蹙眉道:“这词儿实在刺耳,我看不如换成马力。”   李惟俭乐滋滋道:“你不懂。”   另一时空,再过些年瓦特造蒸汽机,为了方便自己算功率,便用马力为单位。结果当时用的驴,然后瓦特认为驴力相当于马力的一半儿……于是乐子来了,真正的马匹做功,其马力大抵在十到十四马力之间,一个成年壮汉尚且有四马力。   这款双胀蒸汽机,李惟俭前世仔细摆弄过,其热效率大抵在百分之八。百分之八的热效率意味着什么?   纽可门才百分之零点五,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才百分之三,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历次改进后的蒸汽机才能达到这一效率。   前文说过,想要在大顺这个老大帝国推行工业化,李惟俭的对手不是西夷,也不是什么制度,而是将近两亿人口下极为廉价的劳动力。   除非他的蒸汽机一开始就远胜人力,否则根本就推广不起来。   二公子蹲踞在门口儿,瞧着里头平稳运行的蒸汽机,心下痒痒,肩膀碰了碰李惟俭,讨好般笑道:“复生,伱这蒸汽机——”   “图纸就在武备院,景文兄想要,再去造一个就是了。”   严奉桢眨眨眼,嗤得一声乐了:“那岂不是要等两个月?”   “模具都是现成的,这回不用那么久,有一个月顶天了。”说罢,李惟俭忽而想起来严奉桢好似手头不宽裕。他每月不过二十两月例银子,除去砸进喜好的实学造物里,还要分出一部分给小妾乐嫣买胭脂水粉,自然就愈发不宽裕。   因是李惟俭又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回头儿我再订两台,分与景文兄一台便是了。”   严奉桢顿时大喜:“复生真乃仗义之人啊。左右你是财主,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李惟俭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便见严奉桢整张脸被煤烟熏得黢黑,唯独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白皙,他就想起了那位谐星来,顿时乐不可支。   严奉桢还以为脸上沾了什么,胡乱抹了一把,顿时成了大花脸。笑归笑,李惟俭心知这会子自己只怕也不成样子,当即扯着严奉桢去清盥斋沐浴。   谁料临进池子里严奉桢忽而羞赧起来,非要自行去泡小池子。惹得李惟俭啧啧称奇,都是爷们儿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他便瞥了眼下身,思忖着,莫非二公子怕自卑不成?   泡过温汤,二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胡乱用了饭食,便各自去歇息。这蒸汽机测试极限,须得往后再说了。   夜色已深,李惟俭一身中衣,披散着发髻进得正房里。琇莹期期艾艾地看过来,估摸了下时辰,嗫嚅道:“公子,要不……明儿再说?”   李惟俭有心逗弄,笑着颔首:“好啊,还是琇莹体贴,知晓我今儿乏得紧。”   琇莹应了一声,虽不曾多说什么,瞧那张小嘴撅得好似都能挂油瓶了。   二人上得床榻,只覆了毯子,琇莹便扭身朝着床外,背对着李惟俭。李惟俭略略平躺了须臾,便翻转身形,悄然将手伸了过去。   那萤柔入手滑腻,随意变换样式,不片刻便听得琇莹鼻息粗重起来。她忽而翻转身形,一双秋水盈盈看向李惟俭:“公子,不是说明儿吗?”   李惟俭凑过去噙了朱唇,低声道:“我怕你等不及。”   说罢便欺身而上,琇莹又惊又喜,腻哼一声便张开双臂迎合起来。过得须臾,忽而自床榻上丢下一物,细细观量,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角先生。   此间有诗为证:   庆兴汤中初浴罢,沉潜纱内又新酣;   只因身困侵郎柄,赢得伊家锦帐看。   正房里,一只菱脚踩在床榻边缘,珠圆玉润的脚趾紧紧扣住床榻边缘,忽而足弓绷紧,便是那菱脚都颤动起来。   待好半晌,那菱脚方才舒缓开来。鼻息自急促继而舒缓,窸窸窣窣,二人裹了毯子相拥。   角先生塞到了角落,并排还放着一只水囊。   纱帐放下,内种人窃窃私语。   “公子……真好。”   “你方才……丢了?”   “嗯。”女声羞不可耐。   男声愈发诧异:“古怪。”   “哪里古怪了?可有不妥的地方?”   男声好半晌才道:“并没有,挺好。”走后门儿也能丢了魂儿?真真儿是古怪。   内中沉寂下来,只余外间蛐蛐声阵阵。   ……………………………………………………   转过天,一早儿起来便见琇莹面色红润。她本是乡下野丫头,跟了李惟俭方才知道用胭脂水粉,是以面上肌肤比之晴雯、香菱等略显粗糙。   许是昨儿夜里殷勤灌溉之故,今儿早上琇莹面上肌肤瞧着白里透红,分外细腻。   非但如此,琇莹自觉得了李惟俭恩宠,从此便有了保证,于是举手投足间都自信了不少,瞧着竟与昨儿的憨丫头判若两人。   琇莹的变化,自是惹得晴雯等啧啧称奇。趁着李惟俭与严奉桢用饭,晴雯便扯了琇莹过问。琇莹哪里敢说出来?只是支支吾吾含混,倒让晴雯好一通埋怨。   李惟俭与严奉桢用过早饭,二公子便催着其动身赶赴武备院。严奉桢酷爱机械,更乐意自己在家摆弄。昨儿得了李惟俭承诺,自是想着尽快入手。   李惟俭不好直接给银票,料想此举必会伤了严奉桢脸面,因是只得随着其打马赶赴京师。路上忽而思忖,昨儿与贾环出了主意,也不知荣国府中情形到底如何了。   黛玉这般女子,即便娶不得,也不能被宝玉拖累了。他连番顺势而为,刻下宝玉贪花好色的名头众人皆知,说不得此番略略劝说,便能提前让其搬出内宅。如此,也免得黛玉与其朝夕相处,再淡忘了此前龃龉。   拿定主意,二人先到武备院,李惟俭与陈主事言谈一番,定下二百两银子一套的价码,又下了两套订单。   自武备院出来,严奉桢还想跟着李惟俭回返香山,李惟俭就道:“景文兄,不拘小住、常住,总得预备些换洗衣物才是。另外,正好儿带了乐嫣,也让她散散心。”   严奉桢顿时合掌赞道:“还是复生想得周到。也好,那我这就回府……复生呢?不去见见我父亲?”   李惟俭摇头道:“昨儿宝玉落水,今儿我总要去跟几位长辈交代一番。如此,过后我去贵府与景文兄汇合,咱们再往香山走。”   “跟一些破落户有什么好交代的?”腹诽一句,严奉桢自知劝说不得,便应承下来:“也好,那我先回家,就等着复生了。”   二人进得内城,这才彼此分开。李惟俭领着吴钟骑马朝着荣国府赶去。   过得半晌到了荣国府,门子余六好些时日没见李惟俭,立马上前殷勤迎了,没口子的说些吉利话。   李惟俭心绪颇佳,当即丢了一枚碎银打赏,喜得那余六自是眉开眼笑。   马匹丢给余六,吴钟留在门房等候,李惟俭施施然进得荣国府,思忖一番,又转身出来,自黑油大门进了东跨院。   管事儿的自是识得李惟俭,一面儿上前迎了,一面儿打发人往里通禀。过得须臾,那小厮回返,又引着李惟俭去了大老爷贾赦的外书房。   “贤侄何时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我也好交代府里预备酒席。”大老爷贾赦端坐书案之后,半边儿脸笑着,半边儿脸木着,瞧着分外怪异。   李惟俭笑着拱手:“我也是方才到的,这不立马就来探望世叔了?世叔,近来身子可还爽利?”   “还好,还好,贤侄快落坐。”   李惟俭依言落座,待仆役上了茶,这才说道:“世叔也知,昨儿是小侄生儿,不想中间出了岔子,宝兄弟竟落水了。虽说是虚惊一场,可宝兄弟声称乃是有人在背后踹了一脚……小侄命人搜检一番,始终不曾寻得歹人。因是,此番是来与各位长辈交代一番。”   贾赦蹙眉道:“贤侄哪儿的话?那宝玉时不时就犯痴,走神落水也说不定。光天化日之下,哪儿来的歹人?”   李惟俭笑着颔首,说道:“世叔说了小侄的心里话啊。可世叔也知,宝兄弟极得老太太宠爱,我这是怕不好与老太太分说,这才来请世叔来帮着说项啊。”   有道是吃人最短、拿人手短,大老爷贾赦还欠着李惟俭八千两银子呢,这等惠而不费的小忙,自是没口子的应承下来。   略略说了几句,李惟俭便起身告辞:“世叔,小侄还要去寻政二叔分说一番,待过会子,烦请世叔再去荣庆堂。”   “好说好说,过会子我与夫人必到。”   辞别大老爷贾赦,李惟俭转出黑油大门,又自正门进了荣国府。寻了管事儿的扫听一番,听闻贾政刻下在梦坡斋,便过了仪门,走夹道朝着梦坡斋寻去。   小厮通禀自不赘言,须臾光景,李惟俭便在梦坡斋内坐定了。   李惟俭还不曾言说昨儿的事儿,贾政便面带愧色道:“复生啊,那孽障将你好端端的生儿搅合了,我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昨儿我本要教训一二,奈何母亲拦在身前,如之奈何啊。”   “世叔不怪罪我就好。”   “哪儿的话?都是那孽障自己作孽!”   李惟俭心思转动,顿时计上心头,说道:“世叔,宝兄弟天性聪慧,只是自小便长在内宅妇人之手,这脂粉气沾染多了,少了些担当不说,长此以往,只怕宝兄弟也会粘上脂粉气啊。”   李惟俭意有所指,贾政略略思忖便明白了。此时时兴宠相公,两个男子在一处,总要有个当相公的。这终日都与女儿家打混,说不得就学了女儿家……   想到此节,贾政顿时后脊发凉。   李惟俭察言观色,赶忙道:“依着小侄,宝兄弟已经知了人事儿,这会子不好再在内宅里厮混,不如搬出来别居。” 第150章 别居   贾政闻言,心下不以为然。   搬出来又有何用?老太太宠着,那孽障还不是想去内宅就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惟俭观量着贾政的神色,压低声音又道:“世叔,这男女大防……不得不防啊。”   “嗯……嗯?”   贾政抚须,忽而反应过来李惟俭话里有话。是了,宝玉那孽障早与丫鬟苟且了。上回王夫人将丫鬟撵出府去,一直瞒着贾政不曾言说。   可纸里包不住火,此事一早儿被赵姨娘得知了,转头儿就与贾政吹了枕边风。   因是贾政便想着,宝玉能与丫鬟苟且,焉知不过铸下大错?若是旁的姑娘还好,为遮丑闻,大不了提前办了婚事。可若那姑娘是贾府的……果然不得不防啊!   这等没脸子的事儿史书上有载,私下里更是疯传哪家勋贵姐弟之间违了礼制!   贾政顿时面沉如水,连连颔首道:“贤侄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啊。”   李惟俭见贾政果然信了,顿时心下舒爽,话锋一转,说道:“世叔还请宽心,左右宝兄弟年岁还小,这搬出来,说不得近朱者赤,从此就转了性子呢?将来若是出息了,料想世叔定然颇为欣慰。”   贾政苦笑着摆手:“我不求他出息,只求他不惹祸就好。”   李惟俭目的达成,又略略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告退。出得梦坡斋,李惟俭便朝着贾母院儿行去,不想刚过穿堂,便遇见了款款而来的宝钗。   李惟俭停下脚步,到人到近前这才彼此见礼。   “薛妹妹。”   “俭四哥。”   “薛妹妹这是去老太太那儿?”   “是,俭四哥呢?”   “巧了,你我二人正好同行一阵。”   李惟俭笑着伸手相邀,二人便并肩而行。宝钗略略回首使了个眼色,莺儿便知趣地放缓脚步,远远随在后头。   “俭四哥可是来寻老太太道恼的?”宝钗瞥着李惟俭道。   “宝兄弟落了水,总要交代一番。”   宝钗就道:“昨儿珠大嫂子与老太太说过了,老太太也当是宝兄弟走神落水的。”   “嗯,多谢薛妹妹告知,如此我倒是能松口气了。”行走几步,李惟俭忽道:“宝兄弟这般年岁,住在内宅总是不好。方才我还与世叔说嘴,既然宝兄弟知晓了人事儿,还是搬出来别居为妙。薛妹妹以为呢?”   宝钗沉吟着心下思忖。自昨儿归来,宝玉便又缠着黛玉,看得宝钗好生气恼。李惟俭这主意,是想将这二人分开?   主意自然合宝姐姐心意,只是能说动老太太与太太吗?   她心下存疑,便不曾表态,说道:“此事是宝兄弟家事,我一个外人只怕不好说嘴。”   李惟俭笑吟吟扭头道:“薛妹妹,世叔心下也颇为赞成此举啊。说须得防范不得不防之事啊。”   不得不防之事?宝钗略略思忖,顿时红了脸儿,嗔看着李惟俭,心下暗忖,宝玉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这般下作吧?   转念却又犹疑起来。昨儿能当着李惟俭的面儿扯着人家小妾说话儿,这宝兄弟犯起痴来,能做出什么来还真不好说!   李惟俭又道:“再者,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宝兄弟别居一地,多接触昂藏男儿,说不得就转了性子,从此上进了呢?”   宝钗顿时心下动容。那小选暂且不知如何,备选的宝玉自然须得攥紧了。若宝玉搬出去别居,从此果然上了进,那自是最好不过。   因是宝钗便道:“俭四哥说的有些道理,待回头儿我与妈妈说了,也让妈妈劝劝姨母。”   李惟俭便道:“难为薛妹妹了,料想婶子定会理解薛妹妹的良苦用心。”   宝钗便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亲戚,总要为他好才是。”   说话间二人过了垂花门,是以不再言语。   转过三间小厅,鸳鸯迎上来言语几声,随即入内通禀。过得须臾,鸳鸯回身引着二人入内。   李惟俭迎面儿便见贾母靠坐软塌之上,左右不见宝玉与黛玉、湘云、三春,只下首坐了王夫人。   二人上前见过礼,随即各自落座。   李惟俭正要开口言语,鸳鸯又来报,说是大老爷与老爷来了。   贾母心下纳罕:“这兄弟俩是商量好了一道儿来的?”   李惟俭便拱手笑道:“老太太,是晚辈请了两位世叔前来说项。昨儿的事儿,晚辈生怕老太太怪罪啊。”   贾母顿时嗔道:“你这孩子,分明是宝玉自己不小心,又与你何干?住了几个月,怎地还似刚来时那般见外?”   李惟俭只是笑着不曾辩驳。偷眼打量王夫人,便见其面沉如水。这位可不是个心眼儿宽泛的,若是记恨上了,说不得素日里会给大姐姐李纨穿小鞋。   说话间贾赦并贾政相携入内,二人见过礼,方才落座贾政就道:“母亲,俭哥儿此番所为何来,可曾说了?”   “说了说了,这孩子实在见外,我方才还数落了他。”   贾政颔首,长出了一口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方才劝说了一番,奈何俭哥儿执意要来交代。”   说话间乜斜一眼王夫人,贾政便道:“若我说,须得宝玉跟俭哥儿道恼才是。那混账行子哪儿去了?怎地不见人?”   王夫人赶忙道:“头晌便与钟哥儿一道去了学堂。”   贾政想起方才李惟俭所说,顿时蹙眉不已。心下暗忖,宝玉与那秦钟……不会……吧?   听赵姨娘言说,素日里这二人形影不离,把臂同行,有时还会睡在一处,好的跟一个人儿也似。那秦钟生得羞羞怯怯,男生女相,总不至于宝玉做了相公吧?   忍住心下厌烦,贾政便道:“母亲,儿子方才与俭哥儿说过话儿,想了想,总由着宝玉这般胡闹只怕不行。因是,不若让其别居一地,也免得在内宅里沾染了太多脂粉气。”   “这……”贾母心下不舍,当即便要开口拒绝。可宝玉的亲老子发了话,总要考量一番才是。   贾母还在沉吟,大老爷忽而瞥见李惟俭朝其使眼色,顿时激灵一下。心下暗自思忖,他想的不是李惟俭此举意欲何为,而是对自己有何利弊。   略略思忖,好似无甚关系?那便卖个人情又何妨?   因是,大老爷清了清嗓子道:“母亲,二弟所说不失道理啊。宝玉总在内宅里打混,净学些精致的淘气,长此以往如何成器?莫不如搬出去别居一地,说不得来日就长进了呢?”   “这——”贾母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便道:“此事不急,左右宝玉还小,不若——”   贾政勃然道:“他还小?伱教的好儿子,都知道与丫鬟厮混了,哪里还小?”   一句话噎得王夫人哑口无言。贾母没了臂助,思忖一番,干脆施展了拖字诀,便道:“此事太过仓促,容我过后仔细思量了再说。”   说话间瞥向李惟俭:“俭哥儿如今自己住在一处,可有烦扰?”   “回老太太,并不曾烦扰。”当下李惟俭便说了这几日过往。   他心下情知此事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幸而他早有布局。宝钗说动薛姨妈,薛姨妈劝劝王夫人,伦理大防啊,宝玉近来干了这么写混账事儿,由不得王夫人不多心。   又有亲老子贾政言说,贾母再是不舍,若王夫人都吐了口,只怕宝玉不想搬也得搬!   说过琐屑,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李惟俭便起身推说约好了严奉桢,这才辞别一干人等,离了贾府。   ……………………………………………………   其后李惟俭去到严府,会同严奉桢与其小妾,缓缓朝着香山别院回返自是不提。且说荣国府。   这日晚饭前,宝钗便寻了薛姨妈言说。   此事母女二人早就计较过,若想嫁给宝玉,那黛玉便是宝钗最大的敌手。宝黛二人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   若宝玉搬出去别居,虽免不了二人碰面,可总不至于朝夕相处,因是薛姨妈顿时意动。临近申时,便去寻了王夫人言说。   薛姨妈方才起了个头儿,王夫人便诧异道:“怎地妹妹也来劝我?”   迎着王夫人疑惑的神色,薛姨妈道:“我与姐姐是姊妹,自是要为姐姐着想。此事我思忖着,倒是个好事儿。”   “怎么个好法儿?”   薛姨妈便道:“宝玉翻过年便十二了,那甘罗十二岁拜相,这般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宝玉又——”   又什么?王夫人自是知晓,定是会欺负丫鬟了。   顿了顿,薛姨妈又道:“宝玉素日里与姑娘们混迹一处,这白日里也就罢了,总有人看顾着。若是夜里看顾不到,就怕……就怕——”   “就怕怎样?”   “就怕犯了那不忍言之错啊。”   王夫人略略思忖,顿时心下骇然。随即连连摇头:“不可能,我的宝玉怎会这般混账?”   薛姨妈沉吟着没言语。   王夫人瞥见薛姨妈神色,顿时气恼不已。欺负丫鬟、勾搭别人小妾,好似宝玉这些时日没少犯浑。   王夫人转念思忖,宝玉自小与黛玉睡在一处,如今大了才分了开来。黛玉睡在碧纱橱,宝玉如今睡在暖阁。这朝夕相处的,说不得还真会出了那不忍言之事。   王夫人心中本就瞧不上黛玉,一则是因黛玉之母贾敏,那小姑没出阁前便是个伶俐的,王夫人在其面前没少吃瘪;二则黛玉体弱,只怕将来不好生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宝玉袭不得爵,来日二房总不能让庶子承袭家业吧?   再有便是黛玉的性子也不讨喜,她们姐妹四下里虽不曾明说,可王夫人自是知晓妹妹薛姨妈的心意。   王夫人心中想着,宝钗生得端庄,脾性又合意,倒是配得上宝玉。就是这家世……从前好歹还有个皇商底子遮丑,如今连最后的遮羞布都丢了。   堂堂荣国府,总不能与商贾之流结亲吧?因是近来王夫人再不露口风,只想着来日在旁的勋贵家找寻一番,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女子。   这般思忖过了,王夫人颇为意动。   薛姨妈在一旁观量着,当即又劝道:“姐姐,有道是雏鸟总要单飞,你这母亲总不能护着宝玉一辈子。”   王夫人便叹息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老太太那头儿——”   薛姨妈道:“老爷都赞成的事儿,姐姐在出言,不怕说不动老太太。”   王夫人思忖半晌,这才颔首道:“也罢,那就姑且一试。”   眼看便要到饭口,薛姨妈告退,王夫人思忖着领着丫鬟朝贾母院儿行去。与素日里一般立了规矩,待贾母命其自去用饭,王夫人却上前将薛姨妈的话说了出来。   贾母听罢顿时好一阵哑口无言。两个小人儿是她自小瞧着长起来的,黛玉方才进府那会子,两人因着年岁还小,便挤在一处床榻上。   如今渐渐大了,黛玉这才搬去了碧纱橱。可这朝夕相处的,难免有些不便。她年岁大了,精力不济,若真看顾不过来……   贾母沉吟着好半晌没言语,转念又想,她的乖乖宝玉总不会这般下作吧?   忽而想起昨儿宝玉非要扯着人家妾室说些有的没的,贾母便叹息一声。加之先前贾政说过,如今王夫人也说,爹娘都这般说了,贾母总不好再推拒。   “也罢,到底年纪大了,那就搬出去别居。”   王夫人就道:“东大院杂乱,拾掇出小院儿还不如如今的绮霰斋。老太太,我瞧着莫不如先让宝玉住绮霰斋,好歹还有个两进,足够安排人手了。”   却说二人商议妥当,转头儿寻了宝玉,告知其搬去绮霰斋。本道那宝玉定会闹腾一场,不想宝玉却颇为高兴。   王夫人、贾母瞧在眼中,顿时忧心不已,生怕别居之后宝玉没了看顾,从此愈发放纵。   那宝玉果如二人所想,心下思忖着,从前与丫鬟厮混都要偷偷摸摸背着人,如今搬出去别居,从此没了人在眼前看着,岂不自由?   事情已定,宝玉急不可耐,当天便催着丫鬟将物件儿尽数搬去了绮霰斋,自此乐得逍遥自在,却全然没想着自此不能与林妹妹朝夕相处了。 第151章 好东西   夏日炎炎。   愚园虽比京师稍稍凉爽,可白日里依旧燥热。又因着接连下了两场雨,湿热交加,这人稍稍动作便汗渍渍的,极为油腻难耐。   清盥斋有温汤池子,女眷们一有空暇便去到大池子里浸泡。园子里新来了乐嫣与两个丫鬟,莺莺燕燕们每日或读书、识字,或做女红,又或者聚在一处摸骨牌,日子倒是过得清闲自在。   唯独有一点,老爷李惟俭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琇莹积攒了与晴雯等人兑换过的值夜日子,原以为二人会长相厮守一番,怎料每日李惟俭早出晚归,回来后疲倦不堪,生儿那日过后,二人又只行了一遭云雨,倒是让琇莹颇为不爽利。   已是六月下,傅秋芳沐浴过后,领着念夏自清盥斋出来,走不多远便在致远堂前瞧见那搭建起来的棚子。   竹竿撑了,顶上覆着防水雨布,内中则是一台火光冲天、烟气缭绕的蒸汽机。这会子便见丁如峰顶盔掼甲,全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凑近阀门。二公子严奉桢远远拿单通望远镜瞧着,嚷嚷道:“往左拧,慢点儿慢点儿,可得小心了!”   丁如峰面色凝重,缓缓拧动阀门。   傅秋芳便见那硕大的飞轮飞速旋转起来,带动另一台机器上的钻头疾速旋转。   一干人等都在瞧着那蒸汽机,却无人瞥见傅秋芳行了过来。吴钟手提白蜡杆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隐约听得细碎脚步声,扭头赶忙摆手:“傅姨娘且住,快退回去,此间危险!”   傅秋芳赶忙远远绕过,须臾便凑到严奉桢身边的李惟俭边儿上,不由得担忧道:“老爷,这物什如此危险,还是莫要摆弄了吧。”   李惟俭笑道:“没那么夸张——”抬手瞧了瞧面前预留了观察孔的木头板子,说道:“半寸厚的榆木板子,就算铁疙瘩砸过来也砸不穿。”   此番是第二次测试蒸汽机的极限。前一回测试过了,三点三个标压下,气缸依旧无恙,反倒是各处阀门耐不住高压蒸汽,当即喷涌出来。   李惟俭便思忖着,料想应是阀门、螺纹连接处不曾填充东西密闭,这才导致泄露。   转头儿与严奉桢计较一番,严奉桢便去了京师,自内府衙门搬了好些物件儿回来。其中最大的物件儿,乃是与蒸汽机连接的小镗床。   这回阀门连接处用了丝绸、鱼胶填充,密闭性想来好了不少,这才有了如今的测试。   傅秋芳听闻此言,心下担忧不止,只得陪着李惟俭躲在木板之后。严奉桢拿了单通望远镜仔细观量着,嚷嚷道:“再拧,拧……啧,你挡住我了,往边儿上一点儿!诶?差不多四个大气压了。复生,有门儿啊。”   李惟俭矜持笑笑,不曾言语。这气缸可是用镗床镗出来的,密闭性自不用说。且他这设计虽说传动粗糙了些,但整体热效率百分之八,极限能在六个标压下工作,这才四个标压,不过是小事一桩。   待阀门继续拧动,那飞轮旋转的愈发迅捷,许是做工不甚惊喜,轴承忽而发出难听的声响,李惟俭一听不对,赶忙喊道:“停,关阀门!”   晚了,气缸憋闷住,超过六毫米厚度的黄铜气缸还能撑得住,可各处阀门可就撑不住了。   耳听得‘嗤’的一声响,便见一道喷涌出的白雾将那丁如峰笼罩。丁如峰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一旁提着井水的丁如松兜头盖脸就泼了过去。   其后一群人冲上前去,扒开丁如峰的棉甲,查看其身上灼伤状况。李惟俭仔细检视一番,许是因着棉甲提前泼了水,是以丁如峰只右臂瞧着略略发红,并无大碍。   李惟俭不敢大意,连忙打发人领着丁如峰去擦涂烫伤药膏。方才安排过,严奉桢便雀跃着凑上前来:“复生,你这蒸汽机果然得用!”   能不得用?   热效率远超如今的纽可门,体积却不到纽可门的五十分之一,四个标压下功率也与那纽可门相差仿佛,这物件儿不拘是放在矿山还是京师水务公司,绝对能取代人力。   非但如此,李惟俭后续还会开发一系列传动装置。如今只靠飞轮、齿轮带动,动能损耗严重,他琢磨着回头得开发出一套差速器来,如此方能匹配双胀蒸汽机。   这小体积的,瞄准的是水务公司,用来提水正好儿。待略略扩大,一台能带动数台机床,从此代替如今的人力、畜力机床,大顺的工业水准乃至精加工,都会迎来爆发式增长。   李惟俭瞧着那泄气的蒸汽机心绪大好,说道:“景文兄,有此物带动你那膛线床子,可不比人工拉膛线容易多了?”   严奉桢兴奋道:“的确容易许多。过会子我回一趟京师,看看王爷哪日得空,总要过来瞧上一眼。啧,复生,不若将这蒸汽机搬回京师,也好试着带动各类床子。”   李惟俭摇了摇头:“我这个造的太小,不过六到八驴力,等造大一些方可带动更多机床。”   严奉桢连连颔首,旋即瞧了眼那钻床,说道:“回头儿请个大匠来操控,看看钻一根铳管子要抛费多少光景。”   从前都是畜力,亦或者脚踏钻床,效率极低,钻一根铳管子总要十来日光景。武备院数百匠人,大半都在钻铳管,余下活计,内府径直下放给民间。   饶是如此,大顺八十万兵马火器普及率不过五成,内陆省份无边患、匪患的,军中火铳不过三、四成。   且因着匠人手艺差别,火铳管子内径不一,大顺官兵每人都自带铳子夹制钳一柄。开战间隙,总有官兵围着火堆烤夹制钳,将内中铅块融化、固定成自己火铳的形制。   这动力装置一改善,便摒除了人力、畜力的缺点,比之过往更稳定,效率自然更高。   李惟俭瞧了眼天时,说道:“不急,瞧着来了云彩,景文兄不若明日——”   严奉桢却是个急脾气,插嘴道:“复生等得,我可等不得。”瞥了一眼自西面儿蔓延过来的乌云,严奉桢道:“一时半晌下不了,复生且等着,我这就回京师。”   二公子办事向来说到做到,当下领着仆役打马下山,直奔京师而去。   李惟俭略略擦洗了,换过一身衣裳,这才到得正房里落座。   阴云自西天蔓延过来,堂屋内穿堂风刮过,顿时凉爽了许多。傅秋芳接过红玉送来的茶水,轻轻将茶盏推在李惟俭面前。   李惟俭端起茶盏略略喝了两口,便见傅秋芳不曾挪动地方。因是抬头笑问:“有话说?”   “嗯。”   李惟俭便扯了椅子在近前,说道:“那就坐下说话。”   傅秋芳抚着衣裙落座,嗫嚅道:“老爷心中自有形制,妾身本不该多言。只是如今眼看便要七月,不过一月间便要秋闱。   妾身知晓老爷心中装着大事儿,可再大的事儿,总要过了秋闱再说。前日吴管事(海平)送来京中报纸,说圣人有意来年开实学会试,老爷此番过了秋闱,说不得来日便能金榜题名呢。”   李惟俭知晓傅秋芳心意,便放下茶盏,扯了她那柔嫩的手儿说道:“我知道了。这阵子忙过了,回头儿我便专心温读。”   见其听了劝谏,傅秋芳长出一口气。   李惟俭笑道:“怎地还如释重负一般?”   傅秋芳嫁过来月余,与李惟俭愈发熟稔,便俏皮道:“妾身见老爷终日忙那机械,废寝忘食的,以为我劝了,老爷就会恼了呢。”   “伱说的有道理,我为何会恼?”   傅秋芳就道:“许是老爷心中有度量。若换了旁人,只怕不远听我这般内宅妇人多嘴。”   温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把玩,极为滑腻,李惟俭感叹道:“这些时日倒是没怎么陪你,明儿我带你去香山礼佛?”   傅秋芳心下欢喜,开口却道:“还是算了,说不得老爷明儿还有旁的事儿呢。我要礼佛,何时都行,总要老爷忙完了再说。”   乖巧、懂事,处处体贴,李惟俭愈发感慨那几千两银子太值了。   傅秋芳性情挑不出大毛病,唯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管起家来难免有些不明所以。因是这些时日傅秋芳一直寻红玉过问,倒是将荣国府中的情形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六月雨说来便来,外间忽而天色变暗,跟着便狂风四起。不片刻,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噼噼啪啪颇为吵嚷。   晴雯、红玉、香菱、琇莹四个大丫鬟忙着打马吊,李惟俭便拥着傅秋芳静立门前,看着外间暴雨如注,看着房檐上垂落下来的雨帘。   难得放松心绪,李惟俭便开始胡乱思忖。身边儿的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床笫之间有些放不开。每回都蹙眉腻哼的,好似极为痛楚。   这般下去可不行,这敦伦之道,本就该琴瑟相和,哪儿能光自己痛快?他先前顾惜傅秋芳破瓜不久,因是每回都潦草行事。下回可不能这般了,总要让其乐在其中才是。   隐约察觉李惟俭在瞧着自己,傅秋芳抬眼上瞧,便见其面色古怪。她便以为自己乱了发髻,探手摸了摸,又好似不是。   傅秋芳就道:“老爷这般瞧着我作甚?”   “嗯,过两日也该你值夜了吧?”   傅秋芳顿时嗔道:“好端端赏着雨景,偏老爷这会子说这些。”   李惟俭嘿然道:“食色性也嘛。再说我这些时日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的,如今有所成,还不许我享受享受?”   傅秋芳羞红着脸儿道:“我这几日天葵来了,老爷若是想……不若去寻琇莹。”   “瞎说,那我更要多陪陪你了。”   傅秋芳心中受用,便不自查地朝他身上靠了靠。身旁的男子虽说年岁比她小了许多,可不论言谈、心智,瞧着比她那流放的兄长还要有城府。只可惜我生君未生,又家道没落,不然此生果然就无憾了。   风雨来得急,去的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乌云便席卷而过,朝着东南翻滚而去。   雨后初晴,那东天便挂了一道斑斓的彩虹。琇莹先是叽叽喳喳奔出来,随后莺莺燕燕笑闹着都跑出来观量。   李惟俭便轻轻推了推傅秋芳:“你也去热闹热闹。”   傅秋芳赧然道:“我,我就不去了吧。”   知其所思所想,李惟俭就道:“不过双十年华,如今瞧着差得多,待过十几二十年,也就不差什么了。去吧。”   傅秋芳感念地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施施然朝着晴雯等人汇聚。   李惟俭略略歇息,临近申时,丁如松来报,说外间有人到访。   李惟俭心下纳罕,若是严奉桢与忠勇王,自是不会这般说。他详细问了,丁如松便道:“说是山西来的曹东家。”   “曹允升?”李惟俭乐了,暗忖莫非贾琏走漏了风声,是以这位曹东家就得了信儿?   此人乃山西巨富,李惟俭旋即起身出去迎了。到得园子前,便见一辆马车轻车从简,那曹允升早已下了车来,如今正立在园子口等着。   见了李惟俭,曹允升连忙拱手:“诶呀,李公子,额冒昧到访,还望海涵啊。”   “曹东家请了。”李惟俭笑着拱手一礼,一边引其入内,一边儿说道:“曹东家怎会寻来此地?”   曹允升苦笑着道:“额寻李公子寻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扫听到李公子别居此处。出门不凑巧,正赶上一场大雨。”   李惟俭便道:“曹东家太过急切了些。”   曹允升连连摇头:“不急不成咧,额家中一堆事儿等着额处置咧。李公子,上回提的那机会,到底何时有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曹东家怕是听到风声了吧?”   曹允升果然知道。便听其说道:“额从内府梁郎中处打听了一嘴,说是西山煤矿也要往外散股子?”   “曹东家既已知晓,又何须来问我?”   曹允升道:“上回那水务股子便是李公子的手笔,这没李公子出面,额这心里不甚妥帖。”说话间到得致远堂前,忽而瞥见雨棚下的蒸汽机。   因着先前加的煤太多,因是这会子蒸汽机还在运作,带着那飞轮不紧不慢地旋转着。   “这是……蒸汽机?怪哉,这般小巧,怎地也能带动这么大的铁轮子?”   李惟俭见曹允升上前伸手就要摸,赶忙拦下道:“曹东家小心了,这管子里头都是几百度的水汽,等闲摸不得啊。”   曹允升却直勾勾地盯着蒸汽机带动钻床,好半晌才道:“好东西啊!李公子,你这蒸汽机卖不卖?多少银钱尽管报个数,额买了!” 第152章 纸鸢   什么你就买了?   李惟俭心中腹诽,所以最烦跟财主打交道,也不问你研发成本,更不管你耗费的多少心力,张口就买。   就听曹允升道:“额儿子就好摆弄这物什,去岁弄了个劳什子纽可门,噫!那么老高,提个水斗都磕磕绊绊,瞧着没甚地用处。还是李公子这物什好,这个……额出二十万两,这物什往后额自己随意造,李公子意下如何?”   二十万两?李惟俭本心就想推广蒸汽机,这玩意卖谁不是卖啊?何不卖给大方的老西儿?   李惟俭面上噙了笑,拱手道:“好说好说,只是此物还是样品,曹公要造,须得再等些时日。”   曹允升蹙眉道:“额瞧着这不挺好?”   “曹公,如今这蒸汽机精铜打造,抛费还是太高。回头儿用铁造了,再弄大一些,如此方才得用。”   曹允升瞧着那钻床,摸着下巴思忖道:“李公子,额瞧着这物什烧煤就能转,要是安在马车上,是不是就不用养马咧?”   李惟俭顿时来了精神,扯着曹允升笑道:“曹公,咱们入内叙话。不瞒曹公,我本就有此念啊。”   所以说这人发家不是没道理的!严奉桢捣鼓好些时日,也没想着装马车上。伱瞧瞧人家曹允升,略略一搭眼便想着造汽车。这样儿的财主李惟俭巴不得多来几个,因是待其极为热切。   入得致远堂内,打发晴雯上了瓜果、点心,又点了茶水。二人略略闲聊两句,李惟俭这才说道:“这蒸汽机装在车上乃是必然趋势,只是如今蒸汽机块头大,自重沉,还得专门有地方安置煤、水,是以安马车上只怕不妥。”   曹允升思忖着颔首道:“额考虑不周咧。装马车上是不妥,那若要装在船上,是不是就好些?”   李惟俭眨了眨眼,强行按捺住拍大腿的冲动,心下愈发重视曹允升。早知此人有如此见识,前次就该好生结交啊。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李惟俭见其茶盏内空了大半,起身亲自提了茶壶为其斟了七分,落座后才说道:“曹公眼界非凡,在下佩服。不错,此物装在船上正合适。”   曹允升又蹙眉道:“会不会太沉咧?”   李惟俭笑道:“这有何难?蒸汽机太沉,那就造大一些的船。”   “也是。”   曹允升低头思忖了好半晌,这才话锋一转,说道:“李公子,那西山煤矿的股子?”   “也就这几日了。”李惟俭点算道:“实话说与曹公,内府早就置备了两亿斤煤,不日便会发往京师,足够今冬之用。如今西山大小煤窑尽数为内府掌控,这煤炭公司保守估量,每岁就是二十万两的出息。”   曹允升顿时苦着脸道:“出息太少,这股子怕是不多啊。”   李惟俭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出息是不多,可曹公莫非忘了门外之物?”   “嗯?”曹允升见李惟俭扬了扬下颌,便顺势朝外看去,正巧瞥见门前雨棚下的蒸汽机。眨眨眼,瞬间想了个通透,曹允升一拍大腿:“妙啊,这股子额有多少吃下多少!”   京师一冬两亿斤煤炭足够用了,但有了此物,往后京师周边必定工厂林立,那才是用煤大户!是以莫看如今煤炭公司规模小,可来日潜力巨大。   曹允升顿时心中有了数,当下好一番恭维李惟俭,又夸赞了这园子雅致。不似他老家的宅子,大是大,造得好似迷宫一般,寻常人进去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出来。   李惟俭知道这是正事谈过了,便起身相邀,引着曹允升在园子里略略游逛。此时临近申时,李惟俭估摸着严奉桢怕是今日不能回返了,便邀着曹允升居停一日。   曹允升婉拒了,方过申时便乘那不起眼的马车原路回返。   李惟俭亲自将其送出园子,瞧着那马车远去,心下不禁感叹。若是曹允升这般的财主多一些,何愁来日推行工业化展布不开?   大顺南北多设几个厂子,周边自有配套的各类机械,如此形成一个个工业园区,辐射开来星罗棋布,便好似一颗颗火种,迟早会改变此方天地!   直到入夜,严奉桢也不曾回返,倒是惹得客居的乐嫣心下不安,扯着傅秋芳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除此再无旁的事儿,转眼又是一天。   第二日一早,不曾等来严奉桢,却等来了慎刑司郎中吴谦。   此人领着十来个番子风尘仆仆而来,到得左近,立刻命番子将前后出口堵了。   吴钟与丁家兄弟骇了一跳,各自提了棍棒严加戒备。直到此时那郎中吴谦才上前道:“此处可是李秀才的园子?本官慎刑司郎中吴谦,有事寻李秀才,烦请通禀一声。”   丁如峰不敢怠慢,紧忙寻了个粗使丫鬟去转告。李惟俭得了信儿心下纳罕,闹不清楚是哪一折戏码。当即施施然到得门前,与吴谦见过礼,那吴谦才道:“李秀才请了,二月里李秀才身边的使女,名叫红玉的,可曾买过纸鸢?”   李惟俭思量半晌,才迟疑着点头:“好似有这么回事儿,吴郎中,你这是——”   吴谦皮笑肉不笑道:“皇命在身,李秀才就莫要多问了。烦请寻了那红玉出来,本官要问话。哦,最好连那纸鸢一并带出来。”   李惟俭情知跟这等番子不能讲理,因是只能应下。打发了人去寻红玉,自己则引着吴谦与四名番子入内。   吴谦负手而行,此人五短身材,面相凶狠。此时缓步而行,四下张望一番,啧啧道:“李秀才过得清幽,不似本官啊,劳碌命,终日不得闲。”   “郎中说笑了,我以为,如今朝堂上不缺会做官儿的,偏生缺郎中这般会做事儿的。郎中能做事儿,自然要能者多劳。”   “哈哈哈,李秀才会说话。”   李惟俭将其引入致远堂,打发丫鬟奉了茶水。略略等了须臾,红玉便匆匆而来。许是得知来者是慎刑司,因是红玉面上有些慌张。待瞧见李惟俭,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上前与吴谦见礼。   一双三角眼仔细打量了红玉,直到将红玉瞧得浑身不自在,吴谦这才道:“果然标致,李秀才好福气。那纸鸢可带来了?”   红玉正要开口,琇莹便疯跑进来,手中还扯着纸鸢。   “带来了带来了,压在箱子底儿,可是不好找呢。”   吴谦使了个眼色,立刻有番子上前接了,瞧了眼纸鸢尾端穗子,便见其上两个小巧铜铃完好如初。   “大人,东西都在。”   番子递给吴谦,吴谦瞧过了,随即摆摆手,面容略略缓和了几分,说道:“红玉,你可还记得当日情形?”   “回大人,隐约记得的。那日公子带了我们……”   当下红玉回忆过往,事无巨细,将那日行程与所见所谓大略都说了出来。   吴谦颇为诧异。寻常壮汉见了慎刑司,便是没事儿都要两股战战,这面前的小姑娘起初还怕得紧,说起话来却愈发有条理。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的,到慎刑司当个书办正合用。   吴谦听罢了问道:“你买纸鸢前后,可曾注意摊主?”   “没太留意,不过应是个老伯。”   吴谦颔首,对上了。因是又问:“你买纸鸢前后,可曾见过还有旁人买?”   红玉蹙眉思忖,吴谦就道:“不急,想仔细了,若想起来的得用,本官必有重赏。”   过得好半晌,红玉才道:“好似有个三十许男子,领着个顽童,那顽童一直闹着要买纸鸢。我买过便上了马车,至于他们买没买,倒是不知了。”   “那男子什么模样?”   红玉道:“记不清了,只记得穿着澜衫。”   吴谦又翻来覆去过问了好半晌,见实在问不出旁的来,便苦着脸皱眉苦思,点过一名番子,拿过一本册子来翻看。   李惟俭也不出声,只自行思忖。为了个小小纸鸢,何至于如此大张旗鼓?这内中莫非牵连了什么大案不成?   站着的红玉见吴谦并不说话,心下顿时忐忑起来,咬着下唇求助也似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思忖了下,说道:“红玉,那士子长相你可还记得?”   “四爷,真记不得了。”   “大抵什么脸型?”   “方方正正的,好似国字脸?”   “鼻子呢?是大是小,是高是矮?”   “适中。”   “嘴、眼、眉毛、脸颊,你仔细回想一下。”   红玉迟疑着说道:“实在记不清了……对了,那人脸上有块胭脂胎记。”   一旁翻看册子的吴谦忽而抬起头来,厉声问道:“胭脂胎记?多大?形状如何?”   红玉道:“大抵有拇指大小,瞧着像是个桃心。”   “好!”吴谦笑将起来,他生得恶相,笑起来比板着脸还难看。“红玉姑娘所说于我慎刑司有大用,若来日捉了贼人,本官必不吝重赏。”   说罢起身,朝着李惟俭略略拱手:“李秀才,本官此番搅扰了,来日必当摆酒赔罪。”   李惟俭送瘟神也似起身拱手:“郎中言重了,我送郎中。”   李惟俭送至园子门口,目送吴谦领着十几个番子打马而去,心下犹在狐疑着到底是什么大案。转念一想,左右与他无关,便暂且抛诸脑后。   回得园子里,红玉兀自有些不安,凑过来道:“四爷,无事吧?”   “没事儿。”   红玉蹙眉道:“不想买个纸鸢也能招来慎刑司。”   “许是贼人也买了纸鸢,罢了,左右与咱们无关,你也莫要多想了。”   红玉应下,随着李惟俭一路回返。   这日临近午时,严奉桢终于回返了。   因着二人实在熟稔,也不用李惟俭去迎,严奉桢便自顾自地进了园子。李惟俭得了信儿寻到致远堂,便见二公子风尘仆仆,这会子正抄起茶盏牛饮。   “景文兄何来之迟?”   “少掉书袋,我可不耐烦听这个。”严奉桢蹙眉道:“这两日真真儿折腾死人。”   “忠勇王不得空?”   “哪儿啊,是我父亲,被个姓吴的秀才盯上了。”   李惟俭乐了:“恩师被人算计了?”   严奉桢颔首道:“可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姓吴的也是胆大包天。”   严奉桢将原委道来,却是这几日来个广南秀才,名吴世龙。为赶实学秋闱,此人不远千里自广南一路北上,待到了京师盘缠耗尽,思量两日,想出一条毒计来。   也不知从谁口中探听得严希尧靠字画店敛财,此人便在各处酒楼散步此事。还声称此事传扬出去,那幕后之人必要除之而后快。因是将一份揭帖留在酒楼里,只道若他连着两日不曾到来,那必是被人算计了,到时便将揭帖公布。   李惟俭笑道:“此人真是不知死活啊,不知老师是如何处置的?”   却见严奉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父亲命我处置,耽搁一天,就是处置此事去了。”   “哦?不知景文兄是如何处置的?”   “还能如何?我去见了那姓吴的,此人却颇为桀骜,两句话谈不拢,干脆拂袖而去。左右我父亲事后也会处置……诶?”严奉桢忽而看向李惟俭:“复生,不若你帮我处置一二?”   “那位吴秀才身在何处?”   “就在广南会馆。”   李惟俭乐道:“成啊,我这就处置了。”   说罢,李惟俭当即唤过丁家兄弟,当着严奉桢的面儿交代:“京师可有赌档?”   丁家兄弟早前混迹市井,乃是地道的青皮喇咕,自是知晓大事小情。   “自是有的。”丁如松道。   李惟俭便交代道:“给那赌档一些好处,待会子你们二人去广南会馆,寻一个姓吴的秀才,问他到处散步我恩师敛财是何居心。他若贪财,不可直接给银子,只说有法子让其在赌档赢钱。   而后领着其去赌档,待其赢了钱就不用管了。”   “破财免灾?”严奉桢气恼道:“给这等小人银钱,复生你还真是大方啊。”   李惟俭笑道:“此人不过有些小聪明,此番得了银钱,只道是用才智得来的。呵,我给的,他才能拿;我不给,他不能抢。景文兄可知‘身弱不担财’?”   严奉桢思量一番,道:“怀璧其罪?” 第153章 膠   第153章 胶   丁如松晌午到得京师,转天下晌才回返愚园。   到得致远堂里笑吟吟禀报,道:“公子,事情办妥当了。”   “怎么办的?”李惟俭问。   丁如松如实道来,他自广南会馆寻了那吴秀才,请到茶楼里言说一番。吴秀才只是诉苦,说盘缠耗尽,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其人面上得意,哪里有愧疚之意?   又细细查问,那吴秀才却不知字画铺子背后的乃是严希尧。这人也有点小聪明,揭帖里竟留了陈宏谋的名字。如此一来,帖子一旦发出来,当朝首辅必定详查,不拘背后之人是谁,一准就躲不过去了。   丁如松便将李惟俭交代的说将出来,吴秀才一个劲儿道‘好’,随即被丁如松引到了一处赌档。那赌档被丁如松买通了,吴秀才自是大杀四方,临近傍晚,足足翻了一千两银钱来。   此人自是见好就收,得了银票抽身便走。其后也不用丁如松传扬,吴秀才自赌档豪取纹银千两的消息不胫而走,被四下传扬。   那吴秀才得了银钱,自是要快活一番。此人径直去了青楼,顽闹一宿,转天清早才扶腰而出。结果便被两个烂赌鬼劫了道。   那二人生怕被吴秀才报了官,劫走银票不说,临了还给了吴秀才两刀。周遭邻人虽瞧见了,却不敢上前援手。待顺天府衙役赶到,那吴秀才早已凉透了。其后没费什么事便将两名烂赌鬼缉拿归案,三木之下二人尽数招供。   听过丁如松叙述,李惟俭便让其下去安置了。扭头便见一旁的严奉桢若有所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李惟俭笑吟吟的感叹着。   严奉桢却道:“不过区区秀才,如何拿捏有的是法子。我是忌惮复生兄啊,你这算计人的本事实在有如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啊。”   细细想来,那吴秀才仗着小聪明诈取严希尧钱财,本就是取死之道。偏生最后死了却跟严希尧、李惟俭毫无干系。   李惟俭便道:“我又不会算计景文兄,你忌惮我作甚?”   严奉桢连连摇头,道:“你这人瞧一眼能转三个心眼子,说不得我早就被伱算计了,自己却不知。”   这倒是真的。错非李惟俭刻意结交,二人怎会如此熟稔?又怎会顺利地拜师严希尧?   自然,这些事李惟俭是不会说的。且严奉桢此人是典型的工科男,研发能力当此之时也算个中翘楚,结交了怎也不会吃亏。   李惟俭笑道:“昨儿忘了问,王爷那头怎么说?”   严奉桢就道:“王爷好似没怎么上心,只说这两日得空过来一趟。”   煤矿股子上市在即,忠勇王自是忙碌,隔几日总要去西山煤矿瞧上一眼,顺道便能来香山转转。   此后又过两日,转眼已到了七月。这七月里不似六月间那般难耐,一早一晚极为凉爽。   李惟俭左右无事,便抽空领着傅秋芳去香山寺进香。自离了茅山,李惟俭便敬佛道而远之。傅秋芳却颇为虔诚,非但诚心祷告了好半晌,临走还捐献了一百斤香油。   料想应是祈求傅试一路顺遂,莫要在琼崖感染了瘴疠。   一早去的香山寺,临近午时方才回返,便见一行车马朝着愚园逶迤而来。那几名被枪挎刀护卫着的,正是大顺忠勇王。   李惟俭赶忙打马上前,一众王府侍卫早就与李惟俭相熟,因是也不曾阻拦。   “王爷!”李惟俭笑着勒马拱手。   便见忠勇王笑吟吟道:“前儿严奉桢跑来王府,说是复生造了好东西出来,莫非复生此番又造了军国利器不成?还让本王带几名大匠来,喏——”马鞭一指,道:“武备院陈主事我可是带来了,本王倒要瞧瞧复生到底造了什么物件儿。”   “正要请王爷指教,王爷,请!”   李惟俭略略缀后半个马身,随着忠勇王到得自家园子前,王府侍卫当即翻身下马,接管了园子防务。   李惟俭则引着忠勇王与那陈主事入内。转瞬到得致远堂前,忠勇王搭眼便瞧见雨棚下怪模怪样的机械来。   负手到得近前,抬起马鞭瞧了瞧,那蒸汽机叮当作响。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军国利器,因是忠勇王便皱起了眉头:“就是这物件儿?”   “正是,还请王爷稍待。”李惟俭赶忙打发人将客居小院的严奉桢寻了过来,跟着指挥丁家兄弟加水生火。   此款蒸汽机李惟俭设计的简单,追求的便是简单粗暴,便于拆卸保养。因是这烧开水略略慢了些。   趁此之际,那陈主事老神在在凑将过来,低声说道:“李公子,这物件儿得用?”   “极为得用。”李惟俭肯定了一嘴,见陈主事一直盯着那钻床,便道:“陈主事一会儿便知。”   那边厢,忠勇王等得无聊,干脆坐在椅子上,摇着折扇纳凉。   约莫过了两炷香光景,盯着水银气压仪的严奉桢便道:“复生,差不多了,这头儿显示压力足够了。”   “开阀门!”   一声令下,全身披着打湿了棉甲的丁如峰上前拧动阀门,气缸里活塞缓缓动作,带动飞轮。   起初忠勇王尚且老神在在,待过得须臾,见那飞轮越转越快,带动钻床的钻头疯狂旋转,这才来了精神头儿。   李惟俭冲着陈主事道:“陈主事,那边厢有现成的熟铁管,劳烦陈主事膛一根火铳管子来,看看要抛费多少光景。”   陈主事也来了兴致,应了一声,撸胳膊挽袖子,上前试着摆弄那钻床。   这钻床是用畜力钻床改的,因是陈主事对此自然熟稔。缓缓推动刀头对准熟铁管,吱吱刺耳声响中,刀头一点点切入熟铁管之内。   这熟铁管乃是铁厂用热穿孔工艺粗略打制,内壁颇为毛糙,因是须得用钻床打磨光滑。   若换在往常,这等人力钻床膛一根火铳管子总要几日光景。如今这蒸汽机带动的自是不同,刀头转动飞快,切削起来自是便利。因是前后不过一盏茶光景,那刀头便钻过了熟铁管。   陈主事也没卸下熟铁管,凑过去趴在那里打量了半晌,又摆弄钻床加工了一遭,如此这才卸下熟铁管,瞪大了眼睛捧到忠勇王面前:“王爷请看!”   熟铁管入手微微烫手,忠勇王抄起来瞄了一眼,便见内壁光滑,绝对是合格的火铳管子。   放下熟铁管,忠勇王问道:“本王怎么记得,往常打造一根火铳管子总要三五日光景?”   “正是,王爷,这蒸汽机颇为好用。下官思忖过了,这大轮子转动带得刀头飞快,因是钻起来这才又快又好。”   忠勇王摸着下巴思忖道:“火铳管子如此,炮管子料想也能如此?”说着,抬眼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就道:“禀王爷,学生造的这台蒸汽机太小,暂且带不动大一些的镗床——”   忠勇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有何难?将此机械造大一些就是了。唔……不过都用铜料只怕抛费太过,能否用铁料替代?”   李惟俭拱手道:“王爷英明,学生下一步便要改铜为铁。”   为了保证气缸的光滑与密闭,气缸大部分都要用镗床镗出来,其后一部分还要铆接。而他这台双胀蒸汽机估算过,不过四千瓦时,功率实在太低。若想带动大型镗床,须得造更大的蒸汽机。   四千瓦时不够,翻个十倍还差不多。   忠勇王展颜连连赞着:“好好好!原道复生擅实学,擅的是活学活用,不料这造物之能也不输人后。如今朝廷正厉兵秣马,整军备战。军中火器缺得紧,若多造些蒸汽机带动,料想这军备也整备得快一些。”   顿了顿,又道:“就是不知这蒸汽机造起来快不快?”   不用李惟俭言说,一旁的严奉桢便拱手道:“王爷,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有道理。”忠勇王颔首道:“如此,本王即刻拨付银钱,随复生取用,务必造出来合用的蒸汽机来。是了,那纽可门太过笨重,水务、煤矿上也要采买一些。待复生试造定型,武备院全力生产此物。”   李惟俭、严奉桢并陈主事当即拱手领命。   正事儿说过了,忠勇王起身便要走,边走边道:“今儿西山煤矿开始铺设轨道,复生得空也去瞧瞧。”   李惟俭追问道:“王爷,用的可是钢轨?”   忠勇王道:“太过铺张,有人出了主意,说木头包铁也能凑合着用。”   木头包铁?这岂不是又走回西夷的老路了?李惟俭有心反驳,却又无可奈何。当此之际铁价腾贵,民间还有不少地方用的是木包铁的农具。更不消说,一把吹毛利刃的好刀,卖出百十两银子都是寻常。   归结起来不外乎两点,一则钢铁产量太低,二则大顺铁矿品质低、硫磷含量高。   莫忘了李惟俭前世的老本行,他可是搞冶金机械的,对冶铁自然也有些了解。他心下便思忖着,待过了秋闱,总要去四下铁厂查看一番才是,此后再说动政和帝改进铁厂,增加产量。   到时候钢铁价格便宜了,用钢轨铺设铁道,料想阻力就小了不少。   因是李惟俭颔首应下,随着忠勇王出得园子,见其飞身上马,方才拨转马首,忠勇王忽而扭头道:“是了,险些忘了。复生要的那胶乳,已然送到了内府库房。本王琢磨着你这园子里也不好摆弄,此番便没带来。”   李惟俭心下大喜,橡胶终于到了!   当下拱手道:“王爷不用送来,学生来日回返京师,再去内府库房提了就是。”   “那东西有大用?”   “有大用!”李惟俭肯定一嘴,旋即说道:“事涉新式炮架,若一切顺遂,学生可将炮架减重最少六十斤!”   如今的炮架,车轮都是木头的,三不五时就要更换不说,也不比铁质的轻巧。若换成充气轮胎,料想必能减重,还比木轮子结实。   “那就好,本王可就等着复生的新炮架了。走了,复生且回吧。”   撂下一句话,忠勇王领着人打马而去。   一旁的严奉桢此时才发话,道:“胶乳?那物件儿我探究过,加了各位佐料,倒是比寻常结实一些,不过放上三、五个月就会又硬又脆,复生莫非有旁的法子?”   李惟俭道:“景文兄来日随我一道摆弄,倒是自然就知晓了。”   严奉桢就摇头连连:“你这蒸汽机得用,回头儿我得将我那膛线床子改造一番,配合蒸汽机一起用,料想会比如今强上不少。”   二人说话间回返园子里,遥遥便见乐嫣朝这边儿寻了过来。瞥见严奉桢,只倚树而笑,明明想要招呼,却碍于李惟俭不好开口。   李惟俭见此,当即打趣严奉桢两句,随即撇下他,自己回了内宅。不日便要回返京师,总要与莺莺燕燕们言语一声。   晴雯、红玉、香菱、琇莹这四个丫鬟自不用提,左右都要随着李惟俭一道儿回返荣国府。倒是傅秋芳不好一同,不拘是为了脸面还是旁的,此时傅秋芳去李惟俭的宅院更妥帖一些。   这会子傅秋芳正打着络子,李惟俭缓步到得近前,悄然在其一旁落座了。   傅秋芳瞥了一眼,道:“老爷不忙了?”   “嗯。有个事儿要与你说。”   傅秋芳笑道:“老爷只管说来就是,妾身听着就是了。”   “方才见过了忠勇王,自王爷那儿又得了一个差遣,须得回返京师。”   傅秋芳道:“这可耽误不得,是要明儿就回返?我这就叫人拾掇行囊。”   李惟俭摆摆手:“不急,三、两日内启程就行。秋芳,你是随着我去荣国府,还是先去宅院?”   李惟俭那宅子已然修葺一新,前两日贾芸特意来告知此事,见其说得笃定,李惟俭便将尾款给那些匠人了结了。   傅秋芳一双媚丝眼感激地看向李惟俭,道:“老爷为妾身着想,妾身心中感念。若是老爷准许,我想还是回自家的宅子吧。”   “好,那就依你。”   傅秋芳与荣国府内的姑娘们见过一面儿,这前一回还都是姑娘家,转头儿她成了妾室,再见面只怕不好分说。   李惟俭心下也不愿傅秋芳随在身旁。不拘是二姐姐迎春,亦或者是黛玉,见了傅秋芳总会心存顾虑。   当下二人说定,转头说与四个丫鬟,晴雯便欢喜起来,道:“可算要回去了。此处虽精致,却太过清净了些,夜里还时常被狼嚎吵醒,还是京师里更舒服。” 第154章 术   七月初四,李惟俭打发人知会荣国府不日即将回返。别居月余,莫说是两三日总会见上一回的二姑娘、黛玉有些不习惯,便是贾母也有些惦记俭哥儿。   因是打发了管事儿的派出四辆马车来接,七月初五这日晌午,李惟俭先行将傅秋芳送去自家府邸,这才回返荣国府。   月余不见,李惟俭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儿,几个俏皮笑话说过,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的,极为高兴。老太太随即发话晚间多加几道菜,便算是为李惟俭接风了。   方才回来,李惟俭总要四下走动一番。大老爷贾赦极为热切,嘘寒问暖一番,又说过了秋闱,这才话锋一转,说道:“贤侄啊,我听琏儿说,近来又有股子要上市发售?”   李惟俭心下暗忖,大老爷莫非又有钱了?   好似看出李惟俭所想,贾赦咳嗽一声道:“这个,我不过是帮着几家老亲问一嘴。”   明白了,这是自己没本钱,就想着当掮客赚一笔过桥费?   李惟俭笑道:“世叔这几日定是看了报纸,没错,内府将西山煤窑尽数揽下,如今正筹备组建煤矿公司。”   贾赦顿时心动不已。水务股子上虽吃了大亏,可事后反省,若不行那拆借之事,将那股子攥在手里,那就是稳赚不赔的好营生。从前还是太过急切了……嗯,都怪那忠顺王!   心里暗骂了一番忠顺王,贾赦这才半边儿脸笑着、半边儿脸木着道:“贤侄,未知这股子作价几何啊?”   李惟俭就道:“大抵是五百万两的盘子,拿出来发售的股子也就二百万上下。算算出息与水务相差不多,都是二十年回本。”   贾赦蹙眉道:“盘子这般小,也不用外地财主,京师里的勋贵凑一凑就够数了。圣人与内府也是,这等好事儿总要先想着勋贵才是,哪儿能便宜了外地财主?”   李惟俭笑着没应声,若只是勋贵,这起子人定然嚷嚷着嫌贵。有了外地财主,这帮子勋贵才会心甘情愿往外掏白花花的银子。   抱怨一嘴,戏肉终于来了,贾赦道:“贤侄,你这手里头……可有新股子?贤侄莫要多想,我是帮着自家老亲问的,总不能让贤侄吃亏,即便是转手也是按着市价来。”   市价?李惟俭手里头有三分股子,按市价不过十五万两。这么点儿银子他还真瞧不上。且往后煤矿股子潜力巨大,这会子就往外发售,那就是傻子!李惟俭非但不打算卖,还打算私下里再买上一些,留待日后升值。   因是李惟俭摇头叹息道:“世叔高看我了。前番水务初创,圣人这才分了我一些股子。如今这股子操弄内府早已摸清,又何须我献计献策?这没了功劳,圣人总不会平白赠我股子吧?”   “没有?”贾赦顿时大失所望,脱口道:“不意圣人竟如此——”   如此什么?苛待,还是不讲究?总算贾赦是忍住了没说。   先前欠下的那八千两银子,大抵就够数了。再坑贾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在没必要。   大老爷贾赦顿时没了兴致,略略说过几句,李惟俭便起身告退。他又去寻了贾政,老爷贾政一如往常,李惟俭与其实在聊不到一处,因是坐过一会子便走了。   因着府里新来了教养嬷嬷,黛玉、三春等这会子都在上课,李惟俭回得东北上小院儿想了想,想着有些时日不曾看望恩师严希尧,瞧着时辰还早,李惟俭便乘车去了一趟严府。   十来日不曾来,严府倒是有了变化。那侧花园子里,那架高耸纽可门早已拆除,原地多了个凉亭。问过严奉桢才知,敢情这是给新式蒸汽机预留的。   这会子严希尧正在会客,李惟俭等了好半晌,管事儿的才将其引入书房。   “复生回来了?”   “是,老师瞧着气色还好,料想近来必然顺遂。”   严希尧笑而不语,指了指桌案上的棋盘道:“复生陪我下一盘棋。”   “这……学生愚钝,于围棋一道只知皮毛。”见严希尧笑吟吟看过来,李惟俭只得拱手道:“如此,便在老师面前献丑了。”   过得半晌,一条大龙被斩,严希尧打趣道:“还道复生方才是自谦之语,不想竟真是只知皮毛啊。”   李惟俭笑吟吟,不以为意道:“学生志不在此,与其花费功夫钻研棋艺,不若腾出功夫来思忖实学造物。”   严希尧颔首道:“我先前以为复生不过是以实学为进身之阶,近来听景文说复生竟造了一架新式蒸汽机,这才惊觉,复生既擅做官,又擅做事啊。”   “老师谬赞了。”   “只是有一样——”严希尧丢下棋子道:“前番那姓吴的秀才,明明是我用来让景文吃瘪的,不想半道杀出来个李复生。”   “啊?”李惟俭连忙解释道:“学生是想着,老师事多,这等小事,自然是弟子服其劳。”   严希尧摆摆手:“罢了,下回我再寻个机会,总要让景文多历练一番才是。”   李惟俭拱拱手道:“下次学生注意。”   严希尧略略颔首,拾取棋子丢进瓮中,道:“棋逢对手才有意味,可惜了……”   李惟俭便道:“老师若不嫌弃,学生倒是擅长五子棋。”   本道严希尧会追问何为五子棋,却不料严希尧蹙眉思忖了一番才道:“五子棋?这般偏僻的下法,复生是从哪本古籍里学来的?”   李惟俭极为讶异,忙问:“老师也知五子棋?”   严希尧嘿然道:“怕是没有围棋之前,便有这五子棋啊。早年好读书,曾在一本杂书里瞧见过,魏晋时这五子棋便有记载啊。我倒是还记得下法,既然复生擅长此道,那咱们就下五子棋。”   原来五子棋早就有了啊。   棋子收拢,二人猜枚复又下起五子棋来。李惟俭颇擅此道,且执白先行,因是便熄了双活三的下法。   落子几枚,严希尧道:“以复生实学造诣,我怕是教不得复生什么,能教的,不过权谋二字。”   “权谋?”   严希尧笑着颔首:“老夫混迹官场三十载,略有心得,总结了权谋十术,复生可想知晓?”   李惟俭赶忙拱手:“正要向恩师请教。”   “权谋十术,其一,平衡之术。”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帝王之道。”   “正是,左右平衡,内外平衡,此为帝王之道。前朝崇祯帝误信了东林党,导致朝政失衡,其后首辅数月一换,却难以挽天倾。便是朝政失衡之故。”   李惟俭颔首,虽说以偏概全,但的确有这一条。   他心知这第一条不过开胃菜,接下来的才是正餐。   果然,就听严希尧说道:“除去平衡之术,还有阴阳、虚实、迂直、长短、奇正、进退、韬晦、借力、任势。”顿了顿,严希尧道:“今日便先说这阴阳之术。”   “老师,何为阴阳之术?”   “复生当看过《三国演义》,内中刘备见汉献帝,曹操欲行王霸之事,为揣人心,射猎时借天子箭射杀猎物,四下不曾瞧清,以为那帝所射猎,当即高呼万岁。   其后又有衣带诏。刘备阴以谋之,阳以结之,其后方才有‘撞开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啊。”   “学生受教了。”   李惟俭二世为人,所得权谋之术都是实践中得来,从未总结。而今听得恩师严希尧点拨,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后严希尧又说了其他八术,李惟俭心中不由得感念,这便是师徒之情。   不似后世信息爆炸,这等资料唾手可得。此时这等权谋之术,正用可谓御龙术,逆用便是屠龙术。非师徒、父子之间,等闲不得闻之。   一盘五子棋下到中盘,严希尧说过了权谋之术,继而说道:“近来我观复生好似无头苍蝇一般,一时忙活蒸汽机,一时要忙活炮架,一时又要摆弄胶乳。复生胸中自有韬略,料想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复生有旁的打算?”   李惟俭笑着指了指棋盘,道:“老师看我棋路有何特色?”   “中正平和,少见杀伐之气。”   李惟俭却道:“我此局多做活二,极少冲三冲四。这活二多了,老师自然摸不清我的路数,如此方可静待时局啊。”   说话间捻起一枚白子,落定后杀机顿现,分明是远远一枚闲子,偏生与两处活二勾连。严希尧沉思一番,连忙堵截,却为时已晚,不过七八子,四三杀现身,李惟俭赢了。   严希尧舒展眉头,连连颔首:“不错,复生心中有计较就好。”   李惟俭近来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实则全是在为推行工业革命做准备。蒸汽机提供动力,差速器让动力变得稳定,橡胶涉及密闭性以及轮胎。今日方才回返,待明日便要忙碌起来。   一则看看千里迢迢运来的胶乳到底如何情形,二则去到武备院,试着让陈主事以铸铁造一架同样大小的蒸汽机来,其后才可进行等比放大。   只怕要不了多久武备院就忙不过来了,说不得朝廷会另立一衙门,专门生产蒸汽机。   一盘棋结束,严希尧摆摆手,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二人捧着茶水相对而坐,李惟俭便道:“恩师,近来朝堂局势……”   “不急,朝堂博弈又不是街头莽夫搏杀,哪里有一朝一夕就分出胜负的?”严希尧笑道:“再说许多时候只能分个强弱,胜负如何,说不得要拖延上几年呢。”   李惟俭思忖道:“老师是在行韬晦之术?”   “孺子可教。”   如今陈宏谋独大,圣人自然心有不安,本指望严希尧站出来与之打擂台,没成想雷声大、雨点小,严希尧张罗了月余光景,却始终不见有何动作。近来圣人愈发不耐,说不得会另择人选与那陈宏谋博弈。   到时严希尧会给圣人留下个印象,此人是孤臣啊,让其结党都结不好,且还实心任事。这印象一旦留下,等闲不得改易,如此严希尧就成了不倒翁,任凭朝堂风雨飘摇,他自不动如山。   这一日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严希尧心绪极佳,特意留了李惟俭用饭。待自严家出来,李惟俭顿时理解了严奉桢……师娘这手艺,嗯,卖相还是不错的。其他的就……一言难尽啊。   反正李惟俭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甜口的排骨。   乘车往荣国府回返,方才转过皇城,前方忽而一片熙攘。吴海平赶忙勒马,观量了半晌才道:“公子,瞧着像是番子在抓人。”   “嗯?”   李惟俭挑开帘栊观量,便见三层茶楼房顶上站着一人,下方围拢了不少番子,隔着老远,一主事服饰的人嚷道:“孙守良,本官既已追查到你,又如何会让你跑了?我劝伱乖乖束手就擒,否则——”   那主事冲着身边番子使了个眼色,番子便自其后的马车里提了个小儿回来。取了小儿口中破布,小儿顿时哭喊道:“爹,爹!呜呜呜——”   那主事便道:“孙守良,便是不为自己考量,也得为孩子考量一二啊。”   房顶上的人破口大骂,将手中铁剑舞得密不透风,逼近的几个番子一时间奈何不得,只得绕着其兜转。其后又有番子手持短铳,却只是虚瞄了,不曾扣动扳机。   “公子,可要绕路?”吴海平问道。   李惟俭站在车辕上摇摇头:“难得瞧见番子抓人,且瞧瞧热闹再说。”   正说话间,忽而房顶瓦片碎裂,那人惨叫一声便自其上跌落进了三楼。其后内中呼喝声一片,待过得半晌,便见几名番子将那人五花大绑押了出来。   方才在房顶上还不曾瞧见,刻下瞧了一眼,李惟俭顿时狐疑起来。这人竟还跟他有关!   那人相貌寻常,一身澜衫,偏生左侧脸颊上生着一枚桃心胭脂胎记!   李惟俭心下愈发纳罕,这人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算算上次慎刑司到访还是十来日前,直到刻下才将此人拘拿归案,只怕此人牵扯极大! 第155章 办厂   转过天来,李惟俭先去了内府库房。小吏引着其进了一处所在,便见内中罗列摆放着几十号木桶。   小吏用撬棍撬开一只木桶,李惟俭便见其上漂浮一层乳白色的软壳。   那小吏道:“李公子,这胶乳在海上漂泊月余,虽覆了桐油保存,可上头一层还是硬化了。不过李公子放心,下头的胶乳完好如初。”   内府此番总计自琼崖送来了两千斤胶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李惟俭试验了。这一层软壳,大抵是橡胶原液接触氧气氧化之故。   好似橡胶原液里就有抗凝剂,如若不然,舟车劳顿的,到了此时这一桶原液早就凝固成坨了。   李惟俭点点头,与那小吏说道:“先提十桶,另外再提二百斤硫磺来。”   小吏咋舌:“二百斤硫磺?李公子莫非要造火药不成?”   “这你就甭管了,我自有用处。”   橡胶如何处理?自然是硫化橡胶。奈何李惟俭只知其名,不知其实。这硫化到底是怎么硫化的?是用硫磺蒸汽啊,还是直接加硫磺混合?是常温还是需要加热?若要加热,又要加热到多少度?   一概不得而知,因是只能逐一尝试。   “得嘞,待会儿李公子签了字就好,不然小的可不好交代。”   小吏写明单据,一式两份,李惟俭签字画押,随即雇请了一辆马车,将二百斤硫磺与橡胶原液尽数拉倒自己的宅邸里。   这原奉恩将军的府邸早已修葺过了,侧花园保留原样,东面儿留出个侧门来,方便李惟俭去到那二进院子里摆弄物件儿。   听闻李惟俭到来,傅秋芳自是迎了出来。李惟俭这会子繁忙,只与其略略说了几句话,放下东西便赶赴武备院。   到地方寻了陈主事,将那炮架草图交与陈主事,又问其蒸汽机造的如何了。   陈主事苦着脸道:“李公子啊,咱们这武备院自负盈亏,早前自然盼着活计越多越好。可如今接了朝廷的活计,实在分不出太多人手来。那蒸汽机只怕须得慢慢造了。”   李惟俭再得忠勇王器重,也不过是个秀才,能驱使陈主事等大匠的不过是银钱。可如今备战,朝廷下了大单,武备院自然不好分出人手来赚取银钱。   李惟俭心下理解,却不远如此耽搁。因是便道:“陈主事可有匠人介绍?既然武备院分不出人手来,那我便自己造上一造。”   陈主事连连摇头,说道:“人手自然是有,可李公子去何处寻这般多的设备?”   旁的不说,单单是那镗床就是个问题。另有其他各类机床、吊臂,李惟俭真要从无到有构建一处厂子,只怕将这些设备尽数凑齐,没半年光景,十万两银钱都挡不住。   李惟俭心下无奈,只得搬出忠勇王来,那陈主事只得没口子的应承,说在保证朝廷活计之余,尽量加紧造蒸汽机。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道理谁都明白。可李惟俭的蒸汽机到底是新生事物,没人见过,如何能保证效率远超以往?   来年夏秋之际便要开战,若是耽误了备战,这罪过谁来担着?   出得武备院,李惟俭心下憋闷。他前世刚工作时,也是雄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调研半年提出一份改进方案。顶头上司瞧过了连连赞叹,过后便将其打发去了清水衙门。   后来李惟俭才知,那削减的部门并非可有可无,内中安置着上上下下汇聚而来的关系户。李惟俭第一刀就斩向关系户,那不是找死吗?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外如是。不想到得此间也要处处被卡脖子。   忽而想到曹大户,李惟俭便是心下一动。既然武备院忙不过来,自己何不另起炉灶?他人单力薄,好歹还有个老恩师照拂着。那曹大户富甲一方,必与朝中有所勾连。   回头募股,再拉上内府,料想就应该无碍了吧?   再细细思忖,开设的厂子上游的铁料来自朝廷铁厂,煤炭来自西山煤矿,下游的大头也是卖与内府,顶多算是来料加工,如此,朝廷也少了几分忌惮。   越想越可能,李惟俭当即命吴海平调转方向,直奔山西会馆而去。到得山西会馆一扫听,才知今儿来的不凑巧。敢情那西山煤矿的股子发售就在今日,非但是曹允升,便是会馆内的山西富商这会子都尽数去了股子交易所。   想着交易所未时关门,李惟俭便在会馆中等候。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待未时过半,这才瞥见曹允升回返。   “曹公!”   “噫!李公子!”   曹允升瞥见李惟俭,顿时满面堆笑,上前热切问候了,说道:“李公子怎地得空来额们山西会馆?”   还不待李惟俭答话,便有一巨胖凑将过来,一张两笑得弥勒佛也似:“诶呀呀,原是李公子当面,额是寇永平,幸会幸会啊。”   曹允升顿时不乐意了,拉下脸子来道:“贤侄啊,这李公子是来寻额的,你跟着凑甚地热闹?”   “人家李公子也不曾说,你怎知是来找伱的?”   眼见二人呛声起来,李惟俭连忙道:“二位,我此番是有一桩营生,须得借助诸位晋商之力。”   曹允升与寇永平闻听此言,顿时没了吵嘴的兴致,那寇永平迫不及待道:“谁不知李财神之名?李公子既有营生,料想必然赚得金山银海,额势单力薄,先出个十万两银子凑趣。”   那曹允升不乐意了:“贤侄还真是谨慎啊……李公子,先有水务后有西山煤矿,就冲着李公子生财之道,不拘需要多少银钱,额掏一半儿。”   李惟俭笑道:“不忙,二位先听我细细分说一番再下决议。”   当下,李惟俭便将如今的局面说将出来。蒸汽机有了,好处谁都瞧得见,奈何武备院抽不出人手来打造,是以李惟俭这才有了另起炉灶的心思。   待李惟说过,那寇永平还闹不清楚蒸汽机是个什么营生,见过蒸汽机的曹允升就大笑着连连拱手:“诶呀,多谢李公子照拂。这等营生包赚不赔,额投了。”当即招手叫来账房:“账上还余下多少银钱?”   那账房低声道:“东家,怕是不多了,也就三十几万两。”   曹允升扭头看向李惟俭:“李公子,够不够?不够额叫人回家拉几车银冬瓜来。”   寇永平这会子也反应了过来,曹允升这老狐狸既然看好,那这营生一准儿跑不了,当即叫道:“曹世伯不凑手,额有啊,额账上多了没有,三五十万还拿得出手。”   李惟俭赶忙道:“二位,我不缺银钱。一缺工匠,二缺设备,三嘛……这厂子总要给内府留出两成股子来。而且不瞒二位,私以为若是创办造蒸汽机的厂子,这股子还是分得越散越好。不知二位可识得徽商?”   曹允升思忖道:“李公子这营生怕是不小啊,须得如此多人才能保驾护航?”   “曹公说的是。”   曹允升便道:“也罢,额恰好认识几个徽商,来日叫来一处聚聚,到时将此事一说,看看有几人入股。”   那寇永平撇嘴道:“谁不知李财神之名?李公子放心,额回头将这信儿传出去,保准求着入股的人踏破李公子家门槛。”   事情暂且定下,越好了待回头儿二人寻了徽商,定了日子,再往荣国府送帖子。   其后几日,李惟俭也不曾得闲。寻了严奉桢,二人躲在宅子里反复试验硫化橡胶之法。   这蒸汽熏蒸头一个排除,无他,硫磺有毒,这会子又没呼吸面罩,李惟俭可不想将小命交代在此事上。   蒸汽熏蒸既然不成,那就试着混合加热。只是硫磺要加多少比例?控制在多少温度?一切都是未知数,李惟俭与严奉桢只能一次次的试验。   到得第四日,一早儿便有荣国府的管事儿递来帖子,内中定下了今日午时仙露居,与一众晋商、徽商会晤。   李惟俭瞧着时辰还早,干脆提笔落墨,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可行性报告。他前世便熟稔此道,写起来自是驾轻就熟。又删删改改一番,临近午时这才驱车前往仙露居。   到了地方才知,这酒楼今儿被曹允升径直包下了,不再招待外客。李惟俭心下暗叹曹公果然大手笔,待进得内中,便见宾客满座,略略点算,除去仆役、小厮,到场的竟有三十几号富商。   曹允升正忙着与人叙话,瞥见李惟俭赶忙迎了过来:“诶呀,人都到齐咧,就等着李公子咧。来来来,额为李公子引荐,这位是做桐油生意的梁员外。”   便见一老者起身拱手:“见过李公子。”   李惟俭赶忙还礼:“梁员外客气了,学生李惟俭有礼了。”   略略说过两句话,又转到下一桌。这回则是做绸缎生意的赵员外。   如此引荐了一圈儿,这个三五句,那个两三句,转下来竟花费了半个时辰。   都转过一圈儿,李惟俭与曹允升言语几句,干脆行到楼梯上,拿出准备好的稿件朗声道:“多谢诸位东家捧场,学生实在不胜惶恐。此番相聚乃是为了推荐蒸汽机这营生,想来不少东家对此物并不知情,且容学生在此先说明一二。”   那稿件只是做做样子,李惟俭张口就来,一二三说得有理有据。先说纽可门的缺陷,再说新式蒸汽机的优点,最后再说市场前景。   其间还扯虎皮做大旗,多次提及忠勇王十分看好此物。   前世招商运营十来年,这等推荐会,李惟俭自然娴熟于心。滔滔不绝说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其下一众财主们纷纷连连颔首。   最后李惟俭才道:“本次募股,募资只在其次,区区十万两银钱,不才自己就能拿出。因是除了募资,另有两事要劳烦诸位东家。”   那寇永平便道:“李公子莫要卖关子,还需我等做些什么,尽管说来。”   四下有人附和几声,李惟俭就道:“一则是匠人,尤其是娴熟匠人,不拘银钱,越多越好;二则是相关机械设备。这二者中,前者最重,后者若寻不到,大不了咱们自己造。   是以,这股子多寡,以诸位东家招募的匠人数量而定。招募的匠人多,股子就多,反之则少。诸位可有异议?”   那曹允升早知李惟俭打算,这几日提早下手,已然搜罗了七八个大匠,因是便笑道:“额瞧着也算公平,不如就照此办理?”   寇永平自然也早早下了手,虽不如曹允升笼络的匠人多,却也算早有准备。是以难得附和道:“额看曹世伯说得有道理,就如此吧。这都快过了晌午了,开席开席,边吃边说。”   四下议论一番,此事就此定下。当即一道道菜肴流水般送上,酒楼里顿时热闹起来。   李惟俭名声在外,自然成了焦点。诸位东家纷纷与其攀扯,这个说过几句,总要共饮一杯;那个竟与恩师严希尧有旧,这酒必须得喝。   即便今儿喝的是桂花稠酒,李惟俭也架不住推杯换盏。及至申时,李惟俭腹内翻涌,实在支撑不住,捂着口鼻跑将出来,寻了净桶好悬没将胆汁吐出来。   曹允升生怕将李惟俭灌多了,因是赶忙招呼了吴海平将其送回。   吴海平当即背负了李惟俭,驾着马车回返。路上,吴海平就道:“公子,是回荣国府,还是回自家?”   李惟俭这会子头重脚轻,却神智清明。想着这些时日,都是白日里与傅秋芳匆匆聊上几句,跟着便与严奉桢去了东跨院儿里试验硫化橡胶,好似有些冷落了傅秋芳。因是便道:“回自家吧。”   “得嘞。”吴海平应声里透着快活。   如今茜雪便在李惟俭宅子里做着管事儿的差事,回了自家宅子,这新婚燕尔的夫妇二人自然能团聚在一处。   车行辘辘,昏昏沉沉间到得自家。吴海平叫了吴钟,二人抬着李惟俭入内。傅秋芳听得动静早就迎到了仪门,见二人抬着李惟俭,当即骇了一跳。   “这……这是怎地了?”   吴海平赶忙道:“姨娘莫怕,公子这是喝多了酒,睡上一觉,明儿一早就好了。” 第156章 奔走   吴海平不好乱闯内宅,傅秋芳连忙叫了两个丫鬟,几个人搀着李惟俭入得正房。其后傅秋芳为李惟俭擦洗、更换自是不提。   李惟俭一场好醉,醒来时分不清早晚,抬眼见外间天色漆黑,内中点着烛火。烛光跳动,边儿上一女子只着中衣,娴静坐了,正一针一针绣着肚兜。   眨眼辨认,好半晌才认出来是傅秋芳。李惟俭张口欲叫,嗓子却嘶哑一片。   那傅秋芳听得动静,紧忙丢下手中活计,快步行到床前,将桌案上的温茶捧了来,嗔道:“老爷到底年岁还轻,怎地喝这般多酒?”   李惟俭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接过茶盏牛饮般一饮而尽。稍稍润了喉咙,这才沙哑着嗓子道:“今儿有推介会……额,大抵就是老爷我要募资办厂,迎来送往,各处的财主总不能不给颜面,这个一杯,那个一盅的,实在推却不得。   现在什么时辰了?”   傅秋芳道:“戌时过半。老爷醉了两个多时辰,这睡得黑白颠倒,晚上还能睡着?”   李惟俭试图撑起身形,方一动弹便觉头疼欲裂。不用琢磨也知道,这会子的酒水除甲醇全靠运气,根本就没科技狠活儿。   傅秋芳见此,连忙凑身坐在床头,轻轻搬动李惟俭的头放置在大腿上,探出一双素手轻轻为其揉捏。   被一双温凉的小手揉捏,李惟俭顿时舒爽了许多。   傅秋芳试探着劝慰道:“老爷这般年岁,赚了旁人几辈子也赚不过来的家业,何苦再去办什么厂子?如今京师都在盛传老爷是财神转世,常言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老爷不若专心温书,来日有了管身,才好守着家业。”   李惟俭面上噙了笑意,探手擒了那温凉的小手,放在脸颊上略略蹭了蹭,说道:“你说的放在寻常自是金玉良言,奈何我心中另有打算。”   傅秋芳纳罕道:“老爷有何打算?”   “改天换地。”   “瞎!”傅秋芳吓得一哆嗦,还以为李惟俭要造反。   却见李惟俭道:“几千年的男耕女织、田园牧歌啊,也是时候改一改了。等我那蒸汽机大行其道,小农经济一垮,嘿嘿……”   到那时大顺国力强横,却内乱横生。新兴的工业品需要市场,国内少了收入的百姓要吃饭,便只能催逼着大顺向外扩张。那扩张的目标都是现成的,历经崖山、明末,南洋各地都是汉民,几百年来没少遭受西夷欺压,如今有大顺为做主,必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李惟俭想的出神,傅秋芳便仔细观量,见其不似有造反之意,只说些她听不懂的言辞,便略略放下心事。心中想着,或许老爷想的是天下大同?儒生都有这般志向,不想老爷这走实学路子的也是这般想。   她抽出被握着的手,又为李惟俭揉捏了一阵,忽而便见一双清亮的眸子灼灼盯着自己。   傅秋芳俏脸一红,过门月余,这目光最是熟悉不过。因是偏过头嗫嚅道:“老爷,总要先洗漱过了再说。”   “嗯。”   李惟俭应下,起身趿拉了鞋子,去得外间三两下洗漱过。转回身来,却见傅秋芳端了水盆进来,要伺候着洗脚。   李惟俭这会子心下火热,哪里还耐烦沐足?当下取了盆丢在一旁,拥着傅秋芳往里便走。   月儿弯弯,丫鬟念夏在檐下撑着香腮打着瞌睡。姨娘打了水,不用她伺候老爷沐足,她自是乐得清闲。只是这沐足后水盆总要倒了,她便在此等着。   只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闻姨娘召唤,念夏便心中纳罕,暗忖莫非是姨娘与老爷这会子睡下了?   忽而听得猫儿叫,念夏心下愈发存疑,那拖枪挂印养在荣国府,府里头何时又来了猫儿?   起身轻手轻脚到得正房窗棂下,偷眼一瞥,便见内中被翻红浪,念夏顿时脸红心跳,想要挪开眼却又舍不得……待过得须臾,便见那菱脚足弓紧绷,继而又舒缓下来,那内中的声响这才停歇。   念夏暗啐一口,连忙回了自己耳房,想着下一回可不敢再偷瞧了。   这一夜无话,待到天明,傅秋芳比素日里略略晚起了一会子,李惟俭却足足谁到了天明。   起身后任凭傅秋芳伺候了,李惟俭好似大爷一般懒洋洋的。那傅秋芳身心通透,开口却是劝解:“老爷,以后可不能再如此放纵了。”   李惟俭搭眼瞥见镜中的自己略显憔悴,顿时板着脸道:“不错,酒色伤身啊,从今日起……戒酒。”   一双媚丝眼不解地盯着李惟俭,无语好半晌,这才恼道:“妾身与老爷说正经话,偏老爷要说顽笑。”   见果然恼了,李惟俭又笑着去哄,双手搬了消肩,扭过其身形道:“闺房之乐、床笫之欢,乃人伦大事。你情我悦,不是正好?总好过木头人也似的相敬如‘冰’。”顿了顿,又道:“再说你昨儿不美?”   傅秋芳顿时红云上脸,何止是美?魂儿丢了也似,如坠云端,那滋味真真儿是销魂蚀骨。因是咬着下唇道:“那也不好……不好总如此,折腾到子时,还要不要身子了?”   李惟俭探手将其揽进怀,低声道:“总是我来自是伤身,下回咱们多换几个样式就好了。”   傅秋芳似懂非懂点点头,又见李惟俭笑容怪异,心下便觉定是要换着法子折腾自己。   可转念想起那滋味,便又想着,折腾就折腾吧,谁叫自己是妾室呢?待李惟俭用了饭点,揉着太阳穴离去,傅秋芳又胡乱思忖起来,想着其所说的样式……想入非非半日,这才惊觉自己不该想这般不要脸面的事儿……都怪老爷太会折腾人了!   ……………………………………………………   却说李惟俭歪在马车里,一路直奔内府衙门寻去。   昨儿募资意向已达成,于南北财主而言,几万两银子随便一家便能掏出,如今就差拉内府入伙了。   可是不巧,李惟俭赶在午时前到得内府,却被梁郎中告知,忠勇王一早儿得了信儿,去慎刑司忙活去了。   忙活什么,李惟俭不好多问,梁郎中也不好多说。一直等到下午未时也不见忠勇王回返,李惟俭只得施施然起身回返。   此番回得荣国府东北上小院儿,自是惹得四个丫鬟好一番嗔恼。   晴雯便红了眼圈,说道:“四爷不回来也不说打发人言语一声儿,我们四个昨儿提心吊胆的,到方才还不安心。错非四爷如今回来了,只怕就要去寻大奶奶扫听去了。”   晴雯情真意切,李惟俭自知办差了事儿,因是连连道恼:“都是我的错儿,昨儿与晋商、徽商聚饮,不料一下子喝多了,其后人事不知,海平想着送到这边儿总会鸡飞狗跳,就把我送去了自家宅子。”   琇莹就道:“哥哥也是个不靠谱的,送完人不知道送个信儿?害得我们好生担忧。”   晴雯立马颔首:“就是!”   李惟俭当即笑着,扯了这个的手儿,揽了那个的腰,好一番劝慰,这才将四个娇俏可人的丫鬟安抚住。   晴雯舒了口气,蹙眉说道:“就盼着四爷赶快过了秋闱,咱们也好一块儿搬出去。”   李惟俭纳罕道:“怎地了?怎么听这话,好似心里有不痛快?”   红玉端了茶水来,闻言便道:“四爷不知,那薛大爷自金陵回来了。今儿晴雯去东大院库房取蚊香,回来自夹道里便撞见了薛大爷。”   李惟俭面上顿时没了笑意,道:“薛蟠欺负伱了?”   晴雯噘着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一双眼见直勾勾的,瞧着人心里发慌。”   自己身边儿的人也敢惦记?薛蟠这厮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看来是收拾得浅了,回头儿须得寻个机会再好生教训这厮一通!   思忖过,李惟俭拍了两下晴雯的背脊,宽慰道:“下回他再敢,老爷我定要给他个好儿。”   晴雯就道:“四爷看顾着,我心中自是感念。可如今到底是寄人篱下,不好生出是非来。左右秋闱也没多少时日了,待过了秋闱,咱们一道儿搬出去,也就不受这腌臜气了。”   “好,那就听你的。”   ………………………………   梨香院。   呆霸王龙行虎步招呼一声进得内中,薛姨妈紧忙命丫鬟端来茶水,薛蟠接过茶水牛饮一番,说道:“妈妈,方才我去东府,不凑巧,刚好这会子珍大哥有客。”   薛姨妈便道:“都是自家亲戚,明儿再去也是一样。我的儿,你这回瞧着……嗯,精壮了。”   薛姨妈瞧着薛蟠凸出来的肚腩,实在不好违心说假话。这一来一回将近三个月,除去办理二叔的丧事,薛蟠还买通衙役,私下里许了四房好处,这才挂在了四房,如今名叫薛虰(意为蜻蜓)。   呆霸王自觉改了名,换了身份,从前那官司再与自己无关。因是心中块垒尽去,在金陵好生耍顽不说,回得荣国府也是龙行虎步,挺胸凸肚。   丢下茶盏,薛蟠嘿然一笑,说道:“妈妈,方才路上撞见了姓李的身边儿的小丫鬟,嘿嘿,数月不见,那丫鬟愈发水灵了。”   薛姨妈唬着脸儿道:“我的儿,你可不好再去招惹俭哥儿!”   薛蟠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就招惹了?”   薛姨妈兀自不放心,一旁的宝钗就道:“哥哥,如今俭四哥身家只怕比咱们都多。且往来的不是王爷就是侍郎,不是咱们这等人家能招惹得起的。”   “哪里招惹了?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将此事轻飘飘揭过,薛蟠忽而道:“姓李的这般能为?”   薛姨妈说道:“我的儿,你是不知。那水务折腾出好大的声势来,外头都传俭哥儿是财神转世呢。”   李惟俭这般厉害了?薛蟠眨眨眼,脱口便道:“他既这般能为,我看不如将妹妹嫁了他去。”   薛姨妈一怔,连忙骂道:“一回来就胡吣!这事儿也是能随意说嘴的?那俭哥儿不说旁的,与咱们家颇有龃龉,且到底身单力薄的,哪儿就能嫁了他去?”   说过又觉不对,薛姨妈转念一想,年岁不过比宝钗略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且手握这般家业,可不就是妥妥的金龟婿?料想以人家的家财,也瞧不上薛家的家业。   这才十四岁,待过几年入了朝堂,看那俭哥儿也是个心有城府的,说不得来日就能为相做宰的……如此想来,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女婿啊。   薛姨妈顿时心生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生结交。如今不过是面上过得去,那俭哥儿向来是瞧不上薛家的。   扭头瞥向女儿宝钗,心下惋惜之余,薛姨妈只得道:“那俭哥儿再如何能为,到底比不得积年的勋贵。”   宝钗面如平湖,颔首道:“妈妈说的是。”   一双潋滟古井无波,瞧不出其心中所想。   薛姨妈便转了话头:“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可大愈了?”   薛蟠道:“蓉哥儿一早就好了,倒是蔷哥儿如今还要拄着拐,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再过些时日才能将养好。”   顿了顿,薛蟠又道:“我瞧着东府好似要做法事啊,又是和尚又是女冠的,莫非是珍大哥招了邪祟不成?”   “又胡吣!”薛姨妈恼了一嘴,这才道:“许是蓉哥儿媳妇身子又不好了?”   薛蟠纳罕道:“不对啊,我听蓉哥儿说,他那媳妇早就大安了。”   薛姨妈便道:“人家的私事,你少理会,也少在外头说嘴。”   薛蟠胡乱应声自是不提。   宁国府。   贾珍面沉如水,将一老僧礼送出府。老僧临上车之际,忽而回身道:“贾檀越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啊。”   贾珍皱着眉头道:“尚不至于此……待我禀报了父亲再说。”   老僧气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贾檀越好自为之!”   言罢一甩僧袍,上车而去。   贾珍定在门前思量了好半晌,一时间心下犹豫不决。过得须臾,忽而听得身后细碎脚步声,扭头便见贾蓉贼头贼脑的要往回走。   贾珍本就心绪烦躁,顿时喝骂道:“好畜生!身子方才好利索就要出去厮混!”   贾蓉顿时哭丧着脸儿道:“我这……蟠大叔晚上设宴,连西府的琏二叔一道儿都去,儿子可不是去胡闹。” 第157章 解字   李惟俭近来繁忙,又要硫化橡胶,又要办厂,因是无暇顾及荣国府内大事小情。每日只听红玉说了,见无甚要紧的,便放在一旁。   连着两日去往内府,却欲见忠勇王而不得。到第三日清早,李惟俭方才出荣国府,就见打宁荣街东面儿来了一两马车。   那马车停在宁国府门前,帘栊挑开,自内中下来一位手捧拂尘的坤道来,却正是许久不见的元灵宫警幻真人。   李惟俭心下狐疑,暗忖,莫非那秦可卿又病了不成?   刚好门子余六便在左近,李惟俭招招手,那门子便殷勤凑将上来。   “四爷,您吩咐?”   李惟俭扬起下颌指了指远处的警幻真人:“听说这几日宁国府又是和尚又是道士的,这是要做法事?”   余六讪笑道:“四爷怕是问错了人,这宁国府的事儿,小的如何得知?”顿了顿,见李惟俭笑吟吟瞥过来,余六忙道:“不过小的听人说嘴,好似是东府的珍大爷在为敬老爷的生儿提前准备。”   李惟俭哪里肯信?贾敬的生儿可是九月,如今才七月,便是提前准备也没提前两个月的。   只怕东府定然出了事儿。他忖度过就算,左右与他无关。当即上得马车,催着吴海平紧忙赶往内府。   今儿总算凑巧,李惟俭方才到得内府,便赶上忠勇王领着随从到了。李惟俭赶忙请见,待梁郎中引其入得二堂里,便见忠勇王沉着脸,面上颇为疲乏。   李惟俭见过礼,那忠勇王只随意摆摆手让其落座,随即便道:“复生寻本王有事儿?”   “正是。”李惟俭道:“武备院如今承接了朝廷军械,腾不出太多人手来造蒸汽机。学生便想着,莫不如再起炉灶,设一蒸汽机厂子,左右京师中汇聚天下能工巧匠,这匠人是不缺的。”   忠勇王略略颔首。   李惟俭继续道:“来日厂子铁料、煤矿,尽数走内府,如此也可为内府开一财源。另外学生想请内府入股,如此也好有了照拂。”   忠勇王蹙眉道:“需要多少银钱入股?”   “两万两。”   忠勇王顿时乐了:“区区两万两,本王回头儿让梁郎中就办了。复生连着几日来寻本王,就是为了此事?”   “是啊。”李惟俭察言观色道:“王爷也知,学生势单力孤的,这没了内府入股,办起厂子来总是心中没底。”   “知道了,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嘛,本王早年可领教过。”顿了顿,忠勇王转而意味深长道:“那煤矿股子发售几日,募集了百多万银钱,比之水务可是差远了。”   李惟俭哂笑一声也不言语。他心知定是那水务公司将忠勇王,乃至政和帝的胃口抬高了,这才有些瞧不上西山煤矿募集的百多万银钱。   忠勇王见其不接茬,无奈之下只得道:“也罢,待复生过了秋闱再说旁的。”   李惟俭当即拱手笑道:“多谢王爷体谅。”   忠勇王略略颔首,好似心不在焉。   这有了内府入股,又资金充裕,办厂的事儿自然就迅捷起来。连日里,李惟俭与曹允升寻了几处地界,留待用作厂址。   顺天府下辖长安、万年,地方自然随意挑选,奈何距离京师有些远,往来不便。李惟俭便专心在外城挑选,先后看过了几处,最后听闻安化寺与育婴堂之间有处不小的空地,连忙与曹允升去瞧了。   此地位于外城东南角,最是偏僻不过,却胜在地方广阔。巡视一番,李惟俭便拍板,将厂址定在了此处。   此后平整土地、建设厂房,自曹允升调拨过来的大掌柜操持。一众富商几日光景,便收拢了近百号成手匠人。   按照李惟俭的预期,到时候分作各个车间,铸造、锻造、冷作、加工、装配等车间。   那厂址占地广阔,单单是平整土地就要抛费不少时日。因是李惟俭又如数日前一般,每日早出晚归,或写写画画,勾勒处各式各样的机械设备;或与严奉桢一道熬煮胶乳,尝试各类配方。   时光荏苒,暑气渐去,转眼已是秋日。   贾母院儿后楼,黛玉与宝钗闲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这些时日宝钗总会来寻黛玉说话儿,又时常送些吃用,黛玉心下感念,因是二人自然有了一番情谊。   宝钗便道:“宝兄弟也是,新才结识了几个朋友,转眼便几日不去学堂。这事儿若是老爷得知了,不定如何拿他作筏子呢。”   黛玉连番与宝玉生了间隙,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念头方才生出来,便生生掐断。如今不过将宝玉当做亲哥哥罢了。   听宝钗这般说,黛玉便笑道:“他生来爱顽闹,管束不得、劝说不得,只得由得他去。”   宝钗笑着道:“妹妹这般万事不沾身的性子,真是让人羡煞。”   黛玉反唇相讥道:“我是万事不沾,宝姐姐倒是处处留心呢。”   黛玉窃笑,宝钗心下无语。看着好似黛玉弃了宝玉,可素日里宝玉来寻黛玉顽耍,她又不曾拒绝,刻下宝姐姐心中也猜不准黛玉是如何做想的。   因是转而道:“说来,俭四哥近日早出晚归的,算算有好些时日不曾得见了。”   黛玉就笑道:“方才说你处处留心,果然就说起了俭四哥。他贵人事忙,又秋闱在即,等闲见不得人也是有的。”   宝姐姐瞥了其一眼,温声道:“妹妹近来也不曾见过俭四哥?”   黛玉便道:“有十来日不见了。上回还是在小花园撞见了,略略说过几句,俭四哥就匆匆而去,瞧着极为忙碌呢。”   宝姐姐颔首,正要说些旁的,便见莺儿提着个书卷快步行了过来:“林姑娘、姑娘,这书册上讲测字的,说的极准呢。”   宝钗道:“什么书册?拿来我瞧瞧。”   莺儿却负手将书册藏在身后,歪头道:“不成不成,姑娘若是看过了,那就不准了。”   宝钗与黛玉对视一眼,黛玉便道:“左右也是打发时辰,那便测一测。”   雪雁当下取了笔墨来,宝姐姐提笔顿住,好半晌不曾落笔,偷眼看去,却见黛玉在纸笺上写了下个‘望’字。   宝钗略略思忖,便写了个‘守’字。   正要问莺儿两字何意,忽而便见同喜慌张着行将过来,遥遥便嚷道:“姑娘,不好了,大爷被人打了!”   “啊?”宝钗惊得笔墨落在纸笺上,晕染出一朵墨迹。紧忙起身道:“妹妹,我去瞧瞧我哥哥。”   “宝姐姐去就是了。”   宝钗匆匆而去,路上方知,今儿薛蟠一早儿与贾蓉、贾蔷去了锦香院,他数月不在,先前那相好的粉头自然有了旁的金主。也是赶巧,两拨人凑在一处,那粉头分身乏术,这两拨人便闹了起来。   薛蟠自觉没了官司在身,又见对方只穿了细布衣裳,瞧着不似勋贵子弟,因是便上前推搡了两把。结果那帮人也不是吃素的,当下抄了碗碟打砸过来,好巧不巧酒盅砸破了薛蟠的头。   贾蓉、贾蔷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扯着薛蟠一路跑了回来。甫一进门,见薛蟠满头满脸的血迹,管事儿的顿时骇了一跳,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当下宝钗去看薛蟠自是不提。且说黛玉闲坐片刻,因着宝钗提了一嘴李惟俭,黛玉心下一动,过得片刻便朝着小花园寻去。   与此同时,李惟俭方才自角门进了荣国府。   他神色虽有些疲乏,却精神奕奕。余六看着稀奇,上前恭维几句,道‘四爷瞧着就有好事儿’,惹得李惟俭哈哈大笑,随手就丢了一枚碎银子。   无怪他心绪极佳,熬煮胶乳二十几日,这几日总算有了结果。胶乳九成七,硫磺三分,小火熬煮可得软橡胶;胶乳八成,硫磺两成,可得半软半硬橡胶;至于那质地坚硬的,须得五成硫磺熬煮了,方才能配比出来。   他心绪极佳,橡胶配比有了,离着轮胎、密封件又近了一步。   一路行走带风,方才过穿堂,迎面儿就撞见了司棋。   “四爷!”   司棋顿时面上一喜,随即有些幽怨。上个月好歹她休沐时,李惟俭还抽出一日光景陪她。这个月倒好,非但休沐时不陪了,近来连去瞧二姑娘的时候都少了。   李惟俭笑吟吟四下看看,走近道:“给你个好物件儿,拿好,摸让人瞧见了。”   司棋幽怨道:“上次四爷给的银钱我还留着的,我缺物件儿自己去买就是了。”   “诶?这能一样?”李惟俭笑嘻嘻道:“这物件儿就算给了你银钱也买不到。”   说话间抖抖衣袖,自内中掏出个锦帕包裹的长条物什递了过去:“快收好,我走了,下月过了秋闱,定有伱的好儿。”   司棋心下一荡,咬着下唇瞧着李惟俭快步而去。她见四下无人,便悄然展开锦帕,随即瞪大了眼睛。   内中竟是个半尺左右的角先生!这……诶?这角先生半软半硬的,倒是稀奇。   后头绣橘追上来:“司棋,方才瞧见四爷了吗?”   司棋吓得紧忙将东西收进袖子里,慌张道:“啊?你瞧见四爷了?我怎地没瞧见?”   绣橘狐疑道:“不对啊,四爷要回东北上小院儿,只能走此路……莫非四爷是翻墙进来的不成?”   司棋死鸭子嘴硬,只道:“那谁知道?反正我是没瞧见。快走吧,这月月例银子拖到了现在,也不知二奶奶是如何想的。”   李惟俭兴冲冲回得自家小院儿,四个丫鬟俱在。身契自荣国府转到李惟俭名下,这月例银子自是不用再从荣国府领。   李惟俭兴奋之下,这个摸一把,那个亲一嘴的,惹得四个丫鬟好一阵娇嗔。他的好心绪带得四个丫鬟也高兴起来,琇莹连连追问李惟俭有何好事儿,李惟俭张张口,又摇摇头。   橡胶这种事儿,便是说了四个丫鬟也无法理解啊。非但是她们,只怕这世上没人能理解橡胶的重要性。   笑闹过一阵,红玉就道:“四爷,我方才瞧着林姑娘好似朝着小花园去了。”   “林妹妹去了小花园?”想着好些时日不见黛玉,李惟俭便换了一身衣裳,只带了红玉朝着小花园寻去。   转过树荫,果然便见黛玉蹲踞在地,仔细观量着那一株虞美人。一旁的地上,还放着个鸡毛毽子。   李惟俭负手行过去,道:“妹妹又来赏花?”   黛玉起身回礼:“俭四哥。我也许久不来了,瞧着这虞美人好似又长高了些。”   “的确长高了。”李惟俭说着话,目光却落在黛玉身上。正月里见黛玉,她还只到李惟俭的臂弯,这会子却是蹿了一截,隐约到了李惟俭上臂。   身子虽依旧纤细,却隐隐亭亭玉立,有了少女的风姿。李惟俭暗忖,莫非是自己那食谱的功效?   “妹妹从何处得来的毽子?”   黛玉拾起毽子笑道:“打发时辰的玩意。夏日里多雨,赶上雨水,不好在外散步。紫鹃便出了主意,说若赶上有雨,不若在房中踢几下毽子,就当消化食了。”   “这主意不错。”李惟俭笑着颔首。   一旁的紫鹃闷声不吭,雪雁却道:“俭四爷,姑娘方才与宝姑娘测字来着,可惜方才写了字,宝姑娘有事儿便走了,也不知是何解……不若俭四爷给解一解?”   黛玉嗔道:“我不过是胡乱写下一字,哪里用劳烦俭四哥了?”   李惟俭笑道:“不妨事的,好歹我也在茅山待过两年。妹妹写了什么字儿?”   黛玉俯身,拾了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一个‘望’字,顿了顿,继而又写了个守字。道:“这是宝姐姐写的。”   “嗯。”李惟俭颔首,略略思忖道:“先说妹妹这望字,妹妹心求于外,然知音难觅,又身守于内;薛妹妹恰恰不同,却是心守于内,而身求于外啊。”   黛玉罥烟眉下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晶莹剔透,与李惟俭对视了须臾,这才偏过头道:“俭四哥果然在茅山是学了本事的。”   “年少时荒唐之举罢了。”说话间李惟俭抖抖衣袖,自袖口抽出一物递将过去:“送妹妹一物,保准天下间绝无仅有。”   黛玉纳罕着接过,却见非金非玉,其上涂抹了颜料,瞧着憨态可掬的,也不知是鸭子还是雁。入手略软,黛玉略略捏动,顿时‘吱’的一声响,骇得其一哆嗦。   “俭四哥,这是何物啊?” 第158章 秋闱在即   “胶乳啊。”   李惟俭笑着回应。   黛玉嗔道:“我自是见过胶乳,只是这形制——”   “鸭子。”李惟俭道:“本想弄个鸭子叫,奈何不会摆弄哨子,就只能发出老鼠叫了。”   黛玉捏了捏手中的胶乳鸭子,只觉憨态可掬,分外可心。收拢在手中,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谢过俭四哥了。”   一旁的雪雁就道:“这胶乳可不耐放,说不得三五个月就变硬变脆了。”   李惟俭道:“那是寻常胶乳,我这个却是不同。多了不敢说,一年肯定是没问题的。”   黛玉思忖道:“俭四哥这些时日……莫非就是在摆弄此物?”   李惟俭伸手相邀,二人沿着小径并肩而行,道:“此物不过是附带的,我真正要做的东西,如今还欠缺一些。”   轮胎就该是黑色的啊,为何硫磺与橡胶混合加热后是褐色的?且耐磨性也不尽人意。李惟俭便寻思着,回头不成弄些墨汁,亦或者干脆加碳粉?暂且不得而知。   黛玉沉吟了下,劝说道:“秋闱没几日了,俭四哥自是成竹在胸,可总要静静心应试才是。”   “嗯,妹妹说的是。”   双手捧着那胶乳鸭子,黛玉亦步亦趋随在李惟俭身边儿,虽不曾说些什么,心下却极为安定。大抵,是因为他懂她?   母亲早亡,自幼来的荣国府寄人篱下,黛玉所求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那你知我、我懂你的心性契合。   宝玉虽知她,却碍于自己的性子,总是与黛玉所想背道而驰;身边儿的李惟俭却是不同,许是大了两岁,瞧着沉稳有度。心中藏有诗情画意,却耐得下性子在这浊世奔波。   近来宝钗与之多有往来,或送些吃食,或送些用度,三不五时的,黛玉性子虽与宝姐姐不合,却也因着这些善意感念有加。更遑论与之心性契合的俭四哥了。   想着方才俭四哥解字,有关黛玉的自是字字中的。而说宝姐姐的,黛玉却有些不解。因是行走一阵,便低声问道:“俭四哥说宝姐姐与我是反着来的?”   “是啊。”李惟俭道:“薛姑娘家中情形,妹妹可知晓?”   “略知一二。”   李惟俭便道:“薛家八房,在金陵与贾史王三家并称四大家。实则薛家最早衰颓,先祖不过是紫薇舍人,如今不过顶着个皇商名头,既无爵位传承,家中子弟也不曾走科举之路。   薛妹妹之父尚在时,自可靠着人情世故与达官显贵往来,维系着薛家家业。其父一过世,掌家的成了薛蟠这等呆霸王,上上下下将其哄骗也就罢了,这外间的豺狼虎豹窥破薛家虚实,哪里还会忍得住?”   黛玉这会子方才十岁出头,到底年岁还小,有些事儿隐隐有所觉,却不如李惟俭点得清楚。   “尤其是薛大哥还摊上了官司。”   “不错,金陵知府贾雨村……此人是妹妹的西席先生?不知待妹妹如何?”   黛玉思忖道:“先生谦和有礼,自是极好的。几年前,也是先生护送着我来了荣国府。”顿了顿,又道:“我偶有听闻,好似我父亲举荐了先生,老爷这才为其奔走,走了前任钱天官的门路,先生这才起复为金陵知府。   俭四哥这般问,可是先生有些不妥?”   “这却不好说了。”李惟俭噙着笑意道:“薛蟠那案子,处置的法子极多。据闻那冯家凋零,连番求告不过是为多得几两银钱。贾雨村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处置,却偏偏留下首尾,判了个暴病而亡。由此,这世上可就没薛蟠此人了。”   黛玉到底聪慧,转念便点破关要:“那皇商——”   “即便皇商底子不丢,也与薛家大房无关。呵,总不能让薛蟠这个活死人在内府挂了名号吧?”   黛玉颔首,李惟俭负手而行就道:“如今连皇商底子都没了,薛家大房说白了不过一介商贾。薛蟠又是个浑人,为守住家业,你说薛妹妹该当如何?”   “入宫小选,自抬身价,而后与勋贵联姻。”黛玉言简意赅。   李惟俭便赞道:“妹妹聪慧。是以,薛妹妹自知身不由己,才是心守于内,而身求于外。”   待李惟俭说过,黛玉心下畅然,总算明白为何素日里与宝姐姐相处,总是有些别扭。原是宝姐姐与人交往从不袒露真心。   黛玉心下怜悯,有些怜惜,又有些自省。往后再与宝姐姐相处,可得留心,须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   因是黛玉便感念道:“多谢俭四哥提点,我知道了。”   “嗯。”   转过小径,到得那一株美人蕉后身,黛玉略略驻足,忽而便想起了那日隔着草木与李惟俭相见的情形。李惟俭见其停步,略略思忖便明了了黛玉的心思,笑道:“妹妹稍待。”   他快行几步绕过草木,片刻后到得美人蕉前,蹲踞了再忽而抬头:“原是林妹妹啊。”   黛玉顿时掩口而笑:“见过俭四哥!“   罥烟眉下,那双似泣非泣的眸子,刻下满是笑意。李惟俭心下暗忖,每日里开开心心的多好,希望黛玉往后也能如此。   ……………………………………………………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眨眼已是八月,邸报刊载,实学乡试定于八月十八,与儒学错开了十日。日子渐渐临近,莫要说李惟俭,便是二公子严奉桢也关在书房里,临时抱起了佛脚。   大姐姐李纨心下最为紧张,一早儿便准备了篮子,笔、墨、镇纸、砚尽数备齐,另有油布号顶、卷帘、纱帐,一口小锅。   吃食却犯了难,这会子虽说不如六、七月炎热,早晚阴凉,午间却也日头烤人。   吃食不耐久放,李纨费尽心思,预备了板鸭、烧鸡,又有各类耐放的点心。主食则是自三合居买来的鸡丝挂面。   此面清水熬煮,入口自有滋味,且吃上一碗便是吃了一整只雏鸡,吃完一整天都不饿,且气力十足。   考期临近,大姐姐李纨三日里来了两回,又是叮咛,又是嘱咐的,瞧着倒是比李惟俭还要上心。   非但大姐姐如此,连傅秋芳、晴雯、香菱,乃至于二姑娘迎春都是如此。李惟俭依着惯例,昨儿原本是要在自家过夜的,不料用过晚饭,傅秋芳便痴缠了一遭,其后便催着李惟俭先回荣国府,只道带过了秋闱再好生伺候;   前日去瞧二姐姐迎春,迎春也是如此。任凭李惟俭过了嘴瘾,便催着其回去看书;   这几日几个丫鬟说话都不敢高声,一旦李惟俭进得书房里,便会轻手轻脚,细声细语的,生怕惊扰了他。   身边人如此小心,倒是让原本浑不在意的李惟俭略略紧张了几分。   瞧着晴雯又蹑足而行,李惟俭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出得书房道:“差不多可以了,不过是秋闱而已,老爷我自是手到擒来,犯不着如此紧张。”   晴雯就道:“四爷可不好说话这般满,关二爷还有大意失荆州呢,四爷心下便是有底,也不好张扬了。”   李惟俭行过去揽住水蛇腰笑道:“知道了,我又不曾在外间张扬,在自家说几句实话还不让了?”   晴雯便道:“我就是提醒四爷一嘴。哦,今儿晚上我去榻子上睡,我们都商议好了,总要让四爷这几日睡饱了才是。”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至不至于啊?我哪回没睡饱?”   晴雯挣脱开,快行两步到得门口,方才转身道:“总之,四爷刻下要将心思放在秋闱上,少想些有的没的。”   “先等会儿,怎地不见红玉?”   晴雯道:“红玉说这几日府里还算安宁,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儿四爷还是少打听,收收心思吧。”   “不是……那薛蟠如何了,总要告诉我吧?”   晴雯不喜地蹙眉道:“还能如何?打破薛大爷脑袋的可是国公府的正派玄孙,那几个动手的也都有来头,薛家除了认倒霉还能如何?”   说罢,晴雯扭身而去。李惟俭瞧着倩影心下痒痒,这吃惯了荤腥,忽而要连着素几日,实在心痒难耐。想着便是那司棋虽见了面期期艾艾,却也不曾提起私下会面,李惟俭的熄了心思。   也罢,左右不过是三天两夜,熬一熬就过去了。好在这实学秋闱只用考一场,不似寻常秋闱那般连考三场,不然真真儿要熬死人。   他这边厢心下懊恼,另一边厢大老爷贾赦又起了心思。   东跨院,正房里。   大老爷贾赦正与大太太邢夫人说着话儿。上个月煤炭股子发售,大老爷贾赦本道依着自己与李惟俭的关系,从中闪展腾挪一番,总会得些好处。   谁料圣人……不讲究,此番竟一毛不拔,半点股子也不曾分与李惟俭。他心下骂了好一番圣人小气,过后却也极为理解。   换做他是政和帝,前番那水务股子平白让李惟俭得了天大的好处,那往后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了。   没了横财,好在夏、秋两季的出息入了库。大老爷贾赦名下薄有田产,与邢夫人合在一处,算算不过才三千两银钱。这点儿银子都不够塞牙缝的,够干什么的?   因是这会子夫妇二人便商议着如何开源……节流自是不想,莫说是富贵惯了的贾赦,便是邢夫人也不愿如未出阁时那般穷酸。   大老爷贾赦就道:“本道合在一处能有个四千两,不料好容易赶上个丰年,却谷贱伤农。算算竟与去年相差不大。这些银钱,实在不够支用的。”   邢夫人苦着脸道:“老爷莫忘了,还差那俭哥儿八千两银钱呢。”   “这个倒是不急……迎春转过年就十五了,也到了议亲的时候儿。”大老爷盘算道:“上回我提了一嘴,俭哥儿不曾吐口,只道过了秋闱再说。如今秋闱在即,待过了秋闱,这亲事也该议议了。”   邢夫人想着李惟俭那百万家资,心头自是一百个乐意,转念又觉不对,说道:“老太太那儿,不得言语一声儿?”   大老爷贾赦冷哼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咱们提起本就应当应分,待谈差不多再知会一声儿就是了。”   邢夫人颔首,随即盘算道:“这二姑娘的嫁妆——”   “啧,嫁妆自有公中出,不劳咱们费心。再说,俭哥儿不过是李祭酒的侄子,又不是儿子。若无李守中,俭哥儿不过是平头百姓,二姑娘嫁与他,那是下嫁。咱们这般家世,也就是瞧在都是亲戚的份儿上,不然八千两彩礼就想取了迎春,嗤,那是做梦!”   “老爷说的是,只是……就怕俭哥儿不是这么想的啊,我瞧着俭哥儿是个有城府的。”   “再有城府也不过十四、五的年岁。”不屑一笑,贾赦捻着胡须道:“这事儿不能咱们提,伱回头儿私下里与珠哥儿媳妇说一嘴,探探口风。”   邢夫人应下,说道:“那司棋也说了,俭哥儿隔三差五的总去二姑娘的院儿,料想这二人八九不离十。私下里透露一嘴,他定是千肯万肯的。”   大老爷顿时得意地笑将起来。二姑娘迎春的嫁妆自有公中出,这便省了一万两银子;李惟俭那八千两就算是彩礼了,里外里一算,等于平白得了一万八千两银子。   这也就罢了,李惟俭是谁?如今京师盛传财神转世,可是响当当的李财神!这般人物做了自己女婿,这岳丈老泰山借些银子花用,不算过分吧?   百万家资啊,每年出息起码就是五万两。贾赦也不贪,一年得个一万两银子,岂不美滋滋?   正待此时,邢夫人忽而压低声音道:“老爷,我这几日隐约听琏儿说嘴,说是俭哥儿又在外头张罗了营生,好似要造什么物件儿。”   “那营生啊,只怕暂且指望不上。”   大老爷贾赦说道:“俭哥儿拉着一群财主,在外城寻了块地,如今方才平整土地,房子盖起来还不知要多久。有人寻匠人扫听过,说是那地方须得半年后才能造机器。你提这个做什么?”   邢夫人就道:“我这不是寻思着,俭哥儿办的营生,迟早会赚大钱嘛。亲里亲戚的,往后又要亲上加亲,老爷,不如咱们也掺上一股?” 第159章 入场   四更天。   晴雯窸窸窣窣起身,披了衣裳蹑足过来,方才凑近床头,李惟俭便道:“醒了醒了,莫叫。”   晴雯立马关切道:“四爷可是没睡好?”   李惟俭恼道:“太静了。再者你们这般,我本没紧张,反倒被带着紧张了。”   晴雯只得道:“左右今儿只是进场,要考也要明儿夜里,四爷还是快起身洗漱吧,红玉这会子去取饭食了。”   李惟俭打着哈欠,任凭晴雯伺候了,迷迷糊糊起身。方才落座,红玉便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回返。   荣国府的厨子此番算是尽心尽力,红玉早前打点过,贾母又吩咐过,大姐姐李纨放心不下,又使人打点了一番。好处得的足足的,厨子等自是尽了心力。   李惟俭便觉今日饭食好似比往常还要可口些。   吃用过早点,收拾停当,眼看就要五更天,几个丫鬟便催着李惟俭快些出门。今日贡院汇聚了八方实学士子,不比前些时日的乡试人少,不快些去,要进场可就要慢慢的等着了。   李惟俭无奈之下,只得快步出得小院儿。不料方才出门便撞见了领着丫鬟前来送行的大姐姐李纨。   “俭哥儿。”   “大姐姐,昨儿都说不用送考,大姐姐怎地又来了?”李惟俭嗔了一嘴。   李纨就笑道:“总是俭哥儿的大日子,我哪儿有不来送的道理?物件儿可齐备了?吃食仔细检查过没?如今暑气刚过,可得防着吃食变了味儿。你进到号房里也留着心,若是不对味儿赶紧吐了。”   “省的了,大姐姐说过好几回了。”   略略说过几句,李纨陪着李惟俭往外走。行过夹道,方才到得仪门前,便见两个丫鬟一左一右迎了上来。   左边儿的身量高大丰壮,乃是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右边儿的瞧着娇小,是黛玉身边儿的雪雁。   那司棋抢先过来,递过来一枚香囊,说道:“俭四哥,我们姑娘生怕四爷分到茅房左近,这是特意预备的香囊,里头放了冰片。”   “嗯,代我谢过二姐姐。”   交接之际,司棋隐晦地勾了勾李惟俭的手心,这才满含情意地退下。雪雁上前笑道:“可是凑巧,我家姑娘也怕俭四爷被熏了,也准备了个香囊。”   李惟俭当即接过,笑着说道:“代我谢过林妹妹,这香囊不占地方,多准备一些也是好的。”   两个丫鬟也不多说,送了东西便各自退下。李惟俭与李纨方才出仪门,又有丫鬟拦在前方,却是宝钗身边儿的莺儿。宝姐姐想得周全,送的却是一些解暑、治痢疾的药丸。   其后又有惜春、探春的丫鬟过来说了几句吉祥话,拖拖拉拉好半晌,李惟俭这才坐上了马车。   大姐姐李纨又仔细交代了吴海平,这才目送着车马远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街面儿上虽清冷,却也有不少步行、骑马、乘车的士子朝着东面儿的贡院汇聚。   李惟俭栽在马车里,吴海平赶车,丁家兄弟与吴钟骑马开道。一行人呼呼喝喝,穿街过巷,不片刻到得贡院之外。   吴海平早有吩咐,丁家兄弟顿时挤进去,将发解凭证交与小吏,过手之际又悄然塞过去一枚银稞子。   那小吏心领神会,当即将李惟俭的凭证放在最上,保准到时候头一个进场的便是李惟俭。   过得半晌,小吏开始叫号。许是后头有人给的银钱更多,李惟俭第六个被叫到。丁家兄弟并吴海平护送着李惟俭,拨开人群到得前头。   小吏验明正身,这才摆手放行。其后贡院门前还要搜检一番,李惟俭心下惴惴,他曾听闻遇到脑子有问题的兵丁,连后门都要瞧,实在太恶心了。   好在那两名兵丁只瞧了瞧提着的篮子,翻检了食物,这便让李惟俭入内了。此时天光大亮,李惟俭按照百家姓寻了号房,左右瞧瞧,还好,距离茅厕极远,看风向也熏不着。   当下哈欠连天,李惟俭先钉了油布顶子,挂了纱帐、帘子,瞥见号房左右果然有砖托,便将两块板子放上,铺了被褥,随即翻身上床,蒙头就睡。   这般多各地赶考士子,等尽数进场只怕这一天都过去了。那实学的考题大抵明日四更天才会放出来。   好在实学秋闱不似秋闱那般连着考九天,只十九日实学题,二十日策论,连着考完便算解脱。   ……………………………………………………   忠勇王府。   忠勇王一早儿正与郡主李梦卿吃着早点,父女二人其乐融融,便是一旁伺候的太监、女史都不禁面上噙了笑。   陈福快步入得殿内,见父女二人正说着顽笑,便面上犹豫。忠勇王瞥见了,接过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有事儿?”   “王爷,慎刑司吴谦使人来递话儿,那人招了。”   忠勇王恍惚了须臾,霍然起身:“招了?备马,本王要去慎刑司!”   陈福领命,随即传令。不片刻忠勇王骑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   到得内府慎刑司大牢,那郎中吴谦早已在门前恭候。二人边走边说,沿着大牢内的夹道往里走着。   “如何招认的?”   吴谦道:“回王爷,有邻人货郎曾瞧见,孙守良曾几次去外城扁担胡同第四家。下人使人查访,那户人家只母子二人,另有丫鬟、婆子二人,料想应是孙守良的外室。”   “继续说。”   “下官在孙守良面前提了一嘴,这厮就歇斯底里,只求速死不牵连家人。”   忠勇王顿足,冷哼一声:“想得美!”   废太子一案绵延至今半载有余,明面儿上的线索尽数掐断,瞧着就像是一起意外。可重重防护之下,能发生的意外都不是意外!   废太子早已势颓,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忠勇王,乃至政和帝怕得是有人打着其名号,搅风搅雨。   且废太子吞金自尽,平白让圣人背了骂名,一向好名声的政和帝又哪里肯甘心?   明面的线索断了,那便只能盯着那风筝。半年来,慎刑司明察暗访,总算得了线索、拿了人。不料此人却是个硬骨头,不拘如何拷打,就是不肯招认。   前几日吴谦发了狠,直接用其子当面威胁,可那孙守良油盐不进,好似全然不在意儿子的生死。吴谦当即存了疑,又命人仔细查访,这才将其外室查了出来。   吴谦就道:“此人乃是废太子十几年前养的死士,废太子被废后,此人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冒用了直隶秀才之身。不敢娶妻生子,只从育婴堂抱养了个养子过活,对外只说是亲生的。   私下里勾搭了酱菜店的女东家,二人无媒苟合,生下了如今的孽种。”   忠勇王颔首,沉着脸前行。狱卒开了两重牢门,忠勇王到得地牢最深处。那监牢里一面栏杆,三面围墙,内中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形蜷缩着,听见来人,起身看了眼,紧忙爬起来膝行到栅栏前:“我招,我招认了,莫要害我妻儿!”   吴谦冷笑道:“俞大鸿,那风筝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若说出来,本官保管给伱个痛快的,也不牵连你妻儿家小。”   俞大鸿惨然摇头:“大人,的确无人指使。我,我只是以为太……废太子早已亡故,这才用风筝试探。”   忠勇王看向吴谦,吴谦无奈颔首,意为此言大抵是真话。昨儿夜里改名孙守良的俞大鸿精神崩溃,竹筒倒豆子,能说不能说的尽数说了出来。   从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谋害废太子,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俞大鸿,你可是想好了,若自行担下罪名会是什么结果。”   “这,这——等等,在下另有内情禀报。”   “说。”   狱卒搬来椅子,忠勇王大马金刀落座,便听那俞大鸿说道:“废太子下江南时,曾宠幸一女子,其后生下一儿一女。”   “何时的事儿?”   “明德二十七年。”   忠勇王略略盘算,那岂不是二十一年前?当即道:“你接着说。”   那俞大鸿便道:“明德三十三年,太子被废,有人便私下里寻了那一儿一女,将其送到了京师。”   “有人又是谁?”   “这……是义忠亲王。”   忠勇王顿时眉头紧皱。吴谦在一旁兴奋追问:“然后呢?”   俞大鸿摇头道:“我位卑言轻,只知晓这些,其后听闻那一儿一女被送去了育婴堂,余下的就不知了。”   吴谦当即兴奋道:“王爷,属下请命拿了义忠亲王问话。”   忠勇王思忖了一番,摇头道:“不急,你再细细盘问,总要确有其事才好。本王即刻入宫面圣!”   “是。”   ……………………………………………………   饱睡终日,到得夜里,李惟俭实在睡不下了。   挑了灯火,用小锅煮了鸡丝面,一小碗下肚浑身暖洋洋,果然就饱了。其后便是苦熬,一直熬到过了三更,外间才有小吏举着牌子、火把,将实学题目展示出来。   李惟俭也不急着作答,低声唤过小吏,塞过去二两银钱,那小吏心领神会,过得须臾便送来一份誊抄好的题目。   借着烛火,李惟俭仔细观量,嗯……代数、三角函数、军需计算,曲面表面积计算,除去最后两道或许要用到微积分,其余题目与他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李惟俭当即提笔验算,一道道作答下去。这总计二十道题目,难易不同,一一仔细演算过,待尽数答完,李惟俭一问时辰,竟还不到四更天。   这可让李惟俭为难了,这实学卷子自是能提早交了,交完之后也不能离开贡院,只是能离了一个多平方的号房,能到左近四下转转。可这才四更天,他也不能一直转到第二日吧?   再者说了,枪打出头鸟,恩师严希尧如今可是与新党水火不容,谁知自己提早交卷会不会让人做了手脚?   因是李惟俭只能苦熬着。好巧不巧,熬过五更天,外间天色渐亮,却是个阴天。亏得大姐姐李纨与一干丫鬟早有准备,李惟俭取了袄子缠裹住。   又问小吏使银钱买了些木炭,生了小火炉,这才暖和起来。   李惟俭缩在号房里腹诽不已,这实学与儒学自是不同,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偏生朝廷全无经验,只能依照儒学科举的规矩来,因是单独给了一天光景。   正腹诽着,就见人字号号房胡同里走出来个熟人,正是严家二公子严奉桢。二公子舒展身形,昂首踱步,随着小吏走出号房胡同,扭头瞥见李惟俭,顿时呲牙一乐。   李惟俭挑了挑眉毛,这厮这么早就交卷了?呵,后头有他后悔的。   不用后头,天色大亮之后二公子就后悔了。交了卷子就不能回号房,更不能与考官接触,也不能在贡院里四下乱转,因是溜达了一会子,二公子便寻了小吏,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廊下,揣着手冻得嘶嘶呵呵,好不凄惨。   这回轮到李惟俭乐了,连连冲着严奉桢呲牙。直把二公子恨得牙痒痒,却偏生拿其没法子。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到得策论开考,二公子总算回了号房。   这策论连在一处说,实则是策问与政论,前者一问一答,后者则需考生长篇大论。   李惟俭早有准备,看了策问,果然事关变法。他也没想着出风头,只一板一眼的作答了;后一道政论,竟问的是西北用兵之事,李惟俭思忖良久,先打了草稿,这才仔细誊抄了。   自四更天作答,一直到临近晌午,李惟俭这才搁置了笔墨。心下不由得感叹,还是实学好啊,一个时辰就答完了。哪儿像是这策论,绞尽脑汁、咬文嚼字的,有这功夫,李惟俭感觉自己连轮胎配发都试验出来了。   腹中饥饿,李惟俭连着吃了几顿鸡丝面,实在不想再煮面。四下观量,忽而便见严奉桢捧腹而出,交了卷面,又捧腹而走。   李惟俭眨眨眼,二公子这是闹肚子了?   好容易又捱过一个时辰,见有考生陆续交了卷子,李惟俭这才起身唤过小吏,将卷面封存。   施施然提着篮子出得贡院,李惟俭颇有解脱之感。外间挤挤擦擦,既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迎考生的家人,更有榜下捉婿的财主。   李惟俭方才出来,呼啦啦四下便围过来几人。   “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年方二八,品貌上佳,老爷经营皮货营生,广有家资,若公子愿娶我家小姐,老爷愿配送嫁妆三万两!” 第160章 旧事重提   “闪开闪开!”   呼喝声中,吴海平领着几人上前,总算将李惟俭解救了出来。李惟俭见迎自己的人中还有门子余六,心下虽纳罕,却按捺心头。   转头到得马车前,就见自己的马车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荣国府的马车。帘栊挑开,便见一锦衣公子落将下来,遥遥冲着李惟俭笑吟吟一拱手:“俭兄弟此番定然旗开得胜,愚兄这边厢先道贺了。”   “琏二哥?”李惟俭笑着迎上去,问道:“琏二哥怎地来了?”   贾琏便笑道:“那日我便要来送俭兄弟,奈何你嫂子说,这般兴师动众的,怕再让俭兄弟犯了寻思,若是考不好可不就成了我的罪过?如今秋闱已过,我自是要来迎一迎的。”   “劳烦琏二哥了。”说过两句,忽而瞥见严府的车马还在,李惟俭道了个恼,先行去看严奉桢。两个仆役哭笑不得,只说二公子如今不在车里。   李惟俭等了须臾,才见严奉桢自巷子口捧腹而出。待到了近前,李惟俭就问:“景文兄,你这是……闹了痢疾?”   严奉桢苦着脸连连摆手:“莫提了!我实在好奇那号饭到底适合滋味,便尝了两口,谁料转头就闹了肚子?”   “哈?”   “说也稀奇,为何临号的吃了一整份却全然无事?”   李惟俭总不能解释说,严奉桢素日锦衣玉食的,肚子里没什么别的菌群;只怕旁人什么都吃,菌群杂乱,自然不惧不干净的吃食。   安慰了严奉桢好一通,这位二公子肚子又隐隐作痛,只得催着下人赶忙送回府去。   李惟俭回身又与贾琏说过两句,二人这才上了车马,回转荣国府。路上二人言谈随意,贾琏看似随意,实则恭谨。   前些时日听了李惟俭的话,贾琏、王熙凤夫妻二人凑了二千两银子,底价入手了那西山煤矿股子。如今不过月余光景,因着盐商入京,非但是水务股子,便是西山煤矿股子也上浮了两成有余。   这就等于不算出息,两口子平白赚了四百两银子——抵得上王熙凤当两个项圈了。   京师奉李惟俭为财神,又知晓李惟俭与忠勇王交好,因是这两口子便存了结交的心思。素日里贾琏迎来送往,王熙凤管家,每日里李惟俭的份例从不曾克扣过。   这二人也知李惟俭另置了宅院,只怕过了秋闱就要搬走,因是态度愈发热切。   待回得荣国府,便有小厮上前请了,道:“俭四哥,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这会子都在老爷外书房等着呢。”   实学秋闱也是秋闱,过了便是举人。宁荣二府设了私学,贾家子弟读书无数,可除了贾敬、贾珠,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李惟俭好歹是荣国府姻亲,这等大事儿,贾赦、贾政、贾珍自是要过问一番。   李惟俭与贾琏一道儿到了贾政外书房,便见贾赦、贾政坐在上首,贾珍陪坐下首。大老爷贾赦目光灼灼,笑得分外诡异;老爷贾政一如既往,只略略问了下场之事;反倒是贾珍说了不少。   过得好半晌,贾珍只道:“瞧俭兄弟这般胸有成竹,料想秋闱定是无碍。待秋闱过了,做兄长的定要设宴为俭兄弟庆贺一番。”   李惟俭谢过贾珍,这才从书房转出来。贾琏自去忙活别的,李惟俭施施然进了仪门。   结果方才过了仪门,贾母的大丫鬟鸳鸯便一早儿在此等候着。   迎上来笑着道:“祝俭四爷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多谢鸳鸯姑娘,借你吉言了。”   鸳鸯就笑道:“得知俭四哥出了贡院,老太太便打发我在这儿候着。俭四哥,老太太只怕等了好些时候了。”   “可不好劳老太太久等,咱们这就去吧。”   李惟俭随在鸳鸯之后,一路过穿堂、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到了贾母正房。遥遥便听得内中语笑嫣然,进到内中一瞧,非但邢夫人、王夫人在,便是大姐姐李纨与王熙凤也在,三春、黛玉、宝钗自是不提,连薛姨妈与宝玉都在。   李惟俭笑吟吟上前行礼:“见过老太太,劳烦诸位久候,可是我的罪过了。”   贾母端坐软榻上,闻言笑道:“俭哥儿下场,这大家伙都提着心。如何啊?可曾都答上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题目不算难,都答上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贾母笑着转向李纨,说道:“珠哥儿媳妇,俭哥儿这一遭十拿九稳,来日可得好生庆贺一番才是。”   李纨连连颔首应下,眼里却噙了珠光。到底是自小养在身边儿的,当做亲弟弟一般,身世又这般可怜,如今有了出息,李纨自然与有荣焉,又五味杂陈。   待李惟俭落座,荣庆堂里伱一言、我一嘴,王熙凤又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倒是极为热闹。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留心观量。便见贾母是真心替他高兴,大姐姐李纨自不用提;王夫人随笑着,却不甚在意;倒是邢夫人,为何笑得这般开心?还时不时盯着自己观量?   想着方才大老爷贾赦目光怪异,李惟俭心下一沉……是了,秋闱过了,只怕这两口子转头就要提及二姑娘的婚事了。   此事旋即被他放在一旁——不用他开口,大姐姐李纨与大伯李守中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再看旁人,宝玉兴致寥寥,惜春懵懵懂懂,探春合掌赞叹,二姑娘眸中情意绵绵。   黛玉释然笑着,她虽不信神佛,这几日每每空暇了便向漫天神佛祈求,保佑俭四哥金榜题名。如今看李惟俭淡然模样,料想秋闱应是无碍,她便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宝姐姐又是另一番情形。那日哥哥薛蟠无心之言,忽而点醒了宝姐姐。过往只道李惟俭要发迹只怕还要好些年,来不及护佑薛家;而今再看,秋闱过了,举人之身在手,身家百万,往来的又是忠勇王、又是刑部侍郎,这等人物简直就是潜龙在渊,只待一飞冲天!   因着薛蟠的官司,宝姐姐瞧见了大老爷贾赦与王舅母的丑态,二人假惺惺,好似为了薛家好,实则不过贪图薛家的钱财罢了。   多年的老亲都是如此,以薛家如今的白身,她若嫁不成宝玉,顶多去寻那些勋贵破落户嫁了,到时能不觊觎薛家的钱财?   再看李惟俭,简直处处都是优点!为人上进,身家百万,只怕全然瞧不上薛家那点儿钱财。且年岁与宝姐姐相当,若嫁了他,有忠勇王、严侍郎照拂,薛家也不会就此败落。   待过上些年头,李惟俭一飞冲天,说不得薛家凭此,还能再富贵个几代。   宝姐姐面上古井不波,只偷眼打量了李惟俭几眼,便暗咬银牙。什么都好,奈何先前恶了人家,如今又该如何是好?且妈妈那里也不好说通……于薛姨妈眼中,唯有荣国府这般的家世,才是联姻的对象。   李惟俭再如何发迹,也不过是一朝得势的暴发户罢了。   宝姐姐便思忖着,若是俭四哥能得个爵位,那她就与薛姨妈有话说了。又偷偷瞥了兴致寥寥的宝玉一眼,许是珠玉在前,于宝姐姐眼中,宝玉不过是富贵人家的顽童罢了。   说过半晌话,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俭兄弟连着考了三天,只怕这会子早就疲乏了,我看不若先让俭兄弟回去歇着。待放榜了,咱们再大摆宴席。”   贾母连连颔首:“还是凤哥儿周到,俭哥儿,你快回去歇着吧。”   李惟俭便起身告退,拱手道:“那晚辈就先回去了。不瞒老太太,在那号房里拘了三日,如今这身上怕是都有了味道。”   一说一笑,李惟俭自荣庆堂出来。行不多远,便听身后有人道:“俭哥儿!”   本道追出来的会是大姐姐李纨,不料回头一瞧,却是大太太邢夫人。   莫非邢夫人如今便要急不可耐地提及二姑娘的婚事?   李惟俭思量间,邢夫人追将上来,笑吟吟道:“俭哥儿此番一准儿高中,我这边厢先给你道贺了。俭哥儿……听闻,你与晋商、徽商办了个厂子?”   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谁将此事告知的大老爷两口子。   李惟俭便笑道:“是有此事。婶子可有指教?”   邢夫人便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指教?只是都是亲里亲戚的,俭哥儿这般能为,这发财的营生,总要想着自家亲戚才是。”   李惟俭心中腻歪,那八千两银子可还没还呢,大老爷哪儿来的银钱投资?   因是,李惟俭便苦着脸道:“婶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婶子可知我那厂子要造什么物件儿?”   “这我哪里知晓?”   “蒸汽机。这新东西,投资不小,那厂子料想婶子也听闻了,没个半年只怕不能投产。算算投产后还要打开销路,这就是小一年的只出不进。我私下里也拿不准是赚是赔,婶子若想掺一股子,小侄自然欢迎。”   “啊?这——”   那什么蒸汽机,邢夫人只听说过,从没见过。又哪里拿得住能不能赚钱?转念一想好似不对,不赚钱李惟俭为何还要办厂子?   “既拿不准赚不赚钱,俭哥儿为何非要操弄这什么蒸汽机厂子?”   李惟俭便道:“不过是姑且一试,左右我又不用掏银钱,便占了一成股子。”   “还有这等事?”   李惟俭此言算是说了一半实话。按照与一众晋商、徽商的商定,内府出资占两成,商贾出资占六成,李惟俭出资一成,再加技术,独占两成股子。   “这——”邢夫人见李惟俭言之凿凿,心下拿不定主意,便道:“我一妇道人家,不懂外间的营生。俭哥儿先回去歇息,待我问过了老爷,咱们再商量。”   李惟俭驻足目送邢夫人远去,面上噙着笑,心下嗤之以鼻。那厂子可是李惟俭的根本,想用钱就买了股子,做梦!   当下李惟俭沿着夹道回返东北上小院儿,四个丫鬟早早儿在院儿中迎候。见其归来,连忙拥了上来。   这个道:“四爷,这几日定然没睡好,床铺早就铺好了,四爷要不要先睡一会子?”   那个说:“四爷定然没吃好,哪儿有只吃些点心、面的?我去厨房寻柳嫂子,总要寻几样四爷爱吃的回来。”   另一个说:“公子,噫……公子怎地又香又臭的?我知道了,我去准备水,伺候公子先沐浴。”   只剩下香菱凑不上前,只笑吟吟站在一旁盯着李惟俭。李惟俭拉拉这个的手,摸摸那个脸蛋儿,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进得正房里。   与几个丫鬟说过一会子话,赶忙洗了个澡,其后揽着香菱酣睡一场自是不提。   这秋闱八月开考,九月放榜。实学秋闱稍晚了些,估摸着要九月中下方才能放榜,算算李惟俭足足有小一个月的空余。   虽说过了秋闱,可不曾放榜,李惟俭也不好就此搬离荣国府。因是只歇了一日,转过天来李惟俭便往自家跑,与严奉桢一道继续熬煮胶乳,分别试着放了石墨、墨汁、碳粉,就等着试验结果了。   一连过得几日,李惟俭好似秋闱前一般寻不见人影。邢夫人与大老爷贾赦转述了李惟俭的话,大老爷也有些吃不准,又因着前一番在股子上赔了老本儿,犹疑之下就没再提参股的事儿。   此事不提,那另一桩事儿总要提一提了。   这日李纨赶在未时过半回了府,方才落座,正要检视兰哥儿的功课,丫鬟便来禀报,说是大太太来访。   李纨心下极为惊讶,她素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与大太太有往来。往来者多是三个小姑子,却不知大太太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当下不敢怠慢,亲自将邢夫人迎进屋里,待二人落座,丫鬟奉了茶水,邢夫人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好半晌才话锋一转,说道:“珠哥儿媳妇,俭哥儿如今十四五的年纪,明后年也该议定婚事了吧?”   李纨道:“此事不急,听俭哥儿志向,总要等着过了春闱再说。”   大太太放下茶盏道:“这怎能成?俭哥儿回头中了进士,少不得趋炎附势之辈送上自家的女儿,这不知根底的,如何叫人放心?” 第161章 坏事   隔着炕桌对坐了,李纨面上不显,心下颇为烦躁。二姑娘性子绵软了一些,是个没主意的,若只是二姑娘自己个儿,李纨自不会反对,可奈何二姑娘迎春摊上了大老爷、大太太这般的亲爹后妈!   这一对儿,真真儿的贪鄙无状,毫无德行!若与之结了亲,说不得便会趴伏在俭哥儿身上敲骨吸髓。本心里,李纨绝不同意这桩婚事。   邢夫人也不看李纨面上颜色,只自顾自地说将起来,先说姓张的书生贪图财主嫁妆,到底与之结亲,婚后才发觉其妻竟是个瞎的,且心胸狭隘,稍稍回得迟了便会闹腾得家中鸡犬不宁;又说姓王的书生被人榜下捉婿,匆匆见了姑娘一面儿,只觉千好万好,婚后才知其腋下有异味,夫妇二人只相敬如宾,素日里极少照面。   说过两例,邢夫人语重心长道:“珠哥儿媳妇,你说说,你结亲可不得知根知底儿?”   李纨心下无奈,敷衍着道:“大太太说的是,只是我不过是俭哥儿的堂姐,怕是拿不得主意。”   邢夫人就道:“都说长姐如母,你不拿主意,莫非要让俭哥儿自己提亲不成?再说,我就不信伱素日里没听闻过。二姑娘与俭哥儿,好的跟一个人儿的也似,两日不见,三日早早的便会碰头。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好棒打鸳鸯。”   李纨思忖着说道:“大太太这话过了,我虽是堂姐,可上头还有父母。俭哥儿又养在我父母膝下,这婚事料想总要我父母做主才是。”   “这我自然知晓,珠哥儿媳妇,秋闱已然过了,你看是不是写信与亲家言语一声儿?”   这般要求,却不好再推却了。李纨只得颔首应下:“大太太如此说,那我回头儿写信提上一嘴,到时再看我父母如何言说吧。”   邢夫人咯咯咯笑道:“还能如何说?我看啊,自是千肯万肯的。不说荣国府家世,便是俭哥儿与迎春站在一处,就是天降的金童玉女,好似一对璧人。”   又略略说了几句话,邢夫人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李纨心下拿不准主意,想着俭哥儿的确与迎春往来颇多,莫非真要娶其为妻不成?   思忖一番,实在放心不下,李纨便点了丫鬟素云,打发其去东北上小院儿扫量一番,瞧瞧李惟俭可曾回来了。   也是赶巧,这日李惟俭乐滋滋早早回了小院儿。一连试验几日,石墨不成,墨水不成,偏那碳粉成了!   一早儿得了结果,李惟俭旋即与严奉桢一道儿去了严府。赶巧这日老师严希尧身子不爽利告了假,李惟俭便与严奉桢将成果告知了严希尧。   严希尧心思都在朝堂上,倒是没怎么在意此成果。待二人说过,严希尧打发严奉桢下去,盯着李惟俭好半晌,这才道:“那日你来,我也不曾问你试卷答的如何。如今倒要问一嘴,你到底答的如何了?”   李惟俭情知老师不会无故提起此问,连忙道:“老师,可是我那试卷出了问题?”   严希尧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实学卷不提,只你一人全中,景文都差你一筹,只是那策问……”   李惟俭拱手笑道:“老师也知,我那儒学底子不过是半桶水,因是只能如此作答。”   严希尧却摇头道:“你那策问中规中矩,实在没什么出彩的。偏生这实学秋闱,策问要占四成。如此算来,你这解元只怕是没了。”   李惟俭不以为意道:“过了秋闱就好,老师也知,学生的本事又不是在秋闱上。”   严希尧笑着颔首:“也罢,你能想开就好。不过此番实学秋闱到得张榜那日,只怕会惹得物议纷纷啊。”顿了顿,他道:“榜上有名者,无一家贫!”   “老师多心了,难道不该本就如此?”   这是什么年头?明末方才过去百年,前些年风气保守,这些年才逐渐开放起来。贫家子弟穷经皓首,都在钻研儒学想着改命,哪儿有心思去研究劳什子的实学?也唯有世家、富户子弟,才有钱有闲,去研究当时瞧着一无是处的实学。   严希尧眯着眼道:“是该当如此,只怕那些落选的秀才不这般想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机会来了?”   严希尧只道:“还早。”   此番实学秋闱主考乃是圣人钦点,余下的考官大多与新党脱不开干系。若此事闹腾起来,新党必灰头土脸。   尤其是这实学秋闱又不似乡试那般好操作,六成的实学题目在那儿摆着,文章做的再好又有何用?该不会就不会,想破头也答不上来。   是以留给陈宏谋等新党的腾挪空间极小,就算用那策问做文章,贫家子弟能上榜者也不过寥寥无几,到时候必会有一场风波。   李惟俭情知老师早有谋算,当下也不追问,只确认了自己名列前茅,便乐滋滋的回了荣国府。   进门就见红玉提着食盒出来,正要去取晚饭,李惟俭心绪大好之下,与其言语几句,随手掏出个黑溜溜的小球来。   “四爷,这是什么物什?”   “胶乳球。送你玩儿的,保准能用个三、五年。”   红玉一脸莫名的接过,李惟俭便扶手而去,只留下红玉好一阵无语。她眼看就要十五的,四爷却送个顽童稀罕的胶乳球儿……   随手一丢,那胶乳球儿砸在青石板上,顿时腾起来老高。   红玉吓了一跳:“瞎,怎地弹起这般高?”   话音刚落,便见门前转来一人。红玉接住胶乳球,连忙迎了上去:“素云姐姐,你怎地来了?可是大奶奶有事儿?”   素云便笑道:“大奶奶让我来扫听一番,你们四爷可曾回来了?”   红玉笑着说道:“赶巧,四爷刚进房。我去知会一声儿,让四爷去寻大奶奶?”   素云思忖了下,略略颔首。   红玉便入内寻了李惟俭。听闻大姐姐相寻,李惟俭心下纳罕,不敢怠慢,紧忙点了琇莹随行,随着素云往李纨院儿行去。   路上略略问了,素云便道:“方才大太太来了一遭,扯着大奶奶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明白了,这是来催婚啊。   李惟俭心下早有盘算,当即也不以为意,很快到得李纨院儿里。进得里间,与大姐姐李纨隔桌而坐。李纨生怕旁人听了去,打发了丫鬟、婆子领着贾兰下去耍顽,有留了素云守门,这才说道:“俭哥儿,你与二姑娘到底是如何想的?”   李惟俭笑而不答,反问:“大姐姐觉得我该如何想?”   “迎春那性子,只怕做不得主母。”顿了顿,李纨又道:“且大老爷与大太太又是那般情状。”   李惟俭优哉游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须得过问大伯、大伯母才是。”   李纨蹙眉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李惟俭嘿然道:“大姐姐宽心,大伯京师中故旧、弟子无算,且如今还有报纸,大姐姐当大伯不知荣国府情形?”   李纨是李守中做主嫁给贾珠的,因是这些年下来不好多说什么,却耐不住其妻枕边说嘴,只怕这心中早就对荣国府有所不满;再者贾赦那一房情形如何,李纨早先的信笺就略有提及,李守中本就后悔将女儿嫁进荣国府,如今哪里还肯让侄子娶个荣国府的庶女?   倘若李守中碍于颜面不好推拒,李惟俭也有后招。天地君亲师,他不是还有个现成的老师吗?   就不信严希尧一句‘不许’,大老爷贾赦还敢说旁的。   李纨心思不多,面上依旧犯愁:“父亲那个性子,最爱颜面,我就怕——”   “都说大姐姐多心了,也罢,那我就细细说来。”当下李惟俭凑将过来,低声将心中所思说将出来。   直听得李纨连连颔首,心下稍稍熨帖。转念又觉不对,瞧着李惟俭面色古怪。   李惟俭眨眨眼,顿时挠头不已……大姐姐这是将他当渣男了啊。   他赶忙说道:“二姐姐那头儿,我自有安排,大姐姐莫管了。”   李纨恼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招惹。”   李惟俭唯唯应了,心下不以为然。他若不招惹,岂不是任凭好端端的迎春花儿被那中山狼虐死?   他来此一遭,除去李纨,不曾改易过荣国府什么,料想荣国府结局会一如既往。他只消旁观坐视,到时自可将迎春收入囊中。做自己的妾室,总好过做中山狼的正妻。   见李纨又要说教,李惟俭赶忙话锋一转,说道:“大姐姐,我方才自恩师府上回来。恩师透露了一嘴,此番弟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啊。”   “啊?”李纨顿时大喜过望,起身喜滋滋道:“天可怜见,俭哥儿可算是出息了!来日祭告了三叔、三婶,料想二老在天之灵必会欣慰有加!”   李惟俭赶忙拦住李纨,道:“大姐姐,还不曾张榜,此事可不好外传。”   李纨赶忙捂了嘴,连连颔首,其后双目红润,仔细为李惟俭整理了发丝,那神情倒真真儿是长姐如母,惹得李惟俭心下好生别扭。   ……………………………………………………   大明宫,御书房。   啪——   案卷砸在戴权头上,戴权却动也不敢动,只垂首跪伏在地,连连叩首:“圣人息怒。”   “息怒?”御案后,政和帝豁然而起,抬手指着地上的案卷道:“你让朕如何息怒?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事涉义忠老亲王,十几日前忠勇王便入宫禀明了政和帝。政和帝当即命慎刑司仔细调查义忠老亲王,又生怕那废太子的死士临死之际胡乱攀咬,因是足足隐忍到了今日。   待戴权将慎刑司查明的案卷连同那死士俞大鸿的问询案卷一并送过来,桩桩件件都在指明,义忠老亲王私结党羽,妄蓄大志,与废太子勾连颇深!   自政和帝登基之后,那向来与废太子走得近的义忠老亲王颇为乖顺,素日里深居简出,本以为早已熄了心思,不想却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政和帝本就不是个宽仁的性子,此番哪里还忍得了?   “你——”政和帝指着戴权道:“带着这些案卷,当面替朕问一句,他究竟意欲何为!再问问他,废太子那一儿一女究竟藏匿何处,是不是等朕一死他就能扶着废太子之子御极?”   “喏,奴婢这就去!”   政和帝兀自怒气不消:“让慎刑司吴谦随你一道去,问过话后,仔细查抄义忠王府!”   “喏!”   戴权领命而去,不片刻会同慎刑司郎中吴谦,领了数百番子,浩浩荡荡朝着义忠王府围拢而去。   刻下的义忠王府内,义忠亲王正与长史说着话儿。   义忠亲王本是太上之兄,如今年岁已老,耳聋眼花,自今上登基以来深居简出,极少再露面。   那长史便道:“王爷,属下自薛家定了一副樯木棺椁,薛家说这一二月内便能送至京师。”   义忠亲王颔首道:“好啊,本王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怕是不就便要去见先帝了。”   “王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我几十年交情,这劝慰的话就莫要开口了。”顿了顿,义忠亲王道:“那俞大鸿,还查不着下落?”   长史蹙眉摇了摇头。   义忠亲王便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本王土埋脖子,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事儿?护住那一儿一女,也算对得起我那侄儿了。”   正说话间,忽有太监狼狈奔行入内:“王……王爷,不好啦!大明宫内相戴权领着慎刑司番子将王府围了!”   长史骇然,那义忠亲王面上一凝,旋即舒展眉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姜宽,你且先代本王招待一二,待本王换了衣裳再去听那戴权如何言说。”   “是。”   长史应下,连忙出去迎了戴权。姜宽应着头皮阻了戴权片刻,正待戴权不耐之际,便听得王府后院儿哭嚎之声震天。   戴权一脚踹开阻拦的姜宽,领着番子往后就闯,半道儿就见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嚷道:“不好啦,王爷,王爷服毒自尽啦!” 第162章 病重   义忠亲王服毒自尽,戴权与吴谦商议一番,后者径直抄捡,前者立刻回宫禀报。   当日,吴谦自义忠王府内搜检出密信九十三封,甲胄二十八件、火铳四十七杆。   转过天来,新晋都察院御使詹崇弹劾义忠亲王私结党羽、妄蓄大志、图谋造反等十四项大罪,政和帝大怒,下旨三司彻查义忠亲王案。   已是九月,严希尧本待秋闱一了,便药朝着新党递刀子,不料却又被此事绊住。这等大案要案,政和帝自是要交与信重之人主办,刑部左侍郎严希尧领了钦差,不得不暂且搁置与新党恶斗,转而为圣人彻查此案。   此事自是与李惟俭无关,他如今到底年岁还小,方才过了秋闱,还不曾入仕,再有能为,严希尧也不会这会子便让你领衔办事。   于是乎李惟俭闲暇下来,每日家与严奉桢研究胶乳配比,隔三差五出去与实学士子相聚。此番各地赶赴京师的实学秀才将近两千人,内中不过八十人能过秋闱,余下的参差不齐,李惟俭刻意结交,暗中观量得用之人。   不拘是留在身边儿做帮手,还是谋划着入得军中为炮兵军官,都有大用。   转天就到了九月初二,这日李惟俭不到未时便回了荣国府。   方才回得自家小院儿,迎出来的红玉便道:“四爷,今儿听柳嫂子说嘴,说是宝二爷身边儿的茗烟在私学里好一通闹呢。”   “嗯?”   “后来惹了宝二爷生气,听说金荣后来还给秦家大爷磕了头呢。”   电视剧里有这一遭?想不起来了,李惟俭也没当回事。施施然往里走,说道:“还有旁的吗?”   红玉嗫嚅一阵,待李惟俭回首看过来,这才低声说道:“听说东府里的秦大奶奶又病了呢。”   秦可卿又病了?这为的又是哪一遭啊?   他这边厢暗自思量,另一边厢,金荣的姑姑听了其母小话,气呼呼去寻了尤氏说嘴,又因着贾珍留饭,顿时觉得得了脸面,便将告状一事丢去了爪哇国。   略略盘桓,这才告辞而去。   其人一走,贾珍便问:“她来做什么?”   尤氏便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她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她吃饭,她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有求什么事。   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哪里寻个好大夫来给她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   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胡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   我正进来要告诉伱: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   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   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正要开口,就听贾珍又道:“是了,上回俭兄弟那大蒜素,媳妇吃了好似颇为得用。回头儿你再去求一些,说不得媳妇吃了就大愈了。”   尤氏应下,这才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   贾珍便说起后日安排来,因心中顾虑着秦可卿的病,是以贾珍并不曾留心尤氏时不时露出来的喜色。   换做李惟俭在此,定会心下狐疑。贾珍与秦可卿扒灰之事人尽皆知,说不好听的,就等于儿媳妇偷了婆婆的家,这会子儿媳妇病重,听闻有名医能治好秦可卿,尤氏怎会喜得起来?   换做任何人,这会子都是恼非喜!偏生尤氏这会子喜形于色!   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那冯紫英素日里与贾蓉、贾蔷等时常混迹,为何偏在此时上门,且向贾珍推荐了张友士?   可惜贾珍并不曾留意尤氏神色,又因秦可卿病重乱了方寸,不曾仔细思量。   当下便将见过贾敬的事宜与尤氏说了,只道太爷只想清净,不耐热闹,贾珍便让尤氏张罗着后日置备两桌宴席,到时请了西府众人热闹一番遥祝贾敬生辰便是了。   尤氏当下叫过了贾蓉,将宴席的事儿吩咐了,又道:“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   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应了,正要转头去办,尤氏又叫住其道:“再请一请你俭四叔,私下里为你媳妇讨一些大蒜素。”   贾蓉略略迟疑,还是应了下来。出得门来,正撞见派去请张友士的小厮,听了言语,贾蓉转回身又禀报了尤氏与贾珍,这才出来叫过赖升,吩咐置备席面,又紧忙去到荣国府相请。   贾蓉先去贾母处,跟着又在各处走了一遭,临到最后才行到东北上小院儿。此人自小被贾珍虐到大,明明是正经的世家子弟,偏生却养成了欺软怕硬、唾面自干的性儿。   因是叫过门,待入得正房,贾蓉好似浑然忘记了先前的龃龉一般,只语态寻常,透着谦卑道:“俭四叔,后儿是太爷的生辰,父亲打发我来请俭四叔到时候过府热闹热闹。”   李惟俭心中不待见贾蓉,却与贾珍相处的还不错,因是颔首应允下来:“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我后儿一准儿到。”   贾蓉躬身领命,旋即又道:“俭四叔,我那媳妇儿又病了,不知能否求俭四叔再赐下些药来?”   李惟俭蹙眉道:“还是正经请个名医诊治了才是,我那药也不见得对症。”   贾蓉连连作揖道:“俭四叔不知,父亲已打发了人请了名医,明儿便过府来瞧。上回我媳妇吃了俭四叔的药,月余光景就大愈了,料想俭四叔那药必然有效。”   这般求肯,李惟俭不好推却,便应承道:“也好,这两日我准备准备,后儿过府时一并送上。”   贾蓉千恩万谢,又略略盘桓,这才起身告辞而去。   李惟俭目送其出了小院儿,心下暗忖,那所谓的名医大抵就是张友士吧?如此说来,那秦可卿岂非命不久矣?   可他与秦可卿向无过往,又不会医术,因是只能坐视旁观。   此时已经近申时,红玉自厨房回转道:“四爷,都吩咐得了,如今厨上正用心料理着,就等着四爷传菜了。”   李惟俭便道:“再去请琏二爷、二奶奶一遭——”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间欢声笑语,一女子道:“可当不得俭兄弟一再相请,若外人得知李财神设宴,巴不得急吼吼凑将过来,我与你二哥若要俭兄弟再请一遭,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咯咯咯——”   说话间一行人自门前转进来,为首的正是贾琏、王熙凤夫妇,其后还跟着侍妾平儿。   李惟俭赶忙迎上去:“琏二哥、二嫂子来得正好,方才红玉还说厨房整治的齐备了呢。请请,咱们屋中叙话。”   李惟俭当即笑吟吟请着几人入内。他昨日便送了请帖,邀这二人今儿来小院儿一聚。如今已是九月,再有十来日放榜,李惟俭就得搬回自家府上。   他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大姐姐李纨,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放在了贾琏、王熙凤身上,左右近来与这夫妇关系密切,倒是正好趁机操作一番。   一行人进得内中,晴雯赶忙招呼香菱伺候了茶水,王熙凤见贾琏留心几个颜色各异的丫鬟,当即暗戳戳踩了其脚面,转脸儿这才笑道:“我方才还说呢,总要来俭兄弟这里来沾染些文气。再过些时日,俭兄弟可就是举人老爷了呢。”   李惟俭拱手笑道:“多谢二嫂子吉言了。若当着外人,我只怕还要故作谦虚一番。不过既是二哥、二嫂子当面,那兄弟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二位,这举人与我而言,不过是手拿把掐。”   王熙凤一双三角凤眼顿时眉眼弯弯,乐道:“诶唷唷,俭兄弟素日里瞧着谦和,这般说话儿倒是少见,可见是胸有成竹。算算这亲里亲戚的,俭兄弟还是头一个中举的,嫂子以茶代酒,祝俭兄弟往后前程似锦。”   李惟俭笑吟吟举了茶盏一饮而尽。   几人语笑嫣然,说说笑笑,不片刻红玉等取了席面来,众人便上了酒桌。   王熙凤连连朝贾琏使眼色,贾琏这会子却不明所以,惹得王熙凤暗暗蹙眉,只得自己开口道:“俭兄弟,前一回多亏了你提点,我们这才赚了些许的体己。如今谁不知俭兄弟财神之名?这往后有了好事儿,可莫要忘了自家亲戚才是。”   李惟俭敬了二人一盏酒,这才笑道:“二嫂子也听闻我办厂的事儿了?”   “是啊,听说八方富商蜂拥而至,哭着喊着要给俭兄弟投银子呢。”   李惟俭摇头笑道:“这就有些夸大其词了。不过的确有人送银钱来,我却不好收下啊。”当即,李惟俭便将此前糊弄大太太那一套说辞说将出来,唬得王熙凤蹙眉不已。   “俭兄弟,此事既风险这般大,俭兄弟为何还要执意办厂啊?”   李惟俭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不差银钱,就想做一些实事。有些事的确费力不讨好,可总要有人去做才是。”   贾琏闻言赞叹道:“俭兄弟这般胸怀,来日必有作为啊。”   王熙凤则在心中腹诽,这办厂子不赚钱不说,还往里头亏钱,图的是什么?   仔细观量,见李惟俭不似作伪,王熙凤就暂且熄了掺股的心思。三人吃菜饮酒,待过得大半个时辰,忽而有丫鬟寻来,说是大老爷这会子正寻琏二爷商议东府太爷生辰的事儿。   贾琏不敢怠慢,当下告罪一声,起身离席而去。   席间只余下李惟俭与王熙凤,多少有些于礼不合。可一则平儿身份尴尬,不好入席;二则二人差着年岁,是以王熙凤也不曾多寻思。   李惟俭心中思量一番,寻思有些话与王熙凤说了,反倒比当着贾琏的面儿说更好。   因是饮过一盏酒,沉吟着开口道:“二嫂子,不日放榜,我便要搬回自家府邸。我那大姐姐,还要二嫂子素日里帮忙照拂着。”   “俭兄弟这话儿说的,”王熙凤笑道:“大嫂子可是府里正经的大少奶奶,谁敢亏待了不成?便是我素日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的呢。”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那大姐姐过得如何,我自瞧得见。正月里初次见了,虽算不上骨瘦如柴,却也是瘦骨嶙峋,哪里过得好了?我知二嫂子是防着大姐姐管家,可如今大姐姐在王府领了西席的差事,又哪里得空管家?”   王熙凤面上没了笑意,说道:“俭兄弟这些话……怕是不好说。”   为何不好说?王熙凤虽暗地里防着李纨,却不曾苛待、使绊子。真正有此意的乃是王夫人!   李惟俭压低声音又道:“我知二嫂子是管家,又不是掌家,有些事自是做不得主。可大姐姐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嫂子总要防范一些才是。”   “防范?”   李惟俭道:“太太因着宝玉而不喜兰哥儿,焉知来日不会因着宝玉而厌弃了二嫂子?须知宝玉如今早已懂了人事儿,过上三五年便要定下亲事。到时宝玉媳妇进了门儿,太太会不会寻二嫂子个错漏,再让宝玉媳妇管家?”   “这——”王熙凤七窍玲珑,又怎会没想到此节?正是因此,是以李惟俭点破此事,让其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说。   李惟俭顿了顿,说道:“且太太这些年一直图谋着何事,二嫂子不会不知吧?说白了,琏二哥与大嫂子才是大房,若大老爷有个马高镫短,袭爵的也该是琏二哥。二嫂子与太太姑侄情分非比寻常,可也要多少替自己考量一番才是。” 第163章 箕裘颓堕皆从敬   这些话凤姐儿何曾不思量?每每午夜梦回,王熙凤都会暗自忖度几番。   她自是知晓自己不过是王夫人推出来的,免得邢夫人、大老爷素日里嚼舌。可奈何大老爷、大太太那一对公母实在贪鄙无状,又为老太太所厌弃,不拘是为揽权还是自保,王熙凤都得敬而远之。   李惟俭察言观色,见王熙凤凝神思忖,又劝慰道:“再者说了,二嫂子自生下巧姐儿便要管家,这几年忙碌着,与琏二哥一直再无所出。兄弟说句难听的,若琏二哥有个闪失……只怕来日二嫂子未必有我大姐姐这般情形啊。”   王熙凤顿时心中暗怕。李纨好歹还有贾兰傍身,她身边儿不过一个巧姐儿,又如何比得了?若贾琏真有个意外,只怕正好称了姑姑的心意,转头便要谋算着让宝玉袭爵。   到时候她王熙凤领着个几岁的巧姐儿,又在荣国府中如何自处?   李惟俭抄起酒壶起身亲自为王熙凤斟满,又为自己倒了,自顾自抄起酒杯与王熙凤碰了,一饮而尽道:“交浅言深,这些话本不该我提及。可一则我与琏二哥交好,二则还指望二嫂子多多照拂大姐姐,这才不得不提。   二嫂子可莫要多心,说句不好听的,以我如今身家、人脉,错非大姐姐嫁入的是荣国府,哪一家敢苛待我大姐姐?”   王熙凤终于开口道:“俭兄弟肺腑之言,我自是有考量,可这三言两句的也说不清楚。”   李惟俭笑道:“我是提过就算,二嫂子不妨想想东府的蔷哥儿。言尽于此,二嫂子若多心了,不妨当我是醉话。”   “俭兄弟自是一番好意,我哪儿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来,冲这一番话,嫂子敬你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当下喝酒吃菜,李惟俭再不提及此事,只说些旁的逸闻趣事。待贾琏回返,李惟俭便追着贾琏吃酒,直灌得贾琏熏熏然,这酒宴才作罢。   李惟俭好似不胜酒力,挣扎着起身相送。这会子已是秋日,早晚寒凉,王熙凤生怕其见了风再感染了风寒,紧忙命四个丫鬟拦下。自己则与贾琏、平儿朝外行去。   一行人转过东角门,王熙凤始终不发一言,面若凝霜,思忖着方才李惟俭的言语。贾琏面色红润,刻下正熏熏然,借着灯火观量身边人,顿时动了心思。悄然探手过去捉了王熙凤的手,道:“想什么呢?”   王熙凤这会子正在思量,哪有打情骂俏的心思?挣脱抽出手来,方要开口与贾琏言说,便见其一双桃花眼闪烁,满心都是歪心思,当即心下厌烦。   因是便道:“平儿,二爷一身酒气,还是去书房安置吧。若是二爷想要,你便留下伺候二爷一遭。”   贾琏顿时搓手看向平儿:“那敢情好。凤儿今儿怎地这般通情达理?”   王熙凤顿时心下烦躁。她本是个要强的性子,自管家以来,上头谁不赞她的好?下头谁不怕她的威?偏生摊上贾琏这般不知进取,整日介只知贪花好色的。想起东跨院的公公,王熙凤顿时心下怄气,想着莫非这是随了根儿?   因是王熙凤再开口可就没好话了,说道:“我何时不通情达理了?平儿既跟了二爷,来日生下一儿半女的,总要有个名分才是。将来我若有个闪失,说不得还能抬举了呢。”   平儿顿时面色煞白,恼道:“二奶奶这话奴婢可不敢接。你们两口子拌嘴,偏生要将我带进去。”   说话间好似气急了,竟提了灯笼转身快步便走,片刻便没了踪影。   只把贾琏晾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王熙凤朝着贾琏冷哼一声,不管不顾,领着丫鬟、婆子往回返。进得自家小院儿,贾琏正要跟进去,便有婆子拦着道:“二爷,二奶奶吩咐了,您今儿在书房安置。”   贾琏顿时气恼:“我招谁惹谁了?哪句话不对伱好歹言语一声啊!”   内中无人答话,贾琏顿足,只得去寻小厮泻火。   凤姐儿正房里,王熙凤对镜端坐了,任凭平儿卸下珠钗。平儿观量颜色,说道:“二奶奶方才发的是哪门子火儿?”   王熙凤就道:“我瞧他那样子,就想起了我那公公。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平儿见不是气恼自己,这才劝慰道:“二爷好歹比大老爷强一些。”   王熙凤冷笑道:“呵,他如今不过是上头有人压着。你待没了人管束再瞧,只怕撒欢儿也似,脱了缰绳!”   平儿闻言,顿时不知如何劝说了。二爷前一阵子炒股,三不五时自大老爷处得了赏赐,从此就不归家了,可不就是脱了缰绳也似的撒欢儿?   不过二奶奶好似也管束的太过严苛了些,这男人哪儿有不偷腥的?二爷家里吃不饱,可不就得在外头找寻?   这些话只能腹诽,平儿自然不好言说。   主仆二人沉寂了半晌,平儿便道:“二奶奶,俭四爷那话有些道理,太太那性子……二奶奶可要早做打算。”   王熙凤苦笑道:“我如何不知?”   她性子要强,喜揽权。若让她将管家之权拱手相让,她自是不肯的。再者说了,她管家这几年多有替王夫人背黑锅之举,引得下人记恨。若一朝没了权,只怕落得比李纨还要凄惨。   公婆二人贪鄙无状,不靠谱;亲姑姑满肚子心思,也不靠谱;老太太又是偏心二房、偏心宝玉的,这叫王熙凤一个孙媳妇如何自处?   思来想去,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至于苛待李纨之事,自李惟俭发迹后,王熙凤再无吩咐过。   想过这些,王熙凤便道:“罢了,这些烦心的且不提。平儿,你如何看俭兄弟?”   如何看李惟俭?   平儿素日里与李惟俭接触不多,更多的是听闻。思忖了一番,平儿开口道:“俭四爷胸有城府,又有这般能为,来日前程自不可限量。瞧着为了大奶奶如此掏心窝子,只怕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奶奶往后不妨交好了,说不得便有助益。”   王熙凤白了其一眼:“要交好也是二爷,我一妇道人家,如何跟俭兄弟交好?罢了,去打水吧,今儿吃了酒,有些困乏。”   ……………………………………………………   东北上小院儿。   两个粗使丫鬟提了热水进去,旋即提了空桶告退而出。香菱出得正房,将房门闭合了,隔着窗子隐约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形窸窸窣窣褪下衣裳,转而进了浴桶。   香菱牵了牵嘴角,心道晴雯到底怕羞,说什么都要将自己赶了出去,这才宽衣解带。   香菱暗笑着回了西厢,正房内中水声哗哗。水汽蒸腾,晴雯撩拨着温水,小脸被那水汽蒸得微红,靠坐在李惟俭怀中,便听李惟俭说道:“后儿东府有请,你随我一道去,正好在会芳园里游逛一番。”   晴雯应了一声,道:“说是游逛,可还是伺候的时候多。做丫鬟的,哪能撇下四爷自个儿去游逛的?再说那会芳园也就那样,瞧着还不如四爷的愚园呢。”   感觉萤柔被擒,晴雯回首白了其一眼,又道:“四爷,今儿看了报,上头说那放白鸽的几人抓住了呢。”   “就是实学秋闱考罢那日榜下捉婿的那几个?”   晴雯连连颔首,道:“正是。这些人专骗富家子弟,又是嫁妆丰厚,又是姑娘娇柔的,待成了婚事,不过三五日便卷了财物、人去楼空”   李惟俭这才释然道:“我说的嘛,还不曾放榜,这帮人榜下捉什么婿,敢情是骗子啊。”顿了顿,李惟俭又道:“不对,这帮人好似逮住人就问,也不拘贫富。”   晴雯就道:“这还不简单?若是家贫的,成婚两日,人一跑,转头便有债主拿着借据上门讨要,里外里那放白鸽的都是赚的。”   敢情这年头就有骗婚的了?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   怀中晴雯身形后靠,忽而腻哼一声,随即水声哗啦,两条小腿搭在浴桶边缘,十指蔻丹瞧着分外可人。   她口中哼哼有声,忽而拨开李惟俭的怪手,转头嗔道:“四爷,昨儿方才来过,可不好连着来呢。”   李惟俭故作纳罕道:“我也没做旁的啊?”   晴雯顿时嗔道:“四爷是痛快手了,弄得我不上不下的……再这般我可不伺候了。”   李惟俭只得松开手,只轻轻将晴雯抱了。过得半晌,李惟俭问道:“你来得早,可曾见过东府的太爷?”   晴雯摇头道:“从未见过,听人说自太奶生下四姑娘过了世,太爷便避居城外,始终不曾回来。”   近来宁国府愈发怪异,早先坤道、和尚往来不断,待秦可卿一病,那坤道与和尚就没了踪迹。恰此时忠义王坏了事……李惟俭总觉这内中有什么牵连,却一时间把握不住。   如今思来想去,那东府的贾敬避居玄真观,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见行迹。外间纷纷扰扰,瞧着好似与贾敬全无干系。可莫要忘了,此人先前可是废太子的侍读,贾家也是因着他才与废太子牵连颇深。   值此之际,贾敬又怎会置身事外?   李惟俭缓缓出神,右手又不自查地覆上了那萤柔,惹得晴雯娇嗔不已自是不提。   城外,玄真观。   叮——   磬声过后,小黄冠捧着拂尘入内,躬身道:“居士,玉树法师来访。”   三清像下,一清癯道人自蒲团上起身,回头朝着小黄冠略略颔首,小黄冠便躬身退下。   过得半晌,小黄冠引得一老僧入内。若李惟俭在此,定会认出这老僧便是那日贾珍送行的和尚。   那清癯道人看着老僧叹了口气,冲着小黄冠道:“你且退下吧。”   “是。”   小黄冠躬身退下。贾敬虽不曾出家、录入道碟,可这玄真观却全靠宁国府供养,因是贾敬在玄真观中自然地位超群。   待大殿内只余下一僧一道,贾敬这才悠悠道:“你又来寻我何事?”   那老僧冷哼一声道:“贾檀越,京师疾风骤雨,如今连义忠老亲王都自尽了,你如何还能独善其身?”   贾敬乜斜玉树老僧一眼,说道:“大势已去,连太子都已作古,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你——”玉树老僧气急,快行两步到得贾敬身前,压低声音道:“义忠老亲王行事不谨,被慎刑司番子寻到了密室,如今那往来密信尽数落于番子手中,贾兄虽不曾留下姓名,可你猜慎刑司会不会比对字迹,将你找寻出来?”   贾敬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罢,你到底寻我何事?”   玉树老僧沉吟半晌,这才开口道:“太子之子究竟藏在何处?我要见上一面。”   “死了,与你说过的。”   “少来哄骗我,我可不信!”   “的确死了,”贾敬悠然行到桌案旁,点了两盏茶水,自顾自捧了一盏在手心,回思道:“那年腊月,他出去耍顽,回来便高烧不退。我命人寻了京中名医,却束手无策。将将熬到腊月底,到底还是去了。   此乃天意啊。”   玉树老僧板着脸,仔细观量着贾敬面色,一时间竟分不清其说的是真是假。过得好半晌,玉树咧嘴笑道:“不若我去贵府,寻了你孙儿媳妇说说?”   贾敬抬眼瞥了其一眼:“非要如此吗?”   那玉树老僧咄咄逼人,上前两步道:“不见其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见过了又如何?”   “昔年太子对我恩重如山,待我看过太子之子,若有人主之相,老僧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掀翻那乱臣贼子;若并无人主之相,老僧便带他行江湖之远,从此远离是是非非。”   “如今这般隐姓埋名不正好?”   玉树老僧只道:“我,不放心你!”   贾敬盯了玉树老僧半晌,缓缓颔首,道:“知道了。”   不紧不慢起身,手中捧着的茶水忽而朝着老僧泼洒过来。老僧避之不及,顿时被泼了个满头满脸。那茶汤非止热气腾腾,落在脸面上竟烧灼起了白雾。   “啊——”   老僧一声惨叫,顿时翻滚在地。贾敬行将过去,抽出宝剑,对准老僧后心猛的刺下。那老僧又挣扎了须臾,终究没了声息。   过得须臾,两个小黄冠过来查看,贾敬只摆了摆手,那二人便将尸身抬将出去。外间一道霹雳,照亮了昏暗的大殿。三清像下,贾敬面色阴晦,只直勾勾的盯着三清像不语。 第164章 作死   初五日,贾敬生辰。   贾珍先将上等的吃食、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打发贾蓉领着下人往城外玄真观送去。   待过得辰时,渐渐就有了人来。先是贾蔷过来凑趣般帮手,跟着是贾琏与李惟俭。   贾琏与李惟俭看过各处座位,贾琏合了折扇便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   引路的下人便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李惟俭又问:“怎么不见蓉哥儿?”   下人道:“大爷往玄真观送吃食去了,约莫晌午就回来。”   贾琏便笑着道:“俭兄弟,这宴席约莫得下晌来,咱们不如先去园子里逛逛?”   李惟俭此番身边儿领了晴雯、香菱,闻言正合他心意,便笑着应下。二人方才进到会芳园里,后脚上门的络绎不绝。   先是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一并来了,跟着贾赦与贾政也一道来了。   前头闹闹哄哄,说些家长里短。凤姐儿与秦可卿关系最好,因是便开口问询了秦可卿症状。见尤氏说不清,干脆又自去秦可卿房里问了。   凤姐儿与秦可卿年岁相当,论辈分是娘儿俩,实则算是闺中密友。二人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儿。那宝玉惦记着年初时的一场春梦,到底随着凤姐儿入了秦可卿的房。   待听闻秦可卿屡次三番提及命不久矣,顿时潸然泪下。惹得凤姐儿好一番责怪。   人家病人想不开也就罢了,你在一旁跟着添什么乱?因是便将宝玉赶了出去。   前头女眷团聚,尤氏的母亲尤老娘也在,尤氏便引着与二位夫人见了礼。问起老太太,刚好这会子凤姐儿领着宝玉回转,就笑着说道:“可说呢,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   一说一笑,尤氏又问邢夫人、王夫人,是先用过点心再去看戏,还是径直到园子里边吃边瞧。邢夫人便张罗着先用过了点心再说。   这边相熟女眷说起来没完,尤老娘含着笑意却插不上话。思忖一番,干脆转到后间。   内中却待着一对并蒂莲,生得比尤氏颜色还要好上几分。这两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尤二姐、尤三姐。   尤老娘三个女儿,尤氏夫家带来的,尤二姐、尤三姐后来改姓了尤。当日尤氏嫁给贾珍做续弦,几乎掏空了尤老娘的家底,因是这些年逢年过节,尤老娘总会领着两个姑娘上门来打秋风。   尤老娘抬眼便见两个女儿正用着点心,因是凑过来蹙眉道:“怎地还在吃?”   那尤三姐就道:“家中吃不到,可不就要多吃一些?”   尤老娘压低声音道:“这会子贾家的爷们儿都去了园子,还有那李财神也在,你们姐们去园中游逛游逛,说不得就是一场机缘。”   尤二姐、尤三姐这会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正是豆蔻年华。尤老娘因着尤氏,便算计着再与贾家亲上加亲。若侥幸得了机缘,说不得那李财神便做了自己的女婿,从此还用为银钱发愁?(注一)   尤老娘算盘打得叮当响,尤二姐嗫嚅不语,尤三姐却嗤笑道:“我可是听大姐说了,那李财神不过十四、五年纪,只怕还不知人事儿呢。咱们姐妹凑过去,就怕他不知情趣。”   “少聒噪,再不去我可不管你!”   “去就去!”尤三姐轻哼一声,扯了二姐的手儿往外便走。   两位姑娘好似并蒂莲一般,出得房内沿着小径娉婷而行,不片刻便进得会芳园里。   这会子天香楼后的戏台子已然开始唱戏,李惟俭与贾琏略略坐了片刻便觉无趣。这昆曲咿咿呀呀,太过雅致,实在听得不耐烦。   他偷眼观量,便见香菱痴迷地盯着台上,晴雯则眼睛乱转,显是有些不耐了。   因是李惟俭便告罪一声,起身点了晴雯,只说去更衣,实则领着晴雯在园子里游逛起来。   许是在愚园开过了眼界,因是晴雯四下看看便觉有些无趣。说道:“四爷,瞧着真不如愚园呢。”   李惟俭便笑道:“这能一样吗?内城的地价可比香山贵多了。这会芳园差不多愚园大小,算算抛费起码三五个愚园。”   晴雯不管这些,只道:“四爷,方才为何不叫香菱一起?”   “我瞧她看戏入迷,干脆就没叫她。”   晴雯抬头扬起小脸瞧了李惟俭一眼,顿时垂头抿嘴偷乐。心中想着,四爷定是想与自己一道游逛一番,这才没叫香菱。   并行一会子,晴雯忽而四下瞧瞧,眼见左右无人,便悄然探出手,先是扯了李惟俭的衣袖。李惟俭低头瞥了眼,见晴雯那明媚不可方物的俏脸上腾起了红云,当下心中便是一动。   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年纪。晴雯又是个要强不甘人下的,心中大抵幻想着与自己这般牵手而行吧?   因是他便伸出手来,与那莹润的小手牵在了一处。晴雯抿嘴而笑,忽而指着前边道:“四爷,那边厢好多花儿,咱们过去瞧瞧。”   二人信步行去,两只手始终牵在一处,李惟俭心下暗乐,好似找回了几分校园恋的感觉。   方才到得那花丛前,忽而便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形自依山之榭转将下来。晴雯见来了人,赶忙撒开手来,自己则俯身蹲踞,仔细摆弄着几团花朵。   李惟俭只道那二人是宁国府的丫鬟,只瞥了一眼,便低头与晴雯说起话儿来。过得片刻,那一红一绿行到近前,李惟俭搭眼一瞥,见其服饰不似宁国府中丫鬟,心下便有些纳罕,暗忖这是谁家的女眷?   更为怪异的是,见了男客,那两个姑娘不见躲闪,反倒凑到一处耳语了须臾,随即径直朝这边行了过来。   李惟俭暗暗蹙眉,心下不喜。此时北地风气如此,但凡有些深沉的姑娘,遇到此等情形都会远远避开。如这般径直撞上来的极为少见,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就是本性低劣。   李惟俭与这二人从无过往,料想应该是后者了。晴雯也瞥见了,当即眉头紧蹙,低声道:“这是谁家的?怎么还过来了?”   说话间二女到得身前,果然驻足。那绿衣女子好歹还用团扇遮了半边脸面,只偷眼瞧向李惟俭;红衣女子却咯咯笑道:“这位哥儿面生,伱是谁家的哥儿?”   晴雯气恼起身:“你们又是谁?”   红衣的便笑道:“宁国府夫人是我们大姐,这是二姐,我是三姐。哥儿又是谁?”   晴雯面色不善道:“这是我家俭四爷。”   “呀!”   尤三姐瞥着李惟俭,连忙附耳与二姐说了两句,二姐顿时面色羞红。三姐便笑道:“敢情是李财神,外间都说李财神数月间就赚了金山银海,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惟俭面上古井不波,道:“假的,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三姐又道:“说来还要感念你呢,我家上月铺了自来水,如今吃水倒是比素日里省了些抛费。”   李惟俭道:“能让百姓便利,就不曾违背我的初衷。二位,我出来久了,须得回席了,告辞。晴雯,咱们走。”   “诶?诶?”任凭尤三姐如何招呼,李惟俭却是不理会,只领着晴雯匆匆而去。   三姐便恼道:“瞧着也不比咱们大,不料却是这般老气横秋,颇无意趣。”   二姐却窥着远去的身形低声道:“他做得好大事,行事自是要沉稳一些才是。”   三姐调笑道:“姐姐既喜欢这般的,那我就不争了。左右我不喜这般老气横秋的。”   尤二姐目光潋滟,虽没言语,却极为心动。   ……………………………………………………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却说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   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越发不堪难看。   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   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儿粉面寒霜,方才转过一处山坡,正巧便撞见了领着晴雯而来的李惟俭。   “俭兄弟?”   “二嫂子?”李惟俭驻足,面上噙了笑意,拱手作礼。瞥见王熙凤面色不虞,当即问道:“何事恼了二嫂子?”   王熙凤这会子刚好在气头上,想着先前李惟俭那一番肺腑之言,顿时便亲近了几分。又见其双眸清亮,不见半点淫邪,霎时间将那贾瑞骂了个狗血临头。   因是便道:“莫说了,好好儿的逛园子,不想就撞见了个畜生!”   李惟俭收了笑,问道:“可是有人冲撞了二嫂子?”   王熙凤当下便将方才贾瑞之举略略说了出来,直听得李惟俭眉头紧锁。   北地不似南方那般开放,当此之际,成了婚的女子名节重于一切。贾瑞这厮真真儿是不知死活啊!合该这厮后头被王熙凤算计死!   旁的不说,今儿若有只言片语流漏出去,贾瑞或许还无人说什么,王熙凤却是百口莫辩。此时可没什么女权,男女勾搭成奸,那错的定然先是女子,其后才是男子。   此时贾瑞来兜搭王熙凤,传出去外人先想着的是苍蝇不叮无缝蛋,这叫王熙凤如何辩驳?   若让王夫人得知了,一准儿会将王熙凤拿捏的死死的。若让邢夫人得知了,只怕顿时会闹得满城风雨。   李惟俭过些时日就要离去,临行前方才交好王熙凤、贾琏夫妇,这会子怎容外人破坏?   因是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说道:“二嫂子莫恼,待我寻个机会好生教训了那贾瑞就是。”   王熙凤见其立刻揽下,心下颇为熨帖,因是说道:“俭兄弟教训教训就得了,只让他死了这份心,也莫要胡乱说嘴就是。”   李惟俭道:“二嫂子仁义,换做是我,非得打死那贾瑞才好。”   王熙凤嗔道:“说归说,可不能惹了人命官司。再如何说,那贾瑞也算贾家子弟。”   李惟俭便道:“二嫂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最迟明儿二嫂子就能解气。”   王熙凤顿时舒了口气,笑道:“那我可全指望着俭兄弟了。”   按红楼年鉴计算,贾琏偷娶尤二姐时,尤二姐19,倒推回来,此时13、4年岁,与宝钗相差不大。 第165章 隔天涯之遥而不生疏   凤姐儿与李惟俭别过,瞧着李惟俭朝着园子门口寻去,这才转身而行。随即便撞见几个婆子寻了过来。   见了凤姐儿,一婆子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得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   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   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   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当即上了天香楼,吃席看戏自是不提。   且说李惟俭领着晴雯出得仪门,点过吴海平,低声吩咐了一嘴。那吴海平思忖半晌道:“公子,这事儿丁家兄弟门儿清,让他们干最好。”   李惟俭便道:“略略遮掩了面目,别让人瞧出来。”   吴海平乐道:“正巧方才见街面上有卖猴子面具的,让丁家兄弟戴着面具,保管瞧不出来。”   “那就好。仔细扫听了贾瑞家,待会子别打错了人。”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吴海平去寻丁家兄弟自是不提。李惟俭回身领着晴雯回了天香楼,到得楼后仰头便见王熙凤正看将过来,李惟俭便隐晦地略略颔首,旋即登楼与贾琏、贾赦、贾政等人聚在一处,吃酒、言谈自不用多提。   席间大老爷贾赦每每看将过来,意味深长。奈何这会子李纨方才发了书信出去,想要回信起码要等上俩月,因是贾赦便只能频频与李惟俭饮酒。   李惟俭思忖一番,他可是一心要娶二姑娘的好人啊,要拒绝的不是他,而是不知变通的大伯。当即极为热切与贾赦凑在一处,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大老爷心下熨帖,这会子已然将李惟俭看做了女婿。亲儿子贾琏在一旁他也不理会,有事儿只管吩咐李惟俭去办,偏生李惟俭还一副乐颠颠的模样。   大老爷贾赦方才点过了一折子戏,眼见李惟俭下楼去安排,贾珍实在按捺不住,凑将过来道:“大叔,您这是——”   贾赦不由得得意道:“嘿,俭哥儿在府中数月,倒是与二姑娘瞧对了眼儿。咱们这做长辈的,不好棒打鸳鸯。这不,就等着来日放了榜,请示了李祭酒,两个小的就要定下婚事。珍哥儿往后可得将俭哥儿当自家亲戚啊。”   “一定一定。”贾珍面上应着,心下狐疑。李惟俭这般城府,能瞧得上贾赦的为人?再说二姑娘他也瞧过,颜色算好的,可也算不得是天仙,这李惟俭是迷了心窍还是怎地,怎么就非二姑娘不娶了?   到底隔着府,贾珍不好多问。一旁的贾政、贾琏各有心思。贾政想着赵姨娘一直念叨着撮合李惟俭与三姑娘探春,简直是无稽之谈。探春才多大?若果然撮合了,不定外人如何看他呢。   倒是那二姑娘,性子太过绵软,瞧着与李惟俭不似良配啊。因着李惟俭连番做好人,贾政刻下对李惟俭略略改观,便想着从中劝说两句。娶妻娶贤,二姑娘瞧着就跟贤不沾边儿。   贾琏又是另一番心思,想着李惟俭来日成了自己妹婿,这可是亲上加亲了,说不得来日提携自己几分,自己也有机会发横财呢!   略略吃过酒,因实在与妇人们看不到一处,贾珍便张罗着道凝曦轩看打十番去,于是爷们儿们纷纷下楼,朝着凝曦轩而去。   到得凝曦轩,十番锣鼓上阵,倒是好生热闹。李惟俭心下狐疑,这十番锣鼓瞧着是热闹,可在金陵,这玩意可是用来斋醮、超度的。贾敬生儿,贾珍请人打十番……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孝顺。   这热闹自辰时一直绵延过申时,其后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   凤姐儿临上车之际,便见贾瑞那厮照旧拿贼眼睛瞥自己。心下气恼,扭头看向李惟俭。便见其正扯着贾琏往这边厢走着,见凤姐儿看过来,李惟俭眨了眨眼,凤姐儿顿时心下有了底。   笑吟吟朝着那贾瑞冷哼一声,闪身便进了马车里。   李惟俭扯着贾琏道:“二哥过会子可还有旁的事儿?”   “今儿吃酒就是正事儿,哪儿还有旁的事儿?听俭兄弟这话,是另有安排?”   李惟俭笑着颔首,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贾瑞,冲着马车旁的吴海平与丁家兄弟比划了个手势。   吴海平心领神会,盯住贾瑞,又朝李惟俭回以问询的目光。见李惟俭颔首,当即扭身与丁家兄弟吩咐了。   李惟俭笑容更盛,说道:“算不上是安排,就是请二哥过会子陪我看一场戏。”   贾琏乐了:“看戏好啊,我最爱看戏。那咱们就走着。”   “走!”   ……………………………………………………   且说贾瑞虚情假意地又在宁国府盘桓了片刻,说是帮手,实则哪里用他相帮?待出得宁国府,往自家行去时,想着王熙凤那一颦一笑,顿时心下热切。   贾瑞父母早亡,只跟着爷爷贾代儒过活。贾代儒又管着私学,因是贾瑞在私学里也寻了一份差事。   月钱虽不多,可靠着私学里学生们的孝敬,日子过得也算不好不坏。   转到宁荣后街,方才踏进巷子里,行不多远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急促。不待他回头张望,忽而便有面口袋套在头上,跟着短棍好似雨点一般砸将过来。   “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奈何不论贾瑞如何哀求,两根短棍上下翻飞,偏使棍之人闷声不吭。那贾瑞也不傻,套口袋打闷棍,既不为求财,那定是为寻仇。   当即嚷嚷道:“烦请好汉言语一声,小的到底招惹了谁?”   雨点般的棍子不停,其中一人道:“没人伦的货色,今儿就叫你好好儿涨涨记性!”   是王熙凤!   贾瑞早就听闻王熙凤是个利害的,却不曾想过利害成这般。前脚方才撩拨了,后脚就使人来打自己。   情知这顿打挨得不怨,贾瑞只好护住头脸,缩着地上乱哼哼。过得好半晌,棍子停下,贾瑞却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生怕惹恼了那二位,再招来无妄之灾。   也在此时,李惟俭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口,迎面见丁家兄弟提着短棍行将出来,冲着李惟俭略略颔首。李惟俭便冲一边儿的贾琏笑道:“二哥,你且往巷子里看。”   这马车车厢离着巷子口还有两步,贾琏哪里瞧得见?当即挑开帘栊跳下马车,行到巷子口,就见内中一人头上套了口袋,正捣头如蒜地哀求着。   贾琏心下纳罕,行将过去,拽住口袋一角一扯,顿时露出了内中鼻青脸肿的贾瑞来。   “贾瑞?伱这是怎么了?”   瞧见贾琏,做贼心虚的贾瑞顿时亡魂大冒。怪叫一声爬将起来,扭头就跑,边跑边嚷道:“琏二哥,我再也不敢了!”   “诶?你跑什么?”   贾瑞哪里敢停下,拐着一条腿一溜烟儿也似跑没影儿了。贾琏纳罕着回到马车上,这会子有些反应过来,说道:“那贾瑞,是俭兄弟出手教训的?”   李惟俭笑着道:“二哥可莫要胡说,谁瞧见我动手了?”   “那这——”   “二哥且回去与凤嫂子言语一声,到时一切便知。”   当下任凭贾琏如何问询,李惟俭就是不吐口。李惟俭心知肚明,要卖好就得卖给王熙凤,贾琏这人嘛……嗯,实在没什么能为。   待回得荣国府,李惟俭领着晴雯、香菱回东北上小院儿,贾琏则一路纳罕着去了凤姐儿院儿。   进得内中,便见王熙凤正端坐着,任凭平儿拆去头面儿。   王熙凤瞥见贾琏就道:“怎地才回来?”   “瞧了一场戏——”贾琏拉过凳子在凤姐儿身边儿落座,纳罕着将所见所谓说将出来,便见王熙凤长长出了口气。   贾琏愈发纳罕:“俭兄弟只让我回来说与你听,这内中到底打什么哑谜?”   王熙凤瞥了其一眼,话到嘴边儿,改口道:“还能如何?那贾瑞今儿在园子里冲撞了我,我气不过,正巧俭兄弟瞧见了,我不过腹诽几句,不想俭兄弟还真当个事儿给办了。”   凤姐儿心下暗忖,俭兄弟这人可交啊!旁的且不说,只说下晌应允了,这天才擦黑就将事情办妥,等闲人哪会这般快?   这可真是六月债,来得快,去得更快!王熙凤这会子心下极为熨帖,连带对李惟俭印象大好!   贾琏蹙眉:“怎么冲撞的?”   王熙凤不想多说,便道:“就是冲撞了,言辞还颇为不敬。”   “球攮的,我道那贾瑞为何见了我好似见了鬼一般,原是做贼心虚!”贾琏顿时怒不可遏:“下回再有这事儿你径直与我说了,不劳俭兄弟动手,我自己就料理了那厮。”   王熙凤嗤之以鼻,道:“你就说得好听。那贾瑞跟你一个姓儿,你能下得去手?”   贾琏顿时一怔,挠头道:“也是,我顶多骂他一通哪儿不是了?还是俭兄弟狠辣,我看贾瑞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可算是为你出了口气。”   凤姐儿便道:“那也是俭兄弟为我出得气,与你何干?”   贾琏凑过来揽了王熙凤肩头笑道:“那要不我明儿再去骂他一通?”   王熙凤没好气道:“罢了罢了,可不敢劳动您琏二爷。”   ……………………………………………………   转过天来,宁国府依旧热闹。只是王夫人、邢夫人、贾政都不过去了,王熙凤倒是过去了,又与秦可卿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   李惟俭也没再去,这贾敬的生辰便如此过了。转眼九月九,重阳这天秋闱放榜。哦,放榜的是儒学,与实学无关。   饶是如此,京师里也热闹了几分。李惟俭还特意去瞧了热闹,见识了喜极而泣的,见过了捶胸顿足的,也见识了榜下捉婿。   瞧着满头白发的儒生被一帮下人塞进轿子里抬走,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这可真真儿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就不知那位老爷子吃不吃得消了。   瞧过了热闹,李惟俭照例去外城转了转,先去厂址看了,略略指点了如何施工;转头又去武备院催着陈主事赶紧将新式炮架子弄出来。   他已然大抵知晓了轮胎配方,如今正在捣鼓充气轮胎,就等着炮架子就位好往上安了。   奈何陈主事不紧不慢,只说月底才能完工。   李惟俭施施然回返荣国府,因着时辰还早,换过了衣裳,便去了东大院边儿上的小花园。   忽而吱吱声传来,循声看将过去,就见黛玉正捏着那鸭子。   李惟俭心下一喜,当即迎了上去。   “妹妹。”   “俭四哥?”黛玉颇为欣喜。   她几日没见过李惟俭,今儿来小花园游逛,便想着能不能撞见,不料就撞见了。   “俭四哥这是才回来?”   “是啊,”李惟俭笑着道:“隐约听得老鼠叫,赶忙换了身衣裳就来了。妹妹可曾久等了?”   黛玉顿时乐了:“俭四哥莫非是顺风耳不成?这般远都听得见?”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我这耳朵得分人。”   黛玉心下一动,却不再多言。好似往常那般,二人沿着小径散步,不紧不慢。紫鹃瞧着暗自咬唇,那雪雁却乐出了姨母笑,好似在现场吃糖一般。   行了一阵,转过树荫,黛玉就道:“今儿秋闱放榜了呢。”   “嗯,过些时日,我就要搬走了。”   黛玉欲言又止,心下有些不舍,可也知不好挽留。   李惟俭就道:“如今别离,是为了来日久别重逢。我与妹妹,虽隔天涯之遥而不生疏,居咫尺之地而不狎昵。”   黛玉心下动容,顿足扭身看向李惟俭道:“有俭四哥这话便足矣。天冷情不冷,人远心不远。都是自家亲戚,俭四哥来日过府,莫忘了寻我说话儿。” 第166章 攀蟾折桂   黛玉这会子身形娇小,李惟俭转头,便见其仰着小脸儿,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晶莹。李惟俭心下动容,脱口便道:“定然忘不了妹妹,毕竟人生苦短、知己难寻。”   黛玉刻下穿了一身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湖蓝印花披帛,闻言扭身看向花草,双手却不自查地捋着百合分髾髻分出的一缕发丝,面上便噙了笑意。   黛玉便想着,他懂她,果然就是知己。李惟俭则不禁感叹,亏得黛玉这会子年岁还小,又知晓其性情,先入为主之下这才与其拉近了关系。若再过上几年,以黛玉的性子,怕是极难亲近了。   一时间静谧无言,二人又并肩沿着小径而行。过得半晌,不知不觉便停在了那一株美人蕉身前,黛玉就道:“俭四哥上回教我的曲子很是有趣,不知还有没有旁的曲子?”   李惟俭思忖了下,颔首道:“还真有这么一首,名为半壶纱。”   “半壶纱?”   “闻香一盏茶,兜揽半壶纱;清韵挽飘逸,养心自成华。”   听得李惟俭说过,黛玉思忖道:“这曲子听着颇为出尘呢。”   李惟俭便笑道:“人生不就如此?居闹市繁华思山野清幽,反之亦然。拔高一些,闹市修心,山野修行,二者缺一不可;流俗一些,不过是舍不得繁华,又忘不了诗与远方。”   黛玉便笑道:“俭四哥果然通透,我常也这般想来着,又想着山野之中什么都要身体力行,不觉就有些打怵。是了,那曲子是如何唱的?”   李惟俭清了清嗓子,道:“妹妹且听好。”哼哼有声,李惟俭随即轻声唱将起来。   听着李惟俭那歌声好似娓娓道来一般,讲述着佛门隐士避居山野,荷花池中洗笔,伴着彩霞还家,黛玉不禁心生向往。   莫忘了黛玉可是个文青少女,这般山野隐士的生活,最是能勾动心思。   待主歌唱过,忽而李惟俭低头看向黛玉。黛玉正仰着小脸瞧他,这下被瞧了个正着,心下忽而有些慌乱,正待避过头去,便听李惟俭低声唱道:“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黛玉顿时被叩动心弦。   我心中有山水,旁人不知,偏你能看到,这便是黛玉一直孜孜以求的知己。   李惟俭浅吟低唱了两遍,黛玉便附和着唱将起来,待到后来,李惟俭干脆闭了口,只听身旁少女唱得婉转空灵。   已到了申时,紫鹃几次过来催促,却被雪雁拦下。眼见实在推诿不过,雪雁这才笑吟吟上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默契:“四爷,我们姑娘该回去陪老太太一道用饭了呢。”   李惟俭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不想都这个时辰了,那妹妹快去用饭吧。”   黛玉颔首,朝着李惟俭笑了笑,道:“俭四哥,那回见。”   “回见。”   李惟俭领着丫鬟回返自是不提,黛玉自小花园转进后楼,不片刻便进了荣庆堂。因着明晰了李惟俭的心意,又得了一支曲子,黛玉心绪极佳。陪着贾母用餐,难得劝着老太太多用了两口。   她的好心绪一直持续到了转天。这日与三春一道跟着教养嬷嬷习练过了女红,难得午间闲暇,黛玉便偏坐一隅轻声哼唱起来。   刚巧惜春离得最近,隐约听得黛玉哼唱有声,便留神仔细听了。   待第二遍听过,惜春总算听清了歌词,禁不住凑过来道:“林姐姐从何处得来的曲子?”   “乱唱的,就是昨儿听俭四哥哼唱了一嘴。”   “好听,可不是乱唱。”惜春认真道:“古怪,俭四哥分明是修道的,为何这曲子里满是禅意?”   这话昨儿黛玉就想问来着,却被那点睛一句叩动了心弦,也就忘记了过问。因是她说道:“这倒不知了,都是修道,许是佛道相通?”   惜春连连摇头:“这怎能一样?佛便是佛,道便是道,天差地别,差着远着呢。”   黛玉就笑道:“不若你下回遇见俭四哥,自个儿去问问他?”   惜春沉声应下,转而坐到一旁,求肯道:“林姐姐,这曲子极得我心意,不知林姐姐能教我吗?”   黛玉沉吟,本心想拒绝,又耐不住惜春恳求。踯躅了一会子,才道:“我学得也不全,有什么错漏也说不准的。这般伱可还要学?”   “嗯,想学。”   黛玉便一句一句地教,主歌唱过,思忖一番略略改动那叩动她心弦的一句,余下的尽数教给了惜春。   那一句,除了她与李惟俭,她不想旁人也知晓。   ……………………………………………………   匆匆数日,转眼便到了九月十九这天。   今儿实学秋闱放榜,不用李惟俭吩咐,吴海平领着吴钟天才亮便朝着贡院寻去;另一边厢也不遑多让,贾母年岁大了起得早,方才起来就打发鸳鸯去催着李纨打发人去看榜。   这日李纨一早儿便与王府告了假,鸳鸯来了一趟,李纨便使了银钱,点过两个小厮去贡院外看榜。   用过早点,这会子天已大亮,按捺不住的李纨便朝着李惟俭的小院儿寻去。到得地方,本意要劝说李惟俭莫要太过挂念,不料却见李惟俭正与几个丫鬟踢着毽子!   观其神情,慵懒惬意,分明没将放榜的事儿放在心上!   李纨顿时气结!忍不住教训道:“俭哥儿,今儿可是放榜呢!”   李惟俭嬉笑道:“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活动活动,免得自个儿挂念嘛。”   “总是你有理。”教训一嘴,李纨转而问:“可曾都准备停当了?”   不待李惟俭言说,红玉便凑过来笑道:“大奶奶,这院子昨儿上上下下就打扫过了,还预备了一匣子喜钱。您瞧——”红玉说着话,将捧着的匣子展开,露出内中满满当当的银稞子。   那银稞子约莫半两一枚,上头刻着福字。   李纨颔首,旋即又问:“就只银稞子?寻常的铜钱没预备?”   “这倒是不曾。”   李纨便蹙眉道:“这府里头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若只给银稞子,便是一千两都挡不住。听我的,再去拿一些铜钱来。”   见红玉略显慌乱,李纨便知李惟俭定然没准备。气恼地瞥了李惟俭一眼,李纨赶忙吩咐素云回去取了一笸箩簇新的铜钱来。   贾兰早已同小厮一道儿去了私学,眼看临近辰时,红玉便与碧月取了食盒来,李惟俭与李纨一道儿用了餐。   比照李惟俭安定自若,大姐姐李纨反倒有些忐忑不安。这实学秋闱也是秋闱,这万一有个马失前蹄的,也不知俭哥儿遭不遭得住这般打击。   因是用了早餐,李纨便旁敲侧击地劝慰起来。一会子说便是不用功名,李惟俭就做下好大的事儿来;一会子又说,左右李惟俭年岁还小,错过这回还有下回。   直把李惟俭听得哭笑不得,反过来又劝慰了李纨好一番。   说话间辰时已过,琇莹最为急切,这会子就守在门前。李纨不时瞥向院儿里,嘟囔道:“都这会子了,莫非贡院还不曾张榜?”   忽而就听门前的琇莹嚷道:“来了来了!我哥哥回来了!”   闻声李纨霍然而起,便是李惟俭也被其带得动了动身形。须臾光景,那吴海平满头汗水,喜气洋洋地奔行到院儿里。   李纨双拳紧攥,虽已有猜想,可还禁不住问道:“如,如何了?”   “嘿!”吴海平擦了把汗朗声道:“老爷此番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三名,为经魁!刻下顺天府报喜的衙役正往府里头赶呢!”   咯噔一声石头落地,李纨激动地身形颤抖,止不住地道:“好,好好好!来呀,快赏!”   红玉感同身受,打开匣子抓了一把银稞子便丢了过去。   吴海平顿时乐滋滋一拱手:“谢老爷、大奶奶赏!”随即俯身拾取银稞子。   李纨眼圈儿泛红,心中暗忖,俭哥儿果然争气,说十拿九稳,果然就中了举!转头就见李惟俭笑吟吟靠坐在那里,好似尽在掌握的模样。   这会子李纨也不愿教训他,笑着道:“俭哥儿,恭喜了!”   晴雯等自是喜气洋洋,连同素云、碧月两个丫鬟上前,一道儿给李惟俭道了贺。   李惟俭频频颔首,这才点过吴海平问道:“吴钟那小子呢?”   吴海平就道:“吴钟想着傅姨娘,便去朝傅姨娘报喜去了,料想过半个时辰就回来。”   这倒是省了李惟俭的事儿,他正思忖着,便被李纨一把扯住:“俭哥儿,走,咱们朝老太太报喜去!”   刻下的李纨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自己兄弟中了举,来日说不得还会中进士。李家这一代后继有人,便是兰哥儿来日读书读不出个名堂来,好歹还有李惟俭这个舅舅照拂着。有那股子在,这一生自是安乐无忧。   隐隐放下心头巨石,又怎会不扬眉吐气?   因是李纨也没了素日里的避讳,只扯着李惟俭,一路过角门,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这会子辰时已过,除去与秦钟一道儿去了私学的宝玉,一众姑娘,三春、黛玉、宝钗、王熙凤俱在荣庆堂里。   贾母情知李惟俭此番十拿九稳,说不得今儿就会好一番热闹。因是贾母昨儿便提早给教养嬷嬷放了假,只待今日众人一同庆贺。   这会子王熙凤陪着贾母说着俏皮话,一众人等心思各异,却大抵都在思忖着今日放榜之事。   惜春自是不在意,只想着得空寻了李惟俭问问那曲子的事儿;   探春最为信任李惟俭,能折腾出水务来,以俭四哥的本事,区区秋闱不过小菜一碟;   二姑娘想的多而杂。这些时日邢夫人寻她说了两回话,虽不曾挑明,却也说了李纨寄信回家的事儿。二姑娘内秀于心,自然不是蠢的,略略一琢磨便知晓了内情。   写信回家问父母,问的自是李守中对自己与俭兄弟婚事的看法。二姑娘羞怯了几日,连带见了李惟俭都不会说话了,只能任凭其上下其手的胡闹。   这时日一久,二姑娘不免患得患失起来,生怕李守中回信不允,又怕那不靠谱的亲爹后妈跳出来为难俭兄弟。如今这心事又多了一桩,只盼着俭兄弟过了秋闱,事事顺遂;   二姑娘的心事都挂在了脸上,于是脸色忽明忽暗的,让人瞧着费解。倒是一旁坐着的宝钗,一如既往的娴静,看不出心中心思。   实则宝姐姐这会子也在纠结。薛蟠上回挨了打,果然此后消停了几分。再外出厮混,总加着小心。这时日一久,故态复萌,任凭薛姨妈与宝钗劝了多少次都没用。   她心中担忧薛蟠自是不提,却也因着薛蟠之故,知晓了李惟俭在外头的威名。京师本就是人文、财富汇聚之地,天下毫商,不管有没有营生在京师,时常总要在京师居停一番,或资助同乡士子,或结交达官显贵。   自知晓了水务乃是李惟俭的手尾,毫商们便对其推崇备至。每每薛蟠与人交往,提及与荣国府有亲,总会有人提起李惟俭来。   这说得多了,宝钗难免留了心。年岁相当,能为极大,有个刑部侍郎做老师不说,还与忠勇王交情莫逆。这般人物,只怕不比荣国府子弟差多少啊。   今日便要秋闱放榜,若俭四哥果然得中,那来日真真儿是不可限量!宝钗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压下心思?只凭着本性,未必不能与俭四哥修成正果。   黛玉此时陪坐在贾母身边儿,她心中却极为简单。想着,不拘中与不中,俭四哥便是俭四哥,不会有何不同。但又想着不能白费了辛苦,心中便盼着此番来的是好消息。   正待此时,鸳鸯自门外喜滋滋行将进来,屈身一福道:“老太太,大奶奶领着俭四爷朝这边儿来了,瞧那情形,一准儿是中了!”   “哦?”贾母顿时喜得连连颔首:“凤哥儿,这可是大喜事,你快代我去迎迎,问问到底中没中。”   王熙凤笑着起身道:“老太太放宽心,鸳鸯锦口绣心,她说中了,那定是中了的!” 第167章 论功   王熙凤起身方才行了几步,又有丫鬟进来道:“大奶奶与俭四爷来了!”   这下莫说是得了吩咐的王熙凤,便是三春、黛玉、宝钗也一并朝着门口迎了过来。   贾母不禁在软塌上抻着脖子观量,便见李纨与李惟俭一先一后进了屋里。   王熙凤便迎上去道:“大嫂子,如何了?老太太可是挂念得紧呢。”   李纨闪出身形来,急走两步朝着贾母屈身一福,喜道:“劳老太太挂念,俭哥儿此番也算争气,得中直隶乡试第三名,乃是经魁。”   “好好好!”贾母拄着拐杖连连顿地,面上果然一片喜气洋洋。   李惟俭此时也上前与贾母见礼,贾母道贺几句,周遭姐妹旋即围拢过来。   这个说一嘴:“俭四哥果然中的!”   那个赞一句:“俭兄弟可算得偿所愿了。”   李惟俭处在当中,与这个说一嘴,与那个笑一下,一时间应接不暇。   好一番光景,三春、宝钗、黛玉这才各自落座,贾母邀李惟俭落座,旋即点了王熙凤道:“凤哥儿,可曾安排好了?”   王熙凤就笑道:“老祖宗放心,我呀,一早儿就安排好了。今儿、明儿连开两天酒宴,还请了上回珍大哥请的戏班子,好久没喜事,总要乐呵一番。说来,还托了俭兄弟的福呢。”   贾母连连颔首,又问李纨:“喜钱可曾预备了?”   李纨就道:“银稞子、铜钱都预备了,保准体面。”   贾母便朝着李惟俭笑道:“俭哥儿也算出人头地了,这会子我不好多留。你先回去安置,说不得那喜报片刻就到。”   李惟俭起身领命,李纨又放心不下,便与他一并告退而去。   回得自家小院儿,果然吴海平又来传信,说拿着喜报的衙役朝这边来了。   李纨不好出门,李惟俭便领了吴海平等出门迎了。到得门前,隐约听得一片锣响,果然便见三名红袍衙役举着彩旗、旌幌朝这边行来,到门前一人嚷道:“恭贺贵府李老爷讳惟俭高中直隶乡试第三名!”   李惟俭一摆手:“赏!”   吴海平顿时抓了一把银稞子塞了过去。三个衙役顿时眉开眼笑,得知是来荣国府送喜报,知晓喜钱少不了,因是衙役们险些没打起来。   领头的衙役当即恭恭敬敬将喜报奉上。李惟俭展开大红封,便见内中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李讳惟俭高中直隶乡试第三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本就在预料之中,且先前老师严希尧就透露过,因是李惟俭也不甚在意。掸了掸手中喜报,李惟俭负手道:“海平,你留在此处迎喜报,我先回去了。”   喜报三拨,李惟俭只迎了一拨,余下两拨人他懒得应对。   吴海平躬身领命:“老爷自去便是,这里有小的处置。”   这中了举人,连带着吴海平也改了称呼,不再称呼公子,而是改口称老爷。年岁再轻,中了举人,也当得一声老爷了。   李惟俭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儿,四个丫鬟早就翘首以盼。红玉对功名富贵最是心切,因是干脆迎出了门儿来。   “四爷,捷报呢?”   李惟俭笑吟吟随手将喜报递将过去,红玉双手捧了,展开来喜滋滋看了,这才收拢了道:“我去供起来,太爷、太奶若是得知,必会含笑九泉。”   红玉喜滋滋快步而去,李惟俭进院儿便被晴雯等丫鬟围了上来。几个丫鬟纷纷道贺,赏钱自是少不了。   那晴雯瞥见李惟俭神情寡淡,禁不住道:“四爷好似浑不在意?这可是举人,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李惟俭神情一滞,随即道:“也是,我是该高兴一些。”面上忽而夸张起来,猛地一合掌:“噫!好了!我中了!”   他眼睛上翻,瞧着就往后仰了过去。琇莹与香菱骇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李惟俭这才起身笑吟吟道:“如何?这般才算高兴了吧?”   晴雯忍俊不禁,嗔道:“哪有四爷这般的!”   琇莹与香菱也随声附和,嗔怪了几句,李惟俭便笑呵呵地进了正房。方才坐定,外间就有下人前来道贺。   李惟俭干脆搬了椅子到得院儿中,四个丫鬟维持着秩序。一拨讨赏的下人来道过贺,晴雯撒了赏钱,便换做另一拨。如此,阖府数百仆役都过来讨赏,那一匣子银稞子尽数赏了出去不算,连李纨送来的一笸箩铜钱也散光了。   亏得王熙凤打发了平儿过来帮手,眼看赏钱不够,李惟俭赶忙托平儿兑了一张银票。事后点算,此一番竟散出去四百两银钱!   李惟俭不由得咋舌,想着荣国府逢年过节都要放赏,这每年单单是赏钱只怕就要几千两。也无怪偌大的家业,如今却入不敷出。   到得晌午,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乃至贾琏、宝玉都尽数回了府。听闻李惟俭中举,自是要来恭贺。   贾琏领着宝玉闲坐了片刻,见贾赦、贾政打发了人来,这才告辞而去。李惟俭不敢怠慢二位长辈,当即亲自去与这二位说了会子话儿。   贾政也就罢了,谆谆教导,莫看这位官儿当得不怎么样,训诫起人来却是话多。李惟俭心中腹诽,若按着贾政的训诫去当官儿,只怕要不了两日就得让人给坑得丢官罢职。   倒是大老爷贾赦,拉着李惟俭好生殷切。一会子说此番好似要授官,他大老爷还认识几个故旧,回头儿不成领着其去吏部跑跑官;一会子又说混迹官场总要朋友多多,改天大老爷亲自引荐几个好朋友认识认识。   看看贾赦说的话,再看看贾政说的,错非大老爷贾赦一门心思的算计自己,李惟俭还真就更乐意与贾赦打交道。   过得好半晌,有仆役来报,说荣庆堂里已备好了酒席,请贾赦与李惟俭过去赴宴。   二人朝着贾母院儿行去,结果方才出门便撞见了前来恭贺的贾珍,当下三人说说笑笑而去。   大明宫,御书房。   朝会方才散去,政和帝便点了四人留下奏对。   小太监搬了绣墩,四人分列左右而坐。左边儿上首乃当朝首辅陈宏谋,下首为工部尚书古惟岳;右边儿上首是内府大臣忠勇王,下首则是刑部左侍郎严希尧。   政和帝面沉如水,将一份奏章丢在桌案上,冷声道:“方才收到的战报,八月中,准噶尔大策凌潜行南下七千里,一举吞并乌斯藏,如今非但青海、九边,便是四川都在准噶尔兵峰威胁之下。   诸位肱臣,议一议我朝当如何应对?”   话音落下,忠勇王不看战报便拧眉道:“还有何话可说?准噶尔贼子不灭,我朝永无宁日!臣请领兵两万,兵出打箭炉,定将乌斯藏纳入我朝版图!”   那陈宏谋却不多言,反复看过了战报,这才说道:“大策凌果然是一代名将,无怪去岁覆灭我朝两万军兵。此番兵行险招,但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见忠勇王一脸纳罕的看将过来,陈宏谋又道:“不过我朝并非隋唐,如今乌斯藏也并非吐蕃,去岁青海已失,此番准噶尔全取乌斯藏,于我朝而言或许并非坏事。”   忠勇王忍不了啦,道:“首辅大人此言大谬!青海未失前,准噶尔只不过是西北之患,青海一失,我朝两面受敌,极为被动;此番丢了乌斯藏,说不得从此三面受敌,只怕来日不好支应。”   不待陈宏谋开口,那古惟岳便道:“忠勇王之说,臣不敢苟同。臣不知兵事,却也知用兵首用钱粮。如今秋收已过,钱粮尽数发往西北,以备来年西征之用。此时若用兵乌斯藏,只怕又要另行拨付钱粮。”   此时严希尧方才看罢战报,放下便道:“大策凌只用七千兵马便全取了乌斯藏,可见乌斯藏如今兵力空虚。臣以为,趁其立足未稳,即便不能攻下乌斯藏,也该兵出打箭炉,让其无暇整合乌斯藏。”   政和帝顿时颔首道:“严卿所言有理,拟旨,命四川总兵岳钟琪兵发乌斯藏,此战不在攻城略地,只需让准噶尔贼子不得安生就好。”   陈宏谋颇知兵事,细细思忖了一番,终究没提出异议。岳钟琪曾在其手下任职,其人颇为悍勇,行事稳妥,有其领兵料想四川无碍。   此事就此定下,政和帝又道:“如今秋闱已过,此番共遴选各地秀才八十人,如何安置,朝廷总要拿出个办法。”   陈宏谋乜斜严希尧一眼,冷声道:“还不曾恭喜少司寇,贵府公子得中解元,真是可喜可贺啊。”   严希尧笑眯眯道:“托福托福,都是陈阁老的一番好意,我代犬子谢过陈阁老了。”   陈宏谋心下暗恨,却对严希尧这老狐狸无可奈何。谁能料到二人彼此势成水火,偏严家二公子的策论里大捧臭新党臭脚?   陈宏谋知晓此番严希尧之子与其徒都参与实学秋闱,因是私下里打发心腹仔细辨别。李惟俭那卷面实在好认,能将微积分用得出神入化的,实学秋闱里也就是李惟俭了。   因是吹毛求疵一番,寻了策论里的言论,生生将李惟俭打压成了经魁。没成想打压了李惟俭,后头又冒出来个严奉桢。此事让陈宏谋颇为气恼。   略略运气,陈宏谋便拱手道:“圣人,科举乃为朝廷开科取士,实学秋闱当与儒学秋闱一般,过秋闱者取其为举人。留待日后开了实学会试,取其优者为进士,方才好授予官职。”   政和帝颔首道:“也有道理,既如此,不如议一议这实学会试何时开?”   陈宏谋便道:“圣人,如今秋闱不过取中八十名实学举人,若近期便开会试,与试者太过稀少,只怕难以服众。”   话音刚落,严希尧就辩驳道:“阁老此言差矣,实学既是新生事物,总要由小到大。想唐时开科取士,每科取进士不过二十七、八,待前明时又增了何止十倍?依我之见,不拘取中几人,这实学科举总是要开的。   既如此,晚开不如早开,也好表明朝廷态度,告知天下士子,朝廷重视实学之意不可改。”   陈宏谋道:“少司寇也知那是唐时,如今我朝另开一科,取士不过十来人,岂非沐猴而冠,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此乃开拓之举,有何可笑话的?”   眼见二人要吵嚷起来,政和帝赶忙止住话头:“二位肱臣既有分歧,那此事就押后再议。”   见二人拱手应下,政和帝又道:“只是有一事不得不议。此番秋闱经魁李惟俭,屡次立下大功,若不授予官职,则要以爵酬之啊。”   李惟俭?那不是严希尧之徒吗?   陈宏谋顿时不爽道:“圣人,前番李惟俭操弄水务,圣人早已以一成水务股子酬之。据臣所知,李惟俭因此身家巨富。臣以为,既已酬之,这一功不可二赏。”   政和帝笑道:“阁老误会了,朕要酬功,并非因着水务。”   “并非因着水务?”陈宏谋纳罕着看向严希尧,便见老狐狸抚须笑吟吟,面有得色。   正待此时,就听忠勇王道:“此时本王最为清楚不过。此子功劳甚多,其一,水务之后,又筹备西山煤矿,数月来为内府增收银钱二百万有奇;其二,改直膛线为螺旋膛线,此举让火铳射程大增,且极为精准;”   “精准?如何精准?”   忠勇王道:“本王试过,百步外十发九中。”   陈宏谋倒吸一口凉气,这命中率可是够高的。寻常火铳,莫说百步开外,五十步开外能有三成命中就不错了。这李惟俭等于是造了把新火铳啊。   他正沉吟着,忠勇王又道:“其三,观量新火炮射程,近来又为十斤炮造新炮架,武备院传信说,那炮架已然造了出来,只待安装校准便可一试。”   忠勇王说过,政和帝笑着道:“不止,还有其四呢。”   忠勇王拱手,表示不知有其四,其余人等也尽数看向政和帝。圣人便笑道:“巡盐御史林海来报,李惟俭拟票盐法,林海改动之后,奏请朝廷试行。那票盐法朕看过了,颇为精妙。   李惟俭连番大功,朕以为不可不赏啊。” 第168章 封爵   陈宏谋早就知李惟俭此人有在世陶朱公之说,本道是机缘巧合,有些鬼点子,这才折腾出水务公司这般庞然大物来。   不料听圣人此说,此子实学造诣极高?那炮架子、射程表也就罢了,陈宏谋尤为看中的是新式火铳。百步开外九成命中,此火铳定然是神兵利器。有此新式火铳襄助,来年西北鏖战又多了几分把握。   至于所谓票盐法,陈宏谋知道不多,只待回府后细细打听一番,总要将此事弄个清楚才是。   目光瞥向笑吟吟的严希尧,陈宏谋心下暗恨,他为朝廷谋变法,正是缺人才的时候。李惟俭此子虽年轻,却既通实学,又有鬼点子,若投奔过来,说不得便是助力。可恨却早早被严希尧收入门下。   “诸肱臣,都议一议吧?”   政和帝话音落下,严希尧便笑着拱手道:“圣人,臣请避嫌。”   都知道李惟俭是严希尧的学生,因是政和帝点头后,其余人等并无异议。   可一时间余下三人却不好开口。   大顺承袭前明,非军功不得封爵。又因着太宗李过之故,开启了匠人封爵之举。   除此之外,另有文武散阶不等。文臣自知得爵不易,便将散阶看做自留地。散阶非但与薪俸挂钩,更是文官的荣誉。   李惟俭连立新功,若封军爵,文官尚且不会有太大反应,若一下子封个特进荣禄大夫,保准儿文官上下一起炸锅。   且李惟俭乃是严希尧的学生,陈宏谋哪儿愿意为其叙功?   御书房里静谧须臾,忠勇王咳嗽一声开口道:“圣人,这叙功自然要分开来叙。西山煤矿,为朝廷增收二百万银钱,臣以为可封骑都尉。”   大顺承袭前明,然爵位却有变动。公、侯、伯各分三等,此三者乃超品的爵位。其后子爵正一品,男爵正二品。   其后是从二品的神字将军,正三品的威字将军,正四品的轻车都尉,正五品的骑都尉。再往下还有云骑尉、恩骑尉,不能传承,已然算不得爵位了。   是以这正五品的骑都尉可谓入门的爵位。   政和帝闻言摇了摇头:“几百万白花花的银子,就授个骑都尉,太过吝啬了些。朕以,起码也是轻车都尉。”   御书房内几个人彼此观量,纷纷颔首,并无异议。   忠勇王又道:“新式火铳,于我大顺军备大有助益,臣以为此功可升三等。”   升三等,那可就是一等威字将军了。可饶是如此,御书房里的众人也无异议,盖因此时有先例在。太宗李过时,苏州人薄珏献燧发火铳,太宗大喜,当即以伯爵之位酬之。   可惜薄珏命苦,转战时身中流矢而亡,错非如此,说不得传袭到今日便是四王九公。   “甚好。”政和帝下了断言。   忠勇王跟着便蹙起眉头来:“这炮架子与射程表,臣曾按着射程表亲自发过炮,比照过往的确准了许多。就是炮架子还不曾造出来,倒是不好定功。”   政和帝就道:“如此,可暂定升二等。”   又是二等!那岂不是一举封作神字将军了?   就听政和帝又道:“那票盐法甚好,朕以为至少再升二等。”   还升?二等神字将军往上可就是男爵了。   陈宏谋心下不爽,扭头瞥向古惟岳,却见其老神在在,好似浑不在意。陈宏谋忽而醒悟,是了,不过是个正二品的二等男爵,每岁多个不到三百两俸禄,值当什么?   且太宗李过之后,因将作之事封爵者少之又少,又因薄珏先例,其后顶多功封一等子,再无人因造物而封伯。   那李惟俭不过十四、五年岁,这般早就因功封爵,不见得是好事。且与朝政无碍,因是陈宏谋舒出一口气,就没开口辩驳。   圣人与忠勇王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旋即拟定了李惟俭的封爵,当即唤过大明宫内相戴权拟了旨意,又发遣其去荣国府宣旨。   ……………………………………………………   荣庆堂内,隔了屏风布置了两桌酒席。   女眷自在另一边,李惟俭则与贾政、贾赦、贾珍、贾琏、宝玉等自处一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老爷好一番夸赞李惟俭,分明以其岳丈的身份自居。   李惟俭只笑吟吟的也不反驳,任凭贾赦拿姿作态。许是多饮了两杯之故,大老爷贾赦愈发瞧那宝玉不顺眼,忍不住开口训斥道:“宝玉总要上进些,琏儿来日好歹还能袭爵,宝玉就只能下苦功好生攻读一番,若侥幸中了举人,我与你父运作一番,说不得也能入朝为官。”   宝玉最为腻烦仕途经济,哪里会听得进去?因是只唯唯应下,面上却不以为意。   贾政瞥见,顿时重重撂下酒杯道:“孽障,你大伯好生训诫,为何不以为意?”   贾政一发话,顿时引得王夫人过来观量。见宝玉骇得不知所措,便劝慰道:“老爷,大喜的日子,什么时候教训宝玉不是,偏生要在此时?”   贾政心头烦闷,再是实学,如今李惟俭也是货真价实的举人。东西二府合在一处,除去东府的贾敬,还有谁中过举?   那引以为傲的贾珠,也不过中了个秀才而已。再看人家李惟俭,同样的年岁已然是举人了。   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见李惟俭如此上进,再看宝玉整日在内宅厮混,学些精致的淘气,贾政哪里会气顺?   王夫人所言提醒了贾政,今儿可是李惟俭的好日子,自己在此时发作,容易让旁人多想。因是贾政冷哼一声,呵斥道:“回头儿再与伱算账。”   王夫人生怕宝玉再恶了贾政,连忙过来揽住宝玉:“宝玉且随我去屏风后用些饭食。”   眼看着王夫人拉着宝玉走了,贾政愈发气恼,拍了桌案道:“家门不幸啊。”   一旁的贾珍正要劝慰,忽而便见有婆子快步奔行进来,慌乱中透着喜意道:“老太太、大老爷、老爷!宫中来了天使!”   内中顿时为之一静。贾政略略思忖,霍然起身:“来的是哪位天使?”   “是大明宫的戴公公,这会子赖总管正招呼着。”   贾母隔着屏风喜道:“戴公公?莫非是大姑娘的好事儿?”   王熙凤赶忙道:“老祖宗,这可不敢怠慢了,咱们还是赶紧迎了去吧。”   “正是正是,快,快去前头迎天使!”   酒宴暂停,一行人呼啦啦往外就走。贾母自是在最前,贾政、贾赦、贾珍等分列左右,至于今儿的主角李惟俭,这会子远远被扔在了后头,只与三春等行在一处。   前头薛姨妈正喜滋滋地与王夫人说这话儿:“姐姐,这回可算妥帖了!大姑娘总算熬出了头,就是不知这回是封妃还是贵妃。”   王夫人没口子的笑道:“还说不准呢,可不敢胡说。”   薛姨妈就道:“我瞧着八九不离十,这不年不节,又非老太太寿宴的,宫中天使哪儿会平白无故过来传旨?定是大姑娘的好事儿!”   说话间出了垂花门,转过穿堂,过仪门到得正门前。便见戴权手捧拂尘,领着几个小太监正笑吟吟地等在那里。   贾赦连忙咳嗽一声,上前与其攀谈:“戴公公,此番莫非是——”   那戴权笑吟吟道:“贾将军,旁的不急,还是先让咱家宣过了旨意再说?这圣人可等着咱家回话儿呢。”   “是极是极!我这就叫人摆香案。”   荣国府早年隔三差五便有恩旨降下,因是府中下人自会处置。不待贾赦吩咐,赖大便命仆役摆了香案。   戴权将佛尘搭在手臂上,展开旨意道:“举人李惟俭何在?”   李惟俭原本随在人后,闻听此言心下纳罕,脚下却不停,当即越众而出拱手道:“学生李惟俭在此。”   “嗯,”戴权笑着颔首,道:“举人李惟俭,圣人有旨。”   李惟俭还在发怔,一旁的贾琏赶忙推了下,李惟俭这才赶紧跪下听旨。非但是他,仪门前一干人等纷纷跪下听旨。   便听戴权抑扬顿挫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富国以将作。咨尔举人李惟俭,精实学,擅造物。   先有水务纾解京师用水之困,后造新铳、测新炮,又于盐务有建言之功……   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进尔二等男,钦此。”   念过圣旨,戴权将圣旨卷好,瞧着李惟俭道:“李爵爷,皇恩浩荡啊,还不赶快接旨?”   李惟俭当即叩首:“臣,叩谢天恩!”   起身上前接了圣旨,此时身后才嗡嗡声四起。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本道这一遭是大姑娘终于有了信儿,不想这旨意却是给俭哥儿的。这旨意里说的囫囵,又是水务,又是新铳、新炮的,还有盐务?俭哥儿是三头六臂不成?算算一月底至今不过大半年,怎会折腾出这般多的事儿来,还因此封了爵?   贾母虽替李惟俭高兴,却隐隐心忧,大姑娘一晃入宫这般多年头,也不知到底何时能熬出头来。   王夫人又是另一般心思,她自是与贾母一般心忧,跟着便是厌恶。自家的宝玉原本好生生的,谁瞧了不赞一声?奈何有这李惟俭比对着,如今李惟俭这般年岁就因功封爵,倒衬着自家宝玉一无是处了。   王熙凤一双三角凤眼盯着李惟俭的背景心下赞叹,她喜揽权,自是欣赏这般能挣下家业的男子。莫说是宝玉,这会子便是贾琏与李惟俭相比,都好似米粒与皓月。   邢夫人在一旁暗自幸灾乐祸。方才还说准是大姑娘有了准信儿,结果怎么着?阖府来见证人间俭哥儿……自己女婿封了爵!什么叫扬眉吐气?这便是了!   你王夫人素日里再厉害又如何?生下个衔玉而生的宝贝的什么也似,如今又哪里能跟自己女婿相提并论?   再瞥一眼王夫人身后的薛姨妈,但见其瞠目不已,好似难以置信。邢夫人顿时心下暗乐,当日得罪了李惟俭,可曾想到人家也有封爵的一天?   另一边,贾珍凑上前先恭贺了李惟俭,又扯着戴权说话儿。其后的贾赦与贾政还在发愣。   李惟俭……封爵了?还是二等男?   啧,算算比东西二府的爵位还高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贾政心下不喜,只道此为乱命;大老爷贾赦则是先喜后忧。喜的是,李惟俭与自家二姑娘情投意合,这李惟俭封爵,自己说出去也有脸面;随即又犯了愁……若只是寻常举人,庶出的二姑娘自是与之相配。可如今李惟俭封了爵,这可就有些配不上了啊。   再后边厢,一众姑娘们叽叽喳喳,都在为李惟俭高兴。   惜春年岁小,方才没听清,就问身边儿的探春:“三姐姐,俭四哥是封爵了吗?”   探春与有荣焉,仰慕道:“正是。俭四哥得封二等男,才这般年岁,说不得来日建功立业,也有封侯的一天。”   小姑娘最喜这等英雄人物,且李惟俭在小姑娘心中能文能武,有谦逊温和,正应了探春心目中的英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   二姑娘迎春喜滋滋地瞧着李惟俭,她这会子满心喜悦,却不曾想过配不配的问题。   黛玉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暗忖,俭四哥果然一鸣惊人,此番非但中了举,还封了爵,真真儿是双喜临门。   一旁的宝钗再也端不住,眉头紧蹙,咬着下唇发怔。   本道李惟俭这般年岁,起势总要十几、二十年,薛家无论如何都等不得。哪里想到,不过区区大半年,李惟俭挣得偌大家业不算,结交了达官显贵不说,转头儿还封了爵!   宝姐姐素有青云之志,为此熄了感性,只理性与人交往。本道靠着算计定会得到最好结果,不料最好的结果却在最初就被她熄了心思。   天意?还是报应?   由不得宝钗不多想!她不禁思忖,若当时不克制自己,她分明瞧见,李惟俭对她极感兴趣的……现在……不,现在也来得及!   宝钗瞥了一旁的迎春一眼,旋即又瞥了眼满是笑意的黛玉,心下暗忖:男未娶、女未嫁,一切都有可能!   宝姐姐不信命,只会为自己挣命!   爵位体系为书友谁家红袖提供。特此鸣谢~ 第169章 辞行   不提一众姑娘心中如何做想,眼见大姐姐李纨已然掩口而泣,李惟俭这会子不好多说,只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去招呼戴权。   此人为大明宫内相,不说结交,却也不好开罪了。李惟俭趁着贾珍说话间隙,上前拉过戴权的手,袖子一抖便是两张银票送了过去,面上笑道:“劳烦戴公公特意走一遭,学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啊。”   戴权笑道:“为圣人奔走,本就是我等近侍之责,李爵爷这话过了。”   此时贾珍便道:“还请戴公公拨冗,正好内中置办了酒宴——”   戴权摇头笑道:“圣人还等着咱家复命,这酒却不好喝了。下次,下次吧,哈哈,贾将军,李爵爷,咱家去了,后会有期。”   “我送公公。”   李惟俭与贾家爷们一并好似众星捧月般,将戴权送出门外,目送其乘车而走,贾珍等这才恭贺了李惟俭。   贾珍就笑道:“俭兄弟果然出息了,才这般年纪就封了爵,来日说不得也能位列公侯。”   贾政不知如何开口,那贾赦开口便有些阴阳怪气,道:“不过是个没封号的杂品爵位,珍哥儿莫要太抬举俭哥儿了。”顿了顿,又道:“再说朝廷早有先例,非军功不得封伯。俭哥儿再有能为,凭着实学造物,往后封个子爵哪儿不是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大老爷怕是反应过来了,这是生怕二姐姐配不上自己,这才出言打压?   他笑吟吟道:“世叔说的有理,不过是个杂品的爵位,承袭还要降两等,下一代只怕就是一等将军了。”   贾赦顿时好一阵无语……他就是一品将军。一旁的贾珍还不如他呢,不过是个三品将军。   大老爷贾赦越琢磨越不对味。虽说只是个没封号的杂品爵位,可那也是二等男,比他这一品将军高两等呢!   说荣国府累世富贵……人家李惟俭不过数月光景就赚了百万家财,家底不见得比荣国府差;   比人脉,荣国府与四王八公往来颇多,可如今四王八公不得势啊。再看看人家李惟俭交往的,少司寇严希尧是其老师,忠勇王更是圣人极为信重的亲兄弟。有这二人在前头摆着,可比什么四王八公有排面儿多了!   因是再回返荣庆堂里,瞅着四下人等不住的朝李惟俭恭贺,这大老爷贾赦的心里就愈发别扭。总觉着二姑娘这婚事只怕要吹了。   婚事告吹事小,没了俭哥儿这般的女婿事大!谋划数月,眼看到手的鸭子,贾赦哪里肯眼睁睁瞧着其飞了?因是席间言语寥寥,一直皱眉思忖。   莫说是大老爷贾赦,便是老爷贾政,与东府的珍大爷这会子心下都透着别扭。原先只道是攀附而来的穷亲戚,谁料不过数月就折腾出如此家业来,如今还封了爵!   老爷贾政素日里一直端着架子,每每都会教训李惟俭一番。如今想来,贾政不觉老脸发热。他蹉跎大半生,所作所为还比不得人家李惟俭半年所办的事儿大。又哪里还有脸面教训人家李惟俭?   贾珍也别扭了一阵,到底还算隔着远,因是与贾琏一道儿不住的劝酒,待熏熏然,眼见外间天色已暮,这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贾赦推说不胜酒力,贾政说来日还要坐衙,两位老爷纷纷告退。这席间只余下个贾琏作陪,那中间隔着的屏风就成了摆设。   先是三姑娘探春绕过屏风,以茶代酒敬了李惟俭一盏;有她开头,余下的姑娘们纷纷笑着过来敬酒。   “俭兄弟——”欲言又止的是二姑娘。二姑娘内秀于心,自是不傻。大老爷贾赦都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   李惟俭酒到杯干,只给了其一个肯定的眼神。二姑娘到了年岁,因是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到底还在席间不好多说,因是只能迟疑着退下。   “俭四哥,我敬你。”这是小姑娘惜春,同样以茶代酒。李惟俭笑吟吟饮了,惜春忽而道:“俭四哥也学过佛?”   “这却不曾。”   惜春就纳罕道:“怪哉,那为何俭四哥教林姐姐的曲子里满是禅意?”   李惟俭正色:“佛本是道嘛,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哈?”惜春狐疑而去。   “俭四哥,今儿可谓双喜临门,我这边厢也以茶代酒,俭四哥莫要嫌弃。”   说话的是黛玉,那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喜意,却不见半点生疏。于黛玉而言,昨日的李惟俭,与今日的并无不同。都是那个知她懂她的的知己。   “俭兄弟,这往后啊,可得照应着你琏二哥。嫂子旁的话不多说,俭兄弟托付的事儿,我一准儿办得妥帖了。”   王熙凤笑语晏晏,说话周到,的确让人生不起厌烦来。   李惟俭与其对饮一杯,说过一会子话儿,这才迎来宝钗。李惟俭心中玩味,若只是中举,料定宝姐姐心中或许并无太大波动。可如今非但中举,连爵位也一并赏赐下了,素有青云之志的宝姐姐又岂会无动于衷?   “俭四哥——”   “薛妹妹。”宝钗温婉一笑,道:“俭四哥攀蟾折桂在先,因功封爵在后,今儿可谓双喜临门,妹妹这边厢敬俭四哥一杯。”   “好说。”   二人对饮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惟俭恍惚觉得面前的宝姐姐好似灵动了几分,一双水杏眼秋水潋滟,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其中。许是这会子人多,宝钗没久留,只敬了酒便转过屏风去了女眷那一席。   此间只余李惟俭与贾琏,琏二哥见李惟俭酒意上脸,便吩咐丫鬟赶忙送来茶水,二人略略闲谈,却不再饮酒。   隔着屏风,另一桌却是冰火两重天。   贾母今儿兴致高,一直留在席间。老太太不走,王夫人、薛姨妈自然不好提前离去。于是姊妹二人相对无言。   王夫人只觉心中憋闷,不过差了三、两岁,与李惟俭一比,自家的宝玉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让王夫人如何甘心:薛姨妈更是脸热,前头还说定是大姑娘的喜事儿,结果转头来的是李惟俭封爵的旨意。   薛姨妈心下思忖,这俭哥儿莫非是专门与自己作对的不成?再想起前些时日宝钗所说,薛姨妈心下犯苦。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一早儿知道俭哥儿有这般出息,说什么也要强拉着薛蟠去给人家道恼。   事涉女儿前程,便是不能帮手,也不能好似如今这般扯后腿啊。奈何一切都迟了,如今再去道恼,只怕定会被那俭哥儿看轻,以为薛家是趋炎附势之辈。   且不提这姊妹二人沉默寡言,邢夫人却是兴致极高。她这会子还没想过二姑娘配不上李惟俭,只觉先前薛姨妈言说定是大姑娘的喜事儿,转头确是李惟俭封爵,等于硬生生揭了王夫人的面皮。   再说了,那俭哥儿可是自己将来的女婿,女婿封爵,这做岳母的与有荣焉岂非寻常?因是邢夫人笑语晏晏,很是夸赞了李惟俭。   一会子赞叹其有能为,一会子又感慨偏生年岁还这般轻。   除去闷头犯了心思的二姑娘,一众姑娘都赞叹不已。宝玉先前还试图寻个话头岔过去,可说不过几句,便又会转到李惟俭身上。   宝玉心下不喜,只觉得姐姐妹妹都不再理会他,反倒是去贴俭四哥的冷脸。再看宝钗与黛玉,二者全然不看向他,只听着探春转述李惟俭茅山上的趣事,乐得掩口而笑。   宝玉心下憋闷,当即重重一顿酒杯,咕哝道:“不过一国贼禄蠹而已。”   他言语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落在周遭人耳中。探春气恼,偏生这会子王夫人在场,因是便咬唇忍了下来。   二姑娘木头也似的性子,有心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加之惜春年岁还小,因是三春都没了声音。   偏在此时,黛玉看向宝玉道:“俭四哥办水务惠及京师百姓,做下好大的事儿来,可算不得国贼禄蠹。”   这却让宝玉反驳不得,张张嘴,正要说些旁的,就听一旁的宝钗道:“宝兄弟莫急,待宝兄弟用心读两年书,说不得也有蟾宫折桂的一日。到时候,姐姐妹妹自然都围着宝兄弟来恭贺。”   宝姐姐说得轻巧,宝玉却恼了,丢下酒杯霍然起身:“谁要伱们道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   说罢,宝玉起身而走。一众姑娘彼此面面相觑,连薛姨妈、王夫人都不知这宝玉怎么就恼了。   宝钗娴静道:“许是我说错了话儿?可宝兄弟这年岁,也该用心读些书了。”   邢夫人就道:“宝玉这性子,只顾着在内宅里厮混,要他一心读书可是不易。”   黛玉本要说些什么,可见邢夫人如此说,顿时就止住了话头。偷眼看去,便见王夫人阴沉着脸儿,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贾母不放心宝玉,赶忙打发鸳鸯等追上宝玉,还叮嘱带了披风,免得宝玉着了凉。   那边厢,李惟俭到底有了几分醉意,贾琏便扶着其来告辞。李惟俭身形略略摇晃,朝着贾母一揖到地,说道:“寄居贵府,多得老太太照拂。晚辈无以为报,只待来日报还。如今秋闱已过,晚辈便想着择一日搬回自家,今儿特来向老太太辞行。”   贾母顿时收敛了笑意,道:“怎地这般急切?俭哥儿不妨再多留几日。”   李惟俭便道:“老太太也知,我如今担着内府的差事,每日里不定何时出府,也不定何时回来。这搬出去,总是方便一些。”   李纨也在一旁道:“老太太,总不能一直留着俭哥儿在府里吧?他总要搬出去的。”   贾母便叹息一声:“那就选个日子再搬。就算搬了,咱们也是亲戚,俭哥儿往后常来常往。你若不来,我可是会打发人寻你呢。”   李惟俭赶忙应道:“不用老太太吩咐,我往后隔三差五一定来瞧老太太。”   这话说过,李惟俭告辞而去,这正主儿走了,宝玉又闹腾了一场,贾母这会子有些疲乏,因是这宴席便就此散了。   李纨实在不放心李惟俭,见王熙凤安排的妥当,当即领着丫鬟快步追将上去,过得穿堂,刚好瞧见两个丫鬟扶着李惟俭往东走。   李纨快行两步,追将上去,双目之中满是赞赏,嘴里却满是叮咛。于她心中,李惟俭依旧是那个缠着她喊大姐姐的小顽童。   李纨将李惟俭送到东北上小院儿,嘱咐晴雯煮了醒酒汤,又眼看着李惟俭躺在床榻上,这才带着丫鬟离去。   晴雯提了灯笼,与香菱一道儿去得厨房里,也不用使银钱,那柳嫂子早就备好了醒酒汤。   见了面儿便道:“诶唷,我就寻思着俭四爷得用醒酒汤。你瞧,这灶上早就预备得了。”   见那柳嫂子一脸谄媚,晴雯心下不喜。想着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早前柳嫂子虽笑脸相迎,冲着的却是俭四爷口袋里的银钱。如今这般,巴结、讨好的,生生就是一副小人嘴脸。   晴雯强忍着性子谢过了柳嫂子,正要离去,忽而心下一动,问道:“我那表兄不是今儿当值?”   柳嫂子面上强笑道:“这不是得了赏钱,这会子又没差事,便寻旁人耍顽去了。”   晴雯蹙眉,仔细倾听,果然听得后院儿隐约传来吆五喝六之声。心下对这表兄彻底失望,晴雯辞别了柳嫂子,提着醒酒汤与香菱原路回返。   到得正房里,就见李惟俭正笑吟吟地扯着红玉与琇莹说话儿。让晴雯纳罕的是,不知何时琇莹也改了口,如今口称‘四爷’,再不似以往那般口称‘公子’了。   晴雯过来,伺候着李惟俭用了醒酒汤,又留心观量了一阵,便蹙眉道:“大老爷、老爷也真忍心,四爷才这般年岁,竟灌了如此多的酒。我看,今儿夜里还是多留一个人值夜吧。”   李惟俭笑着摇头:“不妨事,老爷我的酒量近来可是见涨。如今方才到量,估计再来一盏就要多。”   晴雯劝说一阵,眼见劝说不住,便只得依了李惟俭。当下几个丫鬟伺候了李惟俭洗漱,只留红玉守夜自是不提。 第170章 夜话   到得西厢里,晴雯剪了烛芯,转头便问道:“琇莹,方才听你怎地好似改了口?”   “哈?”琇莹眨眨眼便道:“四爷中了举,又封了爵,再不好叫公子,自然要改口。”   晴雯便笑道:“你倒是乖顺。”   琇莹嘟囔着道:“这不是理所应当吗?在乡下时,马秀才中了举,全村儿都改口叫马老爷,他爹就成了马太爷。”   晴雯撇了撇嘴,于她心中,李惟俭又不曾变化,不过是多了两层身份而已。   正房里,伺候了李惟俭洗脚,红玉便面色红润地钻进被窝里。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早先她在宝玉房外作三等丫鬟,自知亲近不得宝玉,比颜色更是不如袭人等,便绝了作姨娘的念想。因是寻了爹妈,托付了二奶奶,这才转到了李惟俭身边儿。   初见时不过一介秀才,待人却极温和,红玉便动了心思。几番表现,终于入了李惟俭的眼。其后又因着司棋之故,与之有了肌肤之亲。   本道俭四爷会按部就班,先考中举人,能不能考中进士老爷却不好说了。不过红玉本心极为知足,便想着,给举人老爷做妾,也好过到了年岁去配小子呢。   先前李惟俭折腾水务,只说赚了些银钱,红玉以为顶多不过几万两。谁料后来从爹娘处才知晓,敢情俭四爷一遭就赚下了百万家财!   红玉极为欣喜,想着来日一准儿不用吃苦了。谁也不曾料到,俭四爷忙忙碌碌大半年下来,此番竟一飞冲天!   中了举也就罢了,还因功封了二等男的爵位!爵位啊!荣国府上下谁不知,为了那爵位传承,大房、二房斗得不可开交?   结果俭四爷轻飘飘便得了个比荣国府大老爷还要大的爵位!   最要紧的是,俭四爷方才十四、五的年纪,焉知来日不会因功升爵?听说封了国公,平妻便能得诰命;若四爷再加把劲,过上十几二十年封了异姓王,说不得自己也能混个侧妃出身!   红玉是荣国府家生子,奴了几辈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般飞黄腾达。   凑到李惟俭身边儿,红玉心下是既热切,又担忧。四爷这般能为,这天下间颜色好的女子多的是,听晴雯说,前一回在宁国府就撞见了两个不要脸子的。若不尽快定下名分,来日哪儿还有自己一席之地?   因是她略略平躺,须臾便翻转身形,目光灼灼地看着身边儿的李惟俭。好似被那目光灼伤了一般,李惟俭似有所觉,睁眼看将过来,笑问:“怎地不睡?”   红玉红着脸儿埋首其肩头,低声道:“四爷,下月我就十五了呢。”   李惟俭心思一转便明了了红玉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探手揽住,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其背脊,道:“早先就应允过你,来日少不得伱个姨娘的位置,怎么?怕老爷我说话不算?”   红玉摇了摇头,道:“就是……我也想了呢。”   听得这般情话,李惟俭顿时心猿意马,好半晌才稳住心绪,附耳低声道:“那就等你生儿过后的。”   “嗯。”红玉应下,又凑过来亲了两下李惟俭的脖颈,这才搂着其入睡。   ……………………………………………………   梨香院。   今儿是李惟俭的好日子,薛姨妈知晓薛蟠与李惟俭有过节,思来想去便没让薛蟠去凑热闹。   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后悔,早知俭哥儿这般能为,就该让文龙伏低做小一番。不管心里头能不能揭过,这面子上总要先揭过了再说。   薛姨妈与宝钗回到梨香院,薛蟠便纳罕道:“姓李的封爵了?”   “可说呢,谁能想到的事儿?”薛姨妈蹙眉说道。   宝钗娴静地瞥了薛蟠一眼,说道:“哥哥往后还是礼敬一些为妙。俭四哥如今爵位在身,哥哥却不过是白身。”   太宗李过定下规矩,平民百姓遇见勋贵,莫说是冲撞,便是不礼敬,也能治个不敬之罪。   更不用说李惟俭还如此年轻,只怕往各处衙门送上名帖,其衙门主官都要思量一二。   呆霸王薛蟠眨眨眼,讪讪道:“算起来都是亲里亲戚的,俭兄弟不会如此计较吧?”   眼见宝钗只是看着他没言语,自知与李惟俭有过节的薛蟠便点点头:“罢了罢了,往后我躲着他走就是了。”   薛蟠意兴阑珊,说过两句话便告辞而去。薛姨妈与宝钗借住梨香院,薛蟠却另居自家宅院。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便与宝钗腹诽了好一阵。   “谁能料到?俭哥儿不声不响的,忽而就来了这么一遭。封爵啊!如今看来你姨父怕是看走了眼,这实学只怕大有所为。”   忽而见宝钗眼波流转,薛姨妈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当日乖女儿提起李惟俭就面色不对,她这当妈的哪里不知宝钗的心思?因是提点了几句,宝钗这才熄了心思。如今,莫不是因着李惟俭封爵,这心思又起?   薛姨妈思量一番,忽而转口道:“不过,就算封爵也是没封号的杂品二等男。大老爷说的对,非军功不得封伯,俭哥儿再如何能为,来日也不过是个杂品伯,与荣国府这般的积年权贵可比不得。   我的儿,今儿你明知宝玉不爱听,偏要提起读书的事儿,这可不妥。再有,宝玉撒了性子,你过后怎地不追出去?”   宝姐姐摇摇头,忽而看向薛姨妈道:“妈妈,非止姨父看走了眼,只怕妈妈也看走了眼。妈妈扪心自问,俭四哥果然是那等机缘巧合的幸进之徒?”   “这——”薛姨妈自是不能睁着眼儿说瞎话。   宝钗就道:“我果然不曾看错,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自会闯出一片天地来。”   薛姨妈紧张道:“我的儿,你莫非——”   宝钗目光灼灼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薛姨妈便叹息道:“到底是咱们家拖累了你,我的儿——”   宝姐姐只娴静笑着摇摇头:“阴差阳错,谁又能料到会如此?不过如今情形,总要去争一争的,不争,心中总是不甘。”   薛姨妈又是叹息一声,凑过来紧紧搂住宝钗,只觉女儿好生命苦,薛家也命运多舛。   过得半晌,薛姨妈又道:“只是宝玉那头儿——”   宝姐姐摇摇头,没言语。薛姨妈便知晓了,乖女儿这是要两头下注啊。   ……………………………………………………   赵姨娘院儿。   赵姨娘前些时日哄着贾政买了一副头面儿,她不敢在王夫人面前显眼,便在周姨娘面前好一通显摆。   谁知乐极生悲,前儿偏生王夫人来寻周姨娘,正好被其瞧了个正着。到得晚间,王夫人便寻了赵姨娘个错儿,罚着其立了一个时辰的规矩。   这会子早晚寒凉,赵姨娘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凉风一吹便着了凉。也是因此,今儿方才躲在自己院儿里不曾露面。   外间那般热闹,赵姨娘便打发了小吉祥儿扫听。起初还只是李惟俭中举,听闻老太太张罗着要摆两日酒宴,赵姨娘就酸了一阵。   转头便寻思着,回头儿逮住贾环,总要教训一番,让其好生上进。如此,来日自己也有这般风光的一天。   可转头儿就不对了,小鹊又探听的,那俭哥儿竟封了爵!还是个比大老爷还大的二等男!赵姨娘顿时就熄了与之比较的心思。   转念又想起了探春来。她前些时日与旁敲侧击的问了好些话,探春好似果然不曾开窍,言语里虽满是对俭哥儿的推崇,却未曾想过别的。   赵姨娘心下惋惜,只道这般好的姻缘就此错过了。结果转眼人家俭哥儿就封了二等男。那可是二等男啊!   这会子贾政正在小口喝着醒酒汤,赵姨娘咳嗽两声,凑过来道:“老爷,奴今儿身子不爽利……”   贾政瞥了其一眼,道:“就是过来瞧瞧,身子可好些了?”   “下晌喝了药汤发了汗,这会子倒是不烧了,就只是咳嗽。”   “嗯,回头儿再寻太医瞧瞧。我过会子去书房睡。”   赵姨娘凑过来低声道:“老爷,俭哥儿可是封爵了。老爷你说探春能不能——”   “胡闹!探春才多大年岁?”贾政呵斥道:“再说探春再好,也是庶出。如今只怕与复生不配了。”   “这……”赵姨娘气恼道:“探春不配,那迎春就配了?”   贾政摇头道:“自然也不配。原先我还想着为这寻复生说几句。如今他封了爵,却是不用我多说了。想来亲家得知,定不会准许复生娶个庶出的女儿。”   赵姨娘顿时心下熨帖,笑道:“这些时日邢夫人到处展扬,好似迎春明儿就能嫁了一般。呵,这回我看她还如何显摆!”   于赵姨娘而言,自己得不到不怕,别人也没有就行了。   赵姨娘暗自幸灾乐祸,这且按下不提,如今东跨院里可谓愁云惨淡。   大老爷今儿多饮了几杯,却不耐烦醒酒汤,只喝着酽茶。   邢夫人在一旁乐滋滋道:“这下可好,俭哥儿封了爵,这来日做了咱们女婿,说出去都有脸面。”   大老爷贾赦轻哼一声,道:“是不是咱们女婿,如今却不好说了。”   邢夫人讶然,追问道:“老爷这话怎么讲?”   贾赦就道:“倘若俭哥儿只是中举,好歹还算门当户对,迎春嫁过去,还算是下嫁。如今他封了爵,还是个二等男,这却不好说了。你看哪家勋贵娶妻娶个庶出的?”   邢夫人这才恍然,旋即忧心忡忡道:“这……这煮熟的鸭子,岂不是就要飞了?”   贾赦愁眉不展摇摇头,说道:“料想这几日珠哥儿媳妇定会将此事书信一封告知李守中,就是不知李守中先收到此信,还是先发出回信了。若是前者,万事皆休;若是后者嘛,只怕还有转圜。”   “那俭哥儿……会不会反悔?”   贾赦眯眼道:“我岂会容他反悔?不过是嫌弃迎春是庶出的,此事简单。”   邢夫人顿时凑过来,拉着贾赦的臂膀道:“老爷有何办法?”   贾赦阴着半边儿脸笑道:“此事不可说,说破了就不灵了。”   见邢夫人面上期期艾艾,贾赦便道:“罢了,且与你透露一嘴。回头我去玄真观求了敬大哥,将迎春过继到其名下,如此就不算庶女了,岂不与俭哥儿正好门当户对?”   邢夫人愕然,旋即极其震惊地看向贾赦。   贾赦笑了须臾,忽而被瞧的不自在,冷哼一声:“你瞧我作甚?”   邢夫人慌忙避过头去,旋即拾掇心绪,强自笑道:“还是老爷有法子啊。”   贾赦忽而心绪大坏,起身叫骂道:“如今这府里的下人愈发没规矩了,四处传主子的阴司。哪日让我逮到,定要给这些孽障一个好儿!”   冷哼一声,贾赦拂袖而去,只余下邢夫人战战兢兢坐在床榻上出神儿。   ……………………………………………………   转过天来,李惟俭因着饮了酒,临近辰时这才穿戴齐整,去到贾母院儿请安。略略说过几句话,便说今日要去造访恩师严希尧。   贾母自是没旁的话,只嘱咐李惟俭早些回来。李惟俭应承下来,旋即乘车而去。   中举也就罢了,这封爵必须得找老师说一声儿才是。奈何不凑巧,李惟俭到得严府,只严奉桢接待了他,略略打趣几句,便说严希尧今日只怕不得空——实学秋闱一放榜,那些寒门士子便四下串联,今日一早便围了顺天府衙门,要求顺天府给个说法。   李惟俭就笑道:“无怪景文兄躲在家中,原是在避难啊。”   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我真才实学,又不怕考校,何来避难之说?”顿了顿,忽而醒悟,虚指点着李惟俭道:“复生狡诈啊!难怪你那策论写得稀松平常,原来是怕被架在火上烤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景文兄不可胡说,我只是学识不足,这策论才无甚出彩之处。可比不得景文兄这个解元啊。”   严奉桢恨得牙痒痒,四下找寻,提了扫帚就打。李惟俭哈哈大笑,扭身小跑几步将其丢在身后。出得严府,上了马车,连忙明吴海平驱车直奔自家。   吴钟昨儿来回奔波,傅秋芳已然知晓自己封爵的事儿,也不知昨夜可曾睡好。 第171章 搬回   傅秋芳哪里能安睡?昨儿吴钟来了两趟,第一趟说老爷中了举人,傅秋芳心下落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满心欢喜;第二趟过来,说老爷封了爵,还是二等男!   傅秋芳却欢喜不起来了。反复问过了吴钟,确认并不曾说错,傅秋芳便茫然起来。   本道是走投无路无奈之举,好在他性子温和,待自己极好,就是床笫之间有些爱折腾人……傅秋芳本就心满意足了,不料老爷转头儿竟封了爵!   傅秋芳便觉着就好似眼看就要饿死了,舍了面皮求人讨了一碗饭食,不料方才动筷子天上就砸下来个一尺厚的大馅儿饼,径直将其砸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以。   念夏先来恭贺,跟着阖府的下人都来恭贺。傅秋芳木着一张脸,寻思着李惟俭不在,倒是不好这会子就放赏,因是只让人这日加了餐食;东跨院的贾芸闻听此事,前来恭贺了,随即说这新作的额匾只怕又要换了。   时人称某府,大多都是尊称。大顺规制,朝廷出钱修造的才能叫府,就好比严府与敕造荣国府。   平头百姓那是家,有些家资建了几进屋舍的,那叫宅;三品官以上自己造的宅子,这叫第。   再往上,郡王、国公敕造的宅子才叫府,而只有亲王一级的宅子才能叫王府。   这宅院本是奉恩将军的宅第,形制上改动不多,额匾原本题好了‘李宅’,如今李惟俭封了二等男的爵位,官同正二品,这额匾自然就要从李宅换成李第。   傅秋芳思忖一番,想着额匾非是一日便能做好的,便点头应允了。贾芸兴冲冲带人取下额匾自是不提,傅秋芳一整日都精神恍惚,到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怕睡着了再醒来,会发觉此前种种原是一场好梦。   就这般醒了睡、睡了又惊醒,直到天明时分她才囫囵着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不动声色与丫鬟念夏说了会子话儿,待确认李惟俭果然封了爵,傅秋芳这才略略舒了口气。   喜悦充斥心间,她原先就知道李惟俭是个有能为的,小小年纪便折腾出这般家业来,岂料这能为也太大了些,转头儿竟封了爵!   傅秋芳虽不曾安睡,却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精神奕奕,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至今还不曾得见李惟俭。   用过早饭,正四下安排活计,茜雪便笑吟吟过来报:“姨娘,老爷来了呢!”   “老爷来了?”傅秋芳强忍着欣喜,略略颔首,旋即领着丫鬟迎到仪门。   方才到仪门前,便见李惟俭大步流星行将过来。   傅秋芳口称‘老爷’,俯身就要拜。可还不待她跪下去,李惟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其搀住,连带冲着几个丫鬟连连摆手:“用不着,福一礼也就罢了,我才多大年岁?可吃不起大家伙儿一起跪。”   傅秋芳就道:“是妾身思虑不周了。”   “我这人不耐繁文缛节,以后这些能省则省罢。”   傅秋芳暗暗记下,被李惟俭扯了手儿,朝着内宅里行去。李惟俭本要去傅秋芳所在的厢房,傅秋芳却道:“老爷,新近雇请了不少丫鬟、下人,总要来拜见了老爷。再者,老爷双喜临门,也不好什么都不表示。”   李惟俭就道:“放一个月赏钱?”   傅秋芳顿时嗔道:“可不好这般大方!”傅秋芳在闺阁里就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过了门儿,如今虽说富裕了,却也不曾大手大脚的。   李惟俭就乐道:“秋芳说该如何放赏?”   傅秋芳思忖道:“茜雪这般管事儿的,定一两银子就好;余下的,贴身丫鬟五百钱,粗使丫鬟、婆子一串钱,沾沾喜气就好。”   “好,那就依你。”   二人进到正房里,傅秋芳早有准备,吩咐念夏捧了银钱匣子来,内中都是银稞子与串钱。   李惟俭此时还不曾入住,这宅第里丫鬟、仆役加一起不过三十几人。茜雪得了吩咐,引着丫鬟分批来拜见,不过赏出去十几两银子,那些雇请来的丫鬟便一个个喜气洋洋。   李惟俭心下暗忖,到底是雇请省事儿啊,看荣国府那些家生的仆役,一个个生着富贵眼,赏赐若给的少了,背后指不定怎么嚼舌呢。算算今儿抛费二十两便能让阖府上下展颜,办同样的事儿,昨儿李惟俭可是抛费了大几百两!   丫鬟们说着‘公侯万代’之类的吉祥话儿,兴高采烈退下。   李惟俭与傅秋芳这才说起话儿来。傅秋芳先说了额匾的事儿,又说了几桩小事儿,转而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惟俭,一双眉丝眼眨也不眨,好半晌才道:“老爷果然封爵了?”   “如假包换,怎地,过了一日你还不肯信?”   傅秋芳嗔道:“妾身这一日神思恍惚,如坠梦里,生怕醒来发觉是一场空。”   李惟俭笑了下,径直从袖口抽出个锦匣递到了傅秋芳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   “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傅秋芳抽开锦匣,入目便是提花织锦的黄绫,顿时骇然:“圣旨?”   见李惟俭笑着颔首,傅秋芳顿时心下怦然,战战兢兢展开了,待细细观量过,尤其看了眼题在下方的‘敕命之宝’,顿时心下熨帖。赶忙将圣旨重新收入锦匣里,道:“这圣旨可不好胡乱摆放,待老爷搬回来,请了太爷、太奶的牌位,再将圣旨供上,也好让太爷、太奶高兴一番。”   “嗯,你安置就好。”   傅秋芳圣旨在怀,满心都是欢喜,忍不住问道:“老爷何时搬回来?”   “方才路上随口问了算命的道士,说二十四是好日子。那就不麻烦了,就定在二十四好了。”   傅秋芳嗔道:“老爷不好如此随意。如今老爷爵位在身,再不比以往,出入都要体面。依我看,还是寻个庙观好生算算为妙。”   李惟俭道:“莫忘了老爷可在茅山混迹过两年,有没有用我还不知道?”顿了顿,又道:“再说我不过是个没封号的杂品二等男,弄些排场给谁瞧?平白多了靡费,养肥了和尚道士,与其如此,莫不如换成粮食接济百姓呢。”   傅秋芳说不过李惟俭,也不应承,便转而说起旁的来。待临近午时,傅秋芳悄然翻了黄历,见二十四果然是个好日子,这才应允下来。   二人数日不曾相见,一道儿用了午饭,其间自是情意绵绵。只是傅秋芳性子拘谨,强忍着没让李惟俭成就好事,惹得李惟俭不上不下的好生烦恼。   待用过了午饭,李惟俭便朝着东跨院行去。穿过月门,入目便是两排长长的暖棚。玻璃斜顶朝着日头,一旁的烟囱烟气袅袅。   自入了九月,李惟俭便打发贾芸雇请菜农。京师内小菜园子极多,到了九月因着天气,园子里的果蔬该罢园的也都罢园了。听闻有人雇请菜农,顿时不少人蜂拥而至。   贾芸办事仔细,详细扫听了各人风评、口碑,优中选优,这才选了三个菜农来。   李惟俭绕着暖房查看,瞥见其身形,贾芸赶忙出来随在一旁。这东跨院本就不大,加之两排暖房中间还要留出来间隙,因是算算内中土地不过五分田。   贾芸就道:“雇请了三个菜农,管两餐,月例八百钱。三个人倒班,白日里掀了铺盖,让菜苗照照日头,夜里再将铺盖铺上。还有仆役瞧着天儿专门烧煤炉,近来天儿转凉,早晚要烧两遍。”   李惟俭颔首,道:“菜苗都长出来了吧?”   说起这个,贾芸顿时挠头道:“四叔果然厉害,那三个菜农错非看在月例银钱的份儿上,说什么都不肯秋日里种菜,说此举有违天和。结果这两日暖棚里果然冒了菜苗,那仨菜农啧啧称奇了好几日,都说四叔定是从哪位高人那儿学了法术。”   “哈哈哈——”李惟俭大笑一阵,便道:“法术就法术吧,让那仨菜农尽心尽力看顾着,洒水施肥不可少了。”   贾芸领命道:“四叔放心,侄儿看着呢,保准儿他们不敢怠慢了。”   李惟俭进到暖棚里转了转,便见四条垄沟上果然有绿意冒出头来。那三个菜农畏畏缩缩,都不敢上前搭话。李惟俭心下暗忖,这是真把自己当会术法的了?   当下他也不点破,只叫来一名菜农问询了几句,随即领着贾芸出了暖棚。行走几步,李惟俭略略思忖,说道:“这边厢不用伱看顾了,回头儿让姨娘看顾着就好。”   贾芸不动声色,应了声‘是’。   李惟俭继续道:“过些时日估计会进内府为官,到时你先随在我身边做个帮闲,得了机会,我再给你在内府谋个书办的差事。”   这书办介于官吏之间,虽无品级,却油水丰厚。尤其是那内府的书办,哪年零零碎碎的总要收个几十、上百两银子的外快。   因是贾芸顿时大喜过望,恭恭敬敬作揖道:“侄儿多谢四叔提携。”   李惟俭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亲戚,说这个就外道了。我提携你,也是因着你办事得力。这几日你先回家安歇,待过些时日我再唤你。”   贾芸极为乖顺,恭敬一礼,旋即告辞离去。   李惟俭又盘桓了一阵儿,这才回转荣国府。这两日的酒宴既定下了,有他没他总要开起来。   李惟俭换过一身衣裳,领着丫鬟去到荣庆堂里,可巧今儿贾政、贾赦、贾珍不在,席间只有贾琏作陪,因是李惟俭很是松快了些,略略用了些酒,看了会子戏,待天色将暮这才寻了贾母,说定下了搬离的日子。   贾母自是好一番惋惜,所谓远香近臭,大抵便是如此。因是特意点了贾琏,命其二十四日看顾着,免得中间出了差池。   贾琏应下,李惟俭也领了好意,这酒宴旋即散去。   离席之时,瞥见二姐姐迎春目光幽怨,李惟俭只笑着略略颔首,便领着丫鬟离去。   这会子说什么都是错儿,与其如此,莫不如什么都不说,待大伯李守中的信笺来了再行宽慰迎春。   转过天来,东北上小院儿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有了上回别居香山别院的经验,四个丫鬟得力了不少,物件儿分门别类打了包,只留了明儿更换的衣裳与夜里的铺盖。   寄居荣国府大半年,虽说因着李惟俭的发迹,那寄人篱下之敢方才冒头便被生生掐断,可到底是在别人府邸里,总是有些不自在。   因是这日到了夜里,莫说是琇莹、红玉与晴雯,便是香菱都说了好些个话儿。   一会子说厢房是留给姨娘的,她们几个丫鬟住耳房就好;一会子又说,侧花园有一株枫树,此时红叶飘零,瞧着定然有意境;过得须臾,又说到了自家改成每日三餐,这起居的时辰也要跟着改一改。   叽叽喳喳,待到上了更,几个丫鬟才困倦着退下。李惟俭与红玉洗漱过了,钻进被窝里,红玉说了会子闲话,始终不曾有睡意。   李惟俭心下明了,若没有傅秋芳,红玉自是安心。可有了傅秋芳,尤其是其有了姨娘的名分,这来日宅第里的管事儿如何安排,红玉自是上心。她生怕丢了差事,如此一来容貌比不过香菱,又没了差事,这地位自然一落千丈。   李惟俭有心逗趣,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其聊着,直到二更初红玉实在忍不住困倦,这才缩在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便是二十四。   清早,几个丫鬟强自起来,先行伺候着李惟俭洗漱了,又取了早点来。待临近辰时,众人一并用过了早饭,贾琏便带着仆役寻上了门儿。   寄居大半年,李惟俭虽置办了不少物件儿,可不过走了几遭,将将装满了一辆马车。   随后李惟俭又去与荣国府诸位长辈辞行,这才领着几个丫鬟,与贾琏一道乘车往自家宅第行去。   路上,李惟俭与贾琏说过一会子话儿,便笑着道:“此番多劳琏二哥帮手,偏生方才搬过来还不趁手。待来日,小弟必定登门送贴,邀琏二哥来家中燎锅底。”   贾琏自是笑着应下。便在此时车行临近太安候胡同儿,却偏生停将下来。吴海平自车辕上报:“老爷,这胡同儿里有人往外搬家呢。” 第172章 比邻   搬家?自己要搬进来,谁家这会子要搬走啊?   李惟俭挑开帘栊瞧了眼,果然,就见一辆马车自眼前行过,上头装着的满是箱笼。正要打发人催促,车马复又启程,原是搬家的那户人家得知李惟俭今儿搬过来,赶忙给让了路。   贾琏便笑道:“算这家识相,不然递个帖子过去,定然吓他一吓。”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果然,再如何温良恭俭,世家子就是世家子,骨子里的傲慢尤其是旁人可比拟的?   进得胡同儿里,丁家兄弟等人一早儿在此等候,车行停下,一番见礼,赶忙便将箱笼送进宅第之内。   李惟俭邀着贾琏略略坐了坐,贾琏情知李惟俭今日忙碌,只喝了一盏茶便告辞离去。   晴雯、红玉先行将李惟俭的衣裳、物件儿挪到正房,留待傅秋芳收拢了,这才转身各自下去安置。   李惟俭只将书箱里的书册分门别类安放在书架里,便闲坐一旁看着傅秋芳收拢衣裳。   傅秋芳迭着一件月白长衫,见其半新不旧的,开口便道:“老爷回头也扯些面料来,多做几身衣裳。这封了爵,往后遇见大事小情的,总要穿得正式一些。”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   过得须臾,傅秋芳又道:“晴雯几个,是不是也要配了丫鬟?”   “这个不急,还是按照头等丫鬟的名分,每月多加一两银子的月例吧。”   傅秋芳暗自思忖,这朝夕相处的,守着四个环肥燕瘦、形貌各异的俏丫鬟,也亏得老爷忍得住。上回就听几个丫鬟提起,那荣国府的宝二爷方才十一岁,就与几个丫鬟厮混在了一处。   转念一想,许是老爷有这般毅力,方才有如今的光景吧。   傅秋芳思忖过了,嗫嚅问道:“老爷,晴雯几个既过来了,我这手里的差事是不是分一分?”   李惟俭闻言莞尔,便问:“你是如何想的?”   傅秋芳就道:“晴雯眼里不容沙子,还是让她管账;红玉能说会道,便与茜雪一道将内宅管起来;琇莹身手了得,这夜里巡视的差事,是不是让她担着?”   李惟俭笑着颔首:“好,秋芳思虑的周全。以后还是你掌总,剩下的差事都分出去,免得再累着了自己个儿。”   不待傅秋芳嗔怪,李惟俭又道:“是了,前日我让贾芸回家歇息几日,那东跨院的暖棚你也一并管起来吧。”   傅秋芳思忖道:“不如让香菱每日巡视一番?”   “嗯,也好。”   见李惟俭颔首,傅秋芳又道:“老爷,虽说名分未定,可晴雯几个身边儿总要留一些粗使丫鬟。老爷看,是不是在雇请几个?”   “这等小事,伱拿主意就好。”说过家事,李惟俭忽而问道:“西面儿的邻居怎地搬走了?”   傅秋芳蹙眉道:“妾身也是昨儿方才得了信儿,说是有财主相中了那二进院子,出了大价钱,主家生怕人家财主反悔,连家私都撇下了,昨儿拾掇了一日,今儿一早就要搬走。可是冲撞了老爷?”   “这倒不曾。”   傅秋芳就道:“这胡同里只住着个吏部郎中,老爷虽封了爵,可论年岁还是后辈,今儿稍显慌乱了些,过后老爷总要去拜会一遭。”   “嗯,此言有理。”李惟俭道:“不知是吏部哪位主事?”   傅秋芳早有准备,说道:“说是验封清吏司的郑主事。”   验封清吏司掌管封爵、子孙承继先祖官位爵号、追赠官爵、吏算等事。这大顺的爵位也有考评的,若是平白得罪了验封清吏司,来日考评多写几句恶评,说不得来日子孙袭爵时就得多降几等。   李惟俭眨眨眼,笑道:“这却要仔细巴结了,免得来日寻了我的不是。”   傅秋芳一双媚丝眼看将过来,嘱咐道:“听闻郑主事为人极正派,算得上两袖清风,老爷提四色礼认认门就好,可不好砸了银钱再惹来不是。”   诶呀,李惟俭顿时心下熨帖。笑吟吟起身凑过来,揽住傅秋芳的身形,不禁赞道:“我得秋芳,真是天幸。这般贤内助,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   傅秋芳被逗笑了,道:“我不过是想的多了些,哪儿有老爷夸的那般好?”   “就是好嘛,还不让人说了?”   傅秋芳抿嘴乐了,也不辩驳。待拾掇过了衣裳,傅秋芳便自行去到院儿中,招呼过来几个丫鬟,当着面儿将差事分了下来。   晴雯依旧管账,于是只略略颔首便不在意。这大半年来,晴雯每日读书识字,还要跟人学如何管账,认识了几百大字不说,这流水账也换成了四柱记账法,早已今非昔比;   琇莹听闻自个儿夜里要巡视内宅,顿时拍着胸脯作保,一准儿没有贼人敢乱闯。转头又去寻了李惟俭,求其打制两把戚家刀。瞧那样子,这丫头不劈几个蟊贼是不会罢休了;   香菱听闻每日要巡视暖棚,无可无不可的颔首应了。转念想着李惟俭曾说过,那暖棚里温润如春,便是冬日里也能让果蔬生发,顿时心下暗自欢喜。这冬日里瞧上大片的绿植,心绪总会好上几分;   红玉得了管家的差事,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她心中原本还与傅秋芳有些别苗头,见傅秋芳不计前嫌,还分了差事出来,顿时面上羞赧。想着只待来日再修补一番。   一切安排停当,眼看临近午时,傅秋芳正张罗着用午饭,忽而茜雪来报,说二公子严奉桢寻上了门儿。   傅秋芳自知二公子与李惟俭是通家之好,紧忙进到正房里与李惟俭说了。   待李惟俭迎出仪门,便见严奉桢正一脸不耐地负手而立。   “景文兄,怎地这会子来了?莫非实学秋闱的事儿发了?”   严奉桢蹙眉骂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学实学的,天下谁不知我父实学造诣?我自是青出于蓝,那些穷措大就算再不开眼也不敢盯着我。”   李惟俭笑吟吟道:“那景文兄何故这般快就寻了过来?”   严奉桢道:“你道我乐意?武备院的小吏寻不见你,便找上了我。”   李惟俭顿时收了笑:“你是说——”   “嗯,你那炮架子造好了。这会子忠勇王正摆弄着,就是摆弄不明白。”   可算是造出来了!李惟俭扭身点过丁家兄弟:“去库房,将那轮毂、轮胎一并带上,咱们去武备院。”   严奉桢惊奇道:“咦?几日不来,莫非复生将那气嘴摆弄出来了?”   李惟俭推着严奉桢就走:“边走边说。”   反复尝试,一点点的增加硫、炭配比,这轮胎配方就试验了出来,没什么难得。真正难的是充气轮胎的气嘴!   李惟俭虽没拆开过气嘴看看内中构造,可也大抵知晓原理,不过是弹簧压着,压下弹簧,外压大于内压便能充气。李惟俭与严奉桢亲自动手造了个打气筒,待造气嘴的时候出了问题。   没有合适的弹簧钢!李惟俭为此撒了不少银钱,四下搜罗钢料,又雇请匠人拉制弹簧,如是数日,这才得了一些合用的弹簧。   李惟俭想起此前的不易,不由得心中腹诽,待入了内府做官,总要寻个机会去干一干老本行,这大顺的冶金水平实在让人头疼。   马车过得交道口,李惟俭往北瞥去,便见顺天府衙门左近果然围拢了不少人。大抵百十号实学士子,更多的则是瞧热闹的百姓。   李惟俭笑道:“这帮人魄力不足,只知道围顺天府衙门,真想着闹大了,不如去叩阙。”   严奉桢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些没才学的穷措大,好歹还有秀才功名在身,真要是去叩阙,说不得领头几个的出身文字就没了。”   “也是。”   严奉桢笑道:“就算如此,陈首辅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我父晌午说,陈首辅如今在家待参,正在些自辩奏折。”顿了顿,又道:“瞧着吧,有这些措大的好儿。咱们那陈首辅,可不是个心思宽泛的。”   路上二人说说笑笑,转眼到得外城武备院。   两辆马车依次停好,丁家兄弟扛着轮毂、轮胎跟在后头,李惟俭与严奉桢递了牌子便入了内。   到得靶场左近,果然就见忠勇王正摆弄着那新式炮架。摇臂转动,炮口缓缓升高。   李惟俭与严奉桢上前见礼,忠勇王摆了摆手,说道:“这炮架果然比之前轻巧了不少,只是这轮子呢?”   李惟俭笑道:“回王爷,学生这不就带了来?”   “嗯?”   李惟俭一招手,丁家兄弟卖足了力气,将轮胎、轮毂搬运过来。忠勇王屈指弹动,轮毂是钢的,清脆作响;轮胎黑黢黢有弹性,却不知是何物。   略略思忖,忠勇王醒过神来,道:“此物莫非是用那胶乳造的?”   “王爷慧眼如炬,正是胶乳。”   说话间,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一封信笺双手呈上,道:“王爷,内中详细记载了各式配方。请王爷过目。”   何止是配方?这信笺上还大略记录了各式配方的性能。   忠勇王展开信笺略略看了,因着不曾见过此物实际应用到底如何,是以并不曾表态。只摆摆手,命兵丁将轮胎装在炮架上。   待过得半晌,轮胎安装得当,忠勇王又命人牵来两匹骡子来。须臾骡子套好,马夫挥动鞭子,两头骡子一并使力,起初炮车极为费劲地动弹起来,待后来越行越快,那两头骡子已然小跑了起来。   忠勇王看着两头骡子拉着炮车绕着靶场转了几圈儿,这才抬手重重拍在围栏上:“好东西啊!”   李惟俭就道:“王爷,这轮胎好说,就是气嘴难办,须得采用得用好钢拉制成弹簧。如今这两个气嘴还不算得用,有些慢撒气。”   忠勇王只是点头,不曾言语。待马夫驱赶着骡子拉着炮车到得近前,忠勇王当即叫过马夫问道:“如何?”   马夫拱手道:“回王爷,这新炮架果然比原先的轻便了不少。小人仔细看了,这不知何物造的轮子幅宽质轻,料想不会轻易陷进坑里。”   “好好好,果然是好东西。”忠勇王面上生动起来,抬手重重拍在李惟俭肩头:“复生此番又立一功啊!可惜方才封爵,若不然,算上此功,复生起码能封三等子。”   李惟俭虚伪道:“为朝廷效力,乃学生本分,不求赏赐。”   “屁话!若赏罚不分明,朝臣谁会出力?军将何人会效死?你且放心,这一功暂且记着,留待过些时日追赠先人。”   李惟俭咂咂嘴,面上感激涕零,心下腹诽。一桩功劳与自己无关,反倒便宜了素未谋面的此身父母……这事儿找谁说理去?   就听忠勇王又道:“琼崖远隔数千里,怕是不好运到京师再造。”   “王爷明鉴,此物最好在琼崖当地造好了,再走海运送抵津门,如此也少了些损耗。”   “嗯。”忠勇王皱眉思忖,又叫过陈主事问过新式炮架的制造周期,继而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道:“不急,此事待本王禀明了圣人再说。”   又仔细观量了新式炮架,忠勇王这才返身而去。送别了忠勇王,李、严二人坐车回返内城,随即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这会子李惟俭饥肠辘辘,他可是连午饭都没吃呢。待到得自家,傅秋芳果然留了饭,李惟俭心下熨帖,就着温在灶上的菜肴方才吃了几口,茜雪面色古怪抵来报:“老爷,外头有人拜访,说是搬来的新邻。”   李惟俭观量茜雪面色,问道:“有古怪?”   茜雪道:“我隔着仪门扫量了一眼,只觉好生眼熟,又怕认错了。”   茜雪眼熟?   李惟俭心下纳罕,当即搁了碗筷,起身便行了出去。出得仪门,进得偏厅里,便见一人背对着门口站定了,正装模作样地瞧着墙上的字画。   看身量,极为熟悉。陪同的下人道:“客人,我家老爷来了。”   “哦?”   那人转过身来,顿时面上极为惊讶:“俭……怎么是俭兄弟?”   李惟俭面上舒缓,露出笑意,道:“听闻新邻造访,莫非便是文龙兄买下了隔壁的宅院?”   太困了,粗略检查了一遍,有错漏的回头改。 第173章 下贴   “可不就是我?”   薛蟠仰头大笑,待二人落座,这才说起缘由来。这薛家在京师本有两三处房产,只是都在外城,薛蟠便觉居停不便。于是乎这些时日干脆将宅子发卖了,所得银钱购置了此处宅院,不料却与李惟俭做了邻居。   略略喝了一盏茶,薛蟠旋即起身告辞而去。李惟俭眯着眼心头好笑,那薛蟠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哪里就会如此凑巧买到自家隔壁?且宅院入手之前,怎会不扫听一下左邻右舍都是谁人?   只是一时间闹不清薛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回返内宅里,傅秋芳与晴雯等都在正房里候着,李惟俭饥肠辘辘,当即风卷残云。吃得略略有了些底,这才笑道:“你们猜新来的邻居是谁?”   “谁?”晴雯问。   “薛家。”   傅秋芳面上娴静,红玉略略蹙眉,晴雯已然恼了起来:“又是薛家?这薛家怎地好似赖皮缠一般,甩都甩不掉了?”   小姑娘可是记仇,上回薛蟠贼眼睛扫量好半晌,晴雯可一直都记着呢。   傅秋芳知晓李惟俭与薛家有间隙,因是便道:“关起门来过日子,各家过各家的,不过是比邻而居,不去理会就是了。”   琇莹举着小拳头道:“从前在荣国府不好动手,如今却不同了。那呆霸王若是再敢撒野,我定要给他个好瞧的!”   红玉意味深长道:“薛蟠倒是无碍,只怕会有旁人顺势找上门来啊。”   李惟俭方才当局者迷,红玉此言一点拨,顿时心下有些了然。莫非是眼见自己封了爵,宝姐姐又转了心思?   细细思忖,这却不好说了……上回见宝姐姐,就见其神色有异。   非但是他听出来了,除去琇莹这个憨憨,几个丫鬟与傅秋芳都听出来了。晴雯看李惟俭面上笑着,就道:“四爷,宝姑娘虽颜色好,可却与四爷不配呢。”   李惟俭就道:“想什么呢?我娶谁也不会娶薛姑娘啊。”   如今连国公府庶出的二姑娘都配不上他,就莫说是商贾之女的宝姐姐了。且宝姐姐这般朝秦暮楚的,由不得李惟俭不多想,若有朝一日他李惟俭落了难,宝姐姐会不会转而又去朝旁人投怀送抱?   李惟俭算不得好人,却也没坏到离谱。他算计起外人来自是不择手段,可待身边人都是极好。便是哄骗了二姐姐迎春,也是怜其将来,这才横插一手。   至于宝姐姐……一则宝钗奔着正妻来的,一准儿不愿做妾;二则收入内宅,红玉、秋芳还好说,余下晴雯、香菱、琇莹三个,说不定怎么被宝姐姐算计呢。   李惟俭想得很开,二世为人,这世道好姑娘多的是,明知宝姐姐不好驾驭,又何必为难自己?   转念一想,这可不行啊,若没了宝姐姐看顾,宝玉岂不是又要时常纠缠黛玉?须得寻个机会好生劝说宝姐姐一番,那宝兄弟才是宝姐姐的如意郎君啊!   思忖罢,抬眼便见几个丫鬟欲言又止。尤其是晴雯,一双眸子似笑非笑的,好似会说话一般,内中满是揶揄。   只怕在几个丫鬟看来,但凡是颜色好的,自己都会收拢在身边儿吧?   李惟俭咳嗽两声,权当做没瞧见,打发几个丫鬟去侧花园游逛,自己则与傅秋芳商议来日温锅事宜。   这燎锅底南北规矩不过是略有差异,傅秋芳乃京师土著,李惟俭细细问过了,傅秋芳就道:“老爷,这宅第中的厨娘不合心意,不若四下寻访,再雇请个大厨来。老爷来日为官,说不得时常要宴饮招待,总不好再去酒楼雇请人家的大厨。”   “有理,奈何厨子可不好请啊。”   如今的大顺可不分八大菜系,只分作官府菜与家常菜。什么是官府菜?鲍参燕翅,能做好这些的才算官府菜。不会做这几样,旁的做的再好那也是家常菜。   李惟俭要请的自是会官府菜的大厨,奈何这官府菜的厨子可不好培养。师父教徒弟,寻常的鱼肉尚且心疼,更何况是鲍参燕翅这等名贵之物?   是以如今会官府菜的,要么早早被收入权贵之家,要么一早儿被各大酒楼奉养,等闲可是请不到。   傅秋芳也知内中道理,便蹙眉道:“四下碰碰吧,说不得什么时候来了运气就碰见了呢。”   李惟俭点点头,思量道:“不成的话我去求求忠勇王。”   傅秋芳讶然,嗔道:“老爷莫要胡说。为个厨子去求忠勇王?就不怕王爷因此恼了?”   李惟俭笑道:“你不懂,王爷爽利的很,但凡对了他的脾气,那是要什么给什么啊。”   转过天来,李惟俭打发吴海平去市面上搜罗食材自是不提,自己则领着丁家兄弟去了内府。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没成想话一开口忠勇王便一脸的面色古怪。   “厨子有是有,奈何复生怕是用不了啊——都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李惟俭面上讪讪,拱手道:“是学生想差了。”   忠勇王玩味道:“不若复生充入军中,来日若擒杀了噶尔丹策零,说不得还真能封你个异姓王,到时圣人自会赐下御厨来。”   忠勇王说过了,周遭梁郎中等纷纷附和着笑将起来。忠勇王笑了半晌,忽而止住,因着他见李惟俭非但不曾笑出来,反倒蹙眉思忖,好似真有这般打算一样。   “额……复生之才不在军阵之上,本王方才说笑的。”劝慰一句,忠勇王心下忽而怪异,这李复生才具颇足,说不得还真有将帅之才?   正思忖着,就见李惟俭打蛇随棍上,拱手道:“王爷,学生——”   忠勇王打断道:“都封了爵了,不好再自称学生。”   李惟俭想了想,又拱手:“下官这统兵之能不好说,但若说纸上谈兵,自觉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忠勇王松了口气,道:“难为复生了,大抵看过纪效新书,或者太宗的《统兵新要》?”   李惟俭哪儿看过啊,前者倒是听闻过,至于后者,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可想着明年夏秋之际的青海之战,事涉国运,不可有失。因是咬牙道:“下官于操练炮手颇有心得。只消让下官统训一些时日,保准教导出的炮兵又快有准。”   “嗯……”   忠勇王原以为李惟俭不过是书生之见……书生嘛,读过两本兵书战策,总以为战场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实则真让其统兵,只怕连赵括都不如。可听李惟俭这般说,忠勇王却拿不定主意了。   那射程表是李惟俭测的,新式炮架是其设计的,连那轮胎都是李惟俭捣鼓出来的。若说何人最精熟此炮,料想李惟俭必在其中。   且其实学造诣深不可测,说不得就有新法子来整训炮手?   忠勇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思忖道:“此事不急。昨日本王入宫面陛,圣人思量后,已快马加鞭命琼崖内府加紧办胶乳厂,专职造炮车轮胎。此番复生献物有功,圣人已然记下,来日必有封赏。”   李惟俭恭恭敬敬朝着皇城方向拱手道谢。   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料想是追封其父母了。   顿了顿,忠勇王又道:“秋闱已然了结,复生若不急着还乡,这几日便来内府入职吧?”   李惟俭没矫情,当即应下,道:“是,待过几日下官便来内府。”   忠勇王笑着颔首:“复生这般年岁,又是新来,甫一入内府就任郎中,只怕是不妥。不若先任一主事,待有了成绩本王再行提拔。”   “下官但凭王爷吩咐。”   忠勇王又颔首,而后忽而想起了什么,道:“石槽胡同倒是住着个擅官府菜的,只是此人太过贪鄙,复生若是应急,不妨去寻此人。”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道:“莫非是宫里流落出来的御厨?”   忠勇王嗤的一声笑了:“哪儿来那么多御厨?不过此人姓孔,原是曲阜孔家子弟,不擅经史子集,偏喜庖厨,数年前也不知怎么跟家中闹翻了,这才跑来京师落脚。”   孔家子弟?李惟俭心下不以为意。   忠勇王见此便道:“太宗征伐天下时曾在孔家盘桓数日,对其府上吃食赞不绝口。如今所谓的宫廷菜,内中不少都是原本的孔府菜,复生可莫要不知足。”   李惟俭赶忙躬身受教。出得内府,领着丁家兄弟赶忙去石槽胡同寻那姓孔的,怎料今日不凑巧,邻人说孔先生外出访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李惟俭空手而归,想着不日便要温锅,只得抛费银钱,先行自仙露居请了厨子来帮手,待过后再去寻访那姓孔的。   这日再无旁的事儿,待到晚间就寝时,李惟俭便见琇莹神思不属,总是走神。问过几嘴,那琇莹才道:“还能为何?老爷莫非忘了我那兄弟?”   李惟俭恍然,是了,这去信数月,怎地还不见琇莹的兄弟到来?   “莫非是信没送到?”   “一早儿就送到了,”琇莹恼道:“大哥生怕递铺将信遗落了,后头又发了一封书信,今儿一早得了二姐回信,说是那皮猴子早早就启了程,如今却不知跑哪里厮混去了。”   李惟俭不由得担忧道:“伱那兄弟年岁还小,不会出事儿吧?”   “他?”琇莹面上不见丝毫担忧,道:“老爷不知,我那兄弟可不是省心的,出门在外保准吃不了亏。”   “那便是了,说不得你那兄弟这会子躲在哪儿享福呢。夜了,睡吧。”   “嗯。”   转过天来,吴海平去仙露居订下了两位会官府菜的厨子,昨日采买的食材也尽数入了库房。李惟俭待到下晌时,才乘车到得荣国府,先行拜会了贾母,这才将请帖送上。   贾母这等长辈自是不好亲自去,倒是点了李纨、王熙凤,领着姑娘们一道儿到李惟俭宅第上庆贺一番。   许是因着上回宝玉唐突之举,此一番贾母绝口不提宝玉随行之事,料想贾母与王夫人早有计议,这回是不准宝玉再去了。   估摸着大老爷贾赦倒是想去,奈何老爷贾政不去,他这般上赶着有事体统,因是只能暂且忍将下来。   略略盘桓,李惟俭起身告辞。自贾母院儿垂花门出来,方才过穿堂便迎面撞见了司棋。   “俭四爷!”   司棋面上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这些时日二姑娘犯了心思,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连带司棋也跟着提心吊胆。按说俭四爷出息了,大家伙合该高兴才是。可那婚事方才提了一嘴,八字还没一撇呢,俭四爷就在这当口封了爵。   因是庶出的二姑娘与之再也不配。若二姑娘迎春不能嫁过去,那她司棋又怎么做姨娘?   李惟俭身边儿自有大丫鬟鸳鸯送行,李惟俭停步顿足,道:“是司棋啊,可是二姑娘打发你来寻我有事儿?”   司棋嗫嚅,咬牙道:“是。”   “这——”李惟俭转身笑着看向鸳鸯。   鸳鸯就笑道:“俭四爷本就是府里的亲戚,既不急着回返,那便在府中走动走动便是。”   “嗯,劳烦鸳鸯姑娘了。”   鸳鸯甩着辫子扭身而去,李惟俭随着司棋朝东大院行去。走了几步,眼见四下无人,司棋就道:“俭四爷,我扯谎了,不是二姑娘要寻四爷。”   “我知道。”李惟俭干脆停步。   司棋委屈道:“俭四爷莫怪我多嘴,您跟二姑娘……这婚事到底能不能成啊?”   李惟俭一推二六五,摊手道:“如今此事我也不敢置喙,全凭大伯做主。大伯若赞成,那我转年就娶了二姐姐;若大伯不同意……那就只能暂且搁置。”   “这——”司棋急了。她舍了身子不说,还事事服帖,就盼着能凑到李惟俭身边儿,如何肯接受这般结果?因是急切道:“四爷,就不能再想想法子?”   “放心吧,我大伯只比老太太小几岁,身子骨又不好。此时不赞成,过一二年说不得就有转机呢?”   说话间李惟俭暗道罪过,连忙祈祷大伯长命百岁。   司棋眉头略略舒展,叹息道:“也只好如此了。四爷还是去瞧瞧二姑娘吧,这两日眼看着就憔悴了。” 第174章 温锅   自夹道绕着东大院兜转大半圈儿,转眼到得迎春院儿。绣橘正在檐下打络子,瞥见李惟俭顿时面带喜色,起身便要召唤:“姑……”   李惟俭赶忙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绣橘连忙捂住嘴,这后头的话生生止住。   此时已是九月末,天气逐渐寒凉。正房门窗紧闭,隔着玻璃隐约窥见迎春撑腮靠坐炕桌旁,好似在瞌睡。   李惟俭便道:“我去与二姐姐说说话儿,一会子就走,你们先忙你们的。”   绣橘应下,旋即被司棋扯着进了厢房。李惟俭轻手轻脚推门而入,进到里间,便见二姑娘迎春一手托香腮,一手还握着翻看的书卷,双目紧闭,呼吸匀称。料想应是这几日不曾安睡,这白日里才瞌睡了过去。   李惟俭悄然凑近,瞥了一眼那书册,竟是太上感应篇。他自迎春手中抽出书册,便是这般微小的举动,也让迎春自瞌睡中惊醒。   二姑娘迷茫着睁开双眼,入目便见熟悉身形,顿时喜形于色:“俭兄弟!”一声呼唤过后,她忽而患得患失起来,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李惟俭就道:“正要来瞧二姐姐,就听司棋说二姐姐这几日不曾安睡,这不,我赶忙就过来瞧瞧。”   迎春略略颔首,偷偷打量李惟俭几眼,便见心上人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是了,他如今已封爵,自己却是个国公府庶出的姑娘。   她没话找话道:“俭兄弟今儿过来,是——”   “下帖子,邀着来日二姐姐一道到我宅第上热闹一番,便算是温锅了。”   “我,我就不去了。”   说话之际二姑娘偏转身形。二姑娘最没城府,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李惟俭扫量一眼便知其口不对心。   因是凑坐一旁,探手便揽住迎春的香肩,说道:“怎能不去?错非想借机让二姐姐瞧瞧来日的家宅,我又何苦费这事?”   二姑娘闻听此言心下熨帖,面上却嗔道:“你就会拿话哄我。如今伱封了爵,咱们……能不能成还是两说呢。”   “怎会不成?”李惟俭指天画地道:“顶多有些周折,最后我总会将二姐姐接过来的。”   二姑娘扭头与他四目相对,好半晌不曾看出破绽来,转瞬便红了眼圈儿,抽泣着扑在李惟俭怀中,哭诉道:“俭兄弟不知,这两日……这两日,我,我——”   李惟俭叹息一声,轻轻拍打迎春的背脊,宽慰道:“我都知道,苦了二姐姐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原本只是出于怜悯这才来撩拨迎春,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又怎会半点情意也无?   迎春啜泣着在其怀中摇头,道:“我这两日一入睡就做噩梦,梦见我嫁不成,还,还……呜呜呜……”   李惟俭心下不是滋味,思忖了下,说道:“怎会不成?定然是成的。若情非得已,局势逼着我娶了旁人,大不了拼了性命,立下大功,求了圣人恩旨,总要将二姐姐娶过门。”   怀中的迎春连连摇头道:“俭兄弟莫要为我犯险,若你我有缘无分……大抵都是因着命。我若嫁你不成,那,那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去。”   李惟俭眨眨眼,道:“可以去做坤道啊,还不用绞头发。”   怀中的迎春为之一滞,抬眼气咻咻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旋即安抚道:“你若去做姑子,我便学了山大王,一把火烧了庵堂,再卷了你上山做压寨夫人。”   迎春破涕为笑。许是头一回听李惟俭这般言之凿凿的赌咒发誓,迎春心下熨帖了不少。   好歹他心中是有她的,若果然情势不允许,那……那便是命吧。   李惟俭抽出帕子来,仔细为迎春擦拭了泪珠,待放下帕子、四目相对,须臾四瓣唇便印在了一处。   许是两日间的煎熬,一朝得见李惟俭,迎春心下炙热,转瞬身子发烫,升起熊熊情火。这一番交接,往常都是李惟俭予取予求。如今迎春情炙,那丁香小舌,虽生涩,却破天荒主动地探寻过来。   待过得半晌,二姑娘罗衫半解,李惟俭硬挺着止下,笑道:“再这般下去,可就要招呼司棋来了。”   二姑娘垂着螓首嗫嚅半晌,声如蚊蝇道:“也,也不用唤司棋来的。”   “啊?”李惟俭一时间没听明白。   迎春便咬着下唇道:“左右我这辈子,就只许了你。若果然嫁不得,那我一准儿去做了姑子。”   李惟俭心下动容,更为惊奇的是,一向与世无争的二姑娘,如今心中竟有了些执念。而这一切,都是因着他李惟俭……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李惟俭施施然离去。司棋心下狐疑,便让绣橘去送李惟俭,自己则悄然入内。偏在此时二姑娘推开窗棂,司棋四下观量,寻不到可疑之处,便道:“姑娘,外头天凉,小心着了凉。”   背对着司棋,二姑娘迎春道:“不妨的,方才有些气闷。”   说话间转过身形,司棋瞥见迎春衣领上的晶莹,顿时瞪大了眼睛。“姑娘,你——”   迎春纳罕,低头看了眼,顿时破功,面色羞红、掩面而走:“莫说了,莫说了!”   司棋虽不曾言语,面上却难掩揶揄之色。转念一想,这般也好,再往来几回,待二人水到渠成,那时候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   转过天来,待辰时用过饭,早已拾掇齐整的姑娘们便领着贴身丫鬟朝着内仪门寻去。   探春、惜春还住在一处,这两个小的最先到;其后是李纨与王熙凤,再往后则是黛玉、迎春、宝钗一道儿来了。   见人凑齐了,王熙凤打趣几声,便招呼着众人出内仪门乘上马车。前头贾琏骑了高头大马开路,一行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朝着太安候胡同儿,李惟俭的宅第行去。   待辰时过半,一行车马便到了门前。   李惟俭与傅秋芳得了仆役报信儿,早已在门前等候。   见车架到来,赶忙笑着上前迎了。与贾琏略略说过几句话,转头又与李纨、王熙凤招呼过,这才倒出功夫来与姑娘们言语。   探春扯了粉雕玉琢的惜春上前,招呼道:“俭四哥,你这回可曾请了湘云?上回俭四哥没叫湘云,她可是数落了俭四哥好一通厚此薄彼呢。”   李惟俭笑道:“昨儿回来就想起来了,赶忙上门去请。谁知却不凑巧,湘云妹妹这会子感了风寒,正在家中将养,如今倒不好过来凑趣了。”   探春赞道:“俭四哥果然妥帖。”   一边的傅秋芳招呼过一对小姑娘,李惟俭便与其后的迎春四目相对。许是因着昨儿的事儿被司棋点破,只对视一眼二姑娘便脸面羞红,只怯生生招呼了一句:“俭兄弟。”   “二姐姐,今儿请了徽班,二姐姐想看什么戏码尽管点。”   “嗯。”   情意绵绵地瞥了李惟俭一眼,二姑娘这才错身而过。   后头便是黛玉,她内着粉边儿袄裙,外罩玉红绣牡丹褙子,下身则是粉边儿绣菊马面裙,行不漏足、笑不露齿,娉婷而来,好似芙蓉破水而出,忽而便呈现在面前一般。   李惟俭顿时笑道:“妹妹。”   “俭四哥。”知己相见,自是别有一番情意。黛玉掩口笑道:“昨儿姐妹们还说呢,这一遭又托了俭四哥的福,大家伙才能出来顽耍。知道俭四哥燎锅底,也不知送什么物件儿好,思忖了几日,只得写了首酸诗应应景儿。”   “妹妹这是哪里的话?莫非我还指望着温锅来发家不成?”   黛玉忽而俏皮起来,说道:“无怪外间都叫俭四哥财神。这倘若多买几处宅邸,今儿住这儿,明儿住那儿,三不五时燎一回锅底,既结交了朋友,又得了礼不算吃亏,岂不正好?”   李惟俭眨眨眼,正色朝着黛玉拱手:“原来妹妹才是女陶朱啊,这主意甚妙,为兄回头儿定然采纳。”   黛玉顿时被逗得前仰后合,道:“可不好在门前跟俭四哥耍嘴,我先去与‘嫂子’招呼一声儿去。”   黛玉娉婷而去,李惟俭便心下暗忖,原来黛玉也会俏皮说笑,这般样子还是头回见识。   收回心思,便见宝姐姐款款而来。   “俭四哥。”她轻盈一福,螓首略略垂下,却抬眼观量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拱手笑道:“薛妹妹。”   宝姐姐欲言又止,低声道:“俭四哥,我哥哥是个糊涂人。来日若有有得罪的地方,还望俭四哥看在往日情面上,放他一马。实在不行,俭四哥与我言语一声,我与妈妈定会教训了哥哥。”   嗯?听这话的意思,那隔壁宅子是薛蟠那厮为了跟自己别苗头才买下来的?   李惟俭眨眨眼,笑道:“薛妹妹哪里的话,素日里怕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回,文龙总不会闯进家门来寻我的不是吧?”   宝钗叹息一声,面色苦闷。   李惟俭心下愈发疑惑,莫非真是薛蟠自作主张?   不管是谁的主张,反正他都懒得理会。若招惹了自己,呵,那就有的说了。人已聚齐,傅秋芳过来道:“老爷,外间寒凉,还是招呼客人入内吧。”   “嗯。”   当即,李惟俭招呼众人入内,自角门进了宅第,又过了仪门。他这宅子不算广大,里外不过三进,比照荣国府自是小的可怜,可却胜在精致。二进东面儿留了通往侧花园的月门,众人先在厅堂里略略坐了,用了些热茶,傅秋芳便引着姑娘们去侧花园转将起来。   因着贾琏也在,李惟俭就只好留下来与贾琏说些有的没的。   过得半晌,探春扯着惜春回返,纳罕道:“俭四哥,东跨院儿里莫非藏着宝贝不成?”   “怎么讲?”   “两个下人拦在月门,我们就没敢过去。”   李惟俭面露得色,故作神秘道:“说宝贝,也算是有。琏二哥,不妨一起去瞧瞧东跨院儿里的宝贝?”   “哦?好啊。”   李惟俭当即起身,出得厅堂行到二进,又招呼了迎春、宝钗、黛玉,一行人逶迤而行,转眼过了东面的月门,迎春四下观量,便见此地只有两排怪模怪样,斜顶镶着玻璃的房子。   探春纳罕道:“俭四哥,这房子莫非有什么说道不成?”   “呵,三妹妹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探春扭身快行几步,到得暖棚正面儿,跳脚朝着内中观量。起初面上困惑,好似不曾看清,待第二回看清了,顿时欣喜地‘呀’了一声。   惜春身量矮,翘着脚也不曾瞧见,便在一旁扯了探春:“三姐姐,里面儿到底是什么宝贝?”   探春欣喜道:“不想俭四哥这房子竟是花厅!”   所谓花厅,便是厅堂以外的会客之所。内中摆放常绿花草,因是称为花厅。   李惟俭笑着摇头:“可不是花厅那么简单啊。”   朝着一菜农略略颔首,后者赶忙掀开棉帘子,推开侧边房门,离得近的李纨顿觉一股闷热自内中涌出。   大姐姐李纨纳罕道:“哟,这内中怎地这般热?”   李惟俭上前说道:“里头烧了煤炉,大姐姐稍待,等放放风咱们再进去。”   过得须臾,李惟俭当先入内,一行人等进得内中,顿时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此时已是九月末,早晚上霜,百花凋零,偏生这暖棚里绿意盎然,一株株翠绿嫩苗破土半尺余,横平竖直的排列齐整。   李纨只瞥了一眼便纳罕道:“俭哥儿,你莫非要在这房子里种地不成?”   “有何不可?”   “这——抛费太过。”   李惟俭指着青苗笑道:“大姐姐,我可是算好了日子才种的菜苗,待入冬刚好采摘。到时候与那温泉菜一个价码,莫说是亏,过上一二年只怕连这东跨院都赚了回来。”   李纨顿时哑然,心下总觉得李惟俭堂堂一个二等男这般作为有些不务正业,偏生又挑不出毛病来。三春、黛玉、王熙凤可不管李纨如何想,尤其是王熙凤,赞过两句隐隐动了心思。   也不知这暖棚造价几何,若是便宜,干脆就在左近的庄子里多造一些,如此荣国府不就多了进益?   王熙凤若有所思,她后头的宝钗同样若有所思。不过王熙凤想的是这赚钱的营生,而宝姐姐却盯着想出这般营生的人。 第175章 东拉西扯   探春扯着惜春,仰着小脸儿愈发仰慕李惟俭。眼看都要上冻了,这暖棚里绿意盎然,也就是俭四哥才有这般本事。   转头,忽而瞥见黛玉瞧着嫩苗若有所思,探春便打趣道:“林姐姐可是想将后园那一株美人蕉也搬过来?”   李惟俭循声望去,心下暗忖,原来林妹妹时常去小花园。也不知是去看花,还是旁的。   黛玉抬眼略略与李惟俭对视了,笑着摇头道:“花草本就是野物,历经风霜雨雪才能生得茁壮。若挪到这暖棚里,照料太过精细反而失了本意,说不得就病了。”   李惟俭笑着赞道:“林妹妹这话极为有理。”   黛玉又道:“再说花花草草是个性命,这嫩苗不也是?来日花开遍地,我定要来瞧瞧,想来就有意趣。”   她话音落下,王熙凤忽而合掌道:“是了,俭兄弟这暖棚大抵只能用来种菜,邀结果的只怕种不得。”   几个姑娘连忙追问是何缘故。王熙凤蹙眉摇头道:“这却不知了,只听人说冬日里生长有违天和,是以那些温汤菜多是只开花不结果。”   只开花不结果?那不就是没授粉嘛。   王熙凤看向李惟俭道:“不过只种菜吃还是不错的。”   李惟俭就笑道:“二嫂子,我这暖棚可不同,一边厢种了西瓜,待腊月里结了果,定要请二嫂子尝尝冬日里的西瓜。”   王熙凤哪里肯信?三角凤眼乜斜着笑道:“俭兄弟莫非果然从茅山学了术法不成?咯咯咯,你若果然冬天种了西瓜出来,那我这当嫂子的来日定然摆酒道恼,以后俭兄弟说什么我都信了。”   李惟俭顿时乐了,装模作样思量一番,重重颔首道:“如此,我便与二嫂子打这个赌了,烦请众姐妹做个见证。”   贾琏笑道:“还用旁人?我见证就够了。”   探春凑趣道:“我信俭四哥的,不若也跟二嫂子打个赌。”   王熙凤讶然,道:“莫非探春知晓内情不成?这可不成,要吃大户须得去寻大嫂子,我这二嫂子可是精穷。”   李纨眨眨眼,乐道:“你们赌你们的,怎地又扯到我身上了?”   惜春就道:“大嫂子、二嫂子都是大户,咱们做小姑子的不寻两个嫂子打秋风,还能寻谁?”   众人一说一笑,略略盘桓了一阵,这才回返正房。   此时午时将至,正房里摆设了酒宴,那请来的徽班便在庭院里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李惟俭的宅第到底比不得荣国府,因是只能开了门窗,这般才能一边吃酒一边看戏。已是深秋,偏生厅堂里温暖如春,姑娘们原本还裹着披风,转眼便热得解了下来。   探春四下观量,不见周遭有火盆、熏笼,反倒是窗下、墙边多了几个四四方方雕花镂空的木盒子。探春凑近,便觉热浪自内中逸散而出。   正巧晴雯领着丫鬟进来传菜,探春便叫住晴雯,指着那木盒子问道:“晴雯,那是何物?”   晴雯道:“四爷说是暖气,内中是铸铁的管线、散热片,另一头儿连着东跨院儿的锅炉房,如此不用见明火,室内便有了热乎气儿,还不用担心过了炭毒。”   探春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赞叹道:“俭四哥果然厉害。”   晴雯撇嘴埋怨道:“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花起银钱来大手大脚的……原本正房、几处住人的厢房装了这劳什子暖气也就罢了,四爷偏不,连那下人住的倒座房,没人住的库房也装了。   这下可好,如今要寻个库房放些冻货,都要送到侧花园里。”   此时红玉领人进来,闻听此言就道:“还不止呢,三姑娘可曾瞧见院儿里的水管子?四爷可是四下都埋了水管子,只待来年自来水铺到此处,接通了各处就有自来水。”   晴雯又道:“那锅炉房往后怕是明火不能停,四爷总叨咕什么二十四小时热水,说以后要沐浴都不用现巴巴的烧水了。啧,这般抛费,一年下来单单是煤钱就要大几百两!”   只几百两?探春年岁虽小,可自幼养在王夫人膝下,性子却比寻常姑娘家更有城府。不过区区几百两,哪年荣国府的主子抛费的炭钱都要一、二千两了。   虽说荣国府比俭四哥的宅第大了不止一筹,可莫要忘了,人家俭四哥这几百两银钱可是惠及上下,而荣国府那一、二千两银钱只单单是主子们用的炭钱,若算上下人的,只怕还要往上翻。   这哪里是靡费?分明是节省了许多。   探春心下思忖明了,却看破不说破。俭四哥这宅第,不论是预留的水管、暖气还是那绿意盎然的暖棚,处处都透着新意。与之比照,荣国府上下暮气沉沉,好似行将就木一般。   她这边问着话,一旁的二姑娘迎春却不曾听进去。昨日种种历历在目,二姑娘心下羞怯,又想着昨儿李惟俭所说,于是愈发留意观量这宅第。迎春不求什么新意,却也觉着这宅子处处都称心如意。   方才她隔着老远还朝暖阁里观量了,见只一床被褥,心下顿时熨帖。俭兄弟虽纳了妾,却也不曾让妾室搬入正房。   傅秋芳就坐在二姑娘身边儿,不时的问询,招待有加,二姑娘与之接触两回,见其端庄娴静,并无旁的坏心思,这心中就愈发熨帖了。如今时不时偷眼打量李惟俭,只盼着来日回信会是好消息。   这厅堂里布设了两桌酒席,中间隔了屏风。王熙凤听闻晴雯、红玉说嘴,也觉室内这般不见烟气的妥帖。因是待傅秋芳照料了二姑娘迎春,便扯着其问东问西。   待问过了,王熙凤心下暗暗咋舌。那东跨院儿推平了宅子,又起了如今的暖棚,算算抛费起码两万两;比照起来,锅炉、暖气几千两,那预留的水管又是几千两。旁的不算,俭兄弟单单是在瞧不见的地方就丢进去三万两银子。   这般算来,荣国府上下若是这般改造,只怕只多不少!她便暗自寻思着,回头儿再问过俭兄弟,寻个省钱的法子,总要将老太太屋里改造一番。   略略听过一会子戏,王熙凤见屏风另一边只李惟俭与贾琏,这想要寻李惟俭说话都不容易。因是心下一动,便道:“我看不如撤了这屏风,左右都是亲里亲戚的,方才还凑在一处,这会子不过是吃酒听戏,做样子给谁瞧呢?”   另一边的李惟俭与贾琏相视而笑,旋即命人将屏风撤了下去。如此两桌只隔了三尺,彼此抬眼便能瞧见。   戏码一折一折地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惟俭与贾琏这一席只浅酌一番,另一边的姑娘们则热闹起来。   也不知谁说了顽笑,逗得姑娘们前仰后合,便是素日里最含蓄的二姑娘也笑得伏案不起。   王熙凤就道:“‘请夫人阅兵’,咯咯咯,林妹妹这张嘴啊,果真不饶人,这数落起不是来也能笑死人。”   黛玉笑道:“二嫂子这般说却是过了,我方才说的不过是书里瞧来的笑话。”   探春便道:“这回算林姐姐过关了,谁还有顽笑?”   说话间探春看向李纨,李纨笑着摇头:“素日里自女先儿处听来的顽笑,大抵都听过,说出来不过拾人牙慧。我看,莫不如让爷们儿说两个,许是就有了新意呢?”   宝钗便遥遥冲着李惟俭道:“俭四哥不若说两个顽笑来热闹热闹。”   李惟俭与其对视一眼,随即看着黛玉目中好似有些期待,便颔首道:“好啊,那我便说一个。”   略略思忖,他开口道:“说悟空西天取经路过一地,耍顽金箍棒一时失手落在地上,结果就不见了。悟空大怒,当即召出土地来,喝问道:‘土地老儿,我的金箍棒在哪儿?’”   顿了顿,卖足了关子,李惟俭这才道:“那土地老儿上下打量半晌,这才拱手道:‘回大圣,您这紧箍棒就棒在与发型极配!’”   话音落下,黛玉、探春、宝钗一并笑得前仰后合,连李纨也抿嘴笑了。惜春年岁小,不知其故,迎春不解,王熙凤也一时没寻思明白。待探春便乐便说了内中道理,余下几人也大乐起来。   又过半晌,李惟俭见贾琏哈欠连天,便问将起来。贾琏只道昨儿不曾睡好,李惟俭便让人引着贾琏先行到客房歇息。   这酒桌上只余下他自己,李惟俭又不耐烦去看徽班唱戏,因是干脆起身踱步而出,嘱咐了傅秋芳照料众人,自己溜溜达达到侧花园醒酒去了。   此时方才未时,日头西斜,李惟俭停在池塘边,但见残荷凋零,鱼戏其中。又有邻人炊烟飘过,可谓‘横塘池碧秋风凉、烟波微啸浴斜阳’。   李惟俭略略熏然,心下思忖着来日布局。忽而面前池塘落了石子,本道这般顽皮的定是晴雯,转头一瞧,来者却是噙着笑的宝钗!   李惟俭心下讶然,面上笑道:“薛妹妹怎地来了?”   宝钗娉婷行到李惟俭身旁,瞧着池塘里的残荷道:“那暖气烤着有些气闷,我便出来转转,不想俭四哥竟也在此处。”   李惟俭道:“吃了酒,刚好来此处醒醒酒。”   宝钗随口道:“二嫂子送了一副西洋烛台,银闪闪的,瞧着倒也别致。”   既是温锅,众人总要送些礼物应景。王熙凤、贾琏自李惟俭这儿得了莫大好处,前番教训贾瑞又欠下的人情,这礼物自然往贵重了送。余下众人,一诗一画的,不过是凑趣应景儿。   “是吗?那我回头可要仔细瞧瞧。”李惟俭不满意烛火亮度,奈何大顺贫油,心下思忖着也不知大顺何时能拓土婆罗洲,如此就不缺石油用了。   宝钗又道:“今儿一早宝兄弟发了性子,闹腾着也要来。老太太、太太都拦不住,后来还是二嫂子说要去请了老爷来,这才吓住了宝兄弟。”   李惟俭浑不在意,说道:“老太太多心了,宝兄弟上回不过是犯了痴,又不能次次都如此。”他心下巴不得宝玉再闹腾一番呢,待黛玉看清了宝玉此人,心中自然就有了权衡。   林姑娘不在意家世,不在意前程,却尤为在意一个人的本心。   宝钗乜斜一眼,低声道:“说来,宝兄弟闹着要来,也是因着林姑娘呢。”   李惟俭笑道:“不好这般说。宝兄弟那性子,许是只为了图着热闹,或是与姐姐妹妹们耍顽。若说单为了谁,这却不好说了。”   宝姐姐想给自己上眼药?李惟俭哪里会上当。笑吟吟看过去道:“昨儿下帖子,听老太太说宝兄弟近来勤勉了不少,连着去了私学,料想这其中必有薛妹妹之功啊。”   宝钗就道:“俭四哥这话却是错了,我不过外人,又哪里说得动宝兄弟?上回略略劝了几句,宝兄弟就恼了呢。”   “宝兄弟年岁还小嘛,往后总会知道薛妹妹所说才是正理。”   二人一番试探,没分出结果来。宝钗咬着下唇忽而道:“瞧着这池塘,不由得就想起了当日入京时,错非俭四哥援手,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旧事重提?   李惟俭笑道:“薛妹妹言重,那日巡检司来得极快,便是没有我,料想薛妹妹也是无碍。”   宝姐姐笑了笑,没再言语。忽而一阵秋风刮过,宝姐姐抬头看了眼遮住日头的乌云,道:“起风了,俭四哥也快些回去吧。”   “嗯,我散散酒就回去。”   宝钗略略一福,返身而走。   李惟俭在原地站定半晌,估摸宝钗已然回去了,这才施施然往回走。到得月门前,便见怜秋欲言又止。   李惟俭干脆驻足,问过两句,怜秋才道:“薛姑娘先去寻了老爷,过后又来了两位姑娘,一个纤细,一个丰腴,见老爷在与薛姑娘说话儿,两位姑娘便回返了。”   李惟俭眨眨眼,这才心下恍然。那丰腴的,自是二姑娘迎春;纤细的,定然是黛玉!   无怪方才宝姐姐东拉西扯,始终不解其意。原来竟是这般打算!   熬夜到四点才写完,太困了。有错别字麻烦大家帮忙挑一挑。 第176章 任官   李惟俭停在原地暗自思忖。   宝姐姐这一手妙啊,既然暂且攀附不上自己,干脆占了坑位,免得自己与黛玉成就好事。   转念一想,二姐姐对自己情根深种,料想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倒是黛玉那儿,须得赶快处置了。如若不然,免不了黛玉便会胡乱思忖。   略略拿定心思,李惟俭快步去到东跨院暖棚里,四下找寻一圈儿,这才在靠东的暖棚里摘了一团小花,拢在袖子里施施然回返。   到得正房左近,刚巧撞见琇莹端着空酒壶自内中出来。李惟俭招呼一声,将其引到角落,悄然将那一团小花递过去,叮嘱道:“一会子塞给雪雁,就说送她们家姑娘的。”   琇莹闷声应下,李惟俭提着心回返酒席上。此事不好交代晴雯,她虽喜黛玉,可这般偏爱的物件儿,没有她的,不免回头多想;香菱是个呆的,弄不好会办砸;红玉一直想着二姑娘当主母,此事只怕不会尽心。因是思来想去,也唯有琇莹这憨憨去办最合适。   只是莫要出了差池才好。   他落座半晌,琇莹绷着脸回来,先侍立在角落,继而螃蟹也似横移到雪雁跟前儿。拉了对方的手儿强赛过去,又好一番咬耳朵。   这憨憨硬生生将此事弄成了谍战风!   李惟俭没眼看,生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出来,赶忙用手捂了脸面。好在这会子姑娘们笑闹着都不曾留意,琇莹虽笨拙,可终究将事儿给办妥了。   雪雁听了耳语,心下惊喜,扭头看向李惟俭。见其颔首,当即笑着颔首回应。待过得须臾,雪雁这才悄然到得黛玉身边儿,轻轻将那一团小花递了过去。   黛玉心下惊讶,捏着小花问道:“哪儿得来的?”   雪雁笑而不语,黛玉顿时心下了然,扭头看向临桌的李惟俭。二人视线在半空撞见,黛玉便抿着嘴展颜笑将起来。   李惟俭顿时心下熨帖。转念又想,林妹妹好似不曾在意……也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   收摄心思,转过头来正巧撞见一双水杏眼,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戏一折一折地唱过,酒宴撤下,换做茶水点心。众人又看过半晌戏,待申时过半,王熙凤便张罗道:“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外间还起了风,不若还是早些回返吧,免得老太太惦念。”   探春撒娇道:“二嫂子,再多耍顽一会子吧。”   王熙凤探手戳了下探春的眉心:“若依着你,那可是疯玩起来没够,只怕再疯玩个两天也不舍得回呢。”   探春喝了两盏稠酒,这会子脸色红扑扑的,闻言顿时抱着王熙凤得臂膀娇嗔不依。   好说歹说,姑娘们虽有些不舍,可这酒宴还是散了。   将姑娘们送走,外间已然阴云密布,北风呼啸,一众人等回返时,转瞬便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琇莹便叫嚷起来:“还不到十月就飘雪了!”   此时金陵虽也下雪,却不会下得这般早。琇莹顿时顾不得冷风,追着细碎的雪花疯玩起来。余下几个丫鬟也追着其笑闹。   若还在荣国府里,她们可不敢这般放肆。   李惟俭只负手而行,笑吟吟地看着。傅秋芳随在一旁,行了几步说道:“老爷……可是对林姑娘有意?”   “嗯?”李惟俭自认做的隐蔽,不曾被人发觉,因是就说:“为何这般说?”   “我听薛姑娘说,老爷自金陵来京师时得了林盐司照拂,是以对林姑娘多有照料。”   李惟俭笑而不答,反问道:“秋芳觉得薛姑娘如何?”   “薛姑娘端庄、明艳,说话周全,自是好的。”   “那不好的呢?”   傅秋芳不好轻易下定论,因是咬唇道:“方才接触过三回,还没瞧出不好的来。”   李惟俭道:“不急,来日方长。待你瞧出薛姑娘哪儿不好,回头再来告诉我。”   傅秋芳默然颔首,心下暗自思忖,莫非这位薛姑娘是别有用心?   回得正房里,傅秋芳便将众人送的礼告知了李惟俭。二姑娘用心做了一顶青云巾,探春、惜春一个送诗,一个送画儿;王熙凤送了烛台;大姐姐送了一迭平安符;宝钗送了一对桃木剑;黛玉送了一词。   旁的略略看过,黛玉那词李惟俭拿过来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道:   青吟残烛下,秋思转纷纷。   落叶多惊雨,明河半隔云。   萤光时复见,虫响夜多闻。   谁是论心侣,清樽可共君。   好一个‘谁是论心侣,清樽可共君’!   李惟俭心下舒爽,方才放下纸笺,便见香菱不知何时停在身前,抬眼看着李惟俭道:“四爷,林姑娘写了什么,能让我瞧瞧吗?”   李惟俭笑着屈指弹了弹起眉心胭脂,戏弄道:“不给。”   香菱顿时呆呆立在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厢,一行车马已然进得荣国府。迎春、探春、惜春聚在一处,叽叽喳喳说着今日见闻;宝钗与李纨行在一处,笑语晏晏;王熙凤被平儿拦下,却是府里有事儿须得王熙凤拿主意;黛玉只缀在后头,袖笼中的右手还捏着那小小的花茎。   众人外出归来,总要去给老太太请过安,才好各自回去歇息,因是便一道儿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方才过了垂花门,迎面儿宝玉飞奔而知,面上先是喜着,随即又恼起来道:“亏我在家中提着心,生怕姐妹们出了差池,原来你们半点也不曾想过我。”   探春就道:“二哥哥这话说的,我们去俭四哥家中燎锅底,又能有什么差池?”   “伱不懂。”丢下一句,宝玉径直到得黛玉身前,关切道:“林妹妹可还安好?今儿天凉,可别冻着了。”   说着便要去扯黛玉的手。   换在去岁不过是寻常之举,如今却是不同,黛玉不着痕迹躲开了,不经意露出手中捏着的一团小花。   宝玉忽而怔住:“哪里得来的花儿?这个样式却是从未见过。”说话间就要去夺黛玉手中的花儿。   黛玉哪里肯?后退一步将手别在身后,略略恼道:“宝二哥不问自取好没道理!”   宝玉道:“我不过是稀奇罢了,大家也瞧瞧,林妹妹手中的花儿到底是什么品种?”   三春、宝钗、李纨都围拢过来。黛玉心下着恼,却不好再藏着,只得捧在手中让众人观量了。   三春尽数不认得,宝钗觉得似曾相识,李纨看罢若有所思,好半晌才道:“原是韭花。”   李纨点破,众人才恍然。宝钗若有所思,问道:“林妹妹哪儿得来的韭菜花?”   黛玉笑着道:“那会子逛暖棚,你们都围着俭四哥问东问西的,我瞧这韭菜花生得好看,就自己掐了一朵。”   宝玉调笑道:“林妹妹多摘一些,回头腌了韭花酱来岂不正好?”   黛玉白了其一眼,心下不以为然。韭菜花又如何?只她一个人有,那便足矣。   ……………………………………………………   转过天来,清早便见屋檐、地上果然覆了一层细碎白雪。待日头出来,不过一个时辰光景便尽数化做了水。   李惟俭正琢磨何时去内府衙门履任,茜雪便来报:“老爷,内府来人送来了公服、印信。”   “来者是谁?”   “是一位书办,吴总管接待着呢。”   区区书办,自是不用李惟俭出面儿接待。茜雪退下,过得半晌便送来了一迭衣裳。   祭服、公服、常服、燕服,衣冠总计四套。除去祭服上黑下红,余下的尽数都是朱红色,那常服还提前绣了狮子补子。   按制,造物有功封爵,等同武勋。李惟俭是正二品的二等男,是以这补子便是狮子。   随同衣冠的还有印信一套,官凭一份,内府发的委任书一份。有此三样,李惟俭方才能走马上任。   晴雯、香菱瞧着新奇,便提了衣裳伺候着李惟俭更衣;琇莹懵懂,围在一旁瞧热闹;傅秋芳与红玉最为热切,一个仔细为李惟俭整理帽子,一个翻来覆去瞧着那印信。   带补子的常服换上,犀牛角的腰带扣上,李惟俭板着脸睥睨四方,问道:“如何?”   傅秋芳心下一颤,连连赞道:“这换上公服果然不同。”   红玉一双眸子更是水润,直勾勾盯着李惟俭挪不开。倒是晴雯仔细铺展着衣裳道:“这官服略宽了些,四爷换下来,过会子我改过了,明儿穿了保准合身。”   李惟俭心下不禁感叹,那句话果然说的没错啊,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   不过方才得了官身,身边儿几个女子便对自己有了几分变化。   其后几个女子又翻看了委任书,傅秋芳略略看过便道:“老爷任职都虞司主事?”   “嗯?”   李惟俭这才接过来官凭仔细看了,内中果然写的是都虞司主事。   这内府都虞司掌的是禁军武官铨选之事,有别于兵部,自成体系。何为禁军?京师周遭有京营十部,每年择一部入京师护卫皇城,这一部便是禁军。   此举还是当今圣人开设的,也是因着此举,圣人耗费十年之功,这才慢慢将京营掌握在手中。   李惟俭暗自思忖,这主事是主事,问题是这都虞司……莫非忠勇王果然信了自己,要让自己训练炮手?   正思量间,念夏进得房里,福了一礼道:“老爷,吴总管说他弟弟寻到了。”   李惟俭还不曾说话,一旁的琇莹便‘呀’的一声,随即怒气冲冲往外就走:“他一准儿又四下乱跑了,瞧我今儿不给他个好儿!”   小舅子找着了,李惟俭总要过去瞧瞧。本想换下衣裳,红玉却道:“四爷,有些人只怕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不若四爷还是穿着官服去吧。”   想起琇莹与吴海平都说过,那吴海宁皮猴子也似,当即颔首道:“也好,那我过去瞧瞧。”   他一路出得仪门,遥遥就听偏厅里鬼哭狼嚎。   “嗷……姐,撒手撒手,耳朵断了!”   “断了才好,免得你以后不听话!”   “听听听,我哪回没听?这回真是事出有因。”   就听吴海平道:“少听他鬼扯,看这一身,穿得好似个骚鞑子,指不定跑哪里厮混去了。”   “哥,我这不刚从草原回来嘛。”   李惟俭心下暗乐,随即板着脸昂首入内。吴海平与琇莹这才撒开,上前来见礼。   李惟俭颔首,阔步走到主位自行落座,这才仔细观量那皮猴子。这吴海宁身量不高,身形精瘦,一双眸子尤为狡黠,瞧着就是个心思多的。   “小的吴海宁,见过四爷。”   “嗯,你兄长早早送了信,为何如今才到京师啊?”   吴海宁讪讪道:“听闻扬州盐商底价出盐引,小的就去凑了凑热闹,与人搏了一把,押着盐往北走,寻思寻个地方发卖了,多少赚点儿银钱。”   “后来呢?”   “后来……要说这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走到半道儿撞见了巡检司,二话不说就拿了小的,非说小的运的是私盐。丢大牢里蹲了两日,小的就被巡检司送去了大同充军。”   李惟俭道:“那是够倒霉的。”   吴海宁哭丧着脸儿道:“后来小人才知道,原是九省统制王大人要去大同,这帮子丘八才舍了银钱四下搜罗闲杂人等充作兵丁。小人在大同待了俩月,今儿是王参将的兵,明儿是胡游击的兵,倒是混了几顿饱饭。”   “再后来呢?”   “再后来王统治往别的地方去了,后来张副将嫌小的吃得多,就给撵了出来。亏得小的机灵,结识了个往草原去的商队,这才随着商队兜转一圈儿,到了京师。”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皮猴子旁的不说,生存能力简直拉满了啊!倒腾盐被抓,换做寻常早被巡检司砍了脑袋报功了,吴海宁偏生活了下来;丢去大同军营,这倒没什么,可方才被赶出来,转眼就能巴结上往草原去的商队,这份能耐连李惟俭都咋舌。   其兄长吴海平如今自己的管家,其姐琇莹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人只要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李惟俭一准儿会重用。   因是便和颜悦色道:“可曾识字?”   “读过两年私塾。”   “好,以后跟在我身边儿办事儿,若是得力,少不得你的好处。”   吴海宁偷眼打量了一眼李惟俭的官服,狮子补晃得其一阵眼晕,连忙不迭声地应承下来。李惟俭又交代了吴海平几句,这才起身离去。   待其一走,吴海宁松了口气,连忙扯着琇莹道:“姐,不说跟着个有钱的秀才吗?这位可是正二品啊。”   琇莹哼了一声,神气道:“就是四爷啊。四爷凭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封了爵,可不就是正二品?” 第177章 履职   临近辰时三刻。   大管家吴海平自偏厅出来,略略顿足,便见丁家兄弟并亲弟弟吴海宁行将过来。这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只用了一宿的光景,那吴海宁便与丁家兄弟混熟了。   待到了近前,丁家兄弟抱拳行礼,吴海宁这货懒洋洋叫了声‘哥’,惹得吴海平顿时蹙眉不已。   “站直了!臊眉耷眼给谁瞧呢?往后若是丢了老爷的脸,仔细你的皮!”   吴海平一扬手,顿时吓得吴海宁缩了缩脖子。   略略运气,吴海平交代道:“今儿老爷履任,你们三人不可惹是生非,要多与其余随从交往。”顿了顿,吴海平自袖笼里摸索出三枚银稞子来。   吴海宁顿时眼前一亮:“还有银子?”   吴海平忍着怒气将银子分了,道:“这是老爷赏的,与人交往,莫要吝啬了。若是打探到有用的,老爷另有赏赐。”   吴海宁接过银子当即放在嘴里咬了个牙印,呲牙乐道:“还有这等好事儿?哥,你放心,我最擅长与人交往!”   吴海平暗暗叹了口气,摊上这般跳脱的弟弟,也是此生倒霉。他的确擅长交往,如今吴海平只求亲弟弟莫要因此招惹出是非来。   眼看便要辰正,吴海平便催着三人套马,准备启程。到了辰正,老爷李惟俭一身大红官袍果然自仪门内行了出来,吴海平紧忙随在左右,将方才交代的事儿细细说了。   李惟俭就道:“这等详略,伱与傅姨娘说就是了。”   “老爷说的是。”   待出了门,马车已然停在门前,半高的凳子放在车辕前,李惟俭瞧着那凳子若有所思。   转头去看吴海平,吴海平就道:“老爷如今是爵爷了,总得有些排场。”   李惟俭嗤笑道:“区区二等男,哪儿来的排场?这凳子还是留待我上了岁数再用吧。”说罢抬脚就上了马车,进得车厢里又挑开帘栊,若有所思对那吴海平道:“海平啊,你这一身本事做个管家总觉得屈才了,不然我保你充入军中,说不得来日也能封妻荫子。”   吴海平眨眨眼,连忙摇头道:“小的可不去!炮子无眼,小的如今刚娶了妻,总要给老吴家留个后再想旁的。”   坐在丁如松怀里的吴海宁接口道:“哥,你这是不求上进啊。留后着什么急?你死了不是还有我呢嘛?”   吴海平顿时破功,撸胳膊挽袖子朝着吴海宁冲去:“小兔崽子,今儿不好生教训你一顿,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吴海宁‘诶唷’一声翻身下马,随即绕着大青马时而左右闪避,时而自马腹钻过去,那吴海平空有一身力气,却偏生拿不住这皮猴子。   闹了须臾,李惟俭叫停,吴海平这才气哼哼地停了手。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忖,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啊。想吴海平半年前何等的桀骜,这如今成了婚,乖顺的跟个猫儿也似就不说了,还没了素日的雄心壮志。   李惟俭暗自唏嘘,可吴海平既然不乐意,那就算了。有自己护着,吴海平过得总比寻常人要好一些。   当下车马启程,朝着内府衙门而去。李惟俭的居所可比荣国府距离内府要近,不过一盏茶光景,便到了内府。   递了牌子入内,李惟俭这才得知,今儿忠勇王又进宫面圣了。不过王爷早有吩咐,嘱咐梁郎中送李惟俭上任。   二人喝过一盏茶,旋即启程前往都虞司。这都虞司毗邻皇城,衙门不过是个三进的宅子,瞧着极不起眼。   路上李惟俭才知,都虞司主官本应是副总理大臣,可自今上御极,就一直是忠勇王领此差遣,于是实际做主的便是都虞司郎中。   都虞司郎中姓胡,名胡德彪,本是京营将领。   大顺太祖李自成定下五营军制,既中吉、左辅、右翼、前锋、后劲。太宗李过本为后营制将军,待李过席卷天下,后营做大,就成了如今的京营。   其后历经改制,京营划分为八镇,主将为将军。其下有都,主官为都尉;都下有旅,主官为掌旅;旅下有部,主官为部总;部下又有哨,主官为哨总。每哨十二到十四人不定。   这位胡德彪郎中本为京营部总,数年前于山东追击白莲匪民时倒霉催的坠了马,待养好了伤势,去岁所部又在青海被大策零全歼,兜兜转转,只得跑到都虞司来任职郎中。   胡郎中之下,又有三位主事,都是几年老吏,办老了差事的。李惟俭此番只是挂在都虞司名下,实际差事忠勇王另有安排,因是也不会因为争权与其余三位主事起了争执。   听过梁郎中介绍,李惟俭大抵心中有了数。心下不由得苦笑,果然忠勇王更看重他的实学本事,至于练兵一事,忠勇王大抵只当自己是书生意气了吧?   转眼到了都虞司,梁郎中亲自送李惟俭入内,行不多远便见一矮壮汉子领着大小官吏快步迎出。此人浓眉大眼,笑起来弥勒佛也似,遥遥就连连拱手:“李爵爷、梁郎中,我可是恭候多时了啊。”   梁郎中笑道:“老胡,莫说王爷不曾照料都虞司。喏,李财神就在此处,你都虞司年底能不能刮到油水,全看你如何了。”   胡德彪瞪眼道:“那还用说?李财神到了我这儿,若是受了丁点委屈,只管让王爷来抽我鞭子!”   李惟俭偷眼打量,见非但是胡德彪,连后头的主事、书办,一个个全都眉开眼笑。心下不由得狐疑,自己这名声是不是传得有些夸张了?   因是李惟俭忙道:“胡郎中,我如今还不知都虞司内情,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那胡德彪眯眼笑道:“李爵爷放心,我不急,只消年底能多几两碎银让大家伙过个好年就成。”   眼看就十月了,就俩月光景能折腾出什么来?李惟俭不住的摇头。转念一琢磨,左右日后也不常在此处办公,到时且看情况吧,能出主意就出出主意。   当下一众主事、书办尽数见过李惟俭,胡德彪又亲自将李惟俭送至左侧厢房,呵斥几名书吏尽心伺候,这才施施然而去。   那几名书吏果然尽心,须臾便奉上茶点,还留下一人在门口听命。李惟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却无所事事,只得点过那书吏问明都虞司的差事来。   书吏不敢怠慢,当下将都虞司的差事说了个通透。京营八镇,每岁一镇轮值为禁军。慎刑司明察暗访,探知各部将领心思,其后便将可靠之人列个名单,转交给都虞司。   都虞司再依据名单查探该将领本事能为,若能打,没说的,年内便能升官儿;若本事不济,这官儿是不能升了,可提一级武勋多些俸禄也是好的。   三不五时,便有下级军官充任大内侍卫,那大内侍卫也时常任职禁军军官。   李惟俭仔细听过,心中暗忖,这就是掺沙子啊。   宁国府贾代化曾为京营节度使,其卸下差事之后,这京营节度使就落在了王子腾头上。金陵四家,贾史王薛同气连枝,此举看似安抚了贾家,实则就是钝刀子割肉。   那王子腾不过是圣人手中的刀,刀刀砍在旧勋贵的命脉上。去岁先是青海之败,加之京营整合完毕,王子腾立刻迁转九省统制,看似位高权重、圣眷不衰,实则从此四大家再也无法染指京营。   料想先前王子腾整合京营时,必定将贾家门生故旧赶到了九边,同样是明升暗降,让贾家挑不出毛病来,再时不时带元春露露面,给贾家留足了希冀。如此,要不了几年,只怕曾经的贾半朝再也折腾不出丁点浪花,恩威尽数操之于上,皇帝想何时灭了贾家,就何时灭了贾家。   李惟俭转念又思忖起了当今圣人来。皇帝还算英明,手腕足,擅恩威之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太好脸面。   不过这对李惟俭来说倒是好事儿,若碰上个李二、朱八八那般的雄主,今儿跟你称兄道弟,明儿就能宰了你祭旗。   如今这政和帝刚刚好,太要脸面,那李惟俭只要别一下子将政和帝逼到绝境,这位皇帝就不会狗急跳墙。   那书吏说过,眼巴巴的瞅着李惟俭,瞧那意思,是指望着李惟俭立马就能拿了主意,好让都虞司发一笔横财。   李惟俭笑道:“我才新来,哪儿哪儿都不知道,哪能胡乱出主意?你且下去吧。”   书吏笑着拱手:“大人尽管慢慢思忖,小的不急,嘿,不急。”   书吏退下,李惟俭自案后干脆起身,随意抽取了书架上的书册翻看。   好巧不巧,正抽到一卷四年前岳钟琪在巴蜀领四千兵马剿灭造反三土司的战报。   李惟俭略略看过,这才大抵知晓了如今大顺军队的战法。岳钟琪所领骁果镇既不是京营,也不算边军,顶多算是地方军。   因西南土司时常有变,因是该镇配置倒是与边军相类。火器大抵五成上下,接战时,两成重甲步兵列前列,五成火器兵与一成半弓手攒射,剩下一成半的马队观敌瞭阵,待敌军出现破绽,当即自左右分出,席卷而去。   有意思的是,这重甲步兵人均双甲不说,若敌军火铳、火炮充足,临阵还要推着楯车抵近。   李惟俭略略思忖,这不是八旗入关的战法嘛?好家伙,这战争果然是军事变革最好的催化剂,大顺与八旗死磕一番,灭了八旗不说,还将其战法学了个全套!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李惟俭又翻阅其余战报,便发觉自太宗李过始,大顺军队便逐渐增加火器的比例。大宗荡平关内时,其火器比例不过三成左近,待李过病死,继任者扫平辽东后,这一比例已然提高到了四成。   匆匆百年,如今寻常驻防军的火器比例都在四成五,京营更是高达六、七成的火器比例。错非此时大顺的对手是地处西域,不好劳师远征的准噶尔,只怕距离全员火器、排队枪毙已经不远了。   不过李惟俭弄出了螺旋膛线的米涅步枪,这往后大顺军还会不会排队枪毙可就不好说了。火力投送是为了精准度,如今精准度有了,自然就没有傻乎乎排队枪毙的必要。   转眼到了晌午,主事胡德彪早早儿订好了酒楼,就在都虞司左近,算是为李惟俭接风洗尘。酒宴上笑语晏晏,待三巡酒过,胡德彪露出丘八本性,开口荤素不忌,专奔下三路讲。   李惟俭凑趣一般也说了两个顽笑,那胡德彪顿时引为知己。   待酒宴散去,一干人等回衙门略略坐了坐,不到未时便各自散了去。   其后几日,李惟俭因着是内府主事,不用上朝,是以每日辰正时分到得都虞司,一盘点心、一杯清茶,捱到未时便能放衙。   这般无所事事几日,旁人还没说什么,可李惟俭自己就急了。他为何一定要入内府为官?一则是为了躲避变法风潮,二则是因着内府几乎就等于大顺最高技术水准。   他本意趁着新丁驾到,将内府文册翻阅一遍,也好对如今大顺的科技水准了然于心,可谁知忠勇王竟将他忘了个干净!   待到了十月,忍不住的李惟俭连番去内府寻忠勇王。许是因着年关将近,又或是被旁的事儿绊住了,连着两回都没见着忠勇王。   忍无可忍的李惟俭寻了梁郎中,到底自其手中得了厚厚一摞文册,拿回都虞司慢慢翻看。   与此同时,实学秋闱士子围堵顺天府一事也落下了帷幕。四名考官革职待参,领头闹事儿的五名士子剥了澜衫。   政和帝此举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和稀泥,既保全了首辅,又给了下头士子一个交代。奈何这四位考官里,有两人可是铁杆的新党,又是翰林出身,一人乃兵科给事中,一人是光禄寺少卿,官职虽不大,却无异于敲了新党一记闷棍。   事后盘算,新党吃了亏,旧党也有一人被罢黜,唯独严希尧趁机将自己的门生提到了兵科给事中位置上。   陈首辅事后自然心下不爽,寻了几回不是,却被严希尧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放在一旁。   李惟俭不由得感叹,还得是老师啊,这敲闷棍的本事炉火纯青,不见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这日他方才入衙,那胡德彪便寻了过来,期期艾艾问道:“李爵爷……”   “郎中客气了,郎中不如称我表字。”   “也罢,复生啊,来我都虞司将近一旬,这个……”胡德彪搓手道:“不知复生可有了主意?”   李惟俭想了想,暂且指望不上忠勇王,那就只能发挥主观能动性了。因是略略拿捏,这才开口道:“胡郎中,我这儿还真有个小小法子。”   带孩子去兴趣班回来迟了。今儿且一更了,万分抱歉。 第178章 买命   掌握铨选之权,怎么能算清水衙门?   李惟俭前世,一个实权小吏,就能驱使周遭乡镇吏员蜂拥而至。到时候随便找个讲师,开个三、五天学习研讨会,这人吃马嚼外加讲师费用,不掏个几千好意思?   李惟俭把主意一说,胡德彪眨眨眼,迟疑道:“这……能成吗?若是朝军中收取银钱,只怕必会惹得监察御史弹劾啊,闹不好慎刑司都要来审问本官啊。”   李惟俭道:“郎中多虑了,咱们自然不好直接问军中要钱,可咱们弄个方案来,旨在提高军中将领作战水平,每期结束再搞个大比,优胜者栓选时优先简拔,我以为忠勇王见了此方案定然心喜。   内府如今富得流油,郎中莫说是几千两,便是几万两银子也能要的来。”   “着啊!”胡德彪合掌大乐,瞧着李惟俭愈发顺眼:“那这方案——”   “一人计短,不若一同参谋一番,总要合了王爷的心意才好。”   “好好好,复生果然不亏财神之名啊。”   胡德彪乐颠颠而去。瞧着其远去,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朝着茶盏略略品了,面上便噙了笑意。忠勇王不信自己能操练炮手,那就剑走偏锋,拉京营将士搞培训。步、骑李惟俭不好置喙,这炮手可就有的说了。   翻看案卷,李惟俭仔细观量大顺的冶金工业。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最初冶铁中心在江西、湖广,另有遵化、佛山,可见元末战乱时北方百业凋敝,冶铁工业明显向南偏移。   到了此时,两湖、江西冶铁产量骤降,佛山维持原样,遵化大不如前,反倒是汉中异军突起。   大顺太宗李过鼎定时开了铁禁,如今税率不过十五取一,奈何碍于路途遥远,那远离冶铁中心的偏僻之地,铁价依旧腾贵。   略略看过汉中、佛山铁业,这汉中铁厂是内府办的,佛山大大小小的铁厂大多都是民间自行筹办。因着佛山铁业用的还是木炭,因是其出产的铁质量远胜旁的地方。   又翻到遵化铁厂,其上不但有各类数据,还详细画明了遵化所用高炉。李惟俭瞧着那矮胖的高炉好一阵头疼,这般低矮,耗费燃料不说,炼出来的铁质量也不高。   至于炼钢,还是极为原始的炒钢法。   李惟俭倒是能设计出更合用的高炉,可这高炉高了,往里头加料就成了问题,还需要机械往里头添送。可偏生内府如今全力打造火铳、火炮,无暇去造蒸汽机。   转了一圈儿,这问题就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李惟俭思忖半晌,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开办的机械厂上。他暗自寻思,大顺好歹能稳定生产灰口铁,缺的是合用的钢,待回头不如设计个马丁炉出来。   如此,自各地采买铁锭、铁矿,倒是可以用极端的平炉矿石法,生产出来合用的钢铁。   可惜他是搞冶金机械的,这如何炼钢只是一知半解,回头儿就算弄出了碱性平炉,也只能一炉一炉的试验,这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低碳钢、高碳钢、弹簧钢。   转念一想,这煤气发生器全然没思路,只怕平炉都不好上。得,甭琢磨了,还是老老实实先上反射搅拌炉吧。   一连半月,李惟俭准时到衙门点卯。几份报纸,一盏清茶,一迭点心,看罢了便伏案写写画画,待未时放衙,隔三差五便去外城蒸汽机厂转悠一圈儿。   如今厂子内的土地已然平整过,屋舍也起了一些。请来的二百多号成手匠人,如今正依着李惟俭的设计图,用泥范铸造各类器械。有些不能铸造的零件儿,李惟俭只得舍了脸面去武备院缠磨陈主事。   这陈主事就一点好,只要银钱给足了就好说话。这厂子李惟俭不过占了一成股子,银钱花起来自然不心疼。连去两次,砸下了三千多两银子的加急订单,陈主事晕晕乎乎就接了,还承诺腊月底之前尽数造好。   待李惟俭将碱性平炉设计图摆弄出来,这才恍然,不知不觉搬离荣国府已二十余日了。当日可是应承过贾母,隔三差五经常回去瞧瞧的,这二十几天不去看过,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因是转过天来,李惟俭放衙之后便提了四色礼物,径直驱车前往荣国府。   门子余六正百无聊赖守在角门,遥遥见自宁荣街东面儿行来一辆马车,前头还有两骑开道。细细观量,当先之人乃是俭四爷身边儿的丁如峰!   “诶唷!”余六顿时大喜,赶忙早早儿的迎在阶下。   待马车停在角门前,余六赶忙殷勤地将凳子摆了,就见帘栊一挑,一身大红官袍的李惟俭自内中行了出来。   那大红的官袍直晃眼,余六赶忙一揖到地:“小的恭迎爵爷!”   李惟俭下得车来,笑吟吟道:“余六,多日不见可是愈发富态了?”   “托爵爷福,小的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发福了?嘿,说起来小的可比不过爵爷,爵爷可是愈发光彩照人了。”   李惟俭大笑,随手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哪里学来的歪词儿?拿着去读几本书,以后不知道的词儿少乱用。”   “诶唷,谢爵爷赏。”喜滋滋手下,余六赶忙低声道:“爵爷,老爷跟大老爷都放衙了,最近府里头没什么事儿。”   “嗯,好。”李惟俭应了一嘴,旋即提着四色礼抬脚进得角门。管事儿的瞧见,连忙迎将上来,陪着笑脸不说,还连忙打发人知会内中。   朝着内仪门行了几步,连大总管赖大也迎了上来。同样陪着笑脸,那笑容里满是谄媚。   旧地重游,遥想当日初次入荣国府,情形自然大为不同。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下感叹,所以还是得上进啊。你爬的高了,往下看得都是笑脸;爬的低了,往上一看全是屁股!   进得内仪门里,又有管事儿婆子迎了,路上不时的说着夸赞的话。李惟俭随口问了老太太身子骨如何,婆子只道一切安好,只是上了年岁,秋冬之际有些不良于行。   转过穿堂,迎面便见李纨的丫鬟碧月自垂花门出来,瞥见李惟俭先是一喜,招呼一声,又见婆子在一旁,顿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是有事儿?   李惟俭便朝那婆子道:“许嬷嬷,亲里亲戚的,我还在府里头住了大半年,可算不得外客。我自己去就是了,许嬷嬷自去忙吧。”   那许嬷嬷也是个有眼色的,闻言笑道:“爵爷这般说了,那我就自去了。”   许嬷嬷一走,碧月便上前一福:“俭四爷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惟俭正色道:“可是大姐姐出了事儿?”   “这——”碧月四下看看,见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四爷,说来还是月初的事儿。那日大奶奶自王府回返,到得宁荣街上马车车轴坏了。大奶奶不愿等,想着不过几步路,便下了马车回府。不想半道儿就撞见了那贾瑞!”   李惟俭顿时皱起眉头来。   就听碧月又道:“有的没的说了一通,临了说兰哥儿如今在私学不甚尽心,待回头儿再来寻大奶奶说话儿。四爷也知,我们奶奶对兰哥儿进学一事最为上心,当下也没多想就应承了下来。   过得两日,贾瑞果然寻了过来,不着边际说了一通,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大奶奶为这事儿怄了好些天,昨儿那贾瑞又来缠磨,大奶奶躲去老太太院儿才免了怄气。”   李惟俭勃然大怒:“没人伦的混账东西,定叫他不得好死!”   上回贾敬庆生,众人齐聚宁国府,贾瑞瞥见王熙凤就起了贼心,转头被李惟俭好一通暴揍。这厮大抵以为出手的是贾琏,倒是熄了撩拨王熙凤的心思,结果竟将主意打到大姐姐头上了。   呵,真当他李惟俭的姐姐好欺负?   李惟俭怒发冲冠,深吸一口气道:“此事你莫管了,我自有计较。”   碧月连忙舒了口气,又担忧道:“四爷,不会闹出事情来吧?”   李惟俭冷笑道:“能如何?连童生都不是,错非姓贾,这等货色能否混上一口饱饭都在两可之间。便是如此,你见了大姐姐让她安心,三两日,我必料理了此獠!”   碧月应了一声,这才喜滋滋告退。   李惟俭朝着垂花门行去,心下暗自思忖,也无怪大姐姐怄气,她这般寡妇失业的,最忌这等事儿。若流传出去,那就是黄泥糊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   单单打一顿难解心头之恨,此獠既然起了淫心,那便让他死在淫字上!   进得垂花门,眼见大丫鬟鸳鸯迎了上来,李惟俭面上的冷色忽而烟消云散,转而浮出笑意来,与丫鬟招呼一番,随着其入得荣庆堂,见了贾母自是好一番叙话。   李惟俭只道新官上任,杂务繁多,这才耽搁了过府。贾母心下颇喜李惟俭,半真半假地嗔怪了几嘴,这才转而说起了旁的。   略略坐了一会子,三春、黛玉、宝钗闻讯都赶了过来,李惟俭笑着与一众姑娘闲聊了半晌,不过是说了说内府衙门里的事宜。   其后王熙凤与李纨也来了,大姐姐李纨显是得了碧月报信,这会子瞧向李惟俭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眼看临近申时,贾母做主要留李惟俭用饭,还打发人命厨房多加两样菜品。李惟俭满心都是恼火,这会子哪里吃得下?   只道晚上同僚小聚,他初来乍到的不好驳了同僚颜面,贾母惋惜了几句,嘱咐李惟俭得空再来。   李惟俭应承下来,随即起身告辞。   他一起身,李纨便跟着起了身,本想送行之际嘱咐几句,不料却被王熙凤抢了先。   就听王熙凤笑道:“老祖宗,俭兄弟如今可是出息了,好容易过府一趟,我可得好生照料了。这来日,说不得就要求到俭兄弟头上呢。咯咯,我去送送俭兄弟。”   有王熙凤在,李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因是略略犹豫,便见那二人一并出了荣庆堂。   李纨暗暗提着心,生怕李惟俭一时意气用事,再闹出好大的事端来。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李惟俭与王熙凤出得荣庆堂,王熙凤只使了个眼色,平儿便带着丫鬟悄然缀后了几步。   过了垂花门,王熙凤便道:“俭兄弟,那贾瑞贼心不死。上回挨了打,倒是不敢打我的主意了,不料转头又去琢磨大嫂子。”   李惟俭颔首道:“多谢二嫂子告知,这事儿我知道了。”   王熙凤管家,府里大事小情哪儿能瞒得住她?   王熙凤见他如此说,赶忙又道:“俭兄弟,不是我不管,是昨儿才得知,方才安排了蔷哥儿、蓉哥儿对付那贾瑞。”   王熙凤能如何对付?不过是设个相思局,那贾瑞最后是自己着凉病死的。只是刻下方才十月,还没到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程度,这相思局顶多教训一通,怕是死不了人。   李惟俭既然心生恨意,又哪里容得了贾瑞此獠苟活?   因是笑道:“二嫂子,下回有这等事儿,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儿就是了。这回就不劳二嫂子了,免得脏了手。”   王熙凤一时间摸不清李惟俭心中所想,只道:“俭兄弟莫要因此跟我生分了就好。”   “哈,二嫂子哪儿的话?那贾瑞作死,又关二嫂子何事?”   王熙凤这才放下心事,一直将李惟俭送到仪门方才回转。如今李惟俭非但是李财神,还是堂堂的二等男,与其交好总不会吃亏。   却说李惟俭出得荣国府,上得马车,待出了宁荣街便挑开帘栊,将伴行的丁如峰招呼了过来。   “老爷?”   李惟俭思忖道:“可还记得上回揍的贾瑞?”   “回老爷,记得。”   “嗯,寻一对儿扎火囤(明代称呼,清中后期才叫仙人跳)的,送他去大牢!”   丁如峰笑道:“那瑞大爷又去撩拨二奶奶了?啧啧,真真儿是不知——”眼见李惟俭面色不善,丁如峰顿时收敛笑容,拱手领命:“——额,是,老爷擎好儿吧。”   李惟俭颔首,自袖笼里抽出一张千两银票递了过去。丁如峰瞥了一眼道:“老爷,对付个区区白身,要不了这般多银钱。”   李惟俭道:“余下的买贾瑞一条命!”   昨儿耽误了,我试试这两天能不能补回来。粗略检查了,还有错别字劳烦大家帮忙挑挑。 第179章 美人局   清早,马德奇骂骂咧咧自赌档行将出来,昨儿一宿先赢后输,非但折了本,临了还欠了人家五两银子。   马德奇心下腹诽,定是赌档出了老千,不然他其后为何连输了十六把?完全没道理啊!   寒风凛冽,天上刮起了细碎雪花,马德奇进得粉酱胡同儿,打着哈欠朝自家门前摸去。心下暗自腹诽,也不知那位‘同道中人’这会子起没起,若是没起,他还得在外头熬上一会子。   又打了个哈欠,忽而便见迎面不知何时抱着臂膀立着个人。一身短打分外利落,太阳穴鼓鼓着,眼神不善,一瞧就是青皮打行!   马德奇吓得一个激灵,顿时困意去了一半儿。心下暗忖,莫非追债的追到家里来了?这人瞧着倒是眼生。   他心下胡乱思忖,面上不动声色,忽而顿足道:“遭了,竟将此事忘了!坏了坏了……”   说话间扭头就走,随即越走越快。回头偷眼观量,见那人不曾追来,这下略略放下心,心道这一遭好歹是过去了。   正待此时,胡同口忽而转出一人来,手里头拿着一枚青梨,一边儿大嚼一边儿朝他逼近。观量形貌,这人竟与方才那人有些挂相。   马德奇混迹市井,知道跑不了,当即停下脚步,苦笑着朝围拢过来的二人拱手:“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   “马德奇?”   “是我。”马德奇也光棍,干脆道:“是为了那二十两银子吧?嘿,您猜怎么着?昨儿晚上我还真就赢了二十两,奈何赌档一时间不凑手,就只能挂在账上。要不您二位容我两日,等我取了银钱就把账还上?”   丁如松呲牙一乐,手中半个青梨猛地砸在马德奇脸上,顿时汁水四溢,冷然道:“哄谁呢?再敢哄骗我们兄弟,小心把你栽了荷花!”   马德奇讪讪道:“这眼看都上冻了,可不好栽荷花。”   “少贫嘴!”丁如峰道:“咱们找你不为了要账。”   马德奇长出一口气:“早说不要账啊,早说我就不跑了。您二位吩咐,小的能办到的一定办。”   丁如松乐道:“能,这事儿你太能了,不过是重操旧业……对了,伱那姘头还在吧?”   见其点头,丁如松就道:“扎火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那人送进顺天府大牢里,事成之后就许你二百两银子。”   马德奇眨眨眼,问道:“还要见官?不成不成,二位好汉不知,小的如今在顺天府衙门挂了号,只要一露面就少不得一顿板子。”   丁如峰嗤笑道:“一顿板子换二百两银子,值不值的你自己算。给个痛快话,若是不成,我们兄弟再去寻别人。听说骡马市左近还有个叫李永吉的……”   马德奇眉头一跳,顿时叫道:“李永吉那厮最不讲道义,二位寻他可就错了。”抢白一句,又狐疑瞥向二人:“果然有二百两?”   丁如峰看向自己兄弟,丁如松便自袖笼里掏出一张百两银票来,径直拍在马德奇胸前:“办成了,还有另一半;办不成,这一百两就是你的烧埋银子!”   马德奇接过银票仔细观量,顿时乐得露出一口烂牙来:“二位瞧好吧,我那姘头早年可是锦香院的,保准丢个媚眼那厮就酥了!”   ……………………………………………………   这一日放了私学,贾瑞自学中出来,想着两回不曾见到李纨,这心下愈发难耐。可他也知晓,这去个一回两回的还好说,时常总去难免惹人起疑心。尤其是那王熙凤极为狠辣,贾瑞可不想再挨一通打。   于是乎只好按捺下贼心,安步当车施施然朝自家行去。他自宁荣二府中间的私巷穿过,转眼到得宁荣后街。   这后街有一处茶肆,贾瑞三不五时便来此间耍顽。这会子瞧着时辰还早,便依着惯例进了茶肆之内。   内中自有说书先生讲古,贾瑞点了一壶茶水四样点心,正打发着时辰,忽而便自外间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子。   老妪五十开外,女子瞧着二十出头。那老妪也就罢了,那二十出头的女子端地有颜色,贾瑞只瞥了两眼就挪不开了。   好巧不巧,这二人就坐在贾瑞一旁,只要了一壶茶水,随即低声细语起来。过得半晌,老妪转身之际‘无意间’撞了贾瑞,连忙不迭道恼,随即便与贾瑞闲谈起来。   这老妪能说会道,一会子说贾瑞瞧着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一准儿有出息;一会子又夸贾瑞好面相,来日必定有福,也不知便宜了谁家姑娘。   贾瑞被夸得心下熨帖,说过一会子,便与那老妪相熟起来。期间贾瑞不住地偷眼打量女子,那女子羞羞答答,却也朝着贾瑞眉来眼去。   贾瑞顿时来了贼心!   过得好半晌,老妪便要领着女子回返自家,贾瑞连忙会账追将上去。与那老妪求告一番,这才得知敢情其家并不远,就在宁荣后街的巷子里,也是这两日才新搬来的。   那老妪好似有意撮合一般,便道:“方才那茶肆寡淡无味,瑞大爷若有兴致,何不到我家,我让女儿烹茶相待。”   贾瑞本来就心痒痒,闻言顿时应承下来,随着那二人去了巷子里一户人家。   入得内中,厅堂里却极为空荡,桌椅板凳一概没有。老妪干脆招呼贾瑞上炕,还亲手为其脱了鞋子。一面儿命女子煮茶待客,一面儿道:“我这头儿还有事儿,瑞大爷尽管待着,就当是自家。”   说罢,老妪竟然径直离去了。贾瑞眨眨眼,心下忽而恍然,敢情这是半掩门子啊!摸索袖袋,内中还有几两碎银,因是便安心靠坐炕头,等着那女子奉茶伺候。   他正想着美事儿呢,忽而外间传来急促敲门声,那女子飞奔着去开了门,但听得有男声问:“人呢?”   女子嘤嘤哭道:“在炕上呢,就差宽衣解带了!”   “好贼子,欺负到我马德奇头上了,给我打!打过了再拉着去见官!”   贾瑞傻了眼,慌忙落地穿鞋,可还不待其穿好,便涌进来七、八号汉子,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打。   到了此时贾瑞哪儿还不明白,这是美人局——扎火囤!   好汉不吃眼前亏,贾瑞蹲踞在地,不住地叫道:“好汉停停手,有话好说,不拘多少银钱,好歹说个数儿就是了!”   那马德奇骂道:“呸!老子刚娶过门的媳妇,手指头还没碰过一根儿,就让你这厮占了便宜。想花银子脱罪?没那么容易!打,打个半死拖去顺天府!”   又是好一通拳打脚踢,足足过了一盏茶光景,眼见贾瑞鼻青脸肿,马德奇怕打死了人不好交代,这才赶忙叫了停。随即上来两条汉子,剥了贾瑞的衣裳,大冬天赤条条捆了,嘴里塞了裹脚布,一群人呼呼喝喝押着往顺天府报官而去。   此时申时已过,偏巧府尹赶赴酒宴不在后宅,衙役接了状纸,又听闻人赃并获,干脆便将贾瑞扭送狱神庙,留待来日推官老爷审过了再说。   此时已是农闲,周遭受了冤屈的百姓每日都来敲登闻鼓,丁家兄弟又早早收买了狱吏,贾瑞这案子十天、半个月能审上就不错了。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贾代儒才发觉孙子彻夜未归。到了私学也遍寻不见,四下扫听了,这才得知孙子贾瑞被人拿了现行,昨儿就扭送顺天府了。   贾代儒亡魂大冒,当即求上宁国府贾珍,贾珍心下不耐烦,可到底还是使了帖子送去顺天府。此时顺天府推官又不是荣国府清客出身的傅试,新任推官有了前车之鉴,哪里敢徇私枉法?   因是只囫囵回话,说是会尽快审理。这一尽快就是四天!后续得知案情,人家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贾瑞一方只空口白牙的,怎么看都是无理。   贾代儒舍了老脸又来求贾珍,贾珍寻思一番,只得打发管家去寻了马德奇,商量着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只消马德奇撤了状子,贾瑞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道那马德奇定会狮子大开口,不料却极为好说话,赖升只舍了十两银子,马德奇就松了口,转天果然就撤了状子。   贾代儒接了贾瑞,见其只剩下半条性命,顿时老泪纵横。其后安置家中寻医问药,奈何始终不见好转。绵延十来日,贾瑞终究因病一命呜呼。   丁如峰自茶肆中起身,出门骑马回返李弟。   隔着仪门与茜雪递了话儿,他便去到偏厅等候。过得半晌,李惟俭快步而来,见礼过后,丁如峰便道:“老爷,那厮病死了。”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道:“这几日都有什么人登门?”   丁如峰道:“除了宁国府的太医,其余的都是左近贾家亲戚。”   李惟俭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打椅子扶手,低声问道:“就……没见着瘸腿的和尚道士之类的?”   “没有啊,”回了一嘴,丁如峰细细思忖一番,确认道:“没有。”   李惟俭长出了口气,许是时候不对,贾瑞死早了?不论如何,没那跛足道士,自然也就没了风月宝鉴。   可惜可惜,看来他此生是没仙缘了,只好在这凡尘俗世打混。   惋惜一番,李惟俭见丁如峰还在一旁侍立着,便道:“无事了,你且下去歇息,你们兄弟各自领五十两银子赏钱,放两日假。”   丁如峰咬咬牙,说道:“老爷,那一千两银子除去打点狱神庙,还余下三百两有奇……”   李惟俭笑眯眯道:“老爷我给你们一千两就是办此事的经费,不拘抛费多少,都是一千两。那五十两,是事儿办成了之后的赏钱。”   丁如峰心下大喜!里外里加起来,兄弟二人一遭就得了四百两有奇!   丁如峰连忙作揖道:“谢老爷赏!小的往后必定尽心竭力!”   “去吧。”   打发了丁如峰,李惟俭起身离了偏厅,负手而行朝着内宅回返。方才进得三进院儿,茜雪便从后头追了上来。   “老爷!”   李惟俭停步,便见茜雪拿着一封信笺双手递了上来:“递铺方才送来的,是金陵的信笺。”   大伯李守中回信了?   李惟俭接过来观量一眼,果然是大伯来信。他心下不是滋味,自己接了回信,料想大姐姐李纨也该接了回信……二姐姐心心念念盼着,也不知得知此事会是何等的伤心。   哎,不破不立,如今伤心,总好过被那中山狼虐杀了。大不了往后多多补救就是了。   ……………………………………………………   荣国府。   平儿方才进来,王熙凤便问道:“方才前头闹闹哄哄的,到底什么事儿?”   平儿道:“奶奶,后院儿的瑞大爷病死了,方才是来打发人报丧呢。”   “死了?”王熙凤顿时面色一凝:“怎么死的?”   平儿凑过来为炕头的王熙凤斟了茶水,口里说道:“瑞大爷一早儿被扭送了衙门,剥了衣裳丢狱神庙里冻了几日,过堂那日就发了烧。其后撤了案子,接回来时就没了半天命。   能熬到今日,还亏着奶奶送的那些参须子呢。”   见王熙凤不言语,平儿道:“那参须子虽没大用处,想来也吃不死人,这事儿与奶奶无关呢。”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他死不死与我何干?这般没人伦的,病死都算便宜他了!”骂了一嘴,王熙凤转而蹙眉道:“我是想着俭兄弟,这不声不响设了个美人局,生生将那贾瑞算计死了。   啧啧,错非俭兄弟那日露了口风,谁知此事是他的手尾?”   平儿思忖一番,说道:“说来俭四爷有些任侠呢,颇为快意恩仇。”   王熙凤就道:“往后跟俭兄弟相处可得小心了,若果然得罪了,被算计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平儿就笑道:“奶奶与俭四爷向来交好,平白无故的,俭四爷可不会算计了奶奶。”   “他城府那般深,谁知是怎么想的?”发泄也似地数落一嘴,王熙凤嘱咐道:“银霜炭入库了,你盯着些,莫要让那些下人太过分。旁人也就罢了,宝兄弟与大嫂子处总不能断了。”   顿了顿,又道:“还有二姑娘处,也看顾着些。”   平儿应下,转头亲自去点验自是不提。 第180章 林如海病重   李纨院儿。   素云为熏笼里加着冰片,开口说道:“大老爷二十两,老爷也是二十两,再就是东府的珍大爷出了二十两。”   李纨颔首道:“既如此,回头儿你去送五两银子就是了。”   素云应下,随口道:“合该瑞大爷倒霉,若是再缠磨着奶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风言风语。”   李纨欲言又止,她又不傻,心下哪里不知?   这天下间就没这般凑巧的事儿,前脚贾瑞过来撩拨自己,后脚儿俭哥儿过府得了信儿,没几日那贾瑞就犯了事儿关进狱神庙,待出来后早已没了半条命。   虽说俭哥儿都是为了自己,可这手段也不免太激烈了些,实在有些不积德。李纨便想着,回头儿抄写几篇金刚经,总要为俭哥儿祈福增寿才是。   那边碧月就道:“死得好!奶奶这般良善的性子也来撩拨,活该他病死!”   李纨呵斥道:“碧月,人已死了,少说两句。”   碧月噘嘴道:“我又不曾说错。错非四爷……”   “碧月!”   碧月当即住嘴,扭身去外间拾掇了。素云略略思忖,暗想莫非出手的是俭四爷不成?可不是说那贾瑞摊上官司了么?   心下一时间想不明白,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她们主仆三人束手无策,人家俭四爷轻飘飘就将那贾瑞算计死了。   外间有婆子叫门,碧月赶忙去迎了,须臾回转,手中多了一封信笺。   “奶奶,金陵的信笺。”   “哦?”李纨接过信笺,只看封皮便知乃是其父李守中亲笔手书。   拆了蜡封,抽出信笺展开来细细观量,当下长出一口气,跟着又发起愁来。如同预料那般,父亲果然不同意俭哥儿与二姑娘的婚事,只是此事又该如何跟大老爷开口呢?   收了信笺,却见信封内好似还有纸笺,李纨抽出来展开一瞥,却是母亲写的手书。   内中先是关切,继而是责骂。说李纨长姐如母,俭哥儿这般轻浮之举,李纨为何不早早制止?   因着李纨的前车之鉴,李家对贾家极为不待见!   女儿已然掉进火坑了,李守中哪里还能眼睁睁看着侄儿也跳进去?   李守中虽因循守旧、食古不化,可到了这会子也能瞧出来风色。宁荣二府如今不过是表面光鲜,金陵四大家,如今却是王家在前,史家紧随,其次才是贾家。   至于薛家,呵,如今谁还在乎薛家?错非薛姨妈与王子腾乃是兄妹,这外间的虎豹豺狼只怕早就上来将薛家撕咬成碎片了。   李纨瞧着脸面发红,回想起来,俭哥儿借住荣国府,她只十天半月的过去瞧一次。她与俭哥儿虽说是情同姐弟,可到底不是亲姐弟,因是有些事儿总要避讳些。   不想正是因此,一个看顾不住,俭哥儿到底与二姑娘扯在了一处。   再往下看,其母道事已至此,只得让其父李守中来当恶人,只咬死了如今俭哥儿是二等男,贾府庶出的二姑娘不配,余下的不用再提。   李纨思忖半晌,想过去求老太太,可自己只是孙媳妇,那二姑娘可是亲孙女,无论如何这回老太太都不能偏着自己……这思来想去,好似也唯有依着母亲的主意了?   李纨正思忖着,素云瞧了眼李惟俭送来的座钟,便道:“奶奶,到时辰了,该去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了。”   李纨叹了口气,披了外氅领着两个丫鬟朝贾母院儿行去。过垂花门,方才到得抱夏,正脱去外氅,忽听内中传来黛玉悲切哭泣之声。   李纨心下纳罕,因是问鸳鸯:“宝兄弟又惹林姑娘了?”   鸳鸯接过外氅道:“方才得了信儿,说是林盐司病重,老太太打发人去请了大老爷与老爷来,待会子要商议选人送林姑娘回扬州呢。”   李纨皱眉道:“病重?怎地这会子病了,再说林盐司如今年岁也不大……”   鸳鸯愁眉苦脸道:“谁说不是?连老太太都掉了眼泪,奶奶快进去劝劝吧。”   李纨颔首,绕过屏风进得内中,便见贾母搂着黛玉,二人哭在一处。任凭王熙凤在一旁如何劝说也止不住眼泪。宝玉则握拳站在一旁,木头人也似的发了痴。   李纨紧忙上前劝慰了几句,只道如今只是病了,说不得来日就会转好,如今早早儿哭了反倒不好。   如是,贾母与黛玉这才止住眼泪。   过得半晌,贾赦、贾政、贾琏联袂而知,贾母将此事一说,非但是贾政皱眉,便是一向与世无争的贾琏都皱起了眉头。   林如海位卑权重,又简在帝心,如今可是贾家一大臂助!若林如海有个闪失,贾家男丁在官场无甚作为,便只能依靠王大舅王子腾了。   贾赦张罗着搜罗京师名医,贾政提议将库房里上好的百年人参选几根一并送下。那护送黛玉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贾琏头上。   黛玉心系父亲,赶忙便领着丫鬟去打点行囊。说是即刻启程,可一应的土仪盘缠,都得预备了。此时天寒地冻,不好乘漕船南下,海船又太过颠簸,怕黛玉身子骨吃不消,便只得预备车马。   如此,没个三两日只怕不能启程。   此事议定,贾母也没了胃口,强自喝了两口粥,便打发人各自散去。李纨心下想着,李惟俭与黛玉多有往来,其在扬州又得过林如海照拂,此事总要告知一声。因是转天清早,便使了银钱,打发门子余六去给李惟俭送了信儿。   这天李纨方才出门儿,贾母便摒除旁人,单叫了休沐在家的贾政,与护送黛玉的贾琏,在后头的花厅说了好一会子话。   过得小半个时辰,这才放二人出来。贾政自去外书房与清客清谈不提,贾琏方才回自家院儿,只略略坐了会儿,便被大老爷贾赦叫了过去。   到得东院儿,大老爷贾赦阴着一张脸,一双眸子好似刀子一般上下扫量贾琏。   贾琏心中惴惴,恭恭敬敬施了礼,道:“父亲叫我?”   大老爷慢条斯理放下茶盏道:“老太太寻你说了什么事儿?”   “还是林姑父那桩事儿。老祖宗说,若事有不谐,总要将林姑父的家产一并带了回来。”   大老爷闻言顿时双眼精光四射:“嘿,还是老太太最会算计。你此番南下定要尽心,若果然事有不谐,最少将伱姑姑的嫁妆带回来!”大老爷道:“你姑姑出嫁时,咱们家正是风光的时候儿,单嫁妆就值五万两。这十几年滚下来,只能比这多,不能比这少。”   “是。”贾琏躬身领命。   “再有就是林如海的家产……盐司可是富得流油。你姑父再如何清廉,这份例银子总不会嫌烫手,好一好能有个十几万两。得了这笔银钱,咱们家可就宽绰多了。”   贾琏笑着连连颔首:“父亲说的是。”   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坐立难安,见贾琏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急切。恨不得取而代之,自己护送黛玉南下,如此才好将那些财产尽数收入囊中。   “老太太还说旁的了?”   贾琏道:“老祖宗说,待问过了姑父的意思,就将林姑娘的婚书取了来,来日待林姑娘与宝兄弟够了年岁,便让二人完婚。”   贾赦哪儿关心这个啊?摆摆手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杂七杂八,无甚紧要的。”贾琏虚于应付,实则心里头早就长了草。   江南风物,金陵粉黛……那扬州的瘦马,秦淮河上的画舫,他琏二爷来了!   说来也是可怜,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哥儿,成了婚身边儿连个正经的妾室都没有,只有个陪嫁丫鬟平儿,还要看王熙凤的脸色,许多时日才能亲热一回。但凡不对了王熙凤的心思,他琏二爷就得挪腾到书房里去找小厮泻火。   此一番南下,可谓龙归沧海虎归山,老太太交代的事儿自是要留心办理。至于旁的,待他琏二爷耍顽够了再说!   贾赦见其并不尽心,有心呵斥,可有些事儿不好当面点破。心下暗忖,待来日妹夫果然病重不治,再书信交代就是了。因是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了贾琏下去。   却说这日李惟俭自清早醒来,红玉便伺候在一旁。   红玉仔细为李惟俭系着衣裳,仰头观量一眼,说道:“四爷好似又长高了一些呢。”   李惟俭低头笑着道:“你也好似长大了些。”   红玉心下纳罕,迎着李惟俭的目光眨眨眼,又低头看了眼半露的绣鞋,顿时红了脸儿,嗔道:“四爷没个正行……”   李惟俭笑着捏了捏红玉脸颊,道:“要什么正行,今儿可是你的生儿。都商议过怎么过了?”   李惟俭朝卧房里的箱笼行去,红玉就道:“也不如何,四爷今儿给我放了假,我想着先回荣国府看过了父母,待下晌回来,姨娘说凑份子跟我庆生儿,还请了个女先儿来逗趣。”   李惟俭自箱笼里翻出一具锦盒来,拿在手中回返,说道:“凑什么份子,让秋芳置办十两银钱的席面,不走账,算是我为你庆生了。喏,打开瞧瞧。”   “什么呀?”红玉欣喜着接过,展开锦盒,便见内中是一对儿累丝嵌珍珠兰花样式的金钗。   “真好看,就是太贵重了。”   李惟俭就道:“收着吧,今儿我尽早回来,也一道儿跟你们热闹热闹。”   “嗯。”   其后李惟俭去得侧花园与琇莹操练一番,又用了早饭,刚要去衙门,茜雪便来报,说是有个叫余六的,说是给大奶奶李纨带了信儿来。   李惟俭接过信笺,当先看到的,果然是大姐姐李纨收到了大伯的信笺,李纨与李惟俭商议着,由她出面去将大老爷一家拒了;其后又提了一桩事儿,林如海病重!   林如海这会子就病重了?   这般说来,岂不是这几日黛玉就要启程南下?   李惟俭捏着信笺心思转动,林妹妹要南下,他自然要去送行。若记忆无差错,好似此番南下足足过了一年,黛玉方才回转。   林如海具体是什么时候病死的,李惟俭记不得了。但以此推论,料想林如海总不会此时就会病死。   到了此方天地,李惟俭方知礼教之厉害。无媒苟合、私相授受这等事儿,放在李惟俭所在的前世顶多是道德问题,可放在如今却是犯了法。   是以林如海临死之前,必定会留下黛玉的婚书。莫忘了只是林如海这一支人丁不旺,林家可是还有其余几房的。林黛玉到底姓林,若没林如海的婚书,贾母这个外祖母凭什么能做主黛玉的婚事?   如此算来,李惟俭若想将木石之盟拆了,就得趁着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南下一趟,面见还活着的林如海,将黛玉的婚书拿到手……若拿不到,最起码也不能让荣国府拿到。   拿定心思,李惟俭折好纸笺,快步出门,乘车去了衙门。今日他只在都虞司点过卯,临近午时与主事言语一声,便早早告退。   车马离了都虞司,直奔荣国府而去。   他一路进仪门,转过穿堂,过垂花门转眼到得荣庆堂前,绕过屏风便见三春、宝钗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着黛玉。   鸳鸯就道:“俭四爷,老太太昨儿夜里做了噩梦,醒来好几回,如今想是困乏了。”   李惟俭颔首道:“那就让老太太多睡一会子,我寻林妹妹说说话儿。”   他进得内中,几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李惟俭与众人招呼过,瞧着满脸忧思的黛玉,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好好的小姑娘,先丧母,又要丧父,生下来拢共在父母跟前儿没待几年,倒是大半光景都寄人篱下养在外祖母膝下。   黛玉触及那温润怜悯的目光,顿时心下一痛,道了声:“俭四哥。”   “嗯,妹妹莫要多想,许是林盐司染了风寒,待将养一阵,说不得妹妹到了扬州,林盐司的病就好了。”   宝钗在一旁也劝慰道:“俭四哥这话在理。看东府的蓉大奶奶不也如此?前些时日都起不得身了,如今几副药下去,又好转了几分。只要熬过春天,这病就有转机。”   没检查错别字,先更后改。 第181章 安抚   浊酒不解人间苦,清茶难消腹中愁。   那劝慰的话语,黛玉一早就自己想过,如今听旁人再说一遭又有何用?终是免不了心中担忧。   李惟俭与黛玉略略说过几句话,转头便见二姐姐迎春灼灼地看向自己。他心下一揪,强自笑着与迎春颔首,心中不免犯了嘀咕。他今日过府可不是只见黛玉一桩事,还要与大姐姐李纨一道儿去将这婚事婉拒了。   以大老爷的性子,说不得就会撒泼闹将起来,只是苦了迎春,过后总要好生安抚了才是。   说话间贾母自暖阁里行将出来,瞥见李惟俭来了,苦着脸道:“俭哥儿也来了?”   “老太太,”李惟俭赶忙起身见礼,说道:“听闻林盐司病重,忙活过衙门口的事儿我便过来瞧瞧,这府里头可要帮手的?”   贾母落座欣慰道:“俭哥儿有心了。有凤哥儿操持着,一应土仪都在置备着,几辆马车也更换了车轴,再过三两日便能启程,倒是不用旁的了。”说话间搂住黛玉道:“只是可怜我的玉儿,十冬腊月的还要舟车劳顿,一路走上几千里。”   李惟俭心下一动,笑着看向黛玉道:“若是三两日,说不得我还真能帮得上手。老太太,那马车的事儿不急,过两日我送几套轮胎来,虽说不免舟车劳顿,可总能少些颠簸。”   黛玉虽不知轮胎是何物,还是赶忙起身道谢:“谢过俭四哥。”   李惟俭摆了摆手:“我如今能做的不多,妹妹路上总要紧着自己身子骨。这路上护卫的人手可还充足?我手下有一好手,等闲七八人近不得身。”   贾母就道:“琏儿挑了十来个护院,都是得用的。再说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也没那么多贼寇袭扰。”   李惟俭这才放下心来,贾母见临近午时,便留李惟俭一起用午点。这回李惟俭没拒绝。   当下三春、宝钗各自散了,宝玉又自私学回返,贾母便领着三个小的用了午点。期间宝玉几次三番想要逗趣,却又觉得时机不对,开口劝慰两句,黛玉虽应了,却反响平平,于是宝玉只能唉声叹气,徒呼奈何。   贾母面前,李惟俭自是不好针对宝玉,实则他也不用针对。先前两次设计,黛玉心中早就有了间隙。他如今要争的是家世,是林如海的瞩意。若林如海不顾黛玉心思,执意将婚书给了贾家,那李惟俭也只能徒呼奈何。   毕竟这般年头,父母之命大过天,黛玉心下再是叛逆,可行为举止却从不逾矩。   过得半晌,黛玉面露倦意,贾母便催着其去歇息。李惟俭不好再留在荣庆堂,便起身告辞。   这会子还不到未时,李惟俭出得垂花门,思忖一番,干脆朝着迎春院儿寻了过去。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再说不同意的是李守中,关他情深义重李惟俭何事?   自夹道过角门,绕过东大院,转眼到得迎春院儿门前。那门前的桃树早已凋零,其上还附着着一层冰霜。李惟俭叹息一声,几步到得门前叩动门环。   须臾,院儿门拉开,司棋瞥见来者是李惟俭,顿时面上禁不住得欢喜。   “四爷……”   李惟俭略略颔首,悄然拉了拉司棋白嫩的手儿,低声问道:“二姐姐呢?”   “方才用过午点,这会子正打络子呢。”   李惟俭沉着脸略略颔首,司棋察言观色便问:“四爷脸色不对,可是有事儿?”   李惟俭说道:“我大伯回信了。”   司棋那丰腴的手一颤,心下咯噔一声,道:“可……可是应允了?”   “若是应允我还用得着这般脸色?”   “那……那……”司棋将一切都赌上了,对李惟俭真真儿是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就盼着与迎春一道嫁过去,从此抬了脸儿做姨娘。哪知道这指望……   她心下正绝望,就听李惟俭道:“还有回旋余地,过几日你休沐了,我再仔细与你说了。这几日你劝着二姐姐,莫要让她做傻事。”   司棋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李惟俭忽而捏住司棋下颌道:“我说的,还有回旋余地,可听见了?”   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顿时让司棋精神为之一振,道:“听见了。”   李惟俭就道:“不过是些许波折,我说能让二姐姐与伱过门儿,那就一定能过门儿。不能娶,那就纳,可听明白了?”   李惟俭素日里都是舍了饵引着司棋一步步朝前走,除去那日被下了药,极少有这般霸道的时候儿。偏生司棋就喜这一口儿,顿时半边儿身子酥软,只顾着连连颔首:“明白了,四爷总会有法子的。”   李惟俭笑笑,拍了怕司棋的脸颊,强笑道:“正好从造办处买了一些头面,过几日你休沐了,我送你一套。”   “嗯。”   司棋应承下来,低眉顺眼儿的将李惟俭送到正房里,又紧忙将绣橘扯了出去。   二姑娘迎春在暖阁里做着女红,李惟俭进来,迎春还道来的是绣橘,只道:“司棋问过了?俭兄弟这会子是走了,还是留在老太太处?”   李惟俭没应声,只是悄然走近。   待一双靴子入目,迎春抬眼瞧见来者是李惟俭,顿时‘呀’的一声,满脸都是欣喜。   李惟俭道:“方才从老太太处出来,这不就来瞧二姐姐了嘛。”   “嗯,俭兄弟,你,你坐。”   迎春让着,李惟俭顺势便坐在其身旁。迎春自是知晓,只怕这会子两个丫鬟都躲出去了,瞥见桌案上的温茶,就道:“我给俭兄弟倒茶。”   “不忙,”李惟俭扯住迎春细腻的手儿,顺势一带将其带入怀中,正色道:“方才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儿就想与二姐姐说说话儿。”   “俭兄弟——”   李惟俭叹息一声,迎春还只道是因着林如海,当即劝说道:“林盐司不过是偶然染了病,说不得来日就好了。俭兄弟得了林盐司照拂,心中挂念是应有之意,可这般长吁短叹可不好。”   李惟俭心中愈发酸涩,紧紧揽住迎春道:“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李惟俭横下心道:“我大伯回信了。”   迎春比司棋还不如,顿时变了脸色,浑身颤抖着问道:“信,信上怎么说?”   李惟俭道:“还能如何?大姐姐李纨嫁进荣国府,不过几年光景,瞧着形同槁木死灰,错非还有兰哥儿做个念想,大姐姐早就撑不住了。我这半年前后照料,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若非如此,只怕兰哥儿有成之日,就是大姐姐油尽灯枯之时啊。”   顿了顿,李惟俭看向怀中的迎春道:“大伯曾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故吏不说遍天下,可这京师里还是有些的。大姐姐如此遭遇,怎会瞒得过大伯去?大伯心中对荣国府早就存了怨气,这番听闻我又要与荣国府结亲,他又怎会同意?”   二姑娘委屈巴巴,不禁红了眼圈儿,须臾便掉下泪珠子来。抽了帕子遮掩脸面哭道:“你大伯拒了,你我之事,只怕……只怕是不成了!”   她强自要起身,却又被李惟俭死死揽在怀里。   迎春哭道:“俭兄弟,你撒开,你我有缘无分,不好,不好再这般亲昵。”   “我偏不放!”李惟俭道:“此番是我大伯不赞成,又不是我反对,怎么瞧二姐姐倒像是在怪罪我?”   迎春哭道:“我谁也不曾怪罪,要怪,就只怪命不好。”   迎春自是知晓,如今李惟俭封了爵,只怕因着自己是庶出的姑娘,人家李守中这才回信婉拒。可她能如何?投胎又不是她说了算的。   迎春自怨自艾,若李惟俭就此放手,说不得会学了李纨那般心如死灰……不,大姐姐好歹还有贾兰指望着,迎春没了指望,只怕比李纨还不如。   因是李惟俭道:“大伯只是一时气恼,转过年我寻机会回一趟金陵,当面劝说一番,说不得大伯就应承了。”   迎春摇头道:“世人都知李祭酒最为迂直,既存心反对,又哪里会轻易赞成?”   李惟俭咬牙又道:“不赞成就不赞成,说难听的,大伯年岁比老太太小不了几岁……大不了,就劳烦二姐姐多等我几年。”   “你……俭兄弟,唔——”   迎春还要说些什么,转瞬便被封了口。过得好半晌,待其气喘吁吁,李惟俭这才松开来,搬住迎春的肩头,认真道:“二姐姐还不知我心意吗?”   迎春难得来了小性儿,嗔道:“谁知你心意?你方才进来便一直盯着林妹妹——”   “林盐司与我有恩情……再说我那会子不是不敢瞧二姐姐嘛。”顿了顿,李惟俭又道:“二姐姐还不信我吗?不若我发个毒誓,若来日二姐姐不曾过门,定叫我雷殛……”   迎春骇得赶忙捂了他的嘴,道:“好端端发誓作甚?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我之事,又非你我说了算。我自是知晓俭兄弟心中千肯万肯,奈何,奈何啊……”   李惟俭握住迎春的双手,与其对视道:“二姐姐只消信我就好,总之,我定会让二姐姐过门儿的。”   迎春凄婉道:“我信了你又如何?转年我就及笄了……”   “我来处置就好。如今世间风气,多留姑娘家几年在身边儿也没什么。顶多三、五年,到时我与二姐姐再也不分开。”   “俭兄弟!”   李惟俭说得信誓旦旦,二姑娘心思起伏之下,一颗心尽数放在了他身上。其后略略温存,李惟俭陪着二姑娘说了好一会子话,待未时过了,怕惹得外间传闲话,这才故作依依不舍地从迎春处离开。   李惟俭绕将回来,到得大姐姐李纨院儿前。略略扫听,这会子李纨果然方才回来。   李惟俭径直上门,被满是仰慕的碧月引入房中。略略等了须臾,换过衣裳的李纨这才到得厅堂里。   姐弟相见,也没那么多废话,李纨打发素云沏茶,转头径直说道:“那贾瑞……”   “咎由自取,大姐姐提他作甚?”   李纨蹙眉有些于心不忍,道:“总归是一条人命。”   李惟俭冷笑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回不来个狠的,来日岂非阿猫阿狗都要欺负到头上了?”   李纨叹息一声,情知弟弟长大了,自有主意,她不好再劝说。于是转而道:“这且不说,我父亲回了信,昨儿收到的。”   “大伯也给我来了信。”   李纨看向李惟俭,说道:“我说如何?你跟二姑娘之间,就不可能。这下可好,待会子与大老爷还不知如何辩驳呢,还要担心二姑娘想不开。”   李惟俭优哉游哉道:“大姐姐放心,我方才与二姐姐说过了,这会子她好转了不少。”   “哈?你如何说的?”   李惟俭只笑而不语。还能如何说?不过是空头支票,先将迎春安稳住再说。   李纨就蹙眉道:“算了,我也不问你是如何说的,总之不出事就好。”   当下姐弟二人嘀嘀咕咕计较一番,喝过一盏茶水,这才一并起身,朝着东院儿寻去。   却说大老爷这日也是未时回的府,这会子正暗自在书房里运气。   自身子骨好转,贾赦将养了数月,直到入秋这才四下活动起来。起初还强忍着,几次路过那股子交易所,都早早的放下帘栊,看也不看一眼。   可狐朋狗友聚在一处,三碗黄汤下肚,说起京师见闻,总避不过那股子。近来水务公司的股子波动不大,反倒是那西山煤矿的股子,入冬之后趁势而涨。最高时一天内暴涨了两成。   夏、秋两季出息入了荣国府,这大老爷贾赦手头儿自然有了些闲钱。总听狐朋狗友说谁买股子暴富,大老爷贾赦怎能按捺得住?   因是到底凑出来两千两银子,跑到股子交易所折腾了月余,结果如今点算,竟落得个不赔不赚!   贾赦心下烦恼,琢磨着指望股子暴富是够呛了,只能指望着贾琏南下从林家多捞一些油水来。   正待此时,仆役来禀,道:“老爷,珠大奶奶与俭四爷请见。”   太困了,这两章没检查错别字。等明天下午有空再改吧。 第182章 惊闻   大老爷贾赦眯眼一思量,珠哥儿媳妇与李惟俭一道儿前来,为的还能是什么事儿?那定然是迎春的婚事!   想着一人计短,贾赦连忙点过仆役:“快去将夫人请来。”   小厮应下,连忙去内仪门传话。贾赦这才吩咐道:“去将珠哥儿媳妇与俭哥儿请来。”   管事儿的仆役应下,内中自丫鬟奉了点心、果子,须臾便见李纨与李惟俭一道儿进来。   三人见礼时,大老爷贾赦见李惟俭面色如常,倒是李纨抿着嘴好似心思重重,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暗忖只怕这亲事有变!   果然,落座后还不待李纨开口,李惟俭就苦闷道:“世叔,昨儿大伯回了信,好似不太赞成我与二姐姐的婚事。”   “嗯?”   李纨忙道:“家父说俭哥儿如今年岁还小,不着急定亲。他这一支就他一个独苗,往后都是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这若是早早儿的成了婚,俭哥儿性子还不曾定下,说不得小两口儿拌嘴拌得多了,这心里就生了间隙。   来日再有狐媚子趁机邀宠,说不得就会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来。大老爷,我看这事儿不如缓一缓?”   这下贾赦心下更烦闷了,只沉着脸不言语。   便在此时,忽听外间环佩叮当,却是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来了。只略略瞥了一眼,邢夫人心下顿时知晓了一二。   只是二姑娘嫁不嫁,她又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李惟俭这个财神!   略略招呼过,待落座后,邢夫人已然拿定了心思。既然结亲不成,那总要占些便宜才是。   因是她开口道:“老爷方才都说些什么了?”   李纨道:“大老爷还没说话儿,方才都是我在说。是这般……”   当下李纨将经过略略复述一遍,那邢夫人脸色便沉了下来。说道:“说俭哥儿年岁小,可也十四、五了,婚事定下来,过个二、三年完婚岂不正合适?老爷,我瞧着李祭酒怕是嫌弃二姑娘是庶出的呢。”   “欺人太甚!”大老爷贾赦重重撂下茶盏,说道:“都是荣国府的姑娘,嫡出、庶出又有何不同?老太太早先就发过话,一早儿就为几个姑娘预备了嫁妆,都是一万两银子。   惜春可是嫡出的,还不是与迎春嫁妆一般?”   李纨赔笑道:“大老爷说的是,我父亲实在不是这个意思——”   邢夫人不依不饶道:“还好此事不曾传扬出去,若传了出去,外人不定以为二姑娘如何不堪呢,这叫二姑娘往后如何许人?”   李纨赶忙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我父亲不赞成,那这事儿——”   “诶?”邢夫人道:“珠哥儿媳妇,这话可不是这般说的。俭哥儿与迎春好的一个人也似,隔三差五就聚在一处,这府里头的闲话莫说你没听过。如今亲事告吹,说来还是我们家二姑娘吃了亏。”   “这——”李纨嘴拙,只得求助似的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心下明了,邢夫人这是结亲不成,就想着占便宜啊。大老爷可还欠着自己八千两银子呢!   他当即便道:“说来都是小侄的错儿,早知如此,又何必……哎——世叔、婶子,如今大伯信笺已到,内中意思也说过了。未知世叔与婶子如何想的?”   贾赦反问道:“俭哥儿又是如何想的?”   李惟俭道:“大伯自小养我到大,等同于父母,这父母之命自然是不敢违的。若世叔、婶子觉得此事就此了结,小侄愿奉上二千两做赔礼,只取那六千两银子,从此绝不登门。”   贾赦琢磨着,免了两千两,那不还剩下六千两吗?他如今手头归拢起来不过三千两银子,还要指望着过到明年,哪里还得起?   因是赶忙出言阻拦道:“听贤侄的意思,还有另一个说法儿不成?”   李惟俭苦笑道:“是有。这二一个嘛,就得劳烦二姐姐多等一些时日了。世叔也知,近来朝堂吵作一团,这实学春闱明年怕是不能开了。”   “嗯。”贾赦颔首。   李惟俭就道:“小侄就想着,转过年,总要寻机会回一趟金陵。到时当面劝说大伯一番,说不得此事就有转圜的余地。”   邢夫人哼声道:“若俭哥儿说不通又该如何?总不能让二姑娘一直这般等你吧?”   “这——”李惟俭咬牙,面露为难之色,随即一拍大腿道:“不若定下三年之约,总要赶在二姐姐双十之前了结此事。若到时成了,自然没旁的话;若不成,小侄当场撕了借据,权当是赔礼谢罪了!   且不论成与不成,这八千两都算作二姐姐的彩礼了,世叔、婶子以为如何?”   贾赦捻须不语,还想拿捏,那邢夫人已然坐不住了。   八千两啊!这年头儿彩礼才多少钱?   此时可不是李惟俭那时候,南方单出彩礼,女方顶多陪嫁个车子哪儿不是了?有的干脆什么都没有。   如今这彩礼只是象征性的,陪嫁比照着彩礼,往往要翻几番。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早就拿定心思,二姑娘的婚事上肯定是一毛不拔,充一回铁公鸡了。这嫁妆,就全指望老太太那点儿体己银子。且老太太有言在先,每人一万两。   如此,这彩礼可只比嫁妆少了两千两。   再者说了,嫁妆抬过去,到时候可算是迎春的,李惟俭决不能动用。人家李惟俭也不差那么点儿银子,说不得到时候软语相求一番,迎春私下便将嫁妆又送回来一些。   更不用说有了李惟俭这般号称财神的女婿,这来日发财的机会还会少嘛?   “老爷?我看俭哥儿诚心诚意的,你看——”   “嗯!”贾赦重重应了一声,半边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道:“贤侄这般心意,老夫知晓了。也罢,看在贤侄诚心的份儿上,这约定,我应允了!”   当下书房里其乐融融,世叔、婶子、贤侄叫的亲热,只李纨一个人莫名其妙。心下暗忖,这怎么跟说的不一样?   俭哥儿哪儿来的自信能说动父亲?她父亲可是出了名儿的食古不化啊。   可不论如何,事情定下,这风波暂且揭过,来日就算闹将起来,那也是来日的事儿,总好过如今就与大老爷一家子撕破脸。   喝过一盏茶,贾赦心绪大好之下,禁不住说道:“贤侄啊,那日伱封了爵,我这心里就有些不妥帖,生怕你那大伯瞧不上迎春是庶出的。因是,我就琢磨了个主意——”   李惟俭赶忙问道:“世叔有何妙招?”   就听贾赦道:“李祭酒不是嫌弃迎春庶出嘛?回头儿我寻了玄真观的敬大哥,干脆将迎春过继到敬大哥名下,如此,岂不就名正言顺了?”   这不就是脱裤子放屁嘛!   心下是这般想的,李惟俭嘴上却赞道:“世叔这主意果然高妙,不知世叔何时去操办此事?”   “这个——”贾赦面上一凝,推脱道:“不急,不急,总要先过了你大伯那一关再说。”   反了吧?若说通了李守中,那迎春过继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李惟俭见邢夫人只顾着闷头喝茶,身旁的大姐姐李纨也鼻观口、口观心,当即心下暗忖,莫非此事别有内情?   当下不好催促,打个哈哈就此揭过。待过了一会子,他才与大姐姐李纨告辞而出。   出得黑油大门,外间忽而飘起了稀稀疏疏的雪花来。李纨扣上了外氅兜帽,李惟俭忍不住道:“大姐姐,方才提起贾敬来……大太太与你面色有异,这内中可有什么缘故?”   李纨蹙眉道:“问这个做什么?”   “我这不是好奇嘛。”   李纨呵斥道:“你如今也大了,又有主意,想打听信儿自去寻旁人打听去,又何必来问我?”   李惟俭眨眨眼,心知李纨是生气了。当即哄道:“姐,你方才也瞧见了,我若不那般说,大老爷哪里会放过咱们?我别居一地,自是不怕,可姐你还在荣国府……我这不是怕这二人寻你晦气嘛。”   李纨气恼道:“又是为了我?偏总是你有道理!”   李惟俭又笑着凑过来道:“姐,到底什么内情不妨说说,说不得我就能以此破局呢。”   李纨四下看看,打发两个丫鬟远远的,又见距离角门还有段距离,因是压低声音道:“这事儿……俭哥儿知道了就得,万不可说出去。”   “大姐姐放心,我何时碎嘴过?”   李纨颔首,声音愈发低沉,道:“都是陈年旧事了……敬大爷辞官后,本在家中养了一阵。后来撞破了大老爷的好事儿……嗯……你道四姑娘惜春明明是东府的姑娘,为何始终养在西府?”   李惟俭眼睛陡然睁大,难以置信道:“这般说来,四姑娘莫非是大老爷的……”   “嘘!”大姐姐恼着乜斜李惟俭一眼:“小声些!”   李惟俭神思恍惚,想不到啊,想不到!贾敬竟是因此这才心灰意冷,避居城外玄真观。   这大老爷也果然了得……诶?焦大骂的那句,养小叔子——说的莫非就是大老爷?   所以邢夫人才闷头喝茶,这贾赦偷了嫂子,生了惜春不说,转头竟然还有脸去求贾敬,将二姑娘过继到其名下……无怪贾敬生辰也不回来,这是怕见了贾赦忍不住将其宰了吧?   听得如此奇闻,李惟俭哪儿还愿意走?当即死皮赖脸缠着大姐姐李纨,到其房中细细问过,这才将大略内情思忖明白。   十余年前太子失势,贾敬与太子牵扯过深,因是辞官归家闲赋。许是因着心灰意冷,便每日纵情声色,逐渐便冷落了发妻。   其后机缘巧合,也不知大老爷贾赦怎么就跟嫂子牵扯在了一处。承天门之变后,贾敬情知大局已定,愈发声色犬马。某日外出寻欢作乐,却赶上锦香院失火,只得败兴而归。   好巧不巧的,回来正撞见身怀六甲的发妻与贾赦滚在一处。   贾敬哪里还忍得了?当即抽出宝剑,便要斩了贾赦。贾赦提了裤子扭头就跑,贾敬妻哀求阻拦,这才让贾赦逃过一命。   贾赦自知闯了大祸,赶忙求到贾母跟前儿,贾母闻听之后,身形摇晃好悬没昏死过去。   待神思清明了,赶忙去到宁国府,舍了老脸为孽子求情,贾敬奈何不得贾母,干脆负气避居书房。   到底是家丑,不好往外张扬。贾敬发妻数月后难产,生下惜春后匆匆两日就过世了。贾敬心若死灰,干脆将爵位传给了贾珍,自己避居玄真观。   贾珍那时二十多岁,闹得这般大,又怎会不知?贾母念及总是贾家的骨血,便将惜春接到了荣国府,一直养在身边儿。   听闻此等密辛,李惟俭心中直道好家伙!   大老爷玩儿的是……真是好吃不如饺子啊!难怪贾母这般不待见大老爷!难怪东府对惜春不管不顾!难怪方才邢夫人与李纨面色如此怪异!   唏嘘一番,李惟俭想起大老爷贾赦来,不由得纳罕道:“事已至此,大老爷为何还敢求贾敬?”   李纨哭笑不得道:“我哪里知晓?这大老爷两口子所思所想,料来必定与寻常人不同。”   李惟俭不禁莞尔,敢情大姐姐李纨也会吐槽啊,这分明是说那两口子精神病也似的思路广。   李惟俭摸着下巴又道:“古怪,与其去求贾敬,为何不求老爷?他们二人可是亲兄弟。”   这回李纨给了确切答案,道:“还能为何?还不是因着你?”   “我?”   李纨就道:“大老爷想要你这个金龟婿,可绝不想老爷再跟你扯上干系。”   哦,明白了,典型的宁与外贼、不予家奴。为着荣国府的家业,大老爷虽不曾撕破脸,可心里头巴不得贾政早早儿的死了呢。   此时申时已过,贾兰也回来了,李纨便要留李惟俭吃过晚饭再走。李惟俭这才想起来今儿可是红玉的生儿,当即婉拒,赶忙起身离去。   出门儿时又撞见了熏熏然的贾琏,二人言语一番,李惟俭这才坐上马车。回想起此前种种,李惟俭忽而恍然,贾琏这般荤素不忌的,敢情是随了大老爷啊。   真真儿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183章 红玉   外罩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上身是杏黄折枝玉兰刺绣缎面出风毛圆领袍,下身世米黄折枝花卉刺绣马面裙,足下一双绣鞋,头上插着新得的珠钗。   红玉笑吟吟问:“怎样?”   晴雯就笑道:“还能如何?若不知内情的,只道是侯府的姑娘呢。”   红玉嗔怪着白了其一眼:“就你多嘴。我先去了,待晌午就回返。”   琇莹笑着道:“红玉姐姐快些回来,我方才看姨娘打发人采买了好些海鲜回来呢。”   “我尽快。”应承一嘴,红玉到底出了门儿。穿过两重院子,自内仪门出来,便见吴钟正抱着臂膀懒洋洋地等在马车旁。   红玉凑过去笑道:“吴兄弟,这回劳烦你了。”   吴钟就道:“有甚么劳烦的?正好在宅子里待得气闷。”   红玉踩着凳子上得马车,忽而停下说道:“昨儿听老爷说起来,说是往后这军中将领,都是懂实学的吃香。吴兄弟年岁还小,不若跟着老爷也学学实学?”   吴钟咧嘴道:“俺可不耐烦那个。俺就不信,这上阵冲杀的本事还没用场了?”   红玉就笑道:“那吴兄弟就等着吧,老爷方才任官,想要给你谋个武缺,总要多等一阵子。”   吴钟乐道:“俺不急,反正老爷说了,来年若去青海,总要带上俺。”   红玉这才笑着颔首,进得车厢里。   帘栊放下,红玉挑开窗帘一角,感受着扑面的冷风,瞧着外间的街景。自荣国府搬离将近两月,这还是头一回见爹娘。   俭四爷身边儿规矩不多,素日里几个丫鬟都极为随意。俭四爷也曾说过,红玉若是想家,便自己回去瞧瞧。可红玉心思如今都扑在俭四爷身上,又哪里会轻易回家?   如今总算到了生儿这日,俭四爷先前可是允诺过的。圆了房,就算一时算不得姨娘,起码也是通房丫鬟。再说她那月例银钱,早就跟姨娘一般了。如今又有个粗使丫鬟吩咐着,比照姨娘也不差多少。   且良人又是俭四爷这般年轻有能为,又生得好看的,红玉心中极为满足。过了今儿,她便是二八年华了;过了今儿,她便不算姑娘家了……   想到羞人处,红玉顿时脸面羞红,暗自骂了自己几句不要脸,旋即琢磨着过会子见了爹娘该如何说。   恍惚间,马车驶入宁荣后街,在后门左近停了下来。红玉回过神来,自马车上下来,谢过了吴钟。又与其约定,午时再过来接她。吴钟应下,赶着马车离去。   红玉看着马车远去,转过身形来又瞥了眼后门儿,呼出一团白雾来,旋即挪动脚步行将过去。   那门前的下人却是认得红玉的,遥遥便招呼道:“哟,红玉回来了?啧啧,瞧瞧这一身儿,比府里头的少奶奶也不差什么了。”   红玉可不是好欺负的,笑吟吟道:“正巧一会子要去寻二奶奶,不若我把这话也一并转告了?”   那门子顿时求饶:“诶唷,我就是痛快痛快嘴,可不好在二奶奶面前说嘴。”   红玉笑道:“方才那话若是传出去,我定会告知二奶奶就是伱造的谣。”   那门子顿时面上讪讪,没口子的道恼。红玉也不理会这般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门子,径直进了后门。   这荣国府广阔,最东北角是薛姨妈借住的梨香院,离着后门不远是周瑞家,东大院在后头正中,左右两侧是仆役住的裙带房。就算这般,也有不少在宁荣后街住着的仆役、丫鬟。   红玉的父母,一个是管家,一个是管事儿婆子,因是在西面儿的裙带房有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红玉进得后门,沿着夹道先朝西走,行过两户,迎面儿便撞见了周瑞家的。红玉耐着性子与其说过两句,这才继续前行。到得夹道尽头又朝南行,过得三处屋舍,这才到了自家的小院儿。   进得院儿中,内中人听得脚步声便问了句‘谁啊’,随即端着笸箩的林之孝家的自内中行了出来。   “红玉?”面上先是一喜,随即嗔道:“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言语一声儿?”   红玉好久不见娘亲,又心有感触,忽而就红了眼圈:“娘~”   林之孝家的见此,顿时搂住女儿,只当在外头受了委屈,因是便道:“早劝你不听,如今爹娘鞭长莫及,哪里帮得上手?是姨娘欺负你了,还是旁的丫鬟欺负你了?你年岁还小,有些话我不好说。   这奴才二字你可知是怎么写的?你爷爷、爹爹熬了两三辈子,不还是奴才?还要敬着主子,否则天也不容。   ”   红玉擦着眼泪摇头道:“哪里就挨欺负了?我,我不过是想娘亲了。”   “没说假话?”   红玉自母亲怀中离开,扯着斗篷左右转动,笑道:“娘瞧着,我这是挨了欺负的样子?”   林之孝家的只是将信将疑,道:“没受欺负就好……受了欺负,打落牙齿和着血自己吞了,路都是你自己走的。”   红玉就道:“我若是听娘亲的,说不得这会儿就配了小子呢,哪儿有这般情形?”   二人说话间进得内中,林之孝家的唠叨道:“你如今得宠,瞧着是风光,可男人啊,哪儿有不喜新厌旧的?不过几年光景,新人换旧人。不信你瞧瞧珍大爷身边儿,再瞧瞧大老爷身边儿。”   红玉驳斥道:“那不还有个老爷嘛。”   林之孝家的嗤笑道:“那是太太厉害,换个性子绵软的,你道老爷不想纳妾?”   俭四爷也会如此吗?红玉细细思忖,然后摇头道:“俭四爷才不会呢。”   “傻,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林之孝家的行到灶台前,道:“吃过了?”   红玉自是吃过了,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   林之孝家的便道:“今儿是你生儿,总要吃一碗长寿面的。”   红玉就笑:“就想着娘亲的手艺呢。”   当下母女二人升了炉灶,林之孝家的和面、擀面、切面,煮了一碗窝了荷包蛋的长寿面。   红玉接过热气腾腾的面完,小口吃将起来,她肚子本就不饿,几口下肚顿时分外满足。   林之孝家的兀自还在唠叨:“他私下许了你做姨娘?”   红玉颔首,林之孝家的忧心忡忡道:“这倒也好,好歹每月还有份例银子……是多少?”   “二两。”   “唔……乖女儿,这来日主母是什么样的还不知道,趁着俭四爷还没娶亲,你啊,赶紧生下一儿半女的,最好是儿子,如此,往后就有了指望。”   “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可是正经的,我不说谁说?”   红玉不想答,转而道:“爹去办差了?”   林之孝家的就道:“后街瑞大爷死了,你爹随着二爷去瞧瞧,帮衬一番。”顿了顿,林之孝家的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是谁传的,说那瑞大爷冲撞了珠大奶奶,被你们家俭四爷知道了,转头儿就给设计死了。啧啧,你们那位四爷,可不是面慈心善的。”   “谁传的瞎话?四爷才不那样呢!”   “我听彩哥儿说的。”   彩哥儿便是彩明,乃是二奶奶王熙凤的书童。红玉顿时恼了,道:“背后传主子闲话,有的没的浑说一通,我这就去寻二奶奶说道说道!”   林之孝家的还以为红玉只是装腔作势,见其果然撂下碗筷转身就走,顿时唬了一跳!‘亲亲’‘乖乖’好一通哄,这才将红玉拉扯住:“可不敢在二奶奶跟前说嘴,你若说了,往后让娘如何待在府里头?”   红玉却道:“待不了那就不待,我们四爷与琏二爷交好,回头儿我求了四爷,让二奶奶将身契给了爹娘,从此再也不当奴才了。娘你看可好?”   林之孝家的怔怔出神,好似头一回认识女儿一般。思忖一番,忍不住道:“你这般闹腾,就不怕四爷回头儿厌嫌了你?”   红玉抿嘴道:“四爷才不会呢。”   林之孝家的心下恍然,是了,女儿如今已是不同。那李惟俭可是封了爵的,便是在荣国府也没人再敢小瞧。女儿是李惟俭的妾室,不看僧面看佛面,如今荣国府里哪个还敢轻易开罪了红玉?   吃过长寿面,又与母亲说了会子闲话。林之孝家的忽而热切起来,拉着红玉问东问西,还偷偷塞了一卷图样子过来。红玉推拒不得,只得哭笑不得的收了。   那图样子上才几个样式?红玉如今会的都比上面的多。   林之孝家的还要办差,又听闻宅第里预备了酒席,临近辰时末,她便催着女儿回返。   红玉施施然出得后门,吴钟果然早早儿便驾着马车在此等候了。她却不知,她前脚儿自后门离去,后脚儿李惟俭便自前门进了荣国府。   红玉回返李弟,会同晴雯、琇莹、香菱与傅秋芳,听女先儿说顽笑,笑笑闹闹等着李惟俭回返。   原想着今日设了酒宴,这午饭几人自然就没用。自午时等到未时,左等不见李惟俭,右等不见其回返。红玉吃了长寿面还好,其余几人不由得一阵腹鸣。   傅秋芳就道:“老爷说不得被衙门的事儿绊住了,不若咱们先开席吧。”   琇莹附和道:“早就该开席了,不然今儿岂不是少吃了一顿饭?”   晴雯顿时乐不可支,揶揄道:“还说呢,你一顿吃的赶得上我们仨了,如今两顿饭合在一处,说不得我们几个都比不过你。”   琇莹与晴雯熟稔了,当即次牙咧嘴扑过来:“敢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晴雯咯咯笑着绕桌而走,连忙道:“好琇莹,你就绕过我这一遭吧!”   几个女子笑闹一阵,那酒菜便流水一般的端上来。今儿李惟俭赏下了十两银钱做红玉的寿宴,傅秋芳问过几个丫鬟,便定下来买了些海鲜。   这十两银钱放在酒楼里或许不算什么,可采买了食材自己做将起来,自是丰富无比。那红烧的海参,清蒸的鲍鱼,余下扇贝、瑶柱、对虾应有具有。   姑娘们大快朵颐,那女先儿说过顽笑,红玉赏了一枚银稞子,随即千恩万谢而去。待酒过三巡,眼看申时已过,却还不见李惟俭回返。莫说是做寿的红玉,便是连傅秋芳也担忧起来。   傅秋芳点过丫鬟,命其去仪门传话,让管家吴海平打发人去衙门看看,老爷为何还不回来。   丫鬟念夏应了,转身方才到仪门,就见披着大氅的李惟俭寻思着行了进来。念夏顿时往回走,快步到得正房里,喜滋滋道:“姨娘、几位姑娘,老爷回来了。”   众女起身要迎,方才到门口,就见李惟俭笑吟吟走了过来。   “去了趟荣国府,与大姐姐说了会子话儿,耽搁了。可曾开席了?”   “等不见老爷,妾身做主就先开了席。”傅秋芳上前接过大氅说道。   李惟俭笑着颔首:“下回不用等我,总不能饿着你们。来,咱们入席,为红玉庆生儿。”   ……………………………………………………   夜里。   红玉伺候着李惟俭洗漱过,转身进得暖阁里。今儿暖气给的足足的,红玉褪去外裳,便露出内中一身大红的中衣来。又行到桌案旁,点了两根刻着囍字的红烛。   李惟俭瞥见了,说道:“红玉,委屈你了。”   傅秋芳过门儿的时候,好歹还轿子抬过一回,红玉此番却只两根红烛。   红玉回头展颜一笑,道:“哪里就委屈了?能跟着四爷,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惟俭将其扯到身旁落座,思忖道:“我如今还没娶妻,纳一房妾室还算说得过去。若纳的多了,外间就不定如何说我了。先委屈你几年,待过后我一定找补回来。”   “嗯!”红玉颔首,说道:“四爷想的我自然知晓。我也不求旁的,只求来日四爷不要厌嫌了我就好。”   李惟俭探手刮了刮她鼻头,笑道:“你这般伶俐乖巧的,我又怎会厌嫌?夜了,咱们安歇吧?”   红玉顿时红了脸儿,赶忙抽出一方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其后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自是不提。 第184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转过天来,李惟俭早早儿就醒了过来。   红玉强撑着要来伺候,却被李惟俭止住,笑道:“你且歇着吧,头几年我身边儿没丫鬟伺候,不也一样过来了?”   红玉实在疲乏,便没拒绝,只道:“外间好似下了一夜雪,四爷今儿也要操练?”   新才破瓜,红玉不耐久战,昨儿李惟俭没怎么折腾,最后还是依着素日里的法子才了结了。因是非但不曾疲乏,反倒精神奕奕。   李惟俭笑着说道:“活动活动筋骨,你歇着吧,过会子我就去衙门,想吃些什么自己点了就是。”   “嗯。”   又闻言交代了一番,李惟俭这才出去。这一日用罢了早饭,李惟俭先行自库房里取了几条轮胎来。   两千斤胶乳,摆弄出了轮胎配方,李惟俭自是不会亏待了自己,这几条轮胎本待给自家马车更换的,如今黛玉要南下,只得先送了过去。   本道去衙门点个卯再去荣国府,不料到得都虞司,郎中胡德彪便寻了过来:“复生,一早儿王爷就打发了小吏来传话儿,说复生如是来了,赶紧去一趟内府衙门。”   李惟俭放下茶盏纳罕道:“王爷这会子得空了?”   “想是忙过了,快去快去,莫要让王爷等急了。”   李惟俭当即起身,不片刻便坐车到了内府衙门。递了牌子略略等了须臾,旋即被梁郎中带入内中。   多日不见,忠勇王看起来极为疲乏。   李惟俭见过礼,便被忠勇王安置着落座。   忠勇王说道:“这几日实在无暇,倒是倏忽了复生。如今挂职都虞司,复生可还顺遂?”   李惟俭连忙拱手道:“回王爷,上官待下官极好,同僚又和睦,多谢王爷将下官安置在都虞司。”   忠勇王颔首,说道:“你在都虞司不过是挂职,待武备院有了缺,本王自会调伱过去。回头本王手书一封,调拨你去武备院帮衬着。”   虽只是冬月,战事还要等到明年,可武备院这部战争机器已然全力开动。数千工匠没日没夜地打造兵甲器械,尤其是新式火铳、火炮,政和帝此前可是定死了的,开战之初,那新式火铳装备一万支,火炮百门!   这意味着武备院起码要造一万三、四千支新式铳管,还要在六月前交付其中一万支。兵甲器械可是消耗品,莫说是熟铁管的火铳,便是刀枪甲胄,一场战事下来也会损耗不少。   也是因此,全力转作军工的武备院,这才无暇去造蒸汽机,哪怕明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可谁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李惟俭拱手应承下来,忍不住道:“王爷,若依着下官,不若先造蒸汽机……”   忠勇王蹙眉摆摆手:“先打造兵甲,那蒸汽机待过后再说吧。我大顺劳师远征,攻取青海倒是容易,难的是准噶尔贼子避而不战,硬生生将大军拖在青海。   西域地广人稀,若发大军,则钱粮不济。圣人与阁老多次商议,都说此番当以精兵为主,以歼敌为要。   复生那机械看着是好,可当此之际,若出了差池,便是本王也担不起。”   李惟俭躬身领命,心下却不以为然。   就听忠勇王又道:“复生巧思,能造得蒸汽机,料想军械也造得?”   李惟俭抬眼,对上忠勇王殷切的眼神,纳罕道:“王爷的意思是?”   忠勇王语重心长道:“我大顺,向来以军功为要啊。若复生造些克敌利器,本王谋划一番,说不得会算作军功。”   还有这等好事儿?李惟俭不由得心动不已,想着硫酸是怎么造的来着?好像是铅室法?   忠勇王见其沉吟,眨眨眼道:“复生果然有主意?”   李惟俭拱手,话不敢说满,道:“禀王爷,下官倒是有些思路,只是尚需造出来看得不得用。”   忠勇王大喜:“好好好,复生尽管去造,内府一切人力物力,单凭复生使唤……额,只有一样,不能耽搁了武备院造军械。”   “是,下官省的了。”   又略略盘桓,李惟俭自内府出来,径直去了内府库房。有了忠勇王之命,小吏不敢怠慢,李惟俭要的物什尽数找出来不说,还自备一辆马车,先行往其宅第送了过去。   眼看临近午时,李惟俭这才驱车前往荣国府,只余下几个小吏纳罕不已。   一个道:“这硝石、硫磺我知道用处,一准儿是造火药啊,可这霜糖有什么用?”   另一个道:“我瞧着,八成是李爵爷馋嘴了。”   先前的叱道:“少胡说八道,李爵爷家财颇丰,用得着占这点儿便宜?”   另一个两手一摊:“那我就不知了,总不至于也用来造火药吧?”   先前的就道:“方才还仔细问了如何造霜糖,真是古怪,也不知李爵爷如何想的。”   李惟俭如何想的?硝石、硫磺、白糖,配比合适,就是烈性炸药!换个配比,那就是优质的发射药。   硫酸一时半会是别想造出来,就算有条件李惟俭也不敢自己去捣鼓。没了硫酸,工业炸药之类的暂时不用想,可这其中有个捷径——白糖。   只要配比合适,用白糖就能弄出堪比tnt的炸药来。   于是方才李惟俭仔细过问了如今白糖……也就是霜糖造法、产量,听过了顿时心凉半截。   如今大顺用的还是封泥法。说白了就是多轮颜色吸附,且制备时间极长。至于天工开物上记载的黄泥淋糖法……这法子还不如封泥法呢。   李惟俭不由得感叹,没有工业化,就没法子工业化制白糖。如何工业化制白糖?碳吸附加上离心机。思忖起来,这又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霜糖价格昂贵,用来造炸药,莫说是此时的大顺,只怕整个西夷加起来也用不起。要工业化造白糖,只能上蒸汽机,可偏偏大顺腾不出人力物力来造。   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量,莫非真要等着自己的厂子办起来才能解决此事不成?   罢了,如今所有的关隘,都是一个水到渠成的问题。只靠他自己强行推广蒸汽机,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推广出个工业化来,总要合了地主老财们的利益,方才好推广开来。   思忖间车马到得荣国府,李惟俭命丁家兄弟抱着轮胎随行,丁如松手中还拎着粗糙的打气筒。   门子余六眨眨眼,赶忙迎上来:“爵爷,您这是——”   “林妹妹不日远行,想着林妹妹年岁还小,不耐颠簸,因是我干脆送来几套轮胎。”   “轮胎?”   李惟俭懒得与余六交涉,径直道:“去寻了琏二哥来,就说我有事儿寻他。”   余六应了,当下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去寻贾琏。   这日贾琏不曾外出,只过得一盏茶光景便自内仪门行了出来。到门前找寻一圈儿,方才在马厩旁瞧见李惟俭。   贾琏赶忙上前道:“俭兄弟,你这是?”   “琏二哥,这南下的马车可曾定下了?”   “定下了,就是那几辆。”   此番南下,黛玉身边儿两个丫鬟一个奶嬷嬷,贾琏也要带几个随行小厮,算算须得四辆马车。   李惟俭只顾着黛玉,哪儿有心思理会旁人?因是问明了黛玉所乘,立马吩咐丁家兄弟忙活起来。   马车架起来,连轮子带车轴尽数拆下。丁家兄弟忙忙活活好半晌,李惟俭看不过眼,干脆亲自上手,这才为马车更换了轮胎。   此番准备了三套轮胎,一套实心的,两套充气的,这年头都是黄土铺道,料想轮换着用,总能坚持到金陵吧?   待更换过了,丁家兄弟又压着打气筒为轮胎充气。贾琏瞧着分外纳罕,不禁说道:“俭兄弟,你这……太过尽心了。”   李惟俭只道:“林盐司于我有恩情,此举不过是报还一二罢了。得了,琏二哥试试,看合不合用?”   “好。”   待充气完毕,贾琏坐上马车,命车夫拉着其绕荣国府兜转了一圈儿。这宁荣街连私巷里铺的都是青石板,坑坑洼洼虽然也有,却不比外间道路。加之贾琏座下便是软塌,因是转了一圈儿下来,也没觉着有何区别。   倒是那车夫兴奋道:“这轮胎是好物件儿啊,走起来颇为省力。”   贾琏听车夫这般说,下得车来违心的好一番夸赞,又邀着李惟俭入内。李惟俭笑道:“过几日吧。这轮胎先给了林妹妹,老太太那儿还不曾孝敬呢。如今登门,定会被老太太数落。等过几日我再造几套送来,才敢去见老太太啊。”   贾琏哈哈大笑,连说李惟俭诙谐,却没说李惟俭说错话……贾母上了年岁,倒果然有些老小孩的意思。当即将其送出府邸自是不提。   过得半晌,贾琏笑着将此事说与王熙凤,王熙凤转头儿又转述给了黛玉。哀伤、担忧了两日,黛玉颇有些食不下咽。   听闻李惟俭为其所作所为,顿时心下熨帖。一应人等只是温言抚慰,可这等隔着千里的事儿,抚慰的话语又有何用?   俭四哥就不这般,虽也说了些劝慰的话,可转头便为自己忙碌了起来。虽不知那轮胎是何物,到底有何用处,可想着他这般都是为了自己,还亲自上了手,黛玉心下不由得动容。   俭四哥,果然是念着她的。   转眼就到了冬月初三,这日黛玉与贾琏启程南下,阖府的女主子,除去畏冷不能劳动的贾母,余下的尽数都来相送。   三春、宝钗具在,李纨也告了一日假。这个说一嘴,那个交代一句,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宝玉缩在人群里,看着黛玉发痴,有心挽留,却知只是徒劳,便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邢夫人潦草交代两句,换做王夫人交代了,眼看时辰差不多,天上飘起了雪花来,王夫人就道:“罢了,多的话等过后再说,还是赶紧启程吧。如今下了雪,须得尽快赶路,可不好错过了宿头。”   黛玉应下,哀伤着往外走。众人将其送至仪门,目送其出的仪门,上了那特制的马车。   贾琏又与贾政、贾赦言语一阵,随即钻进马车里,车夫吆喝着,四辆马车自角门行将出来。   黛玉略略抽泣,挑开窗帘观量外间。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今儿怎地不见俭四哥?   转念又想,俭四哥做的已然够多了,今儿又不是休沐日,料想应是衙门里走不开吧?   可惜这两日忙忙碌碌的,一直不得空与俭四哥多说几句。看了眼掩在风雪中的荣国府,黛玉暗忖,也不知来日还能不能回得此间。   紫鹃在一旁劝道:“姑娘,外间天寒,可不好受了凉。”   黛玉应了声,放下帘栊来。车厢里生了火盆,紫鹃拉了下黛玉的手,赶忙又递过来一个手炉来。   黛玉握住手中,顿时暖和了不少。见那手炉不曾见过,就问:“这是谁送来的?”   紫鹃道:“还能是谁?肯定是宝二爷啊。”   黛玉略略颔首,二人相处三、四年,便是冲着兄妹之情,此举也是应有之意。   一旁的雪雁乜斜了紫鹃一眼,忽而对黛玉的奶嬷嬷说道:“王嬷嬷,这马车感觉比以往少了些颠簸?”   王嬷嬷笑道:“可说是呢,我还道是因着软垫,可如今都出了城,还不见如何颠簸,可见是俭四爷之功。”   雪雁就道:“只是可惜如今俭四爷当了官儿,等闲脱不开身。若不然,今儿一准儿来送姑娘。”   黛玉心里明镜也似,闻言便道:“说这些做什么?俭四哥忙,我自是知晓的。”   过得好半晌,雪雁忽而听得外间响动。掀开帘子观量一眼,顿时喜道:“姑娘,俭四爷骑马追了上来。”   黛玉心下欢喜,面上却只略略颔首。   此事车马已然出城,一行三匹骏马飞驰而至,李惟俭兜马与贾琏说过几句,送上家书一封,请其帮着送到金陵李家。旋即拨转马首,朝着黛玉的车架行来。   “林妹妹。”   他叫了一句,黛玉便挑开帘栊自车中出来了。   李惟俭赶忙道:“妹妹仔细身子骨。”   黛玉摇头:“无妨的。”   李惟俭本有千言万语,这会子却不知如何开口。定定看了黛玉须臾,笑道:“临别也不知说些什么,妹妹这一去,真真儿是‘任他明月下西楼’。”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不是告白,胜似告白。   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盯着李惟俭,半晌才回了一声‘嗯’。 第185章 恶邻   斯人远去,李惟俭略略感念,随即再无暇想那有的没的,转瞬便忙得不可开交。   每日一早先去都虞司点卯,顶头上司郎中胡德彪可是说了,那改过的谋划递将上去,忠勇王很是赞同,大手一挥批下了四千两银钱。这还只是头一期的整训费用,若效果显著,说不得往后还有。   都虞司上下顿时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干一场。因是胡德彪发了话,作为始作俑者,李惟俭无论如何都得每日点卯,若都虞司实在无事,那便随李惟俭去哪儿。若都虞司有事儿,那就对不起武备院了,谁让李惟俭如今挂职都虞司?   李惟俭本就想夹带私货,因是面上为难一阵,便顺理成章应承了下来。   场地、老师、科目,逐个过问下来,这首批整训的军镇也定了下来:勇毅镇。   此镇可是随着忠勇王与准噶尔见过阵仗的老底子,镇中骄兵悍将无算,整天嗷嗷叫着再赴青海,与准噶尔一决雌雄。   连忠勇王都觉着头疼,干脆便将此镇官兵打发给了都虞司,刚好搓一搓其锐气,免得其尾巴翘上了天。   这头晌在都虞司与同僚商议整训日程,匆匆用过午饭,下晌就得去武备院。实则如今武备院用的还是畜力、人力机床,李惟俭去了也帮不上手。倒是因着他在,那拖延了好些时日的蒸汽机,总算是给严二公子造了出来。   二公子乐颠颠来了一趟武备院,又拉着李惟俭问询,说有不少同好打算入手,问李惟俭能不能行个方便。   行个方便?如今李惟俭自己都没那个方便。那扩大的蒸汽机如今只造了一半,武备院的镗床都用来镗炮膛了,如今他那气缸还没着落了,哪儿还有光景搭理什么同好?   将这事儿推到自己办的厂子,李惟俭在武备院上下兜转几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用的轴承可不是滚珠的,内中是一个个的小圆柱,想也知道,这般摩擦,肯定是不如滚珠。李惟俭思忖几日,动手设计了个球磨机。   这球磨机物件儿不大,用材不多,李惟俭又是一身大红官袍,因是几个匠人抽空便做了出来。   造出之后,李惟俭立刻用皮带连在自己那台小蒸汽机上,只两个时辰就磨制了一套滚珠出来。   陈主事闻听此事,赶忙过来观量。啧啧称奇一番,只道将此事上报,留待上峰裁决。   李惟俭早知便会如此,不论什么年头,官僚系统追求的都是稳定,排斥一切革新。所以陈宏谋推行变法,首先要整顿吏治,不换上合用的官僚,老大帝国根本就别想变法革新;所以李惟俭干脆另起炉灶,拉上了晋商、徽商与内府,办了蒸汽机厂子。   因是李惟俭也不以为意,见武备院这头儿实在插不上手,干脆每日去到内府搬运案牍,自己悄然来了个私人版的大顺工业摸底。他也不指望能摸出个光威、巨力来,能摸出几个实学可造之材他就知足了。   待过得申时,李惟俭回返自家宅第,腾空了侧花园背面儿的仆役房用作实验室,门前架起大锅来,试着不同配比的霜糖、硝石与硫磺。试验了一些时日,倒是略有所得,如今正找寻匠人打造铁制圆筒。   卡桑都能手搓火箭,李惟俭自觉说不定自己也能造出来。   却说这日已然是冬月二十,李惟俭方才回返宅第,便隐隐听得自西面儿传来阵阵呼喝声。   他心下不喜,蹙眉道:“那头儿是宴饮呢?”   吴海平就道:“一早儿这车马就络绎不绝,我瞧着宁国府的贾蓉、贾蔷都来了,还来了戏班子。”   李惟俭略略颔首,进得仪门。到正院儿便被傅秋芳迎了上来,二人相携进得正房里。   褪下外氅,傅秋芳又将府中大事小情说了个遍。   茜雪与吴海平成了婚,宅第中的仆役房都是成排的,实在不方便。傅秋芳就做主准许二人外出别居,吴海平正要去找房子先赁下呢。   李惟俭思量道:“海平跟着我鞍前马后的不易,回头儿看看周遭有没有合适的,有就买下来送他们住着就是了。”   傅秋芳应承下来,又说今儿晴雯那表兄找上门来,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没几句便吵将起来,那多官负气而去,晴雯回屋红了眼圈,抹了好一会子眼泪。   “嗯,过会子我劝劝她。”   傅秋芳又说了府中采买事宜,李惟俭摆摆手,示意这些傅秋芳拿主意就是。   李惟俭略略思量,看着傅秋芳一双媚丝眼,扯了其手在掌中摩挲,温声道:“每日管家,可忙得过来?”   傅秋芳就摇头:“也算不得忙碌。就是不曾管过家,有些事不知如何处置,还好有茜雪与红玉帮衬着。”   李惟俭点头,又道:“每日待在家中,是不是有些憋闷?”   傅秋芳一怔,观量李惟俭一眼,问道:“老爷这般说,可是要给妾身安排差事?”   李惟俭顿时笑道:“知我者秋芳也。”顿了顿,道:“你也知晓,老爷我与人合股办了个厂子,如今厂房大抵建完,正在打造各类机械,约莫二月里就能投产。   这合股的营生,总要多看顾着,尤其是账目。原本那账目是我再看顾,奈何近来实在忙碌。秋芳若有余暇,不若这差事也一并担了吧……哦,来日股东开会,我若没空,秋芳也须得代我走一遭。”   傅秋芳讶然道:“看顾账目自是无妨,只是老爷要我抛头露面?”   李惟俭道:“这算什么抛头露面?你去江南看看,经商跑江湖,当街抢没少年的都有——”   傅秋芳急了:“老爷莫要浑说,我又不是那般不知自爱的浮浪女子!”   李惟俭略略一带,将其揽入怀中,低声道:“我知你不是,是以这才放心啊。再说每日困居深宅大院,难免想些有的没的,偶尔出去长长见识也有好处。”   听李惟俭这般说,傅秋芳才解其意,鬓角贴在李惟俭胸口道:“难为老爷这般为妾身着想。”   “伱我喝了合卺酒,总要相携一生的,为你思量岂非寻常?”   “嗯。”傅秋芳心下熨帖,笑着道:“既如此,那妾身就试试。若做的不好,老爷回头儿再换人?”   李惟俭乐道:“好不好的,这一摊总要有人管着。你看谁得用,一并带在身边儿使唤就是了。”   傅秋芳不经思量便道:“妾身想带红玉。”   李惟俭便问:“琇莹、晴雯与香菱呢?”   傅秋芳抿嘴看向窗外,低声道:“琇莹心思简单,香菱性子绵软,晴雯又是个爆炭的性儿,若论办事儿、与人打交道,还是红玉妥帖些。”顿了顿,又道:“再说前些时日老爷方才收了红玉。”   李惟俭咳嗽一声,转而道:“那就红玉。只是你们二人都走了,余下谁管家?”   “有茜雪在,乱不了。再说晴雯、香菱、琇莹都不是挑事儿的,料想家中也没旁的事儿。”   “那就好。”   二人又说过一会子闲话,傅秋芳便推着李惟俭快去劝劝晴雯。李惟俭兴致刚起便被掐死,只得施施然去到厢房里看望晴雯。   不料却扑了个空,晴雯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儿。叫过念夏过问,这才得知,敢情晴雯与琇莹去侧花园隔着围墙与人吵架去了。   怎么吵起来了?   李惟俭心下纳罕,当即行到侧花园里。便见墙头趴伏着两个小厮,隔着中间的夹道朝这边叫骂着,晴雯气恼得不行,便是琇莹也恼了,干脆拾了石子将那俩小厮砸了下去。   李惟俭行过来,二女见过礼,他便问道:“怎么吵起来了?”   晴雯气哼哼道:“也不知哪儿来的混账行子,架了梯子踩在墙头往这边厢观量。琇莹瞧见了,说了两嘴,那几人非但不停还叫骂不止!哼,真真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李惟俭顿时乐道:“不错,都学会掉书袋了,可见近来没少识字。”   晴雯跺脚道:“四爷,这姓薛的实在欺人太甚。头晌太过吵闹,姨娘就打发人去说了一嘴,他口上应得好好儿的,转过头该如何还如何。你听听,这吵得实在让人心烦。”   李惟俭朝那边厢观量几眼,便听得丝竹吵闹之声不绝于耳。薛蟠这厮本就对自己心怀怨恨,此一番说不得是有意为之。   哎,好似苍蝇一般,不咬人膈应人。李惟俭略略思忖,立马计上心头,笑道:“找上门有何用?且看老爷我略施小计,保准让他乖乖自己上门来求咱们。”   “哈?”晴雯将信将疑,琇莹却合掌赞道:“好,老爷定要好生整治那些混账!”   李惟俭随即看向晴雯烂桃也似的杏眼,道:“你那表兄——”   他方才起了个头儿,晴雯就抢白道:“莫要提他,往后只当没这门亲戚就是了。”   “嗯,你能想开就好。”   李惟俭自知晴雯心中的心结——自幼被卖入赖家,从此为奴为婢。到了自己身边儿,哪怕富贵了也绝口不提认回亲生父母。本道有个表兄多官在,照拂一番能全了亲戚情分,不料多官又是这般一团烂泥。   因是若无李惟俭,晴雯便会在那个寒冬见过贵公子一面儿后,叫了一夜的娘生生病死。   心思一动,李惟俭问:“晴雯,你家在苏杭?”   晴雯面上一阴,道:“昆山……四爷问这个做什么?”   李惟俭笑道:“来年说不得我会去一趟江南,到时候带着你,说不定还有空去你家一趟呢。”   晴雯面上一僵,忽而恼道:“回去作甚?他卖我时说了,只当没我这个女儿。”   许是真的恼了,晴雯竟扭身就走。琇莹眨眨眼,赶忙招呼一声,转身追晴雯去了。   李惟俭笑吟吟看着快步而去的晴雯,他两世为人,哪里看不出晴雯的口是心非?他老子卖了她,她还念着娘亲的。   收摄心思,李惟俭寻了丁家兄弟与吴海宁来,丁家兄弟一膀子力气,吴海宁这小子手极巧,李惟俭都怀疑倘若稍稍锻炼,这小子说不得会自己修炼成八级钳工。   奈何此人性子太过惫懒,喜走捷径,真真儿是可惜了一双巧手。   几人聚在一处,不用吩咐,丁家兄弟便将大锅搬将出来。吴海宁栽着肩膀捂着口鼻道:“老爷,今儿还要熬煮这玩意?”   李惟俭乐道:“熬煮了几日,你不知一直纳罕熬煮这东西有何用吗?”   正说话间,就见吴海宁悄然自袋子里摸了一把,随即塞进嘴里。随即呸呸有声:“呸,什么味儿?又甜又骚……”   李惟俭乐了,道:“那里头可掺了硝啊,这可都是从厕所墙根儿底下刮来的,能不骚吗?”   “啊?”吴海宁干呕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止住劲头,纳罕道:“老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这东西到底有啥用处?”   “过会子你就知道了。”   李惟俭略略吩咐,丁家兄弟便寻来几个铁筒子,前头装土,后头装了药,留了引线。转头儿寻了火把来,丁如松径直交到吴海宁手中,乐滋滋道:“老爷说你小子跑得快,这点火的差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吴海宁眨眨眼,琢磨过味儿来了,道:“敢情老爷拿上好的霜糖做了窜天猴儿?真真儿是浪费!”   “少啰嗦,点完赶紧跑,老爷说了,指不定哪个就炸了。”   吴海宁看着胳膊粗细的铁皮窜天猴咽了口吐沫,接了火把正要说什么,扭头就见那三人远远躲在了墙后头。   吴海宁硬着头皮凑近了,颤颤巍巍点了一支扭头就跑。李惟俭没说错,吴海宁跑得还真快。待躲在墙后半晌,就听‘咻——’的一声,那窜天猴拔地而起,拉着火光白烟,腾空百多丈这才一头栽了下来。   吴海宁心道就这?嘴上兀自说着:“诶?怎地没炸?”   李惟俭道:“前头没装药,今儿就是试试哪个发射药效果最好。”   吴海宁又去点了第二个,这回心里头有了底,慢悠悠回转墙后头,过得须臾,又是‘咻——’的一声,这回好似歪了。那窜天猴斜着飞出去百多丈,飘飘忽忽一头扎进了西面儿的薛蟠家。   李惟俭顿时就乐了:“诶呀,赶紧去个人赔不是,顺道儿把我那火箭取回来。跟人家说明白了,这是内府的差事,砸坏了房子,自有内府赔偿。”   第二更稍晚,大概下午吧。 第186章 演武   李惟俭宅第西侧二进院儿。   “……伸手摸姐小鼻针,   攸攸烧气往外庵,   伸手摸姐小嘴儿,   婴婴眼睛笑微微……   ”   厅堂里觥筹交错,薛蟠与贾蓉、贾蔷各自揽了个粉头儿,放浪形骸。酒桌前还有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   贾蓉满面通红,这会子剥了姐儿的绣鞋,嗅了两口,随即捧在手中把玩,直把那姐儿痒得咯咯娇笑不已。   贾蔷还留着几分清明,忍不住道:“蟠大叔,李家的管家来了一遭了,这要是再来一遭,只怕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薛蟠夹起一块肉丢进嘴里,浑不在意道:“我自在家中耍顽,与他何干?莫要管他,你们怕他俭四,我薛文龙可不怕!”   一旁的贾蓉也道:“蔷哥儿兀地多心,他姓李的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咱们拉屎放屁?来来来,且满饮!”   薛蟠拍案道:“正是如此,今日只管耍顽,旁的理他作甚?”   他心中对李惟俭又恨又惧,自是巴不得给李惟俭寻不痛快。且先前又得了妹妹吩咐,因是就没了顾忌。   推杯换盏之际,忽听得外间‘咻——’的一声长鸣。   “什么动静?”   薛蟠赶忙叫过仆役来问询,那小厮就道:“大爷,是李家在花园子里摆弄窜天猴儿呢,那窜天猴瞧着可不小,蹿起来百多丈高才落下来。”   贾蓉忽而乐道:“蟠大叔,回头儿你也买些双响炮,半夜里放了,保准姓李的跟你急!”   “有道理啊。”薛蟠正苦于不知如何寻李惟俭麻烦,还不能将其彻底得罪了呢,贾蓉这主意正对了他心思。   正思量间,外间又是‘咻——’的一声长鸣。   三人既知是窜天猴,当下也不在意,只顾高乐。过得须臾,就听咔嚓一声脆响,继而一根黑黢黢的棒子自屋顶砸落下来,只差一尺就砸在薛蟠脑袋上。   那棒子落在地上,兀自还冒着白烟。   贾蔷聪明,眨眨眼,舍了粉头就跑:“快跑啊,这玩意要炸!”   呼啦啦……稀里哗啦——   厅堂里顿时乱作一团,贾蓉连滚带爬往外就跑,一个不甚带倒了桌案。几个粉头与唱小曲的四下嚎叫,薛蟠后知后觉,却仗着健硕跑在了头里。   过得好半晌,这内中也不曾炸了。薛蟠赶忙打发小厮去查看,小厮战战兢兢入内观量半晌,回来喜道:“大爷,好像是个臭弹!”   薛蟠恼了,骂道:“姥姥!哪儿有用窜天猴砸人的?且与我一道儿去寻那姓李的分说分说!”   找李惟俭?贾蓉、贾蔷二人胳膊、腿方才好了几个月,哪儿敢啊?且前些时日有流言说,那贾瑞冲撞了李纨,这才惹得李惟俭出了手,生生将贾瑞给设计死了。   只是帮着寻几个青皮打行就断了胳膊、腿,若继续招惹下去,那贾瑞可就是前车之鉴啊。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这会子于二人心中,李惟俭是阴毒狠辣,简直与其老师严希尧如出一辙。这般人物,又哪里再敢招惹?   当即二人酒醒了一半儿,赶忙拦住作死的薛蟠。   “算了算了,只怕俭四叔也是无意的。”   “是啊是啊,不过破了两片瓦,蟠大叔莫要小题大做。”   “伱们——”   薛蟠正要说话,忽而有仆役跑来,道:“大爷,外头来了俩李家的护院,说劳什子火箭掉咱们家了,让咱们家赶紧还了,那可是内府的物件儿。”   “啊?”薛蟠眨眨眼,怒了:“那玩意好悬没砸死我!”   仆役哭笑不得道:“人家说了,那是内府试验用的,出了事儿自有内府担着。大爷,快把物件儿还回去吧,那俩护院可说了,若物件儿丢了,就要定咱们个泄露军机之罪。”   “我——”   眼瞅着薛蟠就要发作,贾蓉、贾蔷二人一个上前阻拦,另一个一溜烟跑进厅堂里,捡了火箭就跑。   乖乖将火箭还回去不说,转头就道天色不早,二人匆匆告辞而去。   薛蟠独自留在家中气恼了好半晌,待过了一个时辰,眼见隔三差五那大号窜天猴还时不时蹿起来,顿时心里没了底。方才是运气好,若再来一回,好巧不巧砸脑袋上,那他薛蟠可不就完蛋了?   那李惟俭顶着内府名头,只怕砸死了他也顶多赔钱了事。他是谁啊?金陵薛家的薛蟠啊,何时差过银钱?为了些许银子搭上性命不值啊!   越想越后怕,薛蟠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当即急匆匆而走,左右薛家在京师还有一处房子。   却说薛蟠方才出了家门,骑着马正要还地方,忽听得‘轰——’的一声炸响。胯下枣红马唏律律扬起前蹄,生生将毫无准备的薛蟠掀翻在地。   薛蟠捂着屁股,循声扭头就见李家侧花园里腾起一朵蘑菇云来。薛蟠顿时骇得后脊全是冷汗!   那窜天猴最后可是要炸的,先前那些个或许出了差错,如今才真真儿炸了一回……那窜天猴是不小,可这炸起来实在夸张,瞧样子只怕他躲进屋里,连人带房子都能给炸平了!   李惟俭真狠啊,这要是给他来上一下,哪里还有命在?   薛蟠慌忙爬起来,顾不得再去寻李惟俭的麻烦,也懒得安抚惊马了,撒丫子就跑:“快走快走,迟了那姓李的定要用窜天猴炸过来!”   ……………………………………………………   侧花园里。   李惟俭自围墙后探出脑袋来,朝着前头观量,却满是烟尘,什么都瞧不见。   “快过去瞧瞧,人有没有事儿!”   丁家兄弟奔将出来,方才跑两步就听脚下有人喊:“踩我手啦!”   兄弟二人赶忙驻足,弯腰才瞧见地上趴着一人。吴海宁实在凄惨,背后的袄子被泥土、碎石打得破破烂烂不说,身上还埋了一层土。   丁家兄弟赶忙将人拉起来,细细检查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老爷,吴兄弟没事儿,就是破了皮。”   李惟俭行过来呵斥道:“早让你快跑,慢慢悠悠的作死呢!”   吴海宁哭道:“不是窜天猴吗?我也没想着会炸啊!”   李惟俭懒得与其计较,待烟尘散得差不多了,行到原地,便见多了个半尺深,二尺见方的坑来。   黑火药可没这般威力,瞧这意思,顶得上TNT了吧?   李惟俭正摸着下巴思忖着,转头儿傅秋芳领着几个丫鬟,连吴海平带吴钟、茜雪,李家众人一股脑的寻到了园子里。   傅秋芳唬着脸儿行到近前,眼见李惟俭无恙,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旋即厉声道:“老爷,怎地就炸了?”   晴雯蹙眉也道:“四爷,这般物什,怎地放在家中摆弄?”   红玉、香菱也过来帮腔,唯独琇莹蹲踞下来看着那深坑咋舌不已。   李惟俭好一番道恼,直言往后再也不在家中摆弄,这才安抚了众女。   此时吴海平去而复返,面色古怪道:“老爷,莫说是姨娘与姑娘们,只怕那姓薛的也是怕了,方才牵了马狼狈奔逃而走,瞧那意思大抵是不敢回来了。”   李惟俭挠头道:“好吧,好歹还算有点意外之喜。”   过不多时,顺天府衙役来叫门问询,李惟俭打发吴海平推说是内府造物出了差池,好歹算是遮掩过去了;又过半晌,连巡城御使都来递了帖子。   这新任的巡城御史可不是詹崇了,李惟俭不敢开罪,紧忙请人家入内,奉茶解释了一番。   结果那厮丝毫不顾情面,拱手道:“李爵爷,方才那一遭不论何故,定会惊扰皇城。本官来日定会上本弹劾,还请李爵爷早做打算。告辞!”   李惟俭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本官明日就归家待参,留待上书自辩。”   那巡城御史略略颔首,起身匆匆而去。   回得后宅,傅秋芳又是好一番担忧,李惟俭却不以为然道:“这外间的事儿你不懂,有时候被弹劾了,反倒是好事儿。”   傅秋芳心中纳罕,但既然李惟俭如此说,那她就不好再多言了。   转过天来,巡城御史果然上书弹劾。此事不大不小,那动静儿自然也传到了皇城。问过监察御史,政和帝便定下了罚俸三月的处罚。   方才下朝,忠勇王便急匆匆跑到了李惟俭家中。   得知忠勇王到访,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迎将出来。见面方才施礼,忠勇王就不耐烦道:“李复生,你造了什么物件儿闹出这般大动静来?”   迎着忠勇王希冀的目光,李惟俭故作委屈道:“王爷还说呢……上回王爷说军器造好了算军功,下官日思夜想,昨日在园中略作尝试,谁料威力太过巨大……”   “少啰嗦!”   “哎,简短截说就是,下官造了新炸药,威力巨大;还开发了配用的武器,粗略估算,起码能打出去一千步开外。”   忠勇王眼睛瞪大:“果真?快带本王瞧瞧去!”   “王爷请。”   李惟俭引着忠勇王一行人等进了侧花园,自北面儿腾空的仆役房里搬出了两枚火箭。   忠勇王接过来感觉份量不小,前面是锥头,后头还铆了四个尾翼。观量半晌,纳罕道:“就是这玩意?”   “正是。下官上回听王爷提起,远征西域最难的在于补给不便,只怕无法携带太多火炮。下官就想着,何不将炮弹与大炮合在一处,如此岂非便捷?想起窜天猴来,下官就试着造个大号窜天猴……”   忠勇王急不可耐道:“莫说了莫说了,快放一根儿让本王瞧瞧。”   李惟俭拱手道:“禀王爷,这内中只有发射药,下官不敢在前头装炸药。”   是了,此处可是内城,距离皇城不远。这要是掉皇城里炸了,有忠勇王担着也保不住李惟俭。   忠勇王赶忙道:“带上东西,咱们出城一试!”   当下不再赘言,李惟俭将存余的几根火箭尽数带了,还带了一袋子新配出来的硝糖炸药,驾着车随着忠勇王就出了城。   寻了一处偏僻所在,李惟俭又观量了风向,用几个木架子做支撑,前头有以引线连了战斗部,如此准备停当,战战兢兢的吴海宁点了就跑。   忠勇王与李惟俭躲在一里开外,忠勇王手中拿着个单通望远镜仔细观量着。引线燃尽,就听‘咻——’的一声,那火箭腾空而起!   拖着白烟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朝着三、四里开外就砸了过去。又须臾,火箭落地,忠勇王收了望远镜颔首道:“远是远了,只是这威力能砸死人?本王怎么觉着——”   话说一半儿,远处忽而腾起冲天火光与烟柱,忠勇王止住话头,须臾才听得‘轰’的一声炸响传来。   大顺一早儿就有开花弹,跟李惟俭这火箭如出一辙,同样是延迟爆炸。威力可怜不说,发射的时候火药还要减半,不然就得炸膛。更不用说那低得可怜的激发率,实在得不偿失,因是大顺如今只在极少数时候才动用开花弹。   眼见忠勇王半晌没动静,李惟俭赶忙凑过去道:“王爷?”   “嗯,再点一枚瞧瞧。”   方才放的那枚是大号的,李惟俭又吩咐下去,吴海平许是怕被炸死,这回点了一枚小号的。   许是这根引线留的短了,飞出去二里开外,眼看就要坠地,这火箭竟凌空爆炸开来。   忠勇王合掌赞道:“临战之际,百十发打将过去,料那准噶尔贼子定会乱了分寸,本王派出马队趁势掩杀,定会尽去全功!”   周遭一片附和之声,唯独梁郎中忧心道:“李爵爷,此物……只怕抛费硝石不少吧?”   “不少,非但要硝石,还要霜糖。”   李惟俭原原本本说了,顿时惹得忠勇王皱眉不已。此物威力虽大,可靡费也大,一发‘窜天猴’抵得上打半个时辰炮子了!   且瞧着方才飘飘忽忽,只怕这东西也没法子打得太准。   忠勇王摸着下巴道:“看来此物只能当做奇兵啊……复生,未知此物可起了名字?”   李惟俭忽而正色道:“东风。”   “东风?”忠勇王乐了:“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哈哈,好名字!” 第187章 新邻   忠勇王负手而行,道:“这东风好是好,就是抛费太过了。”   硝石、硫磺也就罢了,这两样乃是大顺管制物资,各大城都设有硝官、硝吏,便溺须得去茅厕,敢当街便溺少不得就是一通板子。那硫磺自可从日本采买,因是这两样倒是不缺。   真正贵的是霜糖。   两广此时霜糖三两一担,运到京师就要四两。再加上铁质外壳,这一根东风少说也要小十两银钱,可比炮子浪费多了。   李惟俭凑将过来道:“王爷,下官翻阅古籍,已觅得榨糖良方,待下官那厂子投产,下官请南下一番,为内府创办糖务,多的不敢说,十年后岁入千万两还是有的。”   “多少?”   “千万两。”   忠勇王仔细观量,见李惟俭不似作伪,纳罕道:“复生这是胸有成竹啊。”   李惟俭笑着拱手,没言语。工业化初期,世界大宗商品前几样是什么?一个是纺织品,一个是香料,再有就是糖。   忘了从哪儿瞧的了,李惟俭隐约记得清末时每年进口白糖抛费就要三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且如今苏杭用的还是水力、畜力纺织机,此番南下正好顺道将那些士绅拉上车。   再有则是,如今大顺版图内,最合适的煤铁复合体不外乎两处。一则关外东北,二则马鞍山。且从经济辐射、运输便捷来考虑,马鞍山无疑要优于关外。   来年南下,李惟俭打算去马鞍山查看一番,若有机会,那定要搞个煤铁复合体出来。   忠勇王心动不已。所谓财帛动人心,有京师水务在先,又有西山煤矿在后,李惟俭打包票说榨糖能搞个年入千万两的营生,忠勇王还真就信了。   因是王爷爽快道:“复生既有此念,那就来年南下吧。”忽见李惟俭笑吟吟欲言又止,忠勇王问道:“复生可有要求?”   李惟俭就道:“王爷,这东风乃是新式火器,怕是天下间再无人比我更懂如何应用此物。下官不求别的,只求来年若是王爷领兵,还请带上下官。”   “你要跟我去青海?为何啊?”   李惟俭嘟囔道:“下官这不是也想着上进上进,升个伯、侯,搏个封妻荫子嘛。”   忠勇王瞥了其一眼,笑着颔首,旋即踱步思量。   李惟俭这般年岁,赚下偌大家业,此生大抵是不用求财了;加之年岁还小,这官职也不可能升的太快,于是便只能转而谋求升爵……这倒是在常理之中。   先前忠勇王与政和帝偶尔提起李惟俭,政和帝便担心李惟俭太早发迹,少年得志,从此没了进取心。如今看来,这李复生还不曾丢了锐气。   转念又想,青海广阔,到时候将其丢在后方,或者留在大帐里听用就是。此番大顺早有准备,至不济也就是个不胜不败之局,无论如何也不会兵溃千里。   因是忠勇王停步颔首道:“且看复生如何作为了。若赶在发兵前再募集几百万银钱,本王做主,一准儿带上复生。”   几百万?对李惟俭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因是李惟俭喜滋滋拱手应下:“多谢王爷垂青。”   ……………………………………………………   梨香院。   “嘶……轻些轻些。”   薛蟠趴在炕头,半褪了裤子,荣国府的太医正擦拭着药酒。过得半晌,太医收手,嘱咐道:“薛大爷此番伤筋动骨,可不好再伤了尾椎,不然可就不要医治了。”   “省的了。”   太医颔首,背着药箱离去。过得须臾,薛姨妈与宝钗这才入得内中。   薛姨妈埋怨道:“好生生的,怎会从马上跌下来?”   薛蟠蹙眉后怕道:“妈妈莫说了,亏得儿子走得早,再迟一些,说不得那姓李的就用窜天猴炸将过来,到时候妈妈就是想给儿子收尸都没地方找去。”   “呸呸,少说这些不吉利的!”   薛蟠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曾扯谎?不信去问蓉哥儿、蔷哥儿。我不过与好友宴饮,又不曾搅扰什么,那姓李的就将铁窜天猴射了过来。”   薛蟠激动之下一翻身,顿时扯到尾椎,疼得嘶嘶作响,这才小心翼翼翻了身,比划道:“这般长的铁管子,自天上砸将下来,就差一尺就砸我头上了。”   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跑出来,刚骑上马,李家侧花园里就炸了,妈妈、妹妹是不曾瞧见,数年前金陵火药库炸了也不过这般情形啊。”   薛蟠越说越委屈,道:“都说姓李的是财神,我瞧着他分明就是活阎王。妹妹,此番说什么我也不过去住了。那宅子发卖也好,赁除去也罢,总之我是不管了。”   此时临近入夜,薛蟠说过一些牢骚话,不好再久留,便在仆役搀扶下离府而去。   薛姨妈与宝钗娴坐了,薛姨妈不住地打量自家女儿,却见其面上半点表情也无。宝钗心下哀叹,先前得罪了俭四哥,妈妈、哥哥又瞧不上人家,只她个女儿家舍了颜面去求人家。   如今俭四哥起势,薛家想要重修旧好,又哪有那般容易?若刻意交好,只怕会被人看轻,以为是趋炎附势之辈。   宝姐姐思来想去,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既已是冤家,何不做个欢喜冤家?如此,方才说动薛姨妈,命薛蟠与李惟俭比邻而居,又蓄意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龃龉,如此才方便宝钗来日与俭四哥来往。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俭四哥不知试了什么窜天猴,竟将哥哥生生吓破了胆。如此一来,这谋划自然就落了空。   宝钗与薛姨妈也不好离了荣国府去那新宅,若李惟俭那头儿没起色,反倒丢了宝玉这头儿,到时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宝姐姐心下哀叹,莫非自己与俭四哥果然再无缘分?   薛姨妈观量神色道:“我的儿,我看你不如收收心思。如今黛玉回了扬州,不若趁此多多与宝玉来往。”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宝钗咬着下唇颔首:“省的了,妈妈。”   薛姨妈老生常谈,叹息道:“错非咱们家这般状况,也不至于如此逼迫你。我的儿,只是苦了伱了。”   宝钗悠悠道:“宝兄弟也是极好的……若是能上进些就更好了。”   薛姨妈只道:“他如今年岁还小,你往后时常劝谏着,说不得来日就转了性儿呢。”   “妈妈说的是。”宝钗分外心累,起身道:“妈妈,我有些疲乏,先去歇息了。”   “去吧。”   薛姨妈看着宝钗离去,心下哪里不知,女儿心中,到底是那姓李的分量重一些。   至于那新宅,可是溢价了不少银钱方才入得手,可不好就此发卖了。空置着也不妥当,薛姨妈便寻思着,不若回头儿赁将出去。多少也是一笔出息。   ………………………………………………   腊月,寒风凛冽。   马车停在宅第前,李惟俭跳下马车,搓着手一甩大氅往内中行去。偏在此时,一顶软轿自巷子里行来,略略挑开的轿帘露出半张脸来,瞥见李惟俭,面上满是狐疑之色。   软轿停在李家西面儿的二进院子前,落轿后行出来个半老徐娘来,给付了银钱,匆匆进了宅院里。   进得正房里,便见一对儿并蒂莲也似的姑娘家并排坐着,正在耍顽。两个姑娘叫了一声,那女子任凭丫鬟褪下外氅,抱怨道:“数九寒冬,真真儿是冷死个人。”   尤三姐就道:“娘,咱家那宅子可曾赁出去了?”   尤老娘呸了一声骂道:“又不知哪儿来的穷酸,上来就划价,这是京师,天子脚下,可不是云贵,哪儿又上来就砍一半儿的?我与那穷酸懒得计较,干脆就先回来了。”   二姐不禁忧心道:“娘,若不赶快赁出去,这年关可是难过。”   三姐也附和道:“是啊,我与二姐还不曾做新衣裳呢。”   尤老娘蹙眉叹息道:“再看吧,不行再去寻你大姐,总会有个缓。”   三姐嗤笑道:“上回连吃带拿的,大姐面色已是不对了。”   尤老娘硬气道:“哪又如何?当初错非我贴补了嫁妆,你大姐能嫁进宁国府?你们那便宜老爹不过是六品京官儿,待得还是清水衙门,一年到头才能拿回几两银钱?之前那些年还不是全靠着我那陪嫁?   将我那陪嫁掏空了,你大姐再没良心,如今也不能不管我。”(注一)   丫鬟端了热茶来,尤老娘端坐炕桌旁,细细思量方才所见,半晌后说道:“说来,方才我好似瞧见一人。”   “谁啊?”三姐问。   “李财神。”   三姐面上还不曾变化,二姐却顿时抬起头来,道:“李财神?娘在何处瞧见的?”   尤老娘乐道:“错不了,就是李财神。要说还得听娘的,咱们啊,这一回搬过来算是搬对了!”   尤老娘见得多了,见惯了男人前头甜言蜜语,后头弃之如敝履。因是她既不信情,也不信空口许诺,只信那实实在在、看得着的好处。   先夫的女儿尤氏嫁了宁国府做续弦,尤老娘自觉占了大便宜,因是便谋算着让二姐、三姐也嫁进去,不拘是做妾还是续弦,总之挨着贵人,自家方才有富贵。   她家本在外城,不过一进小门小户,尤老娘与人寻常往来,难免让人小觑了。因是便起了换宅子的心思,可她银钱又不凑手,思来想去,干脆租了内城大宅,赁除去外城小宅,如此每岁只需填补几十两银钱便足矣。   奈何外城的宅子一时半会赁不出去,尤老娘先前还有些发愁,如今见李财神便在隔壁,顿时心满意足。   那可是李财神,家资何止百万?更不用说前一回可是封了二等男的爵位。加之年岁还小,自家两个女儿如花似玉,便是做不得正室,做个偏房……哪怕是外室,这往后还能短了银钱花用?   因是尤老娘喜滋滋道:“这机会不就来了?你们姊妹用心些,若果然与李财神结缘,那这辈子可就妥了!”   二姐面上若有所思,三姐却不屑道:“娘打得好算盘,奈何人家李财神瞧不上咱们姐妹。上回在会芳园里,咱们姐妹好意攀谈,那李财神避之如蛇蝎,略略丢下两句话就走了。”   尤老娘呵斥道:“你这般性儿,男儿也似,人家欢喜得起来才怪。”顿了顿,看向二姐道:“二姐就不同了,往那儿一坐瞧着就娴静,回头儿娘再传你些手段,保准儿迷得那李财神神魂颠倒。”   二姐面上羞红,不依道:“娘说什么呢。”   尤老娘不以为然道:“羞什么?转过年就要及笄,错非我实在瞧不上张家,说不得二姐到时就要嫁过去了呢。”   尤二姐随着尤老娘去过几回宁国府,见识了宁国府的富贵,哪里还甘愿去嫁给个庄头的儿子?更不用说如今张家摊上了官司,早已落败,两家更是十来年不曾往来。   二姐就道:“说这个做什么?”   三姐忽而说道:“二姐,如今既成了邻居,两家少不得走动。过几日就是娘的生儿,左右都要大办,不若趁机请一请李财神。”   二姐纳罕道:“他哪里肯来?”   “来不来的,你又不曾请过,你怎知人家不来?”   二姐嗫嚅着不言语,三姐便又道:“方才拾掇刚好寻见了那纸鸢,这会子正是西北风,咱们放了纸鸢、断了线,掉在李财神家,这不就有了由子?”   尤老娘在一旁赞道:“这法子巧。”   尤二姐心动不已,三姐见此,当即扯了其出了门儿。   却说李惟俭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整训的章程列了出来,还请了神武将军冯唐作讲,有其威名在,算是能压得住那帮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每日大多数光景李惟俭都用来测试东风火箭。   好在这几日寻了几个实学落地士子来,帮着记录测试所得数据,李惟俭这才闲暇了下来。   进得内宅褪下外衣,晴雯一遍迭着衣裳一边道:“四爷,薛家那宅子又住进来一户新人家。”   李惟俭乐道:“看来薛文龙是被咱们给吓跑了啊。”   晴雯嗔道:“还说呢,火药库炸了也就那般光景吧?我若是他,只怕比他跑得还快呢。”   不论如何,这回算是省心了。正在此时,有丫鬟来报:“晴雯姑娘,外间来了两个姑娘,说是西面儿的邻居,不小心将纸鸢掉在花园里了。”   能请柳湘莲扮小生,还被称为尤老安人,由此可见尤老爹是六品官。二人结合,是典型的富有俏寡妇配穷官,由此延伸出尤老娘为何总去宁国府占便宜。   第二更稍晚,大概要晚上了 第188章 改稻为桑   晴雯蹙眉纳罕道:“十冬腊月的,这般天气还放纸鸢?”   李惟俭问过丫鬟那二人形貌,随即心中有了数,说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姨娘与红玉还不曾回来?”   晴雯道:“下晌出的门儿,说是今儿要盘账,说不得晚饭口才能回返。”   李惟俭便道:“那就让茜雪陪着你去将那二人打发了。”   晴雯应下,当即迈步而出。李惟俭也不曾落座,干脆站在窗边,双手搭在暖气上暖手。过得好半晌,晴雯这才回返,说道:“那俩姑娘我见过,就是那日会芳园里撞见的。”   晴雯面上带着不喜,又狐疑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你也知我不喜那等女子。”   晴雯白了其一眼:“四爷这话说的……您那身上的香气可还不曾散去呢。”   李惟俭赔笑道:“不就那么一个吗?你看我何时又招惹过旁的了?”   晴雯瘪嘴行过来,为李惟俭平整着衣裳,道:“这却不好说了。那两个姑娘瞧着与姨娘相差仿佛,可谓人间尤物,保不齐四爷后头不动心。”   李惟俭乐了:“不错,都会用成语了。”   “四爷!”   “好好好,不说这个。她们再来,伱们去打发,总之与我无关就是了。”   晴雯这才心下熨帖。至于李惟俭与司棋的事儿……左右都这般了,管也管不得,那边如此吧。只是那司棋若想要做姨娘,晴雯一准儿头一个反对。   晴雯为李惟俭捧了热茶来,陪在一旁说道:“那二姐、三姐见了我,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头,那三姐就扯着我说闲篇。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往后要多来往。她那心思明摆着呢,谁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还说,过几日是其母亲生儿,请了戏班子来,还叫四爷得空儿也过去热闹热闹。说算来算去,都是拐着弯儿的亲戚。”   李惟俭就笑道:“我可高攀不起,往后你不耐烦这等事儿,还是让姨娘与红玉去打发了吧。”   临近入夜,红玉与傅秋芳乘着马车回返。如今那厂子厂房大抵都有了,还建起了倒座房、后罩房供匠人们住宿。如今正用失蜡法铸造、打磨各类机械的零件儿,这铁锭、焦炭每日都要几百斤,银钱更是流水一般的花用出去。   傅秋芳今日盘账,看着只出不进的账目,不由得忧心不已。因是下了心思,揪着几处账目错漏,逼着两个管事儿连连赔罪这才罢休。   傅秋芳进得内中,褪去外氅,与李惟俭说过此事,转而又说起了旁的来。   “老爷,如今已是腊月,年关将近,这年节采买总要提前布置了。还有亲朋故旧,总要礼尚往来,老爷总要拿个章程才是。”   李惟俭就道:“往来的不过那么几家,荣国府一份儿,老师一份儿,王爷一份儿,是了……忠靖侯府也送去一份儿。”   傅秋芳略略思忖,说道:“方才回来,我见有辽东来的排车,运了不少獐子、鹿,咱们家不妨采买一些,留待年节送礼。再有就是南货绸缎、布匹,总要预备一些。”   李惟俭笑着道:“这些你与红玉、茜雪商议就是,她们二人出身荣国府,见惯了迎来送往,知道内中分寸。”   傅秋芳稍稍松了口气,道:“妾身战战兢兢……老爷也知,妾身小门小户出身,实在不知年节走礼该送何物。亏得茜雪与红玉帮衬着,不然真真儿是不知从何着手了。”   李惟俭扯过其手,将其带入怀中,安抚道:“这些东西经历过就懂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都知道的,你也不用如此小心。”   “怎能不小心?外人笑话我是小,若笑话了老爷,可真真儿是我的罪过了。”   “哈哈,你道合了礼数人家就不说我是暴发户了?”   傅秋芳就道:“咱们做的周全了,总免了被人挑了不是说嘴。”   李惟俭便不再多言,只把玩着涂了蔻丹的手儿。过得须臾,李惟俭将方才的事儿说了,傅秋芳就问:“老爷是怎么个章程?”   “你出面儿婉拒了就好,尤家算不得良善人家,此番蓄意结交,怕是惦记着撬墙角呢。”   傅秋芳面上狐疑,李惟俭笑着指了指自己,傅秋芳顿时哑然。   是了,面前人如今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的金龟婿。家资百万不说,如今还封了爵。莫说是外人了,便是她这个枕边人午夜梦回也有些难以置信。   因是便道:“老爷既看不上那对儿姊妹,那妾身回头婉拒了就是。”   李惟俭愈发喜爱怀中的女子,因是双手便不规矩起来。傅秋芳起初还任凭其施为,待其得寸进尺,这才抓住一双怪手道:“老爷,不为旁的,总要……爱惜些身子骨……不若隔两日再说?”   李惟俭顿时讪讪收手。今儿与司棋折腾了半日,那妖精果然难以降服,如今李惟俭是空有贼心而无余勇。   转过天来,李惟俭照例去到衙门点卯。捱到下晌未时,自衙门离开。想着几日不曾看望老师,便吩咐丁家兄弟调转方向,直奔严府而去。   可巧,他方才到地方,老师严希尧便放衙归来。二人进到书房里,自有婢女上了热茶,严希尧便道:“复生近来可曾看了报纸?”   “老师说的可是火耗归公?”   临近岁尾,首辅陈宏谋执掌朝局半载,如今终于有所动作。   见严希尧颔首,李惟俭顺势问道:“老师如何看火耗归公一事?”   严希尧笑吟吟道:“太宗曾这般说过前明,官无世袭,然吏有封建。州县之中,吏目父死子替,或得了顶身银转让旁人,长此以往,吏目与豪绅勾结,县令不过徒有其表,说了算的乃是地方豪绅。   我朝虽历次打击地方豪绅,却效用不大。朝廷收一分银钱,派到下头,那些吏目就敢收取十两银子。   皇权不下乡,虽说省了抛费,可却苦了百姓。陈首辅提议火耗归公一事,不过是暂缓之策。我隐隐听闻,陈宏谋另有谋算。”   李惟俭自是听出老师言外之意,什么谋算?自然是皇权下乡。这等于是与士绅、宗族争权,天下士绅能放过陈宏谋就怪了!   李惟俭不由得赞道:“陈首辅好气魄。”   正待此时,管事儿的入内禀报,说有东南故人递了名帖请见。严希尧接过名帖,略略扫量就是面色一变。   李惟俭情知老师只怕不想自己见了此人,因是拱手道:“老师既然有客,学生先行暂避。”   “嗯,复生莫走,过会子我让人叫你。”   李惟俭去到严奉桢的书房里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那管事儿的才将其叫了回去。回得书房里,抬眼便见老师严希尧愁眉不展。   李惟俭问道:“老师,可是有麻烦了?”   就听严希尧悠悠道:“陈宏谋此人……国贼也!”   李惟俭大惊,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严奉桢调转身形,指着墙上挂着的大顺舆图道:“天下财富,半数出东南。陈宏谋此贼为行摊丁入亩之策,为笼络江南士绅,竟欲行改稻为桑之事!自前明起,江南粮产就已不足,漕船运的米粮都是买自湖广。   如今改稻为桑,江南只怕遍地都是桑麻,无人种粮,只怕湖广歉收,定会引得江南大乱啊!”   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农不稳、无粮则乱。什么年代粮食都是重中之重。老师骂陈宏谋为国贼,李惟俭心下理解,却并非出声附和,反倒站定哪里若有所思。   严希尧骂过之后,见李惟俭没动静,旋即纳罕着看将过来。   “复生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念头?”   李惟俭拱手道:“老师如此忧心,想必此事已无可挽回?”   严希尧负手踱步道:“朝中半数新党,且此事于东南士绅有利,老夫便是出言驳斥,只怕也奈何不得。圣人此时要用陈宏谋革除弊端,施行新政,料想便是心有顾虑,也会捏着鼻子认了。”   李惟俭思量道:“如此,学生有两策。一则,迁山东、河北佃户、无地、寡地之民充关外——”   不待李惟俭说完,严希尧就道:“此策早年就有人提过,奈何关外苦寒之地,关内百姓错非不得已,实在不愿远走。如今关外生民百万,不过猬集在辽西、辽东,再往北都是沼泽、丛林,多有海西女真在此渔猎。”   李惟俭顿了顿,又道:“二则,广修水利。学生知道一物,干涸后坚如磐石,用来整饬河道,抛费少不说,工期还短。若江南整修河道,行淤田之事,则新增良田,足以抵得上改稻为桑所损。”   严希尧纳罕道:“复生还有此物?”   李惟俭道:“此物与三合土相类,不惧雨水冲刷。学生这几日就寻了物什试着造出来,到时老师一看便知。”   严希尧没言语,好半晌才道:“那就这般,复生先造出来再说。改稻为桑一事牵扯重大,老夫要即刻入宫请见。”   李惟俭当即应下,告辞而去。   大顺承袭前明,自然也与前明一样被黄淮两河折腾得苦不堪言。自前明黄河夺淮入海,其后又夺泗,直接导致下游淤塞,淮水紊乱,从而或旱或涝,灾害频发。   黄河的泥沙使鲁南的沂、沐、泅河不能入淮;苏北淮阴以下入海河道被夷为平地,逼淮从洪泽湖南决入江;无数支流和湖泊被淤浅或被荒废,整个淮河水系遭到彻底破坏。   明中期人为地把黄河引入泗水南流,和淮河一起入海。可由于黄强淮弱,淮河下游积沙渐高,形成地上河。   淮河不再成为一条畅通的水道,而在淮河较低地方,即在淮泗汇口以上的洪泽湖区,首先积水成一湖泊,把宋代以前各小湖连起来,成了如今的洪泽湖。   李惟俭要推行工业化,可总要第一产业来支撑,否则根本就养不起那么多的工业化人口。是以适当淤田、增产,方能有助于其推行工业化。   这日李惟俭出得严府,又去了一趟内府库房,要了些石灰、黏土、废铁渣,直把库房一众小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闹不清楚这位李爵爷到底要闹什么。   这库房里石灰倒是有一些,可黏土跟废铁渣……这可是内府库房,存那东西有什么用?   奈何王爷早有吩咐,不拘人家李爵爷要什么,库房都得想辙给淘弄到。当下几个小吏打马去了骡马市,又去城中铁匠铺搜罗,好歹是将东西给凑了出来。   李惟俭将东西装在马车上,转头又问内府在京师左近有没有砖窑……   匆匆几日,许是窑温不够,李惟俭试了两回,造出来的水泥意思都不太对。又过两日,好歹造出了有那意思的了,这日便赶忙到得严府,却见都察院御使詹崇也在。   三人到得书房叙话,甫一落座,詹崇便怒气冲冲道:“圣人糊涂了,改稻为桑这等事怎能赞成?此举虽可充盈国库,可民以食为天,粮产不足,来年江南必闹饥荒!”   “此言太过绝对。”几日不见,老师严希尧面上再不见那日的恼怒,反倒笑吟吟的成竹在胸。闻听詹崇此言,便道:“我来问你,国库为何空虚啊?”   “自是上下贪鄙,朝中满是蠹虫!”   严希尧笑道:“蠹虫成灾,总要避其锋芒,先保住自身方可与其周旋啊。”   李惟俭观量着严希尧,与其对视一眼心下就有了数。老师那日得了信儿就进宫面圣,莫非是早就与圣人计议停当了?   严希尧瞥了其一眼,旋即对詹崇道:“你这般年岁,怎地还不如复生沉稳?”   眼见詹崇看过来,李惟俭就笑道:“老师莫要抬举我,我这分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   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两个锦囊来递将过去:“老师,便是此物。”   詹崇心下纳罕,就见锦囊展开,严希尧先是拿出块硬邦邦的石头来,跟着又从另一锦囊倒出来些许灰白粉末。   严希尧抄起石块捏了捏,入手坚硬,旋即点过管事儿的:“去,寻个锤子来砸一砸,看看此物与石头比到底哪个硬。” 第189章 尤家登门   拿不知什么标号的水泥跟石头去比?那能比得过嘛?   李惟俭赶忙拦下,说过得几日,待其以水泥铸了柱子,再请老师严希尧一试究竟。   那改稻为桑之事,如今只是江南籍的言官上书建言,朝廷尚且不曾拿定主意。以大顺的规矩,这事儿只怕年前是吵吵不出个结果来了。   又过得几日,已是腊月中。李惟俭果然用马车拉了一根水泥柱子来,严希尧寻了俩膀大腰圆的下人,抡起膀子来用锤头砸了好半晌,也不过坑坑洼洼砸了几个坑出来。   李惟俭这回可是下了本钱,用的是几次煅烧效果最好的水泥,内中砂浆、河卵石都给掺上,四周还用竹筋编了网,能砸动就怪了!   严希尧观量好半晌,愈发赞赏这个弟子。当即上前细细问询了用工、用料,待听闻不过是石灰、黏土与碎铁渣煅烧,混合砂浆、鹅卵石与竹子便有如此功效,严希尧怎么核算,这水泥的成本也比那条石低得多。   此物不拘是修整河道、围堰、修塘,比用石头抛费少了何止半数?   “此物果然不惧水浸?”   “不惧。此物时常还需水浇了养护,如此方可用得长久。”   严希尧连赞了几声,不禁感叹道:“复生实学造物的本事,为师远远不及啊。”   李惟俭拱手道:“老师心中谋算是国计民生,又哪有空暇想实学造物?”   严希尧略略颔首,说道:“复生造出此物,只怕心中早有谋算了吧?”   “是。”李惟俭应声正要开口,便被严希尧止住话头。   二人进得书房里,摒退了仆役,李惟俭这才将心中谋算细细说来。黄淮之祸绵延至今,淮河流域更是十年九灾,也是因此这才导致鱼米之乡,如今还要从湖广等地调拨粮食。   李惟俭的终极目的,肯定是治理黄、淮二河,给黄河重新寻个出海口。顺带着,将江南一带有水患的河流尽数整饬了,如此可淤田无数。   那李惟俭的谋算就简单了,打着内府的名头去江南募集资金,筹建河道公司。而后去与州县衙门谈定,修整河道免费,那淤出来的良田尽数归河道公司所有。只消整饬出一段河道来,江南士绅见了好处,待河道公司再行整饬河道,就可以空手套白狼,来个预售。   如此,河道公司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膨胀起来。   说过心中谋划,面前的严希尧已面露异色。这个便宜弟子实在厉害!他严希尧只想着水泥铸城、修塘便捷便宜,李惟俭已想着怎么用这东西套取大笔银钱了。   江南富庶,上等水田十两、十二两,盐碱、滩涂也能卖上一千文。河道公司治理水患,因此淤出的良田又何止百万亩?小小水泥,转眼就被这弟子折腾出了个堪比京师水务的庞然大物来。   这会子严希尧已然料定,自己这弟子除非是造反,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过,否则从上到下都得保着,这可真是活财神啊!   眼见恩师面露沉思之色,李惟俭思忖半晌道:“来日那河道公司,给景文兄留三分股子?”   严希尧回过神来,连忙摆手:“用不着那般多,明码标价,让他买上一分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应承下来。严希尧转而道:“复生可知陈宏谋为何非要改稻为桑?”   “老师先前说过,此举是为了安抚江南士绅……莫非不对?”   “不完全。”说话间严希尧自桌案上翻找出一份邸报来,递将过去道:“你且翻看一番就知道了。”   “这是——”李惟俭看了眼邸报,只见其上竟还有洋文。细细观量,原是奏章里引用了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统计的数据。   这邸报极厚,知其一时半会看不完,严希尧便打发李惟俭回家仔细观量。   李惟俭回得家中,花费了足足一日光景,这才将邸报看完。看罢了心下感叹,难怪陈宏谋瞩意,圣人动心啊,实在是财帛动人心!   这上头列举统计了东印度公司十年间在广州的采买,并以此推测大顺各类产品的生产、销售数据。   历经明末之乱,北地桑蚕丝织早已没落,巴蜀产量有限,广东方兴未艾,因是江南便是全天下最大的桑蚕丝织产地。   根据东印度公司推算,前岁江南一地产丝七万七千担,其中七万一千担为商品丝,价值一千两百万两银子!   丝织品产量四万九千担,价值一千四百五十五万两银子!   二者合计,值两千六百五十万两。除此之外,江南仅苏松一地每岁就产布匹四千五百万匹,按中位数每匹三钱银子算,这就是一千两百五十万两!   桑蚕丝织与棉麻何在一处,江南一地每岁产出近四千万两,可朝廷实际从江南收取的商税才多少?不到四十万两!   四千万两啊,二十抽一那也是两百万两。无怪陈宏谋与圣人都动了心思,只怕改稻为桑之后,这江南一地必会严查商税。   (注一)   却说这日李惟俭归家,却不见傅秋芳。问过晴雯才知,敢情今儿是尤老娘做寿,傅秋芳到底过去凑了热闹。   直到临近晚饭时,傅秋芳这才回返。二人闲坐房中,李惟俭就问:“怎么想着去尤家凑热闹?”   傅秋芳就道:“好歹人家也是安人,听闻今儿来的又有两位宜人,妾身便想去长长见识。”   李惟俭笑道:“那可曾长了见识?”   傅秋芳欲言又止,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半晌,这才娓娓道来。   却说这日尤老娘做寿,因着外城的宅子赁了出去,尤氏又单给了尤老娘二十两银钱做寿,因是这寿宴办得自然有排场。   席面是酒楼叫的,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曲。也不知得了谁的请,连柳国公家的子弟都来凑趣,扮了一回小生。   傅秋芳与二姐、三姐坐在一处,便听得三姐仔细打听了,那柳国公家的子弟名叫柳湘莲。那三姐当即动了心思,只是盯着柳湘莲不放,连酒宴都没怎么吃。   傅秋芳原本加着小心,寻思不是安人就是宜人的,结果那两位宜人说话还不如尤老娘得体。因是渐渐放开,与几人言说起来。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而有人寻上了门来。却是一对姓张的父子,说与二姐早有婚约,此番过来催逼着尽快完婚。   尤老娘脸色大变,驱使下人将那二人乱棍打走,还追出去好一番叫骂。倒是让傅秋芳看了好一番笑话。   其后坏了兴致,这寿宴方才匆匆散去。   说过此事,傅秋芳收敛笑容,说道:“妾身今儿仔细观量过二姐、三姐,二姐性子柔顺,有些贪慕虚荣;那三姐却是个带了刺儿的。老爷若想纳了,只纳二姐就是了,那三姐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李惟俭神情一怔:“这怎地扯到我要纳妾上了?我何时这般说过?”   傅秋芳乜斜一眼,说道:“老爷这一支人丁单薄,总要开枝散叶。那二姐瞧着是个好生养的……”   李惟俭哭笑不得,只怕傅秋芳心中定然以为自己少年慕艾,禁不住美色引诱。   傅秋芳见其不愿多提,因是转而说起了采买事宜。   此时天寒地冻,倒是正好存下鱼肉来。临近年关,辽东各处庄子赶了排车来京师发卖,傅秋芳趁机买了獐子、鹿肉,见有买虎骨的,舍了银钱买了一副用来给李惟俭泡酒。   除此之外,日本的俵物,津门的鱼鲜,江南的丝绸、布匹,窖藏的苹果,广南的柑橘,林林种种采买下来,抛费了足足一千多两。   也亏得家中人口少,料想荣国府那般情形,过个年只怕没几千两下不来。   说过给各处预备的年礼,傅秋芳道:“老爷,今年不会有人登门吧?”   “这却不好说了——”与李惟俭牵扯深的不外乎那么几家,严家、忠勇王、荣国府、忠靖侯府,除此之外,大司空自那回之后就断了往来,余下的就只剩下晋商、徽商等商贾了。   李惟俭暗自思量,这大过年的,内府都虞司几个书办总不会跑自己家中来走后门吧?   谁都知道忠勇王极其信重他,说不定还真有人冒险一试。   思量过了,李惟俭道:“干脆吧,咱们门前也放个红纸袋。”   这规矩沿袭自前明,过年期间官员比平日还要繁忙,实在无暇招待那些登门拜年的。因是门前留了红纸袋,单纯拜年的,留下名帖就是了。那执意要见的,准是预备了厚礼。   傅秋芳应下,又将送往各处的礼单列了出来。这其中严希尧是李惟俭的恩师,忠勇王对其有提携之恩,这礼自然重一些;李惟俭借住贾府大半年,傅秋芳念及此处,又增了一些,是以这三家大抵相类;唯独剩下个忠靖侯府,这礼便稍显单薄了些。   李惟俭看过之后思忖道:“只一车不太好看,左右暖棚里的瓜果蔬菜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家送去一车。”   傅秋芳恍然,随即笑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到。这十冬腊月,吃些瓜果绿菜,想必定然清爽。”顿了顿,又道:“妾身前些时日还腹诽着那暖棚抛费太过呢,如今果然收获了果蔬,老爷真真儿是有能为。就是不知这果蔬能否发卖——”   李惟俭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差那么点银钱。暖棚里种的果蔬,除去自己吃的,给亲朋时常送上一些就是了。倒是这暖棚技术,来日若有外人想学,秋芳自可送出去。”   “老爷舍得?”   “有何舍不得的?”李惟俭笑道:“流传出去又不耽误我吃新鲜果蔬,说不得流传了出去,往后去别处做客,也能吃到新鲜果蔬呢。”   正说话间,琇莹忽而开门入内,随即殷切地行到李惟俭身前,眼中满是期待。   扭捏着道:“老爷~”   “好好说话!”   琇莹噘嘴道:“我看那西瓜差不多熟了。”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自瓜藤开花,这丫头有事儿没事儿便钻进暖棚里观量,眼睁睁瞅着西瓜一点点变大,到得今日,终于忍不住口水了。   李惟俭就道:“摘了吧摘了吧,瞧你惦记好些时日了。”   琇莹顿时大喜:“那我去摘了!老爷不知,我看好了一颗,保准很甜!”   琇莹说罢扭身就跑,待须臾,晴雯、红玉、香菱都进到正房里,叽叽喳喳说着那西瓜到底甜不甜。   又过得半晌,门扉几乎被撞开,便见琇莹捧着一团棉被跑了进来。   “西瓜呢?”   晴雯纳罕问道。   琇莹快走两步,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打开棉被露出内中的西瓜,笑道:“我怕西瓜冻坏了,干脆用棉被裹了。”   此举自然引得众人好一番数落,琇莹却浑不在意,只直勾勾地盯着西瓜看。   李惟俭见其眼睛都拔不出来了,止住众人话头,吩咐拿来刀子,自己亲自动手,一刀插进去,便听得咔嚓一声,西瓜裂了细碎的缝隙。   缓缓切开,那琇莹等在一旁翘着脚观量,见内中瓜瓤鲜红,琇莹顿时叫道:“红瓤的!瞧着就甜!”   一半西瓜切成小块,知其馋得不行,李惟俭先行递了一块给琇莹。琇莹强忍着口水,待众人都分了,尤其是李惟俭先行吃了一口,这才小口咬将起来。   鲜红的瓜瓤入口,清爽中透着西瓜特有的甘甜,琇莹顿时眉眼弯弯,极为享受。   香菱就道:“往常只听人说过,关外苦寒之地,八月既飞雪,百姓围着火炉吃西瓜。不想咱们如今在京师也能这般冬日里吃上西瓜。”   琇莹含混道:“不但有西瓜,我瞧那甜瓜也差不多熟了呢。”   晴雯顿时数落道:“你每日里往暖棚里跑三、五回,怕是心思全用在惦记吃食上了。”   说笑之际,管事儿茜雪忽而来报:“老爷、姨娘、几位姑娘,那隔壁的尤家前来求助,说是家中闹了贼人。”   正房里为之一静,晴雯不解道:“既是闹了贼,报顺天府衙门就是了,为何来寻老爷?”   援引的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一斑录》、《锡金识小录》等文列出的数据,不过是1813年左右的。大顺怎么也比满清发展的好点儿吧? 第190章 种瓜得瓜   茜雪就道:“我方才也是如此说的,只是尤老安人一个劲儿摇头,说要见过老爷才走。”   李惟俭放下瓜皮,晴雯立刻送上帕子擦了手,他便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遭了贼?也罢,我过去瞧瞧,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晴雯要随行,李惟俭没让,只留下她继续吃西瓜,自己则与茜雪一道儿去了前院。   进得偏厅里,便见一老二少三女并两个丫鬟齐在,那尤二姐兀自呜咽哭泣,三姐则在一旁气咻咻地说着什么。   眼看李惟俭到来,三女赶忙起身,那尤老娘满面堆笑:“李爵爷安好。”   李惟俭略略颔首,自顾自落座,问道:“尤老安人寻我?不知有何事啊?”   尤老娘就道:“爵爷不知,我家中方才遭了贼了!”   却是酒宴散去,尤老娘与两个女儿都饮了酒,便各自去安歇。尤二姐不胜酒力,略略洗漱过了便褪了衣裳上了炕头。谁料隐约听得细碎响动,又觉凉风习习,尤二姐睁眼,模模糊糊就见房顶瓦片不知何时被人揭了,一团漆黑的脸正盯着自己。   尤二姐吓得大叫,引来丫鬟查看,这才惊走了贼人。   尤老娘又惊又怕,连忙打发人去顺天府报官,又打发下人四下查看。只是尤家阴盛阳衰,尤老娘手中不富裕,前院只请了一个老仆两个小厮,老的老、小的小,真有强人翻墙入内,这仨人又哪里是对手?   有心别居他处,奈何如今天色已晚。是以三人商议一番,干脆便来朝李惟俭求助。   李惟俭见其不死作伪,思忖道:“临近年关,这贼人是多了些。”   那尤三姐就道:“什么贼人?我看定是那张华来寻仇了!”   “三姐!”尤老娘呵斥一嘴,随即赔笑:“且听爵爷怎么说。”   李惟俭便道:“我手下倒是有个得用的,不如打发去照看一番。三位放心,那可是正经的练家子,等闲三五个人近不得身。”   “这——”尤老娘福了一礼,嗫嚅道:“多谢爵爷照拂,只是如今小女受了惊吓,只怕不敢住那宅子了。如今有天色已晚,便是寻客栈也不易。我腆着脸求爵爷收容小女,待过两日,我便带小女去宁国府躲避一阵。”   眼见李惟俭犹疑不语,尤老娘还要恳求,那尤三姐就道:“料想李爵爷心中不待见咱们,娘还是莫求了,咱们不若去求了姐夫,好歹有容身之地。”   尤老娘又是呵斥连连自是不提。   李惟俭心中暗忖,本就相识,又遭了难,不好不伸手。如若不然,过年时见了贾珍与尤氏只怕不好说话。   因是笑着颔首道:“尤老安人所请,实在出乎预料。我方才想了想,这内宅里怕是多有不便,倒是侧花园有一楼可供居住,若三位不嫌弃——”   尤老娘顿时喜道:“爵爷这话儿说的,能借咱们住就是恩情,哪里还会嫌弃?”   当下李惟俭不再多言,打发茜雪领着尤家三女安置,自己则施施然回返了正房。   回去与众女一说,众女虽面上不曾说什么,心中却暗自提防。家中遭了贼就不敢住了?这是哪里的道理?分明是想借此与自家老爷扯上干系。红玉与晴雯彼此递过眼神,心下明镜也似,这借住期间须得扎紧篱笆,免得有人趁虚而入。   红玉还琢磨着,回头儿须得跟傅秋芳商议一番才是。   这边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尤老娘打发了丫鬟回去取被褥,自己则与二姐、三姐随着茜雪入得侧园,行过竹林便到了一处楼前。   此楼本是早前奉恩将军为女儿所修的绣楼,李惟俭入手之后只略略修葺,便就此保留了下来。   尤老娘三女入得内中,见其并不奢华,内中陈列简单,与那宁国府天香楼没法儿比,三姐就不由得撇了撇嘴。   二姐却感热浪扑面而来,因是诧异道:“这楼中莫非烧了地龙不成?”   茜雪道:“这倒不是,前番修葺时老爷装了暖气,便是那个——”茜雪指着床下的暖气片道:“——这内中自锅炉房流过来热水,冷水再返回锅炉房,如此反复,室内就热了。”   “暖气?”尤老娘行过去,探手一摸,顿时惊道:“这般滚烫,难怪这楼中如此暖和。”   茜雪道:“还不止呢,老爷还预留了自来水管子,说待来年自来水铺展过来,也给楼中接上,如此用水便不用打发人去提了。”顿了顿,又道:“这暖气边儿上有阀门,拧开便能淌出热水来。三位若要洁面、洗脚,倒是能用此水。若是饮用,还是打发丫鬟去另取吧。”   二姐问道:“这水喝不得?”   茜雪就道:“老爷说内中有铁锈,喝起来会有怪味儿。”略略一福:“楼上有卧房,三位先行安置,若有事儿打发丫鬟来寻我就是。”   茜雪走了,过得片刻丫鬟抱来被褥,尤家三女先前吃了酒,又受了惊吓,这会子极为困倦,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安置。   待转天清早,丫鬟念夏送来食盒,三姐这会子刚好饿了,将那食盒铺展开来,顿时惊奇不已。   内中一迭韭黄鸡蛋,一迭凉拌的黄瓜丝,另有鹅脯、鸡胗,酥油饼、碧梗米粥,这吃食放在夏秋只是寻常,可偏生此时是十冬腊月。   三姐感叹道:“如此看来,李家的富贵在里不在表。”   尤老娘就道:“再富贵又如何与宁国府比?宁国府可是百年传承下来的富贵,家中随便一样物件儿都有说道。李爵爷这般新晋富贵的,只怕没个十几、二十年,也积攒不下那些物件儿。”   二姐挑了一筷子黄瓜丝,顿时清凉爽口,禁不住惬意地眯了眼。说道:“冬日里能吃上一口黄瓜,真真儿是舒爽,往常便是使了银钱买那温汤菜,也不过是些韭菜、蒜苗之类的叶子菜,还是这瓜丝爽口。”   正感叹之际,念夏又送来一具食盒,说道:“姨娘这会子正伺候着老爷,怕三位吃不顺口,特意预备了些果子。”   尤老娘等以为不过是苹果、柑橘之类的,因是只随口感激了便接过了食盒。待三姐铺展开来,顿时惊呼出声。   “呀!哪儿来的西瓜?”   念夏笑吟吟道:“我家老爷种的。”   尤三姐瞪大了眼睛:“你家老爷冬日里能种出西瓜来?”   念夏就道:“这有何不能?这瓜就是东跨院暖棚里栽的,除了西瓜,还有甜瓜呢。”   尤家三女顿时面面相觑。心下暗忖,这李财神本事也太过大了,冬日里都能种出西瓜来,这往后是不是就要点石成金了?   ……………………………………………………   不提尤家三人如何作想,隔天已是腊月二十。尤老娘一早儿便出了门,自去宁国府求告,只将二姐、三姐丢在了李家。   李惟俭这日休沐,想着年节时宾客盈门,只怕不好送年礼。因是干脆今日便提早送了。   这头一个送的,自是老师严希尧家。那山珍、野味、海鲜也就罢了,那一车果蔬,尤其是四个硕大的西瓜惹得严家上下啧啧称奇。   师娘一高兴,更是决定晌午亲自做菜款待李惟俭,吓得李惟俭连忙推说过会子还要去给荣国府送年礼,又极为惋惜一番,这才将此事揭过。   开玩笑,师娘那手艺除了不会要人命,真真儿就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   随老师严希尧进得书房里,就见严希尧眼神幽怨……李惟俭算是躲过一劫,可休沐的严希尧怕是躲不过。   李惟俭只当没瞧见,随即与严希尧说起了朝政。果如李惟俭所料,非但改稻为桑,便是那火耗归公一事,如今也在扯皮。   政和帝与陈宏谋定下调子,火耗是一定要归公的,如今计较的是地方留几成,又有几成须得上缴。   二人说了半晌,严希尧见弟子李惟俭几次欲言又止,禁不住笑道:“复生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来。”   “是,”李惟俭道:“老师,既然火耗弊端种种,便于下头贪渎,何不干脆铸币?如此岂非免了火耗这一遭?”   严希尧眨眨眼,哈哈大笑道:“复生此言,太宗当年非但说过,还实际操作过啊。”   “啊?”这事儿李过操作过?   只听严希尧细细道来,敢情人家李过还真干过,只是没两年就潦草结束。   莫说是东方,便是整个世界,很长一段时间里因着技术不到位,打制出来的银币都不过关,边缘不平整,大小、形状不固定,且纯银质地软,极容易变形。   这位太宗大抵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弄了套水力压制机,造出来不少银币。奈何内中没掺旁的金属,导致银币柔软,放着还好,一用就变形。   然后就有大聪明发现了商机,专门收购银币,用小剪子将边缘剪掉了,或者干脆用锉刀锉掉一些银屑。   有一个大聪明,后头就得跟着一堆大聪明。于是乎你剪一下,我剪一下,你锉一点儿,我锉一点儿,到后来那银币严重缩水,官府一看这哪儿行啊?赶紧报了太宗李过。   李过哭笑不得,刚好那会子战事正紧,干脆就把铸币的事儿取消了。   李惟俭听罢了暗暗思忖,似乎银币周围得弄一圈锯齿用来防剪吧?另外银元里头添什么东西增加硬度来着?时间有些久远,实在想不起来,回头儿须得试试。   眼看临近午时,李惟俭忙不迭告辞离去,只余下老师严希尧满脸的幽怨。   待回家中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命人赶着两辆马车赶赴荣国府。   ……………………………………………………   迎春院儿。   年关将近,贾母发了话,许那教养嬷嬷归家歇息一阵儿,因是三春等便闲暇了下来。   这日迎春闲坐了与探春手谈,姊妹俩正说着闲话,忽而司棋喜滋滋进得内中道:“姑娘、三姑娘,俭四爷来府上了,还送了一车年礼。”   迎春面上一怔,探春已然喜形于色,道:“俭四哥来了?定然送来不少好玩意,二姐姐,暂且封了棋局,待我看过来回头儿咱们再下。”   探春说过,丢下迎春风风火火便走了。   二姑娘面上是既期盼欣喜,又哀婉忧伤。那会子议亲的事儿,迎春自是早就听闻了,亏得李惟俭出面维护,定下三年之约,好歹给迎春留了颜面。如若不然,她这个二姑娘往后又如何在府里头待下去?   这些时日司棋、绣橘也从旁劝慰,二姑娘心中郁结稍稍纾解。如今他又来登门,就是不知会不会如往常那般来这边厢瞧瞧。   二姑娘心中酸涩,琢磨着这一遭大抵是不会了吧?没议上亲,不拘是避嫌还是旁的,俭兄弟都不好再来这边厢了。   于是乎迎春心下开始自怨自怜。正忧伤间,绣橘又进来喜道:“姑娘,俭四爷与老太太说过了话儿,这会子正朝这边儿来呢。”   “啊?”迎春喜得一下子起身,紧忙行到里间对镜打量,紧张道:“司棋,伱瞧瞧我这发髻是不是乱了?还有这钗好似不太配呢。”   司棋紧忙过来帮着迎春梳妆了。过得须臾,外间传来声响,却是绣橘将李惟俭引入正房里。   绣橘笑道:“俭四爷稍坐,姑娘正梳妆呢,我去给俭四爷端一盏茶来。”   李惟俭颔首应下,身形却不曾落座,反倒迈步朝内中行去。须臾光景,二姑娘便见镜中身后出现了俭兄弟那笑吟吟的面孔。   迎春羞怯道:“俭兄弟,我……头发乱了。”   李惟俭只道:“乱了也好看。”   迎春顿时羞得不知如何言语了。司棋为其插上凤钗,旋即笑吟吟退下,内中便只余下二人。   李惟俭四下看看,忽而一抖手,拢着袖子的手探到迎春身前:“二姐姐快拿着。”   “什么啊?”   迎春伸手捧了,便觉手中一沉,仔细打量,却是个好大的甜瓜!   “甜瓜?哪儿来的?”   李惟俭得意道:“还能是哪儿来的?自然是我种的。” 第191章 年   “那暖棚果然种出果子来了?”   迎春自胜欢喜。京师冬日里能吃的果蔬本就有限,不过是苹果、柑橘、香橙一类,翻来覆去的,过了新鲜劲总让人欢喜不起来。   倏尔见得甜瓜,低头嗅着那清爽甜香气息,迎春不禁口齿生津。瞧着李惟俭笑吟吟的面容,迎春忽而想起,自己好似不该露出笑模样。   那亲事不曾议定,又定下三年之约,可谁知三年之后会如何?   她捧了甜瓜,又偏过头去不看李惟俭。   李惟俭笑着转到左边,她又转到右边。李惟俭干脆落座,搬正迎春身形,笑着道:“二姐姐心里还气恼着呢?”   迎春难得说了牢骚话,道:“我气恼又如何,不气恼又如何?总是与俭兄弟没甚么干系。我不过感念自己命苦罢了。”   李惟俭道:“哪里就苦了?吃口甜瓜,保准往后就甜了。”   迎春抖擞肩膀,李惟俭的双手却按住不动。迎春就道:“俭兄弟,你我如今……不好如此的。”   李惟俭故作一怔,讪讪收了手,道:“二姐姐还是不信我啊。”   迎春瞥了其一眼,欲言又止,好歹狠心咬了下唇不言语。   李惟俭叹息一声,施施然起身,道:“那……我过些时日再看瞧二姐姐。”   眼见其果然走了,迎春顿时心下酸涩,气恼之余禁不住红了眼圈儿。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李惟俭这一去便将她的魂儿也勾走了一般。听外间没了动静,迎春紧忙起身,想着瞥上一眼背影也是好的。   不料方才从里间出来,迎头就撞在了李惟俭怀里。   “你——”   李惟俭嬉笑着揽住迎春腰肢,说道:“二姐姐果然在意我,那咱们不恼了,好好说会子话儿?”   迎春挣脱不得,只得乖顺地回返里间。二人挨在一处坐了,先是李惟俭说,说朝堂,说衙门,说他忙得脚打后脑勺;而后迎春便接过了话茬,说新学了苏绣,奈何鸳鸯绣成了一对儿胖鸭子。说赵姨娘前两日又开罪了太太,被罚立了半日规矩。说李惟俭许久不来,她连着做了好几回梦。   李惟俭便追问:“二姐姐梦了什么?”   迎春顿时面上慌乱,只道:“还能梦什么?不过是些有的没的,许是也梦见了俭兄弟。”   李惟俭揽住其肩头,把玩着那滑腻的手儿,说道:“银钱花用的差不多了吧?匣子方才交给绣橘了,还是二百两银稞子,一会儿我再给二姐姐留一些银票。”   迎春连忙拒绝:“不,不用的。我素日里也不怎么抛费。”   李惟俭就道:“这荣国府的下山都生着一双富贵眼,不打点了银钱,该你的份例一准儿克扣了。为了些许银钱,受这等闲气实在不值。”   “可是——”   不待迎春说话,李惟俭便在其唇上轻啄了下,笑道:“再说,二姐姐又何必与我分个彼此?我的不就是二姐姐的?”   迎春心下熨帖,面上赧然,轻轻靠在了其肩头。低低的应了声‘嗯’。   荣庆堂。   鸳鸯扶着贾母转过屏风,便见王熙凤正笑着与探春说着什么。几个丫鬟上来撤去大氅,贾母拄着拐杖往里边走边道:“凤哥儿,我怎么听说俭哥儿来了?”   王熙凤转头笑吟吟道:“老太太没说错,可不就是俭兄弟来了?不但人来了,还送了年礼来呢。”   贾母嗔道:“还送了年礼?俭哥儿家中就一个人,也没个叔伯兄弟帮衬着,他人来了就成了,何必抛费?”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不知,俭兄弟这回送的年礼,可是合了一大家子的心意呢。”   贾母落座软塌上,纳罕着看将过来,不待王熙凤开口,探春就道:“老祖宗,俭四哥送了足足一车的新鲜果蔬,都是从自家暖棚里采摘下来的呢。”   “哦?那暖棚真真儿种出东西来了?”   王熙凤凑过来道:“俭兄弟头晌往严家送了一车,下晌又送这儿一车,虽没明说,可我瞧着,不但是种出来了,还种出来不少呢。”   贾母不由得笑着感叹:“这俭哥儿是愈发能为了,十冬腊月也能种出菜来。”   刚好丫鬟端着托盘进来,王熙凤紧忙抢过,端到贾母跟前儿道:“老祖宗瞧瞧,这物件儿也是俭兄弟种出来的。”   眼见托盘里是一个个弥勒也似的青绿小娃娃,肚子上印着福禄寿字样,头顶还连着瓜藤,贾母顿时骇了一跳:“这……这是何物?”   王熙凤道:“老祖宗瞧着像什么?”   贾母思忖须臾,道:“我瞧着,怎么像是孙猴子偷吃的人参果呢?”   荣庆堂里顿时笑作一团,探春与惜春笑得前仰后合,王熙凤更是‘诶唷诶唷’连连拍腿。   好半晌,王熙凤才道:“老祖宗不知,方才俭兄弟拿了这果子出来,我也是骇了一跳。心里头还琢磨呢,莫非俭兄弟在茅山那两年没荒废,如今是有所成了,这才跑到五庄观偷了人参果?也不知镇元大仙会不会打上门来。”   贾母笑吟吟道:“总不能真是人参果吧?”   探春笑道:“自然不是,俭四哥说了,这果子就是甜瓜。”   “甜瓜?”贾母嗅了嗅,果然有甜瓜的香气。道:“怎地长成这般模样?这上头的字儿瞧着也不是写上去的。”   王熙凤说道:“俭兄弟拿了模子,这果子就得按着模子长。说又覆了纸条,这日头晒不到纸条下面,可不就比旁的地方颜色浅?”   贾母感叹道:“俭哥儿真心思巧的,难怪又是得官又是封爵的。”感叹过,贾母瞧着那甜瓜口齿生津,禁不住道:“就是不知这人参果滋味如何了。”   王熙凤赶忙道:“老祖宗,俭兄弟可说了,这人参果半生不熟的,只是样式好看,或是放在暖和地方留待一些时日再吃,或者摆祠堂里祭祖图个吉利喜庆。您要是想吃啊,还有旁的甜瓜呢。”   贾母笑着吩咐道:“叫丫头洗一些来。这没看着啊,心里还不想;见了这甜瓜,不尝尝滋味怕是镇不住肚子里的馋虫。若是富余,再给大家伙都分上一些。”   王熙凤应下,转身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平儿屈身一福自去忙碌不提。王熙凤陪着老太太说话儿,心中却在暗忖,这回说什么都要从俭兄弟那儿讨了法子。   若只是寻常的果蔬,念及那暖棚动不动就要一、二万的银子,只怕几年回不了本儿,王熙凤自是熄了心思;可如今却不同!   人参果啊!这东西摆出去,立马就会引起风潮来。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别家祭祖时摆放了人参果,伱家只是寻常的苹果、柑橘,这让天上的祖宗怎么想?让外人怎么想?   攀比之风一起,一个人参果摆盘开价一百两银子不多吧?不消多,连着卖上两年,这砸在暖棚上的银子就回来了!   无怪外间传得神乎其神,说俭兄弟是活财神,如今看来,真真儿是活财神啊,随随便便指点一番就是一条财路。   只可惜那暖棚要建起来抛费不少,须得求得姑姑王夫人应承了才是。   丫鬟洗了甜瓜送上来,还细心地踢掉瓜瓤,只余下一块块果肉。贾母用签子扎起一块送进嘴里,只觉清爽香甜,顿时连连颔首:“好,好啊。”忽而想起李惟俭,便问:“俭哥儿可是走了?”   王熙凤揶揄一笑,道:“说是许久没见二姑娘,这会子往二姑娘院儿去了。”   贾母顿时露出姨母笑,随即又叹息一声。王熙凤便劝慰道:“老祖宗不用操心,我看啊,那一对儿早晚得成。如今只当好事多磨了。”   ……………………………………………………   李惟俭与迎春说过好一会子话儿,这才起身离去。转到荣庆堂,又与贾母说了半晌话。   贾母可怜李惟俭孤零零的,便邀着李惟俭来荣国府一道儿过年。如今府中既无林妹妹,又尔虞我诈的,李惟俭哪儿会这会子来寻不自在?因是笑着婉拒了,知道年节时也要走亲串友,只怕不得闲。   略略坐过一阵,说年后再送来些果蔬,临到未时,这才起身离去。   匆匆几日,尤家借住绣楼,李惟俭只道不知,每日家只在内院往来,从不去花园游逛。   过得三、五日,眼看年关将近,尤老娘寻思着实在不好再借住下去,心下又暗恼傅秋芳等几个姑娘篱笆扎得紧,二姐、三姐半点机会也无。心下无奈,只得施施然回返自家。   傅秋芳心下诧异,心中对李惟俭又有了一番了解。原本瞧着晴雯等四个环肥燕瘦,都是难得的好颜色,只道李惟俭年岁小,正是贪花好色的时候儿,听闻还与个叫司棋的丫鬟不清不楚的。   如此,那尤家姐妹送上门来,自家老爷哪里会不动心?   不料老爷好似忽然转了性子一般,决不去花园游逛。便是那对姊妹来寻自己,李惟俭也只是避开了,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她私下与晴雯说过此事,晴雯就道:“姨娘不知,四爷心气儿高着呢,等闲的姑娘可入不得眼。要不是那狐媚子不要脸,四爷才不会被她绊住呢!”   傅秋芳自觉又了解了李惟俭几分,只觉所托之人极为妥当。   转眼便是腊月底。接连几日阖家上下打扫,到得二十九这日,门前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隔日便是年三十,若李惟俭为朝官,须得上朝一同参加封宝仪式,家中若有命妇须得去到宫中朝贺。   李家一样不沾,倒是乐得清闲。侧花园里腾出一家小屋便算作家庙,内中供奉了李惟俭这一支的祖先。   年三十这日李惟俭孤身入内供奉了香火,旋即张罗着置办年夜饭。   待暮色四合,宅第内外宝炬争辉,玉珂竞响。肩舆簇簇,车马辚辚。爆竹声如击浪轰雷,遍呼朝野,彻夜无停。   李家宅第内,四下挑了大红角灯,将四下照得红彤彤一片。从上到下,全都里外三新,傅秋芳、晴雯、香菱、红玉、琇莹五女,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那一身装扮,便是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都比不得。   正房里置了酒宴,阖家大小依次列坐,府中丫头、媳妇、小厮逐个上来见礼。李惟俭此番尤为大方,打赏的或是镂了梅花、海棠的银稞子,或是赤金铸的金瓜子。   下人们自是喜不自胜,没口子的道了谢。除夕之夜,李惟俭早早儿的放丫鬟、仆役下去耍顽,自己关起门来与五个女子吃吃喝喝,好不快哉。   傅秋芳、晴雯等自是喜气洋洋,于是酒宴间这个提一杯,那个敬一盏的,不多时李惟俭就饮得有些多了。   想起前世种种,父母双全却不能奉养;又念及此一世踌躇满志,只待铺展拳脚。醉眼朦胧之际,隐隐浮现一纤细身形,似泣非泣道了声‘俭四哥’。   李惟俭便忽而惆怅起来,也不知此时黛玉在扬州如何了,更不知林如海病情可曾好转了。   谨小慎微一年,闪展腾挪才挪腾出如今境况,除夕之夜,李惟俭便恣意放纵了几分。上好的桂花酿酒到杯干,任凭几个女子如何劝也劝不住。   临近子时,李惟俭又扯着几个姑娘家去到前院,颤颤巍巍亲手点了爆竹。烟花升腾,于半空炸出漫天斑斓,惹得几个姑娘合掌跳脚不停地赞着。   李惟俭来了兴致,扯着吴海平就走,要去寻那东风来放了,说是那个放起来才起劲。   放东风?那玩意要是落地炸了,保准火烧连营。吴海平哭笑不得,连同傅秋芳等好一番劝阻,这才将李惟俭劝下。   眼见李惟俭已醉,晴雯、香菱扶着其先进了正房里。本道还要折腾一番,却不料,李惟俭自行栽在床榻上,没一会儿竟和衣而睡。   香菱心思细腻,看着酣睡的李惟俭,不由得说道:“四爷……好像累了呢。”   晴雯顿时知晓其心意,颔首应承。如今四爷顶门立户,可是一家之主。她们这些女子都要指望着四爷过活。四爷安好,她们便安好。   晴雯不由得有些心疼,探手抚了李惟俭的脸颊道:“只盼着来年四爷不要这般劳碌了。”   这两天都一更4000,算是请假一天,实在忙不过来。下月开始,尽量每天八千字,但改为一更。冲一下订阅,订阅实在太拉胯了。 第192章 锅驼机   元旦一早,李惟俭自宿醉中醒来,傅秋芳催促着,赶忙换了大红衣裳,天地灶前烧了纸,家庙里磕了头,用过了点心,随即备马带人朝各处贺节去了。   吴海平一早儿里外三新,站定门前,等着接拜帖、上门簿。本道老爷李惟俭方才做官,素日里来往的官员不多,按道理今儿上门定然不多。不料自辰时起,这登门送帖子的人便络绎不绝。   往来京师的晋商、徽商也就罢了,连淮扬几个有名的盐商都打发家中子弟送了拜帖;其后四王八公里,先前自李惟俭手中买了股子,自觉占了便宜的,这会子也打发下人送了拜帖;其后内府之中与李惟俭有往来的,不拘是郎中还是主事,纷纷亲自上门送贴。   吴海平迎来送往,一日下来脸笑得都木了,尽管连连推拒,可这门包到底收到手软。尤其是晋商、徽商,出手就是十两、二十两,一日下来算算竟有三百两之巨!   吴海平不禁暗骂:“无怪宰相门前七品官儿,贼他娘这当门子的油水太厚了!”   这银子如何处置,吴海平犯了难。转头儿寻了茜雪,两口子商议一番,干脆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了傅秋芳。傅姨娘自觉没法子杜绝此等陋习,干脆做主,日后这门包合在一处,留作月底按职级下发,也算李家下人的福利了。   荣国府果然四下透风,那人参果的事儿也不知是谁透露出去的,自元旦起求上门的便络绎不绝。   忠勇王打马亲自来了一趟,好生痛骂了李惟俭一通,说其目无君上,临走将十几枚人参果尽数摘走。好在被忠勇王尽数摘了去,如若不然这其后络绎不绝的人可不好打发。   初二拜访老师严希尧,严希尧用极为怪异的眼神审视李惟俭。   李惟俭被瞧了个不自在,讪讪道:“老师有话就说,何必这般瞧着弟子?”   严希尧不由得感叹道:“亏得复生实心任事啊,不然以复生的本事,造几个祥瑞出来,平步青云轻而易举,说不得来日就是个弄臣。”   李惟俭心有戚戚,亏得托生在这般年头,自己杂七杂八的一身本事好歹有用武之地。若托生早个一千年,李惟俭还真就要去当弄臣了。   自元旦伊始,李惟俭前七、八日各处拜访、吃年酒了,其后恩师家、忠靖侯府、忠勇王府各处转将下来,每日熏熏然不说,还要留心过问主家何时得空,待计算了时日好回请。   这请年酒可不好与人撞了日子,不然定会被人私下里诟病,说是‘送虚情怕费事’。   李惟俭虽是新贵,却底子单薄,正要趁机与人维系关系,因是对此极为上心。过了初八日,各处留出空来,李惟俭便在自家分批回请众人。   李纨放心不下,干脆求告了贾母,领着贾兰到李惟俭宅第中住了三日。眼见傅秋芳与红玉商议着安排妥当,阖府忙而不乱,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李纨这才放下心来。   荣国府众人,尤其是王熙凤自然也来了一遭,就定在初九日。吃酒看戏自是不提,二姐姐迎春虽来了,可人这般多,也就不得空与李惟俭私会了。只隔着远远的眉目传情。   却说王熙凤这回又去到暖棚里仔细观量了,问明内中详细,还求着李惟俭,将其中一名菜农转雇契转到两口子手中。   李惟俭摆弄暖棚是因着不想冬日里见天吃冬储菜,因是对此浑不在意,王熙凤即有所求,他自然没二话。尤其听闻这营生不是荣国府出资,而是王熙凤与贾琏私下摆弄,李惟俭心中暗乐,更是赔本大奉送。   眼见李惟俭应承的这般痛快,王熙凤心下惴惴,又仔细问询了半晌,确认李惟俭果然并无保留,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转而对李惟俭不迭声地称赞。   酒宴之时,王熙凤蓄意拉拢傅秋芳,喝过两盏酒,便褪下胳膊上的金手镯,强拉着傅秋芳给其戴上。其后又撤了屏风,当先过来与李惟俭饮了一盏。   王熙凤自觉得了天大好处,回得家中端坐镜前与平儿略略说过几句,便道:“俭兄弟真真儿是大气!这暖棚营生,错非俭兄弟点破,咱们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出来,到了花期还要拿劳什子雄花去点雌花……这花儿竟也分了雌雄!”   平儿一边伺候着,一边说道:“俭四爷单单是靠着水务股子就百万身价,人家自是瞧不上这仨瓜俩枣的。”   王熙凤正对镜而坐,任凭平儿拆了头面儿,闻言蹙眉道:“怎是仨瓜俩枣?我仔细计较过,六分田的暖棚,一冬所产,就是不算那人参果,好歹还有个一、二千银子呢。若尽数种了那人参果,诶唷唷,简直想都不敢想。”   平儿凑趣笑着道:“如今就奶奶得了这方子,到那会子只怕千两、万两都能赚得!”顿了顿,又道:“只是那暖棚只怕要投入不少银钱,奶奶有那么多?”   王熙凤瞥了一眼镜中的平儿,道:“一次就要一、二万银子,把我那嫁妆尽数发卖了还差不多。我琢磨着,我那嫁妆发卖一些,再去寻我哥哥借一些,料想建不成六分,好歹能凑个四分暖棚出来。”   平儿颔首,将点翠的金钗尽数卸下,思忖着说道:“前些时日奶奶不是与太太言语过,太太是怎么说的?”   王熙凤蹙眉道:“太太只说这暖棚没人打理过,怕不得其法。既没应承,也没反驳。既如此,那咱们就先办起来。”   平儿咬唇嗫嚅,就道:“这……若来日太太见了好处,再将暖棚讨了去,又该如何?”   “这……”王熙凤面上犹疑,好半晌才道:“这银钱是咱们出的,暖棚也是咱们打理的,太太总不会临了才来摘桃子吧?”   平儿低眉顺眼没言语,王熙凤心下惴惴。她那姑姑……总不会这般不要脸子吧?   待平儿打了热水来,伺候着王熙凤洗漱过,王熙凤躺在炕上烙饼也似,一夜翻来覆去不曾安睡。   ……………………………………………………   大顺虽承袭前明,可这年假却不是三日,而是七日。实则各处衙门初八日便开了张,只是上下都沉浸年节之中,懈怠无比,这等情形便是陈宏谋都没法子,只待过了正月十五方才会好转。   过得初十,李惟俭总算尽数回请过了,也不曾歇息两日,紧忙就忙碌起来。   如今已是正月,今年又要南下,又要赶在六月回返,随着忠勇王赶赴青海,算算时间实在是紧张。   李惟俭年前就砸了赏钱,因是过了初七,三百余匠人便尽数回返,厂子里又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也是因着李惟俭舍得下血本,各类器械进度极快,模具一早儿就准备完毕,镗床只剩下内府送来刀头,余下各类车床都预留了接口,只待产出蒸汽机来,便能全力运转。   李惟俭趁此紧忙测试东风,各类口径依次测试下来,又问询了军中官佐,大抵定下来两个型号。   一个是口径六厘,37°攒射可达八百步;另一个口径十厘半,攒射可达一千二百步开外。   非但如此,李惟俭还弄了背囊,寻常军兵可背负四枚六厘东风,或两枚十厘半东风。至于这玩意的精度……莫说是李惟俭造的了,便是喀秋莎都没什么精度,全靠火力覆盖。   忠勇王观量过几回东风测试,知晓此物只能集中使用。到时候两军对垒,瞄准对方中军铺天盖地砸过去,马队趁势掩杀,简直无往不利。   因是忠勇王亲自下令,命内府赶在六月前,总要造出一万根来。   李惟俭设计的火箭没什么难的,唯一困扰武备院的是从各处调拨硝石。至于霜糖,左右不差钱,四两银子一担而已,砸银子就是了。   正月十四,李惟俭跑到武备院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求着陈主事将镗床的刀头送了过来。   气缸的外壳早已铸好,这还有何好说的?李惟俭亲自看着匠人驱动四头牛拉着绞盘,而后镗床一点点地镗那气缸。   李惟俭自己估量,那转速不过每分钟二三十,实在慢得让人发指。又寻了匠人过问,说镗一个气缸,起码需要三天。   李惟俭无可奈何,只得转而去盯着旁的活计。倒是那碱性反射搅拌炉进展顺遂,寻了匠人问过才知,敢情这会子此等炼钢法子早已自西夷流传过来。   旁的不说,窃据澳门的小佛郎机夷用的就是反射搅拌炉,这炼钢法子流传出来,如今佛山四下都是这等搅拌反射炉。倒是耐火材料是酸性、碱性,这会子的人们还没研究。因是找寻碱性材料抛费了不少时日。   待到了正月十六,这搅拌炉总算就绪。李惟俭当即命匠人开炉,焦炭点燃,铸铁丢进去,这炉温一点点的攀升,总要隔天方才能搅炼。   此炉能到一千四百度,内中的铸铁属于半融化、半凝固状态,须得匠人在炉口伸入铁签子来回搅拌,因是才叫搅拌炉。   李惟俭这搅拌炉预留了升级余地,等后续有了蒸汽机,烟道加热,而后再从下头吹气,立马就会改成转炉。到那会子效率可不是如今这般浪费了。   正月十七下晌,第一炉钢水出炉,铸成了钢锭,李惟俭仔细测试了性能,这批刚才含碳量大抵在百分之零点五到半分之一点五之间,倒是够用了。奈何隔天下一炉钢锭就都成了高碳钢,搞得李惟俭哭笑不得。   没法子,上游遵化铁厂生产的铸铁品质不一,李惟俭这头炼钢所得自然也就良莠不齐。   李惟俭捏着鼻子认了,只待得空去一趟遵化铁厂,总要将那些矮胖高炉尽数拆了,换成新式高炉才好。   也是这日,气缸镗过,李惟俭带着匠人亲手组装起来。   头一回造,李惟俭直接用的是半单流式蒸汽机,这玩意造起来简单不说,还容易养护。   用了两天光景,蒸汽机组装完毕。这一日李惟俭遍发请帖,将厂子股东尽数请来不说,还请了内府梁郎中过来观量。错非忠勇王不得空,李惟俭都想将忠勇王请来了。   那梁郎中可是见过李惟俭造的蒸汽机的,仔细观量过,禁不住说道:“李爵爷,您这机器瞧着比上回的大了一些?”   “不止啊,材料也换成了铸铁。”   李惟俭一摆手,匠人便拧动阀门。有了胶乳密闭,李惟俭自觉此番着机械不拘四个大气压了。不过稳妥起见,还是一点点的增压。   过得须臾,有匠人盯着水银柱道:“爵爷,四个压了!”   李惟俭一摆手,顿时有人拧动另一阀门。空转的曲轴连上皮带,顿时通过飞轮带动皮带,另一端的机床旋即开动起来。   李惟俭盯着水银压力计,道:“加压!”   匠人不知危险,继续拧动阀门。那压力计中的水银缓缓升起,眼看到了七个大气压,李惟俭生怕出事儿,紧忙命匠人停将下来。   再看那车床,刀头被飞轮、皮带待得飞速旋转。匠人试着切削铁棒,只须臾便切削出了螺纹来。   梁郎中惊道:“厉害!”   李惟俭长出口气,又亲自盯着各项测试,后来还做了极限测试。这小小蒸汽机,七个大气压下能提供七马力,极限情况下,可在一刻内在十个大气压下短暂工作。   个头小能量不小,且这玩意就是瞄着江南士绅研制的,待回头重新设计一番,就是锅驼机啊。   梁郎中凑过来绕着蒸汽机啧啧称奇,言道:“这机械瞧着比爵爷上回造的……力气好似更大一些?”   “正是。”   梁郎中道:“水务、西山都须得此物提水,若造价合适,内府先行订购五十台。”   李惟俭就笑道:“好说好说,不过郎中须得多等等了。总要过上两个月,待厂子一切上了正轨,方才好一一交付。”   且不说他南下在即,总要带几台蒸汽机去到江南推广,单是给厂子各类机械挂上蒸汽机就得好些光景。   略略盘算,到月底还能造出来两台。下个月算是试生产,能造十台就不错了。待工匠熟悉了蒸汽机带动的各类机床,过上三两月的,这产量也就逐渐上来了。   曹允升笑得合不拢嘴,扯着李惟俭要去庆贺一番。当下大宴宾朋自是不提,自筹备至今,五个多月过去了,厂子总算造出了第一台蒸汽机。   明儿起单更八千字。今天再偷偷懒,还请大家体谅。 第193章 临行   正月二十二。   李惟俭一早儿醒来,便与傅秋芳商议着南下事宜。傅秋芳心下自是不舍,过门儿数月,身边人对她信重有加。非但将掌家的差事交与她,还将那偌大的厂子交与她盘账。   莫说只是妾室,看那勋贵之家的当家主母,也未必得了这份儿信重呢。她心中感念,便将螓首埋在李惟俭肩头,问道:“老爷这一去一回,大抵要几个月吧?”   李惟俭道:“六月前总要赶回来。”   如今还不到二月,那岂不是要小半年?傅秋芳忍着心中不舍,说道:“家中妾身自会打理,只是此番南下,老爷须得回乡吧?”   “嗯。”   “那妾身明儿就打发人采买土仪。”   “这却不急,”李惟俭思忖着说道:“我此番先到津门乘船往广州,处理过糖务,再行往北去金陵。”   傅秋芳蹙眉道:“这舟车劳顿的可是不易。”   前明时两广举子入京赶考,路上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半月。到了大顺,走陆路大抵还是这个时间,可走海路那就节省多了。如今还在刮北风,此时南下,顺风顺水,自津门抵达广州大抵半个月到二十天光景。   若是逆风,那就要多抛费几日光景了。   李惟俭说道:“是以干脆兵分两路,我先行去广州,晴雯、香菱她们随后坐船押着东西慢慢往金陵走就是了。”   傅秋芳哪里肯?道:“老爷身边儿总不能短了人伺候。”   李惟俭笑着揽住傅秋芳,探手捏住一缕秀发把玩,道:“去年此时我不过是一介穷秀才,还不是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来?”   傅秋芳根本不听,说道:“琇莹习过武,又会骑马,不若让琇莹跟着老爷吧。”   “嗯,此事再议。今儿我就去寻了王爷问问,到底何时能动身。”   二人计较过,起身穿衣洗漱用饭自是不提。这日李惟俭早早儿去了内府,见过了忠勇王,将要南下的心思一说,忠勇王好似极为繁忙,只是不耐地打发李惟俭回家等着就是了。   回家等着?得,那就回家吧。   亏得李惟俭回去得快,方才到家不过一盏茶光景,管家吴海平就来报,说隔壁的验封清吏司的郑主事领着人寻上了门儿。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迎将出来。二人略略叙话,那郑主事便笑眯眯展开一封圣旨来:“李爵爷,赶紧摆香案迎圣旨吧。”   李惟俭略略诧异,紧忙吩咐人摆设香案,随即就听那郑主事抑扬顿挫地念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观修行之士,必能教子义方,故褒宠臣贤,貤恩其父,以彰教也……兹特赠为承德郎、都虞司主事,用旌素履,永慰孝思。”   “敕曰:自昔闺壸之淑,不得所托不表于世,惟孝子竭忠尽职,以成亲之名,推恩光显,始克有闻耳……淑德滋彰。是用赠尔为安人,祗承华典,益庇来昆。   钦此。”   圣旨宣读罢,李惟俭叩首山呼万岁。心下不由得暗忖,也不知这追赠封诰走的什么程序,数月前就说要追赠,可直到今日方才落实下来。   此时孝道大过天,父母获追赠,一个是正六品的承德郎,一个是六品安人,换做旁人定会喜不自胜,可谓光宗耀祖了。奈何李惟俭实在心中无感。   按道理,他可是正二品的男爵,这追赠封诰后头会一步步追上来,倘若立下大功来,还会追赠三代,连没见过面儿的便宜爷爷都有份儿。   李惟俭心下腹诽着,起身接过圣旨,便要请郑主事入内叙话。   那郑主事却道:“我与爵爷比邻而居,何时都能叙话,爵爷不若先行安置了,待来日得空咱们再叙话。”   “也好。”   将郑主事送出宅第,回返内宅,上下自是一派喜气洋洋。傅秋芳催促着在家庙摆了香案,将那追赠圣旨恭恭敬敬供奉了,又上了贡品、香烛,算是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如是,李惟俭方才从家庙中出来,那吴海平便急匆匆奔行而来:“老爷,内府梁郎中到了,如今正在偏厅用茶。瞧梁郎中面上带了笑,料想应是好事儿。”   李惟俭颔首,紧忙转过侧花园,到得前院儿偏厅。他与梁郎中乃是老相识,略略叙话,梁郎中便吩咐小吏将官凭、印信、委任书一并送了上来。   展开官诰,但见其上写明,此番李惟俭因造东风有功,因是官升两级,迁会稽司郎中一职。   会稽通会计,掌稽查内府各部上下账目事宜。李惟俭连番立功,升官本是应有之意,但挂在会稽司,这内中就别有意味了。   看过委任书,那梁郎中道:“王府临行前还嘱咐了,明儿一早爵爷就去候着陛见。圣人见过了,爵爷才好定下南下之期。”   谢过梁郎中送来官凭,又留其饮了一盏茶,李惟俭这才起身将其送走。这内府差事,本就是天子家事,此前都是宗室执掌内府,自然可绕过吏部核勘,平步青云。   眨眼光景,李惟俭就成了正五品的郎中,那荣国府的老爷贾政,如今不过从五品的员外郎。也不知老爷贾政得知此事,会是作何感想。   一日之间,先追封父母,转眼又升了官儿,阖府上下自是喜气洋洋。晴雯、香菱等也就罢了,道贺罢了不过是想着置办酒宴、请了戏班子庆贺一番;傅秋芳与红玉却是格外激动。   正五品的郎中啊!便是没爵位传承,老爷靠着官身也能一身红袍了!红玉心下暗自庆幸,亏得她慧眼如炬,早早儿的便认定了俭四爷,不然来日年岁渐大,说不得就配了小子,又哪里有如今的清福与风光?   傅秋芳自是另一番五味杂陈,本道是走投无路无奈之举,却不料枕边良人平步青云,这般年岁就成了正五品的郎中。想她那兄长四下钻营,辛辛苦苦十来年不过是个六品推官,枕边人只半载光景就连升两级,真真儿是如坠梦中,至今思量起来都觉不可思议。   傅秋芳性子温良娴静,只一心想着相夫教子。如今还不曾有子嗣,良人更不用其费心辅佐,而后此前闺中心心念念二十年的幸福,便忽如其来地砸在了傅秋芳头上,让其措手不及之余,心下又颇为莫名。   恍惚了好一阵,傅秋芳这才回过神来,与红玉商量着取了银稞子、金瓜子,给纷纷前来道贺的下人打赏。又张罗着摆酒请戏班子。   待红玉问要不要给亲朋发帖子,被李惟俭紧忙拦下了。他如今想着南下,若此事传扬出去,定会惹得宾客盈门,只怕还要拖延几日才能起行。李惟俭时间紧迫,哪里还耐烦这般迎来送往?   对众人只道:“我如今年少,连番封赏,再大肆张扬出去,只怕会惹来旁人嫉恨。不过是个内府的郎中,不当什么,咱们关起门来吃一顿酒就算了。”   傅秋芳自知官场中最忌出挑,尚中庸之道,见良人连得封赏而谨守本心,一双媚丝眼美目连闪,颔首道:“老爷说的是,咱们关起门来庆贺一番就是了。”   时日,李家吃酒看戏自是不提。到得晚间,傅秋芳情动,难得主动了一回,其间抵死缠绵有诗为证:庆兴汤中初浴罢,沉潜纱内又新酣;只因身困侵郎柄,赢得伊家锦帐看。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便去皇城候见。   待朝会过后,便有小黄门引着侯见的臣子一一入内。待临近午时,这才被小黄门引着兜转一番,进了御书房。   李惟俭垂首入得内中,抬眼瞥见一抹大红身形,连忙行礼参拜:“臣李惟俭拜见圣人!”   政和帝搁置笔墨,扫量一眼颔首道:“数月不见,复生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李惟俭道:“臣自己倒是不曾留意。”   “有些事就是这般,当局者迷啊。”政和帝起身负手踱步,随即让道:“搬个锦墩来。”   戴权连忙应下,打发小黄门搬来锦墩。李惟俭道谢之后落座,这才抬眼观量圣人。数月不见,许是服色改易,圣人更显帝王气度。御书房里只留了个戴权伺候左右,上回见过的元春却不在此间。   此时就听政和帝开口道:“听说,复生有把握南下再创个水务出来?”   李惟俭拱手道:“启禀圣人,臣翻阅历年内府案卷,见广州一地每岁西夷采购霜糖日渐增多,且霜糖价格三十年内不但不减,反倒赠了几钱,因是翻阅古籍,寻得霜糖造法,可比如今的封泥法少抛费许多。   若此法得当,朝廷大可将边僻之地开拓为甘蔗田,以十年为期,来日蔗糖务定会远超京师水务,每岁至少赚得千万两银钱。”   “十年为期啊——”政和帝略略蹙眉。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中暗忖,是了,夏秋之际便要与准噶尔开战,这大战将起,钱粮自是流水一般花销出去。圣人只怕等不得那般久,就想要一笔快钱。   李惟俭略略盘算,料想水泥一事,修葺河道之余,又拓出良田无算,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杀器,他李惟俭不可能私下占大头。与其事后被皇帝腹诽,不如趁现在当面吐口。   因是李惟俭又拱手道:“除去蔗糖务,臣还请圣人下一道旨意,准许臣创办水泥务。”   “水泥务?”   李惟俭道:“年前臣拜访恩师,恩师念及黄淮百姓多苦多难,又筹算修葺河道靡费甚巨,因是感怀不已。臣回头儿便起了心思,想着既然三合土牢固无比,那能否能用三合土筑堤坝,以解水患?”   政和帝笑着颔首:“难为严卿想民之所想啊,倒是复生,此举颇为异想天开……额……莫非复生有所得?”   “正是。”   政和帝精神一振,追问道:“哦?有何所得?”   “回圣人,臣以石灰、黏土、碎铁渣碾碎煅烧,所得灰色粉末,遇水结石,数日后便堪比岩石,且不惧雨水冲刷。”   “竟有此物?”政和帝大吃一惊:“果真坚硬如岩石?”   李惟俭道:“额……怕是略有不如。不过以鹅卵石、沙土、竹筋混合水泥,所筑石块不拘是修城还是整饬河道,料想都够用了。算算抛费起码能省下六成。”   “好,很好!”   李惟俭道:“臣先去两广办蔗糖务,待有所成,立刻北上江南,寻一地创办水泥务。若圣人允许臣在江南募资合股,说不得——”   说不得什么?说不得就是另一个京师水务!   政和帝蹙眉摆手,负手来回踱步。过得须臾,政和帝问道:“复生,这水泥方子可易于保密?”   李惟俭实话实说道:“回圣人,此事只怕不易。水泥所用之物不外乎石灰、黏土、碎铁屑,水泥务又要造窑煅烧,外间人等虽一时不知,可过后反复试验,迟早会猜出方子来。”   “唔——”   政和帝暗自思忖,这受困于水患的又何止黄淮?地方官每到任上,必笼络地方大户,筹集银钱,以修桥补路,既赚了名声,又得了实迹,如此一举两得。   奈何有能为的地方官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地方官到了地方,张罗一番眼见应者寥寥,干脆就混起了日子。   指望官府出钱?呵,每岁夏秋税赋,大头都被上头抽取,连六房小吏的俸禄都是从火耗里来,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去整治水患?   李惟俭造出水泥自是好的,只是这银钱——   李惟俭观量圣人神色,紧忙将后续的手段和盘托出,直听得圣人瞠目结舌。小小水泥,听着造起来也不算繁复,政和帝起先只想着在草原、瀚海上筑造堡垒,如此一路铺展下去,迟早将准噶尔贼子围死。其后又想着修堤、修桥乃至修路,却从未将之与良田勾连起来!   以水泥筑堤,再将未来所得良田发售,只消一个成例在先,这水泥务只怕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迅速铺展开来啊。   虽说开拓一地之后,不似水务那般每岁都有出息,可就算是一锤子买卖,大顺这般广阔,单单是江南一地就要铺展个许多年。江南一地上等水田作价十两,若淤出一千万亩来,那岂非就得了上亿两银钱?   这般手段,陶朱在世也就如此了吧?   政和帝心下狂喜,只觉天赐李惟俭辅佑他成就大业。因是看李惟俭愈发顺眼,错非几个皇女年岁实在与李惟俭不相当,政和帝都想将公主下嫁了!   同行不通婚?笑话,关陇李家跟湖广李家差得远了!外戚不得干政?倘若旁的驸马也能有李惟俭这般本事,政和帝也让他当官儿!   忽而想到胞弟那宝贝女儿梦卿与之年岁相当,只是忠勇王那女儿奴将女儿宝贝的什么也是,直言十八岁之前绝不出嫁……李惟俭到时候都二十多了,只怕等不得那般久。   嗯,此事容后再议。   政和帝回过神来,正色道:“复生此举大善!此番南下,朕赐你王命旗牌,督办蔗糖、水泥二务。”   王命旗牌?大顺可不是满清,没什么尚方宝剑,这王命旗牌就是钦命,说白了就是钦差,见官大一级。   李惟俭大喜,赶忙拜道:“臣谢过圣人。”   但见政和帝兀自不放心,说道:“除此,朕再派一哨京营,沿途护佑复生周全。朕再赐你手书两封,若在地方遇到为难事,可持朕手书自去寻当地督抚。”   这下轮到李惟俭惴惴了,他思忖道:“圣人,臣此番南下时短,只怕见不到大成效。”   政和帝脸一板,说道:“朕怎会不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复生办事周全,且多有奇思,此番朕放权与你,伱尽管放手施展就是了。”   李惟俭略略松了口气,这才拜谢了。其后君臣又说过一会子话,眼见时辰实在不早,一旁的戴权连连出言提醒,政和帝想起今日定好了与太妃一并用午点,这才打发戴权将李惟俭送出宫去。   戴权手捧拂尘,笑吟吟领着两个小黄门将李惟俭送出宫外,兀自停在宫门处笑着观量。   待回转身形,身旁的小黄门就道:“干爹,瞧这架势,这位李大人正当红呢。”   “当红?”戴权冷笑道:“李大人这般人物,岂能用当红二字?”   “那——”   戴权压低声音道:“今儿教你个好儿,你且往后瞧,十年、二十年,这位李大人才是真真儿的不倒翁!”   小黄门不禁暗暗咋舌,又道:“干爹,李大人与荣国府沾亲带故的,这般说来,贾家那位岂不是——”   “你懂什么?”戴权呵斥道:“贾家是贾家,李大人是李大人。”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道:“这般说吧,倘若此时贾家造反,这位李大人就算知情不报……圣人只怕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啊,懂了吗?”   两个小黄门顿时瞠目。造反知情不报,这等大罪都不治?这位李大人何止是不倒翁啊,简直就是定海神针了!   ……………………………………………………   却说新鲜出炉的不倒翁李惟俭出得宫阙,顿时踌躇满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须得在五个月内操办蔗糖务与水泥务,期间还要抽空回趟金陵瞧瞧大伯,更要去一趟扬州。   如此,这时间须得算仔细了。出得宫城,李惟俭心头火热,这会子哪里耐烦坐马车?赶了丁如松去坐马车,他自己骑了马是打马就走。   这会子时辰还早,老师严希尧只怕还不曾放衙,因是李惟俭打马去了外城,将早就准备好的锅驼机与下一代蒸汽机图纸尽数交付。   这日匠人门依着李惟俭的吩咐,用那蒸汽机带动镗床,略略试验,除非有些废刀头,那刀头高速之下时不时就会崩断,其余一切都好。   区区刀头,先前李惟俭主持反射搅拌炉炼了一堆高碳钢,正愁无用武之地,干脆打制成刀头。   李惟俭又叫过厂子三名管事儿,仔细交代了他离开这几个月的生产计划,这才打马而去。   临近申时,李惟俭到了严府。   略略等候,便等到了回返府邸的老师严希尧。二人进得书房里,仆役奉上香茗,李惟俭便将面圣、辞行之事说将出来。   “复生这就要走?怎地这般急切?”严希尧纳罕道。   李惟俭苦笑道:“时不我待啊。若弟子五个月内赶不回来,那战事可就赶不上了。王爷早前可是应允了,说带着我去青海赚些军功。”   严希尧瞠目:“军功?复生何至于此啊?”   李惟俭口不对心道:“这不是爵位再往上升就得要军功嘛。”   严希尧顿时哭笑不得:“老夫还指望着致仕后复生执掌朝政,怎地复生要做勋贵?”   李惟俭就道:“老师此言差矣,太上在位时,可是有位贾半朝啊。谁说勋贵就不得执掌朝政了?”   严希尧板着脸冷哼道:“贾半朝?如今贾家又如何?复生向来深谋远虑,怎地涉事爵位就昏了头脑?历朝历代,勋贵不过风光两朝,过后还不是以文御武?复生这会子去做劳什子的勋贵,还要上战场搏命,实在不智!”   顿了顿,严希尧又道:“不对,复生行事向来稳妥,为何偏在此事上如此急切?莫非另有隐情不成?”   李惟俭心下哀叹,就知道瞒不过恩师,思忖一番,换了个说辞道:“老师也知,青海战事事关鼎革。若我朝战败,只怕圣人与那新政……老师也知,学生是实学出身,若来日换个圣人不认实学,弟子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前宋之时王学如何显著,好歹王学还风光了几十年,这实学总不至于连王学都比不过吧。”   严希尧盯着李惟俭,见其不似作伪,于是说道:“可复生之能不在战事上,去了又有何用?”   李惟俭来劲了,道:“老师不知,弟子于军事上也颇有造诣。那新式火铳,新式炮架、射程表,还有新近造出来的东风火箭,不是弟子夸口,弟子若单独统领一军,虽不知能不能打胜,但起码不会打败仗。”   严希尧眨眨眼,顿时吹胡子瞪眼道:“黄口小儿,满口胡言!”   李惟俭顿时嬉皮笑脸。老师就是这样的人,越是亲近的人,越挨骂。若是死对头,严希尧只是面上带笑,心里头暗自算计的份儿。   眼见劝说不动,严希尧想着左右还有几个月光景,不如到时再说。因是转而说道:“你此番南下,顺道去一趟扬州,代为师看看林盐司。”   李惟俭面上一怔,说道:“林盐司……莫非不好?”   严希尧摇头叹息,说道:“冬月里,盐司上奏林如海病重,圣人大骇,连忙派了御医赶赴扬州。如今有御医细心照料,如海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只怕……”   李惟俭跟着严希尧一起蹙起眉头来,不知为何,心中只略略惋惜了林如海,转而便忧心起了黛玉。   过得须臾,直到严希尧唤了几声,李惟俭方才回过神来。   不待严希尧发问,李惟俭拱手拜道:“老师,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严希尧道:“你且说来。”   李惟俭期期艾艾说过,直吧严希尧听了个目瞪口呆。“你……可想好了?”严希尧道:“我可是听闻,那位林姑娘自幼体弱,这来日能不能长成都不一定呢。”   “老师,弟子心意已决。”   严希尧见此,只得颔首道:“也罢,临行之前来我这儿一趟,我须得思忖一番这信笺如何写。”   李惟俭松了口气,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   转过天来,李家上下一片忙碌,或是打点行囊,或是采买土仪,傅秋芳与红玉留在京师,因是翻箱倒柜,将所需春夏衣裳尽数翻找了出来。   这一翻找不要紧,那春衫虽是半新不旧,可不论料子还是样式,如今都配不上李惟俭了。因是傅秋芳紧忙张罗着要为李惟俭做新衣裳。   好在料子都是现成的,自库房里取了来,晴雯便接过手,也无需旁人帮衬着,一日光景便能做出一套衣裳来。手巧得让诸女啧啧称奇。   李惟俭这日也不得闲,先去衙门点了卯,午时不到便出了都虞司,打马便朝荣国府而去。   他南下总要回返金陵,亲戚情分在那儿,总要知会荣国府一声儿,问询可要带什么物件儿。   到得荣国府,这会子贾政还不曾放衙,李惟俭径直过了内仪门,朝贾母院儿寻去。   方才过垂花门,迎面儿便撞见了方才出来的王熙凤。   “俭兄弟?”王熙凤瞧见李惟俭,顿时面上一喜。   那日翻来覆去不曾安睡,王熙凤心里到底起了嘀咕,她那姑姑可不是好相与的,若事后赚了银钱,果然被公中占了去,那岂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且那嫁妆也不是那般好发卖的,如那头面儿首饰、金项圈之类的也就罢了,留些常用的,等闲也瞧不出来少了。那铺面、田庄都在纸面上,若是没了,定会引得四下瞩目。   点算一番,不过能凑出来七、八千银子,贾琏如今又去了扬州,全然指望不上,这可如何是好?王熙凤这几日思来想去,一直琢磨着寻个不差钱的合伙将这营生操办起来。   今日猛然瞧见李惟俭,顿时心下恍然,不差钱的可不就在眼前嘛!俭兄弟家资何止百万?手指头缝漏一丁点儿,就足够王熙凤拿着去操办暖棚营生了。   “二嫂子。”   王熙凤到得近前笑道:“俭兄弟今儿怎地来了?”   “二嫂子,我得了差遣,不日就将南下。八成会在金陵待上些时日,这不,赶忙来告诉老太太一声儿,若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我顺道儿就给带过去了。”   王熙凤心下一惊:“俭兄弟要走?何时回来?”   李惟俭心下纳罕,这凤姐儿怎地这般关切自己?嘴上答道:“大抵六月中才能回返。”   如今还不到二月,算算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要小半年?   王熙凤调转身形,随着李惟俭往里就走:“哟,要去这般久啊?”   李惟俭道:“二嫂子不用陪我……”   “不妨事,俭兄弟也知,这府里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早一会儿迟一会儿又不当什么。俭兄弟要远行,这可是大事儿。”   说话间二人过抱夏,进得荣庆堂里。这会子贾母正要用午点,鸳鸯禀报了,贾母撂下筷子,扭头便见李惟俭与王熙凤一道儿行了进来。   自打李惟俭封了爵,贾母对其愈发和颜悦色,因是笑道:“俭哥儿来了?快来,正愁这午点吃不下,俭哥儿快来吃一些。”   李惟俭拱手道谢:“哎,那就谢过老太太了。”   鸳鸯笑着,引着李惟俭去净手。   待李惟俭净过手,王熙凤已然将事儿与贾母说了。贾母诧异道:“俭哥儿要回金陵?”   “是南下办差,大抵会路过金陵。”   贾母便道:“若是便宜,俭哥儿便帮着顺道捎些土仪。”   贾家二十房,其中十二房住在金陵老家。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若往来不便也就罢了,有人捎带,自是要书信一封,再带些土仪。   李惟俭笑着应承下,贾母又问:“俭哥儿打算何日启程?”   “大抵是后日。”   “这般急切?”   王熙凤就道:“老祖宗莫忘了,俭兄弟可还是差事呢。”   贾母就道:“这是才得了信儿?”   “昨儿才得的。”   “料想俭哥儿也不曾准备,如此,用了午点也不用陪我唠叨,赶紧回家去准备吧。”   李惟俭笑着应下,随即用了一些糕点,便起身告辞。他方才出了荣庆堂,王熙凤便从后头追了上来。   “俭兄弟,我送送你。”   李惟俭颔首,略略顿足,待王熙凤追将上来,二人方才并肩而行。他可是人精,王熙凤这般急切,哪里会瞧不出来?   因是笑着低声问道:“二嫂子可是有事儿?”   王熙凤笑道:“果然瞒不过俭兄弟……我啊,还是为着那暖棚营生的事儿。”   李惟俭略略放缓脚步,王熙凤就道:“实不相瞒,我这边银钱不凑手,就想着与俭兄弟合股。”   李惟俭问:“二嫂子还差多少银钱?”   王熙凤蹙眉盘算道:“这庄子是现成的,就是玻璃贵。算算,怎地也还要个七、八千银子。”   顿了顿,王熙凤又要说旁的,就见李惟俭颔首道:“这么点儿银子,回头儿我与秋芳言语一声,二嫂子打发人与秋芳商议就是了。”   王熙凤顿时瞠目……七八千银子啊,这就点头了?   大家元旦快乐!!! 第194章 制糖   转眼到得二十五日,李惟俭用过早饭,换过衣裳便要启程。傅秋芳、红玉自是极为不舍,一个仔细为其整理衣裳,一个扯着随行的琇莹好一番叮咛。   一行人送出大门,待李惟俭翻身上马,傅秋芳盈盈一福:“愿老爷一路顺遂。”   李惟俭笑道:“回吧,六月中我总会回返,家中就托付给秋芳与红玉了。”   交代过后,李惟俭拨转马头,领着琇莹、吴钟、吴海宁、贾芸,出得胡同,随即沿街直奔东直门而去。那一哨京营便等在东直门外。   残冬时节,京师清早四下灰蒙蒙一片,煤烟弥漫,混着口鼻喷吐出的白雾。五骑出得东直门,便见路旁停着一标人马,不用李惟俭吩咐,贾芸策马上前与领头的军官交涉几句,那军官赶忙下马行过来,抱拳作礼道:“下官武毅镇哨总程噩,见过李大人。下官所带二十七哨全员八十七人俱在,请大人示下。”   李惟俭颔首道:“启程。”   那程噩领命,转头吩咐兵士,转眼八十七人尽数上马,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而去。   路上李惟俭才知,这一哨尽是骑兵,是以八十七人便算是满员。若换做步哨,则要多上二、三十人。   李惟俭留心观量,这一哨兵马内里是大红的军衣,外罩皮甲,马侧有背囊,内中一柄马刀,一柄燧发火铳,腰间另有两柄短火铳,可谓精锐到了牙齿。其后还有十几人背负骑弓,都是骑射好手。   那程噩便道:“李大人不知,自王爷在青海吃了亏,回头奏闻圣人,说那准噶尔精骑尽是双铳、三铳,我武毅镇骑兵便都这般装扮了。”   李惟俭颔首,心下暗忖,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料想往后骑兵交手,大顺起码不会吃亏了。   那程噩见李惟俭颇为关切军事,又听闻李惟俭造了新式火铳,顿时谈兴大起。将军中种种一一列举,听得李惟俭心旌神摇,向往不已。   程噩所属的二十七哨算是轻骑兵,武毅镇还有两哨重装骑兵,身披双甲,持骑槊冲阵。当日青海被围,补给断绝,大顺军就是靠着重骑兵冲开一条血路,这才与准噶尔维系了个不胜不败之局。   说起青海鏖战,程噩大皱眉头,道:“若堂堂正正阵战,准噶尔如何是我大顺对手?此贼惯会避重就轻,见我兵峰不可力敌,便会缓缓后撤,引我大军孤军深入,而后再断粮道。   前回错非如此,王爷又哪里会匆促回撤?当日那一场仗,打得真真儿是窝囊。依我看,与准噶尔对阵,须得多派骑兵,先要护持粮道;其后步步为营,筑军堡逼迫,待准噶尔贼子没了闪展腾挪之地,我军再趁势与之决战。”   这番话听得李惟俭极为纳罕,思忖问道:“听程哨总谈吐,莫非读过书?”   那程噩笑道:“惭愧!下官早年童生出身,眼见准噶尔贼子频频寇边,禁不住心下愤怒,干脆投笔从戎了。”   李惟俭肃然起敬,听闻此人年岁不过二十二,认定此人来日必前程远大,因是心下起了结交的心思。   津门距离京师二百五十里,若乘坐寻常马车,须得在路上走上三日。如今李惟俭骑马而行,除非是不想要大腿了,否则怎么也要两日光景。   亏得那拉着蒸汽机与离心机的马车早两日就出发了,不然就这么点儿路程,非得耗费李惟俭三天不可。   闲言不表,一行人等轻车从简,头一晚在武清外官铺住宿,转天又奔津门而去。到得下午未时,那津门总算近在眼前了。   琇莹换了身小厮装束,瞧着假小子也似,指着远处的城墙道:“老爷,津门到了。”   “嗯。”   李惟俭应了一声,扭头观量,便见琇莹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满是笑意。李惟俭就问:“怎地这般高兴?”   “哈?好不容易出来走走,自然高兴。”琇莹嘴上是这般说的,心下却是另一番念头。她可是自金陵便跟在公子身边儿的,一年过去,李惟俭身边儿莺莺燕燕聚拢了好些,她反倒成了那个最不起眼的。   此番随着李惟俭出行,那晴雯、香菱都缀在后头,她起码能与公子独处月余……月余啊,想想就开心!   李惟俭也不理会小姑娘心思,只是催马前行,不片刻便进得津门城中。此时的津门与前明时决然不同。   前明之时,为防边关,这津门更像是个军镇。待到了本朝,大顺犁庭扫穴荡平了关外,又因着太宗李过时便定下了河海并举的漕运之策,因是这距离京师只三日脚程的津门便成了繁华商埠。   李惟俭一行沿街而行,便见两侧商铺林立,卖南北货的,卖俵物的,卖脂粉的,卖绸缎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行人之中既有戴着高耸黑斗笠的朝鲜商人,也有挽着发髻不戴帽子的日本人。   琇莹伴行李惟俭左右,这会子左顾右盼,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忍不住说道:“老爷,这津门怎地这般繁华?瞧着不比扬州差呢。”   李惟俭就道:“海运的漕粮都在此卸货,可不就繁华?那扬州繁华,也是因着运河啊。”   瞧着街面上的繁华,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忖,按说大顺行河海并行之策百年,如今也该有侧重了。海运自然远胜运河,却不知为何如今还是河海并行。   他却不知,自今上御极,便重海轻河。若不是顾忌十几万漕工没了生计,只怕就要彻底废除河运了。   可就算如此,如今海运也占据漕粮八成,剩下两成才走得河运。饶是如此,这二者的抛费,竟还是河运居多。   李惟俭更不知道,如今朝堂上隔三差五就为此大吵一通。废了河运,节省沿途抛费不少,还少了夹带。这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没了运河耽误,刚好梳理黄淮,将这两条为祸数百年的河彻底治理一遍。   可若废除河运,那剩下的几万漕工须得安置了。不拘是在辽东分田,还是开拓大员,总要不少银钱。大顺这几年都缺银子,又赶上前年天灾不断,是以此事这才耽搁了。   这码头在津门城外,一行人自东门出来,行不数里便到得码头之上。那押运蒸汽机的小吏早就翘首以盼,瞥见李惟俭,紧忙过来交差。   那边厢,程噩与一军官交涉过了,随即引着李惟俭等上一舰。   琇莹等人瞥见那舰船,无比咋舌。此船比过往商船大了两号不说,侧舷上下两层,露出足足二十门火炮来。   吴海宁喜不自胜,道:“老爷,咱们要坐水师的战舰?”   程噩便笑道:“王爷知李大人走海路,生怕被过往倭寇搅扰了,干脆便派了着蛊雕号送李大人往广州。这船方才下水三年,如今可是数得着的快船。”   程噩所说,引得琇莹等人赞叹不已,便是李惟俭心下都不禁感叹连连,错非李过死的早,只怕大顺早就不一样了。   这蛊雕号硬帆为主,软帆为辅,顶帆和翼帆都是软帆,瞧外形就是妥妥的西洋船,可船楼又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真真儿是中西合璧……分外怪异!   铁索吊着的吊篮落下,从内中走下一名水师军官来,程噩连忙见礼后介绍道:“李大人,这位是黄海水师副将孙成良。”   副将乃是从二品的官职,李惟俭官凭是正五品,爵位是正二品,算算还高孙成良一级。因是平礼相见,随即乘着吊篮上得船上。   李惟俭身处硕大的风帆战舰之上,心中豪情顿生。太宗李过打下的底子太好了,仅从这蛊雕号管中窥豹,大顺水师虽无力在远洋与西夷舰队一争短长,可在近海却丝毫不惧。   等他那蒸汽机铺展开来,一点点的迭代升级,早晚能造出用在船上的蒸汽机,如此,到时候情势必然逆转。   ……………………………………………………   李家宅第。   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角门,门子赶忙递过来凳子,帘栊挑开,平儿先行下得车来,这才转身扶着其后的王熙凤下了车。   落定后王熙凤瞧了一眼簇新的宅第门脸,笑着说道:“俭兄弟这宅子虽小了些,可胜在精致,尤其还有个侧花园,说来倒是比荣国府强一些。”   平儿就道:“老太太也说,如今姑娘们年纪都大了,府中却每处耍顽。老国公在时就想起个园子,不料直到今日还不曾起来。”   王熙凤哼声道:“谁不想起园子?可上下几百口子人,人吃马嚼的,处处都要用银钱,公中更是出的多进的少,我看这园子怕是起不来了。”   正说话间,红玉已自角门迎了出来,遥遥就笑着招呼道:“二奶奶。”   “哟,小……红玉。”王熙凤笑着到近前,上下观量红玉一身装扮。   内中是粉底儿交领,外罩白底儿宝蓝边儿缀竹叶褙子,下身是百褶裙,头面儿只搭了一根点翠步摇,俏皮中又透着一丝妩媚。   王熙凤不禁赞道:“瞧瞧,这到了李家,穿着打扮看着就跟姨娘一般呢,红玉如今可是有福了。”   红玉忙道:“瞧二奶奶说的,这得知二奶奶过府,我可不就要好生打扮了,若穿得寒酸了,回头儿二奶奶再说我失礼,那我可就有口难辩了。”   王熙凤乐道:“这张嘴啊,真真儿是伶俐。你若不出府,我啊,还真想叫你来我身边儿听用呢。”   红玉嘴上说道:“那可多谢二奶奶抬举了。”心下却不以为然,便是到二奶奶身边儿听用又如何?了不起是周瑞家的那般角色,迟早都要配小子。   红玉又道:“二奶奶请吧,傅姨娘本来要亲自迎的,奈何晌午那会子厂子管事儿的对不上账,姨娘瞧时辰还早,就先行去厂子里对账去了。”   “厂子?”   “就是我们四爷办的那蒸汽机厂子。”   王熙凤边往里走,边惊道:“秋芳还要管那厂子里的账目?”   “合股的营生,总要有人翻看账目,四爷不耐烦这些,便交给傅姨娘了。”   王熙凤略略颔首,心下吃味。她不过是掌管荣国府内宅,外宅有赖大处置,库房、账目另有管事儿的处置,每日家不过处置些迎来送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傅秋芳不声不响的,当了俭兄弟的家不说,还管起了那数百号人的蒸汽机厂子的账目!   心下不由的泛酸,错非嫁了贾琏这般纨绔,而是嫁了俭兄弟那般的,那她……罢了,不过是瞎想,如今想什么都迟了。   红玉引着王熙凤、平儿入仪门,进得正房里,赶忙招呼丫鬟奉上茶水、点心。陪着王熙凤说过半晌话,念夏才来报:“红玉姐姐,姨娘回来了。”   红玉赶忙去迎,过不多时,便见红玉带着一人转过屏风。内中蜜枣色衣裳,外罩蓟粉红绣梅花褙子,下身着朱砂色绣菊花马面裙,外罩玄色披风。行不漏足、笑不露齿,端地一派当家主妇气度。   傅秋芳笑着道恼:“这一遭可是我的不对了,只是厂子里管事儿来寻,这月底正要盘账,从不好拖延了。过会子我定然自罚三杯给二奶奶赔不是。”   王熙凤早已起身,笑着过来扯住傅秋芳道:“哪儿的话?闲暇了还有三急呢,更何况妹妹如今当着家不说,还管着厂子账目。”   “二奶奶——”   王熙凤顿时嗔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红玉是荣国府出来的,她叫一声二奶奶也就罢了,妹妹本就是外间的,叫什么二奶奶?凭着我与俭兄弟的关系,你我姐妹相称就好。”   傅秋芳也是爽利,瞧出王熙凤有求于自己,便顺势应承道:“那我便喊凤姐姐?”   “这就是了。”   丫鬟过来帮着傅秋芳褪去披风,二人分宾主落座。说过一会子闲话,傅秋芳见王熙凤始终不入正题,忍不住道:“姐姐,老爷先前都与我说了。姐姐这回来,开始商议那暖棚的营生?”   王熙凤道:“正是。按说俭兄弟知无不言,还将菜农的雇契转了过来,这事儿本不该再麻烦妹妹。只是,我与太太说过,太太却不甚在意。思来想去,我便寻思着干脆自己先办起来。只是妹妹也知,咱们妇人身边儿不过那么点儿体己,若要尽数拿了,只怕就要典当嫁妆。   这暖棚营生最少一二年方能回本,这般算来,赚得银钱岂不是尽数被那典当铺子拿去了?”   话是这般说,实则前几日王熙凤又寻王夫人说了一遭。王夫人倒是有些意动,奈何公中如今也不富余。   王熙凤连番追问,王夫人才说了实话。先前买水务股子就花了三万两银子,如今剩下的不过将将够一年花销,哪里还有银钱建什么暖棚?   王熙凤大惊,说若是如此,这家中岂不是要彻底亏空了?王夫人便道,亏得那水务股子分了红,如此刚刚平账。   王熙凤将信将疑,回头儿终于拿定心思,自己先将暖棚办起来再说。   傅秋芳笑着颔首道:“姐姐说的是。老爷交代过,若二……姐姐银钱不凑手,只消写了借据,一万两银子以内,随意姐姐支用;若姐姐不放心这营生,想着要合股,那就缺多少银钱,我补多少银钱。”   王熙凤心下熨帖,暗道这俭兄弟果然是个妥帖的,什么都想在头里了。   王熙凤思忖了下,说道:“若是借,不知这利息——”   傅秋芳赶忙摆手:“都是自家亲戚,不过是拆用一些时日,哪里就用利息了?老爷说了,姐姐回了本儿还来就得,不算利息。”   俭兄弟仁义啊!   王熙凤借着喝茶的光景思量了下,待放下茶盏已然拿定了心思,笑着道:“这外间的营生我也不懂,冒然置办,这心中实在不妥帖。妹妹连厂子里的账目都管了起来,可见要比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见识。   我看啊,还是合股的好。”   傅秋芳爽快应承下来:“那便依着姐姐的意思,合股。”   当下二人议定,王熙凤拿出陪嫁的一处庄子来,另出银钱八千三百两,占五成股子;傅秋芳拿出八千五百两来,也占了五成股子。   又商议着起草了契书,一并签字画押,傅秋芳便让王熙凤稍待,自己回得厢房,过得半晌捧了木匣子来,抽出来,内中便是一迭银票。   点出八十五张交与王熙凤,这合股的事儿就算成了。   其后傅秋芳吩咐厨房置备酒宴,几个女子凑在一处,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待酉时末,王熙凤才与平儿乘着马车回返荣国府。   马车上,方才多饮了几杯,又见了风,王熙凤有些头疼。平儿为其揉着太阳穴,禁不住说道:“奶奶方才不该饮那般多的。左右俭四爷吩咐下的,那傅秋芳还不得可着奶奶的意?”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伱知道什么?你方才没瞧见,那银票是自傅秋芳房中取来的?”   平儿身形一顿,惊道:“奶奶是说,那银钱——”   “八成是了,俭兄弟可真真儿是宠这位啊。说不得,这暖棚的营生,就是给傅秋芳留的呢。”   平儿就道:“红玉一早儿就跟着俭四爷,若是知晓了此事,只怕定会闹起来。”   “呵,”王熙凤道:“不过是一万两银子的营生,红玉是个伶俐的,可不似赵姨娘那般眼皮子浅。今儿俭兄弟给了傅秋芳营生,来日还能短了红玉的?”   平儿思量一番,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这般四下拿钱不当钱的抛洒,也就俭四爷能干出来。   因是平儿不由得感叹道:“俭四爷……真有钱啊。”   王熙凤心中苦涩。她算计了好些时日,又四下挪腾才凑了八千三百两银子,到头来人家傅秋芳眼睛都不眨就掏了出来。真真儿是让人眼热啊!   ……………………………………………………   舱门打开,李惟俭入得舱中,便见吊床上琇莹翻着死鱼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李惟俭凑过来关切道:“如何了?”   琇莹摇摇头,道:“不能落地,一落地就想吐。”   谁能想到水乡出身的琇莹竟然会晕船?十几日前方才启程时还好,待出了渤海,这海面上风浪渐大,琇莹就遭受不住了。没日没夜的吐,险些连苦水都一并吐出来。   停泊山东时,李惟俭思忖着干脆让琇莹与吴海宁一并下船,走陆路先去金陵。奈何琇莹咬死了就是不肯。后来还是李惟俭问孙副将要了一副吊床,琇莹这才略略好转了。   李惟俭就道:“再忍一忍吧,如今马上要过伶仃洋了。”   若香菱、傅秋芳在此,定会附和着念诵一遍千古名句,奈何琇莹大字不识一箩筐,李惟俭只道表错了情。   脚步声噔噔,吴海宁跑将过来,兴奋道:“老爷,海面上好些个西夷的船!”   “嗯,你去看吧,莫要乱跑。”   吴海宁见琇莹瞥过来,呲牙乐道:“四姐,还晕着呢?”   琇莹顿时咬牙切齿:“皮猴子,等上了岸,仔细你的皮!”   “我也没说什么啊。”吴海宁一缩脖子,嘟囔着扭头就跑。   李惟俭拉过凳子在吊床边落座,拉过琇莹的手道:“海宁年岁也不小了,虽跳脱了些,可也不用时时喝骂。”   琇莹恼道:“不知为何,打小儿就瞧他不顺眼。”   “罢了,随你。可要吃些东西?”   “呕~”   “算了,还是上了岸再说吧。”   李惟俭陪着琇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船行过伶仃洋,入得珠江口。此时水面上愈发繁忙,钞关巡检的小船来回穿梭,码头上早已停了各式商船,江面上还排队等了几艘西洋商船。   如今已是二月,三月里就会刮南风,如今留在水面上的西夷船舶,大多都是跑广州、长崎、巴达维亚三角贸易的商船。   临近午时,蛊雕号总算停泊在了码头上。不用下船,这战舰方才进得江面上,琇莹就逐渐缓了过来。一行人等自舢板上下得船来,李惟俭也不走远,亲眼瞧着吊篮将两台几百斤的机械吊装下来,这才略略安心。   程噩等一哨骑兵如今成了步兵,这帮人大多都是旱鸭子,晕船虽没琇莹那般夸张,可也有半数萎靡不振。想要恢复精神,起码要将养个几日。   与蛊雕号副将孙成良道别,不等出码头,便有一绿袍六品官提着袍子奔了过来。   见了李惟俭与那一哨兵马,遥遥就拱手道:“可是李大人当面?”   “正是。”   那绿袍官员顿时堆着笑道:“果然是李大人当面,下官内府广州协主事王方,见过李大人。”   “原来是王主事。”   这协主事乃是从六品的官职,内府独有。   那王方便道:“还请李大人恕罪,下官昨日方才接到内府传信,紧忙派人在码头上守着。如今驿馆已腾出,还请李大人先行歇脚,下官等已预备了接风宴。”   “哈,如此,就有劳王主事了。”   “不敢不敢。”   说话间一行人往码头外走,那王方一招手,便有几辆马车开将过来。当下二人上得马车,朝着广州城行去。   二月里,京师残雪才消,广州却已好似入夏。   李惟俭问道:“王主事昨日才接了内府来信?”   “正是。”   “那想来是知晓本官来此办理何事了。”   王方道:“王爷在信中早已吩咐,内府广州所属人等,全听李大人吩咐。”   “好。王主事,不知那甘蔗,可尽数收了?”   王方道:“回大人,两广甘蔗,以冬日收取为佳。上月中,番禹糖厂已将甘蔗都收了,如今大半都榨成了糖膏。”   李惟俭眨眨眼,道:“没尽数封泥吧?”   王方笑道:“大人说笑了,封泥法极为耗时,这榨出来的糖膏,到秋日里能尽数封泥就算不错了。”   广东一地,因着气候之故,极其适合种植甘蔗。   尤其番禺榄核、韶关、英德、惠州等地,甘蔗广有种植。   车行进得广州城中,遥遥便见一塔耸立。王方指着塔道:“本地人称此塔为花塔,实则乃是六榕寺塔。”   方才行不远,就见路旁有一西洋建筑格格不入。   王方有道:“此乃英吉利夷所建商馆,二十年前,英吉利夷上国书与太上,恳请通商。太上应允,并拨付此地与英吉利夷建造商馆。”   英吉利夷?   李惟俭瞥了一眼,但见商馆里进进出出,多是西夷,也有不少国人,心下暗忖,只怕这定是东印度公司假托国名来蒙骗大顺了。   可惜他世界史学得不好,不知此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否独霸南亚了。回头儿若是有机会,定要给这吸血蚂蟥一个好瞧的。   车行过内城小南门,一路向北,过明月桥,转眼到得登云里。此处东面是河伯所,斜对面是厅司府,一处三进院落,却是此地内府衙门所在。   内府在广州可不止一个糖厂,还有采买茶叶的茶场,置办西洋货、搜罗奇珍异兽奉宸苑。   毫无疑问,李惟俭这内府郎中,自是比此地的员外郎大一级,更不用说其有皇命在身。   王方就在左近寻了驿馆,待李惟俭略略休息了,这才邀着其去接风宴。这内府能派出来办差的,大抵根脚并不深厚,因是极擅观量风色。   是以接风宴上其乐融融,倒没人敢因着年岁而小瞧了李惟俭。   实则昨日那内府信笺上,早已列明了李惟俭这一年来的事迹。不说旁的,单单是靠着水务给内府赚了近千万两银子,就没人敢得罪了李惟俭。   上千万两啊!惹这位一个不痛快,回头刁状告到王爷面前,他们这些外出办差的内府官儿哪儿还有好?   更不用说,随行的还有一哨禁军护卫着。   不少官佐暗暗咋舌,错非年岁对不上,只怕定会有人认定李惟俭是忠勇王的私生子了。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李惟俭随即回返驿馆安置,自是不提。   转过天来,一早儿那王方又来驿馆等候。   李惟俭用过早饭,便与王方道:“王主事,今日不忙着旁的,先去看看糖厂。”   “好,糖厂就在外城,李大人随我来。”   二人乘马车赶赴外城,那糖厂便设在靖海门左近的石亭巷。   到得地方,李惟俭仔细观量了制糖过程,算算两辈子还是头一回看如何制糖。   要制糖,显得榨糖。   甘蔗铺在青石板的地上,牛拉着石辘反复碾压,榨出的汁水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汇聚到一旁的木桶里。   待木桶满了,便有工人提了去澄清。怎么澄清?直接往汁水里撒石灰。这一步须得老匠人仔细观量了,不能多也不能少。撒过石灰,还得拿个勺子打去浮沫。   澄清过后,就得熬煮浓缩了。此后人工打砂,就成了一块块的糖膏。   问过王方才知,一百斤汁水,熬煮过后大抵能剩下十五斤的糖膏。这时候若将糖膏固定成型,就是市面上卖的最多的红糖。   若想吃白糖,那就得用封泥法去色,如此耗费两月,所得霜糖一担卖三两银子。   而后用霜糖再结晶,才能得到冰糖,所以冰糖才会比霜糖还要贵。   李惟俭又问:“若不用封泥法,能省下多少成本?”   “这……”王方计算一番,说道:“回大人,若不用封泥法,大抵能省下五钱银子?”   李惟俭略略蹙眉,蒸汽机可要消耗燃料的,算算到最后能省三钱银子顶天了。   转头点过贾芸,吩咐道:“你回去,将机器运过来。今日调试安装,试试能不能制出霜糖来。”   “是。”   贾芸得了吩咐,领着一队禁军回返。过得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将蒸汽机与离心机运了过来。   这两台机器为了便于运输都拆了开来,李惟俭调拨了此地内府匠人,足足耗费了一整日光景才安装上。   眼见天色已晚,这制糖之事只能明日再试。   王方又说要安排酒宴,李惟俭哪里耐烦吃酒,只道身子不甚爽利推拒了过去。车马往回返,方才到的驿馆左近,忽而自人群中奔出来一少年,躬身双手高举状纸:“冤枉啊,草民冤枉!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第195章 北上   马车里,李惟俭与王方面面相觑。   李惟俭是两辈子头一回见拦路告状的,瞧王方那情形,估摸着也是头一回。李惟俭乐了,转念一琢磨,不对啊,自己虽有王命旗牌,这一直不曾亮出来,这外头的小哥儿是如何得知的?   早有禁军兵丁上前将那人拦下,王方眨眨眼,尴尬道:“李大人,此间距离按察司衙门不远,许是那小民拦错了车架?待下官去将他打发了。”   王方起身便要下车,此时吴海宁已然兜转过来,正与那人说着:“你是不是拦错马车了?我家老爷是内府的官儿,可管不得民间不法事。”   那小哥儿怔了怔,随即翘脚高举状纸道:“大人,小民冤枉啊!顺和行拖欠小民六千两货款,却推说夷商违约,不肯给付小民银钱,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李惟俭一听就知晓了个大概,大抵又是一起跨国官司。如今大顺南有四大钞关,广州、厦门、松江、明州,年收缴关税百万两上下。   大顺关税不定,大抵在四分到一成之间,夷商来大顺贸易,须得先行缴付税款。   没钱怎么办?去找牙行作保!若出了事儿,钞关自会让牙行赔付银钱。这年头的通信能力都是论年算的,东西方往来不便,若真有夷商使诈,说不得就会拖累一家牙行倒闭。   那顺和行便是广州八大牙行之一,听此人的意思,应是夷商毁约,牙行被罚没了银钱,这才导致拖欠供应商货款?   心下虽知晓了,李惟俭却懒得插手。他此行为的是蔗糖务,实在懒得管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   此时那王方已然下去,行到小哥儿面前劝说道:“这位小哥儿,这是内府的马车,你告错地方了。按照司须得往北走。”   好容易碰到个说话和气的,那小哥哪里肯罢休?只连连哀求道:“求大人垂怜,小民实在求告无门。再说内府本就有监督钞关之责……”   这话倒是没错,钞关不隶属地方,而算是户部的分支机构。太上在位期间,东南四大钞关贪渎舞弊不断,今上登基后痛定思痛,在原有的监察御史基础上,又派出了内府监督。   而八大牙行又是在钞关挂了号的,按理来说,这内府还真能管到哪顺和行。   王方恼了,道:“你这小哥,我好言相劝伱怎地不听?罢了,将他打发了,莫要阻了大人车架。”   两名禁军上前拖着小哥就往边儿上走,眼见王方回返马车,那小哥急了,嚷道:“小民先祖乃紫薇舍人,小民家中大房如今还是皇商,与内府是一家啊!”   那马车方才启动便又停下,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孔探出车窗,上下扫量小哥一眼,道:“你姓薛?”   小哥大喜,嚷道:“回大人,小民薛蝌。”   李惟俭略略颔首,与车内的王方低语几句,随即扭头吩咐道:“海宁。”   “老爷!”   “与他张名帖。”   吴海宁笑嘻嘻自袖中抽出一张名帖来,递给薛蝌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运道,我家老爷素来不爱管闲事儿,也不知这回怎么就管了。”   薛蝌纳罕着接过名帖,就听李惟俭说道:“今儿晚了,明儿一早来驿馆,本官问仔细了,再看看能否为你做主。”   薛蝌顿时大喜,抱拳长揖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李惟俭不再理会薛蝌,马车拐进里坊,转眼到了驿馆。李惟俭见一旁便有河粉摊子,干脆叫过两份,与那王方道别,随即自顾自的朝后头的小院儿寻去。   方才进得院儿中,就听正房里传来呼喝声:“哪里走,看刺!”   借着烛光,便见一健美身形闪展腾挪,手中峨眉刺来回喷吐。李惟俭迈步进得内中,笑着道:“怎么还操练上了?”   “老爷?”   琇莹峨眉刺一甩,丢下个黑影来,随即瞪眼心有余悸道:“老爷,这广州的蟑螂成了精了,瞧瞧,快赶上大拇指大小了!”   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这会子就有入侵物种了?这般个头的蟑螂,原产地都是美洲,大顺本土是没有的。许是金陵离得远,这会子还不曾有这般大的蟑螂。   没成想甫一到广州就瞧见了。此时跟圣人提物种入侵,怕是无济于事。李惟俭上前一脚将那还在扭动的蟑螂踢出门外,权当眼不见心不烦了。   琇莹丢下峨眉刺又道:“还有还有,我今儿下去吃饭,瞧见小臂大的老鼠从厨房里钻出来,太吓人了!”顿了顿,又道:“真真儿是古怪,这广州什么东西都生得大一号,偏生人却小一号。我这身量放在京师算是矮的,不想到了此处却算中等了。”   李惟俭施施然落座,琇莹便凑过来为其揉捏脖颈,李惟俭闭眼享受道:“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顿了顿,又道:“琇莹到了京师,说不得身量还会长呢。”   琇莹顿时眉开眼笑:“借老爷吉言,我不求旁的,只求比晴雯高一些就好。”   李惟俭身边几个女子里,傅秋芳身量匀称,红玉与香菱身形抽条,瞧着比晴雯和琇莹高出半头来。   琇莹受够了整日介仰头与人说话,就盼着能再长高一些。   过得须臾,驿卒将两份河粉送进来,二人凑合了一口,随即洗漱上床。琇莹今日恢复了精神,顿时腻腻歪歪不老实起来。   李惟俭自是知晓琇莹的心思,他路上捱了十几日,这会子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手口并用,须臾便与琇莹滚作一团。   夜阑人静,琇莹快畅莫禁,昏醒复迷,丢之数次,绵如春蚕,好似酒醉。其后不迭求告,李惟俭这才收了神通,擦洗过相拥而眠。   转过天来,许是昨儿操劳过度,李惟俭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待洗漱过到得驿馆里,便见那薛蝌紧忙迎了过来。   “大人——”   李惟俭略略颔首,道:“薛兄弟可有表字?”   薛蝌受宠若惊,赶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表字文斗。”   “文斗?蝌斗鸟迹?这字不错。”   李惟俭笑着邀薛蝌落座,见其依旧战战兢兢,略略思忖,便知只怕此时薛蝌仍不知自己是谁。   想来也是,自己这一年方才与薛家大房打交道,这大房、二房之间可隔着不近,薛姨妈、宝钗因着皇商底子一事,定会瞒着二房,又怎会在往来信笺中提起自己?   昨日听闻这少年自陈乃是薛蝌,李惟俭不料来了广州竟碰到了红楼中的人物。依稀记得电视剧里,这薛蝌还算是个好人?心下纳罕薛蝌这会子为何来了广州,李惟俭这才给了名帖。   驿卒奉上茶点,李惟俭见其局促不安,便笑道:“文斗想来不知本官。”   “这……小子唐突,实在不知。只知大人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   “呵,说来我与你薛家可有渊源呢。”   “哦?还请大人赐教。”   李惟俭观量面前的薛蝌,瞧着理应比自己小一些,说话办事却颇为老道,且面容与宝钗有几分相类。若荣国府众姑娘瞧见了,一准认定薛蝌才是宝钗的兄弟,那薛蟠定是后捡来的。   李惟俭说道:“本官堂姐嫁入荣国府,如今是荣国府大奶奶。”   “啊?”薛蝌恍然,面上不见松快,依旧拘谨道:“原来如此。小子伯母、堂兄、堂姐如今就在京师,料想大人必定见过。”   “何止见过?本官去岁进京赶考,路上赶巧救了你伯母一家。”   薛蝌正要拱手道谢,就听李惟俭话锋一转道:“转头薛文龙起了龙阳之兴,又与本官起了龃龉。”   “额——”薛蝌正色道:“大人不知,小子这一支乃是薛家二房,与大房往来不多。”   李惟俭顿时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罢了,不逗弄你了。你且说说,到底是什么官司,若帮得上,本官顺手就帮一把。”   “是。大人容禀——”   薛蝌简短截说,将内中情由说将出来。却说宝钗的二叔,也就是薛蝌的父亲乃是行商,这才行走天下,最远曾到过西海。何谓西海?按如今的说法,便是印度洋西岸。   实则薛家二房做的就是转口营生。往来夷商,船舶到埠,先行寻了牙行作保,牙行出面缴纳关税,而后就地发卖船上货物。与此同时,牙行文明夷商所需,招纳行商四下采买。   这薛蝌之父便是靠着八大牙行吃饭的采买之一。去岁薛蝌之父受牙行委托,采购了一批蜀锦运抵广州,本待夷商九月回返时一并支付采买之资,奈何人有旦夕祸福,那船倒霉催的竟在印度洋上沉了!   顺和行为其作保,先行缴纳了关税不说,还垫付了采买之资。九月里各地采买纷纷上门,顺和行只得照价赔付。   那期间薛蝌之父丧事方才办过,其妹宝琴年幼,其母又忧伤过度一病不起,薛蝌只得按下行程,在家照料母亲。直到转过年来,母亲病情好转,妹妹宝琴连番劝说,薛蝌这才动身来广州讨要货款。   奈何顺和行此番元气大损,见薛蝌年弱,就起了耍赖的心思。因其父亡故,这就有的官司打了。薛蝌四下求告,盘缠险些花光了,也不曾将银钱讨要回来。   昨儿听闻新晋按察使到任,这才起了拦车告状的心思。不料却拦错了马车,却错有错招,拦了李惟俭的马车。   李惟俭听罢略略思忖,随即叫过驿卒问道:“那顺和行可是要倒闭?”   “大人说笑,顺和行背后的潘东家家资颇丰,就算一时不凑手,缓个两年也就缓过来了,断不会倒闭。”   李惟俭点点头,又看向薛蝌:“差你多少银钱?”   “六,六千两。”   李惟俭道:“贾芸,你拿我名帖走一趟钞关,就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侄儿定会办妥当了。”   李惟俭冲着薛蝌略略颔首,起身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陪文斗了。”   薛蝌赶忙起身拱手道:“大人自去忙碌就是。”   李惟俭又扫量其一眼,这才迈步离去。薛蝌瞧着李惟俭身形远去,贾芸便凑过来道:“薛二叔请吧,咱们一道往钞关走一遭。”   二人序了年齿,这才知晓为何叫他薛二叔。二人当即出了驿馆,朝着钞关行去。路上薛蝌心中七上八下,实在按捺不住,说道:“这……李大人乃是内府郎中,按说与户部互不牵扯,咱们拿了大人名帖,那户部能买账?”   贾芸乐了:“薛二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俭四叔虽说只是内府郎中,可此行圣人可是赐下了王命旗牌的,此番又不是去寻钞关的不是,户部又何必枉做小人?”   “原来如此。”薛蝌心下骇然。   想那李惟俭不过十五、六年纪,得了个正二品的爵位不说,如今官至正五品,出行还赐了王命旗牌,这等人是天子信臣啊!来日定会青云直上!   薛蝌顿时起了结交之心。贾芸可是人精,略略观量其神色便知其所想。途中不着痕迹说了李惟俭只靠着水务应声便赚了数百万身家,这下径直让薛蝌咋舌不已。   几百万啊!他为了六千两银子都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就算讨回了银钱,又拿什么去结交这位李大人?送多送少的,只怕这位李大人都瞧不上眼啊。   薛蝌随即沉默下来,心下苦思冥想,却不得其果。二人一路到得钞关,与小吏说了,随即被引到提举面前。   大顺的钞关,早前照搬的就是前明市舶司,因是这钞关做主的乃是正五品的提举。李惟俭官至正五品不说,还有个正二品的爵位,那提举哪儿敢怠慢?   见了二人,贾芸轻描淡写说了请托,提举果然不迭的应承下来。转头吩咐了小吏去办,不片刻便将顺和行的大掌柜提到了面前。   提举大人当着二人的面发了好一通官威,吓得那掌柜冷汗淋淋,作揖不迭,就差下跪求饶了。   待出得钞关,大掌柜紧忙点过银票,将那欠账还了。分别之际还赔笑道恼:“诶呀薛公子,这真真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也怪下头人不识真人。往后再有来往,薛公子径直寻小老儿办理就是,保准再没今日之事。”   薛蝌与其略略寒暄过,揣着银票出得顺和行,顿时心下五味杂陈。难怪世人都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奈何薛家也不知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对。自先祖紫薇舍人之后,薛家砸下银钱无算,可子弟在科场上却再无建树。   如今二房没了皇商底子,这营生愈发不易。如今连牙行都能欺负到头上来,就莫说旁的了。为今之计,只有靠联姻以助力薛家二房……诶?那位李大人也不知……可惜妹妹宝琴年岁还小。不然做个贵妾,薛家二房总不至于就此衰败了。   思忖间与贾芸相会,又是一番寒暄,贾芸道别而去。薛蝌施施然回返客栈,心下却犯了难,不知如何感谢李惟俭。这谢礼,可得花费一番心思了。   ……………………………………………………   制糖厂。   李惟俭这会子全然不去想薛蝌如何,只盯着飞速旋转的离心机。蒸汽机压力计显示七个标压,那离心机在飞轮带动下疾速旋转,一时间却瞧不清楚内中情形。   制糖嘛,大抵是先用活性炭去色,然后丢离心机里面过筛网?   王方陪在一旁,被那蒸汽机火炉烤得满头是汗。过得好半晌这才说道:“大人,这机器瞧着转了好些时候了,是不是停下瞧瞧?”   “嗯。”   李惟俭亲自上前,关了阀门,蒸汽机随即停将下来,泄出来的水汽转眼弥漫整个厂房,好些个工匠围拢过来,嘻嘻哈哈说着李惟俭听不懂的话。   那离心机缓缓停下,王方赶忙上前观量,旋即自筛网后抓了一些晶莹的红褐色小颗粒来:“大人,果然有糖。”   李惟俭看着红褐色的砂糖蹙眉不已,心下暗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买的上好竹炭,过了碾子粉碎成碎末,在糖浆里搅拌了又澄清,瞧着褪去了不少浮色,怎地还是这个颜色的?   莫非是搅拌静置的时候短了?   再看离心机里,先前放进去的糖膏还剩下大半,那筛网瞧着好似被糖膏彻底堵死了,无怪甩了一个时辰还剩下这么多。   李惟俭不信邪,又命人用刀刮了筛网,开动机器又甩。如此反复尝试,这一试就是两天。   李惟俭自是不知道,这制糖工艺,先用活性炭去浮色,其后须得过三道离心机,分作甲、乙、丙糖,这才能得到绵白糖。   这其中甲糖所用离心机须得间歇开动,乙、丙二糖才是需要离心机不停转动。   他这两天开了关、关了开的,倒是制出了甲糖,其后须得用甲糖做引子,靠其缝隙甩出乙糖来。   现代制糖工艺都是前人一代代摸索出来的,李惟俭这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二把刀,就只能一样样尝试了。   试到第四日,有匠人犯懒,随意刮了筛网,不曾仔细将其上挂着的糖晶刮下,待再次开动离心机,竟甩出了洁白的绵白糖来!   李惟俭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停了机器,将几个匠人聚拢在一起,借着王方翻译仔细问询。其后一次次重复,直到第七日方才搞明白内中缘由。   知道缘由就够了,李惟俭叮嘱王方仔细看住蒸汽机,绝不能被西夷偷学了去,转头进得驿馆里写写画画,第二天将厚厚一迭底稿交与递铺,发了六百里加急,急匆匆送往京师。   这内中设计了一整套糖厂设备,从榨甘蔗汁到最后制糖,一应俱全。   此时已是三月中,李惟俭心中愈发急切,若等那设备运送回来,说不得就得两个月之后了,他哪里等得起?   错过此番青海之战,倘若大顺败了,那他心中所想只怕一切都要化作泡影。因是略略思忖,便叫过贾芸来,吩咐道:“我发的加急文书中,给你补了个书办的差事。”   贾芸大喜,书办虽无品级,可好歹也算是官身,总比微末小吏说出去好听。当即作揖道:“多谢四叔。”   “别忙着谢我,我这两日就要动身北上,打算留你在此处看顾制糖事宜。约莫两三个月后,设备才会运送过来。到时候你专责盯着机器,尤其是不能让西夷窥见其中详情。若此事办得妥当,我到时一定在王爷面前保举芸哥儿。”   贾芸肃然长揖道:“四叔放心,若办差了差事,不消四叔说,侄儿自己抹脖子就是了。”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你只管办好了差事就是,我何曾要你抹脖子了?”   其后李惟俭又叫过王方来,将贾芸留下之事吩咐下来,王方拍着胸脯保证,定会照料其周全。   诸事暂且告一段落,李惟俭便思忖着不日启程北上。转头与琇莹说了,这憨丫头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一想到此番还要乘海船,顿时就苦了脸儿。   这日一早,李惟俭打点行囊,琢磨着头晌去街面儿上采买些土仪,过了晌午就动身北上。吴海宁忽而寻来,面色古怪道:“老爷,那姓薛的来了,还带了谢礼来。”   “只搭眼一瞧,李惟俭便知只怕这谢礼有古怪,便道:嗯?我去瞧瞧。”   出得小院儿转到驿馆前厅,便见那薛蝌正局促不安地原地踱步,一旁跟着个老家人,后头还有个斗笠轻纱遮面的女子。   见得李惟俭,薛蝌紧忙过来见礼。   略略寒暄,分宾主落座,那薛蝌便笑着道:“在下观大人轻车从简,只怕居停多有不便,因是特意送来使女一名,还望李大人笑纳啊。”   李惟俭心下暗乐,不容易啊,总算有人给他送姑娘了。心下这般想着,他却绷着脸道:“我观文斗颇为正直,怎地也如此行事?你当我是那贪花恋色的蠹虫不成?快快收回去!”   薛蝌眨眨眼,道:“李大人多心了,的确只是使女。”说话间连忙招手,那老家人便将那女子带上前来。   李惟俭说道:“这却不必了,本官当日帮你,不过是看你遭了难,这女子……额——”   那女子忽而摘下轻纱斗笠,露出一张迥异于中原的面孔来,栗发白肤,一瞳灰蓝,一瞳碧绿,瞧着就好似纸片人一般!   这女子瞧着不过十七、八年岁,相貌也颇为柔和。   李惟俭一时诧异,薛蝌略略松了口气,赶忙自袖笼出掏出一封文契来,说道:“实不相瞒,此女乃是一佛郎机商贩所有,因其售卖身毒土布败了家底,这才将家中仆役发卖出来。   在下想着大人身边没个使唤人终是不妥,就自作主张代大人买了下来。”   李惟俭心下好生纳罕,闹不清楚这女子到底是哪里人,因是问道:“可有名字?”   那女子张口便是略显生涩的大顺官话,道:“碧桐。”   “你是哪里人士?”   “回这位大人,我出生在摩加迪沙,自小就到了濠境。”   又问过几句话,李惟俭这才得知,敢情这碧桐竟是白奴!何谓白奴?别以为这年头只有黑奴,实则白奴也不少。   奥斯曼这会子虽衰弱了不少,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其暗中资助巴巴里海盗,四下掠夺白奴,卖到北非。更有甚者,一时间卖不出去的白奴,还会豢养起来,挑颜色好的配种,这样就能生下颜色更好的白奴来。   碧桐便是白奴之女,生来只知有母亲,全然不知父亲是谁。六、七岁便被小佛郎机商人买下,随即到濠境生活,自是学会了一口地道的白话,以及生涩的官话。   去岁那商人蚀了本儿,非但是船舶,连房产带家奴一并抵押了出去。碧桐这般异色瞳被西夷视为不详,因是只能转到广州来发卖。   大顺却没这般说法,那波斯猫生着异色瞳的反倒稀罕,因是便被薛蝌瞧中,抛费了足足六百两银钱才买下来,起名碧桐,今儿一早便送到了驿馆。   李惟俭思忖了下,又问:“你都会做些什么?”   “打扫、整理,还会煎牛排……是了,我还会做奶酪。”   奶酪?李惟俭忽而就想起了披萨,随即看向薛蝌道:“这女子本官收下了,抛费了多少银钱,本官叫人算给你。”   薛蝌顿时喜道:“大人,这银钱——”   “诶?你方才都说了,是代本官采买。这人情本官认下,银钱还是要算清楚的好。”   薛蝌略略思忖,干脆实话实说道:“不敢瞒李大人,此使女抛费了在下六百两。”   “好。”招手让吴海宁上前付了银票,李惟俭随即道:“本官今日便要启程北上,薛兄弟来日若到京师,一定要来寻本官。本官见薛兄弟这般品格,只操持营生实在可惜了。”   话中提点之意溢于言表,薛蝌大喜过望,不迭地感念了好半晌,随即才领着老家人退下。   人一走,那碧桐便局促不安地上前道:“老爷,我又要改名字吗?”   “不用,就碧桐挺好。你且随我来。”   李惟俭转头领着碧桐入得居停小院儿,方才拾掇过的琇莹见了碧桐吃了一惊,忙问:“老爷,她是谁?”   李惟俭上前扯住琇莹的手道:“方才买来的使女,这回北上还得坐船,你啊,到时候一准吐得七荤八素的。老爷我被人伺候惯了,哪里会伺候人?思来想去,干脆买了个使女来伺候你。”   琇莹眨眨眼,顿时感激得红了眼圈儿。错非此时还是白日,非得趁着没走之前胡天胡地一番不可。   那碧桐在一旁束手低眉顺眼,心下吐槽,这位新老爷也是个人渣啊!   ……………………………………………………   金陵,莫愁湖畔,李家。   吴海平引着晴雯、香菱二人进得正厅里,便见一清癯老者端坐,一旁陪坐着四旬妇人。   晴雯、香菱不敢怠慢,紧忙上前屈身一福见礼。老者开口,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略略过问了几句,便打发使女将一行人等安置了。   那妇人连连朝着老者使眼色,老者却只当没瞧见。   待吴海平、晴雯、香菱退下,妇人便叱道:“李守中!多说几句话能怎地?俭哥儿这般年岁,好不容易在京师生发了,怎地在你这里还不受待见?”   李守中板着脸道:“奇淫巧技,终究不过是小道——”   “呸!”妇人骂道:“再是小道,俭哥儿赚了几百万银钱,还封了爵。你呢?区区祭酒,算算也没比俭哥儿高到哪儿去。”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妇人恼了,道:“我不懂?闺女嫁入贾家,被欺负成槁木死灰一般,错非俭哥儿出手,只怕过不了两年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倒是懂,可你除了喝闷酒还会什么?”   “你……这……”李守中破防了,起身一甩衣袖:“不可理喻!”   妇人兀自不肯罢休,追着其背影骂道:“每次吵不赢就跑,李守中,我等着你哪日长了能耐呢!”   轻哼一声,妇人点过丫鬟来,吩咐道:“去我屋里头,拿两支金钗来。”   丫鬟沉吟道;“夫人,那两个姑娘还没名分呢。”   妇人顿时乐道:“这哥儿,哪儿有不贪花好色的?你瞧晴雯、香菱两个的颜色,这来日姨娘里头定然有她们。”顿了顿,又道:“真真儿是不敢想,这一晃眼俭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妇人眼看着李惟俭长起来,心下将其当做了亲儿子一般,提起此事自是五味杂陈。   过得须臾,丫鬟回返,送来两支金钗,妇人便收拢了,估算着时辰去寻了晴雯与香菱。   与两女说过好一会子话儿,妇人是越看越欢喜。那晴雯能说,却没心机;香菱内秀,又腹有诗书。   这般女孩儿,放在寻常富户里便是少奶奶也做得,如今却满心都想着给俭哥儿做姨娘……俭哥儿这臭小子,果然有些手段。   自晴雯、香菱安置的小院儿出来,丫鬟来报:“夫人,两位小姐听说四爷家眷到了,吵着要见见呢。”   话音落下,便见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扯着手寻将过来,那略年长的就道:“大伯母,听说四哥的家眷到了?未知四哥何时回来?”   一旁小的就道:“是啊是啊,四哥可是说过要带我们去逛夫子庙的,这一遭可不能让四哥又爽约。” 第196章 真巧   妇人娘家姓梁,自给李守中做了续弦,只生下李纨一女,因是瞧着两个并蒂莲也似的小姑娘,顿时满心欢喜。   笑吟吟说道:“玟儿、琦儿怎地这会子就来了?你娘可还好?今儿来的只是俭哥儿的家眷……不过两个大丫鬟,值当什么,还让你们姐妹跑上一遭。”   这俩小姑娘乃是金陵李家四房的姑娘家,二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父亲又去得早,只跟着寡母过活。李惟俭在金陵时,见其家中过得艰辛,倒是时常接济一二。   李纹、李绮闻言对视一眼,顿时有些失落。   梁氏上前扯住俩女孩儿的手,笑着说道:“虽只是大丫鬟,说不得来日还能给你们当‘小嫂子’呢,我方才瞧过了,都是极为出色的品格,伱们得空不若寻她们耍顽。”   李琦道:“也不知是什么品格,过会子可要仔细瞧瞧了。”   姐姐李玟说道:“俭四哥最为挑剔的人儿,料想那两个姑娘定然极为出彩。”   梁氏点过丫鬟来,说道:“带两个姑娘去见见晴雯、香菱,若拾掇停当了,就带她们用些茶点。”   丫鬟应下,领着李玟、李琦自去了。梁氏出得小院儿,寻管事儿的婆子问过,又朝着书房寻去。   本道与李守中说些家事,结果方才到得书房门前,就听李守中骂道:“这等风流纨绔,不提也罢。”   梁氏转过屏风来,就见管家正与李守中说着什么,她便道:“老爷又在骂谁?”   “还能是谁?”李守中道:“就是正月里来过家中的贾琏。”   “贾琏?”梁氏回思了一番,纳罕道:“此人瞧着性子温良,哪里又惹了老爷?”   “温良?”李守中冷哼道:“每日家眠花宿柳,听闻本月与贾家、甄家子弟就不曾离开秦淮河,这几日又闹腾着要为那翠烟赎身,真真儿是个不省心的。”   梁氏纳罕道:“他自风流他的,又与老爷何干?”   李守中就道:“那贾琏声称与俭哥儿相交莫逆,他这般品性,可想而知俭哥儿在京师是如何混账。”   梁氏险些就信了,仔细思忖一番,当即驳斥道:“老爷休要浑说!那……那两个丫鬟都不曾开脸,俭哥儿定不会如那贾琏一般。”   这会子李守中哪里肯信?提笔落字,嘟囔道:“到底如何,待老夫书信一封,问过京师故旧便知。”   李守中这般说,梁氏不由得心中惴惴。心下暗忖,这俭哥儿年许光景便一飞冲天,家业家业有了,官职爵位也有了,说不得就会放肆一二?   这可不成,来日俭哥儿来了,总要劝说一番才是。   ……………………………………………………   上海县。   碧桐扶着琇莹自舢板上行将下来,举目望去,四下挤挤擦擦满是人。这码头上既有往来的马车,更多的则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   身后,二十几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耸的畜力吊臂将一个个硕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装下来;身前,隐约瞥见无数车马、轿子汇聚。更远处,街面上店铺林立,瞧着此地繁华竟不下广州。   李惟俭驻足回首道:“要不要紧?”   琇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道:“还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几日,只怕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李惟俭摇了摇头,又看向碧桐,碧桐顿时低头垂下眼帘来。她这般异色瞳,落在大顺百姓眼中也分外怪异,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阴阳眼。若在中世纪的欧洲,她这眼睛说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烧死了。   可这位人渣老爷却与旁的顺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异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赏的神色。那欣赏里不见情欲,却有着宠溺,真是分外怪异。   胡乱思忖间,碧桐扶着琇莹出了码头,随即就见一小吏飞奔而来,停在李惟俭身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大人,机器十六就送到了苏州。”   “嗯,织造衙门如何说的?”   “这……陈郎中瞧了眼,只说了声好,旁的什么都没说?”   “嗯?”李惟俭驻足,纳罕着看向那内府小吏:“陈郎中没说制造局采买机器?”   “没有。”   “那推介会呢?”   “这——”小吏讪笑道:“——陈郎中近来事务繁忙,想来一时半会不曾想起来也是有的。”   李惟俭乐了:“陈良忠这是没瞧得起我啊。”   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时江南便有三大制造局,分别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金陵织造,当时委任了太监提督监管;到了大顺朝,有内府这般庞然大物在,织造局自是纳入内府麾下。   此时织造局有提举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为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这些人要么不入流,要么就是吏。   这提举郎中除去负责织造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同时还有密奏特权,向圣人直接禀报钱粮、吏治、营务、缉盗、平乱、荐举、参劾、收成、粮价、士人活动以及民情风俗等等地方情形。   有这般密奏特权,又与地方互不统属,提举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   只是李惟俭同是内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撑腰,后得圣人赐下王命旗牌,这姓陈的是不想好了啊!   那小吏讪讪不言,李惟俭继续前行,临上车前问道:“可知陈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   “小的听闻,好似苏州织工正闹着罢市,陈郎中此时焦头烂额,这才没顾得过来。”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惟俭心下熨帖了少许,决定暂且原谅姓陈的,待见了面之后再说。   他上得马车,后头的碧桐扶着琇莹也上得车来,那小吏就道:“大人,苏州距离此地二百里有余,乘车一日之间赶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县还是松江府?”   “就去松江府吧。”   小吏应下,旋即命车夫赶车前行。   琇莹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间景物,半晌才说道:“老爷,这上海瞧着不比广州差什么了。”   李惟俭就道:“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许到埠,朝鲜地贫,日本锁国,这才耽误了。倘若放开禁制,只怕十年之内就能超过广州。”   一个长三角,一个珠三角,谁比谁强还真不好说。可长三角此时乃是大顺最大的丝绸、棉布产地,照理来说,理应比广州更有潜力。   思忖间,忽而见吴海宁那皮猴子蹿出来,跑到路旁与摊贩商议着那桑葚如何卖。李惟俭心下一动,待吴海宁回返,便跟着车窗吩咐道:“海宁,你连夜赶路,先到苏州摸摸底,看看苏州织造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吃了一嘴黑的吴海宁顿时就不乐意了,道:“老爷,我可是刚才下船啊,这会子走道还飘着呢。”   一枚银锭自车上抛下,吴海宁赶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这是二十两的。吴海宁顿时喜形于色,乐道:“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儿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赶到苏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准儿将这事儿查个仔细。”   李惟俭又吩咐小吏备马,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打马而去。   临到天黑前,李惟俭一行方才进得松江府,其后寻了驿馆安置自是不提。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俭轻车从简,只带了一队禁军便赶到了苏州城。   此时苏州繁华,尤在上海之上。虽因着运河逐渐被海运取代,经贸中心此时逐渐向着上海县偏移,可苏州底蕴还在,工贸尤其发达。   时人有云: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   又云: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   遥遥看将一眼,但见城池峻险、廨署森罗,仔细观量,便见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好一派繁华气象,无怪人称四聚之地!   李惟俭留心观量,刚好经过一铺面,便见额匾上题着‘富盛绸行’四个大字,挑着的幡子还写着‘上用纱缎、绸缎、纱罗、绵绸。进京贡缎、自造八丝,金银纱缎,不误主顾’。   又有一大通号布行,挑着幡子写明‘崇明大布、松江标布、青蓝梭布、京芜梭布、松江加长扣布、定织细布’。   其后染坊、蜡烛行、漆器行、酒行、卖席子的、卖五金的、金银首饰、衣裳鞋帽手巾、字画笔贴、灯笼、竹器、窑器、瓷器、米行、当铺、饭馆子、药店,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李惟俭甚至还瞧见了两家卖烟草的!二十年老烟枪,不由得心痒难耐,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自安里桥入得城中,迎面儿便有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   “老爷。”   李惟俭道:“上来说话。”   吴海宁应下,猴儿也似跳上马车,转瞬钻进车厢里。抬眼便见亲姐姐正捏着桑葚喂食着李惟俭,吴海宁眨眨眼,面上分外怪异。琇莹乜斜一眼,顿时恼了:“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皮!”   吴海宁骇得一缩脖子,紧忙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老爷你瞧见了,我可没招惹过谁。”   车厢内逼仄,那碧桐极有眼力劲,紧忙让开位置下了车。又戴了轻纱斗笠随行在车马旁。   吴海宁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丢进嘴里含混着道:“老爷,前两日小的连夜赶了二百里路,那马都跑瘦了一圈儿,寻了客栈就睡了一个时辰,紧忙起来四下扫听。功夫不负苦心人啊,好歹是扫听出了点儿眉目来。”   李惟俭笑而不语,一旁的琇莹就呵斥道:“要你来表功?那二十两银子还剩多少?”   吴海宁赶忙道:“没怎么花,就是请几位禁军兄弟吃了两顿酒。”   “别是吃的是花酒吧?”   吴海宁瞪圆了眼睛,心下惊涛骇浪。这还是自己亲姐姐么?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   琇莹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训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李惟俭劝慰两句,这姐弟俩方才消停下来。吴海宁不敢再拿乔,只得老老实实将始末说将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太上造的孽。这陈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后被太上点为苏州织造提举郎中,从此一干就是三十年。   太上奢靡,屡次下江南,内帑不足用,这陈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苏州织造足足亏钱了户部二百多万两银钱。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调转方向,投在圣人门下,圣人方才登基,根基不稳,也就暂且没动此人。   此后又见陈良忠办事老练,极少出差错,圣人也就没再更换。待去岁首辅陈宏谋清理积欠,顿时就查出来苏州织造的亏空,当即行文催促缴还。   陈良忠哪里肯还钱?那银子都是太上靡费的,与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开了年,眼见松江知府都因着积欠一事被革了职,陈良忠这才急切起来。   东拼西凑,总计凑了百万两银子,匆匆交还户部。可这银子是从各处织场挪借而来,迟早要还的。陈良忠干脆用了拖字诀。   各织场东家不敢开罪陈良忠,又一时间银钱不凑手,只能拖延织工薪俸。本道过上一、二月的,苏州织造总会拨付一些银钱,却不想非但不曾拨付银钱,反倒一个劲儿的催各处织场上缴贡品。   此时苏州城水工业极为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无余财,只靠做工方才能过活。这捱上两月还行,听闻还要捱下去,家中开不了锅,哪里还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数万织工便闹将起来,将苏州织造局、知府衙门尽数围了,催着官府还钱。   二十三日时,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苏州城大乱!转天江苏巡抚派标营来镇压,这才将乱子暂且平息。   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琇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   琇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   琇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   当下琇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   “好。”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   琇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琇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琇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   又好半晌,琇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   “你还信佛?”   琇莹道:“多拜拜总不会出错。”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银稞子,塞到琇莹手中,嘱咐道:“前头我都捐了一万斤香油,你点柱香就是了,可别再捐了。”   琇莹连连颔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万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进了女尼的肚子里呢。我才不会再捐,心诚则灵嘛。”   琇莹话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传来一声腻哼来。   琇莹顿时吐了吐舌头,只道方才出言不当,得罪了隔壁尼姑。当即辞别李惟俭,蹦蹦跳跳朝着前头佛堂寻去。   李惟俭驻足庭院,朝着隔壁观量。竹篱遮掩,看不出内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礼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应是礼佛的居士?   正思忖间,便听有女子说道:“好好一盘棋,却被搅了兴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盘,明日再下?”   又一女子道:“便听姐姐的,那我先归家了。”   “嗯。”   窸窸窣窣,忽而便见房中行出来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发髻不过豆蔻年华,似有所觉竹篱外有人观量,这姑娘家扭头观望,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儿来。   瓜子脸、瑞凤眼,一双柳叶眉,琼鼻樱唇,一身撒花红底细布襦裙,面上略略诧异,旋即朝着李惟俭略略一福,这才慌忙而走。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中暗赞,好一个小家碧玉,江南水乡,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那姑娘方才走了,自内中又行出来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纪,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行走间飘飘拽拽,好不洒脱!   李惟俭看罢心下纳罕,怎地这隔壁连连走出来这般颜色的姑娘?   便在此时,却见那红衣姑娘绕过另一侧竹篱,进得一方小院中,朝这边张望着与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里好似要下雨呢。”   妙玉就道:“记得蠲些雨水,回头儿好煮茶。”   “省的了。”   李惟俭心下恍然,原来这带发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儿是凑巧了。   寻思间,红衣姑娘已然进了屋,妙玉转过身形,一眼瞥见出神的李惟俭。她面上先是厌嫌,见李惟俭姿容甚伟,这才收敛神色,朝着李惟俭略略颔首,转身便回了房。   李惟俭顿时乐了,妙玉啊……既无心念经,又不敢堕入红尘,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头来两头皆空。   这般姑娘太过孤高自负——林妹妹虽也孤高,却只骨子里孤高,不似这妙玉,从里到外都孤高,等闲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厌嫌。   李惟俭自认与其没话说,因是转头便放在了一旁。转而思忖起了那红衣姑娘,片刻后忽而想起,那红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烟?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实在太过凑巧了。   转过头来,琇莹回转院里,便见李惟俭负手沉思。琇莹只道老爷李惟俭一心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儿,又念起李惟俭允诺来日保举亲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搅扰,连忙吩咐碧桐仔细伺候着。   待临近傍晚,两个女尼送来斋饭,李惟俭与琇莹一并用了,二人赞叹连连,这蟠香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不论素鱼、素肉还是素火腿,吃将起来竟半点也不似豆干。   待到夜里,琇莹伺候着李惟俭沐浴了,二人上得床榻,略略说了会子话,转眼便颠鸾倒凤、共效于飞……莫说是李惟俭了,便是琇莹也憋闷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苏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莹自然要珍惜与李惟俭二人共处的光景。   这二人痴缠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还只是咿咿呀呀好似梦呓般的声响,待到后来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时不时还声嘶力竭一番。   妙玉本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错非情势所迫,又哪里甘心出家为尼?她又到了这般年岁,便是《西厢记》也偷偷翻看过,自是知晓那声响是什么。   因是妙玉听了个心烦意乱,好容易捱到子时,隔壁声响停歇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时分迷迷糊糊睡将过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来。   妙玉心头恼火至极,起身出来观量,便见那对狗男女正捉刀厮杀!妙玉哪里还能忍?气哼哼顿足而去,寻了师父惠明道:“师父,那新来的居士实在吵人,不知能否撵出去。”   不待惠明老尼发话,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吣什么?李大人官居要职,先前又捐了一万斤香油,哪里是你能开罪的?”   妙玉愕然,她家中时常捐赠香油,每次不过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错了,这狗官好大的手笔,料想必是贪官,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来求佛祖庇佑。   她虽知世故,却不愿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后的小院腾出来我住吧。”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处小院是冯善信居停所在,说不得这几日冯善信便要上山,哪里能腾出来给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静室与师姐妹一并住了吧。”   妙玉是个极洁净的人儿,哪里受得了与人同住?因是咬着下唇眉头不展。   此时,那惠明老尼睁眼抬头道:“痴儿,你可是动了凡尘之心?”   妙玉怔住,却又不敢认下,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   苏州城。   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将按察使礼送出城,待乘着轿子回返,便蹙起眉头思量起来。巡抚早有话放下,省里只管苏州织工一月薪俸,余下的须得织造局、苏州府自行想法子。   那织造局早就被陈忠良掏空了,这会子哪里还有银钱给付?府库里不过余下万把两银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正思忖着从何处先行挪腾出银钱来安抚织工,轿子忽而停下,随从在一旁道:“老爷,前头拥塞,要不咱们绕行过去?”   “嗯?”庄有恭挑开轿帘朝前观量,便见南仓桥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朝这边汇聚而来。   庄有恭心下一惊,生怕又要生出乱子来,赶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   随从应了,紧忙挤过去观量。过得好半晌,庄有恭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门召集留下的抚标弹压,那随从好不容易挤出来,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道:“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个烧火就能织布的机器,这才引得四下都过来瞧稀奇。”   检查了一遍,若有错别字,麻烦大家帮忙找出来。 第197章 你认识李大人?   庄有恭略略蹙眉,瞧着前头挤挤擦擦的人群说道:“问清楚是谁弄的机器,尽快搬走,莫要在此地停留。”   随从应了一声,返身又花费好半晌才挤进去。过得一盏茶光景,随从面上古怪回返,拱手道:“老爷,小的问清楚了,说是得了内府李郎中之命,才在此处展示机器。”   轿子里的庄有恭纳罕道:“李郎中?哪个李郎中?”   这苏州城就一个内府郎中,如今还困在织造局待参,哪儿还有什么内府郎中?莫非是招摇撞骗之徒?   就听随从道:“回老爷,小的特意问过了,是内府会稽司李惟俭李郎中。”   会稽司?莫非是听了风声,暗中来江南查访的?   庄有恭略略颔首,正要吩咐人绕路而行,忽而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问:“且慢,你说李惟俭?”   “正是。”随从呲牙乐道:“老爷,这可是李财神啊,这回说不得咱们就有指望了。”   庄有恭状元出身,先入翰林院,其后为光禄寺少卿,到了上个月才外放苏州知府。此人身居京师,不党不群,错非如今是新党陈宏谋主政,说不得庄有恭按部就班的继任光禄寺卿,待再外放可就是一方督抚。   他可比李惟俭晚出京师,因是对李惟俭那是如雷贯耳啊。   不过十五、六年纪,先折腾出偌大的水务来,去岁大顺就该亏空,不料因着水务反倒赚了一大笔;其后又折腾出了西山煤矿来,世人疯传此人乃是财神降世,对其逢迎有加、趋之若鹜。   早前倒是听闻此人南下,不料竟在这苏州城撞见了。庄有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听随从这般说了,顿时心动不已。   只是转念一琢磨,他跟李惟俭素无往来,且一个地方官,一个内府官,互不统属啊。思来想去,只能先结交一番,到时再相机行事。   思忖过,庄有恭道:“李郎中可在苏州城中?你去打听了,问明在何处落脚,本官为本地知府,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那随从就道:“老爷,小的扫听过了。李郎中如今借居玄墓山蟠香寺。”   庄有恭不加思量便道:“备车,本官要去玄墓山拜访李郎中。”   当下庄有恭一行回衙门换了马车,直奔玄墓山而去自是不提。   且说南仓桥前,一条麻绳将人群阻拦在外。后头的挤挤擦擦,前头的却不敢越过麻绳,盖因麻绳后头站着几名禁军士兵。   那几名士兵之后,蒸汽机带动着两台锭纺纱机正吭哧吭哧地纺着面纱。这其中一台纺的粗纱,一台则是细纱。   两名内府匠人伺候着蒸汽机,不停地往里头填着木柴。那锅炉上头冒着滚滚黑烟,时而还会喷出一团白气来。   围观人中,一员外捻须观量半晌,开口道:“这机器……瞧着比用水力还快啊。”   另一员外道:“我方才瞧着往里头塞的是炭,这会子连柴火都能往里塞,这般算来比水力划算啊。”   此时江南织厂已然采用水力,奈何江南水患严重,且赶上枯水期动力不稳,因是这会子勉强算是一半人力、一半水力。   早有好事者统计过,水力四十倍于人力,若能尽数得用水力,谁还乐意养那么多织工?   前些年倒是有人试着用纽可门带动纺织机,奈何那货块头实在太大,且燃料抛费太高,不成想如今果然有人造出来合用的蒸汽机了。   二人定睛观量,便见蒸汽机前有一惫懒货负手而行,手里还托着个紫砂壶,时而便会嘬上一口,颇为惬意。   先开口的那员外便道:“小哥,我是富顺号的掌柜,敢问你这机器怎么个卖法?”   吴海宁眼见四下聚拢的人已差不多了,便笑吟吟迈着四方步行过来,说道:“诸位员外请了,这蒸汽机乃是京师所造。若各位掌柜的想要预定,须得去京师蒸汽机厂预定。”   “蒸汽机厂?”   “员外不知蒸汽机厂?这厂子可是我家老爷与内府合股开办,可谓名动京师啊。什么?我家老爷是谁?听好了,我家老爷乃内府会稽司正五品郎中,封正二品男爵,金陵李祭酒嫡亲的侄儿——李惟俭。人送外号,李财神!”   有好事者接茬道:“李财神?没听说过。”   不待吴海宁发话,就有人叱道:“李财神都没听说过?孙掌柜的真真儿是孤陋寡闻啊。”   “伱知道?”   “呵,今儿就让你涨涨见识,你且听好了。这位李大人可了不得,京师水务听说过吧?就是这位大人摆弄出来的!”   四下轰然炸响。大顺各处都有报纸,江南又是繁华之地,是以京师大事小情,不过半月便会传到江南。那京师水务,只数月光景便撑起来价值三千多万两银钱的庞然大物,便是见多识广的江南士绅也为之咋舌。   那孙掌柜这才恍然:“敢情是这位李财神啊。”顿了顿,赶忙看向吴海宁:“小哥,莫非李财神来了苏州不成?”   吴海宁忽而变色:“诶?你可莫要乱说啊,我何时说过我家大人来了苏州?”   那孙掌柜的哪里肯信?正在再问,有人就道:“李大人定然来了咱们苏州,我今儿瞧见这小哥从一辆马车上下来,那里头定然就是李大人。”   吴海宁好似气急败坏,跳着脚辩解:“别胡说,我家大人真没来。你,你怎地平白冤枉人?”   他越是这般,周遭之人越是笃信,那李惟俭定然来了苏州。寻常百姓,不过是看了个稀奇,那些绸缎庄、布庄的掌柜都是人精,顿时就转动了心思。   这蒸汽机叫什么锅驼机的,瞧着比水力的还好伺候,肯定是要去京师采买的。这玩意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只这般一亮相,各处织厂的东主自会蜂拥而至,按理来说这位李大人没必要来此推广……莫非李财神是别有打算?别是也要在江南再造个水务公司吧?   有心者只留下伙计仔细观量那锅驼机,自己赶忙出了人群,寻各自东家禀报去了。   ……………………………………………………   玄墓山,蟠香寺。   料想那蒸汽机传播开来,总要几日光景,那些江南士绅要寻自己,只怕还要过上几日。因是,李惟俭清早操练过后,用了早饭便行将出来。   琇莹操劳了一夜,清早没留神闪避时扭了脚踝,是以这会子只李惟俭一个人在寺中乱转。   他方才从天王殿中转出来,迎面便撞见了惠明老尼。二人彼此见礼,略略说过几句,李惟俭便要离去——他哪里耐烦与一个老尼打机锋?   那惠明好似看了出来,略略思忖,便道:“鄙寺偏僻,无甚好招待的,倒是我那徒儿擅煮六安茶,李郎中若有空暇,可去寻我那徒儿烹茶、手谈。”   “好,有空我就去。”嘴上敷衍过,李惟俭转瞬就忘在了脑后。   就妙玉那性子,李惟俭实在敬谢不敏,且僧不僧、俗不俗的,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他可没那耐心法去追寻那劳什子的雅致。   自天王殿出来,有禁军士兵寻过来道:“李大人,船雇好了,只是那西山岛听说早就有人了,还开出来不少良田呢。”   “嗯?”李惟俭思量道:“不急,早晚这岛我都要买下来。”   既然西山岛有主,那就不急着上去查看了,且李惟俭从没学过地质,这会子就是去了也瞧不出什么来。   在蟠香寺中略略转了转,李惟俭便领着两名禁军下山游逛,便见太湖周遭良田遍布,料想应是围湖造田所得。   问过农人,果然如此。只是,这围湖造田所得的田,算不算良田还不好说。若年景好,太湖风平浪静,那自是一等一的良田;可若是太湖泛滥起来,莫说是湖边造出来的田了,便是那苏州城都能给淹了!   那农人犹记得十二年前太湖泛滥,苏州四下大水弥漫,田产颗粒无收,城外屋舍十不存一,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忖,搞出水泥来,料想过几年这水患就会略略平息吧?   转眼行到湖面,正举目眺望,忽而便见一抹红衣自田间若隐若现。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那红衣女子一身短衣,挽了裤腿,正弯着腰在稻田之中找寻着什么。   水声哗哗,女子忽而双手一捉,一条黄鳝便被其擒在了手中。小姑娘面露喜色,丢进身后竹篓,扶了扶头上斗笠,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水田行将出来。待到了水田边缘,提了鞋子,去到湖边冲洗了满是污泥的双脚,这才穿上了鞋袜。   跟着又蹲踞一方石头上,拿着个小匕首将那黄鳝开膛破肚。   是邢岫烟啊……李惟俭不禁莞尔,负手悄然行将过去,停在了邢岫烟身后。   听见身后响动,邢岫烟连忙回首,见李惟俭负手笑吟吟地看将过来,邢岫烟小吃一惊,赶忙起身一福:“见过李大人。”   “你知道我?”   邢岫烟开口便是带着吴侬软语的官话,道:“听寺里人提起过。”   李惟俭便笑道:“方才无意中见你捉了黄鳝……你那黄鳝可是要卖?”   邢岫烟面上一红,说道:“不是……是我自己吃的。”   “哦,那倒是我唐突了。”李惟俭思忖道:“不若如此,我用三斤腊肠与你换那黄鳝如何?”   邢岫烟嗫嚅道:“寺中禁食荤腥的。”   “我又没说拿回去吃,你怕什么?”   邢岫烟思忖了下,这才颔首道:“这黄鳝不值什么的,大人若想要,送与大人就是了。”   “我又不是强梁,哪儿能白拿你东西?说定了,待回了寺,我叫人给你送去。”   “嗯。”邢岫烟应声,自竹篓里抓起黄鳝,想了想又不对,干脆连竹篓一并送与了李惟俭。   李惟俭笑着接过竹篓,那邢岫烟不敢再与其对视,福了一礼,匆匆告辞而去。   李惟俭叫过两名禁军,要了火镰,四下寻了干柴,干脆就在湖边升起篝火来烤炙那黄鳝。三人身上都没带着盐,干脆就撒了火药在其上,滋味虽怪异,李惟俭却吃得津津有味。   想起邢岫烟来,李惟俭便吩咐了人,让其留心打听其家中情形。   那禁军顿时心领神会,只道李惟俭见猎心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待一条黄鳝吃过,三人回返蟠香寺,方才到山门便有一女尼疾行而来:“李大人可让贫尼好找,李大人还请速速上山,新任苏州知府庄大人这会子正等着您呢。”   李惟俭乐了,庄有恭来得也太快了,甭琢磨了,一准是有求于自己。   李惟俭不急不缓进得蟠香寺中,果然便在大雄宝殿中见得了庄有恭。二人序年齿,庄有恭三十出头,李惟俭不过十五、六;论官职,一个正四品的知府,一个正五品的内府郎中。且李惟俭还有爵位在身。   因是只以平礼相待。   李惟俭先来,正要邀着庄有恭去到后头小院叙话,那惠明老尼便笑道:“二位大人莅临,实在是鄙寺之幸。老尼无以言表,愿以六安茶招待二位大人,不知意下如何?”   那庄有恭笑道:“也好,正要问住持讨一杯茶水润润喉咙。”   惠明喜道:“如此,二位大人请随老尼来。”   李惟俭心下玩味,与庄有恭并肩而行,说说笑笑,随着那老尼一路前行,果然就到了妙玉所在的小院。   惠明招呼一声,连忙吩咐妙玉烹茶,随即引着二人入得内中。   这内中厅堂布设成了茶室,一方榻子,旁边有火炉,榻上有软垫,小几上有各色茶具。   墙上有画,画的却不是佛像,反倒是茶圣陆羽。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妙玉果然从未将自己当做佛门中人啊。   此时,便见妙玉盈盈一福,道:“二位大人稍待,我这就烹茶。”   李惟俭伸手相邀:“庄府尊,请。”   “请。”   二人撩开衣袍,在榻子上落座,那庄有恭便道:“今日方才送别按察使,回返时便见路上拥塞,打发人问过才知,原是李郎中到了苏州城。你我同朝为臣,虽素未谋面,可李郎中既经过此地,本官怎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这才来仓促拜访。”   “哈哈,府尊客气了。本官听闻苏州前些时日方才乱过,府尊又新才到任,只怕此时理当忙碌,因是这才不曾入城。”   那庄有恭道:“的确忙碌,不瞒郎中,本官也是初次外放,这一时间焦头烂额,实在不知从何处着手啊。”   李惟俭笑着道:“府尊心智远非本官可比,料想早有头绪,只待施为乐,啊?哈哈哈。”   李惟俭本意将此事揭过去,不料庄有恭却面露苦色,说道:“郎中言过其实,如今我哪里还有头绪?苏州一团乱麻,织造局欠下各处织场不下八十万两银钱,这银钱不给付,织工便要饿肚子,只怕到时还要乱啊。”   李惟俭纳罕道:“巡抚前些时日亲临苏州,就没想些法子?”   庄有恭道:“巡抚拨付银钱十三万两,这余下的还要苏州府子自己想法子啊。本官人穷志短,无可奈何,听闻李财神来了苏州,只好求上门来,还望李郎中救我一救啊。”   李惟俭眨眨眼,面上为难,心下却乐开了花儿!正愁如何扯上地方官呢,这庄有恭就送上门来……不就是银钱嘛,他李惟俭搅动风云,区区八十万两,几日光景便能筹集齐全。   李惟俭沉吟不语,庄有恭老脸通红。他此时舍了脸面,若李惟俭解决不了,就只能上奏朝廷,恳请拨付内帑以安抚苏州织工了。   正待此时,妙玉提着冒着热气的水壶回返,打了檀香,洗过茶具,又洗茶、泡茶,那身形行云流水,好似有韵律在其中。便是庄有恭都不禁看了两眼,偏生李惟俭无动于衷,只待茶水推在面前,这才抄起来道:“府尊,这银钱的事暂且不提……府尊可知本官此番因何而来?”   庄有恭本道李惟俭是为推广蒸汽机而来,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拱手道:“正要请教,郎中此番——”   李惟俭品了一口香茗,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便道:“此事说来话长……腊月里,本官与恩师谈及改稻为桑,都认为此事过犹不及,只怕来日江南必闹粮荒。”   庄有恭肃容正色道:“严侍郎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啊。前明时,这江南一地便是桑棉多过稻谷,百姓纳赋,都是桑棉换得银钱,再用银钱采买湖广米粮。这桑棉之利虽巨,却当不得粮食。   且黄淮、太湖时而作乱,早前有官府弹压,好歹还有些稻谷种植;若没了官府管制,只怕……到时天灾人祸凑在一处,江南必起大乱子啊。”   李惟俭颔首道:“恩师也是这般说的。本官思来想去,这改稻为桑只怕不得不行,朝廷实在是税赋不足。要防着江南生乱,须得兴修水利啊。唯有治理了黄淮、太湖,才能免得江南生乱。”   庄有恭颔首,心下却极为纳罕,这说着改稻为桑,怎么又扯到水利上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李惟俭话锋一转,便道:“本官思来想去,如今水利劳民伤财,且修建石塘抛费实在太过……若有三合土那般新物件儿,不惧日晒水冲,这治理水患岂非就容易了许多?”   “额……郎中奇思妙想,本官钦佩。”庄有恭强忍着才没挠头。怎么面前这位李财神这般跳脱,又扯到了新物件儿上?   此时就见李惟俭忽而合掌道:“本官此后抛费十来日,屡屡尝试,府尊猜怎样?”   “啊?”   不待庄有恭说什么,李惟俭就道:“正是,本官机缘巧合,竟真真儿造出了此物!”   “啊?啊——这可真是……”   李惟俭道:“本官此番南下,就是为了这水泥一事。府尊试想,此物平素为粉末,施工时与砂石搅拌,晾晒几日便坚如磐石,不惧雨水冲刷,且物料成本比照石塘省了七成……敢问府尊,若得此物,这水利是不是就容易了?”   原来如此!庄有恭暗自思忖,是了,这位李郎中可是实学举人出身,极擅造物。若果然如其说的那般,那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儿!   “果然如此?此事乃是为天下万民造福啊。”   李惟俭摆摆手,笑道:“这般说来还早……庄府尊,本官早前便派人四下扫听,找来找去,这才找到此处。”他抬手遥遥指着太湖道:“太湖中有一西山岛,岛上非但有水泥所需石灰石,更要紧的是有煤。本官此番来苏州,为的便是在这西山岛上筹建水泥务。”   “水泥务?”庄有恭可是想着京师水务呢,当即急切问道:“不知这水泥务……是内府独办,还是……照水务旧例?”   李惟俭抿了口茶水,笑吟吟道:“府尊也知,朝廷岁用不足,这水泥务……自然是循着水务旧例。”   “诶呀!”庄有恭大喜,忙道:“如此,郎中但有所请,本官必定亲自奔走!”   那京师水务,顺天府可是平白占了天大的便宜。循水务例,那岂不是说苏州府也能在这水泥务里占些股子?   到时候抛售一些,城里的烂摊子岂非迎刃而解?当面这位李财神,果然名不虚传!   庄有恭又端起茶盏来,敬道:“本官以茶代酒,多谢李郎中扶危救难,救苏州上下于水火。”   “诶?府尊客气了。请!”   庄有恭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只觉身心畅快,此时才想起一旁还陪坐伺候着个妙玉,于是笑着对其颔首:“姑娘,好茶。”   妙玉道:“府尊喝的惯就好,这水,乃是去年明前蠲的露水,就只剩了一坛子,今儿都用来招待府尊……与李郎中了。”   庄有恭传统文人出身,闻言颔首笑道:“无怪别有滋味在其中。”   他面前的李惟俭却面色古怪,几次瞥向那水壶。   妙玉便问:“李郎中,水壶可是不妥帖?”   “没,本官在想,方才那水可曾煮沸了。”   妙玉便道:“自是沸过三次的,又晾了一会子,否则断不敢招待二位。”   “那就好。”李惟俭如释重负,好歹这一回是不用闹肚子了。   妙玉心下纳罕,待要追问,那李惟俭却又与庄有恭说将起来。妙玉不好插话,只在心中将李惟俭好一通腹诽。   她却不知,李惟俭心下也在暗自腹诽。蠲了一年的露水用来煮茶,这是什么毛病?妙玉行至看似雅到了极致,实则全然是附庸风雅。待来日送她个显微镜,让她亲眼瞧瞧蠲了一年的水里头到底有什么,看看她还雅不雅得起来!   与庄有恭说过半日,其随从两次来催促,庄有恭情知衙门里又有事儿,只得起身告辞而去。   李惟俭亲自将庄有恭送出山门,待其行的远了,这才思量着回返蟠香寺。   庄有恭方才看过鱼鳞册,提起西山岛,便说岛上山峦乃官府所有,这就算是苏州府入股了;其余的天土,则分属三家,须得用些时日采买下来。   略略思量,李惟俭旋即便释然,这事儿何必用他费心?只怕自己身临苏州,要办水泥务的消息放出去,江南士绅必定闻风而动。到时候让他们出手就好,自己又不用做恶人。   方才走到半路,后方忽而来了一顶滑竿,瞥见几名禁军护着李惟俭,滑竿上那胖子连忙喝道:“放下放下,快把老爷我放下。”   滑竿放下,那大胖子撩起衣袍来吭哧吭哧拾阶而上,距离李惟俭十几步,遥遥喊道:“敢问前方可是李郎中当面?”   李惟俭停在寺门前,回头瞥了一眼那胖子,笑着对身旁禁军吩咐道:“替我挡一挡,本官先回去了。”   几名禁军领命,李惟俭随即进得寺中。那胖子到得寺前,便被两名禁军拦下。那胖子急得跳脚,嚷道:“李郎中,在下苏州顾万中……家父乃是顾唯成啊。”   顾唯成可是孝景年间的首辅,李惟俭顿足,回头看着那胖子叹息一声,道:“罢了,让顾员外过来吧。”   两名禁军这才放开顾万中,顾万中顿时喜形于色,提着衣袍一路小跑到得近前:“诶呀,李郎中真真是……既到了苏州,我苏州士绅怎也要尽地主之谊。”   李惟俭笑道:“顾员外如何得知我在这蟠香寺的?”   “这……在下也是胡乱猜的。”   “猜的?顾员外运气极好啊……若明日来此,说不得本官就走了。”   “啊?”   李惟俭转身缓步而行,那顾万中紧忙缀后半步随行。李惟俭就道:“本官原本想在苏州办个水泥务……奈何这西山岛一早就有主了,这采买田土只怕颇为不易,如此,不如另寻他处。”   另寻他处?错过今儿,来日哪儿还有机会撞见这位李财神?   顾万中便道:“这有何难?不瞒李郎中,在下在那西山岛上就有不少田土,余下两家,在下出面,一准将田土拢在手中。”   “太麻烦了——”   “此事不用郎中出面,一切都有在下施为……五日……不,三日,三日之内,在下定然将西山岛地契奉上。嘿嘿……就是,这水泥务,郎中无论如何都要让在下掺上一股啊。”   李惟俭停步,笑吟吟看向顾万中,问道:“就三天?”   “就三天!”   李惟俭叹息一声:“也罢,那就三天。若得了地契,你径直来此地寻本官;若没办成,本官三日后启程去浙江。”   “一言为定!郎中瞧好吧,三日内,在下定然将此事办妥。”   得了李惟俭允诺,顾万中精神大振,转身用比方才还快的速度飞奔而下,跳上滑竿催着下人快快回返。   天大的富贵就摆在眼前,掺上一股,那就是传家的富贵,这顾万中哪里还等得及?   李惟俭笑吟吟回返小院自是不提,却说他方才与顾万中种种,全然落在了另一人眼中。   此人便是邢岫烟的父亲邢忠。   这邢忠与邢夫人乃是堂兄妹(注一),这会子并不知晓李惟俭与荣国府有牵扯。可那顾万中他却是认识的,此人乃是苏州有名的富户,城中最好的园子便是人家的。   此人经营富顺号,还开了织场。邢忠在另一处织场做了管事儿的,素日里见了那顾大官人怕是连说话的份儿都轮不上。   他瞧见了什么?   向来鼻孔示人的顾万中,竟哈巴狗也似地冲着这位李大人点头哈腰。那句话果然没说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心下啧啧称奇,邢忠终于知晓了李惟俭的分量,因是远远避开了,待其走远了,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进得房中,便见婆娘正在煮饭,女儿则在做着女红。邢忠喝过一盏粗茶,抹嘴便将方才所见说将出来。   其妻听罢,啧啧道:“这位李郎中好大的官威啊。”   “可说呢……那顾大官人,素日里连府尊都要以礼相待,不想竟这般敬畏这位李郎中。”   其妻心下一动,忽而扯过邢忠道:“我瞧着那位李郎中年岁不大,也不知成没成亲。若是还没成亲,你说岫烟——”   “嗤~”邢忠乐了:“李大人这般权势,只怕高门贵女都要趋之若鹜,又哪里会瞧得上岫烟?”   其妻不乐意了,道:“哪里就瞧不上了?再说做不得正妻,便是做个贵妾也是好的。”   邢忠正要反驳,忽而心下一动。邢忠这一支可比不得邢夫人娘家,这些年来一直都过着苦日子。那位李郎中可是有财神之名,女儿做了妾,他们家不说飞黄腾达,好歹不用受穷了吧?   正思量间,外间忽而有人叫门。   夫妻赶忙迎了出去,便见一栗发异瞳的西夷女子定在柴门前,略略颔首便道:“我家主人让我来给邢姑娘送腊肠。”   其妻讷讷不知如何开口,邢忠便问:“这位姑娘,敢问你家主人是?”   碧桐朝着东面扬了扬下颌:“便是住在此间的李郎中。”   邢忠愕然,还不待其回过神来,邢岫烟已然自房中出来,接了腊肠,谢过碧桐,碧桐这才颔首离去。   人才一走,邢忠其妻便一把扯过邢岫烟,兴奋道:“我的儿,那位李大人为何送你腊肠?莫非你认识李大人?” 第198章 西山水泥务   邢忠夫妇自是好一番盘问邢岫烟,奈何那李惟俭不过新来两日,便是再异想天开,区区两日光景,自家女儿又不是天仙,又怎会攀扯上李郎中?   待听闻与其不过两面之缘,那腊肠不过是用来换黄鳝的,邢忠夫妇心有不甘,关起门来合计了好半晌。奈何二人哪儿来的智计?那李郎中又护卫周全,寻常人等休想近身,因是二人只能喟然长叹,一时间无计可施。   却说碧桐送过腊肠,转头回返东面小院儿,琇莹只略略过问一嘴,便不再提起。这憨丫头心下明了,她不过是乡下野丫头,能攀上四爷这般的人物,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因是琇莹能做一房妾室便已心满意足,至于李惟俭与旁的姑娘家过从甚密,她却懒得计较。   这日傍晚,庄有恭打发随从送来一份名录。   江南膏腴之地,世家大族无算。除去金陵四大家、扬州八大盐商,余下还有江南十二姓。   李惟俭既无意与四大家攀扯过深,也不想与那迟早倒霉的盐商扯上干系,这能合作的对象便只剩下了十二姓。   何为十二姓?顾、陆、朱、张,沈、吴、周、徐,金、钱、施、蒋。这十二姓最早能追溯到三国时期,最近的也是五胡乱华开始兴起。   千年以降,这十二姓彼此联姻,开枝散叶,后辈子弟能人无算,这富甲一方者自然也逃不出十二姓。   李惟俭用了两天光景方才将名录看完,那小有家资的不算,单是大地主、大织场主就百多号。   明初之时,苏松号称税赋半天下,到得这大顺朝,因着上海县开埠,江南税赋半天下,苏松税赋半江南。可想而知,这苏松之富庶。   整个大顺藏银十四亿两,估摸着至少两成都藏在这苏松二府。   看罢了名录,李惟俭心下有了底,料想此番有庄有恭配合,这水泥务理应畅行无碍才是。   待到第三天,李惟俭忽而想起来,昆山便在苏州左近,香菱家便在姑苏左近……早前可是思量好的,总要解了这两个丫头的心结,如今借居蟠香寺,只怕一、二月内不得轻离,何不趁此将这两桩事办了?   刚好这日吴海宁办好了差事,乐滋滋到得蟠香寺向李惟俭禀报。   便听得这小子好一番鼓吹,只说这几日围观的百姓可谓川流不息、人山人海,为了探知那锅驼机详情,有个吴县的财主还单请他去到酒楼吃了宴席。   眼见那锅驼机什么都能烧,一连运行了三日,还是那纺织机出了故障才略略停了一阵,这苏州各处的织场主哪里还坐得住?待扫听清楚,这锅驼机乃是京师蒸汽机厂所造,当即打发家中子弟北上京师,总要抢在前头定下机器。   若被同行抢了先,只怕自家的织场就会被挤兑死!   除此之外,更有不少财主给吴海宁塞了银钱,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扫听财神爷李惟俭到底身在何方。   吴海宁还算嘴严,始终不曾吐口,可架不住有心人找出了蛛丝马迹。因是这两日蟠香寺香火鼎盛,世家大户先打发人送来拜帖,问询李郎中何时得空;那寻常富户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直接打着上香的名号进了蟠香寺,见不着李惟俭就当礼敬佛祖了,若是见着了……那就是佛祖保佑啊。   李惟俭听罢了只是略略颔首,这差事随便什么人都能办,显不出能耐来。不待其开口,陪在一旁的琇莹眉头紧蹙:“有员外请你吃酒?莫非吃的是花酒?”   吴海宁一缩脖子:“没有的事儿!姐,你可不能凭空污人青白。”   “呸!你哪儿来的清白?收的门包且交出来,错非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哪个员外会认识伱?又会给你门包?”   “这……”吴海宁求助也似地看向李惟俭。   琇莹赶忙道:“老爷,可不能由着他。我这弟弟,有了钱就胡天胡地,说不得哪天心痒痒,拿着钱跑出去厮混一阵,待没钱了才会回来。”   吴海宁辩驳道:“姐,你太过小看人了。我跟着老爷,谋的是前程,哪儿会三心二意的?”   “少啰嗦,交出来!”   琇莹见说是不成了,干脆两步抢过去一把薅住吴海宁耳朵,那厮顿时就怂了:“别别别,我交就是了。”   随即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自袖笼里掏出几枚散碎银子来。琇莹又一拧:“哄谁呢?”   “嘶……撒手,我这不是还没拿出来嘛。”   就见这厮又一抖手,手中赫然多了两张银票。琇莹抢过来一看,道:“二百两?亏得我要下来了,不然定会被你胡乱花了。这银钱我替你存着,留待来日娶亲用。”   吴海宁哭丧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惟俭乐道:“多少给他留一下。”   琇莹思忖了下,便从散碎银子中点出五两银子来,丢给了吴海宁。吴海宁捏着银子愁眉不展,真真儿是辛辛苦苦二十年……   却听李惟俭道:“交你个差事,去一趟金陵,将你姐姐送过去,再把晴雯跟香菱接过来。”   “啊?”琇莹顿时嘟起嘴来,满脸的不高兴。   李惟俭笑道:“一月下出来的,如今都快四月了。”   琇莹委屈道:“我知道,就是……怎地过得这般快啊。”   话说这般说,她心下也知,独占了李惟俭俩月,待香菱、晴雯来了,她也不好厚着脸皮排班。与其到时候生闷气,莫不如先去金陵李家老宅待上一阵。   因是琇莹又道:“那,老爷何时接我?”   “快则一个月,慢的话就要俩月了。”   琇莹思忖了下,又道:“老爷身边儿总不能短了人伺候,我去金陵,便让碧桐留下?”   一旁低眉顺眼的碧桐心下咯噔一声,暗忖自己终究在劫难逃了吧?   不料,李惟俭却道:“就这么几日光景,说不得还要到处跑。免了吧,你带碧桐去金陵就是了。”   琇莹只得应下,当夜尽心竭力自是不提。转过天来,吴海宁便赶着马车,送琇莹去往金陵。   李惟俭用过斋饭,便有女尼来报,说是苏州城的顾员外请见。   李惟俭自顾自沏了一壶香茗,只道让其进来。那女尼转身而去,须臾光景,顾万中便捧着肚子行了进来。   二人见过礼,李惟俭见其满面堆笑,便道:“顾员外笑容满面,料想那西山岛的地皮……都收拢了?”   “这……”顾万中面上一僵,低声道:“实在有负郎中所托,在下花费了重金,只收得西山岛六成田土。余下四成还在谈……还在谈。”   李惟俭伸手相邀,顾万中赶忙拱手落座。茶壶倾斜,清亮茶汤倒在茶盏中,李惟俭将茶盏推过去道:“何时收拢本官不在意,只在意能不能尽数收拢在手中。”   顾万中赶忙道:“郎中请放心,如今就是差在银钱上。约莫再有几日,总能谈下来。”   李惟俭略略思忖,说道:“那西山岛,算水泥务一分股子,再准你入股二分。”   “那敢情好——”顾万中捧着茶盏道:“就是不知,郎中这水泥务——”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笑道:“料想员外早就知晓了京师水务。本官受命来江南创办水泥务,比照的就是京师水务。”   顾万中顿时大喜过望。京师水务可是三千万两的盘子,若比照京师水务,那这劳什子水泥务岂非也要三千万两?三分股子,这可就是九十万两啊。   高兴过后,顾万中顿时有些发愁。那西山岛本就不甚广阔,溢价买地,抛费了十来万两银钱,就等于是占便宜了。可他虽在苏州也算富甲一方,奈何现银却没那般多。   二分股子,须得缴六十万两银钱,算算起码差了半数,这该如何是好?   见其面有难色,李惟俭便道:“员外可是有难处?”   “这……实不相瞒,在下是怕银钱一时不凑手。”   “呵,若员外事情办妥了,这股子自是允了员外。至于这认购股子的银钱,本官可管不得是不是员外自己的。”   诶?着啊!大不了回头转卖一些,说不得还有些赚头呢。   那顾万中重新笑将起来,便道:“李郎中,这个……如今岛上田土大半在咱们手中,这水泥务……是不是先动一动?”   “不急,”李惟俭道:“本官自京师订的机器约莫还有几日才能送到。再说凿山、挖煤,还是用炸药快一些。员外尽快将剩余田土收拢在手中,何时收拢了,何时放出风声来。到时本官便在苏州城设宴募资,先到先得。”   得了准话,顾万中心下熨帖,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李郎中放心,再有三五日,这西山岛定是咱们的!”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顾万中踌躇满志的走了。李惟俭午间吃过斋饭,心中实在腻烦了。   这斋饭吃上一两回也就罢了,见天吃实在遭受不住。他这会子还在长身体,哪儿能每日家的吃青菜豆腐?   刚好先前得了其吩咐,扫听邢岫烟家世的那禁军寻了过来,凑过来嘀嘀咕咕,非但将邢岫烟的家世,便是那妙玉的家世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李惟俭心下好一阵无语,若没记错,这吩咐是前几日下的,直到今日才扫听到,可见所托非人。   这邢岫烟世居苏州,家中本来是做米铺营生的。前些年太湖泛滥,水淹苏州,因惜售米粮,邢家米铺被一伙子乱民砸了米铺,顺带将家中洗劫一空。   邢忠被气得一病不起,家人无奈,只得典卖了铺面为其医治。待邢忠病好了,那典卖所得银钱也花费得差不多了。于是乎一家子只得借居蟠香寺,邢忠靠着给织场做管事儿的赚取银钱。   与邢岫烟不同,妙玉本姓徐,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到如今也算得上是苏州大户。   因着自幼多病,寻了多少替身也不管用,这才入得蟠香寺带发修行……这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实则妙玉前些年便要还俗,奈何却因自幼与金陵织造甄家有婚约,偏生那人早年浪荡,都知其染了花柳,妙玉这般洁净的人,哪里甘心嫁过去?因是干脆托口病未痊愈,一直避居蟠香寺。   听罢那禁军所说,李惟俭顿时大为改观。明里、暗里的消息都能探听得到,此人是个人才啊!   当即问过那人姓名,又赏下五十两银子,这才打发那乐颠颠的禁军去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徐家乃苏州大户,家中经营织场,怕是不敢开罪了金陵织造甄应嘉,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让妙玉始终带发修行吧。   此事问过就算,他对那妙玉敬谢不敏,至于邢岫烟……有缘自会再见。   如是过得几日,李惟俭实在吃腻了斋饭,这日只就着腊肠用了米粥,匆匆吃过便领着两名禁军下山游逛。   又行至那片水田前,忽而便见炊烟袅袅,顺着南风,若有若无的香气自那边厢飘荡而来。   李惟俭循着香气行将过去,转过一片水田,便见太湖边生起了火堆,其上架着一口铁锅,那一袭红衣蹲踞在旁,正仔细翻炒着。一旁还蹲踞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捧着面颊眼巴巴地朝锅里瞧着。   李惟俭到得近前,那邢岫烟听得脚步声,回头瞥见是李惟俭,紧忙丢下铲子起身一福:“见过李郎中。”   “邢姑娘好。”李惟俭笑着道:“这是——”他指了指锅里。   邢岫烟就道:“捉了些河虾……郎中也知,蟠香寺里不好吃荤腥。”   李惟俭见那锅中虾仁一个个粉白,还有苍翠茶叶点缀其中,便问:“可是龙井虾仁?”   邢岫烟笑道:“郎中说笑了,不过是存下的粗茶,这般炒制了借个味道,可算不得龙井虾仁。”   一旁的小女孩见邢岫烟站起,便也跟着站起,却因不认识李惟俭而不曾开口,这会子一边纳罕打量,一边扯着邢岫烟的衣袖,有些局促不安。   李惟俭吃了好些日子斋饭,这会子馋虫大动,脱口便道:“不如我用东西与邢姑娘换这一锅虾仁?”   “啊?”   “姑娘开价吧,我看起码能值十斤、八斤腊肠。”   邢岫烟笑了下,面上却略略苦涩。略略思忖,笑着道:“郎中见谅,这回就不换了……不过,我倒是可以请郎中吃一些。”   李惟俭心下纳罕,笑着问道:“这却奇了,不换,反倒要请我吃?”   邢岫烟略略思忖,觉得似有不妥,便道:“是我唐突了,郎中怕是——额——”   邢岫烟怔住,便见李惟俭上前抄起铲子,挑了一枚虾仁,略略吹了两下便径直丢进了嘴。   略略嚼动,笑着道:“好味道,姑娘好手艺。”   邢岫烟笑着摇头,自竹篮里寻了一双筷子递将过去,道:“郎中既不嫌弃,就请一同用些吧。”   “好。”李惟俭接了筷子,撩动衣袍干脆蹲踞下来,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没说为何不换,他也没追问。盖因若是其父母知晓其再次见过李惟俭,只怕又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她自幼家道中落,读书识字都是跟着妙玉学的,不曾学了妙玉的孤高自负,反倒学得了洁身自好。从不怨天尤人,不阿谀攀附,只自持淡雅、不争不抢,好似傲雪寒梅,百花凋残,独她风骨自现。   李惟俭下箸如飞,吃了半晌,忽见邢岫烟与那小女孩却不曾动弹,便笑道:“一起吃啊,莫要客气。”   邢岫烟瘪了瘪嘴,身旁小女孩又连连扯其衣袖,她这才定下心思,取了筷子来,与小女孩一并蹲踞下来享用那虾仁。   三双筷子,两双翻飞,独邢岫烟那一双好半晌才落下。那小女孩好似不知郎中是何意,只道是周遭谁家的公子哥,因是极为不客气地与李惟俭争抢起来。   两双筷子时不时就会抢在一处,偶尔赢了一次,那小女孩还会得意地朝着李惟俭哼哼两声。   李惟俭方才吃过饭,吃了半晌便吃不下了,因是停下筷子问道:“这小女孩是谁家的?”   “寺里捡来的孤女,还不曾剃度,叫做篆儿。”   李惟俭随口问道:“为何不剃度?”   邢岫烟就道:“这剃度了须得有度牒,如今官府查得严,若无真才实学,一张度牒要抛费上百两银子方才能买下来。寺里穷苦,哪里舍得银钱去买?”   李惟俭这才恍然,此事他本应知道的,方才却没多想。   他便笑着看向篆儿,道:“篆儿,多大年岁了?”   好好的一锅虾仁,原本是两个人分,如今半数都进了李惟俭肚子里,篆儿正恼着呢,闻言翻着白眼道:“不告诉你!”   邢岫烟赶忙叱道:“篆儿,莫要无礼。”   篆儿极听邢岫烟的,这才瘪着嘴老实道:“七岁了。”   李惟俭逗弄道:“七岁啊,差不多该换牙了。多吃些虾壳,有好处。”   “哼!”篆儿全然不信,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   “哎,我方才说的可是好话,听不听随你。”李惟俭放下筷子,起身舒展身形,只觉这小炒虾仁十分对心思。   有心请邢岫烟帮自己煮饭,却心知此念太过唐突,干脆洒然拱手道:“多谢邢姑娘款待,我来日定有所报。”   “李郎中客气了。”邢岫烟紧忙福身还礼。   李惟俭笑着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瞧着其远去的背景,邢岫烟反倒抿嘴悄然笑了。爹妈这几日没少提及这位李郎中,又是京师水务,又是高官厚禄的,邢岫烟还只道这般人物,定会行事一板一眼呢,不料却这般随性。   一旁的篆儿见李惟俭走远了,这才恼道:“姐姐,方才他要用东西换,你为何不换呢?我想吃腊肠了。”   邢岫烟只探手摸了摸篆儿的脑袋,没言语。她心下的思量,又哪里会告诉篆儿这个大嘴巴?   ……………………………………………………   转眼已是四月,这些时日苏州城风云变幻。早前一众东家还忧心于苏州会不会乱起来,官府能不能还上账。   待顾万中倾尽所有,黑的、白的、不黑不白的手段一股脑用出来,总算将西山岛上的田土尽数收入囊中,私下里与官面上,一条消息旋即不胫而走——   ——内府会稽司郎中,二等男,李惟俭,李财神!这会子受钦命,如今就在苏州欲创办水泥务。   什么是水泥务?一众东家扫听了半晌也只扫听了一鳞半爪,苏州府放话说,只消造出这水泥来,只数月光景便能造出千里石塘来,几年光景,便能让江南永绝水患。   莫说还探听了些许消息,便是没探听到,单凭李惟俭的名号,一众世家、财主也是趋之若鹜。   莫说是苏州城,周遭淮扬、镇江乃至湖州的大户都纷纷寻了过来。而且来的还不是子弟,不少都是家主亲自来了。   不少人听闻李惟俭这会子就借居城外蟠香寺,便动了拜访的心思。奈何到得山下,便被一哨禁军拦了,转头送上一封请柬,只道四月初六,得月楼备下酒宴,这水泥务究竟如何情形,倒是一去便知。   访客得了请柬,只得回返苏州。   却说这日已是四月初二,临近晌午,吴海宁方才护送着晴雯、香菱到了蟠香寺。   数月不见,香菱还按捺得住,晴雯见了李惟俭,见其瘦了少许,顿时就红了眼圈儿。   李惟俭扯过晴雯,好一通安抚,又为其擦去泪花,这才过问了李家老宅情形。   晴雯吸着鼻子道:“太爷、太奶奶都安好,大爷近来纳了一房妾,听说本是秦淮河上的歌妓,为这太爷好些时日不让大爷登门;二爷新得了一子,四爷回头儿去了,说不得能吃上满月酒呢。”   李惟俭笑着问:“你们俩呢?”   “就那样,还能如何?”   香菱在一旁道:“两位小姐倒是时常来寻我们耍顽,就是三句里倒是有两句提及四爷。说四爷当初应承了领她们去夫子庙耍顽,这回无论如何都要补上。”   李玟、李绮啊,这姊妹俩跟着寡婶过活,那婶子又是个要强的,始终不愿大伯接济。自己在那二年,倒是时常借机投喂两个堂妹。离家一载,也不知两个堂妹过得如何了。   方才要说些什么,忽而那吴海宁去而复返,只停在院儿中嚷道:“老爷,小的再说一嘴,内府打发了个小吏来,说老爷要的机器明儿就能送到。”   “哦?好,替我招待一番。”   李惟俭长出了一口气,自己要的机器总算是送到了。如此,地契在手,山林的地契又是苏州府的,明日便能登岛,而后招募人手试着生产水泥。   收回心思,李惟俭抚着晴雯的手儿道:“这两日有些忙碌,待过些时日,我带你去昆山瞧瞧你爹娘。”   晴雯顿时面色一变,道:“有什么好瞧的?卖我时说的清楚,从此以后只当没我这个女儿了。”   李惟俭心知晴雯口是心非,笑着没说旁的,转而看向香菱:“你可还记得家住在哪里?”   香菱纠结着摇头,道:“只记得家中有一棵香榧树。”   “无妨,回头儿我让苏州府帮忙扫听一下,总能找得到。”   香菱感念地屈身一福:“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李惟俭止住激动的香菱,心下暗忖,若旁人找寻只怕还要费一番手脚,他嘛,就要容易多了。   盖因他记得香菱本命甄英莲,甄家又是姑苏望族,甄家又不算大姓,料想找寻几日必有结果。   这日因着晴雯、香菱新来,住持惠明老尼不知二人是大丫鬟,见二人身上绫罗绸缎,只道是姨娘,便自作主张做了素斋席面招待。   晴雯、香菱吃着新奇,唯独李惟俭心下腻歪,忽而就记起了在湖边吃的那一锅虾仁来。   转过天来,机器果然送到了。一台锅驼机,一台皮带带动的锻锤。开山裂石是没法子了,这会子除了用炸药,便只能动用人力;可这粉碎石头,还是用机器的好,反正这岛上有的是煤炭。   当日李惟俭就领着人上了岛,随行的几名内府匠人四下找寻,果然便寻到了煤矿。一扫听才知,这煤矿早就有人开采。   只是江南植被四季繁茂,本地不缺柴火,因是才没大规模开采。李惟俭当即舍了银钱,发动一哨禁军,开山裂石,挖煤取矿,又指挥随行匠人起窑。   如是,赶在四月初六烧了一窑水泥来。略略试了试,许是不曾掺碎铁屑,又许是煅烧时间不够,李惟俭感觉强度不是在京师造的水泥,可用来展示给江南财主是够用了。   ……………………………………………………   这天下午,苏州得月楼前车马汇聚,无数显贵下得车来,面对楼前守着的十几名禁军,乖乖送上请柬,这才会被请入内中。   倘若没请柬?那就不好意思了,人家禁军只认请柬不认人。   便有如此时,一四旬员外方才还在拿捏,见管家死活说不通,干脆亲自上前与那禁军辩解。偏巧楼中出来一人,正是得占先机的顾万中。   大胖子挪动身形,本是在楼上瞧见了故交,不想出来一瞧,偏生撞见了对头。   顾万中眨眨眼,上前道:“敏修兄,李郎中早就发话了,只认请柬不认人,这禁军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为难他有何用?不若赶快掏了请柬就是了。”   朱敏修心下暗恨,他若是有请柬,还用费这一番口舌?他前些时日去湖州访友,家中交给二弟打理,只怪他那二弟是个任事不管的米虫,听闻李财神来了,竟无动于衷,还整日介的醉生梦死。   朱敏修远在湖州都听了信,急匆匆赶回家中一问,那二弟却什么都不知道。   朱敏修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眼看顾万中幸灾乐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顾万中,凭你那家世也能得了请柬?别是欺瞒了人家李郎中,打算从中渔利吧?”   顾万中得了李惟俭允诺,这会子笑眯眯的也不生气,拱手道:“托福托福,亏得李郎中赏识,让我帮忙奔走。嘿嘿,此番不过赚些小钱罢了,可比不得敏修兄家大业大啊。”   “嗯?你莫非……”   “啊?莫非什么?诶呀,辞元兄来了,敏修兄见谅,在下须得去迎一迎。”   朱敏修无计可施,又不好堵在酒楼门前,只得转回巷子口想辙。   约莫申时,朱敏修便见一哨禁军护着两辆马车,前头还有苏州府衙役开道,浩浩荡荡朝这边厢行来。   车马停在酒楼下,当先车中下来二人,那三十出头的乃是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瞧着十五、六年岁的,料想必是会稽司郎中李惟俭了。   后头一辆马车下来一须发皆白老者,朱敏修定睛观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连巡抚王澍焕也来站台?   如此说来,这劳什子水泥务岂不是大有可为?   错过这一遭,来日那水泥务的股子说不得就得涨上天去,他亏大了啊!   正待朱敏修急得抓耳挠腮之际,忽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上下来一清癯老者,朱敏修顿时眼睛一亮。   “陆世叔,小侄朱敏修这边厢有礼了。”   他急忙忙赶过去,倒将老者吓了一跳。待瞧清楚来人,老者瞪着浑浊的眼睛道:“敏修啊,我方才可是瞧见知府的车架都到了,你怎地还不进去?”   朱敏修能如何说?只得苦着脸道:“世叔不知,小侄一时间忘了待请柬,这……不知世叔能否行个方便。小侄充一回您老的管家,跟着进去瞧瞧热闹?”顿了顿,又道:“世叔,鄙号今年多采买些您老的茶园。”   老者乐了:“好啊,一言为定。”   有了请柬,那禁军果然不再阻拦。朱敏修略略松了口气,扶着陆映辰入得内中。因着二人来的实在太晚,这会子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不得已,二人便只能让伙计搬了板凳,就在过道里落座了。   酒楼里熙熙攘攘,忽而便见两名绯袍官员自二楼下来,停在楼梯口处。那二人不曾言语,只四下看了看,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庄有恭拱手朗声道:“诸位士绅,想来也知,本官身旁这位,便是内府会稽司郎中,二等男,李惟俭李大人。此番李大人得钦命,比照京师水务旧例,来我苏州筹办水泥务,这才邀各位贤达来此一聚。”   轰——   四下顿时议论纷纷,虽早已听了小道消息,可如今消息确凿无误,顿时引得人人欢喜。士绅心头只一个念头:要发财了!   话说我这是二合一章节啊,哪儿就少了? 第199章 娘   李惟俭一身绯袍,顾盼之际神采飞扬,面上略略噙了笑意,朝着四下拱手道:“本官便是李惟俭,见过诸位贤达。料想众士绅必定不知何为水泥,这水泥实乃实学造物,却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本官只说一事,西山水泥务业已与苏州府定下契约,待开办之后,先行为苏州府提供水泥两亿斤,值银九万两。”   下头哄然炸开!   好家伙,这西山水泥务还没办的就得了合同。如此看来,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就听那庄有恭又道:“不错,这两亿斤只是先期用量。后续本府与水泥务定下文契,所产水泥优先供应我苏州府,以造福乡梓。”   下人有人忍不住问道:“府尊,老朽敢问一句,这采买水泥的银钱从何处来?”   庄有恭笑道:“放翁问得好。本府以河道左近滩涂、盐碱地做抵押,自内府借贷银钱,用以采买水泥,雇请百姓。待河道整饬,那滩涂、盐碱地自是成了一等一的圩田,到时计算价钱,发卖出去部分,说不得本府还会剩下不少。”   下头顿时嗡嗡声一片,那庄有恭道:“还请诸位贤达四下告知,本府……乃至整个浙江,早已将荒滩、盐碱、水泽等地尽数统计,若有人趁此之际圈占,那可就莫怪本官不客气了。”   那放翁随口道:“府尊说的是,若果有这般没起子的小人,不消府尊动手,我等士绅定要让此人身败名裂。”   下头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就不曾停过。圩田啊,不拘是河田还是湖田,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田。江南地价腾贵,上等的水田十二两,那滩涂才几个银子?百亩都未必能卖上十两。   这整饬河道看似劳民伤财,可所得圩田尽数为官府所有,到时候转手一卖,那可就是金山银海啊!   莫说是滩涂、盐碱之地,便是那昆山,地价只怕也要飞涨!   只是众人心下都有疑惑,整饬河道是好,可靡费的银两抵得上圩田所得?   不用李惟俭回答此问,有人便道:“那可是李财神!最善点石成金之术。想那京师水务,所凭借的不过是打井之术,这能值几个银子?又哪里比得上水泥?”   顾万中在下头敲边鼓,说道:“在下曾问过李郎中,郎中曾言,这水泥混合砂石浇筑了,不数日便坚如磐石,不惧雨水冲刷,且价钱低廉。算算千斤才值银四钱五分,这可比开山凿石便宜多了。”   楼梯上的李惟俭也不说话,与庄有恭对视一眼,二人随即行将下来,到得主桌落座,优哉游哉喝起了茶水。   过得好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李郎中,您可还没说这水泥务的股子怎么个说法呢。”   李惟俭放下茶盏朗声道:“比照京师水务旧例,总股本三千万两,内府与苏州府总计占据六成,余下四成公开募股……嗯,先到先得。”   下头为之一静,顾万中清了清嗓子,只道他这个托该登场了。可还不等他起身呢,角落里便蹿出个身形来,叫嚷道:“吴县朱敏修见过李郎中,在下现在便能认购三十万股!”   顾万中眨眨眼,紧忙起身道:“我顾家认购二十万股!”   得月楼霎时间成了菜市场,有老者轻飘飘砸下二百万银钱,有公子哥豪掷百万眼睛都不眨一下。   坐着的巡抚王澍焕都快哭了,前年太湖泛滥,为治水患,巡抚大人四下走访求告,不过凑了十几万银钱用于赈灾。如今倒好,几十、上百万的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砸将过来,略略点算,这会子起码凑了六、七百万了!   这还是李惟俭有意排斥了扬州盐商,倘若放开禁制,四成股子作价一千二百万两,只怕顷刻间便会兜售一空。   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年前朝廷商议江南改稻为桑,便有风言风语,说朝廷有意加重江南税赋。巡抚王澍焕只道是无稽之谈,如今看来,这江南士绅一个个脑满肠肥,分明就是税少了!   不过这有与他何干?做过这一任,总要迁转,待新党巡抚接任,到时候有这些士绅好果子吃!   群情鼎沸,不少吵着现在就要认缴,生怕过了今日李惟俭就会反悔。   眼见如此,庄有恭紧忙打发小吏搬来桌案,当场签下意向文书。其后大宴群闲自是不提。   汇聚而来的士绅哪个是为了酒宴?得月楼挤挤擦擦,实在安排不下。不少人便凑过来与李惟俭攀谈一番,旋即打道回府。左右签了认购文书,又与李惟俭混了个脸熟,不怕其事后不认账。   这一日,便是李惟俭再矜持,也架不住四下劝酒。你一杯、我一盏的,喝到后来人事不知。庄有恭眼见如此,又见天色已晚,干脆便将李惟俭安置在了城中驿馆。   转过天来,一众士绅寻了苏州府衙门认缴银钱,李惟俭则揉着太阳穴回返蟠香寺。只略略休息,便带着一众人等登上了西山岛。   资金要不了多少日便能到位,余下的便是招募人手,订购机器,以及发六百里加急,请忠勇王赶忙派个主事、郎中来打理此事。   却说这股子不过三日里便认缴了三百万两有奇,李惟俭拟定了一份拆借协议,当场借了一百万银子给庄有恭。庄有恭立马将欠下的银钱补发了,总算是将一场祸端消弭于无形。   李惟俭得了银钱,自是大肆招募流民,一则用于西山岛生产,二则用于整饬河道。   江南民间富庶,可也有穷的地方,就比如昆山。李惟俭扫听了才知,敢情此时的昆山外号叫花昆山。   为何这般说?实在是因着昆山低洼,但凡发水,周遭苏松还不曾如何,昆山一准儿被淹没。   昆山境内,湖泊、河流就占了两成,大闸蟹便产自此处,只是这会子还不出名。每年六月到九月,整个昆山起码有大半淹没在泽国里。如此,粮食只能种一季,桑、棉根本就没法儿种,昆山百姓便只能跑到周遭苏、松为人家做工。   前明时昆曲为何得以大行天下?盖因昆山百姓活不下去,只得跑出去唱戏为声,当时称为南戏昆腔。直到此时,才逐渐演变成了昆曲。   想招募劳工?去昆山就对了。这地方剩下的百姓并非不想出去,而是出去了也寻不到工去做。这还亏着上海县开埠,否则昆山百姓过得更难。   只七八日光景,苏州府下发公文,昆山县令亲自招募,待听闻月薪一两包三餐,且壮男、壮女都要,昆山百姓顿时拖家带口朝着西山岛汇聚。   李惟俭仔细计算过,这水泥务用个三千人顶天了,余下人等,尽数发给苏州府用于修塘。   待到四月下,第二批机器送到,西山岛上水泥产量骤增,随即逐渐稳定在每日十六、七万斤上下。   李惟俭换算一番,好似每日产量还不足二百吨,顿时哭笑不得。这产量连后世的小水泥厂都比不过,就这还发动了足足三千人。   如今要想增产,可不是增加人手就能成的,须得造个真真正正的水泥厂。于是乎李惟俭每日早出晚归,一连十余日盯在岛上,将水泥生产各个步骤分割开来,找出能用机械增效的,设计机械图样,待尽数设计过了,紧忙六百里加紧送往京师。   与此同时,那水泥务四成股子尽数发卖,一千两百万两银子径直将苏州府库房堆满,莫说是庄有恭心下不安,便是巡抚都睡不安稳,紧忙派了标营看护。   已是四月下,水泥务走上正轨,所产水泥不能久存,须得尽快用了。庄有恭又与李惟俭签了第二份借款协议,拆借了八十万两银钱,用于修葺太湖北岸石塘,以及各处支流。   那招募而来的昆山百姓顿时有了用处,苏州四下开工,场面热火朝天自是不提。   却说这日李惟俭方才出得蟠香寺山门,迎面便撞见了一熟人。   李惟俭揉了揉眼睛,赶忙迎了上去:“梁郎中,你怎地来了?”   梁郎中哭笑不得,遥遥冲着李惟俭拱手:“李爵爷啊,王爷看过书信,隔天便打发下官赶赴苏州。下官两日到津门,十一日到松江,真真儿是片刻不得闲啊。”   李惟俭心下纳罕,却不好言说。这水泥务看似美差,可梁郎中乃是忠勇王身边儿的红人啊,水泥务有个主事看顾着就好,派郎中……尤其是梁郎中,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且离了中枢,梁郎中职级不曾迁转,这等于是降了一级啊。   好似知晓李惟俭心下所想,梁郎中便道:“此番下官前来接任苏州织造,顺便看顾水泥务。昨夜下官方才进苏州城,便听李爵爷大展身手,旬日间便募集千万两银钱,这可真是——”   梁郎中有口难言。前有京师水务、西山煤矿,转过年来人家又办了水泥务,对于李惟俭,梁郎中是半点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人家实学造诣顶尖,兼有点石成金之能,这等人物望尘莫及,又何谈嫉妒?梁郎中心下暗忖,也就是年岁还小,错非如此,只怕这位主儿早就被圣人纳入户部,以纾解朝廷岁用不足之难。   李惟俭恍然,拱手笑道:“梁郎中接任苏州织造,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别看苏州织造只是正五品,与内府郎中同级,可其却有密奏之权。每旬一封书信,地理人文、风闻物议,事无巨细上奏圣人。但凡在书信中提了地方官坏话,那地方官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因是江南三大织造这才无人敢轻易招惹。   二人略略寒暄,李惟俭邀着梁郎中回返寺中小坐,梁郎中却道:“下官千里兼程,如今既到了苏州,总要先看看李爵爷所创那水泥务。”   “如此也好,那咱们就去西山岛上瞧瞧。”   当下二人去到码头,乘了渡船朝着西山岛进发。到得岛上,李惟俭引着梁郎中走了一圈,先看过煤矿,又看过炸药裂石,跟着蒸汽机带动锻锤将那石灰石粉碎,又送进碾子里碾成细粉,其后方才混合着黏土、碎铁屑放进窑中煅烧。   这水泥务烟尘弥漫,梁郎中只待了片刻便遭受不得,紧忙扯着李惟俭撤离。回返船上,待听过李惟俭细说内中详情,梁郎中这才心里有了底。   敢情不是这水泥务值三千万两,而是其背后石塘圩田就值这个价码!   江南自前明便受困于水患,便是如此也是膏腴之地。若绝了水患,那此地税赋必定更上层楼。   非但如此,江南人多地少,种植桑棉收益更高,因此才有改稻为桑之议。李惟俭靠着水泥务在江南大兴水利,所得圩田正好填补了改稻为桑之后的空缺。   梁郎中心下愈发赞叹,都道李惟俭能为大,却不想一举数得,能为大到没边儿了!   梁郎中感叹了一番,这才笑吟吟说道:“李爵爷这水泥务呈报圣人面前,圣人为难了好一阵。还是王爷据理力争,才为李爵爷争取了两分股子。这两分股子从内府里出,待回了京师,内府定当将文契送上。”   李惟俭面上感激涕零,心下腹诽不已。这位政和帝是越来越抠门了啊,水务给了一成,到煤矿就剩下三分,如今就只给了二分……行吧,左右多一些、少一些都没区别,他都花不完。   又用了两日光景将水泥务交割清楚,忙忙碌碌月余光景的李惟俭,这才闲暇下来。   这日一早,便有女尼来报,苏州府的班头寻了过来,说是李惟俭要扫听的消息已然得了准信。   李惟俭旋即请那班头入内。须臾光景,班头入得内中,见过礼后,这才说将起来:“大人,小的仔细寻访。姓甄,家中有香榧树的,就只小架巷的甄士隐家。小的比对黄册,又寻访了街坊邻里,听闻甄士隐其女被拐后,举家去了大如州其岳父家。”   李惟俭瞥向香菱,便见香菱神色黯然,因是他宽慰道:“莫急,黄班头,可知甄士隐岳父家具体地址?”   那黄班头表功道:“小的仔细寻访,觅得甄士隐同窗友人,倒是扫听到了地址,便在大如州西槐村。其岳父名叫封肃。”   李惟俭暗暗记下,看向香菱,便见这姑娘揉着帕子,满是忧心。   李惟俭问那黄班头:“另一家可寻到了?”   黄班头道:“大人不知,小的亲自走了一趟昆山。”   李惟俭略略乜斜,便见一旁的晴雯看似毫不关心,实则侧了耳朵正聆听着。   便听黄班头道:“奈何陶桥村那户人家早已人去楼空。小的连番打听才知,前年大水,苏家断了口粮,只得来苏州讨生活。那妇人如今便在富顺织场做工,那汉子只在城中做些零工。   如今这户人家就住在城西双林巷左边数第四家。”   “好,有劳黄班头了。”   那黄班头顿时拱手乐道:“些许小事,不当大人夸赞。府尊大人说过,大人若有吩咐,我等衙役一应办理,绝不推诿。”   开玩笑,这可是李财神啊,巴结还巴结不来呢,谁敢得罪?先在李财神面前混个脸儿熟,来日便是不被提携,说出去也是谈资。   黄班头退下,李惟俭舒展身形到得晴雯身边儿,只面上噙着笑,却一言不发。   晴雯被瞧了半晌,终于破功,蹙眉道:“老爷看我作甚?”   李惟俭就道:“过两日咱们就要走了,明日得空,我带你去瞧一眼吧?”   晴雯嘴硬道:“有什么好瞧的?他既说了那版话,我还上赶着去瞧,倒好似自己不值钱一般。”   “不是说过了吗?是去看伱娘。”   晴雯闻听此言,便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依稀记得那日自己被人牙子带走,年轻扒在门前,捂着脸面却禁不住眼泪,待行到村口,方才听得娘亲那撕心裂肺,‘鹊儿鹊儿’的呼喊声。   转过头来,李惟俭又到得香菱面前。   “四爷——”   “嗯,一准儿能寻到,你别急。”   “我不急的,就是太过劳烦了。”   李惟俭笑着道:“这几日海宁跟着我办差,一直不得闲。待过两日,我打发他走一趟大如州。若你娘过得好,那回程时就顺路去瞧瞧;若你娘过得不好,我让海宁直接带你娘回来……你看可好?”   香菱顿时情动,不禁红了眼圈,屈身便要拜下去,没口子地说着‘多谢四爷’,却被李惟俭一把搀扶住,只道:“你既跟了我,总不能让你受了这般委屈。”   香菱连连吸着鼻子,一双眸子水润,恨不得刻下便将自己彻底交给李惟俭。奈何这会子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   她自幼被拐,此生前十几年一直好似浮萍一般四下飘零,心中想着觅得良人以作依托,可那冯渊与薛蟠却都是混账。天可怜见到得俭四爷身旁,俭四爷瞧着性子温和,不似个苛责的,香菱便暗自庆幸了许久。   谁想俭四爷对自己竟上心至此!   心下感念之余,香菱又觉愧疚。李惟俭身边儿几个丫鬟,不论是晴雯、琇莹还是红玉,心思都尽数用在了俭四爷身上。唯独她,倒有大半心思用在了诗词上。   轮值时伺候时,俭四爷说不用,那便不用;俭四爷说用,她便尽尽本分。他待自己以真心,自己却只是虚应其事……实在不该!   香菱扑在李惟俭怀中抽泣不已,心下却已拿定了心思,待寻个时机,便将自己这清白之躯交与四爷。此后不论是抬作姨娘,还是只做丫鬟,她都甘之如饴。   待到得夜里,香菱见晴雯依旧心思重重的模样,便主动搬去了外间。晴雯一整日都神思恍惚,直到临睡前才记起来,诧异道:“咦?今儿理应是香菱值夜,怎地换成了我?”   李惟俭靠坐床头,笑着道:“你说呢?”   “她……”还能为何,自是想着有俭四爷在身边宽慰,她这一夜能好过许多。   晴雯轻咬下唇,心中温暖。素日里那香菱不声不响的,棉花也似,晴雯看着年岁小,却好似姐姐一般照拂香菱;暗地里,那看不见的地方,香菱又何尝不是在照拂着她?   晴雯没说什么,钻进李惟俭怀里拱了拱,思忖一番,到底不嘴硬了。说道:“四爷,明儿我自己去瞧就好。”   “嗯,我还想着跟你一起呢,看来我是见不得人啊。”   “哪儿有?”晴雯就道:“我爹……他那性子,若是撞见四爷,定会讨要好处。”   “些许好处,给他就是了。”   晴雯连忙摇头:“不行的……若他有了银钱,一定会去沽酒。喝多酒就会打骂我娘。”   “那就让吴海宁寻个法子,将他支开就是了。”   晴雯应了一声,半晌后又摇头:“不行不行,我娘藏不住话。回头儿他知道了,肯定会跟我娘闹起来。”   “呵,这还不简单?我明儿换一身衣裳,就说是金陵的秀才,你娘总不会认出我来吧?”   晴雯心下动容,紧紧箍住李惟俭的身形:“四爷……”   “嗯,莫想了,早些睡吧。”   ……………………………………………………   清早。   临近辰时,苏钿这才晃悠着推着手推车出了家门。他每日家便在元妙观左近等着活计,或从船上卸下米粮运往米铺,或卸下丝棉运往织场,零散活计,算算每日总能赚得三、四十个铜钱。   屋里头的身子不好,可靠着绣工每月也能赚二、三两银钱,这苏州果然比昆山乡下自在,还不用伺候那时不时就赔本的几亩薄田。   也不知是出门听得喜鹊叫之故,方才出了家门,还不曾出巷子,便有好事找上门来。   “你叫苏钿?”   一管家模样的人拦在手推车前。   苏钿顿时点头哈腰道:“小的正是,员外可是有活计来寻小的?”   那管家道:“陶桥村那四亩薄田可是你的?”   “正是,不知员外是——”   那管家撇嘴道:“合该你走运,我家老爷要造个鱼塘,刚好看中了你家那块地。若是价码合适,今日就能过契。”   “啊?”天大的好事儿啊!叫花昆山,粮食只能种一季。陶桥村更是低洼,一发洪水变成泽国,他那几亩地能三年两收就不错了。   苏钿眨眨眼:“这位……我那可是家传的田土——”   “少啰嗦,你不卖我卖别人的去。”   “卖,没说不卖啊。这个,就是这价钱——”   那管家道:“明码实价,昆山一亩薄田作价二两银子,四亩地,一共给你九两银子。你若同意,咱们今日就去过契。”   九两?苏钿顿时大喜过望,他那破地能卖上五两银子都算买地的眼瞎了。   “卖了!咱们这就去过契!”   “不急,咱们先签了文书,待过些时日再去昆山过契。”说话间,那管事的掏出一迭文契来。   当下苏钿求着邻人帮忙看过,见果然无碍,这才画了押。其后心下惴惴,生怕有什么坑等着自己。   不料那管家颇为爽快,看了眼文契,当即掏出四两银子来,余下的五两须得过户后再给。   得了四两银钱,苏钿略略放了心,琢磨着这回好歹不算亏本。   身上有了钱,苏钿哪里还肯去等活计?这货连家都懒得回,径直将手推车丢给邻人照看,自己晃晃悠悠朝着酒馆寻去。   只是经过巷口时,苏钿无意中瞥见一架马车停在路旁,这眼看五月里,门窗还放了帘子下来,他便寻思着,内中莫非是哪家的女眷?   苏钿思忖着走远了,待其身形掩于市井,先前那管家这才紧忙跑到马车前:“李大人,事儿办妥了。”   车帘一挑,晴雯先行下来,跟着便是一袭青衫的李惟俭。   李惟俭接过文契,看也不看地塞给晴雯,笑着拱手道:“多谢陈管事,与顾东家说一声,待本官下回再来,定要与顾东家一醉方休。”   那陈管事顿时躬身作揖道:“李大人的话在下一定带到。”   打发了陈管事,李惟俭推了下晴雯,晴雯就骂道:“哪儿有这样的?但凡上点心的都知道,昆山如今要修石塘,村中的地一准儿涨价。他却不闻不问,只九两银子就卖了!”   李惟俭打趣道:“怎么?这就想着坑老爷我的银钱了?”   “四爷~”   晴雯娇嗔不已,兀自气恼不已。李惟俭劝慰两句,领着其前行,转眼便到了苏家租的房子前。   所谓近乡情怯,怯的不是乡土,而是心中那份久违的羁绊。   眼见晴雯嗫嚅着不肯上前,李惟俭干脆推开柴门,扯着其进得内中,朗声道:“家中可有人在?”   “谁啊?咳咳……”   内中传来妇人言语,须臾,便见一五十许的老妇行将出来。那妇人面黄肌瘦,头发斑白,身上衣裳极为素净,还打着补丁。   妇人瞥了二人一眼,一时间不曾认出晴雯来,只纳罕着问道:“这位公子找谁?”   “大娘夫家可姓苏?”   “是。”   李惟俭移开一步,指着晴雯道:“大娘且看这人是谁?”   晴雯双手绞在一处,咬着嘴唇,红了眼圈,直勾勾地看向妇人。   那老妇人眯眼打量,忽而惊道:“你……你……你是鹊儿?”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期期艾艾喊了声‘娘’,那妇人便跌跌撞撞奔过来,转眼便与晴雯抱在一处。   起初李惟俭还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可真情动人,眼见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李惟俭不由得被勾动心事,想起自己前世定会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是心下悲伤,忍不住出言道:“母女重逢,料想定会有许多话说。晴雯,我去车中等着,你与你娘多说说话儿吧。”   晴雯这会子已然泣不成声,擦着眼泪不住地颔首。   李惟俭走了,母女二人这才止住哭泣,老妇人扯着晴雯进得内中,又哭又笑道:“鹊儿,还没吃吧?刚好方才徐家娘子送来一尾白鱼,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糟鱼。”   晴雯忙道:“不用了娘,我也是刚吃过。”   妇人却道:“好不容易回来,哪能不吃口饭?”却不顾晴雯阻拦,硬是要做糟鱼。   晴雯便只好凑在一旁打下手。   她伸出手来,便露出又留了寸许长的指甲来,妇人看在眼里,情知留了这般之间,素日里一准儿是不用做粗活的。因是便将晴雯赶到一旁闲坐,自己在围着灶台忙活起来。   妇人这会子止住眼泪,到底是卖出去的女儿,有些话不好问,却又不得不问。她便嗫嚅着问:“鹊儿……你这些年,过得还好?”   晴雯便道:“都好,没短了吃用。”   “那就好,那就好。我瞧方才那位公子是送你来的?”   “四爷啊,他……他是金陵秀才,家中有些田产。”   妇人道:“白白净净的,瞧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鹊儿跟了这位,一准儿会享福。”   “嗯。”   晴雯应过一声,那妇人就没了话。过得半晌,晴雯禁不住说道:“娘,你就不问问旁的?”   妇人惨笑一声,道:“还要问什么?你……是卖出去的,又不是嫁过去的。离得这般远,鹊儿过得好不好,娘都有心无力。就只能夜里求菩萨保佑,保佑我的鹊儿安康顺遂。”   晴雯抽了抽鼻子,说道:“娘放心,四爷宽厚,待我极好的。偶尔我起了小性子,四爷也从不与我置气,都是先劝说了,回头才会说我的不是。”   妇人手上顿了顿,紧张道:“鹊儿,娘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心气儿再如何,托生这般人家,也比不得人家府里的太太、姑娘。那位公子脾气好,可家中还有长辈在。若你再任性,说不得就——”   晴雯赶忙道:“娘说的我知道,我又不是分不出轻重缓急。也只有在四爷跟前儿才偶尔撒撒性子。”她在李家老宅,可是极得太夫人喜爱呢。   “那就好,那就好。”   妇人略略放心,专心致志地做着糟鱼,晴雯闲坐一旁,说着这些年那些高兴的事儿。偶尔提起过往,母女之间总会略略安静,转而又说起旁的来。   妇人没提,晴雯也不曾问弟、妹为何不在家中。料想,不是夭折了,就是如她一般,被亲爹卖给了人牙子吧? 第200章 不服去告!   那白鱼一早便糟过了,寻常百姓家大抵是清蒸,妇人虽见得晴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却依旧自坛子里挖了菜油来煎制。   刺啦——   糟鱼下锅,特有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晴雯嗅了嗅,顿时勾起了童年的记忆。好似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时,娘亲才会这般舍得用菜油烹制。鱼肉混合着菜油,外皮焦脆,内里鲜嫩弹牙,吃上一口,便是人间美味。   晴雯禁不住食指大动,问道:“娘,刘家嫂子还在村子里?”   “逃荒去了——”妇人顿了顿,说道:“前年整个昆山都淹了,寻不到吃的,刘家的领着孩子去了松江。”   “糊了。”   “哦。”妇人赶忙将白鱼盛出来放在灶台旁,又自内中搬了个竹几摆在晴雯面前,再将那一盘白鱼放上,又递过筷子。妇人挤出一抹笑来:“趁热快吃吧。”   “嗯。”晴雯抄起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口中,略略咀嚼,果然是记忆里的滋味。连吃了几口,见娘亲暗自咽口水,晴雯连忙招呼:“娘,你也吃。我方才吃过没多久,只怕吃不下。”   妇人只道还不饿,始终不肯动筷子。晴雯便闷头吃将起来,就听妇人说道:“前年大水,你弟弟……正巧在桥边捉黄鳝。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没了影。你爹找出去二十里,也没寻见人影。”   晴雯筷子一顿,默不吭声。错非因着自己是女孩,又哪里会被卖与人牙子?   妇人又道:“地里没收成,我又病了,伱爹没法子,只得把鸲儿也……也卖了。”   吸了吸鼻子,妇人悲苦道:“娘自打病好了,就偷偷攒银子。想着不拘是鹊儿还是鸲儿,总要赎回来一个。”好似生怕晴雯不信,妇人起身去内中翻箱倒柜,半晌才翻出来帕子包裹的散碎银两,面上挤出笑容道:“你看,如今都攒了二两了。”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丢了筷子,一头扑在娘亲怀里:“娘~”   “莫哭了莫哭了,如今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莫哭了,娘给你唱歌……春季里螳螂叫船游春舫,蜻蜓摇船蚱蜢把船撑,搭凉棚,越搭越风凉……”   晴雯哭得愈发泣不成声,呜咽抽搐着,眨眼便将妇人的衣裳打湿了大片。过得好半晌,晴雯止住哭泣,连忙自荷包里翻找,说道:“娘,这银票你收好,若寻见鸲儿就赎回来。”   妇人虽不识字,却也认得银票上数字,当即骇了一跳:“鹊儿,哪儿来这么多银钱?”   晴雯道:“我每月月例银子,再加上年节时四爷打赏的,凑凑就五十两。原本还能多些,多官从我这里讹了好几回银子。”好似生怕银钱不够,晴雯一咬牙,又从头上摘下一枚点翠的簪子来:“娘,这簪子——”   “不,娘不能要。”妇人急了:“这头面若是少了,回头人家再问起来……”   晴雯道:“不妨事,既给了我,那便是我的。”忽而想到袖笼里的文契,她又紧忙掏出来,道:“娘,这文契收好。爹……他将咱家四亩地卖了。”   “啊?”   “我求了四爷,四爷转手买了下来。如今苏州各地兴修水利,昆山过上一、二年说不得就绝了水患,咱家那地莫说是九两,便是五十两也值。”   “这——”   “娘快收好,若被他瞧见,指不定又拿去换了黄汤。”   “都给了我,鹊儿你呢?”   晴雯抽了抽鼻子,展颜笑道:“四爷宠着我,素日里吃、穿、脂粉都不用钱,娘收着吧。”   妇人只道晴雯不过是捡好听的说,背后不定如何心酸呢。因是红了眼圈儿,道:“鹊儿,娘没本事,赎不得你……你往后遭了难处,可得往好处想。那小性子也收一收,那位公子能宠你一时,又哪儿能宠你一世?”   “我知道,娘莫管了。”晴雯起身,抄起筷子来强塞到妇人手中:“娘,这鱼我实在吃不下,你也吃一些吧。”   “好。”   ……………………………………………………   巷口马车里,一碗甜汤摆在小桌上,调羹略略搅动,李惟俭盛起一汤匙略略尝了尝,随即怅然若失。   这鸡头米做的甜汤,果然还是七、八月吃最合适。过了季留存下来的鸡头米,实在不新鲜。可好歹还能吃个味道。   此时天已过午,早就过了约定的时辰,吴海宁等得百无聊赖,这会子跑去墙角数蚂蚁去了,李惟俭却半点催促的意思也没有。   母女重逢,若短促相会便分别,那定然是谈崩了。这会子还不曾出来,料想此番能解了晴雯的心结吧?   临近未时,柴门打开,晴雯依依不舍地从小院儿中行出来。那妇人不住地啜泣,晴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嘱咐着什么。过得好半晌,那妇人倚门而望,看着晴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四爷……”   看着晴雯眼睛好似一双烂桃,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怎么不多待一会子?”   晴雯只哭着摇头:“总归是要走的,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李惟俭思忖道:“若你舍不得,不若回头儿我打发人带了你父母一道儿去京师,左右老爷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差安置两个人。”   晴雯摇头道:“娘身子不好,去了京师只怕熬不住冷。”   李惟俭便不再劝说,扯了晴雯的手抚着。马车辚辚,晴雯隔窗回首看着那柴门前的身形,泪珠子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出门前娘亲嘱咐过莫要声张,免得被邻人知晓了,再转告其父。晴雯便一直忍着,直到眼看出得巷子,晴雯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娘~”   妇人死死捂着嘴,张口翕动,晴雯虽不曾听见回应,却也知娘亲也在喊着‘鹊儿’。   骨肉生离,最是让人动容。待马车行远了,李惟俭这才揽过晴雯,不住地安抚,只道来日得空再来瞧其母亲。   晴雯又哭了好一会子,直到马车出了苏州城,她这才低声道:“四爷,娘亲不曾忘了我呢。”   “嗯。”   “吸~娘亲还攒了银子要赎我呢。”   “嗯。”   几年的郁结一朝得解,晴雯宣泄似的哭过,只觉心下无比畅快。她死死箍住李惟俭,过了好半晌才道:“四爷,过几年我真能回来瞧瞧我娘吗?”   “呵,我何曾骗过你?”   晴雯便破涕为笑,额头不住地在李惟俭的胸前蹭着。   一路到得蟠香寺,此时天已近黄昏。马车停下,二人自其上落下,李惟俭随意一瞥,便瞥见一抹红裳朝着那湖边行去。   这些时日忙忙碌碌,便是撞见了邢岫烟,也不过是说过两句话便匆匆别过。想着明日便要启程,李惟俭心下一动,冲着晴雯说道:“你先回去,我下去转转。”   换做往日,只怕晴雯还要追问一番。可此时晴雯满心都想着娘亲,一时间竟忘了追问,只嘱咐李惟俭快些回来。   李惟俭应承了,旋即带着两名禁军朝着湖边行去。   日垂西山,晚霞成绮,李惟俭信步走在湖堤边,身后远远缀着两名禁军。许是方才瞧错了,李惟俭找寻了半晌也不见邢岫烟的身影。   他便自失一笑,只道怕是没机会道别了,继而干脆停在湖堤边眺望南面的西山岛。   岛上每日产出的水泥,通过舟船尽数运到苏州、昆山,如今知府庄有恭正发动百姓修筑石塘,料想六月里梅雨,今年总能好过一些。起码昆山不至于六成土地尽数成了泽国。   此番不等股子交易所开张,那四成的股子便尽数发卖出去,便算是结交江南士绅了。这回顶多算是混个面熟,因着时间实在太紧,只能留待下回再与这些士绅交往。   不过嘛,他与这些士绅全然是以利相合,便是不用刻意结交,这班人也迟早得上他李惟俭的贼船。那些织场的东主纷纷打发人入京求购锅驼机,待蒸汽机在江南遍地开花,此地自然就成了李惟俭的拥趸、基本盘。   正思量着,忽而自远处飘来香气。李惟俭嗅了嗅,旋即扭头观量,便见稻田边炊烟袅袅,那一袭红裳不知何时正蹲踞了,烹制着美食。   李惟俭面上莞尔,迈步朝那边厢行去。不待到近前,那小女孩篆儿便恼道:“你这人怎地又来抢吃的?”   李惟俭哈哈大笑,邢岫烟连忙呵斥,又起身道恼。   李惟俭心思不在吃食上,朝着邢岫烟略略颔首,笑道:“邢姑娘,劳你屡次招待,倘若有一日姑娘到得京师,本官必有招待。”   邢岫烟顿时听出辞别之意,问道:“郎中是要走了?”   “是啊,此间事了。京师还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置,不得不走啊。”   邢岫烟这些时日听父亲说起过水泥务,什么赚得金山银海之语,邢岫烟并不在意。她只知那水泥可是好物什,据说凝结了堪比巨石,又比石头便宜。如今苏州府四下疏浚河道、修筑石塘,说不得从此便绝了水患。   邢岫烟心下感念,屈身一福道:“郎中此番造福江南百姓,来日得郎中恩德活命者,必记得郎中今日之举。”   李惟俭道:“百姓记得与否,我却不甚在意。我这人行事,向来只求无愧于心。”   邢岫烟却知,百姓怕是只会记得那些修筑石塘的地方官,怕是没几人会念着创办水泥务的李惟俭。她便咬了下唇又是一福:“旁人或许不知,民女却是记得的。”   李惟俭深深看了其一眼,叹息道:“就只是记得?”   邢岫烟眨眨眼,顿时不知所措。便见李惟俭忽而上前两步,自竹篮起抄起一双筷子,撩开衣袍蹲踞下来,夹起一块河鳗便吃将起来:“总要有些实际的……这一锅河鳗就算邢姑娘的谢礼了。”   “额……”邢岫烟顿时好一阵无语。李郎中啊,李财神,动动手便引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趋之若鹜,哭喊着将银钱砸过来……却好似个惫懒货一般来抢为篆儿做的黄焖河鳗。   篆儿果然急了:“姐姐你看,他又来抢吃的!”   邢岫烟哭笑不得,只得安抚篆儿:“别急,回头我再给你做。”   篆儿哪里肯听?气鼓鼓蹲踞下来,运箸如飞,与李惟俭争抢起来。那一锅河鳗本就不多,只须臾便被一大一小二人抢了个精光。   吃罢了,李惟俭抹抹嘴,起身哈哈一笑,朝着邢岫烟一拱手:“多谢姑娘招待,如此,后会有期。”   随即转身就走,只留下邢岫烟与篆儿在稻田边凌乱——好好儿的内府郎中,怎地会这个样子?   ……………………………………………………   却说李惟俭施施然回返蟠香寺,晴雯与香菱这会子正在拾掇行囊。吴海宁便寻了过来,递上一封信笺道:“老爷,广州来信。”   “哦?”李惟俭接过信笺,展开来略略观量,当即面上浮现笑意。   六百里加急送抵京师,厂子加班加点又造了几台离心机,随同锅驼机一并送到了广州城。   贾芸琢磨了十几日,总算琢磨出了造白糖的法子。先得用碳粉祛除浮色,而后熬煮糖膏,其后糖膏分作甲、乙、丙三个离心机,甲离心机须得间歇开动,所得白糖部分做引子,丢进乙离心机,乙机所得白糖再做引子,丢进丙机……此法所得白糖望之似绵,扬之似砂。   那碳粉沉积的杂质起初只用来肥田,因着机器开动起来沉积物积累的太多,一时间来不及清理,加之广州天气炎热,久而久之,竟酿出了醋来!   贾芸心思活泛,想着这东西既然能酿醋,没理由不能酿酒。因是带着人搜集沉积物,混着甘蔗渣,又丢了酒曲发酵,果然就酿出了酒来!   如此,蔗糖务粗略统计,虽多了一笔燃料费用,却省去了占据大头的人工费,加之残渣还能酿酒,所得白糖比照过去简直天壤之别。尤其是那白糖,绵如白沙,便是在广州也能卖上四两银子一担的高价!   这般计算开来,改造后的蔗糖务,比之过往增产增效,收益起码多了六成!如今贾芸依着李惟俭的吩咐,正四下与农户签包销文契,只待明年大干一场!   李惟俭情知,广东甘蔗种植不过是小头,真正的大头是广西。有广东先例在,蔗糖务依法复制,明年便能在江西、广西办起蔗糖务来。再有十年培育,岁入千万完全不成问题。   收了信笺,李惟俭心下熨帖。这贾芸是福将啊,自己没琢磨明白的事儿,落在他手里给办妥当了。   如今他不过挂着书办的名头,有此功在,立马就能得了官身。多了不敢说,那广州内府官员不敢贪墨贾芸之功,自己再保举一番,给个正九品的执事是没跑了。   本道总要一两年光景,这蔗糖务才能走上正轨,不料此番竟全功而返。秋冬便要与准噶尔开战,此番只消小胜,不坠圣人声威,有京师水务、水泥务、蔗糖务这三项为大顺输血,来日再战就算用银子砸都能将准噶尔砸死!   心绪大好之下,当夜李惟俭扯着晴雯好一番胡天胡地。原本情难自禁,险些便要入巷,谁料临门一脚时晴雯却来了天葵。李惟俭哭笑不得,只好任凭晴雯伺候了一遭,这才沉沉睡去。   转天清早,一哨禁军护送着李惟俭朝浒墅关而去。此处乃是运河钞关,在此登官船一路北上,过长江可直抵扬州。   事先李惟俭只知会了庄有恭等,余下的江南士绅一概不曾告知。若将此事传出去,只怕还要绵延好些时日方才能动身北上。   如今端午已过,李惟俭既要去看望林妹妹,还要回李家老宅居停一阵,这时间上极为紧迫,因是便一切从简。   待下晌上得官船,便有钞关小吏告知,苏州士绅知李惟俭不愿惊扰地方,因是便不设饯行宴,只将一些土仪送上了船。   李惟俭瞧着那十个硕大的箱笼顿时哭笑不得,这内中除去两箱吃食,余下的尽数都是绫罗绸缎,连晴雯与香菱都看花了眼。   李惟俭伫立船头不由得感叹道:“匆匆一行,不想竟财名远播。”   香菱纳罕道:“四爷莫非又作诗了?”   晴雯抿嘴笑道:“是财可通神的那个财。”她心下暗想,四爷这财名总要比才名好一些,财名引得士绅趋之若鹜,总好过才名引得那些狐媚子春心荡漾要好。   “原是这般财名啊。”香菱笑了好半晌。   两个大丫鬟点算过箱笼里的绸缎,晴雯这才问道:“四爷,咱们是直接回金陵吗?”   “嗯……先去一趟扬州。林盐司……只怕时日无多了。”   晴雯不由得暗自撇嘴。去看望林盐司?只怕是奔着林姑娘去的吧。俭四爷的心思,身边人谁不知晓?   ……………………………………………………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历代诗词业已凸显扬州繁盛,盖因扬州地处运河枢纽。到了这大顺朝,虽因着海运分润,扬州府不如前明,可因着盐政,此处依旧繁华不已。   李惟俭来过两回扬州,私底下与林如海聊过不少,因是了解了不少内幕。这大顺朝廷每岁盐税不过四百万两,而盐商们能赚取一千五百万两!   一千五百万两啊,一年就能赚出半个京师水务来!   这些盐商被银子烧的,斗富时站高楼撒金箔,抛费黄金三千两买下整个苏州的不倒翁,而后倒进河道里直接将河道堵塞了。   太上南巡时,随口说了嘴‘此处少个塔’,当时扬州首富扫听了京师白塔模样,一夜之间造了个九层高的佛塔。惹得太上惊诧不已,不意盐商竟富可敌国到这般地步。   李惟俭前世,苏州园林名传天下,可放到如今,这都是扬州盐商玩儿剩下的。此时江南有顺口溜:杭州看湖山,苏州看街市,扬州看园林。   就是那位给太上造白塔的盐商,家里的园子一个荷花池就是十几亩,一个梅园也是十几亩,其园林之精巧,连太上见了都大为赞叹……   这般多的银钱,就是皇帝看了也要眼红。是以到了政和帝当家,这才起了改革盐法的心思。嗯……所谓改革,就是要冲扬州八大盐商下手了。猪养的这般肥硕,到了年关,总要动刀子宰了吃肉。   船行两日,这日头晌到得扬州。此地内府衙门派了车马迎接,李惟俭先行去到驿馆安置停当了,这才打发人望盐司送拜帖。   转过天来已是五月初八,李惟俭轻车简从,只带了个晴雯随行,朝着盐司衙门寻去。   这盐司衙门便在北城运司街上,车马行到街前,便见牌楼高耸,那照壁的对面便是盐司衙门。   车马到得近前,门子见来者气度不凡,又有禁军随行,当即迎将上来。吴海宁道:“我家老爷乃是二等男爵,内府会稽司郎中,李讳惟俭,昨儿已送了拜帖,此番来拜见运司林大人。”   门子拱手道:“原是李大人当面。老爷早有交代,李大人不是外人,请虽小的径直去内宅就是。”   李惟俭挑开帘栊下得马车,冲着那门子略略颔首,随即领着晴雯往内中行去。   那三开间的大门,额匾上题着‘两淮盐运使司’的鎏金大字,李惟俭心中念着林妹妹,倒是不曾留意两侧楹联。   前番来此地,走的还是角门,如今却是不同了。李惟俭官居正五品,还有个正二品的爵位,怎么算都是贵客。   因是中门大开,早有门子入内禀报,只须臾,内中的同知、副使连同三名判官便抖擞精神尽数迎了上来。   单只论官职,这其中最高的同知不过是从五品,因是彼此见礼时,五人率先朝着李惟俭拱手道:“下官等恭迎李郎中!”   李惟俭还礼时哈哈一笑,说道:“诸位同僚请了,我此番为私事而来,并非公事,倒是不用这般郑重。”顿了顿,李惟俭看向那同知道:“崔叔,不知盐司身子可曾康健了?”   崔隽面色一苦,沉吟着道:“这……二月里圣人派来了御医,调养月余不见好转。三月时又请了江南名医徐大业,调理月余,前半个月方才好转了,不想这几日又……”   李惟俭蹙眉道:“可知染的到底是什么病?”   崔隽摇头道:“众说纷纭……不过徐神医说,盐司得的乃是毒邪淤积之症。”   李惟俭眉头不展,心下暗忖,这林如海莫非是中了毒不成?转念开口便道:“罢了,崔叔且忙着,我自行去看过盐司,回头儿咱们再叙话。”   那崔隽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副使见状,朝着李惟俭拱手道:“料想李郎中与崔同知熟稔,必有旁的话要交代。如此,下官等便先行回二堂操办公务了。”   略略寒暄两句,副使领着三名判官回返。直到此时,崔隽才凑近说道:“李大人——”   李惟俭赶忙打断道:“崔叔,这又不是官面上,咱们之间叙私谊就是了。”   崔隽点点头,道:“复生啊,这一回如海颇为凶险,端午那日都命人置办寿材了。林家人听闻此事,便从姑苏赶了过来。如海病重,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凡事都要林姑娘操持。   因着几个姓林的,林姑娘可是怄了好几回气。”   李惟俭顿时就恼了,还有人敢让林妹妹怄气?宝玉那厮惹了林妹妹,李惟俭明面上不好动手,私底下可没少下刀子。呵,他倒要瞧瞧,哪个不开眼的惹了林妹妹!   转念一想又不对,赶忙说道:“不是说贾琏送林妹妹回来的吗?他人呢?”   崔隽就道:“那贾家子弟可是姓贾,如何好住在林盐司家中?腊月里送了林姑娘回返,略略居停了几日便去了金陵。”   “原来如此。”李惟俭拱手道:“谢过崔叔提点,此事自有我处置。”   崔隽本还想叮嘱几句,转念一琢磨,如今李惟俭大为不同,哪里还需要顾忌那几个没起子的林家人?   因是这才点头道:“好,复生快去吧。好似今日盐司身子好转,这会子清醒过来了。”   二人不再赘言,崔隽打发了小吏引着李惟俭朝后头内宅寻去。   这盐司衙门广阔,门厅内有仪门,其后分作大堂、二堂、三堂,又有景贤楼、清燕堂、库房以及内宅。   转过三堂,自角门进得内宅里。林家管家自是识得李惟俭,眼见其随着小吏上前,管家紧忙上前迎了。   “李……大人,您可算来了。”   李惟俭道:“余管家,林叔今日如何了?”   余管家一边头前带路,一边说道:“老爷一早就醒了,方才用了些米粥,方才睡下。如今姑娘与姨娘正照料着呢。”顿了顿,余管家欲言又止。   李惟俭瞥见其神色,便笑着道:“林叔于我有提携之恩,方才听闻有几个没起子的来府上闹事,林叔抱病无暇理会,说不得今日我便要越俎代庖,替林叔当一回家了。”   余管家顿时大喜过望:“多谢李大人,多谢李大人!”   内宅三进,李惟俭随着余管家转眼到得正房前,遥遥便听见争吵声传来。   “徐大业哪个不晓得?早年浪荡出了名的,家业败了才学得医术,他也算名医?黛玉你若是听我的,便支我二百两银子,我立刻出发,三五日便将江南第一名医叶桂寻来。”   “叶桂七老八十,早就不问诊了。要我说,还是去找槐云道人,人家才是名医好不好?”   有女声道:“叶老早已不问诊,槐云道人去年就云游去了,只怕——”   粗暴男声呵斥道:“你个妾室,哪里有你说嘴的份儿?”   另一男声道:“黛玉啊,咱们还能哄骗你不成?说不好听的,若如海有个三长两短,二伯总要接了你去姑苏养着,直到你守了孝嫁人。这都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二伯哪里会害如海?”   就听一好似黄鹂的女声道:“二伯虽说,侄女儿自是知晓。只是徐大夫精擅此科,上月父亲业已有些好转——”   粗暴男声道:“哪里就好转了?哦,半死不活好似痨病鬼一样,每日家醒上几个时辰就算好转?好不好笑?”   “诶?煜儿这话可不好胡说——”   李惟俭听得心头火气,紧走几步越过余管家,迈过门槛便进了内中。便见一二十出头的女子蔫头耷脑陪坐一旁,一老一少两个男的窃据主位,清减了许多的黛玉被挤到了下首。   黛玉还不曾听得动静,那二人瞥见李惟俭,年轻的当即蹙眉道:“你是哪个?衙门有事儿不知先让人通禀吗?”   李惟俭笑吟吟看着那人,轻声道:“滚!”   此时黛玉才惊觉有人进了内中,连忙扭头观量,那蹙着的罥烟眉霎时间舒展,面上先惊后喜:“俭四哥!”   李惟俭朝着黛玉笑着颔首,旋即笑吟吟盯着那男子。   男子恼了,啪的一声丢下茶盏,开口就骂:“倷该只小戆头……”   那年长的见李惟俭一身大红官袍,心下顿觉不对,赶忙开口阻拦:“煜儿快住口——”   迟了!李惟俭面上噙着笑,两步到得那厮近前,探手薅住前襟,一把便将其拽了起来。   他重生一遭,气力本就比同龄人大,那厮又是个身形虚浮的,这一提便将其提了起来。   “你要——”   不待其说旁的,李惟俭抡起巴掌来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就是十几巴掌抽了过去。他这气力,连习武的琇莹都抵不住,更何况是个小鸡子也似的浪荡子?   那厮顿时说不下去,一巴掌下去眼冒金星,连惨叫声都没有。十几巴掌抽过,顿时口喷鲜血不止!   李惟俭略略高声道:“滚出去,莫让本官说第二次!”   随手一丢,年轻的好似一滩烂泥瘫软在地,年长的急了,起身道:“你……你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李惟俭瞧着其笑吟吟不言语,那紧随其后的余管家道:“沧老爷,这位乃是我家老爷的忘年交,二等男,正五品郎中,李讳惟俭……李大人!”   李惟俭一抖手,抽出名帖来拍在‘沧老爷’身旁桌案上:“这是本官名帖,你若不服,且拿着名帖去扬州府告本官吧!”   本想多写点的。可红楼文也算历史文,为了查两淮盐司衙门,查运河,查盐商,查盐税……总之这一章足足用了九个多小时,我自己都服了。 第201章 不是丈夫!   黛玉冬月里启程南下扬州,因着运河上冻,是以前半程只能乘车。她本就身子弱,又舟车劳顿,心中挂念父亲林如海,是以方才行到山东就病了一场。   腊月里到得扬州,正赶上林如海病重。林家这一房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林如海一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   林如海又只黛玉一个女儿,发妻贾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夭折了。林如海虽让孙姨娘掌家,却名不正言不顺,因是黛玉甫一回返,便支撑起了家业。   捱到二月,圣人派下的御医到了。黛玉本心想着御医都来了,父亲的病症总能好转一些,却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见好转,还几次病危。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眼见林如海病危,各种妖魔鬼怪便扑了上来。先是那新收的乔姨娘卷了七千多两银子,借口省亲一去不回;跟着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虚报账目,暗中侵占林家家产;随即又有一清客竟与柳姨娘有染!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当日在荣国府,那贾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俭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里。   事后黛玉虽不曾问起,却也知此举正应了那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在荣国府寄人篱下,黛玉尚需隐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里会忍?   乔姨娘不过是丫鬟出身,黛玉径直报了江都县追索逃奴;那几个不老实的下人,雇请的辞退,家生子径直打一通板子发配姑苏庄子;柳姨娘与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断了双腿丢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顿时上下整肃。   这期间黛玉又与孙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面上的往来……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过十一岁出头,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孩,这般年岁方才入得闺阁,每日家不过是耍顽游乐,又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   偏生黛玉咬牙撑了下来。她自是知晓,林家这一支只父亲林如海与她两人,父亲病重不能视事,那便只能她来硬撑。   到得四月里,黛玉做主请了名医徐大业,林如海病情好转。她方才松了口气,姑苏的亲戚便寻了过来。   对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来。奈何对待这般亲戚,宗族礼法当头,任黛玉再如何恼恨,父亲不开口,她便只能忍耐下来。   二伯林沧,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嘘寒问暖,打的什么算盘,黛玉如何不知?怕是只待父亲林如海一死,二伯便会将其家中产业尽数卷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日里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着林如海的名义,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腌臜事!   黛玉趁着林如海清醒时几次劝说,奈何林如海虽知晓了,却始终不曾与二伯翻脸。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父亲顾虑?   父亲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时规矩,家产自是要收归族里,黛玉交由族里抚养。待长成嫁人,不过出一份嫁妆罢了。   林如海不翻脸,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为此暗自哭了几回,只恨自己无用,不能生做男儿身顶门立户。她于佛道并不信重,私下里却不知几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亲病情好转,希冀有人能帮她一把。   琏二哥中间倒是来回一遭,虽颇为关切黛玉,却对其家事爱莫能助。转头与那林煜起了龃龉,便又去了金陵。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还能指望上谁。午夜梦回,两次梦见俭四哥,却也知俭四哥不是神仙,这般家务事怎好胡乱掺和?   不意,俭四哥竟真真儿的来了!非但来了,还做了黛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儿!   眼看着堂兄满口鲜血说不出话来,黛玉只觉心下无比畅快!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晶莹,恨不得如今就凑过去,哪怕不能做什么,便是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   却见二伯林沧听闻俭四哥的名号,面上顿时一僵。林家世居姑苏,虽没了爵位,败落了,却也在姑苏树大根深,亲朋故旧无数。   这一、二月间水泥务搅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谋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   林沧情知,面前这位少年官人可是红得发紫啊!前有京师水务,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务,单只凭一人之力就为圣人堂堂正正搜敛了两千多万两银钱,且掏钱的士绅、大户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莫说只是打了自己儿子一顿,便是打杀了又如何?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圣人起了杀心,朝堂诸位公都得拦将下来……开玩笑,没了李财神,这大顺朝廷岂非又要过苦日子?   得知这面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俭,林沧心中气势顿时就矮了半截。饶是如此,依旧强撑着开口道:“李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可是不将我姑苏林家放在眼里?”   本道李惟俭还要辩驳几句,不想其笑着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的是,什么姑苏林家……本官还真不曾放在眼中。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让本官见识见识?”   “你——”林沧自知招惹不得李惟俭,只气得浑身发抖,丢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一甩衣袖,竟连亲儿子都不管,迈步就走。   那林煜虽横行霸道惯了,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来。眼见林沧竟这般就走了,心知面前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只得灰溜溜爬起来,一边吐着血,一边灰溜溜走了出去。   李惟俭目视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转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抬眼瞥见目光莹莹的黛玉,便笑着道:“妹妹家的亲戚记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门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黛玉面上绽出笑容来,说道:“俭四哥名号不显,二伯上了年岁,料想记差了也是有的。”说着,她行了两步上前莹莹一福:“俭四哥。”   “妹妹。”李惟俭笑着拱手。   黛玉起身,忍着心下喜悦,扯了孙姨娘道:“俭四哥,这是孙姨娘。”   那孙姨娘看年岁不过二十七、八,此时也笑着道:“俭……,我是见过李大人两回的。”   李惟俭赶忙道:“姨娘客气了,我与盐司是忘年交,自是只序年齿,姨娘称我俭哥儿就好。”   “哎,俭哥儿快坐,来人,上茶!俭哥儿快坐,这会子老爷方才安睡……俭哥儿何时到的扬州?”   李惟俭撩开衣袍施施然落座,笑着说道:“昨儿夜里到的,想着晚上不好搅扰,这才在驿馆歇息了一宿,赶早上来瞧盐司。”   “可曾用了早饭?”   “来的匆忙,倒是囫囵吃了一口。”   那孙姨娘嗔道:“驿馆的饭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没用,先陪俭哥儿坐坐说说话儿,我去催厨房多弄几样菜。”   孙姨娘说过了,便领着个丫鬟下去安排了。   厅堂里,只余下黛玉与李惟俭,再有便是晴雯、紫鹃、雪雁三个丫鬟。   李惟俭略略观量黛玉,许是大半年不见,便见黛玉身形抽条,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许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着清减了,这几个月可还好?”   黛玉摇了摇头,道:“都还好。”便是不好,她这会子也不想说。略略扫量李惟俭,见其面色黝黑了几分,愈发有棱角,黛玉便道:“俭四哥瞧着也清减了。”   李惟俭颔首道:“三个多月,先去广州,又北上苏州,错非被一些事绊住,我早就来瞧妹妹了。”   黛玉虽处内宅闺阁,可一则有报纸得闻天下事,二则其父亲朋故旧不时来访,总会带来一些讯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俭此番办了好大的事。   黛玉便说道:“俭四哥皇命在身,总是要先紧着差事。我这边厢又没旁的事儿……”   黛玉话中言不由衷,李惟俭又哪里听不出来?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俭捧在手中说道:“妹妹聪慧,家中事务料想难不住,可总有些苍蝇不好下手……刚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来料理就是了。”   “此番,还是多亏俭四哥了。待父亲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说。”   李惟俭摆手道:“不过是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阿猫阿狗,打发了就打发了,料想林盐司也不会因此与我计较。”顿了顿,李惟俭瞥向一旁两个丫鬟。   紫鹃低眉顺眼,那雪雁却满脸喜色,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   李惟俭便道:“雪雁,你家姑娘这些时日饮食如何?旧症可曾犯了?”   雪雁立马告状道:“俭四爷不知,姑娘回来路上就病了一遭。腊月尾回了扬州,老爷又病了,家中仆役、清客都想着谋算好处,姑娘拖着病体下狠手一一处置过,这乌烟瘴气方才为之一清。   可四月里二老爷又带着煌大爷上了门,四下摆长辈的谱,处处刁难姑娘,姑娘气得夜里——”   “谁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亲里亲戚的家务事,我能处置的。俭四哥不用听雪雁嚼舌……”   李惟俭放下茶盏温言道:“在我想来,能处得来的方才算亲戚,相处不来,彼此不亲,又算什么亲戚?”   黛玉心下顿时熨帖,她便是这般想的。   就听李惟俭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伱那二伯近来家中就会有事,过几日就回去了。”   黛玉哪儿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略略忧心道:“俭四哥……”   “无妨,我有分寸。”   黛玉抬起眼帘,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   其身后的雪雁见此,不禁抿嘴露出了两枚小虎牙;晴雯随在李惟俭身旁,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了?她与黛玉虽接触不多,却也极得意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   略略静谧须臾,孙姨娘回返。其后跟着几个丫鬟,端着餐盘,内中是为二人预备的饭食。   李惟俭起身谢过孙姨娘,落座后招呼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   “好。”   黛玉这会子心中郁结吐出大半,也感饥饿,随李惟俭用了一碗粥,两个小巧包子,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一时间竟有些撑。   便在此时,内中忽而传来咳嗽声,孙姨娘紧忙进到内中查看,随即打发丫鬟来唤:“李大人、姑娘,老爷醒了。听闻李大人登门,老爷刻下就要见李大人。”   ……………………………………………………   偏厅里。   吴海宁陪着笑,抢过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摆到程噩面前,腆着脸笑道:“哨总喝茶,嘿嘿。”   程噩心下腻烦,端起茶盏来撇去浮沫。就听吴海宁道:“哨总,要不您老再给说说,当初青海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实不相瞒,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汉朝那会子,凭我这本事,就算比不得卫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广过过手……”   “呸,就你?还李广?”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后领,一把将其提了起来,叱道:“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你哪只眼睛瞧自己比得过李广的?”   吴海宁撇嘴道:“不是……哨总,这打仗比的是脑子,动刀动枪那是大老粗干的活计。你看韩信,能打得过樊哙?再看诸葛亮比得过关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   “滚滚滚,再聒噪小心我叫几个人好生操练你一番。”   吴海宁双脚落地,兀自不肯罢休,说道:“再说如今打仗比的是谁火铳放的准,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着我家老爷放过火铳的,百步开外,十中六!”   程噩骂道:“你还有脸说?用的是新式火铳,换个姑娘家都能十中六!”   吴海宁正转动心思哄骗程噩,忽见外间狼狈行来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满脸阴沉,少的那个满嘴都是血。   吴海宁眨眨眼,说道:“哟,这是咬舌头了?哨总可知,咬舌头不能自尽,我家老爷说的。诶?这俩人瞧着是从内宅出来的,这一嘴血是怎么弄的?”   吴海宁是个好打听的,丢下一句话,皮猴子已然摸到内仪门前,与守门的仆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见余管家,说过一会子话转头摸着下巴寻思着行了回来。   到得偏厅里,吴海宁乐滋滋道:“方才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爷动的手。”   程噩眉头一皱,霍然起身:“这是活腻歪了啊,什么来路?”   程噩武毅镇出身,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发前忠勇王亲自交代过,这一哨弟兄死绝了,也须得全须全尾的护着李惟俭回来。   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备,好在顺风顺水,一直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到了江南繁华之地,程噩方才松快了几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就听吴海宁道:“说是林盐司的本家兄弟。”   林盐司的本家兄弟……这就不好动手了。那林盐司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转念一想,程噩又觉得不对:“李大人与林盐司闹起来了?”   “这倒不是——”吴海宁三言两语将从余管家处扫听来的消息说了。   程噩听罢顿时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绝户的,活该挨揍。”   吴海宁拱拱手道:“哨总,烦请借几个弟兄壮壮声势。”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   吴海宁乐了,说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爷的话说,打人太过低级。要对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脏了弟兄们的手?”   程噩将信将疑,可到底还是打发了两名禁军随行。吴海宁带着人出了盐司衙门,径直朝着扬州府衙寻去。   扬州府衙距离盐司衙门不远,过了通泗桥便是。吴海宁领着两名禁军到得衙门口,两名门子搭眼瞥见荷枪实弹的禁军,顿时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辛苦辛苦,”吴海宁拱手道:“敢问衙门里管钱粮的幕友高姓大名啊?”   那门子道:“不敢称辛苦,大老爷手下管钱粮的幕友姓曲。”   吴海宁掏出一张名帖递将上去道:“我家老爷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讳惟俭,此番在下有事与曲幕友相商。”   门子虽不知李惟俭是谁,可听闻其有爵位在身,又哪里敢简慢?一边让门子去内中通传,一边将吴海宁让到偏厅等候。   吴海宁落座偏厅,不过等了须臾,便有一五十开外幕友满面堆笑地寻了过来。   遥遥便拱手道:“诶呀,今儿一早就被喜鹊吵醒,还想着哪儿来的好事儿呢,不料竟应在了此处。小哥请了,在下曲宗说,如今为大老爷打理钱粮。府尊听闻李郎中过扬州,本想今日放衙边去拜访,不意竟让李郎中打发人先登了门。”   吴海宁赶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气了,我家老爷此番为看望林盐司而来,实在不想惊扰地方,这才没声张。原也是想看望过林盐司之后再来拜访府尊的,哈哈,可说是与府尊大人想到一处了。哈哈……哦,在下吴海宁,如今随着我家老爷办差。”   “原是吴小哥,吴小哥快坐。来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   须臾光景,仆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过。吴海宁便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如今还在林盐司府上,却生生怄了一肚子气。”   曲宗说大惊:“何人敢惹李郎中?”   吴海宁当下添油加醋,将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诉说了一遍,听得曲宗说不住地摇头骂道:“不当人子,实在是不当人子!”   嘴里这般骂着,曲宗说心下乐开了花。盐司与地方互不统属,甚至因着密奏之权,地方上对盐司颇为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过是尽了同僚本分,去看望过一遭罢了。   可那李惟俭不同啊,那可是李财神啊!   到得江南不过一、二月便搅动风云,生生凭空造出来个价值三千万两的水泥务!士绅对其交口称赞,苏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庄有恭不过新官上任,就操弄百万两银钱,声称要将苏州各地尽数修了石塘。   府尊大老爷听闻之后很是酸了一阵,暗骂那庄有恭走了狗屎运。士绅拿李惟俭当财神,可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俭当进身之阶啊。   用膝盖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来,从此苏州上下抗洪涝的能力大增,且圩田无数,考评定然是上等。说不得庄有恭只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   扬州知府在此地转圜两任,如今离任在即,正发愁下一任到何处任职呢,若有李惟俭这财神爷护持着,说不得就能平步青云!   交好李惟俭,就算如今用不上,说不得来日就能用上呢?扬州繁华不下苏州,又是运河交汇之地,办个水泥务不过分吧?   是以得知李惟俭到此,府尊先是高兴了一阵,随即又发起了愁。换做寻常官员过路,送上一些程仪便是了,可人家李惟俭不差钱,又岂会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银钱?   不送银子,送别的的话……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才曲宗说刚提议,说李惟俭年少,这少年之人或许不贪财,可就没有不好色的。府尊大为意动,正琢磨着送个唱曲的歌姬呢,这李惟俭的手下就送上了门。   林沧、林煜得罪了李惟俭?得罪的好啊,上赶着寻不着卖好的机会,这俩活宝就给府尊送来了。   曲宗说顿时肃容道:“此等不仁不义之辈,我曲某人羞于与其为伍!吴小哥回去转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给李郎中一个交代!”   吴海宁装模作样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府尊大人了?”   “哪里的话?区区小事,不消府尊发话,鄙人手书一封,便让这二人在这扬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   “诶呀,这下我家老爷定然消气了。曲幕友如此精干,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那曲宗说笑道:“小哥这般年岁就随着李郎中走南闯北,小哥方才是前途无量啊。”   二人相视大笑,吴海宁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与我家老爷说。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   ……………………………………………………   盐司内宅。   李惟俭随着孙姨娘入得内中,先是嗅到浓郁的冰片味儿,继而又从中嗅到了硝石味儿与汤药味儿。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黄肌瘦,李惟俭仔细看了两眼方才认出是林如海,当即心下就是一揪!   入京师前两度造访,林如海于他有提携之恩,怎么料不到,不过区区一载,再度重逢他却成了这般情形。   林如海好似极为痛苦,面上强挤出一抹笑来,握了黛玉的手,偏过头去道:“我无妨,玉儿先在一旁坐了,我与复生说两句话。”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   又有丫鬟搬来凳子,李惟俭上前拱手:“盐司,怎会如此啊?”   林如海苦笑:“时也命也……徐大夫说我年轻时伤了肾,这才坐下病灶,如今却已积重难返了。”   林如海虽偏过头去说话,李惟俭却依旧嗅到了浓重的尿骚味儿,这味道自是来自林如海的嘴里。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识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这是尿毒症啊!   莫说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维持,不然就只能换肾。   这般年头连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论换肾了。   “盐司——”   林如海笑道:“上回复生还顺杆爬,腆着脸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却见外了?”   “林叔父,我略通岐黄之术,叔父这病灶只怕须得静养。”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静养?辞表上了几回,奈何圣人皆不准。我怕是只能死在任上了。”   “爹爹——”   黛玉出口阻拦,林如海却摇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岂能幸免?我如今多说说,也免得玉儿来日感伤。”   他这般说,黛玉顿时红了眼圈儿。林如海叹息一声,看向孙姨娘:“玉儿也累了好些时日,你带她下去归置,我与复生说几句话。”   孙姨娘应下,劝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内中便只余下林如海与李惟俭,连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勋贵之后。奈何传到他这一代,爵位便降没了。原本林家会与其他这般勋贵一样,淹没在历史车轮之中。   可偏生大房出了个林海!他自幼苦读,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与贾敏完婚后又中了进士。   此后为圣人赏识,先为翰林编修,后为侍讲,又任江南提学,随即任巡盐御史。官路顺遂,可谓平步青云。   错非这场要人命的病,来日迁转一方督抚,十数年后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寻常。   奈何,如今这些都成了虚妄,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际,方知万事皆空,唯独放不下女儿黛玉。   日暮千星现,鲸落万物生。   林家大房后继无人,唯独剩下个孤女,那些亲里亲戚便纷纷扑将上来,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不论是出于世情,还是宗族礼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产,大抵只能保住贾敏的嫁妆。   他再四下添一些,总不能苦了女儿。可将玉儿托付谁人之手,林如海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   贾家已显败落之相,贾母在,还能略略维系;只待贾母过世,便是圣人不出手,荣国府也会分崩离析;林家别房后继无人,这些年不过是仰仗着林如海的声威过活。   他死之后,林家没落的只怕比荣国府还要快!   这般思量,好似托付给荣国府才是最好选择。黛玉也曾说过,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极好。林如海仔细问过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说了,林如海始终挑不出错漏来,却林如海本心觉着,只怕女儿还有隐瞒。   刚好李复生在荣国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为知晓其中内情。因是林如海这才支开旁人,独留下李惟俭说话。   李惟俭思忖着道:“林叔父,票盐法——”   林如海摇头道:“与我无关了。引盐也好,票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复生,我如今唯独不放心玉儿。”   李惟俭颔首道:“叔父说的是。我虽能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倾尽全力——”   “复生,”林如海打断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到底如何?”   “啊?”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俭道:“我问玉儿,她只说一切都好;问了雪雁,却见其闪烁其词。我要死了,还请复生据实相告!”   说话间林如海竟朝着李惟俭拱手!   李惟俭哪里敢受?紧忙起身避过:“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属实,若有虚假,愿遭雷殛!”   “好,好,复生快坐。”   李惟俭缓缓落座,思量着说道:“叔父,林妹妹在荣国府,吃穿用度自是极好的。”   “旁的呢?”   李惟俭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篱下,又哪里不会受气?宝玉被老太太、太太宠溺着,最是横行无忌。素日里虽与林妹妹交好,可发了性子……嗯,许是这会子还小,待过上几年就好了。”   林如海顿时皱起眉头来。贾琏护送黛玉到得扬州,送上了贾母亲笔书信。内中言语,似有意撮合宝玉与黛玉。都说宝玉衔玉而生,极是钟灵毓秀,却从无人说起宝玉性情。   面前的李惟俭少年老成,从不口出妄言,且此时问过玉儿便知真假,李惟俭没必要扯谎。这般看来,此事大抵是真的了。   就听李惟俭又道:“因着宝玉总与林妹妹闹别扭,有一回还摔了那通灵宝玉,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见林妹妹。”   “还有此事?”   林如海眉头锁得愈发深了!若黛玉嫁了宝玉,那王夫人便是当家婆婆,婆婆不待见儿媳,自家女儿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只怕就要终日以泪洗面!   这般看来,这婚事只怕不妥。   思忖一阵,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说,这宝玉性情如何,复生据实说就是了。”   “是,宝玉有些纨绔习性,这本寻常。可许是自小便被老太太与太太护着,每每惹了祸,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积年累月下来,这性子就——”   就什么?只怕是半点担当也无!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去年宝玉与丫鬟戏水,老太太就恼了,将那叫碧痕丫鬟撵了出去。宝玉倒是闹了一场,可被太太吓唬一通,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数月后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门的腌臜处做营生。”   林如海叹息着摇头道:“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 第202章 黛玉撕书   何为丈夫?   知失期必死,向死而生,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可为丈夫!   因言获罪,惨遭宫刑,包羞忍耻,写下《史记》的司马迁可为丈夫!   躬耕于陇亩,心怀澄清天下之志。出茅庐后屡建奇功,辅助刘家父子两代奠定蜀汉。其智通天彻地,其德忠贞不二,是为丈夫!   出身青楼营妓,后随夫韩世忠抗金,屡次击败金兵,其智略武艺不输须眉男子,可为女中丈夫!   不论陈胜吴广、司马迁、诸葛亮,亦或者是梁红玉,其德行都有责任、担当,偏生宝玉没有。林如海不求宝玉如何,只想着其能护持住自家女儿便好,只是……   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气量狭窄、毫无建树、空虚度日、软弱怯懦……这般人物听得林如海眉头大皱,又哪里护得住黛玉?只怕绝非良配!   若只是这般也就罢了,偏生那王夫人也不得意自家女儿。林如海不由得心下好笑,也就是仗着岳母还健在,王夫人方才能作威作福,只待岳母过世,那贾赦与邢夫人哪里还会容得下贾政、王夫人?   若黛玉果然嫁了宝玉,她身子骨又是自小就弱的,只怕留不得一儿半女便要步了亡妻后尘!   暗自叹息一声,莫非要将女儿托付给林家别支不成?二兄林沧贪鄙无状,五兄林潭倒是个本分人……   林如海正思量着,一旁的李惟俭察言观色,探手拢入袖口,窸窸窣窣抽出一封信笺来:“世叔,此为我老师亲笔所书。”   “哦。”林如海应声接过,铺展开来观量了几眼,那紧锁的眉头忽而便舒展开来。   看到一半,林如海忽而瞥向李惟俭,心下郁结顿时纾解开来。   严希尧竟为其弟子李惟俭提亲!   细细思量,黛玉此番回来,虽也提宝玉,可时不时便会提起李惟俭来。先前只道李惟俭感念提携之恩,这才对自己女儿多加照拂。如今想来,女儿十一、二岁年纪,眼看豆蔻年华,可不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面前的李复生年岁不过十五、六,二人正好相当!   垂下眼帘,双目虽扫着信笺,林如海却心思发散,暗暗思忖道:年岁相当,知恩图报,且能为无人能及!   且少年得志,丝毫不见张狂,反倒极知进退之道。知晓此时朝堂不好深涉,干脆进了内府为官。还有个老狐狸、不倒翁严希尧护着,这般少年郎,任谁来瞧都是乘龙快婿的绝佳人选啊!   最为难得的是,既然严希尧提及此事,那必是李复生有意。好,好啊!若女儿嫁给李惟俭,自是不用担心受委屈了,料想有了李惟俭护持,也无人敢欺侮到自家女儿头上。   只是林如海就黛玉一个女儿,自是视作掌上明珠。这婚姻大事,总要听听女儿的想法,不好如今就下决断。   收摄心思,那信笺的后半段,严希尧忽而话锋一转,提及女儿身子骨欠佳,只怕子嗣艰难。   两行字迹,本应顺势书写下来,偏生多了一处空缺,因是左右二字合在一处,便成了一个极为惹眼的词:并嫡!   何为并嫡?   此为隋唐旧例,勋贵之家,圣人下恩旨,可准其娶二妻,一并封国夫人。   此时民间已有兼祧之说,只是兼祧上不得台面,大抵都是商贾、百姓之家行此法。且民不举、官不究,这才听之任之。若有人告发,那大顺律可不是摆设,其上写明了‘有妻更娶者徒一年’!   林如海只娶了贾敏,婚后夫妻恩爱,莫说是兼祧,便是对这并嫡也本心厌嫌——自家宝贝女儿,如何与旁的女子一起侍一夫?   只是李复生此人实在难得……林如海一时间犹豫不决,此事须得好生思量,问过黛玉再说。   李惟俭在一旁观量林如海神色,眼见其先前露出笑意来,过得半晌又没了笑模样。李惟俭顿时心下纳罕,老师严希尧这信笺到底是如何写的?怎地林盐司先喜后恼?   便在此时,林如海放下信笺,审视般观量李惟俭几眼,这才说道:“此事……不急,徐医生说,我大抵还能剩下一、二月。复生打算何时回京师?”   李惟俭忙道:“南下一趟,总要回家中待上一阵,大抵六月前启程。”   “好,复生回京师前,此事定会有个答复。”   李惟俭心下不曾多想,只道林如海疼爱黛玉,总要问过黛玉的意思方才回话,因是不迭声应承下来。   二人略略说过几句,李惟俭不经意提起盐政,林如海却讳莫如深,当即岔开话题,转而说起旁的来。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纳罕。林如海主政一方,临死前总要眼见票盐法实施才是,怎地这会子反倒漠不关心了?   好似看出其心中所想,林如海道:“复生,两淮盐政水太深……你还年轻,还是莫要牵扯其中了。”   “叔父莫非有难言之事?”   那林如海意味深长道:“我主政两淮,虽不说清廉如水,却也只拿该拿的银子。复生可知,当日我甫一上任,便查出两淮盐司库房亏欠了一百五十万两?”   “这倒不曾听闻。”   林如海道:“盐政积弊已久,我想着徐徐图之,便上奏圣人,恳请将这一百五十万两银钱,分作三十年,由盐司偿还内帑。”顿了顿,苦笑道:“当日盐司上下感恩戴德,我本道已尽收人心,谁知其后行事还是处处掣肘。如今思来,我想的还是简单了,实在是……有负圣恩啊。”   见李惟俭面上并无旁的感触,林如海忽而道:“复生不妨细细想来,我发妻早亡,唯一的儿子夭亡,如今连我也要不久于人世……这世上哪儿有这般凑巧的?”   “嗯?”李惟俭略略思忖,顿时悚然而惊:“林叔父是说——”   林如海悠悠道:“贿赂收买不得,那就只好弄死我。”   “叔父拿到实证了?”   林如海苦笑着摇头,说道:“徐大夫翻找家中库房,寻到一味药,断定此药乃是罪魁祸首。”   “什么药?”   “杨桃花。”林如海回思道:“黛玉母亲方才亡故时,我夜里不能安眠,时常心疼。延请了大夫,开了这味杨桃花,经年累月吃下来,就成了如今模样。”   李惟俭思忖道:“料想那大夫定是寻不见人影了?”   林如海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年布局,方有今日之果。”   李惟俭道:“叔父可有疑心之人?”   “疑心?哈——”林如海惨笑道:“扬州上下,我都疑心。从容布局,行事周密,这只怕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我……是在与整个扬州为敌啊。”   李惟俭低声道:“扬州盐政,竟败坏至此,料想圣人此后定会下定心思,来个快刀斩乱麻。”   “哎,都与我无关了。”顿了顿,林如海感慨道:“我与你老师严希尧相识已久,私交甚笃。可我却一直瞧不上严希尧处世之道……如今思来,为官主政、一展抱负,须得先保全有用之身啊。   不过复生莫要学你老师,忍来忍去,我看忍不成徐阶,倒是能忍成个老乌龟。”   “额……”这顽笑说得猝不及防,又涉及恩师,李惟俭眨眨眼,顿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林如海莞尔,随即说道:“复生不妨多留两日,我家中比不得荣国府,就不留伱居停了。若得空,多与玉儿说说话,她这几个月,可是苦了。”   李惟俭应承下来,见林如海面上疲倦,说过几句这才告辞而出。   出得正房,便见余管家寻将过来。到得近前道:“李大人,您那随从说,若得空去偏厅一趟,有事禀报。”   李惟俭颔首,正巧撞见紫鹃,李惟俭便问:“你家姑娘呢?”   紫鹃福了一礼,道:“回四爷,姑娘这些时日都不得安睡,方才回了房就瞌睡起来。”   李惟俭颔首,想着黛玉既然睡下了,那不如先去看看吴海宁那厮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出内宅到偏厅,进的内中便见吴海宁那厮正与程噩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见得李惟俭,吴海宁紧忙笑嘻嘻凑过来,好一番表功。   “老爷,小的方才可是给老爷出气了。”   “哦?怎么出气的?”   吴海宁添油加醋,将他方才造访知府衙门的事儿说将出来。说罢,正等着李惟俭赞赏,不料抬眼便见李惟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吴海宁眨眨眼:“老爷,我这事儿……可是办差了?”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何止是差?简直搂到家了。”   “搂?”吴海宁不解,寻思半晌也没想起金陵方言里搂是什么意思。   就听李惟俭道:“搂,低级,下作。你如今跟着老爷我办差,用的可是老爷我的脸面。这般没脸子,显得老爷我毫无城府,且睚眦必报。念在你心思是好的,这一遭就不责罚了。”   吴海宁顿时丧气道:“得嘞,多谢老爷宽宥。”   李惟俭乐道:“不服?也罢,等回头你去过大如州,我手书一封,让你去苏州府当半个月门子。回来再告诉我今日错在何处,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吴海宁唯唯应下,自是依旧不服气。李惟俭也不多做点拨,若他办理此事,只消递过去一张名帖,旁的什么话都不用多说,那幕友自会私下扫听,哪里会舍了脸面这般直白地让人家出手相助?搂到家了!   这会子说不得扬州知府如何笑话自己呢。   转念一想,笑话就笑话吧,此事传将出去,外间人等自会知晓自己与林家关系匪浅。那想要吃绝户的,先得掂量掂量身子骨能不能架得住自己报复!   抬手拍了拍吴海宁的肩膀,李惟俭负手而出。心下思量着,到底底子薄,身边实在没可用之人。   吴海宁脑子转得快,奈何惯于混迹市井,于这官场之道全然不知。此番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人家背后如何嘲笑呢。   这日李惟俭在林家盘桓到未时,待黛玉醒来,二人倒是说过一会子话。只是孙姨娘就在一旁照看着,有些话莫说是黛玉,便是李惟俭也说不出口。因是到得未时,李惟俭干脆起身告辞,只道明日再来造访。   其后回返驿馆,留守的禁军当即奉上请帖,却是扬州知府晌午时打发人送来的。事已至此,李惟俭只得赶去赴宴。   ……………………………………………………   林家。   没了两只苍蝇聒噪,黛玉心绪好转了不少。随着孙姨娘处置过家中事务,黛玉回房闲坐了,不由得便想起了李惟俭。   方才二人虽不曾多言,偶尔相视,黛玉却能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瞧见关切与心疼。于是黛玉心中既酸涩又熨帖,无助之际,俭四哥好似神兵天降一般,一改素日里的温文尔雅,蛮不讲理将那二人打出府去。   黛玉便想着,那戏文里的冲冠一怒,大抵也是如此吧?忽而又觉这词儿不好,俭四哥不是吴三桂,自己也不是那祸国红颜陈圆圆。   正思量间,丫鬟雪雁快步行来,说道:“姑娘,老爷醒了,这会子要见姑娘呢。”   黛玉便撂下茶盏,紧忙朝着正房寻去。   正房里,孙姨娘正伺候着林如海用参汤。见黛玉来了,林如海便摆手不再喝了。   林如海看着二人道:“我今日爽利不少,趁着不甚难受,有些话总要提前交代了。”   “父亲。”   “老爷——”   林如海摆手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事到如今,你们也不必讳言了。那几房姬妾,大抵都存着旁的心思。秀茹回头过问一番,每人三千两银子,放了身契,让她们自寻去处吧。”   孙姨娘应道:“是。”   林如海又道:“你跟我最久,本想给你多留些钱财。可转念一想,这银钱多了只怕是祸非福。因是,我只给你留五千两。待我死了,你也回乡吧。”   孙姨娘顿时红了眼圈,泣不成声。   林如海无心宽慰孙姨娘,叹息一声,便将其打发了出去。内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林如海说道:“我这一去,最是放心不下玉儿。”   “爹爹!”   “林家别支存的什么心思,我自是知晓。他们所希图的,不过是为父积攒下的这些家业。却不知为父最值钱的,偏偏不是那些家业。”戏谑一笑,林如海道:“玉儿心中对那几家只怕也心生厌嫌,如此,我便将你托付给贾家。有你外祖母在,总能照看到你出嫁。”   黛玉默然垂泪,静静听着父亲安排。   林如海又道:“贾琏先前来,曾送上你外祖母的亲笔信。内中提及,来日婚嫁,自有荣国府负责。且你外祖母有意撮合你与宝玉……玉儿,为父想知你心中如何作想。”   黛玉略略一怔。她虽到了年岁,萌生了这般心思,却从未想过结婚生子这等事宜。因是只道:“女儿从未想过,便,便任凭——”   后头那‘父亲做主’几个字,黛玉忽而就说不下去了。眼前倏尔浮现李惟俭如苍松翠柏般的挺拔身姿来。   知女莫若父,林如海见此,便说道:“玉儿先别急着应承。还有一事……今日李复生来访,同样带了一封书信。”   “啊?”黛玉面上极为惊诧。罥烟眉蹙在一处,既希冀,又怕失落。   便听林如海说道:“那信是复生的恩师严希尧所书,内中藏头……有为李复生讨玉儿为并嫡妻之意。”   黛玉略略思忖,说道:“并嫡……隋唐旧事?”   “本朝也有先例。”顿了顿,林如海道:“我知玉儿不曾想过,可我时日无多,玉儿该想一想了。若觉得宝玉还凑合,那为父便将婚书、家产尽数托付荣国府。日后玉儿婚嫁,自有你外祖母操持。这是一条路;”   黛玉本能心下一紧,问道:“另一条呢?”   林如海闻听此言,哪里不知女儿心意?因是说道:“另一条路:家产还是得托付荣国府。呵,料想李复生家资百万,大抵瞧不上为父积攒的这仨瓜俩枣。   至于玉儿,及笄前须得养在你外祖母膝下。为父上遗章奏请圣人恩准,赐李复生行并嫡之事。待玉儿及笄,自是与李复生成婚。”   黛玉面上顿时腾起红云,垂首好似在思量着。   林如海默默自手边拿起两封信笺来,其上封面大红,是婚书;其下封了火漆,是遗折。   “若玉儿一时拿不定心思,便将这两封都拿去。待我死后,择一而从吧。”   黛玉迟疑着探手接过两封信笺,看了眼那大红的婚书,又看了眼封着火漆的奏章。她默然垂首轻咬下唇,心下反复思量,宝玉与李惟俭交替浮现眼前。   不知何时,眼前便只剩下了一人。黛玉那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迷茫尽去,逐渐坚定起来。   她起身,抬手捏起那大红的婚书来。   林如海面色诧异,暗忖莫非自己方才想差了?   便在此时,忽而就听得‘嘶啦’一声!回过神来,却见黛玉已将那大红的婚事撕成了两半!   随手丢下,黛玉捧着那泛黄的牛皮纸封盈盈一福:“还请父亲宽宥,我与俭四哥相知一载,多得俭四哥维护。心中渐渐倾慕……”   林如海正色道:“玉儿可想好了,并嫡……李复生来日除了你,可是还要再娶一妻的。”   黛玉噙着笑道:“若他心中有我,便是无名无分,也胜过神仙眷侣;若他心中无我,便只我一妻又如何?焉知来日不会宠妾灭妻?”   “玉儿既拿定了心思,那为父就不过劝了。”说话间林如海伸出手来,抓向那牛皮纸封。黛玉一时间不曾想明白,便略略后退了一小步。   林如海顿时一脸无语,叹息道:“这奏章须得为父来上,你拿着又有何用?”   “啊?啊——”黛玉顿时脸面发烫,紧忙将奏章交还林如海手中。   林如海捏着奏章心下泛酸,都道女生外向,连自己的玉儿也逃不过这一遭。他自知时日无多,因是只略略酸涩了须臾,便正色说道:“家中家产,浮财与你母亲留下的嫁妆,加起来不过十几万两银子。我死后,一并带去荣国府。来日玉儿出嫁,不用计较嫁妆多寡,为父另有嫁妆送上。”   “是。”黛玉应下。   林如海又道:“姑苏宅院、田土、铺面,都留给族中处置吧,也算有个交代。”   想着父亲就要死了,黛玉顿时又红了眼圈:“爹爹……”   “就是如此,趁着我还有精神,玉儿笔墨伺候,我死前总要将你那嫁妆写出来。”   黛玉强忍着眼泪,命丫鬟搬了小几放在床头,又亲手研磨。便见林如海提笔落墨,其上写道:“辅臣兄台鉴:迳启者,睽违丰采,数易春秋……余命不久矣,虽死于王事,却有愧圣恩,主理两淮,不过唯勤唯忠,建树寥寥。临行之际,身后别无旁事牵挂,唯忧心小女……今有李复生者,乃严希尧之徒……”   黛玉心下既悲切,又羞涩,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收回目光专心研磨。心中却知,这便是父亲留与她的嫁妆了……就是不知俭四哥心中喜不喜。   ……………………………………………………   转过天来,李惟俭又来登门,见过了黛玉与林如海,到得下晌方才告辞离去。他心下疑惑不已,今儿林如海亲热了不少,黛玉反倒对自己避而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他心中百爪挠心,总不能去问林如何信中内容。如此,便只能留待回返京师时亲自问老师了。   停留两日,眼见与黛玉说不上话,也帮不上手,李惟俭心下再是不舍,可计算日程,这会子也该去金陵老家了。   因是心下怅然,领着一干人等登船启程,临行前又命吴海宁买了些报纸回来。   许是不禁念叨,李惟俭方才在心中念叨了老师严希尧,在船上便从邸报上得了老师严希尧的信儿。   都察院御使庞燕祎上书弹劾刑部左侍郎严希尧收受江南士绅贿赂,圣人大怒,责令慎刑司严查。慎刑司拘问严希尧,严希尧当堂供认不讳,其后慎刑司搜出往来书信七十三封。   内涉扬州八大盐商,并松江徐家、顾家等豪绅。   圣人震怒,当即将严希尧打入天牢,责令三司会审。   李惟俭初看邸报顿时心下惊涛骇浪,待仔细看过,这心思顿时安稳下来。庞燕祎此人不熟,不过慎刑司李惟俭熟啊。   有人弹劾恩师,圣人打发慎刑司来严查,而非都察院,这一看就不合常理!再者,以为恩师的老奸巨猾,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拿了把柄?   且搜捡出来的书信,不是盐商就是江南豪绅,这可都是圣人极力打击的目标!一处巧合也就罢了,种种巧合凑在一处,这内里就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   不问自知,这定是圣人与恩师严希尧合谋的舍身计!料想不出数月,恩师定会无罪释放,说不得还会官升一级。   收了邸报,李惟俭暗自思忖,如今这朝堂实在凶险,自己还是好生躲在内府吧。   当下不再赘言,船行出得扬州进入长江,随即直奔金陵而去。   ……………………………………………………   却说林沧、林煜。   林家所住官宅不过三进,因是林沧、林煌别有居所。四月刚来时,二人还住了几日客栈。   待得知这二人与林如海有亲,顿时有盐商款待一番,又将这二人安置在了一处宅院里。   月余光景,父子二人每日珍馐佳肴吃着,家班小唱听着,歌姬俏婢玩着,可谓乐不思蜀。   偏生那日不讲理的李郎中登门,林煜挨了打不说,转过天来这父子二人就倒了霉。   林沧困居家中思索对策,思来想去也没旁的法子。因是便想着,那李惟俭再如何霸道,也总有走的那天。待其走了,二人再登门。到时那李惟俭远在京师,总不能还来管林家的家事吧?   这算盘打得叮当响,结果翌日林煜便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一问才知,如今扬州城传得四下皆知,都知道父子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是以平素往来的狐朋狗友立马翻了脸。   见了面躲着走,实在躲不开也推说有事在身。林煜骂了一通世态炎凉,林沧劝其收收心思,总要将林如海的家产落袋为安为好。   二人生怕李惟俭又有别的招数在等着他们,因是干脆躲在盐商宅邸中闭门不出。   二人以为闭门不出就没事儿了,不料当天又有事寻上了门!   夜里父子二人睡得正香甜,忽听得外间叫嚷‘走水啦’。   二人睁眼观量,顿时目瞪口呆。便见园子里烈火熊熊,那火浪朝着宅邸这边扑将过来。   父子二人吓得亡魂大冒,胡乱套了衣裳抱头就跑。   这宅子可是借的,如今走了水,林沧生怕要赔钱,因是连忙招呼仆役救火。奈何这群仆役好似被吓破了胆,提着水胡乱泼洒,那火势不见小,反倒越来越大。到得天明时分,好好的宅第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父子二人欲哭无泪,只得打发管事儿的禀报了盐商。那盐商不曾亲来,只打发了个家中子弟,到二人身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阴损了一通,随即拂袖而去,倒是没提让二人赔偿。   林沧、林煌长出了口气,紧忙领着两个下人去寻客栈。   也是邪门了,这不年不节的,也不知扬州城哪儿来那么些外客,以至于四下客栈处处爆满!问过了一圈儿,也没寻到客栈入住。   林煜恼了,骂道:“一个客栈有何神气的?爹,不若儿子去寻程大官人,再借一处宅院就是了。”   林沧到底比林煜有见识,思忖着自前日起就一直倒霉,借住的宅院失火不说,客栈还爆满。哪儿来的那么多巧合?不问也知,那定是那位李郎中的手笔!   因是便道:“甭琢磨了,这定是姓李的手段。”   林煜想起那十几巴掌,顿时畏缩道:“爹,那咱们如何是好啊?”   林沧捻须思量道:“姓李的是不想让咱们父子在扬州待啊。既如此,咱们先出城再说。先寻个庙观落脚,等那姓李的走了咱们再回来。”   林煜道:“那要是姓李的不走呢?”   “浑说,姓李的怎么可能不走?等着瞧就是了。”   当下父子二人领着仆役出了扬州城,舍了二百斤香油,这才寻了处寺庙落脚。   昨儿夜里走水,父子二人一夜不曾安眠。到得静室里方才要小憩,随即就有衙役登门。只道缉拿江洋大盗,拿着画像逐个比对。   也不知怎地,那画像竟与林煜有几分相像!衙役上来就要锁拿,顿时将林煜吓得瘫坐一团。   林沧紧忙舍了银钱,好一通分说,又将林煜的监生凭依拿将出来,这才将一众衙役劝住。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打发了衙役,二人刚躺下,又有人寻了过来。   这回来的不是生人,而是林沧儿子,名林煌。   林沧心下纳罕,紧忙出来相见。甫一见面,那林煌便道:“爹,大事不好,苏州府修石塘,原本只是从咱家那地前经过。也不知怎地,忽而就改了主意,如今那石塘竟将咱家的老宅都圈了进去!   爹快回去想想法子吧,如若不然,只怕咱家老宅就要不保!”   “啊?岂有此理!”   头一回听说官府修石塘能把士绅家给圈进去的……就没这么欺负人的!林沧太阳穴突突跳,联想起这两日连番遭遇,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暗忖,这莫非也是那位李郎中的手段?   便听二儿子林煌道:“还不止呢!吴班头不知发了什么痴心疯,说咱家的地与黄册上不符,说要清查田亩……”   “莫说了,莫说了,咱们这就回姑苏!”   林沧心下自知,这不过是人家动动口的事儿,这扬州倘若继续待下去,说不得父子二人连性命都要交代在此处!   因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也顾不得方才捐过的二百斤香油了,领着俩儿子,带着俩仆役,当日便乘船回返。   至于这扬州……谁爱来谁来吧,他林沧是不敢来了! 第203章 所为   金陵。   过得江东桥,自江东门入了外城,车下随行的禁军便四下眺望。李惟俭与禁军朝夕相处,如今也算熟稔了,因是便冲着那禁军道:“耿通,瞧什么呢?”   那耿通嘿然道:“大人,都说金陵十里秦淮最是繁华,听说就在这左近……”   李惟俭乐了,道:“还远着呢,我家老宅便在莫愁湖畔,莫愁湖就连着秦淮河。”   后头另一禁军快行两步,上来照着耿通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小子那是想看秦淮河吗?在扬州时就盯着小秦淮上的画舫不放,我都懒得揭穿你!”   李惟俭便道:“弟兄们随着本官辛苦一遭,到了这金陵须得好生高乐一番。海宁!”   吴海宁应声而来:“老爷吩咐。”   李惟俭吩咐道:“支一千两银子,带着禁军弟兄们好生耍顽……嗯,不过那画舫就甭去了,去了一千两怕是不够用。”   四周哄笑声一片,随即有军官带头嚷道:“谢李郎中赏!”   李惟俭回转身形,冲着身边儿四十许的男子道:“信二哥去年喜得麟儿,小弟准备了贺礼,待会子信二哥可莫忘了拿回去。”   此人乃是李守中二子李信明,四十出头,被李守中拘着不让下场,如今在甘露书院教书。   李信明收回艳羡目光,看着李惟俭道:“四弟太过客气了,我这又不是头一回——”   “咱们兄弟就莫要见外了,听晴雯说,大伯、伯母近来身子还算爽利?”   李信明颔首道:“父亲上了年岁,就是秋冬换季时难。如今眼看入夏,身子又将养了过来……前些时日骂大哥可是中气十足啊。”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崇大哥可谓是老树发新芽啊,谁能想到性子好似大伯一般的崇大哥会跟秦淮河上的妓家斩不断、理还乱?为了个妓家,宁愿挨了大伯一通板子不说,还闹腾着要休妻。   果然理学这玩意不是人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极度压抑自身欲往,就好似弹簧一般,素日里愈压抑,反弹起来就愈疯狂!   崇大哥便是明证啊,错非大伯母从旁转圜,只怕为了个女子,奔五十的崇大哥都能撇家舍业。   过得江东门,车行转入小径,沿着莫愁湖东岸一路蜿蜒前行。此时正是五月中,莫愁湖岸边绿柳成荫、游人如织,湖上碧荷团团,画舫徜徉,隐隐有女妓弹唱声飘来。   六朝粉黛,这金陵城里好似始终飘荡着脂粉气息一般。   转过一处庵堂,一处园子跃然眼前。守在门前的门子见得车架,紧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到得门前,李惟俭与李信明下得车来,仆役便笑着迎将上来:“二爷,四爷!”   李惟俭笑吟吟瞥了那老仆一眼,说道:“老罗,愈发富态了啊?”   那老罗眯着眼躬身道:“托四爷的福,小的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发福了?二爷、四爷快请,老爷、太太、两位姑娘都等着呢?”   “纹姐儿、绮姐儿也来了?”   李信明也道:“母亲一早儿就翘首以盼,四弟莫耽搁了,先见过母亲再说。”   几人说着话,进得宅院里,转过内仪门,迎面便见莺莺燕燕簇着一四十余夫人等在门后。正是大伯李守中的继夫人梁氏!   二哥李信明赶忙上前规规矩矩见礼:“母亲。”   李惟俭心下腹诽,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换了是李惟俭一准儿叫不出口。奈何此时礼法如此,二哥好似也习惯了。   那梁氏只略略颔首,一双杏眼直直盯着李惟俭。李惟俭面上带着笑意,快步上前一揖到地:“侄儿李惟俭,见过大伯母!”   梁氏红了眼圈儿,上前搀了李惟俭,颤声道:“好,好,俭哥儿出息了!”   到底是自小养在身边儿的,情谊自是不比寻常。   身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瞧着李惟俭,同时开口招呼:“俭四哥!”   李惟俭与梁氏见过,偏头见了两女,笑道:“纹姐儿、绮姐儿愈发出挑了。”   梁氏便道:“这会子日头正晒,莫在此处叙话。俭哥儿舟车劳顿,这一趟从北到南走了一圈儿,去见过你大伯赶快去歇息一阵。”   李惟俭笑道:“大伯母忒小瞧侄儿了,莫说这一路不是坐车就是坐船,便是徒步而行,侄儿也抵得住。”   “浑说,几千、上万里的路,便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偏伱逞能!”梁氏嗔了一嘴兀自不解恨,探手便点了下李惟俭的脑袋,旋即又觉不对。   俭哥儿如今非但入仕,还封了爵,可不是过去那皮猴子了,不好再用手指头戳俭哥儿脑袋。   正心下思忖,就见李惟俭笑嘻嘻的道:“大伯母这成名绝技一指禅,可是被大姐姐学了个全套。侄儿在京师,三不五时便被大姐姐戳脑袋。”   梁氏顿时心下熨帖,想着不论俭哥儿封了什么爵,总是那个让人不省心的皮猴子。因是嗔道:“俭哥儿还说?你大姐姐书信里可没少抱怨!俭哥儿如今也为官封爵了,可不好再似以往那般淘气。”   李绮闻言附和道:“就是,四哥前年折了桑树,转过头冤枉我们姊妹弄断的,惹得我娘好一番责打!”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道:“那桑葚都进了你们俩的肚子,不打你们打谁?”   一行人等说说笑笑,簇着梁氏与李惟俭往宅院里行去。不多时过得二进院儿,转眼便到了正房前。   遥遥便见内中端坐一老者,瞥见李惟俭,老者抬手撑在桌案上,好似要起身,却又抄起茶盏来,慢腾腾饮了一口茶水。   李惟俭进得内中,撩开衣袍跪拜下来:“大伯,侄儿李惟俭有礼了。”   李守中强忍着动容,板着脸应承一声,说道:“自家人不用多礼,俭哥儿起来吧。”   梁氏好似正赶上更年期,瞧着李守中这般装模作样,顿时皱起了眉头。   待李惟俭落座,李守中便问:“此番受命南下,差事办得如何了?”   李惟俭简略说了蔗糖务与水泥务,前一桩李守中还不知,只因广州距此太过遥远,可那水泥务引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之奔走,便是李家老宅都有金陵士绅求上门来,只求买上一些水泥务的股子。   李守中道学先生一般的性情,最是瞧不上奇巧淫技,可这水泥务却是不同。造石塘省了大半抛费,修正河道、修筑石塘,防水患不说,还圩田无算,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因是李守中便是再不待见实学,这会子也与有荣焉。不过当着侄子的面,李守中自是不会表露出来。   李惟俭说过这两桩事,转而又道:“过两日侄儿还要去一趟当涂,看看能否在当地设立铁厂。”   李守中略略颔首,问道:“林盐司于你有提携之恩,此番可曾去扬州看望过林盐司。”   “回大伯,看过了。林叔父情形极糟,只怕就这几个月了。”   李守中蹙眉道:“可惜了……”   林如海正经科举探花,又值馆阁,乃是清流出身。李守中与其素无往来,却天生亲近。感叹了一番,李守中转而道:“近来可看了邸报。”   “看了。”李惟俭硬着头皮应承一嘴,心下暗忖,到底还是要提起恩师啊。   “哼,你那老师多行不义,此番被打入天牢,也就是今上宽宥,换做前朝定会剥皮充草!俭哥儿这般年岁,识人不明也是有的。老夫在朝中还有几个故旧,回头俭哥儿上书一封,揭露此獠行迹,以为切割,免得引火上身。”   李惟俭讪笑着不语。这依旧是养育了自己的亲大伯,换做旁人李惟俭早就啐过去了!你知道什么啊就切割?再说,已然拜了师,这会子再翻脸,让天下人如何看他李惟俭?   梁氏看出李惟俭脸上的不自在,因是蹙眉劝道:“老爷,俭哥儿舟车劳顿的,方才回来,不若让他先去歇息一阵?”   李守中没吭声,又道:“还有那贾琏,自打到了金陵,每日家眠花宿柳,实在不成样子。我听闻你与他交好?这等纨绔世家子弟,以后还是莫要往来了。”   李惟俭心下暗叹,无怪圣人不待见大伯啊,这等食古不化、半点政治智慧也无的道学先生,真真儿是于国于民无益。   李惟俭唯唯应下,李守中这才道:“罢了,旁的事过后再说,你且先下去归置吧。”   梁氏赶忙道:“俭哥儿那院子,素日都有人洒扫。也是赶巧,你那丫鬟琇莹昨儿说去走亲戚,须得明儿才回来。明哥儿,你带着俭哥儿去安置,我与老爷说几句话。”   李信明起身引着李惟俭行将出去,那李纹、李绮默不作声随在其后,一行人出得正房,朝着偏院寻去自是不提。   待他们走了,梁氏脸上陡然没了笑模样,扭头厉声恼道:   “老东西!俭哥儿跟自家孩儿一般,你装模作样的给谁瞧呢?”   李守中瞬间破功:“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梁氏上前两步咄咄逼人道:“我可是问过琇莹那丫头了,俭哥儿为何耐着性子交好那贾琏?贾琏的媳妇如今可是管着荣国府,俭哥儿交好这二人,图的不就是这两人能照拂你女儿?”   李守中眨眨眼,顿时哑口无言。他读了一辈子书,从来不知这些弯弯绕。虽挂不住脸,可依旧冷哼道:“蝇营狗苟!”   “呸!你倒是光明磊落了,你女儿挨欺负时,除了捶胸顿足,你还做过什么?”   李守中顿时老脸通红,起身拂袖而走。   大获全胜,梁氏也不理会李守中,只瞧着其背影哼哼两声。一旁丫鬟担忧不已,凑将过来道:“夫人,老爷这回怕是又要搬去书房了。”   梁氏脱口道:“他就算不去书房又有何用?”   丫鬟眨眨眼,顿时不知如何接嘴了。梁氏忽觉不对,立马转而说道:“我去瞧瞧俭哥儿,这身量长了一截,怎地身子愈发瘦了?”   丫鬟随着梁氏行将出来,闷着头心下暗忖,夫人说话愈发深奥了,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小院儿里,晴雯与香菱熟门熟路地将物件儿归置了,李惟俭疲乏地靠坐一旁。   李信明、李纹、李绮方才送过来说了一会子话儿,刻下都离开了。那李纹、李绮还与李惟俭约好了,待过得两日一并去逛夫子庙。   其后大伯母梁氏又来了一遭,送来一盅冰镇的银耳莲子羹,悄声数落了李守中一番,这才离去。   品了口温茶,眼见香菱行走之际瞥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惟俭便笑道:“且让吴海宁歇息一日,明儿一早我就打发他去大如州。”   香菱咬唇道:“四爷,我不急呢。”   “你不急我可急,这都五月中了,快些将这些事儿办了,咱们也好回返京师。”   香菱感激的应承下来,正要说话,外间忽而来了个管事儿婆子,转交了一份请柬,说是外间送来的。   李惟俭展开请柬瞥了几眼,顿时心下暗恼。这请柬是金陵织造甄应嘉送的,邀李惟俭今日赴宴,算是为其接风洗尘……这本没什么,可内中言辞太过狷狂!竟有长辈训斥晚辈的架势!   李惟俭与那甄应嘉素无往来,二人一个郎中一个织造,同为正五品,就算从李纨那儿论,不过是拐着弯的亲戚,这甄应嘉哪儿来的底气这般说话?   是了,此人怕是知晓恩师入了天牢,觉着自己靠山已倒,这才如此拿大吧?   李惟俭戏谑一笑,随手将那请柬丢在一旁,道:“张嫂子,那送请柬的人还在?”   张嫂子答道:“回四爷,在门前等着四爷回话儿呢。”   李惟俭道:“就说我舟车劳顿的病了,多谢甄大人盛情,此番却是无福消受了。”   “这——”   李惟俭嘱咐道:“原话说与那人,张嫂子可莫要错漏一字。”   “是。”张嫂子狐疑着应下。   那拾掇铺展行囊的晴雯不知内情,方才便在一旁的香菱可是听了个真切。待张嫂子一走,香菱便忍不住道:“四爷,这般回话可是会得罪人了。”   “姓甄的儿视老爷我,这般回话算是给他留了脸了。也就是老爷我近来修身养性,不然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香菱便道:“四爷此番不是还要借助金陵内府的人手吗?”   李惟俭便笑道:“内府又不止是金陵织造衙门,老爷我从旁的地方借人手也是一样。”   香菱闻听此言,便不再多说。她本就性子绵软内秀,也是因着李惟俭要派人去寻她娘亲,这才事事关切。   过得须臾,李惟俭正起身舒展身形,便见张嫂子又回来了。   李惟俭蹙眉道:“怎么,那人闹腾了?”   张嫂子忙道:“不是,那人说了些尖酸话就走了。是知府衙门打发人送了请柬。”   李惟俭接过来,心下暗忖,这会子金陵知府可还是贾化贾雨村,上回与林如海言谈,因着其恶疾缠身、精神不振,倒是忘了提及此人。   因着薛蟠的事儿,李惟俭心下对贾雨村颇有成见。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此番正好借此观量一番贾雨村到底是何等人物。   见酒宴定在了明日晚,李惟俭便道:“劳烦张嫂子回话,就说我到时一定准时赴宴。”   张嫂子顿时长出了口气。还好俭四爷应承了,这甫一回来,先得罪了金陵织造,转头再得罪了府尊,李家这往后的日子只怕就难了。   略略休憩一阵,李惟俭寻了吴海宁,打发其去贾家老宅寻贾琏,约琏二哥后日同游秦淮河。   晴雯听得此言,顿时暗暗蹙眉。   那十里秦淮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俭四爷虽洁身自好,可说不得就会有狐媚子趁机贴将上来。   晴雯正思忖着晚间如何劝说,不料晚宴过后,那吴海宁却来报:“老爷,可是不凑巧,琏二爷去了扬州,说是昨儿方才启程的。”   贾琏去了扬州?那可真真儿是不凑巧了。李惟俭没当回事,晴雯却暗笑不已。心下暗忖,还好琏二爷去了扬州,这下俭四爷不用去秦淮河了。   转过天来,李惟俭先打发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去大如州寻香菱的母亲,捱到黄昏时,这才掐着时辰赴宴。   马车自汉西门入内城,一路穿街过巷,朝着三山街行去。   论富庶,金陵这会子虽比不得苏州,却是各处衙门所在。江宁县衙在此,金陵府衙在此,江苏巡抚衙门在此,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此。   各处衙门,大抵都集中在大功坊、三山街到内桥大街一线,那金陵知府衙门便在锦绣坊对面儿。   提前一刻,马车停在知府衙门前,李惟俭施施然下得马车,早有幕友在此迎候。见了李惟俭,赶忙上前:“可是李郎中当面?”   “正是。”   “在下乃是贾府尊幕友,府尊今日在内宅设下家宴为李郎中接风洗尘,李郎中请随在下来。”   家宴?寻常接风宴,找个酒楼应付一下就是了,这贾雨村怎么想的,怎地用家宴款待自己?   是了,此人可是做过黛玉的西席先生,又一路护着黛玉入荣国府,素来与林如海交情甚笃。自己又与林如海交好,这贾雨村是拿自己当自家子侄了?   心下纳罕,李惟俭脚步不停,随着那幕友入得大门,到得仪门前,便见一伟岸身形,身着便服,等在仪门之前。   定睛观量,便见此人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虽面上噙着笑,举手投足间却威势十足。   “可是复生?”   李惟俭心下一转,当即笑着遥遥拱手:“见过雨村公!”(注一)   贾雨村朗声而笑,上前一把抓住李惟俭手臂,道:“愚去岁便听闻金陵出了位天纵之才,只可惜无缘得见。其后与林兄书信往来,这才知晓复生竟与林兄有旧。近日复生的名号可是如雷贯耳啊,愚今日得见,复生果然名不虚传。哈哈,请,复生到得此处莫要客套。”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眼见贾雨村如此热切,李惟俭顺势道:“雨村公谬赞了,我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才立下寸功。当不得雨村公如此夸赞。”   “复生太过自谦,复生不若在金陵城扫听一番,只怕勋贵、士绅,无人不对复生翘首以盼啊。”   二人说说笑笑,过大堂、二堂转进内宅,过了三堂,这才进得正房里。   酒席早已备下,内中有一女子二十许人,见二人到来紧忙迎了出来。   贾雨村松开抓着的臂膀道:“这是拙荆。”   那女子上来见礼,李惟俭哪里敢接?从林如海那儿论,他可是晚辈。当即避过,赶忙施礼:“见过夫人。”   贾雨村就道:“此间并无外人,复生就没讲那些俗礼了,且先入席。今日酒宴,可都是出自拙荆之手。”   “哦?那可要好生品尝一番夫人的手艺了。”   二人净了手落座,略略寒暄,饮过几杯酒,贾雨村便道:“复生此番可曾去过扬州?”   李惟俭停箸蹙眉道:“我专程去过扬州,看望过林叔父……哎,林叔父此番只怕,能熬过几个月就不错了。”   贾雨村眉头大皱,心下惆怅不已:“林兄才这般年岁,着实可惜了。”   “天道无常啊。”   二人满饮一杯,贾雨村思忖着道:“今日冒昧请复生来家中,实在是因着愚心中不安。”   “哦?”   贾雨村道:“复生可知荣国府贾琏?”   李惟俭点头:“我与琏二哥素来交好。”   “那复生可知,那贾琏数月来隔三差五便来寻本官?”   李惟俭愈发纳罕,问道:“琏二哥来寻雨村公?不知所为何事啊?”   “呵,”贾雨村轻蔑一笑,说道:“还能为何?林兄自知大限将至,我那女弟子去向存疑,林兄还不曾拿定心思将林姑娘托付何人。贾琏拿了荣国府老太君的信笺,来寻本官作保。说来日定会好生养育林姑娘,待其及笄,则令那位衔玉而生的与之完婚。”   李惟俭听得眉头紧蹙。他早知贾琏此番南下并不只是护送黛玉那般简单,却不知其得了贾母之命,这会子就要拿了黛玉的婚书。   事关黛玉,李惟俭强忍着心中翻腾,低声问道:“原来如此……那不知雨村公可是给琏二哥做了保?”   贾雨村缓缓摇头:“不得林兄松口,我如何好作保?且荣国府衰败之相已显,十年前的旧事圣人可不曾忘怀啊……”   李惟俭颔首道:“雨村公所虑甚是。”   他心思电转,暗自思忖,若无旁的变故,林如海别无选择,比照林家旁系一副吃绝户的丑恶嘴脸,荣国府好歹还要些脸面。且贾母的确真心疼爱黛玉,这才明知荣国府要日渐衰败,依旧写了婚书,将黛玉许给了宝玉。   宝玉或许不知此事,但贾母、贾琏、王熙凤,乃至于黛玉却是知晓的。所以此番回返荣国府,黛玉才会瞩意于宝玉,王熙凤才会在日后开玩笑说黛玉是贾家的媳妇儿。   此后宝玉、黛玉彼此明了心迹,黛玉便安下心来,只待有一日与宝玉完婚。却不料天有不测,最后与宝玉成婚的是宝钗,黛玉落得个‘玉带林中挂’。   贾雨村身为此桩婚事的保人,黛玉又是其女弟子,哪里会忍得了?这才有其后贾雨村带人抄了荣国府……   理顺内中逻辑,李惟俭略略舒展眉头。因着薛蟠之事,李惟俭先入为主,认定贾雨村此人是忘恩负义之辈。如今想来,这般先入为主只怕是早了些。贾雨村此人到底如何,还需往后再看。   虽不曾得到林如海答复,可恩师所写的信笺已递了上去,李惟俭思忖着,此番总算不用在林家、荣国府之间二选一了,好歹还多了个选择。贾雨村能想明白的事儿,林如海又如何看不明白?   这般想来……优势在我啊!   因是开口说道:“雨村公所虑,此前在扬州时,林叔父也仔细问了我荣国府情形。我事无巨细说了,料想林叔父必有考量。”   贾雨村舒展眉头道:“如此甚好。来,复生满饮此杯。”   “雨村公,请。”   二人饮过一杯,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了朝局,不免又提及盐政,顺势又提起了林如海。   贾雨村惆怅道:“愚多得林兄襄助,方才能起复,有了如今情形。奈何……愚还不曾报还一二,林兄就遭了此难。”   李惟俭心思转动,说道:“我听闻,雨村公当日是得了林叔父信笺,又得荣国府之助,方才起复金陵知府?”   贾雨村眨眨眼:“复生这话从何谈起啊?当日吏部钱天官乃是林兄座师,愚起复自是得了钱天官之助。贾存周不过是引我上门罢了,可谈不上襄助。”   “原来如此,哈,这怕是我记错了。”   这下就对了!无怪贾雨村不卖荣国府脸面,敢情人家起复是走的林如海门路!   贾家当年的确号称贾半朝,可十年过去,还能指使得动吏部尚书,这就有些过分了。若果然如此,只怕皇帝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生怕被贾家取而代之。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贾雨村略略提及朝政,却绝口不提严希尧入狱之事,随后便提及那水泥务,将李惟俭好一番夸赞。   临了才问道:“金陵乃是复生乡梓,复生可莫要厚此薄彼啊,那苏州有了水泥务,金陵总要置办个水务、水泥务才是。”   李惟俭道:“雨村公难为我了。不瞒雨村公,我此番本就有意去当涂置办铁厂,过几日边去查看一番。若果然办得了,我定会上书朝廷,恳请朝廷拨付钱粮筹办铁厂。”   贾雨村眨眨眼,赞道:“好,那就全靠复生了。”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下有了另一番思忖。只怕这铁厂,是没对贾雨村的心思啊。想想也是,铁厂可是收归内府管辖,一应税务走的都是内府的账,与地方无关。   若果然在马鞍山办起了铁厂,也不过是惠及四下百姓,不似那水泥务,看着就好似为地方官铺就得青云梯。也无怪贾雨村不甚热切。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自是其乐融融。这一场酒宴吃到入夜方才散去。   待贾雨村将李惟俭送出府邸,李惟俭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上了马车,车行出两条街,闭目养神的李惟俭睁开眼里,顿时恢复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此番接触,李惟俭大抵知晓了贾雨村为人。   此人方才怕是一句实话都没说!贾雨村虽掩饰得极佳,却难掩一身傲骨……更确切的说,此人天生脑后反骨,只怕是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辈。   方才所说种种,不过是为了拉近与李惟俭的关系,他真正关切的乃是水泥务!有了水泥务,修桥筑堤,他贾时飞方才能平步青云。   李惟俭虽算不得好人,却极讨厌坏蛋。毕竟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这般两面三刀的钻营之辈,往后须得用心提防了,免得被气背后捅一刀。   倒是贾琏那里,李惟俭思忖着,因自己之故,林如海多了一条选择,是以贾雨村还不曾作保,料想贾琏此番理应拿不到黛玉婚书吧?   所谓关心则乱,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由得烦闷起来。也不知林如海顾虑些什么,自己好歹也是少年得志,这般好的选择摆在这里,林如海还犹豫些什么?   可惜庶务缠身,过两日须得走一趟马鞍山,不然真想即刻回返扬州,当面问问林如海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马车出得内城,不片刻到得莫愁湖畔李家宅院。李惟俭不过熏熏然,大伯母梁氏却一直不曾安睡。得知其回返,自是寻过来好一番唠叨。李惟俭陪着笑说了好一番话,这才得空闲坐了。   琇莹领着碧桐这会子已然回返,碧桐自是下去安置了,琇莹一边伺候着李惟俭洗漱,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在其二姐家中的情形。   琇莹这憨丫头乐呵呵道:“老爷不知,我那二姐夫这回可是换了一副面孔,每日家嘘寒问暖不说,知我今儿要回返,临行前还杀了一只鸭子呢。”   李惟俭便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琇莹端起脸盆行将出去,须臾便端了洗脚水进来。为李惟俭褪去鞋袜,一边揉搓一边道:“这往后啊,二姐说话也能硬气些,那刁婆婆也不敢太过欺负了二姐。”顿了顿,说道:“是了,今儿下晌好些个士绅来宅门前递帖子,好似都是来寻四爷的。太爷不胜其烦,干脆闭门谢客。老爷,太爷这般不会耽误事儿吧?”   李惟俭笑道:“无妨,正好躲个清闲。哎,也清闲不了两日了,过几日还要去当涂山里瞧上一遭。”   “老爷还要走啊?”   “嗯,这回是去办正事儿,还是在山里,就不带你们了。”   琇莹瘪了瘪嘴,为李惟俭擦拭过双脚,端着水盆出去了。须臾回返,窸窸窣窣褪下衣裳爬上床榻,略略安静了片刻便腻歪起来。   李惟俭点了点其眉心,说道:“老爷我今儿饮了酒,实在不耐动弹。”   琇莹消停了须臾,又凑将过来,低声耳语道:“不用老爷动弹,我,我动就行了。”   注一: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号雨村。 第204章 失算   又过两日,李惟俭信守承诺,果然带着李纹、李绮这一对儿堂妹,并四个丫鬟去游逛了一番。   知晓寡婶家中贫寒,李惟俭偷偷给两个堂妹采买了布匹、头面儿、脂粉,他那婶子最要脸面,送东西也就罢了,若送了银钱,定会来寻李惟俭掰扯。   三个丫鬟各有所得,便是新来的碧桐都喜滋滋握着个鎏金的簪子傻乐——新主人虽是个人渣,但是真有钱啊!还是大顺帝国的贵族男爵!   碧桐暗自转动心思,大顺是能纳妾的,小妾生的孩子不算私生子,顶多算是庶子。若有机会做了新主人的妾室,那此生不就妥当了?   因是逛过这一日,碧桐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伺候起来勤快了许多。李惟俭对此倒是一无所觉,他在老宅居停几日,静极思动,便想着赶忙去当涂走一遭。   贾芸留在了广州办理蔗糖务,吴海宁打发去了大如州,李惟俭身边实在没可用的人手,只得从李家借了仆役,去往金陵内府抽调人手。   仆役清早去的,不到辰时,跟着来了一位内府的协主事。见过礼后那协主事诉苦道:“李大人,实在不是下官推诿,奈何织造衙门前日就抽调了人手,如今金陵内府空虚,真真儿是抽调不出人手了!”   李惟俭乐了:“我不过抽调几个匠人,这都没有?”   那主事讪讪道:“李大人宽宥,真没有。”顿了顿,这协主事生怕得罪了李惟俭,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这县官不如现管啊。甄大人发了话,下官不敢不听。要不李大人与甄大人言语一声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这倒不必了,辛苦张主事,既然金陵抽不出人手,本官去铜陵抽调也是一般。来人,代我送一送张主事。”   “啊?哦,不用不用,李大人,下官告退。”   那张主事满腹心事告退而去。   李惟俭暗自琢磨着,这甄应嘉还真是小心眼,前头方才驳了脸面,这会子就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等事宜不痛不痒的,李惟俭浑不在意。至于过后给李家使绊子……莫忘了大伯李守中可是国子监祭酒出身,在江南仕林可是响当当的清流。除非是甄应嘉活腻歪了,否则但凡招惹了李家,江南仕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将甄家淹死!   略略思忖,李惟俭点了那办事妥当的禁军耿通来,递过一张名帖,吩咐道:“耿兄弟代本官走一遭巡抚衙门,若巡抚在,就说本官未时登门拜访。”   耿通领命而去,午时前回转,报与李惟俭道:“大人,巡抚如今就在衙门里,说到时必恭候大人到访。”   李惟俭笑着颔首。那甄应嘉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内府抽不出人手?他李惟俭偌大的财神名号,又与巡抚王澍焕结了善缘,不会从巡抚衙门借人?   听闻太上在位时甄家曾四次接驾,只怕也是因此才有底气来寻自己不痛快吧?错非时间紧,李惟俭还真想与甄应嘉斗法一番。奈何时间实在太紧,且要不了几年甄家就要倒霉。   罢了,回头参他一本,上上眼药就是了。   到得未时,李惟俭掐着时辰到得巡抚衙门。幕友客客气气将李惟俭引入内中,那巡抚王澍焕竟迎在二门前,可把李惟俭吓了一跳!   李惟俭面上惶恐道:“景贤公如此礼敬,下官实在惶恐!”   巡抚王澍焕哈哈大笑:“本官非是来迎复生,而是代江南父老来迎财神啊。哈哈哈——”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道:“抚台这话,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接了。”   王澍焕笑着引李惟俭入内,边行边道:“复生不知,知晓复生落榻金陵,无数金陵士绅闻风而动。奈何李祭酒闭门谢客,士绅寻不着复生,只能来搅扰本官。复生在苏州办的水泥务,实在让金陵父老眼热。   复生落籍金陵,自是算金陵人士,这可不好厚此薄彼啊……啊?哈哈哈——”   李惟俭便道:“说来也巧,下官此番为的就是此事啊。”   “哦?好啊,咱们入内叙话。”   入得二堂里,自有小吏奉上香茗,二人分宾主落座,李惟俭便思忖着说道:“抚台,实不相瞒,下官有心要在当涂创办铁务。”   王澍焕眨眨眼,说道:“复生啊,这当涂可是归属安徽太平府啊。”   咦?金陵不是安徽省府嘛?这位抚台大人的反应好生古怪——   李惟俭忙道:“回抚台,下官要办铁务之地,名为马鞍山,虽隶属当涂,可真论起来,只怕距离金陵更近一些。”   “马鞍山?”王澍焕细细回思,一旁的幕友赶忙凑上前低声道:“抚台,马鞍山前宋时便有冶铁,如今当地还以苏钢法炼钢。只是——”   顿了顿,那幕友说道:“马鞍山铁矿开采不易,且出铁极低,另则周遭树木砍伐一空。前明时就废弃了,如今冶铁都转向了芜湖。”   王澍焕沉吟着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下一凉。这没燃料好办,周遭有煤炭啊,可铁矿石品味低下,这就无解了。   因是李惟俭思量道:“下官听闻马鞍山周遭有煤炭……究竟如何,还要实地看过才知能不能办铁务。”   “唔——”王澍焕颔首道:“既如此,复生需什么,江苏上下鼎力支持就是。”顿了顿,又道:“复生怕是不知,苏州知府庄有恭月余光景修了三十里石塘!庄有恭还说,待梅雨前,昆山全境可修石塘八十里,能保今年昆山不受水患侵袭!复生所办水泥务,于我江苏父老可是天大的恩情。单只冲这一点,复生但有所求,本抚无不应允。”   庄有恭是真拼啊,这才多少光景?也不知其发动了多少人去修石塘。   李惟俭拱手道:“下官此番便是来求抚台,烦请抚台抽调匠人随下官走一趟马鞍山,实地勘探一番,看看此地到底能不能办铁务。”   “好说好说。”   这金陵乃是江南重镇,内府在此广设机构,工部自然也是如此。王澍焕身为巡抚,只消吩咐一声,哪个工部小吏敢驳了一省巡抚的颜面?   只喝茶的光景,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只是王澍焕依旧不死心,说那西山岛的水泥务实在遥远,水泥运到江南各处,那运费怕是抵得上水泥出厂价了,因是期期艾艾问李惟俭能不能在江南多办几处水泥务。   李惟俭情知江苏再无可能,也唯有西山岛才有这般先天地利,至于浙江,他又不是万能的,又哪里知晓有无能办水泥务的地方?   因是便道:“抚台大人莫急,西山岛只是开创,待其成熟自然就有了经验,来日再有如西山岛这般的宝地,如法炮制便是了。”   王澍焕沉吟着道:“本官自是知晓,只是时不我待啊……本官以为,仅凭内府一家,这水泥务一时半刻难以铺展开来,而江南苦水患久矣……不知这地方上,能不能自行其是啊?”   明白了,这是眼热西山水泥务,打算另立门户啊。那水泥工艺并不繁复,以江南士绅的手段,收买几个匠人还不轻而易举?只怕这会子早就掌握配方了。   李惟俭岂会在意这一点蝇头小利?水泥广为流传?好事儿啊,好歹能治江南水患。左右前头已经将银钱赚了,后头一窝蜂办水泥厂将水泥砸成白菜价,那与他李惟俭何干?   因是李惟俭笑道:“此事下官不好置喙……不过多办些水泥务,料想对江南父老总是有好处的。抚台大人不如上书一封,料想圣人必定应允。”   王澍焕闻言顿时心下熨帖,面前的少年既有天纵之才,又识情知趣。若守着水泥务一味阻拦,那些没吃到肉的江南士绅,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让西山水泥务办不下去。   如今正好,李惟俭浑不在意,江南士绅要办水泥务那就办去,这水泥价钱便宜了,造福的还是江南父老。王澍焕心下暗忖,凭着这水泥务治理江南水患,他来年就能往上动一动。   当下自是宾主尽欢,王澍焕执意要留李惟俭吃了酒席,待酉时过了,这才将李惟俭送出巡抚衙门。   转过天已是五月十八,巡抚亲口吩咐,南京各处工部所属厂子纷纷抽调人手,连那一哨禁军,浩浩荡荡二百多号人,乘着三条官船,又有长江水师护送,朝着上游的马鞍山而去。   ……………………………………………………   扬州,盐司内宅。   紫鹃端着汤盅缓步入得内中,便见黛玉靠坐窗棂,正一针一线地绣着罗帕。仔细观量,那罗帕上的木芙蓉赫然成型。   紫鹃心下哀叹,姑娘与俭四爷的事儿……只怕是成了。那日关起门来,老爷与姑娘说的话自是无人知晓,只是事后姑娘时不时便怔住,时而还会拿出俭四爷送的那胶乳鸭子来观量一番。   姑娘又一直不耐烦女红,偏生这些时日忽而就绣起了罗帕来。每日家处置家务,照料老爷,偶有闲暇又拿起针线来……紫鹃又不是瞎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日老爷定是允了姑娘与俭四爷的婚事!   事已至此,紫鹃再是有心撮合宝二爷与姑娘也是无用。此时姻缘,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过是个贴身丫鬟,再是能为又如何?总不会改了林盐司的心意。   紫鹃转念思忖,俭四爷自是好的。她先前执拗着撮合宝二爷与姑娘,大抵是舍不得离开荣国府。   她自被打发来姑娘身边儿,便与姑娘绑在了一处,心下自是盼着姑娘好。如今林盐司允了,瞧姑娘的样子又是千肯万肯的,紫鹃自然不会再做恶人。   只是此前数月因着此事,姑娘心下渐渐对她疏离,紫鹃便拿定了心思,总要将这心结纾解开了才好。   汤盅轻轻放在桌案上,紫鹃轻声道:“姑娘,姨娘炖了鳖汤,送来一盅说是给姑娘补一补。”   “嗯。”黛玉应了一声,略略蹙眉。   紫鹃便劝慰道:“姑娘只当是吃药了,总是对身子好。旧时衣裳姑娘穿着短了一截,却宽泛了许多,这般下去身子骨怎能熬得住?回头儿俭四爷见了,定要心疼的。”   黛玉怔了怔,顿时脸面羞红:“怎地提起俭四哥了?我瘦不瘦的,与俭四哥何干?”   紫鹃凑过来笑道:“姑娘可跟我说不着,这话啊,还是留着与俭四爷当面儿说吧。”   黛玉恼了,丢下罗帕道:“好啊,你也来打趣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紫鹃咯咯笑道:“姑娘就算恼了,这该说的也要说。我是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心里自是盼着姑娘好儿。”   这般好似话赶话说将出来,黛玉却是钟灵毓秀般的女子,哪儿还不知紫鹃的心意?因是长出了口气,扯过紫鹃道:“你的心思我自是懂的。雪雁差着年岁,这三、四年在荣国府里,多是伱为我出头。只是有些事儿……不可强求。”   紫鹃忙道:“姑娘,我一早儿就知道错了。”   黛玉摇头道:“也算不得错儿……宝二哥不落俗流,却碍于年岁,不免有些天真。”黛玉心思落定,抽身远离,自是将宝玉看得愈发清晰。   “自幼得万千宠溺,不免遇难而逃,他心地自是好的,可不免不恶而恶。”顿了顿,黛玉思量道:“许是……宝姑娘那般人物,时时指正,方是宝二哥良配吧。”   紫鹃忍不住说道:“宝姑娘自是好的,只是薛家家世……老太太只怕不太赞成呢。”   黛玉便轻笑道:“赞不赞成的,又与咱们何干?你我名为主仆,我却当你是姐姐的。你能转了心思就好,也免得咱们姊妹渐行渐远。”   紫鹃心下动容,不禁红了眼圈:“姑娘这话说的……既是知晓了姑娘的心思,我又哪里会强自做主、越俎代庖?”   黛玉这些时日为着林如海,三不五时便会哭一场。也就是这些时日,与李惟俭的婚事定下,分散了心思,这才好转了许多。被紫鹃这么一引带,顿时也红了眼圈儿。   主仆二人当下凑在一处,抹了好半晌的泪珠子。好容易紫鹃止住眼泪,又劝住黛玉,这才说道:“下晌烁六爷才走,琏二爷就来了。”   “琏二哥来了?怎地不知会我一声儿?”   紫鹃打趣道:“姑娘待字闺中,哪里还好见外客?”   “你又打趣我!”   黛玉探手咯痒,紫鹃笑着闪身道:“不打趣了,不打趣了。反正是孙姨娘接待的,这会子正在老爷房里。”   “爹爹醒了?”   紫鹃说道:“许是徐大夫这回的汤药对了症,才两副下去,老爷就好转了,方才还用了一碗碧梗米粥呢。”   李惟俭离去后,黛玉与林如海父女二人自是又谈过几回。母亲贾敏遗留的嫁妆分文未动,这部分定下来随着黛玉一并送回荣国府。至于剩下的那些为官所得,林如海打算大部分送去荣国府。   那些田产不值多少银钱,便任凭收回族里了。林如海问黛玉意思,黛玉无不应允。   林如海便打趣道:“玉儿不怕少了嫁妆,来日被李复生看轻?”   俭四哥会看轻自己?那小花园里的虞美人,见证了俭四哥的性情。于俭四哥而言,不过十几万银钱又算得了什么?黛玉暗忖,便是让俭四哥舍了如今的家业来迎娶自己,只怕俭四哥也是欣然的吧?   黛玉虽羞怯着不曾回话,林如海却看出了她心思,因是便道:“即便复生不会看轻,为父也不能让外人看轻了玉儿。为父还有些故友,如今正托付其办理此事。为父死前,总要将玉儿的嫁妆挪腾出来。”   林如海低声告知了底细,却是林如海这些时日正托人偷偷买入京师水务的股子。如今水务股价一两二钱,林如海打算入手五万股留作黛玉嫁妆,剩余的七、八万浮财再任凭贾琏带去荣国府。   贾母虽是黛玉的亲外婆,又极其疼爱黛玉,可不送去银钱,只怕荣国府上下对黛玉会看轻了。这银钱,便当做是养育黛玉几年的费用了。   至于那位烁六爷,名林烁,乃是四房的族亲。此时来家中献殷勤,不问自知,打的是过继承嗣的心思。   林如海想的分明,过继不过说得好听,待他死后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他连最宝贵的财富都给了李惟俭,又哪里会在意身后断了香火?   黛玉早知父亲心思,因是这会子只是担忧父亲的身体,倒不曾想旁的。   此时的正房里,贾琏好一番关切,半晌才转入正题。   “姑父,上次小侄所提之事,不知姑父思量的如何了?”   林如海便道:“你这些时日先去姑苏吧。玉儿娘亲留下的嫁妆,不少田土、铺面都要处置。”   贾琏顿时大喜过望,不迭声的应承道:“是,姑父放心,小侄明日就启程去姑苏。”   林如海又道:“至于婚书……就不用了。”见贾琏纳罕看过来,林如海便道:“我已上了遗章,请圣人下旨赐婚。”   贾琏暗自思量,这是怕荣国府回头儿反悔,干脆请了圣人下旨。细细思忖也是,黛玉本就身子骨弱,又带着十几万家财,若荣国府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便是有贾雨村作保又有何用?林如海更不可能自棺材里爬出来问贾家讨说法,还是这般下旨赐婚稳妥。   因是贾琏笑道:“姑父这主意稳妥。”   林如海心下暗暗不屑,却不曾点破女儿早就有了决断。林家众人不可指望,那贾家之人又岂能指望?   十几万家财在身,倘若得知黛玉另有婚约,难保不生出故意养死黛玉,吃下那十几万家财的心思。总算李惟俭如今渐渐成势,往后大抵也能护得住女儿……总之,此事不妨暂且瞒过贾家,待赐婚旨意一下,不拘贾家生出什么心思来,一切都已成定局!   心下思量着,林如海颔首道:“就先如此吧,我如今疲乏的紧,待你处置了铺面、田土再说旁的。”   “如此,姑父歇息着,小侄告退。”   看着贾琏远去,林如海这才收回心思。忽而听得外间吵嚷,跟着孙姨娘阴沉着脸入得内中,林如海便问:“何事吵嚷?”   孙姨娘就道:“老爷,那柳氏不肯走,说要陪着老爷。”   柳氏不过是小秦淮上的清倌人,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林如海将死之际,哪里肯信有人肯与自己同生共死?   因是冷笑道:“你去与她说,若不走,那便将她发卖了!”   “是。”   孙姨娘得了指使,转身快步而出,外间哭闹声顿时消散无形。林如海靠坐床头,看着外间繁花绿柳,心下哀切,自己……真的要死了啊。可惜不曾看见玉儿成婚……   ……………………………………………………   三条官船顺江而下,金陵便在近前。   李惟俭伫立船头,心下烦闷不已。十来日光景,李惟俭领着人在马鞍山周遭走了个遍,煤矿倒是找到了,便在仙女峰下,只是极不容易开采。   煤矿藏在山中,须得开山凿石,还要在山中开出一条道路来,方才好运送到铁矿周遭。更烦闷的是,马鞍山铁矿品位低下,一众匠人看过,都说只怕炼不出好铁来。   且那煤矿不大,连供给铁厂都不够,若要造就心目中的煤铁复合体,须得自上游安徽各地运送煤矿。   这马鞍山本就偏僻,如此计算,实在是不划算。除非李惟俭舍得砸下几百、上千万两的银钱,否则别想建起来。   如今开战在即,那水泥务所得银钱,立马就被圣人抽取了大半,哪里舍得这般巨额投入,砸到这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   李惟俭不由得感叹,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那西山岛靠的是前世的偶然听闻,这马鞍山在前世如雷贯耳,不想实际操弄竟是千难万难。是了,难怪清末造了个汉阳铁厂,没在马鞍山造铁厂,想来也是因此之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两世为人,一路顺风顺水,此番南下三桩事成其二,又何必苛求?   至于那铁务,马鞍山办不了,那就去鞍山。左右辽东这会子在大顺手中,实在不行就先去唐山。   事儿没半成,可上下依旧欢天喜地。盖因李惟俭大手一挥,每人都有赏赐。禁军每人二两银子,匠人同样二两,便是那学徒小工都有一两银子。   左右这银钱都是内府出,慷他人之慨,李惟俭自是极为大方。   船行到得码头,一行人等上了岸,李惟俭心下归心似箭。此时已是五月下,算上路上耽搁的时日,若想赶上西征,他得赶紧回返了。   略略盘算,家中须得再待两日;扬州还得再去一趟,而后自松江府登船北上——这会子正是南风,料想十来日便能到津门。如此,到了京师也是六月中下,真真儿是时不我待。   一路无话,匠人们各自散去,一哨禁军大部去得标营安置,只留下二十人随着李惟俭朝莫愁湖畔李家老宅行去。   路上李惟俭打发耿通买了报纸,仔细观量一番,老师那案子还在反复,也不知何时尘埃落定。倒是另外两件事引得李惟俭瞩目。   一则是将军岳钟琪四月里出兵打箭炉,于理塘歼乌斯藏军四千余,擒杀各路乌斯藏首领七人,旬日间平定巴塘,沿途土司、头领无不望风而降。岳钟琪不待后援,领前锋四千兵马继续深入,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厉害啊!李惟俭于清史并不了解,不知此人便是在原本历史上也赫赫有名,这会子只是感叹,果然一代版本一代神,这岳钟琪无怪被忠勇王看重,果然是个能打的。   又有一则消息,圣人下旨准许黑龙江各部赴沈阳市易,另拨付火铳两万杆、火炮二十门,准许各部袭杀罗刹蛮。各部感念圣人恩德,得知今秋大顺西征准噶尔,北山女真三十三姓凑了三千勇士,自备弓马朝着沈阳集结,预计七月汇聚京师,而后驰援青海。   北山三十三姓?没听说过啊。李惟俭细细观量,内中什么使鹿部、训鹰部的,不一而足,料想应是白山黑水之间的原住民?   时世迁易,放在大顺叫北山三十三姓,倘若放在满清,这三十三姓另有称呼——索伦三部!   李惟俭自是不知,当日大顺于辽东犁庭扫穴,北山三十三姓便为大顺羁縻。罗刹东扩,使鹿鄂温克部与之搏杀,全族上万口为哥萨克围困。鄂温克拼死搏杀,护着二十余妇人逃出重围,赶赴沈阳求救。   太上好大喜功,且当时准噶尔还不曾寇边,因是派出一镇兵马北征,沿途扫荡罗刹国据点,一路打到北海,方才因着后勤不济止住势头。   因着大顺此举,北山三十三姓尽数归心,从此对大顺忠心耿耿。   放下报纸,李惟俭暗暗思忖,老师与圣人着钓鱼应该钓得差不多了吧?朝廷早就派了钦差赶赴江南审理此案,江南几家大户家主都被拘拿了,就差那扬州盐商了。   料想回头动了盐商,这案子就该翻转了吧?   思忖间到得李家老宅,李惟俭入得宅院,梁氏又迎了出来,嘘寒问暖之后又好一番埋怨。李惟俭自知梁氏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待,因是也不以为意,陪着笑好一番劝慰。   又见过了大伯李守中,陪着说过一会子话,这才回返自家小院儿。   结果路上就撞见了獐头鼠目的吴海宁。   吴海宁凑将过来,忐忑道:“老爷,小的可是将封氏给带回来了,这其中没少费手脚。那苏州府衙门能不能不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你且说说,费什么手脚了?”   吴海宁眨眨眼,立马跺脚道:“老爷不知,那封肃实在不是个东西!”   香菱之父名甄费,号士隐,本为姑苏乡宦,先是丢了香菱,又因葫芦庙失火烧了家业,不得已这才举家投奔岳父封肃。   封肃此人极为势力,待甄士隐带来,那封肃便半哄半赚,将其典卖田土的银钱哄了去,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等到甄士隐不善经营穷困潦倒,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   甄士隐心灰意懒,干脆出家而去,从此踪迹全无。只余下个甄封氏与两个丫鬟守着朽屋薄田,每日还要带着两个丫鬟劳作。   贾雨村得官归来,封肃忐忑了好些时日,生怕贾雨村为甄士隐张目,紧忙便将其相中的丫鬟娇杏送了过去。   待到吴海宁寻到甄氏时,其面黄肌瘦,不过三十出头年岁,望之好似五旬老妇!   吴海宁见过甄氏,得知女儿尚在人世,自是喜极而泣,拾掇行囊便要来找寻香菱。封肃见吴海宁年岁虽小,随行的却有两个彪形大汉,且穿着不凡,就起了敲竹杠的心思。   扣住甄氏,反复计较这些年来其所耗费的银钱,一面儿还悄然打听吴海宁的来路。这般势利小人,吴海宁见得多了!都没用李惟俭的名号,寻了县衙,使了二十两银钱,领着一班衙役登门,顿时将那封肃唬住。   那甄氏还要典卖家产,吴海宁略略点算,房舍、田土凑在一起都未必能卖上十两,这不纯纯耽搁时日吗?因是干脆糊弄一番,只说迟了就见不着香菱,那甄氏这才带着丫鬟跟吴海宁上路。   这一路舟车辗转,直到前日方才到了李家。香菱眉心那米粒大小的胭脂便是明证,甄氏只瞧了一眼便放声大哭,当下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自是不提。   面前的吴海宁故意卖弄,说的曲折离奇,听着好似说书一般。李惟俭笑道:“再浑说,便是回了京师,老爷我也有法子打发你去衙门里当门子。”   吴海宁吓得一缩脖子,这才实话实说。   李惟俭听罢,问道:“没留下什么首尾吧?”   吴海宁乐道:“小的领着衙役吓唬了一通,那封肃屁也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有什么首尾?”   “不错,下去歇着吧,过两日咱们还得回京师。”   吴海宁咕哝道:“好嘛,这是一刻也不得闲啊。”   李惟俭也不与小舅子计较,施施然回返小院儿,迎面正好撞见香菱扯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行出来。   香菱瞥见李惟俭,顿时心下一喜:“四爷!”   那妇人怔了怔,撩开衣裙就要跪拜:“民妇甄封氏拜谢大人!”   ps:甄应嘉书中官职为体仁院总裁,历史上从无这个官职,从原书作者背景来看,且甄家接驾四次,对应的应该是曹家或者是尹家,这里取前者,所以官职为金陵织造。 第205章 葳蕤繁祉 延彼遐龄   正房里,甄封氏啜泣不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李惟俭语态温和,说道:“甄大娘莫要哭了,母女重逢总是一桩喜事。可惜甄先生云游四方,本官一时间找寻不见,若来日寻了甄先生,大娘阖家团圆,也算圆满了。”   甄封氏唯唯称是。   李惟俭心下感叹,不过三十出头年纪,看面相却好似老妪一般。这甄家娘子这些年只怕是难捱。   思量了下,又道:“料想香菱先前已与大娘说了过往?”   “是。”   李惟俭便道:“那人牙子早已找寻不见,香菱身契就在我手中,待回返京师,本官寻个机会为香菱放良。”   那甄封氏赶忙说道:“此事不急。英莲……香菱随在大人身边一年有余,我问过她心意,说愿意随在大人身边,只求大人来日给香菱个名分。”   李惟俭闻言看向一旁侍立的香菱,这姑娘虽面上羞红,却羞答答地看向李惟俭,一双秋水潋滟,内中情意不言自明。   李惟俭便笑着颔首道:“大娘且宽心,本官早先就应承过,来日总少不了香菱一个名分。”   甄封氏顿时心下熨帖,忙不迭声的道谢。   李惟俭心下古怪,可此时规矩便是如此。妾室的娘家人,哪怕是妾室的亲娘,都算不得姻亲。   甄封氏心下却是另一番念头。她与甄士隐原本美满,先丢了女儿,后烧了家,此后回返娘家备受苛责。丈夫出家后,只带着个丫鬟每日针黹以贴补家用。错非其年老色驰,只怕那封肃还要将其再嫁出去,以攀附权贵。   贫贱万事哀,如甄士隐那般的乡宦都是这般,更遑论寻常百姓。不说女儿心中瞩意,单是这位李大人这般年岁便创下如此家业,若要联姻,说不得多少江南女儿趋之若鹜。   十五、六岁年纪,百万家资,还有世袭的爵位!这般人物,好人家的姑娘都巴不得做妾,更遑论自家女儿被养作瘦马,几经颠沛方才到了李大人身边。   事已至此,甄封氏不求旁的,只求女儿有个名分,来日得了一儿半女的,落地也比寻常乡宦强百倍。   又说过一会子话,甄封氏这才告退而去。李惟俭方才见其半缩在衣袖中的双手满是破口,知其这些年过得辛苦,待香菱与甄封氏退下,便叫过晴雯仔细嘱咐了一番,又命其寻个大夫来给甄封氏瞧瞧。   母女重逢本是喜事,李惟俭就怕甄封氏紧绷的一根弦松了,身子再垮了。   晴雯本就极富同理心,那日母女重逢、相拥而泣,看得小姑娘偷偷抹了不少泪珠子。听得李惟俭吩咐,自是不迭声的应承下来,临了行到门口,又转身看着李惟俭道:“四爷总说自己不是好人,我看四爷心地良善,好的不能再好了。”   不待李惟俭反应,晴雯快步行去。李惟俭怔了下,眨眨眼……自己是好人?只怕贾瑞的亡魂有话要说。   他暗自思量半晌,心下暗忖,他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只是坏的还没那么彻底。不信?不信就试试阻了李惟俭的路,看他发不发飙就是了。   晴雯方才去了,琇莹又蹦蹦跳跳寻了过来。眼见四下无人,凑过来与李惟俭略略亲昵了须臾,便说道:“是了,太夫人说了,那甄大娘身边儿还有个丫鬟,名叫春桃。”   “嗯。”   甄封氏身边儿原本两个丫鬟,其中之人名娇杏,被封肃送给了贾雨村,如今成了知府夫人。那春桃颜色只是寻常,如今也二十多年纪,一直不曾婚配。错非吴海宁去的快,过些时日封肃便要将春桃作价八两银子卖与村中闲汉。   那些时日春桃终日以泪洗面,而今逃脱樊笼,自是心有余悸。梁氏见其年岁大了,想着家中下人刚好有到了年岁的,便来撮合。那春桃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吓得求到香菱跟前儿,只求别将其发卖了。   李惟俭听得挠头不已。他是谁?会稽司郎中,堂堂大顺帝国的二等男爵,江湖人称李财神啊!每日想的都是国家大事,哪里耐烦处置这些家务事?这会子李惟俭顿时无比想念傅秋芳,有傅姐姐在,这等事哪儿用他费心?   略略思量,李惟俭就道:“罢了,她不愿意又何必勉强?回头儿我与大伯母说。等到了京师,让秋芳去费神吧。”   琇莹咯咯笑道:“昨儿我跟晴雯说了,她也是这般说的。”   李惟俭探手将琇莹揽入怀中,莫看琇莹身量不高,却极为实成,腰肢上半点赘余也无。   “过两日咱们就启程回京师,你这两天抽空再回家瞧瞧?”   琇莹就道:“那我明儿再去瞧瞧二姐、三姐。”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忽而听得外间叫门声。琇莹赶忙起身去迎,须臾带了管事儿婆子进来。   那婆子便道:“四爷,荣国府的琏二爷来访。”   “琏二哥从扬州回来了?”   李惟俭起身迎将出去,边行边心下暗忖,也不知此番扬州一行,贾琏拿没拿到黛玉的婚书……有恩师先前亲笔书信,料想林如海不会这般草率吧?就算瞧不上自己,总要先回绝了自己,才好将婚书交给贾琏。   可如今林如海病入膏肓,万一神经错乱——   李惟俭略略蹙眉,正是应了那句话:关心则乱。   他自小院儿出来,自月门进二进院儿,又到得前院儿偏厅里,进得内中便见贾琏正慵懒坐在厅中,端着一盏温茶品着。   “琏二哥,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李惟俭拾掇心绪面带笑意遥遥拱手。   那贾琏笑着紧忙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还礼:“俭兄弟此番大展拳脚,震动江南,如今这李财神之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二人相视而笑,因着实在熟稔,便各自落座了。   李惟俭就道:“琏二哥是方才自扬州回来?”   贾琏压低声音道:“我是方才从姑苏回来。”   “哦?”   “俭兄弟也知,姑母那嫁妆里,不少都是田产、铺面,林姑父眼见时日无多,便遣我去姑苏先将这田产、铺面处置了。”   李惟俭心下咯噔一声。处置田产、铺面?莫非林如海果然病坏了脑子,要将婚书交给荣国府不成?   眼见其不曾言语,贾琏又解释道:“林家几房都是旁支,最近的都在三代开外,且……极不成器。离京师前老太太就嘱咐过,总要将林妹妹再带回去。有老太太看顾着,总是放心一些。”   “是。”李惟俭虽面上不变,心下却愈发烦躁。   略略说过扬州、姑苏之事,贾琏转而道:“我昨儿方才回返,怎么听闻……俭兄弟与甄家起了龃龉?”   李惟俭这会子本就心绪不佳,闻言冷声道:“甄织造实在托大,欺我年弱,那请柬上的言辞极为儿视。单我自己也就罢了,我李家好歹也是诗书传家、金陵望族,若被这般欺辱上门还要腆着脸凑过去,那来日外人如何看我李家?”   “这……俭兄弟不知,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   李惟俭笑道:“误会与否不要紧,左右我与甄家素无瓜葛,经此一遭,料想来日再难相遇。我就驳了甄织造的脸面又如何?”   “哎呀,俭兄弟,说到底都是老亲——”贾琏忽而想起,贾家与甄家是老亲,可人家李家与甄家可是素无往来啊。因是忙道:“——请柬之事,甄大人哪儿敢这般托大?都是下头人自作主张。这些时日,甄大人一直忙着织造事宜,这西征在即,军中被服可都是金陵织造的差事。直到前几日方才理出头绪,甄叔听闻此事,狠狠责罚了家中子弟。又托付我来与俭兄弟说和。”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没表态。   真是笑话,这天下是你甄家的不成?事端是你甄家挑起来的,想说和就说和?   见其不以为意,贾琏沉吟着道:“俭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在看在老太妃的面上,总要将此事揭过了才好。”   李惟俭笑道:“也是为难琏二哥了。”   贾琏笑着道:“愚兄也就这点儿来回奔走的能为了。甄叔诚心诚意,俭兄弟伱看——”   李惟俭思量道:“按说本不该驳了琏二哥颜面。只是……呵,琏二哥不妨替我传句话,姓李的与姓甄的既然素无瓜葛,那往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搅在一处,说不得再生龃龉。”   贾琏眼见李惟俭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心下暗骂甄家张狂,仗着宫中老太妃健在,行事肆无忌惮。俭兄弟是谁?那可是朝野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南下办差,连督抚都不曾有禁军护卫,人家俭兄弟身边儿足足带了一哨禁军!   宫中老太妃年岁已高,说不好听的指不定哪一日就没了。今上得位不正,这才对老太妃家眷多有优容,待老太妃一过世,凭着甄家这般行事,只怕迟早要倒霉。   一个江河日下,一个如旭日初升,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俭兄弟这等人物只能巴结,哪儿能开罪?   罢了,左右与贾家无干,他说和不成,可不好与俭兄弟闹生分了。   因是贾琏哈哈一笑,此事揭过不提,说起了秦淮风月。琏二哥在扬州还多少忌惮些,回了金陵,自是再无顾忌。这些时日就差住在秦淮河上了,说起秦淮河上知名女史,真真儿是如数家珍。   李惟俭交好贾琏、王熙凤,本就为着大姐姐李纨,因是倒没旁的心思。只是心下暗忖,只怕正是此番贾琏见了世面,回去之后才逐渐与王熙凤生分了吧?   临到最后,那贾琏搓手赧然道:“这个……俭兄弟,愚兄近来有些不凑手,不知俭兄弟能否行个方便?俭兄弟放心,等回了京师愚兄就还上。”   是了,才处置黛玉母亲的嫁妆,林如海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这会子贾琏还不好上下其手,因是这才囊中羞涩。   李惟俭笑道:“琏二哥这般说就生分了,不过是些许银钱算得了什么?”当下点过一名仆役去寻晴雯,过得须臾,晴雯便送了两千两银票来。   贾琏心下哀叹,真真儿是狗大户啊!自己一张口,人家出手就是两千两!此番贾琏张口,寻思不过借个五百两罢了。   琏二爷不好说两千两太多,只得笑吟吟收了。又说来日再来拜会李守中,随即被李惟俭送出宅邸。   回返自家小院儿,李惟俭依旧拿捏不住林如海的心思。暗自思忖,不然求大伯爷写一封书信?念头方起,转瞬又熄了。   大伯李守中可是极不待见帝党人物,林如海又是今上依重的信臣,与林家联姻,只怕大伯那关就过不去。   罢了,如今关心则乱,待来日到得扬州再探明林如海心思吧。   其后两日,李惟俭只去看望了一趟寡婶,与两个堂妹说了不日启程返京。李纹、李绮自是不舍,婶子倒是寻将过来,与李惟俭说道:“她们两个如今也大了,过二年便要说亲。”   李惟俭便问:“婶子,大伯是什么意思?”   婶子愁眉苦脸道:“你大伯说与江南顾家有旧,只是此番顾家只怕——”   哈?顾家正好牵扯进了改稻为桑贿赂一案,不死也要脱层皮,这等情形婶子哪里还敢将女儿嫁过去受苦?   李惟俭思忖道:“这却不急,慢慢寻合适的人家就是。若一二年里寻不见可心的,婶子不妨带两个妹妹来京师。首善之地,群英汇聚,到时我舍了脸面,总要为两个妹妹寻了可心的婚事。”   寡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那两个女儿自小就与俭哥儿亲,我又是没见识的,都道长兄为父,那婶子就不跟你客气了。”   李惟俭笑着应承下来:“自家亲戚,婶子何必见外?”   说话间忽听得外间窗下传来惊呼声,婶子面色一变,出来就呵斥。李惟俭心下暗乐,两个堂妹听了这般言语,只怕羞得不敢见人了。   这日夜里,李惟俭先去见了梁氏,寻了其贴身丫鬟,强塞了五千两银票。金陵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大伯李守中一直都是清流,且性情孤高自负,为官多年也不曾积攒下多少家财。   李惟俭没说旁的,只道这银钱留与大伯母做体己。转头梁氏知晓了,与李惟俭好一番掰扯,死活不肯要这银子。   李惟俭干脆道:“大伯母待我视如己出,我如今略略有些出息,回报一二岂不理所应当?”   梁氏急切道:“再如何也不能要俭哥儿的银子!你大姐姐来信都说了,俭哥儿分了她不少股子,一年出息就不少,我如何还能要俭哥儿的银子?”   李惟俭便道:“大伯母,我明日就要启程,这银钱不过略表寸心。若是不收,这如何让我安心?再说这是留给大伯母的体己,又不是给家中的。”   梁氏说不过李惟俭,又拉扯一番,到底不情不愿、又心下熨帖地收了银票。梁氏心下不由得感叹,嫁与李守中只得了一个女儿,本想着往后无以为继,不想十年前一时心善,将俭哥儿拉扯长大,转头就得了济!   回过头来,李守中方才自书房搬回,梁氏想着这几日李守中一直不曾给俭哥儿好脸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吵嚷一番,李守中又灰溜溜去了书房。   到得五月二十八,李惟俭实在不敢耽搁,吃了送行宴,在梁氏、李信崇、李信明、李纹、李绮的不舍下,到底登了官船,离了金陵顺流而下,随即拐向扬州。   五月三十,船行到得扬州,方才上岸李惟俭便自报纸上得了信儿:岳钟琪孤军深入千里,一路势如破竹、莫不可挡!其麾下只四千兵马,还多有减员,余下近八千骁果镇兵马屯驻打箭炉,防备青海侵袭四川。   本是一路偏师,不料却有直捣黄龙之势!政和帝见此,只得提前任忠勇王为大将军,领武毅镇并陕甘边军抚远镇,总计两万一千精兵开赴西宁!   李惟俭看得目瞪口呆,大军开拔了?可他还没回去啊!顿时心下不住得腹诽,岳将军啊,知道你能打,可您好歹缓一缓,好歹等咱回了京师再说啊。如今倒好,一路偏师倒逼着朝廷提前拨付大军。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李惟俭唉声叹气之余,只能怪时运不济,谁能料到乌斯藏这般容易打?   罢了,赶不上就赶不上吧,只盼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两艘官船一早儿到得扬州,在驿馆略略休憩,李惟俭下晌便去看望林如海。   相比上回,此番盐司衙门里肃穆了许多,大小官吏忙得不可开交。钦差乘海船径直南下松江府,不日便要北上扬州,莫说是涉案的盐商,便是盐司官吏也都人人自危。   李惟俭与盐司上下略略说过一会子话,旋即寻到后方内宅。   因着是通家之好,是以管家径直将李惟俭引入内中。这会子偏生不巧,林如海病情又有反复,连续两日昏迷不醒。   孙姨娘形容憔悴地接待了李惟俭,又引着其看过了昏迷中的林如海。李惟俭不曾读过红楼,只大略看过电视剧,因是全然不记得林如海是何时死的。   刻下李惟俭心急如焚,生怕这会子林如海便故去了,那他与黛玉的事儿岂非没了指望?   出得内中,李惟俭寻了徐大业好生问询。他虽略通岐黄,却也被徐大业说得云山雾罩。   到得后来,李惟俭心下实在不耐,径直问道:“徐大夫,本官只问一句,此番林叔父可有性命之忧?”   徐大业眉头紧锁,拱手道:“李大人,在下实在不敢作保。此番实在凶险,料想应在五五之数。”   李惟俭哪里肯甘心?咬牙又问:“徐大夫,不妨做最坏打算。若林叔父此番熬不住……不知可有回光返照之事?”   “这……大人实在难为在下了。这般病症,在下也是初次经手,实在不敢作保。”   李惟俭也知太难为人了,因是只能苦着脸颔首道:“罢了,还请徐大夫多多尽心……也让林叔父多绵延一些时日。”   那徐大业说道:“不消大人吩咐,在下自当尽心尽力。”   徐大业自去诊治林如海,李惟俭在厅中枯坐半晌,始终不曾得见黛玉。倒是孙姨娘处置了家事,疲惫地过来作陪,说道:“姑娘昨儿照看了老爷一夜,这会子还在补觉。月初时老爷怕时日无多,便将几个妾室分了银钱,让其各寻出路。如今家中能打发的都打发了,连寿材都预备了——”   李惟俭道:“姨娘,可有我能帮手的地方?”   孙姨娘苦笑摇头道:“说这些不过是免得让复生挑理,此番实在是简慢。”   “姨娘哪里的话?凭我与林叔父的关系,又怎会挑理?”   话说到此节,李惟俭自知不好多留,正要起身告辞,忽而雪雁进来道:“四爷、姨娘,姑娘起了。”   李惟俭面上不禁动容,那孙姨娘也不是傻的,略略察言观色,虽不曾听林如海说过,可李惟俭如此关切,哪里还不知这内中缘故?   孙姨娘这才恍然,无怪李惟俭两番登门,这回还徘徊不去,敢情是为着黛玉啊。   孙姨娘赶忙起身道:“正好,便让姑娘与复生说说话儿,我须得去照看着老爷去。那新下的方子还在熬着呢。”   孙姨娘说过,却见李惟俭还在出神,心下暗笑,当即起身而走。此时李惟俭才醒过神来,赶忙道:“哦,如此……姨娘尽管忙去就是了。”   说话间那孙姨娘已然走远,雪雁冲着李惟俭绕有深意地略略颔首,过得须臾,这才引着黛玉进得厅中。   大半月不见,黛玉又憔悴了几分。李惟俭心下关切,禁不住说道:“妹妹好歹要顾惜着自己身子骨,照看林叔父自是紧要,可也不能将自己累病了。”   “俭四哥。”黛玉鼻子发酸,却忍着没掉眼泪。   林如海病情反复,好好坏坏的,折磨得黛玉心中好似攀山越岭一般,起伏不定。她不过十一、二年岁,无人依靠时只能强撑。那闹事的姨娘,孙姨娘不好打发,还是黛玉出面责骂一番,这才将其撵出府邸。   如今见了李惟俭,黛玉顿觉有了依靠,恨不得将心下苦水尽数吐出,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李惟俭略略说过两句,黛玉只是低声应承,偶尔才抬头与李惟俭对视了,又紧忙偏过头去。   李惟俭无奈,只得问紫鹃与雪雁。问黛玉每日饮食,可曾发病,有没有吃温补的药膳。   黛玉形容憔悴,才这般年岁就熬出了黑眼圈,李惟俭心疼不已,就道:“我看书房里能安置床榻,妹妹夜里不妨在书房休憩。若林叔父有变故,丫鬟招呼一声,妹妹现起身也赶得及。”   紫鹃也道:“四爷不知,这两日姨娘与我们都劝过,姑娘就是不听。”   黛玉便苦笑着道:“父亲如此情形,我又如何睡得下?”   李惟俭道:“便是不睡,略略打个盹也是好的。”   与李惟俭那清亮满含关切的眸子略略对视,黛玉偏过头去,须臾才颔首道:“嗯,我听俭四哥的。”   李惟俭又道:“妹妹方才起来,只怕还没用饭。紫鹃,你去厨房催催,不拘什么,总要现吃饱了再说。”   黛玉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曾反驳了。   紫鹃应声,竟看也不看黛玉,便自顾自去了厨房。   过得半晌,紫鹃端了鱼粥回来。李惟俭看着黛玉用了大半碗,又催着其将剩下的用了方才罢休。   他心下不舍,却也知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黛玉多日不曾歇息好,左右二人这会子也不得空,说不得那些体己话,因是李惟俭便只能起身告辞。   临行之际,李惟俭思忖了下,自袖笼里抽出一迭名帖来,递到黛玉面前。   “俭四哥,这是——”   李惟俭说道:“这是我的名帖,大抵还算有些用处。来日妹妹若遇到难处,好比寻不着稀缺的药,拿此名帖去扬州内府衙门,内府上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若不是内府人物,妹妹不妨告知那人,凭此贴,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黛玉抬起头来,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李惟俭,顿时心下动容。她自是知晓李惟俭这话的分量!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俭四哥为了她,甘愿背负人情。明明父亲还不曾与俭四哥说过那事儿……如此看来,俭四哥心中果然一直都有自己呢。   黛玉略略思忖,道:“俭四哥何时动身回京师?”   李惟俭道:“若无意外,就这一两日吧。”   黛玉颔首,说道:“父亲如此情形,我还不知何时回京师。先前就置办了一些土仪,劳烦俭四哥回京时一并带上。”   “好。”   黛玉看向雪雁与紫鹃:“你们去库房催催,将土仪今儿就送到俭四哥的驿馆。”   雪雁心下纳罕,这等事一个人去便得了,何至于让两人一道去?那紫鹃却是灵醒的,知晓姑娘只怕有话要私下与俭四爷说,见雪雁还在纳罕,当即出声应承,扯着其往外就走。   黛玉看着两个丫鬟走远,回头瞥了眼李惟俭,顿时心下羞怯。想着,这便是身边的良人,以后要一起白头到老呢。   忍着心下羞怯,黛玉窸窸窣窣自腰间抽出一方罗帕来。说道:“俭四哥对我家多有回护,妹妹也不知如何报还。前几日绣了一方罗帕,俭四哥若不嫌弃,便放在身边儿用吧。”   说到后续,黛玉已然脸面羞红。   李惟俭怔了下,顿时心下狂喜!   此时男女定情,或送一帕,或送一扇,也有送钗、镯的,奔放者甚至送贴身汗巾子。看那罗帕素净,其上绣了锦簇木芙蓉,又有一矮胖黄鸭游弋其间,那黄鸭分明便是当日自己随手送与黛玉,却只能发出老鼠叫的胶乳鸭子!   黛玉此举,分明是以心相许……转念思忖,黛玉虽不喜礼教,却紧守礼教,从无逾矩。以此推断,错非林如海吐了口,黛玉又怎会私下传情?   与黛玉交往,贵在知心。这等事自然不好宣之于口,李惟俭强忍着狂喜,将那一方罗帕攥在手中。   略略思忖,自己与黛玉的婚事,只怕八九不离十!   是了,收了定情之物,总要送还一物。李惟俭紧忙上下摸索,奈何实在仓促,他是半点准备也无。   摸索一番,忽而自中衣里摸到一物。李惟俭略略一怔,心下顿时哭笑不得,可想着实在身无旁物,便自脖颈间摘下了那一枚玉石来。   “得妹妹馈赠,总要送还。”   黛玉羞怯着不敢看过来,李惟俭把玩着当日从造办处买来的血字玉石,轻轻推到黛玉面前,说道:“奈何身无长物,此玉石我贴身佩戴,便赠与妹妹。”   黛玉搭眼一瞧,顿时小吃一惊。探手抄起捧在手中,便见鸽子蛋大小的玉石上镶着金链子,那玉石上的血色字迹清晰可见: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黛玉纳罕道:“俭四哥哪里来的玉石?”   “这——”李惟俭尴尬道:“去年借住荣国府,见宝兄弟衔玉而生,上下都宝贝着。我这心中实在艳羡……刚好办水务得了些银钱,就去造办处也给自己弄了一枚。”   黛玉暗忖,那就是去岁三、四月的事儿了。那会子俭四哥新来,却被薛家无缘无故欺负到了头上。外祖母虽出面调停了,却到底是委屈了俭四哥。   只怕俭四哥那会子……心中定然十分不忿吧?又见宝二哥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俭四哥又自幼父母早亡。   黛玉忽而酸涩起来,有些心疼眼前的良人。   旁人这般年岁,只怕读书还不曾读出名头来,俭四哥如今却要独自支撑家业了。虽一向从容示人,可谁知俭四哥心中的苦楚?夜阑人静之时,只怕也会如自己一般委屈不已吧?   黛玉攥紧那玉石,脉脉道:“我与俭四哥……又不看中这些。不过是一块顽石,俭四哥自有能为铺展,也不用在意这些死物。”   “妹妹说的极是。” 第206章 辞扬州遇水匪   厅堂里,眼波流转,言语寥寥。正是:眼波初碰怎堪了?幽幽含羞草。情丝犹藤君知否?魂梦相牵盼君早起轿。   孙姨娘轻挪莲步而来,便见紫鹃、雪雁两个丫鬟躲在月门处,扯了花枝悄然往内中观量。   孙姨娘到得近前,顿时吓了两个丫鬟一跳。见是孙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孙姨娘笑问:“如何了?”   雪雁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孙姨娘便莞尔,随即道:“老爷醒了,正要见复生呢。”   紫鹃便道:“姨娘不若稍待,姑娘怕是与俭四爷还没说够话呢。”   “那便多等一会子。”   厅堂里。   李惟俭将罗帕仔细收好,余光瞥见花丛旁的裙裾,正色道:“听闻又有林家子弟登门搅扰?妹妹若不好开口,那我就将其打发了。”   黛玉摇头道:“这倒不用。有了前一遭,这回来的人极为本分,怕是一心要过继父亲名下。”   “林叔父可应允了?”   黛玉就道:“父亲并不看重这些……再说人心隔肚皮。他如今看着本分,焉知不是装的?俭四哥不用费心,父亲早有计较。”   “那就好。”   外间传来一声轻咳,孙姨娘缓缓行将进来,略略赧然道:“复生,老爷醒了,这会子就要见复生。”   “哦?”   莫说是李惟俭,便是黛玉也连忙起身问道:“父亲……可还好?”   那孙姨娘道:“孙大夫改了方子,两副药下去,果然就醒了。”   事不宜迟,谁也不知林如海还能撑到何时,李惟俭赶忙随着孙姨娘去看望林如海。   后方正房暖阁里,眼看六月天,却门窗紧闭,又升了熏笼。李惟俭入得内中,便嗅到浓郁的尿骚味儿。相比前次,林如海又清癯了几分,面色暗黄,只怕体内毒素积存,不停的从表皮沁出之故。   “林叔父!”   林如海瞥见李惟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复生来了,坐。”   不劳丫鬟帮手,李惟俭拉过凳子在床榻旁落座。林如海这会子已然不能靠坐,只略略垫高了身形,看着李惟俭道:“寒暄的话就莫要说了,我这会子精力不济,下次醒来还不知是何时。”   “是。”   “复生……叔父这称谓,可要改一改了。”   李惟俭与林如海对视一眼,顿时心下明了,起身郑重其事一揖到地:“小婿见过岳父!”   “呀!”身后一声惊呼,却是不放心的黛玉追到暖阁门前,听闻此言,顿时羞不可抑,紧忙掩面而去。   林如海好似的确精力不济,因是只是略略颔首,便沙哑着道:“玉儿年岁还小,只怕要除了孝方才能与复生完婚。因是我思来想去,才有如下安排——”   李惟俭凑近身形,听着林如海的安排……   家财散去,大半带去荣国府?不过十几万两银钱,李惟俭又岂会在意?   待林如海说过,见李惟俭浑不在意,这后续解释的话语便说不下去了,感叹道:“我为官数年所得,不想竟在复生眼中不值一提。”   李惟俭赶忙道:“钱财有价,真心无价。小婿厚颜求肯恩师代为求肯,本就不是为了岳父的家业。”   林如海笑着颔首道:“好,好啊,我早知复生有情有义,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我为宦数载,家财虽不多,却总是结下了一些同年、故旧。虽说人走茶凉,可总有人还会卖我几分薄面。”   说话间看向孙姨娘,孙姨娘便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黑木匣子来,打开,露出内中一迭信笺。   林如海道:“复生既入官场,总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若遇为难之事,可持此信求援,或有几分助益。”   李惟俭心下明了,林如海这是将所有政治资源尽数传给了自己啊。他少年得意,又看似朋友满天下,实则根基最是浅薄,连过气的勋贵都比不得。如今看似花团锦簇,来日遇到挫折,又有几人真心为其奔走?   这十几封信笺,到时有半数响应,李惟俭就有了转圜余地。这内中的珍贵,外人自是难以体会。   因是李惟俭郑重接了,而后起身长揖:“小婿多谢岳父照拂。”   林如海摆摆手,说道:“遗奏,我已发出,就是不知圣人何时赐婚。玉儿这三、四年总要养在荣国府,复生若得空,务必多加照拂。”   “此事小婿省的,便是岳父不说,小婿也不敢大意。”   都是人精,早知荣国府衰败,那十几万白花花的银钱晃眼。若得知黛玉与李惟俭的婚事,谁敢保荣国府不会生出吃绝户的心思?   李惟俭当着林如海的面点检了那些信笺,内中多是寄与地方知府、朝中御使言官,最高者不过从三品。看着自是不如恩师严希尧的人脉,可这般朝臣才是大顺的中流砥柱,过得数年,说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堂上的兖兖诸公。   点检过了,李惟俭果然不曾见到寄给贾雨村的信笺,犹豫了下,问道:“岳父,为何不见寄给贾府尊的信笺?”   林如海蹙眉道:“贾雨村此人,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此言一语道破玄机!至于林如海当日为何举荐贾雨村,李惟俭又不是愣头青,自是不曾问出口。这朝野百官,能臣有能臣的用法,小人自是有小人的用处。   就听林如海又道:“先前听闻,贾雨村好似走通了陈宏谋的门路,说不得这几年就要大用。复生在内府为官,不消与其打交道,此人心性难测,其起势时莫要开罪了。”   原来早就与首辅一系的新党搭上了!李惟俭顿时释然,以贾雨村这钻营的性子,又哪里会放过新党这般的大粗腿?隐约记得剧中此人平步青云,后来还歹人抄捡了荣国府,看来是搭上了新党啊。   当下翁婿二人密谈一番,林如海殷殷叮嘱,临了又好似有些幽怨。林如海不曾点破严希尧信笺中密语,李惟俭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着林如海病重,李惟俭自是不好留在盐司内宅。这日下晌回返驿馆,那晴雯就领着红了眼圈的香菱寻了过来。   “慢慢说,这是怎地了?”   香菱只顾着啜泣,晴雯就道:“四爷不知,甄大娘自上了船就不大好,起初还道是晕船。谁想今儿头晌就高烧不止——”   “可请了郎中?”   “请了,只是那郎中说得云山雾罩,只道甄大娘阴阳两亏,说此番怕是凶险。”   李惟俭暗暗蹙眉不已。那甄大娘过了十来年苦日子,只凭着找寻女儿的心气强撑,如今寻了香菱,心下圆满,这一口气松下,果然病来如山倒!   眼看香菱哭得泪人也似,李惟俭便道:“不妨,我恰好知道一位名医,即刻请来给甄大娘诊治一番。”   香菱紧忙跪下道:“多谢四爷,香菱无以为报,此生甘愿做牛做马以报四爷恩德。”   李惟俭摆手道:“这话就过了。你是我身边人,这般事我又怎会不管?”   当下点过吴海宁走了一遭盐司衙门,将江南名医徐大业请了过来,为那甄大娘诊治一番,非但是阴阳,便是气血也极为虚弱。   那徐大业便道:“甄家娘子这病症来得快,待我下两副药暂且安稳住。其后须得将养上一、二月,尤其是食补、药膳不可短了。”   香菱忙问:“大夫,我娘可能去京师?”   徐大业捻须道:“怕是不好移动,总要养好了才是。”   “这——”   李惟俭奉上诊金,命人将徐大业送回盐司内宅。心下暗自合计,甄大娘这一病,香菱怕是不好回京师了。   可香菱这性子,向来绵软,惯于逆来顺受,实在当不得家。留这母女二人在江南,说不得会招惹来事端,总要再留旁人看顾。   可惜红玉不在身边儿,有红玉在,此事自是会办得妥帖。如今除去香菱,还余下琇莹、晴雯二人,琇莹是个憨憨,空有一身武艺,遇事儿没主心骨怂得不行;晴雯倒是爆炭脾气,奈何心思都挂在脸上,半点心计也无。   思来想去,李惟俭点过三个丫鬟将此事说过,继而道:“香菱母女怕是要留在此地了,我打算将你们三人一并送去林妹妹处。香菱自不用说,你们二人,一来照顾甄大娘;二来,也替我看顾着林妹妹。”   香菱这会子满心感激,琇莹这个憨憨想着不能随行有些不高兴,晴雯倒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四爷……您跟林姑娘。”   李惟俭笑着颔首:“守得云开见月明。此事不好张扬,伱们莫要传出去了。”   晴雯便笑道:“恭贺四爷得偿所愿,林姑娘做主母,我是千肯万肯的。四爷放心,我保准儿看顾着林姑娘,定然不会让人欺侮了。”   此事就此定下,夜里李惟俭又分别叫过琇莹与晴雯,给晴雯留了一千两银钱,几人花用都从晴雯这里出;又仔细交代了琇莹这憨丫头。晴雯敢吵架,每回明明占着理却偏生能吵得自己没理,李惟俭便交代琇莹,能动手尽量别吵吵!   左右有黛玉照应着,林如海早就将姬妾打发了,只留了个不惹是非的孙姨娘。贾琏也不会无故生是非,留在盐司内宅,能上门找麻烦的顶多是林家那些远亲。有黛玉撑腰,林家远亲又算哪根儿葱?   两女唯唯应下,只是满心不舍李惟俭,李惟俭又何曾舍得?夜里本要大被同眠、荒唐一场,琇莹羞羞答答不曾反驳,晴雯却是遭受不住,到底披了衣裳逃了去。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领着人去得盐司内宅,不曾见到黛玉,只寻了孙姨娘将此事一说,那孙姨娘只道李惟俭借故留下人手照看黛玉,因是应承时眼中不乏揶揄之色。   李惟俭厚着脸面只道没瞧见,待安置了甄大娘与三个丫鬟,这才带了碧桐登船启程,一路直奔松江府上海县而去。   ………………………………………………   大明宫、御花园。   政和帝正在亭中小坐,戴权便奉上奏书来。   政和帝接过奏章来,细细观量。王子腾巡查九边,偏生在大同铩羽,前月方才闹过饷,朝廷拨付了一百五十万银钱方才安抚住,结果这个月又闹将起来。   政和帝暗暗蹙眉,如今天下边将,半数出自荣、宁二府,眼看便要与准噶尔开战,自是稳字当先,可这清查之事也不能停下。   他暗自思忖,总要安抚了这些骄兵悍将才是。忽而瞥见侍立一旁的元春,政和帝心下一动,放下奏章道:“你进宫多久了?”   元春赶忙躬身一福道:“回圣人,眼看十年了。”   “十年了啊……”政和帝转头看向戴权,吩咐道:“元春随侍有功,升做昭仪。”   戴权赶忙应声,随即满是喜意地看向元春。元春虽面上略带喜意,心下却极为纳罕。   这二年圣人虽时常将她带在身边儿,却从未宠幸过,怎地这会子忽而就升了昭仪?   大顺承袭明制,宫中女子若不为后宫,便为女官。自然,这二者之间能转换。女官得了恩宠,转做后妃也是寻常。   这后妃自皇后往下,分作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这昭仪乃是嫔妃之下头一等,圣人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心下纳罕,元春叩谢了天恩,又端庄如故,随侍在一旁。   政和帝随口问道:“忠勇王还不曾回返?”   那戴权连忙禀报道:“回圣人,王爷一早儿去了京营,料想要耽搁一些时辰。”   “嗯。”政和帝颔首,将王子腾所奏丢在一旁,待瞥见下一封,连忙展开来仔细观量。   此奏章乃是病重的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所上,内中言辞恳切,自知时日无多,兼两淮盐政败坏,恳请圣人派能臣干将,快刀斩乱麻将两淮盐政疏离了,如此方才能不破不立。   其后又求肯为其独女赐婚,临行之际,舐犊情深溢于言表。   政和帝看得唏嘘不已。林海啊……那可是他极为信重的臣子!干练通达,又不失圆润,结果去得两淮数年,方才要大展拳脚便病重不起。   数年间发妻先亡,幼子又夭,吓得林海紧忙将女儿送到了京师荣国府,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错非如此,只待梳理了盐政,政和帝还打算大用林海呢!   又见林海为女儿所选的夫婿乃是李惟俭,政和帝心下五味杂陈。思量了须臾,说道:“命御医速速南下,为林如海诊治。”   若林海果然天不假年,这赐婚之事,政和帝自是会应允的。不过此时林家女年岁还小,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戴权应下,紧忙招呼小黄门吩咐了。   政和帝又抄起第三封奏章,却是广州内府蔗糖务恳请留存银两,以待明年大展拳脚。   政和帝蹙眉道:“怎么内府的奏章也送上来了?”   戴权赔笑道:“圣人,忠勇王前日就卸了内府总理大臣的差事,这内府一时无人做主,只好呈报上来,请圣人做主。”   是了,胞弟要带兵出征,内府那些繁杂自是无暇理会。政和帝扫量一眼,广州内府请求留存八万两……倒是不多,准了。   正待此时,忽而有小黄门快步行来蹑足附耳与戴权说了,戴权这才捧着拂尘到得近前躬身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宣。”   不片刻,忠勇王龙行虎步入得御花园,这会子忠勇王可谓意气风发——终于又要领兵出征了。   政和帝只瞥了一眼,就揶揄道:“领兵就这般高兴?”   忠勇王这会子也不拘礼节了,嘿然道:“圣人知我,此生没旁的心思,惟愿马革裹尸——”   “呸!出征在即,少说那不吉利的。”   “这不是话赶话嘛。”   政和帝扬了扬下巴,忠勇王顺势落座,禀报道:“武毅营全员整备,除去那一哨,余下兵马枕戈待发。圣人,臣弟打算明日便启程。”   政和帝道:“这且不忙……你这一去,内府无人主持,可有推荐人选?”   “这……”忠勇王思量道:“圣人也知,如今内府挂名的协理大臣不少,可真个儿能担当差事的不过两人。王勤年长,行事稳妥一些;赵奎年轻,胆子大一些。此二人若能合力,则内府一切大小适宜都可处置;若有纷争,只怕就……圣人不若另选贤能,领内府差事?”   政和帝挠头不已,这内府可是自留地,哪儿能随意让外臣染指?可指定宦官领总理大臣差事,必会引得文官群起。   那李惟俭倒是个有能为的,南下数月,蔗糖务眼看就要铺展开来。广东只是开了个头,真正的大头儿还在广西。若果然铺展开来,十年后便是岁入没一千万,八百万起码是有的!   再有那水泥务,惹得忠勇王一边儿拍手叫好,一边儿破口大骂!水泥啊,问过严希尧才知,这东西简直是铸城利器。若在青海修筑屯堡,用此物配合砖石,不数日便能起一堡!如此一路铺展过去,围也将准噶尔贼子围死了!   可惜大军出征在即,想要在陕甘筹办水泥务也来不及了。不过忠勇王已然从西山岛抽调了十几个匠人,留待在西宁看看有无机会创办水泥务。   骂过了,见李惟俭凭空为内府赚了一千二百万两银钱,错非忠勇王只一个宝贝女儿,这会子都有心招李惟俭为女婿了。   外间都传其为李财神,还真真儿是财神啊!   莫说是忠勇王了,便是当朝首辅陈宏谋,这会子都转了心思。银钱充裕,陈宏谋自可大展拳脚,前日眼见吏治整饬的差不多了,继火耗归公,又出废除贱籍一策。   从此以后,贱籍废除,可参与科举,奴仆子嗣自动脱离奴籍。江南世家大户,奴仆成千上万,全都不用纳税,这一刀斩向谁的,自是不言自明。   若有朝一日李惟俭不幸卷入朝争,只怕上上下下都要保着这位活财神。没了李惟俭,谁给大顺捞银子?   可惜啊,李惟俭到底差着年岁,难以服众。此番立功回返,这官位不能动,爵位也不好动,追封倒是能动一动,算算竟不好赏赐。   政和帝思量须臾,颔首道:“罢了,回头儿朕在宗室里找寻找寻,暂且顶一阵儿吧。”   忠勇王应承下来,转而笑道:“圣人,若看了邸报,见臣弟领兵出征,保准那李复生一准儿就急了。”   政和帝笑道:“荒唐,他好好留在内府就是了,待过十年再转去户部,怎地见天想着领兵打仗?”   忠勇王道:“圣人不知,李复生心心念念想着封爵,我大顺又唯有军功方才能封公、侯、伯,只怕也是因此才这般上心。”   政和帝嘴上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这两军交锋又岂是儿戏?”   话是这般说,可政和帝心下却稍稍松了口气。李惟俭连番立下大功,又家资无数,政和帝生怕李惟俭从此懈怠了,而后浑浑噩噩泯然众人。有追求好啊,如此方可放心驱使,那李惟俭也能尽心尽力。   至于从前流连荣国府,贪恋府中姑娘……少年人嘛,哪个不贪花好色?算不得大毛病。若李惟俭又有能为,又克己复礼好似道学先生一般,那皇帝心中可就要嘀咕了:不求名利,你李复生到底要求什么?   如今大抵明晰了,李复生与荣国府二姑娘勾勾搭搭,转头又求娶林家独女……无怪要求赐婚。这并嫡之事在大顺虽不算新鲜,却也不算多见。就是那贾家女,让政和帝心下厌嫌。   这天下的好女子多的是,为何偏要娶贾家女?   收摄心思,政和帝便道:“待李复生回来再说……朕思量着,不成就让其押运粮草,混个军功就是了。”   忠勇王顿时笑着拱手道:“臣弟也是这般心思。送了粮草,臣弟就把李复生拘在大营里,免得出了闪失。”   元春在一旁侍立,暗暗思忖着圣人与忠勇王的言语,琢磨着回头总要将话递出去,让家中好生交好那李惟俭。正待此时,忽而见圣人瞥将过来,略略对视,圣人那眸子锐利无比,好似刀子一般扎将过来。   元春顿时心下骇然,连忙垂下头去。待须臾,见圣人复又与忠勇王言谈甚欢,元春暗自后怕。这有些话,只怕不好外传啊!   ……………………………………………………   长江上,两艘官船顺流而下。   弦月高悬,缀后一艘船上灯火通明。   碧桐轻轻用小刀削着铅笔,乜斜观量,便见纸笺上多了些拉丁字符,更多的则是看不懂的汉字。桌案后端坐的少年官人蹙眉长思,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船行自运河汇入长江,顺流而下一刻不停,到入夜时已过了江阴。许是临近梅雨季之故,外间天气潮热,碧桐感觉好似回到了濠境一般。   新主人身边的几个侍女都留在了那繁华的扬州,如今只剩她一个,碧桐不由得心下惴惴,既期待,又有些畏惧。   虽到了遥远的东方,闹不清东方的历法,但她确切的知晓自己应该过了十六岁生日了。与晴雯、香菱、琇莹相处许久,碧桐逐渐适应了东方思维。   在她们看来,新主人这般的少年官人,放在整个帝国也算得上龙与凤凰,或许要一百年才能出一个。给这样的人做妾室,甚至是外室,都是无上的荣光。   她与琇莹接触的最多,琇莹闲暇时总会提起新主人。说一年多前新主人是多么的落魄,为了一个考试资格,甚至冒险借贷了三千两银子!   而后新主人靠着无比的才华与能力,很快得到了帝国皇帝陛下的赏识,考试过后,因为曾经的功绩,不但成为了帝国官员,甚至还封下了爵位。   碧桐总听母亲讲过往,知道在欧洲一个普通人要想成为贵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这样的事,几乎时而就会发生在大顺。   或许是适应了东方审美,这会子碧桐偷眼观量,只觉得新主人无比顺眼……或许是因为新主人善待了香菱与她的母亲。或许,来日新主人也会这般善待自己?   碧桐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祈祷新主人要自己侍寝时能温柔一些……毕竟,她可还是第一次呢。   胡乱思忖中,铅笔尖断了。碧桐心中一紧,却见新主人毫无反应。她略略松了口气,又重新削起来。   李惟俭舒展身形,放下铅笔,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记忆果然模糊了起来。上一次接触化学,还是前世大学时的公开课,如今他甚至连某些化学符号都忘记了。   工业革命,不只是动力革命,更是物理、化学全方位的跟进。实学勉强在大顺扎下了根基,于士大夫中广为流传,也有不少士大夫成了堪比西夷的学者。但化学,这会子西夷都没闹明白,指望大顺民间自己研究出来,只怕李惟俭临死前是看不见了。   青海之战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不过这推动工业化的脚步不能停。小体积的锅驼机,更大体积的蒸汽机,都在有条不紊的造着,接下来首要问题是钢铁,而后便是化学材料。   哎,慢慢来吧。   李惟俭活动脖颈,碧桐见状,略略犹豫,随即凑上前,轻轻为其揉捏。李惟俭闭幕享受,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碧桐抽出右手,自腰间汗巾子里抽出怀表,打开来扫了一眼:“晚上八点一刻……额,戌时一刻。”   “唔,不早了,该歇息了。”   碧桐马上道:“我这就去铺床。”   碧桐迈步前行,许是还不曾习惯大顺的服饰,裙裾绊了脚,碧桐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紧忙去了隔壁舱室。   外间隐约传来细碎的爆竹声,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年不节的,这岸上人家怎地半夜里放爆竹?   正待此时,外间脚步声渐近,舱门打开,程噩面色凝重行将进来:“郎中,二里开外有船只接战!”   困意顿时一扫而光,李惟俭霍然起身道:“可知都是谁在交手?”   倭寇一直不曾绝迹,只是轻易不敢上岸。大顺海运占比极高,商贾自然不是傻的,因是民间海运也极为发达。自幕府逃出的浪人,时而窝藏大顺近海岛礁左近,趁其不备劫掠船只。   李惟俭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可是长江上,倭寇若是敢进来,岂不是要被长江水师关门打狗?   因是紧忙问道:“不是倭寇,这长江上也闹水匪?”   程噩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罕着道:“下官也不知缘故,听闻太湖倒是有些水匪,只是不成气候。这长江航道往来频繁,料想应该不会有水匪吧?”   “几条船?”   “黑漆漆看不真切,大抵是十几艘小船围攻两条大船。”   李惟俭当即迈步而出,上得甲板上,自禁军手中接了单通望远镜朝着远处观量。此时船行渐近,隐约可见一艘大船火光冲天,另一艘大船时而放排铳,中弹的水匪便会惨叫着掉落水中。   观量须臾,李惟俭看明白了。两艘大船都是官船,来袭的十几条都是渔船,且水匪没有火炮。   李惟俭与程噩对视一眼,便笑着道:“恭喜程哨总,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那程噩却顾虑道:“总是要先保护郎中才是。”   李惟俭乐了:“两艘船上百多号禁军弟兄,还怕区区几十号水匪?程哨总放心施为就是了,大不了我回船舱躲一会儿。”   程噩这才露出笑模样,拱手道:“如此,多谢郎中成全。”   “哈,你别怪我耽搁了大伙儿去青海发财就是了。”   “哈哈,郎中说笑了。”   此番南下,单是李惟俭赏下的银钱就抵得上大伙儿一年俸禄了,谁敢怪罪?只怕心下还巴不得多跟在李惟俭身边儿一些时日呢。   当下李惟俭回返船舱,程噩摩拳擦掌,吹哨子点出一哨弟兄,两条官船朝着事发地靠拢过去。   李惟俭隔窗观量,待离得近了,噼噼啪啪一通排枪过去,水匪顿时乱做一锅粥。有驾船奔逃的,也有干脆跳进江水里的,只三阵排枪,便将水匪驱散。   这两条官船可不是水师战舰,武毅镇禁军又多是旱鸭子,因是程噩只能在船甲板上跺脚干着急,眼看着水匪四散而去。   偏在此时,被救那条大船上喊道:“多谢对面的朋友出手相助,敢问船上是哪位大人做主?”   程噩朗声回道:“我等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大人的护卫。敢问对面儿又是哪位?”   便听得一声惊呼,那人颤声求告道:“李大人?可是李惟俭李大人?李大人,在下乃是钦差保龄侯史大人的幕友,此番押送江南人犯,不料走漏了风声,半途遭匪人截杀,史大人不幸坠水,还请李大人援手啊!”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保龄侯史鼐是钦差?还掉水里了?这可真是…… 第207章 分红   虽与保龄侯不过一面之缘,不过李惟俭与忠靖侯史鼐关系匪浅,此番既然撞见,哪儿有袖手旁观之理?   李惟俭紧忙上得甲板,与对面儿官船言语几声,随即吩咐船行散开,沿江四下找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惟俭开出赏格来,便有船夫放下侧舷小舟,挑着灯笼、火把四散找寻。足足过得小半个时辰,忽有人自下游叫嚷道:“找到了!”   李惟俭的大船紧忙赶过去,便见两名船夫在一处江心沙洲扶着个人影。火把照耀下,那人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官帽早就不见,一身官袍被火燎得破了几处,熏得满是烟尘,李惟俭连忙道:“可是史世叔?”   这会子史鼎兀自惊魂未定,恍惚了一阵也不曾认出李惟俭来,忙问两名船夫:“这……这是?”   船夫紧忙说了名号官职,史鼎呜呼一声叫道:“贤侄快来救我!”   李惟俭哭笑不得,这会子水匪早跑了,还救个什么劲儿?当下两名船夫摇着小船将史鼎送到大船上,李惟俭紧忙命人端了热茶与干净衣裳来,史鼎这才略略安定。   二人略略言语,其幕友所在的官船兜转过来,幕友摆渡到得此方船上,见过了史鼎,只道顾家父子双双殒命,请示史鼎往后如何行止。   史鼎这会子也就在李惟俭船上,瞧着几十号禁军能略略安定点儿,哪里还敢回自己船上。至于顾家父子……史鼎却是顾不得了,谁能料想到江南这般凶悍,竟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不论如何,这水路是不能走了,岸上……没人护卫也不敢走。   李惟俭点过船夫,问明此处乃是江阴,略略盘算便道:“世叔,此处距离武卫镇驻地极近,料想贼人不至于猖狂至此。世叔天明时先去江阴,而后请巡抚派出标营护送,再行赶赴扬州。”   史鼎心有余悸,思忖着这般倒是妥当,便应承下来。至于其后的差事……呵,先保命再说吧!   其后二人言语寥寥,倒是将前因问了出来。却说保龄侯史鼎一直谋着外放为官,到底还是搭上了陈宏谋,刚好严希尧受贿案事发,圣人要派钦差调查此案。   史鼎想着这可是美差啊!那江南花花世界,随便走走,单是程仪就能收个盆满钵满,因是连番奔走,到底得了钦命差事,一路南下。   那搜检出来的信笺无可辩驳,到松江先锁拿了顾家父子,又捉了徐家数人,其后宴饮连连,收礼收到手软,这才施施然北上扬州。   不料竟在此地遭了水匪!   这水匪是谁派的?或是江南士绅灭口之举,或是扬州盐商要袭杀他史鼎!回想江南士绅唯唯诺诺,史鼎本能的认定此番定是盐商所为!因是这会子他哪里还敢再去扬州?   言谈半晌,见史鼎甚是疲倦,李惟俭干脆将自己的舱室让了,去到隔壁与碧桐挤在一处。亏得几个丫鬟都留在了扬州,不然此番还真铺展不开。   碧桐心下惴惴,不料李惟俭这会子半点心思也无,自顾自倒头就睡,碧桐期期艾艾半晌,只得卷了被子睡在地板上。   转过天来,三条官船兜转至江阴,李惟俭派出半哨禁军护送,史鼎打了王命旗牌,浩浩荡荡朝着江阴县衙而去自是不提。   这一番耽搁,此时已然是六月初一。到得上海县时,已是六月初三,眼见邸报上刊载忠勇王领武毅镇出征,李惟俭顿时心灰意懒。寻思着左右也赶不及了,干脆便在上海县居停了两日,采买了不少土仪,直到六月初五方才登船北返。   ……………………………………………………   京师,李家宅第。   绿竹成荫、溪流环绕,萱堂里几个丫鬟轻摇蒲扇,阵阵清风送来些许凉意,却禁不住王熙凤心头火热。   桌案对面儿的傅秋芳合上账本,笑着道:“二奶奶这账目颇为细致,我实在挑不出错漏来。再说老爷也说,这营生虽是与二奶奶合股,可总要以二奶奶为主。”   王熙凤便笑道:“妹妹这话可不对,有道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账目哪儿能不清不楚的?我也知妹妹如今忙着厂子的大事,可总要挑出工夫来去城外庄子上瞧一眼。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不能投了银钱就只拿着账本过过眼。”   傅秋芳就道:“二奶奶这话说的——”   “诶?说了几回了,偏生妹妹见外。什么二奶奶,那都是府里下人叫的。妹妹虽说是妾室,可掌着家业,说出去便是寻常的少奶奶都比不得呢。你我啊,还是姐妹相称为好。”   傅秋芳拗不过王熙凤,便笑着道:“从老爷与琏二爷那边厢论,我还是该叫一声二嫂子。”   “都随你。”   王熙凤起身,看着萱堂外的景致道:“还是羡慕妹妹啊,好歹还有一处清幽能纳凉。不像荣国府里,就一处小花园还极为逼仄。”顿了顿,又道:“昨儿得了信儿,二爷说俭兄弟这会子启程回返了,算算时日,只怕这两日就能回来呢。”   傅秋芳心下一酸,如今都六月了,算算良人远行小半年,这家中上上下下,乃至于厂子里的账目,都要她去打理。白日里忙忙碌碌,夜里闲暇下来,难免不住的思念。   如今,他可算是要回来了。   傅秋芳便笑着颔首道:“这一遭老爷来回几千、上万里,可是辛苦了。”   “辛苦?”王熙凤乜斜笑道:“我可是听闻啊,俭兄弟这回办了好大的事儿来!说不得啊,过些时日这封赏就落下来了。”   王熙凤这会子真真儿是泛酸,俭兄弟也太有能为了。虽说那铁厂没办成,可单单是那水泥务,就搅得朝野震动!   又是一个京师水务!套现上千万两银钱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称俭兄弟此举利国利民!   前番那京师水务,尚有言官称其为与民争利,此番竟无人说其不是。王熙凤操持家务数年,情知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哪儿有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满意的?   家务如此,朝政更是如此。首辅陈宏谋早前久负盛名,这一年多下来名声急转直下,风言风语,不少都在骂陈宏谋是国贼了。可偏偏人家俭兄弟办事滴水不漏,就能惹得上下夸赞。   若无意外,不说那修筑的石塘,便是冲着这千万两银钱,圣人也会不吝封赏。只可惜俭兄弟年岁还小,这官职怕是不能动,倒是爵位没准儿能动上一动。   二等男,再往上就是一等,说不得就成了子爵。荣国府如今才有个一等将军的爵位,再过两代,人家俭兄弟的子嗣还是勋贵,说不得荣国府就成了平头百姓。   王熙凤心下泛酸,只道遇人不淑。她也不求贾琏比得上李惟俭,只求略略上进些就好。奈何此番南下,琏二爷算是见了世面。前些时日小厮回来送信,王熙凤虽不曾审出什么来,却也从其神情上了然,贾琏何止是见了世面,只怕是见了大世面!   罢了,此事留待往后再与贾琏算账。王熙凤眼见天色不早,与傅秋芳说过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行之际,傅秋芳忽而道:“二嫂子,如今天气炎热,正巧家中存了不少冰,不若二嫂子带一些回去?”   王熙凤纳罕道:“妹妹家中还存了冰?”   不待傅秋芳说话,红玉便笑着道:“二奶奶不知,去岁修葺房舍,四爷便让人掘了地窖。冬日里趁着三九天存了不少冰块,如今正好合用。”   傅秋芳也笑着道:“二嫂子也知,老爷家中就这么些人口,这冰块怕是用不了,正好二嫂子此番来了,我叫人送一车过去与二嫂子家中纳凉。”   王熙凤笑道:“如此,那我就不客套了。妹妹也知,近来这冰块一天一个价钱,翻着跟头往上涨,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有些吃不消呢。”   一说一笑,王熙凤说的是真话,傅秋芳却只道是顽笑。红玉当即命人搬了一车冰块,随着王熙凤的车架送去荣国府。   送别了王熙凤,傅秋芳与红玉两女自是回返内宅之中。   这些时日内宅之中便只剩下两女,二人倒是相互扶持,彼此亲厚了不少。红玉本就是伶俐的,虽识字不多,可处置家中事务极为娴熟,这会子早就为傅秋芳引为臂助。   情知傅秋芳苦夏,红玉便叫过丫鬟念夏,准备了果子银耳冰粥来,二人端了冰盏下口饮着,傅秋芳便思量道:“老爷前些时日来信说六月中下总也该回了,明儿你打发吴管家去城外迎候,说不得这几日老爷就回来了。”   红玉称‘是’,笑着道:“老爷先去广州,又去江南,土仪定然没少带,我看不若多打发些人手去,也免得手忙脚乱的。”   傅秋芳颔首,说道:“这几日那厂子忙碌,家中照料不过来,伱便多担待一些。”   红玉紧忙嗔道:“姨娘哪儿的话?不过是应当应分的,哪里用得着姨娘这般说?”   傅秋芳一双秋水略略乜斜,忽而笑着打趣道:“错非老爷还不曾娶亲,你也是姨娘了,咱们都是一般,又何必与我见外?”   红玉顿时面上羞赧,正是二八佳人,又食髓知味的,这一别就是小半年,心中自是千想万想。因是不由得幽幽道:“老爷可算是快回来了。”   傅秋芳怅然道:“是啊,可算是要回来了。”何止是红玉?傅秋芳素日不显,可独守空闺,总觉心下空落落的。而今李惟俭虽还不曾回返,可知其已然返程,这心中忽而便有了主心骨。只恨不得这会子就到得家门呢。   二人正出神思忖,忽而那念夏喜滋滋行将进来,略略一福便道:“姨娘,吴管家说内府放出消息,那水务股子这一、二日就要分红呢。”   傅秋芳只是应承了一声。她这几月隔三差五就要处置蒸汽机厂子的账目,见惯了银钱流水一般泼洒出去,因是倒不曾在意。转念忽而记起来,老爷可是还有水务公司将近四分股子的,二十年回本,这四分股子单单分红就有足足六万两!   六万两啊!   算算自打去岁搬来到如今,阖家不过抛费了万两上下……傅秋芳顿时哭笑不得,终于理解了老爷为何说家中银钱随意花用,左右也花不完了。   如今想想,可不就是花不完?   ……………………………………………………   临近申时,车行进得荣国府。   王熙凤领着丫鬟方才进得内仪门,平儿便迎了上来。略略言语几句,平儿便说道:“方才老太太还念叨二奶奶呢,说素日里听惯了二奶奶顽笑,这忽而听不见,心下还有些不习惯呢。”   王熙凤便笑道:“老太太也是,这上了年岁就愈发念旧,等闲离不得人。”   平儿道:“也是老太太得意二奶奶,不然怎地只念着二奶奶呢,不提旁人?”   王熙凤心下略略得意,咯咯笑了一阵,随即吩咐道:“自俭兄弟府上打了秋风,取了一车冰块回来。你不用陪着我了,去把冰块四下分分,免得一会子都化成汤了。”   平儿应下,却依旧陪着王熙凤行过穿堂,低声说道:“奶奶,今儿得了准信儿,说是那水务股子这一、二日就要分红。”   “哦?”王熙凤霎时间停下脚步,热切道:“可是准了?”   平儿便道:“大老爷院儿里传出的风声,奶奶也知,大老爷这阵子总盯着这事儿,料想应该不会有错。”   王熙凤顿时长出了口气。去岁冬月里贾琏送黛玉南下扬州,这盘缠、土仪自是要带足了,这一下就去了几千两。到了五月里点算,若无填补,只怕就要亏空个两千两银子。   王熙凤正一筹莫展呢,转头就听了好消息。荣国府公中采买了三万股子,固定二十年回本,每年理应分一千五百两。有了这一千五百两,四下再节省一些,说不定就能糊弄到夏收。   “这倒真真儿是个好事儿,行,我知晓了,回头打发人盯着水务衙门。你去吧。”   平儿便转身去安置冰块,王熙凤心绪极佳,一路进得荣庆堂,逗弄着贾母好一番欢声笑语自是不提。   平儿先行往邢夫人、王夫人处送了冰块,又去到李纨院儿中。今儿大奶奶李纨回来的迟了一些,这会子方才用过晚饭。   平儿送来冰块,李纨自是笑语晏晏。   平儿就笑道:“大奶奶这一遭可是谢错了人,算算这阖府上下还要朝大奶奶道谢呢。”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李纨笑着问道。   一旁的素云便说道:“奶奶怎地糊涂了?平儿姐姐这般说,这冰块自然是从俭四爷府上送来的。”   “果真?”   平儿笑着道:“正是。我们奶奶下晌去了一遭俭四爷府上,与傅姨娘见过了。临走时傅姨娘说家中多存了冰块,用不完也是浪费,便送了一车过来。”   李纨忙问:“傅姨娘可说了家中情形?”   平儿便道:“自是一切妥当。还说大奶奶好些时日不曾登门,傅姨娘与红玉都想大奶奶了呢。”   李纨心下熨帖,感叹着说道:“我这兄弟小小年岁,谁承想这般年纪就顶门立户了。也亏得秋芳是个妥帖的,又有红玉帮衬着,错非如此,这家中定然鸡飞狗跳。”   平儿只是笑笑没应承。心下暗忖,以俭四爷的心性,又哪里会让家中乱作一团?便是没傅秋芳,也有红玉,没了红玉,定会寻个妥当的女子来照理家务事。就是不知这般能为的俭四爷,来日会娶个什么样的主母回来了。   平儿道:“说来俭四爷也就这几日便要回返,大奶奶抽空也去四爷家中瞧瞧,傅姨娘虽稳妥,可毕竟差着年岁,经历的事儿少。”   李纨顿时上了心,说道:“可说是呢。我思量着,这两日抽出半日过去瞧瞧。秋芳到底年轻,就怕被下头人哄骗了。”   说过此事,李纨想起方才自王府里得了的稀奇果子,便打发碧月取了一篮来,送与平儿。   平儿隐约嗅得臭味,看那内中硕大一枚果子,纳罕道:“这是什么果子?”   李纨便道:“说是茜香国进贡的果品,叫韶子。郡主分了两颗,实在受不得滋味,便送了给我。你莫看这果子闻着不好,吃起来却极为香甜。我这本想着也让老太太尝尝鲜,可就怕老太太吃坏了肚子,那可就成了我的罪过。   又怕老太太吃顺了口儿,这东西可没地方找寻。   是以啊,干脆这果子咱们还是私下分分吧。”   平儿顿时笑道:“还是大奶奶想的周到。只是——”   李纨笑道:“不妨,我这儿还有一颗呢,这颗你拿去与你家奶奶分着吃吧。”   “哎。”平儿知晓李纨有交好之意,想起分红的事儿,便低声与李纨说了。   平儿只隐约猜测,李纨手中有水务股子,却不知具体多少。若知晓李纨手中足足有一分股子,单分红每年就有一万五千两,只怕会吓得咋舌不已!   李纨心下承情,面上却故作若无其事,又扯着平儿说过好一会子话,这才将其送出门外。   一万五千两啊,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这每年的一万五千两便是李纨的底气,因是自去岁得李惟俭赠了股子,李纨便一改素日里的吝啬,变得极为爽利大气,自是惹得小姑子们交口称赞。   李纨回返屋中,一面儿想着明后日去一趟俭哥儿家中,一面儿想着,也不知俭哥儿这会子到了哪儿。   ……………………………………………………   平儿自李纨处出来,又从库房取了两块硕大的冰块,送往东大院左近的迎春院儿。   京师六月骄阳似火,迎春的小院儿毗邻小花园,门前又绿树成荫,倒是难得的清幽。   遥遥瞥见平儿,大丫鬟司棋便迎了上来。   笑着道:“那阵风将平儿姐姐吹来了?”   “凉风,我呀,这一遭是给你们姑娘送冰块来了。”   司棋闻言顿时喜道:“我们姑娘正苦夏呢,这冰块送的真真儿及时。不但我们姑娘,平儿姐姐瞧——”司棋指了指额头上的红痘,道:“这天儿热得,连我都上了火。”   平儿瞥了其一眼,揶揄道:“你啊,怕是心火。”   “啊?”司棋吓了一跳,她正哀怨俭四爷一去小半年,她久旷之身单只是用那角先生难解相思呢,不料竟被平儿点了出来!   平儿便道:“听说前儿你又跟王嬷嬷吵嘴了?”   司棋暗暗松了口气,忙蹙眉道:“那老虔婆仗着奶过姑娘,占起姑娘便宜来没完。前儿那冰镇的莲子羹本是留着姑娘用的,王嬷嬷来了也不过问一声,抄起来就吃。真真儿是好大的脸子,她眼中哪里还有主子?”   平儿便道:“我可是听说王嬷嬷跑去大太太跟前抹了眼泪,你近来留意一些。”   司棋浑不在意道:“那又如何?说破天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大太太若觉得我不该护着姑娘,撵我出府就是了。”   平儿气恼道:“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撵你了?快莫说了,越说越不靠谱。”   说话间进得内中,二姑娘迎春正娴静端坐了,打着络子。见了平儿,紧忙迎将上来。   略略说过几句,平儿命人将那两方硕大的冰块抬进来,迎春眨眨眼,便道:“这……这回的冰块怎地这般大?”   平儿便笑道:“这可不是府里采买的,是我们奶奶自俭四爷府上回来,傅姨娘说家中多存了冰块,这才送了一车过来。”   迎春神思恍惚,她与李惟俭的姻缘拖延了,虽俭兄弟信誓旦旦的,可她心中难免惴惴多想。   此时便听平儿打趣道:“旁的姑娘那里,只怕要小上一些。可二姑娘这里,总该得两块大的……左右都是自家的物件儿。”   迎春顿时面腾红云,结巴道:“平……平儿姐姐!”   平儿便道:“俭四爷这会子怕是在路上了,说不得三五日的就回了京师。咯咯……罢了,我还得往三姑娘、四姑娘处送冰块,二姑娘歇着吧,我走了。”   平儿走了,迎春闲坐了,拿起络子来却怔怔出神。想起俭兄弟素日种种,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羞人处……她心下纳罕,往常被他轻薄,心下羞怯不说,过后总是有些别扭,生怕传扬出去。   这小半年不曾见,夜里梦了七、八回,每一回都是在轻薄自己。而今想来,竟隐隐想念那轻薄。   喟然一叹,迎春收摄心思,略略打了几下络子,忽而便见一旁的大丫鬟司棋也怔怔出神。那面上的神情,依稀就像是照镜子一般。非但如此,司棋还咬了手指,面腾红晕,引得迎春顿时身下凉意袭来,不禁并拢了双腿。   “你——”   司棋回神,纳罕道:“姑娘有事儿?”   二姑娘心下气恼,又不知如何开口,便道:“我有些热,你去将那冰块采一些进来。”   司棋应下,挪动莲步而去。迎春嘟了嘴,心下竟有些吃味,想着下回可不叫司棋来援手了……瞎!自己怎地这般不要脸子了?   迎春埋头被褥里,就差抱着被子来回打滚了。   ……………………………………………………   平儿给探春、惜春送过冰块,便转向梨香院。   平儿自是个周到妥帖的,只因薛姨妈今儿与薛蟠一道去了王家,至今还不曾回返,家中只余下宝姑娘,因是这才最后送来冰块。   出得东角门上了夹道,抬眼便是俭四爷曾借住的东北上小院儿,如今却拨与了薛蟠居住。虽不曾明说,平儿却知这是薛姨妈怕薛蟠在外间惹是生非,与王夫人商议过,说动了老太太,这才将薛蟠打发到了此处。   那院门敞开着,内中莺莺燕燕嬉笑着,多是薛蟠收了房的姬妾。平儿心下厌恶,只觉物是人非。   快步而行,不片刻到得梨香院前,却正好撞见回返的薛姨妈。   见过礼,道明来意,二人便一先一后入得内中。   宝姑娘听见响动迎将出来,三人自是一番言语寒暄,这才入得内中。   平儿便道:“这冰块不是府里采买的,却是我家奶奶今儿去的俭四爷府上,那傅姨娘说家中存多了冰块,这才送来一车。二奶奶便打发我四下散散,人人有份。”   薛姨妈笑道:“哟,回头带我谢过凤姐儿。”   平儿笑着颔首应下,又道:“是了,听闻内府那水务股子,这一二日就要分红,姨太太可莫要忘了。”   薛姨妈就道:“我今儿也听闻了,啧啧,”转头看向宝钗道:“你舅母说,内府来了十几两运银子的大车,将内府门前的石板路都压坏了!”   平儿见诸事妥当,便起身道:“姨太太既然知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同喜、同贵,代我送送平儿姑娘。”   两个丫鬟送平儿出院儿自是不提。   眼看平儿走远了,薛姨妈这才笑容一敛,面沉如水。   宝姐姐凑过来,端着一盏温茶道:“舅母……这回又说什么了?”   “哼,她能说什么?”薛姨妈气不打一处来。自上回王舅母谋算薛家家产,薛姨妈就起了防备之心。   此番王家连连邀约,薛姨妈想着也该给薛蟠说一门婚事了,便领着薛蟠上了门。   提起薛蟠婚事,王舅母只含混着揭过,既没说应承,也没说婉拒,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半点尽心尽力的意思也无。倒是提起那内府分红一事,薛家入手八万股子,此番不过分银四千两,便惹得王舅母眼红不已。   只说王子腾巡检九边,略得了些财货,请薛家帮着发卖了,兑成那旱涝保收的水务股子。   薛姨妈顿时就知不妥!王子腾所得财货,除去金银那些硬通货,大抵都是皮货山珍一类,须得慢慢出货。若出货急切,定然卖不上价钱。   王舅母又是个眼皮子浅的,一口咬定财货值十几万两,这缺了少了的,难不成还要薛家填补?   再者说了,如今那水务公司的股子一日一个行情,低时一两一钱,高时能涨到一两三钱。十几万银钱,指望着兑十万股子,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不问自知,若是应承了,说不得最后薛家还得将自己的股子赔进去!   薛姨妈心下恼了这个嫂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强撑着用了晚饭,这才领着薛蟠回返荣国府。   这下两边就算不曾撕破脸,却也算有了裂痕。如今薛家将不少赔本的营生都发卖了出去,手中银钱不少,却无处投资。   急切的薛姨妈,这几个月连那西山煤矿的股子都没少买。虽有赔有赚,可仔细算算还能保本。   原本这般也好,可偏生今日得了个信儿。   薛姨妈蹙眉道:“我的儿,那俭哥儿……在江南可是铺展了好大的营生!听你舅母说,非但为内府赚了千万银钱,还惹得上下交口称赞。那营生……叫,叫劳什子的水泥务!”   宝姐姐捧茶的双手略略一顿,古井不波道:“俭四哥自是有能为的……先前不也听府里头传了吗?妈妈怎地说起这个来了?”   薛姨妈就道:“我的儿,你说那水泥务的股子,能不能托俭哥儿给咱家买上一些?”顿了顿,又道:“我寻思着,咱们这般坐吃山空的,总不是个出路。”   宝姐姐心下一绞,面上却是不显,说道:“江南远隔千里,只怕俭四哥也不好出手。家中还有一些赚钱的营生,只消看住哥哥莫让他败了,倒也能维持着。”   薛姨妈叹息道:“哎,这一回啊,俭哥儿说不得又得升爵。我当初是看走了眼,我的儿,只是苦了你了。”   宝钗平静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错过就错过了,妈妈不必这般说。且宝兄弟也没什么不好的。”   薛姨妈紧忙道:“是了是了,我的儿,你能想开就好。前头既然错失了,这宝玉,可不好再错失了。”   “妈妈,我知道的。”   说过此节,薛姨妈自去更衣,宝姐姐娴静坐在原处,略略出神。心下则暗忖,俭四哥此番南下,定然去了扬州。也不知其与林姑娘的事……有没有着落。 第208章 背锅   “穷家富路啊。”   李惟俭感慨着说罢,偶遇的巡检李定业苦笑连连,说道:“谁说不是呢?下官此番告老还乡,为官数年积蓄,一遭去了大半。可这人啊,总要回返故土。”   此处乃是京师二十里外歇脚长亭,有周遭农人在此兜售茶水、瓜果,李惟俭一行到此歇脚,刚好撞见了告老还乡的李定业。   此人六十有一,本是国子监肄业,补了个广南典史的官儿,三十年前离京赴任,一路上舟车劳顿,一行把人开销了七十五两银钱;而今回返,拖家带口的总计二十七口,全程乘船,算算开销了六百六十两。   他先为典史,后迁巡检,看着官职好似降了,实则巡检比那典史地位高,每岁养廉银也多不少。只是这水路抛费还是太多,李惟俭禁不住道:“李巡检为何不走海路?”   李定业苦笑道:“郎中不知,下官乃是北人,禁不住海上风浪,实在没法子,只得一路走河道回返。”   穷家富路啊,这话在此时可不是顽笑。内中可知,此时的物流成本有多高。   好在如今大顺海运繁茂,这沿海地区物流发达一些。再有就是江南河道弥补,水运便捷。待到了北方,水运不便,只能全程陆运。先前在津门就听闻,这漕运的米粮走运河到通州,而后尽数用套车发送西北,路上人吃马嚼的,一石粮食运道西宁大营,须得靡费三十石粮食!   这哪儿行啊!   那西山煤矿的铁轨不声不响的,回头须得去仔细看看。铁皮包木头看着节省,实则抛费更高。待此番赚了军功,这提升大顺冶铁工业就得提上日程了。来日铁路铺展开来,方才大有可为。   李惟俭又问了些广南旧事,那李定业虽不知李惟俭具体身份,可那方才收起来的王命旗牌做不得假,因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归结起来,如今大顺在南疆都是亏本经营。地方收取的税银还不够军费开销的,那广州海关每岁所得,倒是又大半都填补在了西南边疆。   李定业虽说得含糊,可李惟俭是人精,自是听出内中些许抱怨。一则基层官员薪资太低,二则下头小吏完全没薪资,全靠盘剥百姓。   归结起来还是经济问题,若大顺税金足够,又岂会皇权不下乡?   略略休憩,程噩行将过来,说道:“大人,众兄弟都歇息过了,不知何时启程?”   李惟俭便道:“那就启程吧,赶在天黑前入城。”   与那偶遇的李定业辞别,李惟俭乘上马车,一哨骑兵护卫,那王命旗牌并一干仪仗尽数收起,浩浩荡荡朝着京师行去。   仪仗为何收起?李惟俭这二等男、正五品的郎中,放在外头响当当,可放在京师真真儿就是算不得什么。官场规矩,少避老、小避大,且京师首善之地,除非得了皇命方才大张旗鼓,否则便是阁臣也轻易不打仪仗,免得被御使弹劾跋扈、扰民。   一行人过大兴不多远,前方一亭忽有一行人等迎将上来,领头之人试探着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不待李惟俭发话,吴海宁就在后头嚷道:“大哥,可不就是老爷回来了!”   李惟俭隔窗观量,便见吴海平喜形于色,叫道:“快回家中禀报姨娘,就说老爷回来了!”   说话间吴海平跑到车前,随着马车小跑,腆着脸笑道:“老爷!姨娘打发小的领着人在此恭候了两日了,老爷可算是回来了。”   李惟俭笑问:“家中都还安好?”   “都好都好,昨儿小的还走了一趟内府,将老爷那股息领了呢。”   此地不是说话之地,略略说过几句,吴海平便回身骑了马,领着一干仆役接过禁军看押的十来辆马车。这马车内中,或是李惟俭采买的,或是沿途士绅、官员所送的土仪。   程噩这一哨兵马只能将李惟俭送到城门外,其后便要回返大营——无令擅入京师,这可是大罪。   待到得城门前,一哨兵马驻足,李惟俭又与程噩略略说过几句话,这才带着人入城,直奔自家而去。   这钦差回京复旨,内外官员,须得先行到内阁复旨,再去礼部缴还临时印信,李惟俭出京办的是蔗糖务、铁务、水泥务,这般差事无需临时印信,因是倒是省了一道麻烦。   只是这会子申时早过,各处衙门早已放衙,这复旨须得明日了。   一行人等进得外城,又进内城,一路穿街过巷,好半晌到得自家门前。一众仆役早已守在门前,吴海平当即领人卸下车中财货,往库房里搬运。   李惟俭与碧桐下得马车,昂首阔步进得家门。碧桐缀后一步,偷眼四下打量,这三开间的大门瞧着就气派,仆役这会子就瞧见二十几号了,也不知新主人的女仆有多少。   想着那三个颜色好的都留在了扬州,料想这宅子里再没颜色好的了吧?如此,她岂不是就有了机会?   进了大门,行不多远便是仪门。碧桐瞥将过去就是一怔,便见仪门前站着一位颜色不输晴雯,体态娴静的女子。见得新主人,那女子与身旁的红衣姑娘盈盈一拜:“妾身恭迎老爷回府。”   李惟俭紧走两步,上前扶住傅秋芳,又一把扯住红玉,笑着说道:“等许久了吧?这会子暑气还不曾退,别在这儿站着了,咱们内中叙话。”   一双媚丝眼满是盈盈秋水,目光潋滟,内中情意不言自明。傅秋芳抿嘴颔首,一旁红玉禁不住红了眼圈:“四爷……可算是回来了。”   李惟俭笑道:“不但是回来了,还给你们带了不少物件儿。这会子晚了,明日开了库房,你们自去选几样绸缎,做几身新衣裳。”他扯着两女往内中行去,边走边说道:“此番只在广州匆匆而过,倒是在江南居停不少时日。这苏样的胭脂水粉都给你们带了一些,还有些别致的头面儿,我都归拢好了,一会子伱们瞧瞧合不合心意。”   傅秋芳就道:“老爷此番是去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再说妾身等念着的是老爷平安顺遂,又没念着老爷带什么礼物回来。”   红玉半边儿身子挨着李惟俭,也出声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四爷这一走就是小半年,我跟姨娘时不时就担心,怕四爷水土不服,怕四爷吃食不习惯,更怕四爷染了病灶。”   李惟俭笑道:“嗯,我知道。不过老爷我每日清早操练,这身子骨铁打的也似,哪里就会病了?不信,嘿,回头儿夜里你们就知道了。”   红玉娇嗔不依,傅秋芳面上羞恼,自是好一番数落李惟俭不正经。   傅秋芳朝后瞥了几眼,忽而问道:“怎地不见晴雯他们?”   李惟俭这才将香菱母亲病了,三个丫鬟一并留在林家之事说了。   入得厅堂里,李惟俭大马金刀落座,自有丫鬟念夏捧来温茶。此时傅秋芳与红玉方才留心那跟随进来的碧桐。   李惟俭牛饮一番,随口说道:“这是碧桐,我在广州随手帮了一人,那人硬生生将她塞了过来。”   红玉扫量着碧桐,这面容颜色自是不消说,只是一双异色瞳分外惹眼。瞧了几眼,红玉就忍不住道:“四爷,这怎么瞧着跟波斯猫一般?瞧着不似中原人,莫非是番人?”   傅秋芳在一旁道:“应是夷人吧?”   碧桐捏着裙裾,心下局促不安,连忙求助也似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便道:“这是傅姨娘,这是红玉。”   碧桐赶忙屈身一福,操着蹩脚的官话道:“姨娘、红玉姑娘,我是碧桐。”   红玉惊奇道:“哟,还会说官话呢。四爷,碧桐也是按着一等丫鬟份例?”   李惟俭笑吟吟乜斜一眼,红玉忽闪着眼睛,好似方才只是随口问出来一般。李惟俭心下暗忖,红玉这丫头啊,人家刚来就给了个下马威。   什么叫一等丫鬟?李家宅第,领一等丫鬟份例的只有红玉、晴雯、香菱、琇莹四人,这四人可都是内定的姨娘。除此之外,念夏等月例虽是一两,却只是二等丫鬟的身份。   这话,分明就是在探听碧桐算不算姨娘。   李惟俭便道:“先按二等丫鬟份例吧,先去领她安置了。”   红玉心下稍稍熨帖,琢磨着即便这波斯猫爬上了四爷的床,来日也越不过她去。再说这波斯猫无亲无故的,连官话都说不利索,料想不过是个以色娱人的。因是这面上就和善了些许,行到碧桐身前颔首道:“你跟我来吧。”   碧桐慌忙一福,这才闷头随着红玉退下。   房中只余下李惟俭与傅秋芳,李惟俭干脆挪动椅子,与傅秋芳并肩而坐,探手将其揽入怀中,顿时惹得傅秋芳娇嗔道:“老爷啊,这会子天还亮着呢。”   李惟俭便笑道:“我又不曾做什么,不过心里想的紧,就想挨着你说说话儿。”   傅秋芳再如何端庄,也不过二十出头年岁,一别小半年,心下更为想念。因是便随了李惟俭的意,靠坐在其怀中。   二人低声言语,傅秋芳说了家中大事小情。那蒸汽机厂子本月订单暴涨,不少江南士绅携飞票而来,不要钱也似砸下银钱来,就为了早一步拿到蒸汽机。   如今厂子月产蒸汽机不过四十台,若不扩产,如今这订单须得拍到来年正月里去。   又说三月里先是晴雯的表兄多官寻了过来,听闻晴雯随着李惟俭南下,只得讪讪回返。到月底,红玉的母亲偷空来了一遭。见红玉过得好,其母大为欣慰,转而便要帮着家中亲戚在李家谋个差事。   傅秋芳心下为难,这不知其人品性如何应允?幸好不用傅秋芳回绝,红玉便扯着其母说了好一通,惹得其母不悦而归。   四月,水务总算将水管子铺到了此处。李惟俭早有先见之明,预留了接口,因是水务工匠接上水管子,又入内将几处漏水的管道修理了,李家宅第便通了自来水。此举惹得上下交口称赞,都道便利。   此事传扬出去,内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寻机来扫听,奈何家中只有傅秋芳一个姨娘,不好接待外客,可又不好得罪了人,傅秋芳思来想去,便做主将李惟俭那铺展水管子的图纸原样复制了几份,散了出去。   此举顿时惹得李家名声大好,得了实惠的人家还送了不少土仪,惹得傅秋芳哭笑不得。   到得五月里,琏二奶奶王熙凤频繁登门,自是为了那暖棚的营生。傅秋芳刚好忙着厂子庶务,实在分不出心思来,便支付了银钱,打发红玉与王熙凤一道办理此事。   到了这月,暖棚盖完,只待玻璃封顶。   絮絮叨叨说过杂事,李惟俭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双手先是把玩柔夷,随即渐渐不老实起来。   傅秋芳被撩拨得遭受不住,眼看红玉回返,紧忙起身脱离魔爪,落座后说道:“是了,险些将大事给忘了。”   “什么大事?”   傅秋芳便道:“昨儿一早,严侍郎被放出天牢,如今在家中待罪。”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恩师入狱不过是与皇帝配合唱的双簧,放出来是应有之意,李惟俭并不稀奇。他稀奇的是怎么放出来的?   李惟俭问将出来,傅秋芳便道:“妾身这些时日看了报纸,说是严大人虽收了贿赂,却并不曾在改稻为桑一事为江南士绅出力。”   李惟俭眨眨眼,强忍着没笑出声来。收钱不办事可还行?这绝对是老师的风格!   你还不能说严希尧没办事,那改稻为桑是新党陈宏谋提的,恩师严希尧不过是没反驳罢了,这才得以顺利通过廷议。可仔细计较起来,恩师的确没出力!   且改稻为桑乃是陈宏谋极力推动,没办事的严希尧都收了江南士绅十几万银子,主张此事的陈宏谋没收银子……谁信啊!再仔细计较起来,陈宏谋自己都得被泼一身脏水。   是以哪怕是为了自己名声,陈宏谋也得出面保严希尧。   皇帝与老师有默契,死对头还保着老师,所以此番老师才有惊无险。   大顺律,收受财物跟贪渎、贪赃枉法可不是一个罪过,前者最多罢官、缴还财物,随时都能起用;后二者要么流放,要么绞。   这般说来,老师严希尧如今不过丢官罢职,略略蛰伏,说不得何日便会启用。以圣人的心性,来日必定加倍恩宠,说不得老师此番就入了内阁。   眼见李惟俭思量罢了,红玉便道:“四爷,碧桐安置在二进院儿了,下晌就烧了热水,四爷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红玉的小心机李惟俭也不在意,起身慵懒道:“这一路都是烟尘,还是先沐浴吧。”   当下红玉服侍着李惟俭去到一旁改造成浴室的耳房沐浴过,又享用了一顿丰盛晚宴,待华灯初上傅秋芳便悄然带着丫鬟离去,只余下红玉陪在李惟俭身旁。   见李惟俭面上疑惑,红玉就道:“姨娘这几日不爽利。”   原是天葵来了。   眼见红玉眸中情意好似能流淌出来一般,李惟俭自不会空负美人期许。其间有诗为证: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   转过天来,李惟俭卯时起身,待洗漱过,傅秋芳便送来早饭。   李惟俭用着早饭,傅秋芳陪在一旁道:“老爷今日怕是要复旨,大抵过几日方才能得召见?”   “总要等上二、三日。”   傅秋芳估算着道:“这般说来,今日得空老爷先去严家,来日再去荣国府?”   “不错。那箱笼上都标明了,你过会子叫人分捡出来,其中有不少都是送去荣国府的土仪。”   傅秋芳乖巧应下,匆匆用了早饭,送别李惟俭,自去带着红玉分捡箱笼。且说李惟俭卯正出门,先行到得通政司,将王命旗牌、钦命圣旨一并封还,并奉上奏章一封,通政司用了印信回头便会向上递送。   本道此番有个正五品的参议接待便是了,不料李惟俭等待许久,来的竟是通政使!   “复生,此番南下可是立功无算啊,哈哈哈……”   李惟俭眨眨眼,看见来人紧忙起身拱手:“怎地是世叔?不知世叔何时高升的?”   来者乃是忠靖侯史鼎,闻言笑着摆摆手道:“不过这十来日的事儿,也难怪复生不知。坐坐,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小吏奉上香茗,忠靖侯史鼎命小吏退下,这才面色一整,说道:“多亏了复生搭救,不然二哥此番怕是——”   李惟俭连忙道:“小侄不过是恰逢其会,史二叔虽落了水,却落在了沙洲上。便是没有小侄,此番也是无恙。”   “复生不必过谦,若不是复生恰巧赶到,那贼人哪里肯轻易退去?”   李惟俭思量着道:“史二叔的奏章何时送到的?”   “三日前,圣人震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更何况是圣人?只怕此番扬州上下在劫难逃。   就听史鼎说道:“我那二哥……如今畏缩不前,圣人已起了换人的心思。罢了,不提此事。”   李惟俭颔首,这史家兄弟二人政见不同,忠靖侯史鼎妥妥的帝党,保龄侯史鼐摇摆不定,功名之心极强,此番攀附上了首辅陈宏谋这才得以外放钦差。本道立下寸功顺势为一方大员,结果就生出此事来,只怕往后官路不会太顺畅。   “复生此番蔗糖务初具成效,水泥务远胜京师水务,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复生怕是不知,你此番悄然而走,江南士绅感念复生恩德,眼见送不成万民伞,就打算为复生立生祠……”   “噗——”李惟俭一口茶水喷出去,顿时目瞪口呆。他才十五六啊,这会子就立生祠?   史鼎大笑不已,说道:“复生莫要惊慌,亏得江苏巡抚王澍焕将此事拦了下来,不然……哈哈哈……”   李惟俭心有余悸道:“世叔莫要吓唬小侄,小侄肩膀窄,可承受不得这等顽笑。”   “罢了罢了,得空去我家中,湘云去年生儿,正赶上家中有事。她可是不高兴了好久,有空你代我去哄一哄。”   李惟俭唯唯应下,心下暗忖,若来日史鼐得知自己与黛玉早就定下婚事,不知会不会恶了自己?可这事儿也不好明说啊,总要等到旨意下来才好宣之于众。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史鼎另有公务,临别说定将李惟俭奏章先行呈上去,约莫三两日便能陛见,这才命人将李惟俭礼送出了通政司。   李惟俭出来看了眼时辰,不过辰时刚过,紧忙回返家中,赶了两辆大车直奔严府而去。   到得严家不过午初时分,管事儿引着李惟俭入内,便见家中仆役往来不断,看样子好似在打点行囊?   严奉桢迎将出来,见了李惟俭自是亲切,又见家中乱糟糟的情形,禁不住腹诽道:“装样子也不知是给谁瞧的。”   李惟俭顿时停步顿足:“景文兄听老师说了?”   严奉桢撇嘴道:“还用说?你看谁进了天牢不但没瘦,反倒胖了一圈儿的?”   李惟俭顿时暗笑不已。   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到得书房外,却不曾入内,只低声道:“我爹这会子瞧我不顺眼,啧……那婚事要不是他,早就成了,何至于拖延至今?如今反倒算到我头上,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严奉桢腹诽而去,李惟俭干脆自行进得内中。便见恩师严希尧正临案提笔行书,瞥见李惟俭,只略略颔首,李惟俭便不出声凑在一旁观量。   须臾,那大字一蹴而就,严希尧思量着问道:“复生看我这字如何?”   李惟俭实话实说道:“老师为何写了个穷字?”   严希尧顿时吹胡子瞪眼:“这么大个廉字,复生怎能认成穷?不过也对,清官可不就得受穷?”   哈?李惟俭眨眨眼,忽而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何时看过了。   严希尧丢下笔墨,探手将大字揉成一团,说道:“这朝廷就好似大染缸,有清官就得有贪官,可不论贪不贪,总要有人去做事儿。”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道:“老师不日便要起复了?”   严希尧笑道:“今日陈宏谋保举老夫巡视江南,专职处置扬州盐商一案。”   “恭喜老师,此番功成,必入内阁。”   严希尧面上不见喜色,摆摆手让李惟俭落座,语重心长道:“伴君如伴虎啊……咱们这位圣人,太要脸面。愈是如此,这近臣愈不好做。”   是越要背锅吧?   李惟俭纳罕道:“今年年景还算不错,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圣人何必多此一举,还让老师背负骂名?”   严希尧负手道:“还能如何?穷怕了呗。眼看大战要起,这一打起来,银钱可就流水一般往外花。且复生那水泥务当时还不见成效,圣人便想着有备无患。呵,扬州八大盐商,个个富可敌国。复生去过扬州,可知盐商斗富之事?”   李惟俭颔首,说道:“听闻过。”   严希尧便道:“太上在位时,扬州盐商哪一年不报效个百万两?到了圣人御极,这报效银子就成了二、三十万,往太上、忠顺王处报效的银子也是这般,呵,圣人焉能不起杀心?”   原来如此,扬州盐商首鼠两端,早前圣人不曾掌握朝局,只得暂且捏着鼻子认了。如今大权在握,这横在心头的一根刺自然要拔了。正好赶上大战将起,国用不足,刚好拿扬州盐商开刀。   说过此事,李惟俭忍不住问道:“不知老师此番罪责——”   “收钱不办事而已,算什么罪过?”严希尧浑不在意道:“陈宏谋不敢再行逼迫,他那起子新党,又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真把老夫打下去,换个脾气不好的,陈宏谋日子只怕更难过。”   这报纸李惟俭今儿一早就瞧了,首辅陈宏谋可谓焦头烂额,起因还是那废贱籍、废奴契一事,江南士绅,家中奴仆成千上万,此举自是朝着江南士绅挥刀。可却引得京中权贵纷纷上书驳斥!   权贵人家自有体面,哪儿能学小门小户的去雇请仆役?且改成雇契,权贵就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来日又如何责罚不老实的奴仆?   再者,那雇请的仆役哪儿有家生子妥帖靠谱?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到权贵家中做仆役的。便以傅秋芳身边儿的念夏为例,什么规矩都要从头教,费时费力。也就是李惟俭家中规矩不大,若换做荣国府,念夏这般的捱不过一个月就得被撵出去。   因是,首辅陈宏谋只能硬着头皮说,此令暂且只在江南施行。可权贵依旧不干,暂且只在江南?那来日岂非还要推行天下?   陈宏谋焦头烂额,与党羽商议一番,近期有意更改此令,实在没空理会严希尧这个政敌。   李惟俭暗忖,只怕陈宏谋也想开了,不论严希尧在不在,圣人都不可能让其独揽朝政。既然总要有个对头,那换个脾气臭的,莫不如还留着严希尧这老狐狸呢。起码严希尧办事儿还讲规矩。   严希尧道:“老夫的事儿,复生就莫管了。复生且说说此番南下情形。”   “是。”李惟俭当即将南下种种所见所谓一一说将出来。   广州也就罢了,这会子严希尧鞭长莫及,管束不得。待听闻林如海沉疴难起,怀疑为盐司上下谋害,严希尧顿时大皱眉头。   “朝廷立盐司以行盐政,为的是收取盐税以为国用,不想竟养出了一班蠹虫来!老夫此番南下,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了。”   思量半晌,严希尧收摄心思,忽而笑道:“林如海如何与你说的?”   “啊?”   严希尧揶揄道:“复生可曾得偿所愿?”   李惟俭顿时讪讪道:“多谢老师那书信……不过老师到底写了什么?怎地林世叔看过之后颇为不悦?”   严希尧乐道:“能高兴就怪了,谁乐意让自家宝贝闺女嫁与人做并嫡之妻?”   原来如……啊?   李惟俭眨眨眼,心下莫名……并嫡?   他又不傻,自是听闻过并嫡之说。大顺太宗年间,句章候张煌言家小、族人为伪清尽数斩杀,其人悲恸欲绝,太宗李过亲自召见张煌言好言宽慰,并赐下张、乔二夫人,许其并嫡。   张煌言感恩戴德,身为儒将,待李过死后,抱病随大军攻入辽东,犁庭扫穴,事闭含笑而亡,引为大顺美谈。   错非张煌言过世的早,其后论功行赏,只怕四王八公必有其一席之地。   无怪当日林如海那目光好似要刀了自己一般,也就是人家涵养好,换做旁人一早儿就将李惟俭乱棍撵出府邸了。   李惟俭二世为人,于女色上并不如何把持,不过想要姑娘,纳妾就是了,却从未想过娶并嫡两妻,老师怎会这般擅自为其做主?   “这,老师……这是从何说起啊?”   严希尧就道:“复生求娶林家女,为师又怎能不扫听一番?那林家女养在荣国府,自小吃药长大,身子骨怕是不太成。将来子嗣艰难也就罢了,若是个短寿的,莫非复生到时再娶续弦不成?”   “这——”   “且正室无所出,其下姬妾必起争嫡之心,到时家中乱作一团,复生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既如此,不如干脆娶并嫡之妻,来日林家女若有变故,也不至于后宅无人做主。”   李惟俭苦笑道:“老师回护之心,学生自是感念……可您好歹先跟学生言语一声儿啊。”   严希尧道:“我若说了,又怎会将你摘出去?”   “这——”   “左右为师背锅背习惯了,不差你这一桩。”   李惟俭不禁腹诽,他这恩师还真真儿是专业背锅啊。   话已至此,李惟俭只得起身恭敬一揖,感激恩师为其着想。便在此时,管事儿的悄然进得内中,说道:“老爷,夫人听闻李郎中到访,特意烹制了两道菜,请老爷与李大人一并去后头用饭呢。”   用饭?师娘亲自动手了?   李惟俭忽而起身正色:“老师,学生想起来下晌还要去荣国府走一遭,这饭——”   “不忙,吃完再走。”严希尧戏谑说过,分明是要拖着李惟俭一道受罪。   李惟俭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跟着严希尧去了后宅。 第209章 赋闲   桌案边,严希尧老神在在捧茶嘬饮,严奉桢神游天外胡乱扒饭。师娘笑吟吟用公筷布菜,开口便是夹杂京师官话的吴侬软语:“复生快尝尝,这西湖醋鱼须得用西湖里的草鱼,可惜西湖太远,这菜算不得正宗。”   李惟俭眨眨眼,狼吞虎咽将那鱼肉吞咽进去。心下暗忖,正宗的他也吃过!诶?还别说,还不如师娘的手艺做得好呢!   眼见一条醋鱼大半进了李惟俭的肚子,师娘心满意足,转而说道:“爱娘早过了斩衰(注一),老爷这会子刚好赋闲,我看莫不如将婚事操办了。”   “唔——”严希尧道:“会不会太急切了些?”   师娘便道:“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再说若不是去岁耽搁了,这会子只怕孙儿都抱上了。若此时不成婚,这爱娘还不曾进门儿,只怕老爷庶孙就要抱上了。”   “咳咳——”严奉桢赶忙埋头扒饭。   严希尧乜斜一眼,骂道:“孽障!”   师娘不干了,蹙眉道:“老爷骂景文作甚?旁人似他这般年纪,孩儿都满地乱跑了。”   严希尧叹息道:“罢了,来日我与宣节商议一番,尽快将婚事操办了吧。”   李惟俭闷声不吭听着八卦,敢情是严奉桢闹出人命了。啧啧,新媳妇还不曾进门,小妾就有了孩儿。这倒是省事儿了,要不了几个月新媳妇就能抱娃当母亲了。   忽而想到黛玉,李惟俭顿时引以为戒……只是每每事到临头抽身而退,养成习惯可不好啊,来日岂非跟东瀛男老师一般子嗣艰难?胶乳既然能做轮胎,自然也能做旁的,他便琢磨着来日试验一番,看看能不能往轻薄了做。   用罢了午饭,李惟俭本道再在严家吃一会子瓜,奈何师娘兴致颇高,兴冲冲要做一些苏样点心招待李惟俭,吓得其赶忙告辞而去。   回返家中还不到未时,李惟俭琢磨着时辰还早,干脆命吴海平备齐了土仪,朝着荣国府而去。   想着贾家必定招待有加,临行之际傅秋芳不由得嘱咐道:“老爷今儿少喝一些……到底差着年岁,总饮酒伤身子。”   李惟俭便笑道:“不若你跟我一道儿去?”   傅秋芳笑着摇头,说道:“妾身就不去了,红玉去了城外庄子,家中总要有人照看。”   李惟俭捏了捏傅秋芳的葱指,心知傅秋芳去到荣国府,只怕心下为难,不知如何与贾母言说。毕竟先前是姑娘家时还来往过,如今却成了妾室……   他便不再为难傅秋芳,只道早去早回,上得马车,一路朝荣国府而去。   ……………………………………………………   宁荣街。   余六点头哈腰送走大管家赖大,转头敛了笑意,心下暗骂不已。都是奴几辈儿的,谁比谁强到哪儿去?   错非借了赖嬷嬷的势,哪儿轮得到赖大作威作福?奈何形势不如人,只得点头哈腰装孙子。啧,也不知自己个儿何时才能出头。不求如赖大一般做大总管,好歹做个管事儿,总好过如今只是个门子。   思量间下得台阶,停在石狮子前左右张望。忽而便见自东面儿行了一行车马,那领头二人,可不正是俭四爷麾下的丁家兄弟?   余六顿时精神一振,却谁都没言语。待车马到得近前,不待内中旁的门子迎出来,余六已然小跑着到了车架旁,将凳子顺在了车辕旁。   先瞧见个异瞳栗发白肤的丫鬟提着个硕大盒子行下来,随即才眼见李惟俭自内中出来,余六赶忙问候:“小的余六给四爷问安啦!”   李惟俭笑眯眯瞥了其一眼,打趣道:“余六,小半年没见,你这脸可是富态了。”   俭四爷没架子,出手豪奢,余六这般的下人最爱往前凑。这会子笑得没了眼睛,没口子的道:“托俭四爷福,小的每日多吃两碗饭,可不就胖了?”   李惟俭哈哈一笑,随手丢了一枚银稞子过去:“发福好啊,有福方能发福。喏,赏你回头多吃些好的。”   余六没口子的道谢:“谢四爷赏赐!”   待李惟俭自车辕上下来,余六随行一旁,紧忙打发旁的门子去内中禀报,随即缀后半步压低声音道:“大老爷方才回来,老爷今儿衙门中有席面安排,还不曾回来;老太太这几日苦夏,吃多了瓜果闹了回肚子;兰哥儿近来在私学有些顽皮,大奶奶昨儿发了火,很是责打了一番……”   李惟俭略略顿足,纳罕道:“兰哥儿向来乖巧,怎地顽皮了?”   “这……”余六欲言又止,声音压得愈发低沉道:“小的听了一嘴,说是昨儿随着宝二爷一道去海子游逛了。”   跟宝玉逃学?该打!   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心下对贾家私学腹诽不已,那死了孙子的贾代儒浑浑噩噩,只知收银钱,哪里理会私学教不教真才实学?先前大姐姐请托几次,李惟俭只道兰哥儿年岁还小。   这般看来,倒是该给外甥贾兰寻个老师了。   思忖罢,李惟俭抬手拍了拍其肩头,赞道:“不错,下回来还有赏!”   余六顿时乐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瞧瞧人家俭四爷,方才那一出手就是二两多银钱,往后勤扫听些,娶媳妇的银子说不得就全指望俭四爷打赏了!   李惟俭迈步自角门进得内中,大总管赖大还不曾走远,闻听李惟俭登门,紧忙寻回来迎候。   赖大满面堆笑,遥遥作揖,道:“俭四爷可算是来了,昨儿老太太还念叨呢,说俭四爷这几日也该回京师了,不想今儿俭四爷就登了门。俭四爷快请,老太太知道了,定然欢喜。”   李惟俭笑着应承,朝着内仪门行去。略略乜斜,便见身边赖大谨小慎微,与当日初次登门时不可同日而语。   犹记得初次登门时,赖大只过来过问了一嘴,随即便只留下个管事儿招待自己……啧啧!   随行的赖大却是另一番心思,兄弟赖升家中两个儿子都在宁国府厮混,一时半会儿也瞧不见前程。且兄弟二人身为宁荣二府总管,自是熟知两府内情。那宁国府人口少,还算好一些;荣国府主子多,抛费日多,已有入不敷出之势。   兄弟二人过年时私下闲谈,都道自古从没有长盛不衰的门第,只怕这贾家也要败落了。值此之际,他们这般依附的下人自是要另寻出路。   赖大家就不说了,赖尚荣早就脱了奴籍,如今捐了个监生,只待来日使了银钱,借荣国府的势为官一方,如此也算光耀门楣了。   赖升家中二子却不好打算。好在那晴雯极得李惟俭宠爱,赖嬷嬷便寻思着替两个孙儿在李家寻个差事。   这位俭四爷才十五六年岁,如今就是二等男,且此番南下立下大功,说不得来日还有封赏,眼见着好似旭日初升。这会子攀附过去,说不得过一辈人,就是另一个赖大、赖升!   因是赖大这才挫磨了那多官一顿,逼着其寻上门去。奈何晴雯竟随着俭四爷一道南下了,让多官扑了个空。   不过赖大心下也不在意,随着一道儿南下好啊,岂不说明那晴雯极得宠?晴雯又是个记恩情的,两个侄子的事儿来日方长,总有攀附的机会。   亏得李惟俭不知其心中计较,若知晓了,定要给赖家个好瞧的!寄生贾家,好似蚂蟥吸血,蛀空了宁荣二府也就罢了,还敢将心思算计到自己头上?呵,真真儿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以李惟俭如今权势,这等豪奴都不消其花费心思,动动手指头便能让其抄家灭族!   进得内仪门,得了信儿的王熙凤与平儿一道儿早早在此迎候,李惟俭不敢拿大,紧忙拱手道:“怎地劳烦二嫂子来迎?”   王熙凤咯咯笑道:“俭兄弟不是外人,寻常自是不用我来迎候。可俭兄弟一去就是半年,许久不见的,伱二哥又没回返,可不就得我来迎一迎?”   李惟俭笑着颔首,回首指道:“二嫂子,我这回带了些土仪,劳烦二嫂子仔细点验了,其中有一车是林叔父的心意。”   王熙凤自知家中仆役手脚不干净,紧忙点了平儿去照看,随即引着李惟俭一路朝贾母院儿行去。   “俭兄弟是何时回来的?”   “昨儿快入夜了才进京师。”   王熙凤就道:“哟,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俭兄弟再是紧着亲戚情分,总要歇息一日再说。都知道俭兄弟此番南下是去办差,谁还能挑俭兄弟的理儿不成?”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说的是,昨儿夜里我还是这般想的,结果一觉起来疲乏尽消,闲不住,干脆就先走动一番。”   王熙凤笑着感叹道:“啧啧,年轻就是好。”   王熙凤自是瞧见随行一旁的碧桐了,只道是李惟俭南下时收拢的丫鬟。心下暗自腹诽,这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俭兄弟这般人物尚且收拢个西夷女子,那贾琏说不得定在江南见了大世面!   王熙凤银牙暗咬,暗忖待贾琏回返,定要好生教训其一通!   说话间二人入得垂花门,大丫鬟鸳鸯迎在门前,笑吟吟引着二人朝内中行去。   待到得荣庆堂前,鸳鸯自去内中通禀,王熙凤略略顿足,低声道:“俭兄弟,得空我办个席面,还请俭兄弟赏脸。”   李惟俭嘴上应着:“二嫂子这话就过了,秋芳说这些时日多得二嫂子帮衬,不若二嫂子改天来我家中,我置办席面好生款待二嫂子一遭。”   本是随口之言,不料王熙凤略略思忖,竟一口应承下来:“这荣国府人来人往的,倒也不便利。那可说好了,过三、五日我找上门,俭兄弟可别推脱。”   “二嫂子放心就是。”李惟俭笑着应下,心下暗忖,王熙凤这可不像是单纯的交好、拉拢,莫非内中别有隐情?   思忖间鸳鸯回返,引着李惟俭过抱夏,入得荣庆堂里。这会子未时刚过,贾母慵懒靠坐软榻,待瞥见李惟俭方才坐正了身形,连连招手:“俭哥儿快来!”   李惟俭紧忙上前拱手作礼:“晚辈见过老太太。”抬头,笑道:“老太太瞧着比过年时富态了少许,真真儿是五福齐备、尊荣安康啊。”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说道:“还是俭哥儿会说话,都是自家人,莫要客套了,鸳鸯,快给俭哥儿搬椅子。”   李惟俭笑着谢过,这才撩开衣袍落座。   王熙凤在一旁敲边鼓,笑道:“老太太不知,俭兄弟昨儿夜里才回来,一早儿去过衙门,紧忙就来了。可见啊,俭兄弟心里是想着老太太的。”   贾母笑着嗔道:“你这孩子,这一路几千、几万里,怎地不好生在家中歇歇?迟个一二日,谁还能挑你的不是不成?”   李惟俭忙道:“老太太,我这不是不累嘛。”顿了顿,又道:“此番先去广州,又去江南,中间去了一趟扬州。林叔父、林妹妹置办了些土仪,我一遭带了过来。晚辈此番来去匆匆,胡乱采买了些,不过是江南的火腿,苏州的绸缎,扬州的百花酿,广州的五彩瓷,另有一些西洋玩意,老太太可不要挑理。”   王熙凤道:“俭兄弟这般说就不对了,足足两大车土仪,寻常年节时走访也就这般了。老太太哪儿会挑理?高兴还来不及呢!”   贾母笑道:“你看看,我的话都让凤哥儿说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几人笑过一阵,贾母就道:“打发人去瞧瞧,这时候教养嬷嬷也该放课了,让几个姑娘都过来热闹热闹。吩咐厨房置办席面儿,今儿好生高乐一番,就算是为俭哥儿接风洗尘了。”   鸳鸯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三春所在抱夏催促。   贾母略略问及李守中情形,听闻一切安好,自然便问起了林如海。李惟俭肃容蹙眉,只说情形反复,瞧着不大好。   贾母唉声叹气了一番,不禁红了眼圈儿。实则贾琏每月都有书信往来,此前还打发了小厮回来送口信,贾母所知不比李惟俭少。   关键便是那小厮送来的口信,林如海沉疴难愈,虽将家产事宜委托贾琏去处置,却绝口不提黛玉的婚事。那婚书,自然就没了着落。   贾赦等只关心林如海家业,对那婚书却并不上心,那王夫人说不得心下暗喜,只道此番得了十几万银子,又不用宝玉娶黛玉,可谓两全其美!偏生贾母心心念念两个小的好在一处,因是这会子便起了探寻之意。   奈何此时不明宣之于口,因是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嘴。   李惟俭得了林如海嘱咐,心知贾家除了贾母,只怕其余人等并不在意黛玉,因此又哪里会吐口?只说了黛玉瞧着情形还好,身量抽条,就是瘦弱了些。   贾母感叹连连,恰在此时外间笑语晏晏,须臾光景便涌进来一群莺莺燕燕。   李惟俭扭头看去,便见三春并宝钗说笑着行将进来。探春扯着惜春行得最快,瞥见李惟俭,探春便喜形于色地喊了一嘴‘俭四哥’。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两个小姑娘都长高了一些。探春原本略略带着的婴儿肥略略消了些,许是每日练剑之故,身形抽条,瞧着亭亭玉立。转念一想,过得年来,探春也十多岁了,这会子的姑娘家真真儿是应了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旁的惜春也喊了声‘俭四哥’,她这会子年岁还小,许是提前结束教导之故,惜春心绪颇佳。   李惟俭颔首回礼,瞧向二人身后。宝姐姐瞧着变化不大,许是又长了一岁,经历了不少,瞧着愈发宝相庄严,一双水杏眼瞥将过来,只略略带了些许笑意;   倒是其身旁的二姑娘迎春,略略与其视线碰触,一双秋水里便蒙了水雾。虽极力克制,可那内中情意却禁不住外露出来,内中满是关切与思念。   李惟俭视线略停顿了一息,这才起身朝着几个姑娘拱手回礼:“见过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薛妹妹。”   迎春性子腼腆,只抿嘴驻足,探春却不曾想多,笑吟吟上前说道:“俭四哥,广州好顽吗?”一眼瞥见碧桐,讶异道:“咦?这是俭四哥的丫鬟?生得好生……别致。”   李惟俭笑道:“这是碧桐,南边儿收的丫鬟。”   碧桐拘谨着一福,却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探春便凑过来上下端详,笑道:“你这眼睛真好看,是天生的吗?”   碧桐不知如何回话,探春却不细问,转而与姐妹们见过贾母,又循着李惟俭说话。   广州热不热?那里番人、西夷多不多?有无新鲜玩意儿?   一连问了好些话,贾母正要出言喝止,李惟俭就笑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三妹妹若得空也四下去瞧瞧,见过天地、众生,方才能见自己。不过嘛,新鲜玩意倒是带了一些。”   李惟俭看向碧桐,碧桐连忙将提着的硕大盒子提了过来,李惟俭放在桌案上打开,笑着说道:“老太太,莫说晚辈偏心,您那礼物都在外头呢,实在不好一样样拿进来。”   贾母笑道:“俭哥儿这话说的,我还能挑这个?瞧你们急得,都过去瞧瞧俭哥儿带了什么好物件回来。”   探春、惜春嬉笑着,顿时拉着手围拢过来。宝钗娴静坐了,倒是不曾上前;一旁的迎春有心上前,又心下羞赧,见宝钗不动,只得陪坐一旁,可却抻了脖颈,朝着那边厢张望。   李惟俭自盒子内中寻出一柄雕花银饰的西洋剑来,道:“这是送三妹妹的,洋货铺子里卖的西洋剑,三妹妹拿回去做个装饰。”   探春喜滋滋谢过,捧了西洋剑,有心抽出来观量,却也知不妥,只能爱不释手退在一旁。   李惟俭又找出锡制莲花香盘来,笑着送到惜春面前:“也不知四妹妹喜欢什么,便随意选了个香盘,这个是苏禄国贩到广州的物件儿。”   那莲花香盘瞧着颇为精巧,惜春顿时展颜,接过来道:“多谢俭四哥。”   李惟俭暗忖,这是对了惜春的心思。   须臾,待探春、惜春各自捧了礼物回返,李惟俭抄起一套广五彩的茶具来,说道:“这是送薛妹妹的。”   宝钗略略诧异:“我也有?多谢俭四哥。”   碧桐接过物件儿,转而送到宝钗身前。略略观量,那一套茶具颇为精致,其上五彩绘制,一套刚好说了个嫦娥奔月的故事。宝钗自知这一套五彩茶具价值不菲,心下却并不欢喜。   宝姐姐更喜素净些的,这五彩还是太过张扬了。便是如此,她依旧面带喜色的道了谢。   只余下迎春,二姑娘不由得暗暗攥紧了帕子,心下暗忖,也不知他要送自己什么物件儿。   却见李惟俭寻出个奶白象牙盒子来,其上雕琢精细,笑吟吟说道:“这是送二姐姐的。”   贾母在场,李惟俭不好逾矩,只好让丫鬟碧桐转交。迎春心下怦然,接过象牙盒子来,拨开其上盖子,便见内中是一块块象牙片的飞花令。   此时闺中游戏,多行飞花令。若家中豪富,便会提前准备好飞花令牌,若并无准备,只得随口说令。   探春抻着脖子瞥了一眼,笑道:“原是飞花令,这下往后行令可有的耍顽了。”   探春方才收回目光,迎春便是身形一顿,内令牌中间,分明夹着一柄精细雕刻的象牙梳子,内中何意不言自明。迎春心下愈发熨帖,只觉得俭兄弟果然一直想着她呢。   这还不算完,李惟俭又最后取出象牙的菱角球与七巧板来,朝着凤姐儿道:“二嫂子——”   王熙凤讶然:“啊?还有我的呢?”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这是送大姐儿(巧姐)的。”   待碧桐送将过来,王熙凤略略观量就禁不住赞叹道:“俭兄弟真真儿是有心了。”   王熙凤心下暗自估量,那外头的两车且不说,单只是这几样,只怕没个二三百的银子就下不来。啧啧啧,俭兄弟果然豪奢!   李惟俭又道:“盒子里还剩下两方端砚,是送与宝兄弟的。”   贾母命丫鬟接过,称赞了一阵,这才道:“今儿钟哥儿的生儿,宝玉说是要给钟哥儿庆生,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耍顽。俭哥儿也莫要陪着我老婆子了,我这晌午被知了吵得不曾入睡,这会子犯了困。左右都不是外人,便在家中耍顽一番,过一个时辰,咱们就开席。”   李惟俭与迎春的事儿,贾母自是知晓。此举分明是方便二人小聚,李惟俭不由得暗暗给贾母挑了个大拇指。   除去惜春这会子年岁还小,内中诸人,哪里不知贾母的心思?因是王熙凤就笑道:“这方才放了学,妹妹们还不曾歇息,我看都先散去吧。二姑娘若没旁的事儿,多陪着俭兄弟说说话儿。”   迎春羞涩着讷讷颔首,王熙凤又笑道:“平儿这会子还没回来,只怕库房还没处置完,我得过去瞧一眼,不然这心始终放不下。俭兄弟,我可就不陪你了。”   “二嫂子自去就是。”   当下鸳鸯扶着贾母去歇息,一众人等各自散去。王熙凤先行一步;随即探春略略与李惟俭说过几句,扯着惜春便走了;宝姐姐脚步犹疑,却也知此时不是说话之机,只得自行回返梨香院。   李惟俭与迎春并行而出,待自后楼行出来,遥见小花园里花红柳绿,李惟俭朝着缀后半步的迎春道:“二姐姐,你门前的桃树可曾开花了?”   迎春低声道:“早开过了呢,如今都结了小果子。”   李惟俭便道:“方才单顾着与大家伙说话,却是忘了喝茶……不如去二姐姐处讨一杯茶水喝。”   迎春闷声应下,若放在数月前,只怕还心中羞赧,只道李惟俭又要使坏。可数月不见,迎春自己也心下念着,因是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   这会子随行的除了碧桐,还有迎春身边儿的绣橘,司棋倒是不知为何不曾随行。   四人转过小花园,转眼到得迎春院儿前,李惟俭抬眼,果然见那桃树上结了一枚枚的小果子。回首观量,也不知二姐姐迎春想了什么,羞答答垂着螓首,面如血色,却是全然不敢抬眼看他。   入得内中,司棋这才自厢房里迎了出来。李惟俭观量一眼,却见半年不见,怎地司棋又长高了一截?   他在金陵李家老宅时,被大伯母梁氏催着量过,如今身长七尺有余(注二),换算成前世身高,大抵一米七六?这司棋依旧比其高了小半头,这般算来,司棋这丫头岂不是身量超过一米八了?   但见司棋面色惨白,许是天葵来了之故。见了李惟俭,顿时一双眸子好似能沁出水来一般,内中闺怨溢于言表。   李惟俭笑吟吟绕有深意瞥过去一眼,司棋这才咬着下唇见礼。“见过俭四爷,我身子不爽利,方才听见响动迎了出来。”   李惟俭关切道:“何必这般见外?你既然身子不爽利,就快去歇着吧。”   后头跟着的绣橘便道:“姑娘、四爷稍坐,我去沏茶来。”   李惟俭应下,与迎春一道儿往正房里走。走了几步,忽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碧桐依旧随行在后。   李惟俭略略挠头,吩咐道:“司棋身子不爽利,你去照看一二,不用跟着我了。”   碧桐眨眨眼,赶忙一福应下,心下纳罕着朝厢房寻去。这旁人的丫鬟身子不爽利,又与自己何干?再是不见外,也不用自己去照料吧?   却说李惟俭与二姑娘进得内中,略略坐了,还不曾说过几句,绣橘便火急火燎地送了茶水来,随即又快步离去。   瞧着绣橘迫不及待遁走,李惟俭心下暗笑,探手越过桌案,便捉了那柔夷在掌心:“二姐姐可曾想我了?”不待其答,又道:“我可是每日家都念着二姐姐呢。”   “俭兄弟——”许是有了银钱四下打赏,又有了司棋护着之故,这半年来二姑娘迎春吃得好,面色愈发白皙圆润,尤其身前一对萤柔好似呼之欲出一般,看得李惟俭不由得眼热心动。   “你……你不是要喝茶吗?”   李惟俭端起温热茶水饮了一口,笑道:“喝过了。半年不见,也不知二姐姐棋艺可有长进,不若咱们切磋一番?”   不待迎春应声,李惟俭扯了其便往内中行去。二姑娘只嘤咛一声,便面色羞红由着他带往里间。   转瞬四目相对,迎春呼吸急促起来,心下腾起的烈火哪里还压抑得住?道了声‘俭兄弟’,便踮起足尖朝着李惟俭拥了过去。随即一声惊呼,被李惟俭抄起膝弯,朝着那床榻行去……   厢房里,绣橘打着络子,司棋病恹恹靠坐炕上,碧桐则局促地落座一旁。方才不过言语几句,司棋问明碧桐出身,便没了敌意。   这般漂洋过海而来的西夷女子,连官话都说不好,四爷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且瞧其身形,好似还不曾破身,又哪里值得她瞩目?倒是那晴雯,竟被四爷留在了扬州,司棋心下暗忖,回头儿使了银钱,趁着晴雯那小蹄子还不曾回来,可得将先前欠下的给找补上。   碧桐如坐针毡,只觉司棋实在不好招惹,因是起身道:“老爷身边儿没人照看怕是不妥,我,我过去看看——”   她起身就走,司棋一瞪眼喝道:“站住!主子又没叫你,谁让你过去伺候的?西夷女子就是没规矩,快老老实实坐了,叫你去再过去。”   碧桐捏着裙裾,只得垂头落座。   又过半晌,外间忽而传来招呼声,绣橘丢下络子起身去看。却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寻了过来,只道大老爷、大太太有事儿与俭四爷相商,打发她来请人。   绣橘情知李惟俭与迎春许久未见,只怕这会子干柴烈火的,哪里敢让费婆子入内?只道如今二人正在手谈,不好搅扰,回头儿定会转告俭四爷,便哄了费婆子回转。   转头绣橘咬着下唇,犹豫着朝正房行去,过了厢房略略歪头一瞥,便见二姑娘端坐床头,面上潮红,身前衣襟凌乱,一团萤柔被噙擒,腾出的右手来回动作着,隔着纱幕去看不清在摆弄什么物件儿……   注一:大顺承袭明制,为祖父守孝,斩衰(读催)为一年,就能成婚。   注二:查了许久,这个一尺用在布料上与身高上是两个度量衡,后者一尺25厘米左右。如有错漏,请大家指出。 第210章 陛见   好半晌,李惟俭整理衣帽自内中行将出来,那绣橘瞥了一眼便红着脸儿垂下头来。   李惟俭道:“二姐姐方才不慎扭了脚……嗯,方才听着,是有人找我?”   绣橘紧忙道:“是大太太打发费嬷嬷来,说请四爷过去商量事儿。”   “哦,那我过去瞧瞧。”   李惟俭负手而行,经过厢房朝着内中瞥了一眼,那鹌鹑也似的碧桐连忙跟了上来。李惟俭又朝着咬唇抛媚眼的司棋略略颔首,这才施施然而去。   绣橘停在庭院里,不知该不该进去瞧瞧姑娘。方才四爷说姑娘扭了脚,绣橘心下纳罕,只觉姑娘扭了手腕还差不多,怎会扭了脚?便在此时,司棋强撑着自厢房里行了出来,道:“你回去打络子吧,我去瞧瞧姑娘。”   绣橘如蒙大赦,赶忙闷头进了厢房。司棋挪步进得正房里,到得卧房前便隐约嗅到那熟悉的旖旎气息。司棋暗自挑眉,暗忖自家姑娘怎地胆子这般大了?素日里都是求着自己帮衬,怎地这回都不用帮衬了?   纳罕着进到内中,却见迎春早已换过了衣裳,瞥了司棋一眼,还不待司棋发话,迎春便捧脸连道:“莫说了莫说了!”   说话间快步行到床榻前,扭身落座。司棋揶揄着行到近前,将那褪下的衣裳与罗帕拾掇了,临了才道:“四爷方才说姑娘扭了脚。”   说罢,司棋捧着衣物而去。迎春这才挪开双手,随即不住地往脸上扇着风,方才她都不知自己个儿哪儿来的那般大的胆子。只是……俭兄弟喜欢呢。   遐思半晌,迎春起身,拖着一条好腿一瘸一拐习练了半晌,琢磨着好歹能哄过绣橘,这才停歇下来。   另一边厢,李惟俭领着碧桐自东角门出来,又出得侧门,从私巷往正门行去。碧桐心下纳罕,不知为何出了府邸也不乘马车,又不好开口问询,只得乖乖跟在李惟俭身后。   自私巷出来,李惟俭兜转过来,自宁荣街进得黑油大门,碧桐这才知晓,敢情是因着在府邸内穿行不便,这才干脆自府邸外绕行一圈儿。   碧桐心下暗暗咋舌,她早前随在那葡商身边儿,所住房屋不过是三层楼宇,进得李家宅第觉着已经不小了,待到了这荣国府,碧桐暗暗思忖,这般广阔岂非堪比皇宫?   贾赦家中仆役自是识得李惟俭的,管事儿的引着李惟俭入内,一面儿紧忙打发人去禀报。   本道要去外书房,不料到得仪门左近,早有管事儿婆子招呼道:“老爷、太太说俭四爷不是外人,请俭四爷入内叙话。”   李惟俭笑着颔首,干脆进了仪门,随着那费嬷嬷一路又过了两重仪门,进得大老爷贾赦的正院儿。   进得正房里,便见大老爷贾赦与大太太邢夫人端坐正中,两侧侍立着几房姬妾。李惟俭面带笑意洒然拱手道:“多日不见,世叔一向可好?”   大老爷贾赦半边儿脸挤出笑意来,笑着招呼道:“复生莫要客套,快坐,来呀,上茶。”   那邢夫人也道:“都是自家人,偏生俭哥儿这般客套。这一去小半年,俭哥儿瞧着又长高了一截,若与迎春站在一处,真真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几个姬妾开口附和,李惟俭笑着落座,并不开口。二姐姐迎春自是要纳进门儿的,却不是娶。   丫鬟奉上茶水,大老爷贾赦略略寒暄,问过此行差事,又问李家近况,再问林如海情形,唏嘘一番,转而又说起了史鼐遇袭之事。   说着说着李惟俭心下就觉不对——扬州八大盐商都是皇室养的猪啊,这班人极为自觉,每岁都奉上大笔孝敬。虽说是到了今上,孝敬的银子少了,可被敲打一番,还不得乖乖的奉上大笔孝敬?怎也不会蠢到买凶谋害钦差!   圣人此番可是存了掘了盐商根脚的心思,不单单是杀猪,而是想着连猪窝一块儿拆了。先前那贿赂案才能牵连几人?有了袭杀钦差的由头就不同了,将八大盐商连根拔起也没人能说出不是了。   这般思量,那些水匪是谁派来的……不言自明!无怪今儿晌午老师提及此事来神情恬淡,说不得此事就是老师的手尾!   好一出苦肉计,厉害啊!   收摄心思,李惟俭不知大老爷贾赦心头打的什么主意,因是干脆漫无边际说将起来,将那日情形好一番诉说。那大老爷贾赦还耐着性子,一旁的邢夫人却沉不住气了,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待李惟俭说过此事,连忙开口道:“俭哥儿,我怎么听着,你与凤姐儿合股弄了个暖棚的营生?”   李惟俭端起茶盏来略略嘬了一口,心下暗自思量,这暖棚的营生原本王熙凤是主张公中出银钱与他合股经营,奈何王夫人始终不给准话,王熙凤这才一咬牙典当了嫁妆,拿出银钱来合股。   此事不经公中,倒是能瞒住大老爷、大太太一时。只是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四下漏风好似筛子一般的荣国府?这二位说不得一早儿就知晓了……诶?难怪方才王熙凤欲言又止,想要与自己商量,莫非就是因着此事?   放下茶盏,李惟俭笑道:“晚辈离京前,倒是听二嫂子提过一嘴。这等小事,晚辈便交给秋芳打理了。昨儿秋芳倒是提了一嘴,说是这暖棚营生小打小闹的,不过投了万八两银子。”   李惟俭没往下继续说,笑吟吟看向大老爷,那意思不言自明。您二位要是也想掺股,不如先把那八千两银子还了?   且不说大老爷哪儿存下的银钱,便是果然有,也没想过还钱啊。因是贾赦咳嗽一声,说道:“贤侄啊,不知这暖棚营生,砸下这般多银钱……须得几年回本啊?”   “这却不好说了,”李惟俭实话实说道:“若运气好,二三年便能回本儿;若时运不济,五七八年的也说不准。”   邢夫人纳罕道:“俭哥儿,你说这运气……是怎么个好与不好?”   李惟俭道:“暖棚与那温汤菜相类,没什么稀奇的。砸下银钱,盖起暖棚,寻菜农仔细照料了,到时候自然就会产出果蔬。这若是独一份的买卖,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可若干的人多了……大太太也知,我那暖棚实在没什么难的。   说不好听的,旁人砸下银钱,拐跑两个菜农,都是勋贵人家,官司就算打到圣人面前又如何?赔付几个银钱,那秘方还能收回来不成?”   邢夫人顿时大失所望,叹息道:“原是这般,我还道这营生稳妥呢。”   这大半年来,大房用度自是捉襟见肘。大老爷贾赦仗着贾家过往的威名,倒是时不时的与一干狐朋狗友厮混,这银钱自是架不住花用。   年前李惟俭所送贺礼,那人参果引得京中勋贵人家热捧,大老爷、大太太自是瞧在眼中的。因是听下头人提及来旺这俩月每日家扑在城外庄子上,要摆弄暖棚,这二人便上了心。   暖棚啊!那人参果可是天价!这般赚钱的营生,怎能让凤姐儿自己占了去?   再说凤姐儿不过是个儿媳,他们算起来可是李惟俭未来的岳父岳母,哪儿有好东西给儿媳妇,不给岳父岳母的道理?   因是这才想着寻了李惟俭,掺上一股……至于掺股的银钱?左右俭哥儿也不差这些许银钱,来日从出息里扣去就是了。   奈何打算的极好,偏生俭哥儿这般一说,邢夫人心下犯了嘀咕。这暖棚若果然到处都是,可不就赚不到银钱了?   邢夫人心下暗恼,可惜了这营生。一旁端坐的大老爷贾赦又是另一番心思。大老爷可不管李惟俭说的那些关要,他只认准了一点——李惟俭是谁?李财神啊!谁听说过李财神会做亏本儿的买卖?   没有吧?就说这一遭南下,那水泥务可是赚了足足一千二百万两银钱。听说江南士绅趋之若鹜,不少去的晚的、迟疑的,这会子都捶胸顿足、恼恨不已。那水泥务的股子更是一路水涨船高,听说刻下一两三钱一股都极少有人出手。   这可是传家的营生,李财神不过一二月光景就折腾了出来。这暖棚再不起眼,总不至于亏本儿吧?   因是大老爷贾赦略略沉吟,开口说道:“贤侄啊,伱也知道,我如今闲赋在家,可这迎来送往的,银钱还是一般抛费出去,进项却少了。贤侄你看那暖棚的营生,能不能算老夫一股啊?”   算你一股?你也得有钱算啊。   前头那八千两银子还没还呢,李惟俭这会子已然吃住了迎春,哪里肯平白无故再往里头砸银子?   因是面上笑道:“世叔这话说得见外了,晚辈原想着这营生不算太好,这才没知会世叔。既然世叔瞧得上眼,不若回头儿我把方子送来?掺股就算了,世叔不若另起炉灶,这赚多赚少的,也不用与人分润。”   “额……这——”   邢夫人嘴快道:“俭哥儿说笑的,这营生又不赚钱,我跟老爷拿了方子又有——”   “咳咳,”大老爷咳嗽一声,邢夫人顿时噤声。贾赦笑眯眯道:“这如何使得,这般说出去好似老夫故意占复生便宜一般。”   李惟俭正色道:“世叔这话就见外了,不看旁的,单只咱们之间,又哪里说得上占不占便宜?待过两日,晚辈定将方子送来。”   “好好好,一切有劳贤侄了。说来老夫近来得了个扇面,极为精巧,贤侄且随老夫一观。”   当下二人自去书房观量扇面,独留下邢夫人纳罕不已,闹不明白要那方子有何用。   打发姬妾各自散去,邢夫人自回房中歇息。过得好半晌,听闻大老爷将李惟俭送出内仪门,邢夫人紧忙寻将出来,低声问道:“老爷,那营生做不成,要了方子有何用?”   大老爷哼哼一声,道:“蠢妇,那方子拿出去可是能卖银子的!”   “啊?”邢夫人这才恍然,顿时喜笑颜开:“这一份方子,好歹能卖个五百两吧?”   大老爷负手而行,志得意满道:“五百两?李财神的方子就值五百两?呸!一千两起!”   “诶唷唷,那可了不得。”   邢夫人愈发殷勤,扶着大老爷贾赦进得内中。贾赦大马金刀落座,思量着道:“俭哥儿还是孝顺的,不像是琏儿与凤姐儿,哼!见天围着二房转,只怕早就忘了是谁家的儿子媳妇了!”   邢夫人一边儿为其揉捏脖颈,一边儿恨恨道:“谁说不是?我看二房也没存着好心思,这往后啊,有他们两口子的好儿!”   二人谋算一番,待有婆子来提醒到了时辰,这才一并朝着荣庆堂行去。   这日荣国府大摆宴席,连贾珍、贾蓉也一并来了,众人纷纷恭贺了李惟俭一番,都知李惟俭连番立下功勋,来日定会大用,因是就连薛蟠都装作小透明一般,不敢再来寻李惟俭的晦气。   席间其乐融融,隔着一道屏风,女眷一席的薛姨妈听得那边厢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心下愈发吃味。   一年多前同日进府,那时自家女儿便隐隐对那李惟俭起了心思,薛姨妈也曾观量过,好似李惟俭也对自家女儿有心思?   只是那时薛家还是皇商,李惟俭不过是一文不名的穷酸秀才,薛姨妈又哪里看得上?其后薛蟠与李惟俭闹将起来,薛姨妈护短,未尝没存了让宝钗死心的心思。   奈何时过境迁,薛家没了皇商底子,偏生这李惟俭却发迹了!本道不过是运道好,谁想到这李惟俭愈发能为了,眼见着直上青云……   偷眼打量自家女儿,却见宝钗娴静如常,好似事不关己一般。薛姨妈便暗忖,左右都错过了,可不好再错过了宝玉。她心下却颇为忐忑,总觉得看不透宝钗的心思。   这日一场酒宴,直到戌时方才罢休。今时不同往日,李惟俭地位不同,因是贾家众人反倒不曾如何劝酒。   他熏熏然与贾珍一道往外行去,路上正说着闲话,忽而听得身后招呼声:“俭兄弟!”   李惟俭顿足,便见王熙凤带着平儿笑吟吟寻了过来。   贾珍便道:“弟妹只怕有事儿,俭兄弟,那我先行一步。”   “好,珍大哥慢行。”   送别贾珍,此时王熙凤已然到了近前,王熙凤自平儿手中接过油纸包,笑吟吟递过来道:“前一回听秋芳说月信不准,刚好我这儿常备着些成药,正好请俭兄弟带回去,让秋芳试试管不管用。”   李惟俭接过道谢:“劳烦二嫂子了。”   “俭兄弟这话就外道了。”   内仪门便在身后,李惟俭沉吟着压低声音道:“二嫂子,大老爷方才提起暖棚那事儿了,可是谁走漏的风声?”   王熙凤顿时挑了眉头:“大老爷是如何说的?”   “还能如何?缠磨着要掺一股。”   王熙凤顿时揪起心来:“那,那俭兄弟是怎么回的?”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莫急,我只说这营生只怕回本慢,又把方子送上,这才打消了心思。”   王熙凤霎时间心都在滴血,却挑不出李惟俭任何不是来。阖府都知二姑娘与李惟俭的事儿,错非差着李守中不同意,只怕早就定下婚事了。索问的又是自己公婆,人家俭兄弟能拦着不让公婆掺和进来已是不易,哪里还守得住方子?   细细思忖,倘若这暖棚的方子泄露出去,今年就算有些迟了,倘若旁人见自己赚了银钱,只怕来年遍地都是暖棚,自己哪里还赚得到银钱?   奈何这会子暖棚都起来了,这营生也不是说不做就不做的。王熙凤银牙暗咬,却不知如何是好。   李惟俭观量其神色,低声嘱咐道:“这两日二嫂子得空来我家中一趟,事到如今,那暖棚营生若想赚钱,只怕须得另寻他法了。”   王熙凤顿时眼前一亮:“俭兄弟另有法子?”   李惟俭颔首,眼见李纨追了过来,忙道:“此地不好说话,咱们来日再计较。”   王熙凤思忖着,俭兄弟可是李财神啊,怕是没什么能难住俭兄弟的,顿时又来了心气儿,忙道:“那咱们可说好了,我明儿……后儿一准到!”   说罢转过身来,王熙凤冲着李纨笑道:“大嫂子寻俭哥儿说话儿?我方才托俭哥儿给秋芳带两副药。”   李纨讶异道:“秋芳病了?怎地前两天没听她说过?”   王熙凤笑道:“不过是月信不准,算不得什么大病。大嫂子与俭兄弟说着,我先回了。”   王熙凤领着平儿离去,李纨这才道:“俭哥儿,我怎么瞧着凤姐儿好似有事儿瞒着一般?”   李惟俭笑道:“不过是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大姐姐可是为着兰哥儿的事儿?”   李纨顿时恼道:“兰哥儿近来愈发不像话了,竟学那……不知所谓的,也逃起了学。”   李惟俭便道:“小孩子顽皮一些也是有的,不过这私学学风不正,长此以往怕是会耽误兰哥儿。左右又长了一岁多,我回头儿给兰哥儿寻个蒙师,总比那私学强上百倍。”   大姐姐李纨欲言又止。银子,如今李纨可不缺。前几日方才得了股息,足足一万五千两呢!可如今宝玉都去私学,兰哥儿哪里好请个先生教导?王夫人本就不待见她,若得知此事,还不知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李惟俭观量神色,便大抵知晓了李纨所想,因是干脆道:“这样,寻了塾师,径直让兰哥儿来我家中教导,对外就说我亲自教导兰哥儿,料想旁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李纨顿时松了口气:“这般就好,只是给俭哥儿添麻烦了。”   李惟俭嗔道:“大姐姐何时与我这般见外了?”   李纨顿时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再如何也是亲外甥。那就如此,俭哥儿照看着,我也省了一番心事。”   姐弟二人又略略说了些闲话,眼见天色已晚,李纨这才将李惟俭送出仪门。   ……………………………………………………   戌正二刻,李惟俭领着碧桐方才进门儿,便见傅秋芳迎在仪门前。   夜里稍稍凉爽,李惟俭笑着行将过去,道:“不是说不用等我吗?”   傅秋芳摇头抿嘴笑道:“一时间也睡不着,倒不是特意候着老爷。”顿了顿,又道:“红玉白日里来回奔波,回来就嚷嚷着困倦,这会子倒是先歇息了。”   李惟俭心中有数,晴雯等留在扬州,这夜里轮值便只剩下傅秋芳与红玉,李惟俭又是方才归来,红玉哪儿会连着霸占几日?许是白日里的确有些累,却也不至于这会子就睡下了。   李惟俭扯了傅秋芳的手往里走,随口问道:“厂子里事儿多?”   傅秋芳就道:“还是铁料的事儿,须得与内府打交道。”   京师铁料,大多来自遵化,遵化又是内府经营,自是可着内府供给。早前厂子所需不多还好,如今所需铁料日渐增多,这遵化铁厂自然就有些供给不上。要从源头解决问题,须得改善大顺的冶铁工艺。   李惟俭便道:“曹东家交游广阔,怎地要劳烦红玉?”   傅秋芳笑道:“老爷明知故问,曹东家再如何神通广大,这内府自成体系,提老爷,总比旁人更有脸面。”   李惟俭哈哈一笑,入得内中稍坐,见碧桐还侍立一旁,便吩咐道:“你也随着我一天了,下去歇息吧。”   碧桐紧忙屈身一福,悄然退下。   傅秋芳端来醒酒汤来,思量着问道:“老爷,这碧桐……不知如何排班?”   李惟俭笑着乜斜一眼,便见傅秋芳鼻观口、口观心,略略与李惟俭对视,旋即垂下眼帘。小心思溢于言表,顿时惹得李惟俭大笑不已。   “老爷笑什么?”   李惟俭扯着傅秋芳揽入怀中,说道:“不过是个丫鬟,又不曾做什么,怎地吃起飞醋来了?”   傅秋芳就道:“老爷这话说的,妾身何曾吃醋了?不过总要问明白了,免得老爷回头儿问起,再数落妾身的不是。唔——”   樱唇被堵,直到娇喘不已,李惟俭这才松开傅秋芳。傅秋芳一双媚丝眼嗔恼不已,低声道:“老爷……天葵还不曾走呢。”   “我又不曾做旁的。”   傅秋芳瘪了瘪嘴,瞥了李惟俭一眼,道:“妾室……是有些吃味。老爷才这般年岁,身边儿就收拢了好些个。出去一趟,又带回来一个。妾身想着,说不得来日人老珠黄……呀!”   额头被屈指轻弹,傅秋芳惊呼一声,眨眨眼莫名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便道:“我知你做不得正室,心下总是难安。如今还早,待过上几年,总要给你个妥帖,保准就不会如此不安了。”见其不解,又道:“礼法上虽有妻妾之别,可我心中却不甚看重。来日我那家业,总有你与孩子一份儿。”   傅秋芳思量道:“老爷这话不好说的太早,待三四年后主母进了门,总要与主母商议了才好往外说。”   “嗯?”李惟俭纳罕道:“秋芳怎么知道的?”   傅秋芳说道:“香菱之母病重,金陵离扬州又不远,老爷为何偏生将晴雯、香菱等安置在林盐司家中?”   “秋芳果然聪慧。”李惟俭笑着颔首:“不过此事不好张扬,总要等到圣人旨意才好作准。”   傅秋芳嗔道:“老爷当我不知轻重不成?”   李惟俭哈哈一笑,揽紧绵软身子,说道:“黛玉你也见过,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她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我说了,定然作准就是了。”   傅秋芳忧心道:“老爷虽广有家产,可倘若来日子嗣繁多,这般分散出去,家业岂非散了?”   李惟俭乐道:“如今才哪儿到哪儿?再过上几年你再看,老爷我那家业只会翻着跟头往上涨,到时候不分散出去,只怕就会惹得有心人惦记呢。”   傅秋芳心下稍稍熨帖。身边良人虽有夸口之嫌,却从不虚言。走投无路沦落为良人妾室,起初自是意外之喜,可时日一长,难免就心有不甘。   她自知命运无可改易,如今得了良人允诺,那心下的不甘与不安,顿时消减。想着来日自己的孩儿好歹能分一份家业,总好过如荣国府那般,偏房旁支总要看嫡脉正房的脸色过活。   其后傅秋芳小意温存,伺候着李惟俭洗漱罢了,便要自行离去。李惟俭扯着其不松手,傅秋芳哭笑不得道:“老爷……待过两日可好?天葵还没走呢。”   “不过相拥而眠,我又不是单单为了床笫之欢。”   傅秋芳心下愈发熨帖,只得褪去外衣上了床榻。她心下情动,禁不住略略撩拨几下。李惟俭便道:“莫闹了,快睡吧。”   傅秋芳咬了咬贝齿,悄然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顿时惹得困倦不已得李惟俭精神大振。   扭头见傅秋芳满面羞红,李惟俭想着白日里方才与迎春来过一遭,便打了退堂鼓:“要不还是算了?秋芳莫要为难。”   傅秋芳却道:“老爷这般为妾身考量,说到做到的,妾身自是也要说到做到。”说罢身形下缩,转眼埋首其间。   李惟俭倒吸一口凉气,那克制的心思转眼抛诸脑后,想着一日两回而已,略略放纵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转眼到得天明,李惟俭辰时方才起身。与傅秋芳、红玉用过早饭,慵懒着正要偷闲一番。   管事儿的茜雪忽而快步行来,雀跃着道:“老爷,外间来了位宫中太监,说是今儿圣人就要见老爷!”   李惟俭神情一怔,还不待反应过来,傅秋芳已霍然起身:“快,快服侍老爷换朝服!”   这外头雇请的丫鬟,连带新来的碧桐,到底比不得晴雯、香菱,傅秋芳一声吩咐,念夏顿时慌了手脚,那碧桐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傅秋芳与红玉连忙伺候着李惟俭换了官袍,急忙忙催着李惟俭出得内宅。   李惟俭出得内仪门,便见一小黄门捧着佛尘正与管家吴海平说这话儿。见李惟俭出来,那小黄门紧忙迎上来道:“李大人,圣人一早儿看了叫起单子,特意将李大人挪到了今儿,咱们这就赶快去吧,莫要让圣人等得急了。”   “好。”李惟俭笑道:“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那小黄门道:“不敢,在下夏佐。”   “原是夏公公。”   见其服色大抵是侍监,在宫中属于第五等,李惟俭便上前扯了其手,抖手间自衣袖里塞过去二百两银票:“往后咱们好生亲近一番。”   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诶唷唷,谁不知李大人财神之名?若得大人亲近,真是在下的荣幸了。”   当下不再赘言,二人出得宅第,各自乘了马车,朝着皇城而去。那夏太监到得车上掏了衣袖,见是二百两银钱,顿时大喜过望。这一遭果然是美差,李财神名不虚传啊!   半晌到得皇城,夏太监引着李惟俭入内,先去到奏事处签到排期,随即到得九卿朝房候见。   这会子方才午时,李惟俭到得内中才知,敢情须得到了申正圣人才得空召见,算算起码还要等五个钟头。   李惟俭顿时腹诽不已,这办事效率实在太低了。早知如此,方才就该在家中多吃一些。   正腹诽着,忽而有太监端了餐盘进来,内中是各式茶点。李惟俭这才恍然,敢情圣人还管饭啊,心下腹诽稍减。   这九卿朝房里候见的大抵都是四品往上,独李惟俭一个正五品的,还年岁最小,难免引得一众大臣瞩目。   李惟俭方才呷了一口茶水,一边儿的老者便道:“可是内府李郎中当面?”   李惟俭连忙拱手作礼:“不才正式李惟俭,老大人如何称呼?”   那老者笑吟吟道:“老夫顺天府尹颜承章。”   “原是府尹当面,下官失礼了。”   颜承章笑道:“李郎中莫要如此,老夫与李郎中虽不曾见过,老夫心中却早就承了李郎中恩情啊。”   是了,那京师水务当初可是分给了顺天府不少股子的,几番抛售,顺天府起码还留着一成的股子,算算单是分红就十五万两,好大一笔银钱!岂能不承情?   要不,我也求求月票?好像月票太少了,大家有的话烦请投几张。 第211章 繁杂   李惟俭、颜承章这一老一少言谈甚欢,知晓李惟俭头一回来此侯见,颜承章可略略说了叫起的规矩。   候见又名叫起,分作两班。一班是寻常官员述职、京察头一等的官佐,这是寻常叫起,圣人大抵聊聊家常,问问地方风物,勉励一番便打发了;另一班便是李惟俭这等,或办差归来,或有事请见。   这二者分作两处地方候见,圣人大抵串换着叫起。不过前者多是三五成群一并入内觐见,后者多是单独奏报。   至于要等候多久,那就要看圣人心绪了。若圣人着急,说不得趁着午时休憩时便会叫臣子入内觐见。   话音刚落,便见戴权捧着佛尘入得内中,略略一瞥,目光停在李惟俭身上,笑着略略俯身道:“李郎中随咱家来吧,圣人等着呢。”   内中一众三、四品纷纷瞥将过来,目中无不艳羡不已。这会子可是方才午时啊,说不得圣人还会留下用饭。这等恩宠又岂是寻常可比?   李惟俭当即起身,朝着四下略略拱手,施施然随着戴权而去。行了半晌,转过一处夹道,到得乾清宫东暖阁,戴权入内禀报一声,旋即引着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低头进得内中,躬身长揖:“微臣李惟俭,见过圣人!”   须臾,便听御座上传来政和帝的声音:“复生来了?这会子朕有些饿了,复生陪朕一道用膳。戴权,给他搬个绣墩来。”   “微臣谢过圣人。”   再次长揖,李惟俭这才略略站直了,抬眼打量。便见御座前摆了桌案,其上铺开碗碟,各类菜肴齐备,政和帝一身大红龙袍端坐其上,一旁还侍立着熟悉的身形——是元春。   戴权亲自动手,搬了绣墩来,笑着邀道:“李郎中,请坐吧。”   李惟俭拱手道谢,这才缓缓落座。如此殊荣,李惟俭心下只道寻常,面上装作受宠若惊,一副手足无措之态。   政和帝瞥了一眼,笑道:“不过是寻常家宴,复生不用如此拘谨。”   “是。”   说话间政和帝竟亲自为李惟俭布了菜,李惟俭察言观色,待政和帝动了筷子,这才小心翼翼尝了一口。   那菜肴不知是什么肉,吃着吧……也就那么回事儿。   政和帝招呼道:“元春,你也坐。”   侍立的元春应声一福,这才挨着绣墩落座。瞥见李惟俭小心咀嚼,政和帝笑道:“不好吃吧?”   “啊?微臣……”   “莫要哄朕。”   得,那就实话实说吧。   李惟俭道:“许是有些凉了,这肉有些腥味。”   政和帝乐道:“皇宫大内,都是温火菜,哪儿有小灶现做的好吃?凑合吃吧,朕都吃了十一年了。只盼着来日变法有成,再灭了准噶尔贼子,朕也好四下走走,尝尝父皇赞叹不已的孔家宴。”   李惟俭小心道:“陈首辅励精图治,去年先整肃吏治,今年又颁新法,料想三二年必有所成。至于准噶尔,不过癣疥之患,不足为虑。”   “方才如何说的?莫要哄朕。”   啧,这位皇帝真不好哄啊。   李惟俭抬头真诚道:“圣人,微臣不曾扯谎啊。准噶尔才多少人?我大顺又多少丁口?错非路途遥远,准噶尔早被我大顺挫骨扬灰了。”   “哈哈,好!年轻人,就该有这股子锐气!”顿了顿,又道:“复生此番往返万里,去了广州与江南,回返京师可有感悟?”   “回圣人,微臣过通州偶遇一致仕巡检,直隶人士,名李定业。其人先为典史,仅带四人去往广南县,耗时两月半,抛费银钱七十五两,方才到得任上;此番回返,携家带口,一路乘船,足足抛费了六百六十两方才到京师左近。”   政和帝感叹道:“我大顺地域广阔,南北往来费时费力啊。”   不曾想,李惟俭却道:“额……微臣以为,此乃我大顺交通不便之故。”   “嗯?复生有何见解?”   “交通往来,一则道路顺畅,二则车船迅捷。那李定业言,西南广阔,山川连绵,两寨相隔不过十里,行走却要足足半日光景。微臣以为,此乃道路不便。若在两寨架起桥梁,岂非就便捷了?”   顿了顿,又道:“再则,内河行船,每日至多不过三百里,实在太慢。微臣寻思着,若改善舟船动力,应会迅捷许多。”   “唔——”政和帝虽推崇实学,可实学造诣不过比忠勇王略略强一些罢了。其初衷不过是效仿王安石旧例,推新学而致变法。说白了,李惟俭这话触碰圣人的知识盲区了。   李惟俭明知如此,依旧说道:“圣人,微臣先前造出蒸汽机,其能为堪比二十驴力。”   “噗嗤……”政和帝禁不住莞尔,便是一旁的元春都强忍着笑意。“复生啊,你这驴力……太过难听,要不换个好听的?”   “啊?要不恳请圣人赐个名儿?”   政和帝连忙摇头:“朕可不好胡乱起名,复生还是回头自己琢磨吧。”   “哦,圣人,微臣的意思是,既然那蒸汽机能抵得上二十头驴,倘若安在舟船上,说不得这内河舟船就不用船夫、纤夫撑船、拉纤了,不过耗费些煤炭,不说日行千里,五百里总是有的吧?”   政和帝略略思忖,颔首道:“不错,有些意思,复生继续说。”   “是。微臣想着,这舟船能装蒸汽机,那套车上能不能装?若套车上能装,此番往西宁囤积粮草,是不是多损耗些煤炭,就省了牲口抛费的粮草?”   “有道理。”政和帝振奋起来:“复生实学造诣无怪备受推崇,若果然造出这般器具,到时我大顺何惧准噶尔贼子?朕原本还想着复生这般能为,不若调到工部历练几年,也好来日大用。如今看来,不若先留在内府,也好人尽其才。”   李惟俭顿时后怕不已。去工部?开什么玩笑,这会子正变法呢,他不想跟新党凑在一处,更不想被新党打压,还是留在内府自在。   “多谢圣人体谅。”   政和帝笑道:“复生放手施为就是了,如今内帑充裕,哈哈,说来还是复生之功啊。”   “微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说的好,本分,呵,复生这般年岁都知本分,偏生兖兖诸公一把年纪,却不知本分为何物。”   李惟俭赶忙连连拱手谦逊了几句。   吃了须臾,政和帝又问了江南风物,李惟俭捡知道的如实说了,政和帝这才问起了林如海。   李惟俭照实了说,引得政和帝蹙眉唏嘘不已,连道‘可惜了’。   本是夹带中的人物,预定来日要大用的,偏生沉疴难起,眼看着便要殒命。   其后待用过了午膳,政和帝这才说道:“复生此番立下大功,朕本应不吝赏赐。可忠勇王进言,说复生太过年弱,封赏太过,只怕引得旁人眼热。”略略停顿,又道:“此番功绩,朕自是不会忘记。留待来日复生年岁长了,再一并封赏。”   李惟俭连忙道谢,随即犹疑了一番。   政和帝道:“复生可有话说?”   “回圣人,微臣……那青海——”   政和帝顿时面色一变:“胡闹,两军交战岂是儿戏?复生这一年多诸事顺遂,怕是起了骄纵之心,莫非真以为自己个儿是将才了?”   李惟俭讪讪道:“圣人,微臣这不是琢磨着混个军功也好升升爵位嘛。”   政和帝顿时瞠目,好家伙,你李复生还真直白啊!   略略运气,想起李惟俭的功绩,那二等男的确配不上,政和帝便拉着脸道:“忠勇王与朕说过了……嗯,过些时日寻个机会,给伱个参赞的差事,督运粮草,加上此番功绩,总能升到伯。”   李惟俭顿时喜形于色,道:“多谢圣人成全。”   再是如何奇思妙想,行事稳重,总是个十五、六的少年郎,这般执拗封爵,可不就是少年心性?政和帝不禁莞尔,笑着呵斥道:“吃饱了?吃饱了就回去吧,准你歇息一旬。”   “微臣谢过圣人!”   ……………………………………………………   被小黄门送出皇城,李惟俭心下发愁,看来此番青海之战,他怕是赶不上了。督运粮草才能带几个兵?只怕一千兵马顶天了。这么点儿人马,全然不够破局。只盼着有了新式武器加持,大顺军能顺遂一些,好歹能维持个不胜不败。   方才行到自己马车前,便有一仆役小跑着凑上前,恭恭敬敬递了名帖,却是顺天府尹颜承章邀李惟俭得空过府一叙。   李惟俭思忖着,先前颜承章便存了交好的心思,先前只道结善缘,如今思来,只怕是有事相求啊。   颜承章六十开外年岁,只怕干不了几年便要致仕,交好了也不怕惹得圣人多心,李惟俭便想着过两日登门拜访,看看颜承章所求何事。   上得马车,丁家兄弟开道,一行车马回返自家。方才到得宅第前,便被曹允升等东家拦住去路。   这些晋商、徽商消息最是灵通,前脚得知李惟俭被圣人召见,转头就来宴请。那西山岛的水泥务可是惹得曹允升等艳羡不已,酒宴间不时埋怨几嘴,说李惟俭平白便宜了江南士绅。   李惟俭情知这群晋商、徽商埋怨是假,是个人都知道,这水泥务若想在江南办下去,少不得江南士绅首肯,又哪里会让晋商、徽商占了股子大头?   他们抱怨,不过是催着李惟俭开拓新的投资渠道罢了。   因是李惟俭便笑道:“那水泥方子也无甚稀奇的,回头儿我写出来,各位东家若有兴趣,自己寻地方办厂子就是。不过北方不比江南,所需疏浚河道、修筑石塘自是少之又少,但水泥一物修路、筑城、架桥都极为便捷,料想总有几分收益。”   曹允升顿时眼前一亮:“诶呀,额们不好平白占李爵爷便宜,额做主,这拿了方子的,多少让几分股子出来。”   话音落下,顿时引得一众人等附和不已。人家李财神看不上这点儿小钱,可他们这些商贾不能没眼力劲。如此方能常来常往的,往后李财神有了什么好营生,才会想着大家伙。   李惟俭晌午方才陪着政和帝用过午膳,因是酒席上不过略略用了些吃食,与众人不过饮了几杯酒。   一众晋商、徽商也不是为了酒宴,因是曹允升命人撤下酒宴,转而说起了那蒸汽机厂子。   “李爵爷,如今厂子订单排到了正月里,额们琢磨着,是不是要扩产了?”   另一徽商笑道:“李爵爷不知,前日有江南士绅寻到曹老身前,直言要定两百台机器。曹老只道排期已满,那人却当曹老想要涨价,为此还专门寻了内府赵大人来说项。”   曹允升苦笑着摇头道:“额看这厂子须得赶快扩产咧,再拖下去,那订单都让武备院吃咧。”   武备院自去岁全力运转打造兵甲,如今大军开拔,兵甲齐备,自是闲暇下来。转头见蒸汽机卖的好,自然而然便造起了蒸汽机。   李惟俭便道:“这蒸汽机乃是新兴事物,武备院又不是专门造这个的,任他吃又能吃下几分订单?扩产自是要扩的,此番南下图中,我又设计了一稿蒸汽机,比照先前的只强不弱。”   有人便道:“李爵爷,这铁料不济,不知李爵爷能否走通内府?不然可真真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是啊是啊,铁料如今可不好采买。”   李惟俭颔首道:“无妨,待我得空走一趟遵化,保准此事迎刃而解。”   他做冶金设备的,自是知晓一些冶铁技术。旁的不敢说,好歹能将大顺如今那矮胖的高炉改一改。   宴饮罢,李惟俭来了兴致,干脆去到外城的厂子里观量了一圈儿。早前造的机械都留了接驳传动带的接口,如今一个个由蒸汽机带动,效率自是远超人力。一众东家都是精于算计的,虽说抛费了些买煤的银钱,可省下的人力成本远超那点煤炭。   ……………………………………………………   转过天来,李惟俭清早略略操练了一番,本想好生歇息一番,略略在侧花园与傅秋芳游逛一番,便心中长了草。   这人啊,忙碌惯了,忽而闲暇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因是他干脆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待临近午时,碧桐进来禀报,说外间来了客人,姨娘傅秋芳已然迎了出去。   来了客人?没叫李惟俭,单只傅秋芳迎了出去,料想来的必是王熙凤了。   李惟俭搁下铅笔,起身方才行到庭院,便听得欢声笑语遥遥传来,随即便见一行莺莺燕燕进了正院里,那当中笑意盈盈、神采飞扬的,可不就是王熙凤?   “二嫂子来了?怎地不提前打发人知会一声,我也好迎一迎。”   王熙凤就笑道:“俭兄弟这般说就见外了,你这宅第我不知来过多少回,要我说,秋芳都多余出来,大热天儿的,打发个管事儿的迎一迎就是了。”   傅秋芳连忙笑道:“二奶奶这话——”   “诶?怎地又成了二奶奶?”   傅秋芳这才改口道:“二嫂子这般贵客,哪儿能随意打发人来迎?也就是老爷还不曾娶亲,不然总要当家太太来迎才是。”   “咯咯咯,妹妹如今掌着家,俭兄弟又是知冷知热的,要我说,便是给个当家太太也不换呢。”   闲话一番,李惟俭当先引着王熙凤入得正房。知晓此番王熙凤是为那暖棚营生而来,因是李惟俭倒没避讳。   待丫鬟上了茶点,王熙凤径直说道:“俭兄弟也知我此番是为了什么,如今那方子若落在大老爷手中,回头儿一准儿传得四下都是……俭兄弟也知,我与你琏二哥不富裕,这么些银钱都是典卖了嫁妆才凑出来的。俭兄弟不在意这么点儿小钱,可我与你琏二哥在意啊,好歹总要让我回本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二嫂子莫急。”   王熙凤便道:“那日听俭兄弟说另有法子,不知是个什么法子?”   李惟俭沉吟道:“二嫂子自知,这天下最赚钱的,便是独门营生。”   王熙凤连连颔首:“正是这个道理。俭兄弟那暖棚留着自家吃用,我与你琏二哥想着京师里再没旁的,这才想着办这暖棚。如今倒好,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办得到处都是。”   李惟俭笑道:“除去这独门营生,余下的营生,多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王熙凤本就聪慧,隐隐有所觉,又不敢肯定。因是狐疑着问道:“俭兄弟的意思是?”   “这暖棚建的多,建的大,再用锅炉集中供暖,抛费的煤炭自然就省了。如此,咱们的成本不就降了?旁人卖一两银子方能回本,咱们八百钱就有赚,呵,那暖棚造价不低,又有几家能顶着亏本一直经营的?”   王熙凤眼前一亮,随即蹙眉苦着脸道:“俭兄弟的意思我自是知晓,只是……”   只是什么?不过是银钱不凑手罢了。王熙凤此番可谓砸锅卖铁了,哪里还抽得出银钱继续往暖棚里砸?   这些话王熙凤不好言说,因是凤眸一转,求助也似瞥向一旁的傅秋芳。不料,不待傅秋芳开口,李惟俭便笑道:“二嫂子的难处我自是知晓,不提旁的,单是冲着秋芳与二嫂子这般情意,我又怎会让二嫂子为难?”   “诶唷唷,那俭兄弟是怎么个章程?”   李惟俭思量着说道:“我看不若趁着月份还早,再砸下十万两,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大的暖棚。这十万两我先出了,依旧算咱们合股,来日赚了银钱二嫂子看着填补上就好。”   话音落下,王熙凤却蹙眉一时间不曾言语。十万两啊,半数就是五万两!王熙凤的嫁妆拢共才三万两银子!再荣国府掌家,每月过手的银钱不过那几千两月例银子,王熙凤何曾见识过这般多的银钱?   这五万两银子砸下来,王熙凤顿时心下乱颤,生怕这暖棚的营生砸了,还不上银钱。转念一想,俭兄弟可是财神啊!俭兄弟既看好这暖棚营生,又哪里会亏本儿?   她本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因是把心一横,舒出一口气来,展颜笑道:“俭兄弟这心意,我与你琏二哥愧领了!俭兄弟放心,若是亏了,我便是典卖了嫁妆也要将银钱还上。”   李惟俭笑着摆手,傅秋芳就笑道:“二嫂子这话就过了。且不说那人参果,单是冬日里那绿叶子菜瞧着就可人,京师勋贵云集,只要价钱合适,这果蔬不愁销路。至不济,老爷疏通一番,说不得还能卖进内府呢。”   王熙凤顿时笑道:“哟,瞧我,险些忘了俭兄弟可是内府郎中,这说上一嘴,谁敢不给俭兄弟颜面?这般说来,岂不是稳赚不赔?”   李惟俭便道:“赚多少不敢夸口,不赔却是真的。”   有了这话,王熙凤顿时有了底气。其后厅堂里便听得王熙凤妙语连珠,引得几人欢声笑语不断。   王熙凤到底是女眷,李惟俭不好久陪,眼见到了午间,便吩咐茜雪张罗午饭。王熙凤却在此时起身告辞。   傅秋芳挽留几句,那王熙凤便道:“按说俭兄弟设宴,我总不好推拒,奈何这回可是偷空才出来的。错非大老爷……总之咱们常来常往的,不差这一回。待回头来了荣国府,我定然设宴好生招待妹妹。”   见她这般说,李惟俭与傅秋芳只得将其礼送出府。   待王熙凤的车架远去,李惟俭与傅秋芳并行回返内宅,路上傅秋芳便忍不住道:“老爷,这可是十万两呢。”   傅秋芳心思伶俐,总觉身边良人不会平白拿出十万两来,好似内中有什么谋划,却偏生想不出。   却见李惟俭浑不在意笑道:“不过区区十万两,信不信老爷我嚷一声,立时就有人将十万两奉上?”   傅秋芳嗔道:“信,老爷可是财神呢。”   “呵,”李惟俭边走边道:“那暖棚的确是好营生,京师百万生民,官吏、勋贵无算,冬日里又有几人吃到过绿叶子菜?但凡价码合适,这反季果蔬就不愁销路。莫看如今砸下去十万两,说不得过上些年头,便是百万两也能赚回来。”   顿了顿,不待傅秋芳言语,他又道:“那日就与你透底了,我这一房独余下我一个,总要开枝散叶。秋芳虽只是妾室,给不了爵位,好歹家业上能分润一些。总不能让我李惟俭的孩儿吃苦受穷。”   傅秋芳顿时心下熨帖,道:“老爷原是这般打算。”   一时间她却忘了问,既然是赚钱的营生,为何非要分润给王熙凤那般多的股子?   此时就听李惟俭说道:“如何?你若看好这营生,便一并照看着,来日这营生就给你了。”   傅秋芳早前不过是小家碧玉,自入了李家家门,这眼界生生被抬高了。每日家听闻的都是千万两银子的大买卖,而今又如何瞧得上砸进去十几万两的暖棚?因是便道:“妾身还要照看厂子,实在不得空,不若老爷让旁的照看吧。”   李惟俭便笑着道:“成,不过你可别后悔啊。”   傅秋芳见已进了内宅,四下只念夏跟随,便恣意了一回,凑过来揽住李惟俭的臂膀,挨了半边儿身子道:“妾身有何后悔的?往后老爷给什么,妾身拿什么就是了。”   李惟俭不由得心旌动摇,这般聪慧乖巧的女子,哪个男子不爱煞了?   其后两日李惟俭好生歇息了一番,每日不过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余下光景或与傅秋芳作伴,或带着红玉游逛,内中惬意旖旎自是不提。   待到得第三日,李惟俭再也按捺不住。早间看报纸,瞧见恩师严希尧的罪责定下,降为郎中,没收赃银,罚银八千两。   本要去厂子的李惟俭赶忙要去严家过问一番,不料还没出门就来了旨意。此番传旨的还是那小黄门夏太监。   李惟俭赶忙摆香案迎圣旨,好在此前家中经历过一遭,这回倒是忙而不乱。那夏太监抑扬顿挫念了圣旨,李惟俭立蔗糖务有功,爵升一级为一等男,追封其父为正二品资善大夫,其母为正二品夫人。   另有金钱一千枚、上用锦缎二十匹、上用绢纱二十匹、陕西进贡蜜瓜二十枚、广州进贡新鲜荔枝二十斤、文水葡萄二十斤、熏猪十口,晾羊二十只,内造马车一辆、骏马四匹。   李惟俭心下哭笑不得,那蔗糖务就给了一级爵位?来日铺展开来,只怕蔗糖务比京师水务还赚钱啊。   追封也就罢了,余下的……就差赐宅邸就凑够衣食住行了。   不论如何,圣人赏赐总是好事。李惟俭规规矩矩接了旨意,先行让吴海平招待传旨的夏太监,自己赶忙去到家庙里将圣旨供奉了,烧了三炷香方才回转。   没法子,李家就他自己,余下的不是妾室就是丫鬟,没资格进家庙。李惟俭两世为人,对此倒不甚在意,可却不好坏了规矩。否则传扬出去,实在有损名声。   转头又打点了夏太监二百两银子,夏太监笑眯眯恭贺了一番,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去。   父母追封,爵升一级,还赐下恁般多的财货,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阖府上下喜气洋洋,便是一向心绪平稳的傅秋芳也略略激动,当即放了一个月的赏钱。   转头又要张罗着宴请亲朋……李惟俭好说歹说方才劝下。宴请宾朋宜迟不宜早,他实在年岁太小,这般张扬容易惹人嫉恨。   这日捱到下晌,待家务事处置过了,李惟俭这才赶赴严府,不想却扑了个空。寻了严奉桢问过才知,老师严希尧这会子进宫陛见去了!   先前早就与老师严希尧说过,李惟俭暗自思忖,只怕这钦差的差事是敲定了,而今入宫觐见,定是政和帝面授机宜,指示此番南下扬州要将案子办到什么程度。   李惟俭方才要走,严奉桢便挠头道:“复生啊,下月初六,记得来做傧相。”   “哈?景文兄,是不是太急切了?”   严奉桢便道:“三媒六聘都走的差不多了,就差亲迎了。父亲南下在即,总要赶在父亲走前完婚。”   李惟俭拱手笑道:“如此,恭喜景文兄了。这贺礼,回头儿我须得用些心思了。”   严奉桢顿时来了兴致:“复生莫非又想出了什么机械不成?”   李惟俭眨眨眼,旋即坏笑道:“景文兄莫问了,到时一看便知。”   严奉桢熟知李惟俭性情,顿时心生不妙之感,连忙道:“复生,你可别送些稀奇古怪的。若让我在爱娘面前丢了颜面,回头儿定有你的好儿!”   “好好好,景文兄竟这般想我,友尽了,告辞!”   严奉桢哪里会当真,只是追出门外嘱咐连连,就差哀求了。   这日李惟俭先去了一趟造办处,挑挑拣拣好半晌才选了可心的贺礼,转头又去了一趟厂子,将几名大匠召集起来,铺展了图纸详细诉说新式蒸汽机的构造。   实则这蒸汽机并无创新之处,不过是锅炉、气缸更大了一些罢了,比照先前,这蒸汽机在七个标压下起码超过九十马力。倘若再扩大一些,功率翻番不是问题。   犹记得第一辆火车不过一百七十马力,李惟俭心下思忖着,待再次迭代,造出二百马力上下的蒸汽机,起码能造个0-4-0的窄轨小火车了吧?   这日回转家中,方才换过一身衣裳,茜雪便来禀报:“老爷,荣国府的大老爷打发人来相请,请老爷得空去一趟。”   贾赦相邀?不问自知,此番一准儿是奔着那暖棚的方子。既下定了心思以本伤人,李惟俭又哪里会在意暖棚的方子?   当下打发茜雪去回话,只道明日准到。随即回返书房里,提笔落墨,须臾光景便将暖棚的大略要点写了出来。   写罢了,李惟俭略略思忖,想着岂能让贾赦平白占了便宜?略略思忖,便叫过红玉,问道:“那两个菜农可有不老实的?”   红玉便道:“年岁大的那个还好,年岁小的私下里没少说嘴。错非雇契还在,怕吃了官司,只怕这会子早就跑了。”   李惟俭乐道:“那就随了他的意,寻个错漏,将他打发了。”   “啊?”红玉心下纳罕,琢磨着若是打发出去,那暖棚的方子岂不就流传出去了?转念一想,这般浅显的道理四爷又如何不知?料想内中必有深意,随即颔首应下:“好,刚好此人一早儿就喝得醉醺醺的,我这就去将他打发了!” 第212章 老爷气闷 大老爷发飙   转过天来,李惟俭再也待不住,一早便出了门。琢磨着总要去遵化铁厂转一转,如今忠勇王不在,此事须得与两位协理大臣商议一番。   内府两位协理大臣都是正四品的官职,一个分管会稽司等审查事项,一个负责武备院等具体衙门。至于大老爷贾赦相请,李惟俭懒得与其磨牙,干脆点过吴海平,将那纸笺交与其,让吴海平走一趟就是了。   李惟俭前脚出了门儿,后脚傅秋芳与红玉处置了家中事项,闲坐了不紧不慢地做着女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红玉就道:“姨娘,那新来的碧桐我仔细观量过来,看着还没经过人事儿。茜雪也问过了,说是老爷在广州帮了个薛姓商贾,那商贾感念老爷恩情,这才巴巴买了个西夷丫鬟送了过来。”   傅秋芳将针在头上刮了刮,仔细认了针,这才说道:“这些事儿自有太太操心,咱们又何必管着?老爷这般年岁,又是独苗一根,多纳些姬妾开枝散叶也是常理。再说如今没开脸,还能管得了来日?”   红玉笑道:“姨娘倒是想得开。”   傅秋芳笑吟吟乜斜一眼,仔细绣着肚兜上的荷花,悠悠道:“人道知足常乐,我这等犯官家眷,错非机缘巧合进了门儿,又哪有这等机缘?说不好听的,外间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孩想要入李家的门儿呢。我这般的,说不得还惹得人家艳羡呢。”   傅秋芳所说,红玉又哪里不知晓?早前四爷还不曾发迹时,红玉便下定了心思的,可恨那会子她还是三等丫鬟,晴雯防她跟防贼一样……回想起来就气闷不已。到去岁开了脸儿,这心思稍稍安定,难免这心中就有些得陇望蜀。   红玉暗忖,虽说不是头一个,可好歹抢在了晴雯前头。如今又极得四爷信重,将不少外间的事儿都交与她打理。如此,比那小富之家的少奶奶还体面,的确不能奢求了。   心中想开,红玉就笑道:“姨娘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儿?只要姨娘不吃味就好。”   傅秋芳闻言一顿,语重心长道:“老爷到底还差着年岁,可不能纵着他,什么都应承。”   红玉顿时面上一红,先前那一晚的确恣意了些,转天家中丫鬟窃窃私语的,料想没少背后揶揄。红玉忙道:“知道了,还是跟以前一般。”   傅秋芳略略颔首,思量道:“昨儿二嫂子来家,老爷砸下十万两银钱,要将那暖棚的营生再扩一扩。当时却忘了问,既然砸下这般多银钱,重新分配股子就是了,为何非要借给二嫂子?”   红玉略略嗫嚅,压低声音道:“姨娘不知,老爷此举怕是交好二奶奶,为的还是大奶奶。”   傅秋芳纳罕道:“大奶奶如今过得不是挺好?”   红玉道:“那是如今,早前可不是这般。”当下她便将过往略略说了,只说李惟俭没来之前,那大奶奶李纨寡妇失业,守着个幼子贾兰,好似槁木死灰一般没了生气儿,又哪里与如今一般神采奕奕?   傅秋芳听罢唏嘘不已,说道:“老爷是个重情意的……是了,老爷说这几日就寻个西席先生来教导兰哥儿,家庙左右刚好起了个小院,回头儿拾掇了让先生先住下。”   红玉应承下来,转而说道:“姨娘,咱们家中三十几口,有些铺展不开。左右四爷也不差银钱,我看莫不如将西面儿的二进宅院买下来。”   傅秋芳思量道:“这事儿待我跟老爷商议过再说吧……老爷好似不愿与隔壁打交道。”   何止是不愿?不论是早前的薛蟠,还是如今住着的尤老娘,李惟俭都极不待见。   说过这些杂事,二人闲谈半晌,忽而就提起了扬州的晴雯、香菱,自然而然顺势说起了来日的当家太太黛玉来。   傅秋芳就道:“我与林姑娘不过一面之缘,也不知性情如何。”   “林姑娘啊——”红玉略略发愁,说道:“林姑娘寄居荣国府,这外间的事儿自是不管的。可对身边的丫鬟、嬷嬷却管束极严。去年林姑娘的奶嬷嬷吃了酒,被几个婆子引着耍了会子骨牌,转头被林姑娘知道了,发了好一通脾气。那奶嬷嬷连连求告,赌咒发誓往后再也不摸骨牌,这才将此事揭过。   我寻思着,林姑娘怕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傅秋芳笑道:“当家太太若是一味好脾气,这家中反倒乱了。”   红玉颔首道:“好似林姑娘就这么一回,旁的时候待下人极亲厚。有时我代四爷给林姑娘送东西,林姑娘还不少打赏呢。”   “原是这般啊。”傅秋芳听罢暗自思量。   她那奶娘曲氏虽说早前便被傅秋芳打发了,可傅秋芳住进的宅第瞒不得人,曲氏无意中听闻这可是李财神的宅第,当即懊恼不已。前些时日腆着脸又寻了过来,傅秋芳没给其好脸色,冲着其品性,决不能再让其进家门。   刚好那几日李惟俭回来,傅秋芳忖度主母许是林黛玉,转念便给了曲氏一些物件儿,托付其扫听黛玉性情。   昨儿那曲氏又来,只道林黛玉有些小性儿,又是个病秧子。亏着傅秋芳不曾说黛玉便是未来主母,不然那曲氏只怕就要恭贺傅秋芳好运道了。   听得红玉这般说,傅秋芳暗自思量,这传闻果然不可信。再者以老爷的眼光,若林姑娘果然只知小性儿、发脾气,老爷又哪里会看得上?   若按红玉的说法,这位林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管家有度。她往后本本分分的,料想也不会被主母针对了。   傅秋芳略略放下心事,转而就见丫鬟念夏来报:“姨娘、红玉姑娘,老爷回来了。”   此时还不到午时,傅秋芳纳罕道:“老爷一早儿说只怕要晚上才能回来,怎地这会子就回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去迎,还没出院儿,就见李惟俭拧眉大步流星行将进来。二人招呼一声,随即对视一眼,都瞥见了李惟俭面上的不悦。   当下二人随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赶忙招呼丫鬟打来清水,投了帕子略略擦拭,又奉上茶水。   傅秋芳亲自伺候了,这才小意问道:“老爷这是在哪儿惹了气?”   “嗯?衙门里的事儿,与你们无关。”   李惟俭暗暗运气,这可真真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今儿一早去得内府衙门,先寻了分管的协理大臣赵奎,谈及走访遵化铁厂事宜。那赵奎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就是没一句准话。   临了才道,说李惟俭方才南下归来,只怕太过辛苦。不若将铁厂之策拿出来,而后内府另派郎中处置。   呵,李惟俭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会被哄骗了?这不就是抢功吗?   李惟俭心下只想着推动工业化,换做寻常时候自是不在意,说不得主动就将此功分了出去。问题是,这可是冶铁啊,他不实地考量一番,仅凭一些图样子,那内府的官儿能办好?   再者,李惟俭如今正在青春期,许是受了荷尔蒙影响,这脾气日渐上涨。被那赵奎这般欺负,心下哪里会舒坦?   老爷给你的是你的,老爷不给伱,你他娘抢一下试试!   转头儿李惟俭又去找了王勤。这位协理大臣五十开外,说话四平八稳,张口就诉苦。说今年内府营收虽不少,奈何被圣人抽取太多,如今内府库房不充裕,是以李惟俭去遵化走一走没问题,得了赵奎应允就行,至于铁厂……不若等上一二年?   当下李惟俭虽面色不变,心里头已然骂了娘。略略敷衍一阵,李惟俭干脆起身就走,气闷着回了家中。   傅秋芳就劝慰道:“老爷何必气闷?这衙门里的事儿哪儿有不扯皮的?左右老爷方才回来,不若多歇息一阵子。”   “嗯……嗯?”李惟俭眨眨眼,忽而笑道:“说的好啊,我就该多歇息一阵。”   说话间抄起茶盏来咕咚咚牛饮而尽,抹了下嘴笑着起身,抬脚就走。   红玉赶忙问道:“哎?四爷又去哪儿?晌午还吃不吃饭了?”   “不吃了,我去一趟工部衙门,说不得大司空得盛情款待一番。”言罢快步而去,只余下傅秋芳与红玉面面相觑。   这先是气闷,怎么转而就高兴起来了?老爷这是要闹哪样儿啊?   红玉忧心忡忡道:“四爷先前不是跟大司空闹翻了吗?”   “啊?还有这等事儿?”傅秋芳全然不知,当即追问连连,待听红玉说过了,顿时蹙眉不已。   ……………………………………………………   车马过得天顺门与正阳门之间的棋盘大街,前方便是各处衙门所在。右边儿一派是会同馆、庶常馆,左边儿便是六部衙门。   那工部衙门处在兵部与鸿胪寺之间,御赐的车架停在门前,顿时有门子小吏垂首过来问询。   随行的丁家兄弟递了名帖,惹得俩门子纳罕不已。都知李财神可是严希尧的弟子,与自家大司空因着上回的火炮射程表闹得不甚愉快,怎地这会子李财神又来拜访大司空了?   留下个门子小心陪着说话儿,另一门子紧忙入内禀报。那留下的门子就道:“李郎中来的不巧,大司空方才领了旨意入宫觐见,只怕得下晌方能回来。”   李惟俭笑道:“无妨,两位侍郎可在?与夏侍郎说也是一样。”   门子心下腹诽不已,那夏世安可是大司空古惟岳的亲信,这位李财神莫非是来找茬儿的?   正要引李惟俭到偏厅歇息,忽而便见自二门行出来一行官吏,领头的绯袍在身,年不过四旬,身形魁伟,行走之际好似带风。遥遥便拱手笑道:“本官被喜鹊吵了一早儿,方才还在琢磨着是什么喜事儿,不想李财神就来了。哈哈哈——”   门子赶忙低声道:“李郎中,这位是右侍郎庄朝生。”   李惟俭赶忙紧走两步上前见礼,笑道:“下官见过庄侍郎。”   庄朝生从二品,李惟俭可是正二品的爵,因是二人不过是同僚见礼。庄朝生一边回礼一边道:“李郎中不知,我工部的马蹄糕可是一绝,正巧本官得了些云南来的普洱,你我且入内中尝尝茶点,过两刻再请李郎中尝尝我工部的小灶,嘿,包李郎中满意啊。”   李惟俭笑道:“早就听闻工部小灶乃是京师一绝,今儿下官可要托庄侍郎的福了。”   “请!”   “侍郎先请。”   二人当即并肩而行,朝着内中行去。   历朝历代,工部为贱,盖因工部操持贱役,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   到了这大顺朝,便是本内府分润了部分差事,可因着今上重实学,这工部衙门依旧炙手可热。   二人说笑之际到得二堂前,忽而便从二堂里走出一行来。领头之人同样四旬开外,一身绯袍,身后还跟着武勋开外的官儿……仔细观量却是荣国府的贾政。   李惟俭略略一怔,赶忙拱手作礼,还不待贾政发话,那绯袍大员便笑道:“复生怎地来了?本官听闻复生到此,赶忙抛下庶务来迎,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李惟俭又拱手作礼:“下官见过夏侍郎。”   那夏世安操着一口福建官话道:“复生莫要客套,正巧本官新得了些乌龙茶,复生快来一并尝尝。”   不待李惟俭应声,一旁的庄朝生便道:“夏侍郎好生没道理,这请茶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本官那普洱,莫非比不得夏侍郎那乌龙茶?”   夏侍郎哈哈一笑:“诶呀,本官听闻复生来了,一时心切,倒是不曾瞧见庄侍郎……既如此,复生先去与庄侍郎说说话儿,本官先去泡了乌龙茶,等过一会子复生来了再喝。”   李惟俭心下古怪,嘴上略略应了,心下暗忖,这二位如此情形,错非顾惜脸面,只怕就要打起来了吧?想想也是,古惟岳年岁大了,眼看再有二年便要致仕,左右俩侍郎为着尚书之位,没打起来就算不错了。   随着庄朝生往一旁差房走,临别之际李惟俭朝着愕然的贾政略略颔首,那贾政心下五味杂陈。   素日里在家中见了李惟俭还不觉如何,到底是晚辈,总要先执礼见过。如今到了外间却是不同了,人家不单是正五品的郎中,更是正二品的男爵!   自己在侍郎面前只有垂手听吩咐的份儿,便是夏世安也从未给过其好脸色。再看那李复生,只怕大司空来了,这俩侍郎也不会这般热切吧?   正思忖着,忽而便听夏世安冷声道:“贾副郎(员外郎尊称),你这事儿容后再议吧。”   贾政赶忙道:“夏侍郎,营缮清吏司还等着呢,不知大人能否通融一二。”   夏世安乜斜一眼,说道:“杭州府官衙五年前方才修葺过,怎地如今又要修葺?莫非那衙门是纸糊的不成?”   贾政苦着脸道:“侍郎不知,杭州府衙本就是前明遗留,如今又过百年,年久失修、梁木朽烂也是有的。”   “这却不急……本官且问你,贾副郎可是与李郎中有旧?”   “这……是。”贾政老老实实说了这内中的关系。   夏世安听罢,顿时和颜悦色道:“原是如此啊——”转而纳罕道:“——贾副郎近水楼台,想必家中没少买那水务的股子啊,可喜可贺,哈哈。”   贾政唯唯应下,心里发苦。早知那水务这般能铺展,当日就该砸锅卖铁尽数买了。稳稳当当拿在手中,单是股价就涨了两成还多!   夏世安又道:“既如此,有劳贾副郎回头儿将李郎中请来,本官还有要事与之相商。”   “这……下官尽力。”   夏世安笑道:“贾副郎过谦了,这般姻亲,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就是如此,本官先走一步,就等着贾副郎的好消息了。”   夏世安洒然而去,只余下贾政踯躅不已。让他去请一个小辈?这让贾政如何拉得下脸面?可侍郎吩咐了,不去好似也不行……   却说李惟俭与庄朝生进得偏厅里,自有小吏奉上茶点,二人略略寒暄,庄朝生便提起了江南的水泥务,禁不住故作不满道:“李郎中可不好厚此薄彼,营造一事,理应是我工部的差事啊。如今水泥务划入内府经营,这……说不好听的,本官与同僚可是对李郎中不满久矣啊。”   “哈哈!”李惟俭笑着放下茶盏,说道:“庄侍郎也知,那水泥务出大头的乃是江南士绅。眼看大战在即,不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啊是啊,李郎中也是不容易。一面儿要赚得银钱,一面儿还要办实事,最妙的是惹得上下交口称赞。”   “诶?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李惟俭笑道:“庄侍郎若有心办水泥务,不才愿意将水泥方子奉上。”   “哦?李郎中如此作为,倒是显得本官方才小人之心了。”   李惟俭笑道:“都是为国办事,区区水泥方子而已,又值当什么?再者,不才今日造访,就是听闻工部上下对不才多有腹诽,这才跑来找补一二啊。”   “哦?”庄朝生顿时来了精神头:“莫非李财神又要出手?这回要办什么务?我工部……额,怕是比不得内府富裕,不过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李惟俭思量道:“实不相瞒,下官有意办铁务。”   “铁务?”庄朝生闻言顿时蹙眉不已。   李惟俭翻阅过内府记录,前明万历年间,官方算上民间的生铁产量大抵是四万到五万吨。到了大顺,初期先有矿禁,此后才逐渐放开。虽说官方铁厂产量节节攀升,可算上民间削减的,大抵还是这一数字。   且不论炒钢法还是灌钢法,所生产的钢材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钢材,内中杂质太多。且品质极难延续!   这一锅钢材过关,说不得下一锅就是另一种性能。要想解决这一问题,须得从源头——冶铁上想法子。   就如今那矮粗胖的高炉,日产不过一吨上下,耗能高,产量低,已经落后于西夷了。   李惟俭就道:“如今我大顺冶铁,北方自是以遵化为主,去岁产铁近百万斤。”   庄朝生颔首。   百万斤听着不少,换算一下,不过才六百吨……纵然这内中必定有瞒报、私卖的,可翻一番不过是一千两百吨,这么点儿生铁,两个私人承包的小钢铁厂都不如。   “不才以为,这产铁量还是太少了。西夷如今已用新高炉冶炼,区区丹丸小国,便比得上我大顺全年所产。”   若无意外,大抵二十年后瑞典每年出口三万吨生铁,瑞典才几个人?   李惟俭继续道:“因是不才打算去遵化改进工艺,重寻铁矿、煤矿,另立铁厂,争取三年内,将遵化铁厂产量增至两千万斤。”   “噗——”庄朝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嗽两声追问道:“多……多少?”   “两千万斤。”   两千万斤是不是听着挺多?换算一下一万吨出头,于李惟俭而言,不过多立几个高炉罢了。   庄朝生倒吸一口凉气,狐疑着看将过去,却见李惟俭神情笃定,半点也不似开玩笑。也就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换做旁人庄朝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两千万斤啊,汉中几个冶铁厂加起来去年才产出八千万斤生铁,好家伙,张口就是两千万斤,遵化有那么多铁矿吗?   转念一琢磨,先前的京师水务,还有那西山岛水泥务,可都是李财神凭空造就,说不得人家真就有这本事呢?   庄朝生便问:“李郎中——”   “诶?侍郎年长于我,称我表字复生就好。”   “好,复生,不知我工部如何参与此事?”   “如从前水务例,挂在工部名下,另外,工部造器坊须得抽调匠人,造一些铁厂用具。”   矿禁虽放开了,可没内府、工部这般衙门扛着,免不了要被地方上刁难,如期如此,莫不如舍了三成股子拉工部下水呢。   “便是如此?”庄朝生将信将疑。   李惟俭笑道:“远的不说,那西山岛水泥务,内府不过出了些人手、器具,料想庄侍郎是知晓的。”   庄朝生顿时眉头舒展:“好,本官自是极力赞成的,待大司空回衙,本官立时将此事报知。”顿了顿,又道:“若大司空不允,本官必定呈报御前!”   这话等于明说了,要是古惟岳敢不同意,他庄朝生就敢闹到朝堂上。侍郎名义上是尚书的副手,可本事就能上朝参政,具有一定的自主性,绝非随意揉捏的佐贰官。   李惟俭趁热打铁道:“如此,烦请庄侍郎抽调寻矿、探矿的匠人,不才这两日便启程去一趟遵化,总要实地看过才好定下此事。”   庄朝生刚好分管此事,顿时颔首道:“此事简单,本官立刻行文抽调,保准只多不少。”   二人定下此事,正好此事小吏提了食盒进来。庄朝生招呼李惟俭一道用了工部小灶,别说,这工部小灶的确滋味十足,李惟俭都禁不住生出将那厨子挖回家的念头来。   待用过午饭,庄朝生客客气气将李惟俭礼送出工部衙门。其间有个小吏期期艾艾,奈何碍于庄朝生也在,一直不敢上前。直到李惟俭上得马车,那小吏这才骂骂咧咧寻贾政去复命。   贾政拉不下脸面,只打发了小吏去请李惟俭,偏生小吏不敢上前。贾政听罢,叱责了那小吏一通,却自命清高,浑然没当回事。待下晌夏世安不见李惟俭到来,自是恼恨不已,往后时日不时给贾政些难堪,自是不提。   …………………………………………………………   过得两日,李惟俭还不知大司空古惟岳如何作想,那右侍郎庄朝生早已将探矿的人手备齐了,李惟俭随即告知恩师一声儿,只道下月严奉桢大婚前回返,旋即领着三十几号匠人,连同丁家兄弟、吴钟等,一道儿朝着遵化而去。   至于吴海宁,径直被李惟俭丢去了工部衙门看门,先看上一年半载的,好歹学会了如何与人往来再说。   也是凑巧,辰时方才送别李惟俭,到得未时,家中便有荣国府的仆役郑好时来请,只说老爷贾政请李惟俭过府一叙。   吴海平只道老爷李惟俭一早儿就出了门儿,那郑好时嗟叹半晌,只得无功而返。   回得荣国府,扫听了老爷贾政还在外书房,郑好时紧忙前去禀报。到内中将此事一说,贾政出神良久,却也知怨不得郑好时,只得打发其先行退下。   被那夏侍郎挫磨两日,贾政虽方正迂腐,却也捱受不住,忍不住与几名清客说了,众清客好一番劝说,这才寻思着打发了仆役请李惟俭过来,再将其引见给夏侍郎。谁料那李惟俭竟出了门儿!   一众清客长于清谈,却不知如何处置这般情形,只道左右李惟俭下月便能回返,也不差这十来日光景了。   贾政心下发苦,只得沉着脸略略颔首。便是如此,也没了清谈的兴致。略略坐了片刻,便推说疲乏,起身往赵姨娘院儿行去。   进仪门,过向南大厅,自右侧穿堂上了夹道,前方便是梦坡斋,往南便是大老爷贾赦院儿。贾政一路沉思本在出神,忽而便听得有吵嚷声自贾赦院儿传来。奈何贾政上了年岁,耳目并不如何清明,些许字眼儿还能听清,具体吵嚷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一路转过夹道,入得王夫人院儿,正巧瞥见自旁边跨院儿里行出一人来。瞧着年岁与王夫人相差仿佛,却是满脸怨气。瞥见贾政,只草草一福,便返身回了跨院儿。   这人便是贾政的另一房妾室周姨娘,她本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与周瑞是兄妹,早些年王夫人严防死守的,二人一年到头也不过相聚一、二回,待周姨娘年老色衰,贾政趁王夫人生产时又纳了赵姨娘,自是再不理会周姨娘。   贾政只当做没瞧见,自行入得赵姨娘院儿,小鹊与小吉祥儿瞧见贾政,连忙招呼赵姨娘。那赵姨娘紧忙丢下活计,扭着身形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意道:“老爷怎地这会子就来了?”   贾政便道:“今儿有些倦了。”   赵姨娘紧忙吩咐丫鬟煮茶,又引着贾政入内,仔细为其揉捏脖颈。老爷贾政被揉捏的心下熨帖,略略问过了贾环,忍不住说道:“方才过穿堂,听闻大哥房里吵嚷不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还有这等事儿?”赵姨娘留了心,待伺候着贾政上得床榻小憩,紧忙招呼过来小鹊,命其去扫听一番。   小鹊心下为难,这赵姨娘每回使唤人都不给银钱,凭空去套话,又哪里有人会随口说?   因是便道:“姨娘,如今府里头的婆子说嘴都防着我们呢。”   此言顿时惹得赵姨娘好一通咒骂,只道那些婆子惯会偷奸耍滑、捧高踩低,从不将她们母子放在眼里。骂了半晌,到底咬牙自箱底寻了一串钱来,又点回来一半儿,这才命小鹊去扫听。   有了一百多铜钱,自是好办事儿,小鹊去了不过两刻便将情形扫听明白了。回来兴冲冲与赵姨娘道:“姨娘,也不知怎地,前院儿的大老爷为着暖棚方子的事儿与缮国公府闹了起来。”   “啊?你仔细说说,怎么闹的?”   小鹊压低声音道:“那几个婆子贴墙角听了一嘴,大老爷骂姓石的不知廉耻,挖了俭四爷家的菜农不说,转头儿还将方子传得四下都是。”   赵姨娘心思都用在对付王夫人、宝玉身上,极少扫听前院儿的事儿,因是纳罕道:“这……先不说姓李的跟二姑娘的事儿没成,就算成了,大老爷也不至于这般火大吧?”   小吉祥儿凑过来道:“姨娘不知,大老爷缠磨了俭四爷良久,生生将那暖棚营生的方子讨到了手。这两日四下宴饮亲朋故旧,想着用这方子大赚一笔呢,转头儿被缮国公石家卖得到处都是……莫说是大老爷,便是换成旁人只怕也气坏了。”   中旬要过了,求几张月票。 第213章 一封名帖   贾赦院儿正房里,王熙凤鼻观口、口观心,垂首瞥见大老爷贾赦一双官靴来回走动,忽而定住。   一旁的邢夫人连忙喊道:“老爷且住,那是俭哥儿方才带回来的五彩瓷,在京师可是稀罕货!”   “嗯?”大老爷轻轻放下五彩茶盏,快步行到一房姬妾身前,抄起茶盏掼在地上。   啪——   茶盏四分五裂,内中惊呼一声,旋即寂静无声。   “欺人太甚!石家当我贾家好欺负不成?”   王熙凤面上不动,心下极为杂乱。再如何说,面前的二人也是公婆,贾琏不在家中,王熙凤虽说要管家,不用每日来立规矩,可总要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今儿极不凑巧,方才来了,便见大老爷贾赦与那三等将军石光珠闹得红了脸儿。   其后邢夫人与大老爷自是破口大骂,来龙去脉略略听了,却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日宴请宾朋,琢磨着将那暖棚方子高价多卖出去几份。   这公府转手方子,吃相不能太难看,因是只道新纳了姬妾,这才请亲朋故旧来欢聚。席间自是无意中提及得了那暖棚方子,顺势将那方子夸赞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   这消息泄露出来,自是引得四下商贾汇聚。   那可是李财神的方子,谁见着过李财神赔钱?虽说人家李财神瞧不上眼,可说不得这暖棚就是传家的好营生。   昨日便有商贾登门,大老爷贾赦好一番拿捏姿态,只推说酒后失言,绝无什么暖棚方子。   按李惟俭的话讲,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这儿给谁唱聊斋呢?往来的商贾自是门儿清,因是好几位砸下重金,有出八百两的,有的直接喊出两千两的高价。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自是心动不已,本道再拿捏两日,抬一抬价码便顺势转手卖出去几份,说不得就能入账个万八千的银钱。谁料今儿一早到晌午,竟是半个登门的也没有。   贾赦心下纳罕,生怕到嘴边儿的银钱飞了,连忙打发小厮出去扫听。这一扫听不要紧,竟听闻缮国公府往外发卖那暖棚的方子,五百两一份儿,童叟无欺!   大老爷贾赦快疯了!急吼吼打发人给石光珠下了帖子,下晌时石光珠纳罕着到访,二人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听闻石光珠是自李家解雇的菜农口中套出了暖棚方子,大老爷贾赦哪里还忍得住?   冷嘲热讽两句,开始还留着颜面。那石光珠年岁不大,矮了贾赦一辈儿,却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即出言驳斥。   二人呛声几句,顿时闹得不欢而散。   王熙凤听闻前因后果,心下既担心,又快意!快意,自是因着大老爷贾赦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担心的,也是俭兄弟此举会不会惹恼了大老爷……若果然惹恼了,只怕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怕是要出波折。   李惟俭几次三番这般回护,王熙凤自是知恩的,心下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替俭兄弟转圜一番才是。   大老爷发泄了一阵,气哼哼落座,眉头紧锁生着闷气。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说也古怪,那菜农早不解雇,晚不解雇的,怎地前脚儿刚送来方子,后脚儿就解雇了?老爷,你说俭哥儿是不是存心的?”   “嗯……”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   心下暗忖,照说李惟俭一门心思的要娶迎春,这先前来府,听闻还去看望了迎春小半个时辰,照理不该得罪自己吧?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说道:“大太太这话只怕不对。”   邢夫人与大老爷一并看将过来,王熙凤就道:“俭兄弟什么品性,大家伙都有目共睹,可谓一个吐沫一个钉,这般做又没好处,何必损人不利己?”   “嗯。”贾赦颔首,推己及人,随即深以为然。   那邢夫人却不曾多想,蹙眉问道:“琏哥儿媳妇既然这般说,总有旁的道理。不若你说说这是为何啊?”   王熙凤笑道:“媳妇儿也是头回听闻,只能胡乱揣测一二……要我说,说不定那菜农一早儿便被石家笼络了。说不得在俭兄弟家中闹得不成样子……大老爷、大太太也知,俭兄弟虽说封了爵儿,可到底底子薄,哪里惹得起缮国公府?再说俭兄弟也不在意那仨瓜俩枣的,许是没多想,便将那菜农打发了。”   邢夫人将信将疑,大老爷贾赦听过这般话,顿时心下笃定。只怕是缮国公家背后使了手段,逼着俭哥儿将那菜农放了出来……   眼看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这让贾赦如何甘心?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日你姥姥!   大老爷心头火气,不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来呀,备车,老爷我要去王爷跟前儿说道说道!”   这王爷,说的自然是北静王。   只是刻下未时已过,临近申时,哪儿有这般时候去寻人家北静王的?奈何任凭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劝说,上了头的大老爷只是不听,领了仆役、小厮,怒气汹汹而去。   大老爷一走,邢夫人便瞧着王熙凤不顺眼了,阴阳怪气道:“凤哥儿倒是回护着俭哥儿啊……也是,这府里头除了珠哥儿媳妇儿,也就伱与俭哥儿往来最多了。”   王熙凤心下一骇,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这般言语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做人?紧忙解释道:“大太太这话可是不对,我去俭兄弟家,人家俭兄弟可都是不在。我啊,都是跟傅姨娘往来的。”   想起傅秋芳如今在外头好生风光,邢夫人禁不住泛酸道:“这俭哥儿也是没道理,哪儿有打发个妾室抛头露面照看营生的?”   王熙凤赶忙道:“俭兄弟这不是年岁小,还没成亲吗?”   邢夫人又恼道:“那李守中也是,好好的一对儿,生生被他给吊着,不上不下的。”   王熙凤不敢停留,赶忙趁机告辞而去。出得黑油大门,因着路程太短,王熙凤便没乘车。   这会子宁荣街上并无闲杂人等,王熙凤便只领着两个丫鬟自角门入得荣国府。进了仪门,她这才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此番好歹是遮掩了过去。   料想,回头儿也能在俭兄弟跟前表表功吧?她这个二嫂子,此番可是出了力的。   转念又想,莫非是因着自己求告到了跟前儿,俭兄弟才故意打发了那菜农?仔细思忖,好似俭兄弟方才入府时,瞧着自己的眼神颇为赞赏,待过后又恢复如常……俭兄弟是个有城府的,莫非那对自己隐隐的心思都暗暗藏下了?   不然,为何此番要借自己银钱?   这般想着,王熙凤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乱不已。可又一寻思,许是俭兄弟果然如其所说,对自己这般下力气,只是因着要自己照看大嫂子李纨?   嗯……定是如此!   王熙凤心下笃定,不再去想旁的杂念,寻思着往后可得照看好了李纨,不然可对不起俭兄弟此番的援手。   正要转去荣庆堂,身旁丫鬟忽道:“奶奶,平儿姑娘回来了。”   王熙凤紧忙驻足,扭头就见平儿带着个小丫鬟快步行来。   王熙凤就笑道:“东西送去了?”   平儿笑着道:“送去了,蓉大奶奶让我给奶奶道谢呢,说正巧胭脂不够用,正要打发人去采买呢。”   “她身子怎么样了?”   平儿道:“瞧着倒好,不过听人说张大夫头晌又来看过一遭,下了新方子。蓉大奶奶怕是又多心了,这会子珍大奶奶正劝解着呢。”   王熙凤略略舒了口气,这贾家之中,唯独她与秦氏私交极好,偏那秦氏又是个心思重的,这身子骨好好坏坏,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当下主仆二人嘀嘀咕咕,一并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   永平府滦州城外。   七、八个州中衙役前方开道,后头五十来号各色人等沿着滦河缓缓而行。此处算不得官道,不过是乡野小径,又赶上昨日一场骤雨,因是极为难行。   端坐大青马上,李惟俭被日头一晒,只觉昏昏沉沉。晌午耐不过知州盛情,只得与其宴饮一番。那知州得知来人乃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加之又有工部文书,自是极为殷切。   非但派了向导,还生怕乡民冒犯,紧忙打发了七、八个衙役随行。   这滦州便是后来的滦县,再后来又成了滦州市,按图索骥自然就能寻见铁矿。那唐山可就难了……天可怜见,李惟俭在遵化扫听了好些时日,愣是没一个人听说过唐山这地方。   亏得李惟俭还隐约记得大抵位置,因是分出去十几号寻矿的匠人,给出大略范围便撒手不管了。已是七月,这两日便要返程赶赴严奉桢的大婚典礼,这回返之前总要先寻到些许成果再说。   那开滦煤矿还不好说,那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司家营铁矿上。复又行了一阵,丁如松打马回返,禀报道:“老爷,前方有一村落,名徐家寨,不若在此略略歇息?”   李惟俭略略颔首,问道:“走出来几里了?”   “怕是有十几里了。”   “去把徐班头叫来。”   丁如松领命,须臾领着徐班头回返。那班头赶忙下马躬身抱拳:“郎中寻小的?”   李惟俭居高临下笑道:“本官听闻徐班头乃是这徐家寨人士?”   徐班头道:“回郎中,小的正是徐家寨人士,此间大事小情,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李惟俭问道:“那可知此地有没有铁矿?”   “啊?”徐班头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   李惟俭哈哈一笑,摆手示意其带路。又行了将近一里,那寨子近在眼前,却听得铜锣声连绵不绝,田间地头的农人一窝蜂似地跑回了寨子,隐约听得有人叫嚷:“官府催缴火耗来了!”   一时间汉子怒吼、妇人小儿哀嚎不绝,直把李惟俭看了个瞠目结舌。那徐班头尴尬道:“郎中不知,此地刁民最是奸滑,多有抗税之举,知州不得已,只得请汇集了三班衙役方能才催缴一二。额……大人不用担心,待小的上前叫门。”   那徐班头拱手返身,按着帽子拎着铁尺急吼吼去叫门。此时忽而有匠人打马追将上来,指着手中的罗盘道:“郎中,此地定有铁矿!”   “哦?”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那罗盘上的指针乱颤不已。甭琢磨了,傻子也知这地下必定有磁铁矿。   李惟俭勒马停下,吩咐道:“散开来找寻矿脉——”眼见滦河边儿都是河田,又嘱咐道:“仔细莫要伤了农人庄稼。”   一干工部匠人纷纷领命,或下马,或下车,各自捧着罗盘带着学徒兜转开来。   李惟俭看向前头,却见徐班头停在寨子外嚷嚷着:“不收火耗,此番是内府李郎中来查探铁矿——”   嗖——   一支木箭歪歪扭扭擦着徐班头耳边落在田埂边,徐班头顿时变了脸色,恼道:“揍啥?揍啥?奶奶个攥儿!你们逗是要造反啊!”   寨墙上头一通喝骂,跟着有个半大小子后脑勺挨了两巴掌。村老连忙喊话,说了好半晌,直到徐班头赌咒发誓不是收火耗,村人这才将信将疑开了寨门。   那村老颤颤巍巍行将出来,问道:“徐班头,果然不收火耗?”   “不收不收!少说废话,郎中大人一行有些渴了,且去烧些水来沏茶……不要你家那烂茶梗,只烧了热水来就得。”   村老如释重负,紧忙回村寨张罗。其后也只打发了几个老弱送来热水,其余青壮、妇幼尽数留在寨中,生怕被官府哄骗了。   那村老大着胆子送来热水,李惟俭此时下得马来,自有仆役撑起凉棚,李惟俭便在凉棚下落座了,招呼那村老问话。   此时南北早有差异,虽都有抗税之举,不过江南多是秀才、举人带头抗税,也不用如何动手,乡民带头一围,官府的衙役便无可奈何;这北地自是不同,因着民风尚武,三不五时就会因着抗税闹出人命来。   村老极为拘谨,眼见李惟俭颇为和善,这才大着胆子倒了苦水。却说这寨子前明时就有,防备的乃是后金,却从未启用过,倒是多用来对付官府暴力征收。   大顺初年,因着收不上来税银,此地知州干脆将税金外包给了周遭大户,大户再领着庄丁将寨子围了,胡乱打上一场,事后再十倍税金征收,赚得盆满钵满。   后续虽说此等行径明令禁止,可这抗税的传统却依旧保留了下来。大顺正税不过三十税一,算上人头税也没多少,但地方收取的火耗数倍于正税。   税不少也就罢了,徭役也极重!便以修筑城池为例,农闲时抽调丁口修筑城池,这丁口可是自带粮食的。原本农闲时农人都是一稀一干,服徭役可是重体力活儿,两顿干饭都撑不住。   如此,粮食吃得多,说不得还会落下一身病,耽搁明年耕种,这税赋徭役合在一处,乡野小民自是负担极重。   因是每次官府下乡征收,徐家寨总会结寨自保,先得跟官府谈清楚收取多少火耗,谈得拢就开门,谈不拢一分银子都不交。   李惟俭听得连连点头,真真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那村老回返村寨,待过得一个时辰,村寨中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果然不进寨中收取火耗,这才大着胆子走出来。   待瞥见有匠人四下掘土,一干百姓当即急了,簇着那村老来寻李惟俭讲理。   李惟俭不耐与村民交涉,略略交代丁如松几句,丁如松告知了徐班头,那徐班头顿时来了精神。   寻了块石头站将上去,指手画脚吼道:“吵嚷个甚?不过是两垄麦子,能值几个钱?郎中大人发话了,若此番不曾寻见铁矿,免徐家寨今年税赋;若果然寻见铁矿,朝廷出银子,徐家寨举寨搬迁,按丁口一人十亩地!”   村民哪里肯信?围着徐班头计较良久,眼见其赌咒发誓,这才将信将疑按捺下来。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匠人忽而命学徒停下,跳下土坑捡出一物,随即喜形于色奔到李惟俭面前。   “郎中请看,果然是铁矿!”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其手中捧着一石,其上红锈斑驳,果然是赤铁矿。李惟俭接将过来,吩咐道:“命一组人继续朝下挖掘,其余人等探明此矿范围。”   匠人领命而去,李惟俭又吩咐随行仆役,准备在此安营扎寨,这铁矿虽寻见了,可确定范围、矿藏多寡总要抛费几日光景。   李惟俭端量手中铁矿,这原始矿石品味大抵四成左近,已经算是高的了。记忆里,此地铁矿上层为赤铁矿,下层为磁铁矿,上层品位略高,下层的磁铁矿品位不过三成。   可惜海南太远,开发石碌铁矿得不偿失。好似他隐约听闻山东深山里发现一处富铁矿,奈何只略略耳闻,不知其详。   罢了,凑合用吧,大不了精选一番,多抛费一番人工。   再者,不论如何考量,此处都是天选之地。一则近京师,有滦河直通渤海;二则煤铁齐全,距离极近。   又寻了那徐班头扫听,得知此时滦河每年冰封期不过一、二月,余下月份舟船往来不断,算得上是成熟的航道。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简直就是天生的煤铁复合体!   ……………………………………………………   扬州,盐司内宅。   晴雯满面寒霜,与琇莹一道儿快步而行。前头带路的丫鬟低眉顺眼儿,却是不敢言语。   林如海好好坏坏,到得七月里,又是重病不起。前一回有李惟俭,略略出手惩治,便将林沧、林煜父子二人打发回了姑苏乡下。   苏州府士绅得知此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正琢磨着讨好李财神的,又哪里会放过这二人?因是那石塘生生拐了个弯儿,将林沧家老宅兵二十亩河田尽数圈入其中。   苏州府说的好,这圈占田土,自是要照价赔偿的。奈何苏州府如今银钱不凑手,只得留待来日再给付。至于何时给付?呵,且等着吧!   这林沧父子欲哭无泪,又惹不起周遭士绅,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待过了月余光景,扫听到李惟俭早已离开扬州,心下禁不住惦念林如海家产,又听闻三叔林桁打点行囊赶赴扬州,父子二人再也不能安坐,急吼吼又跑来了扬州。   这父子想的分明,家中田产才几个银钱?林如海为官数载,定然赚下了金山银海,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足够父子二人逍遥自在的了。   因是刻下盐司内宅汇聚了一众林家旁支,木字辈的林桁,水字辈的林沧,火字辈的林煜、林烁,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便是有心,也不敢在这几人面前放声。因是便苦了黛玉,夜里要照料重病的父亲林如海,白日里还要与这些不知所谓的亲戚往来。   莫说是黛玉,便是晴雯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方才黛玉眼见晴雯好似要发作,紧忙寻了个由头打发其下去歇息。不料方才出门,便听小丫鬟说,那林烁不知死活,竟去招惹香菱!   方才压住的火气,顿时腾起!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性儿,哪里还忍得了?正好瞥见琇莹,干脆叫住其随行,气势汹汹便朝着前院儿寻去。   到得二进院,便见捧着个团扇低声说着什么,香菱捧心蹙眉,不住地后退。瞥见晴雯与琇莹,顿时叫道:“晴雯快救我!”   “且住!”   晴雯一声喝,那林烁顿时顿住身形。转头回望,便见晴雯与琇莹快步而来,眨眼便将香菱护在了身后。晴雯仰头怒道:“林六爷,不知香菱何处招惹了您?为何追着香菱不放?”   那林烁浑不在意道:“不过是瞧着天热,香菱手头又没趁手的团扇,今儿上街刚好瞧见个可心的……”   不待那林烁说完,晴雯便打断道:“那可真真儿是要谢过林六爷了,回头儿我定要告知四爷,也让四爷回报六爷一二。”   林烁顿时一怔,笑道:“不过是心生怜悯,当不得什么。”   正要丢下两句场面话抽身而退,那晴雯却分毫脸面也不顾惜,径直道:“尊你一声叫六爷,不尊你……你又是什么东西?香菱可是四爷的妾室,你这浮浪子好大的狗胆!   起先见你老实本分,好道是个好的,不想暗地里藏着奸!琇莹,将这浮浪子打出去!出了事儿,自有四爷担着!”   李惟俭便是琇莹的底气,闻言应了一声,顺手折下一根花枝,反手便抽了过去。   “你竟然这般说——诶唷——打人啦!”   晴雯兀自不解气,嚷道:“打,这等混账行子,打死了事!”   手中不过是花枝,因是琇莹出手不容情,那花枝上下翻飞,夏日里林烁穿着的衣裳又单薄,捱在身上便是一条红印子,若伤及脸面,霎时间便会有血渍沁出。   林烁被抽得嗷嗷怪叫,当即护住脸面抱头鼠窜,却被琇莹一路追打,待临到仪门前,更是被琇莹飞起一脚踹在后背,怪叫一声扑出去丈许,生生来了个狗吃屎!   晴雯追将上来,眼见盐司小吏纷纷驻足,恨声道:“此人不忠不孝,打着侍奉林盐司的名号来得家中,却每日家调息家中婢女,真真儿是无耻至极!我家四爷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烦请过路的诸位官差将此浮浪子丢出衙门,莫要再让此人入内叨扰!”   有老成小吏连忙问道:“敢问姑娘,贵府老爷可是姓李?”   “不错。”   那小吏顿时变色,冷哼一声道:“来呀,将此獠打二十板子丢出去!”   任凭那林烁如何哭嚎,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提了水火棍,上下翻飞抽了二十板子,插起来径直丢出衙门,临了还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姑苏的童生?呸,莫说是童生,便是举人老爷,敢惹了李财神也得倒霉!   晴雯眼见如此,屈身一福谢过一干小吏、衙役,这才与琇莹回转身形。寻了兀自不知所措的香菱,晴雯禁不住蹙眉道:“你这性子太过柔顺,这般浮浪子纠缠过来,喊出声自会有我们料理,怎地就知道往后退?”   香菱道:“我,我这不是怕给四爷招惹麻烦嘛。”   晴雯就道:“不过是个童生,若这般人都要顾忌,来日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四爷头上了?”   香菱红了眼圈,忙道:“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了。”   有心再数落几句,转念一想,来日回了京师,只怕也没这等不知所谓的人物靠近,因是晴雯便转而问道:“你娘如何了?”   香菱顿时展颜道:“今儿瞧着好了许多,徐大夫说再将养个一二月便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都怪我,拖累你们跟着一道儿留在了扬州。”   晴雯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赶上了……我琢磨着,便是没有这桩事,四爷也寻思着留咱们照看林姑娘呢。”   晴雯虽不善说话,却是个心思伶俐的,这些时日下来,便是琇莹都回过味儿来,莫说是晴雯了。只怕俭四爷放心不下林姑娘,早就打算留她与琇莹照看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香菱去给母亲熬药,撒了邪火的晴雯正要与琇莹回房中歇息,忽而便见雪雁寻了过来。   晴雯纳罕道:“雪雁姐姐?怎地不在林姑娘身边儿伺候着?”   雪雁面上急切,快步行到近前慌张道:“不好了,那三叔公与二伯不知怎地,忽而就说起来冲喜来。三叔公还好,只说物色了个女子,乃是旺夫之相,说老爷娶了定然会身子好转;那二伯……竟说要将姑娘嫁了劳什子的张举人!”   “啊?”晴雯方才散去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而起。怒道:“真真儿是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了……琇莹,跟我去将那劳什子的三叔公、二伯乱棍打出去!”   雪雁紧忙拦下,说道:“不好这般处置,再如何说也是林家长辈。姑娘这会子气得掉了眼泪,只抽空将四爷的名帖塞给了我。”   名帖?晴雯转动脑筋,便道:“是了,我这就寻余伯拿着四爷的名帖去寻崔同知!”   探手夺了名帖,晴雯转身便朝着仪门寻去。刚好香菱这会子端着熬好的药汤回返,眼见三个丫鬟气势汹汹朝仪门行来,紧忙出言问询。   晴雯如实而说,香菱紧忙将其拦下,道:“晴雯,不好如此莽撞的。”   “哈?”   香菱就压低声音道:“那日四爷可是说过,这扬州府上下官吏都信不得。”   “那——那这名帖送去何处?”   香菱略略思忖,将药汤交给琇莹,转身去到仪门左近,低声与婆子其说了几句,那婆子随即出了仪门,过得半晌回转告知香菱。   香菱这才回转身形,冲着晴雯与香菱道:“扫听过了,巡抚王澍焕这几日便在扬州城,料想林姑娘的意思,定是去寻王大人寻求援手。”   晴雯眨眨眼,合掌赞道:“四爷与王大人颇为融洽,有旧情在,王大人必定应允。”   事不宜迟,晴雯紧忙寻了管家余伯,打发人拿着名帖赶赴巡抚驻地。待过得两个时辰,盐司上下顿时惊动,非但是巡抚王澍焕来了,连那驻足江阴月余不曾动弹的钦差史鼐也来了!   钦差遇袭一事,自是惹得扬州上下震了三震。盐司官佐怀疑是八大盐商动的手,八大盐商心疑盐司衙门,这二者原本沆瀣一气,如今却有了裂痕。钦差到来,谁知是不是彻查此事?   因是盐司上下胆战心惊,不料那王澍焕与保龄侯史鼐进了衙门,却只道此番是来探访林如海。   盐司上下官吏先是送了一口气,跟着又狐疑不已,暗忖:莫非林如海藏了什么罪证把柄不成?   王澍焕此番可是带了抚标来的,给盐司上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截杀,因是只能恭恭敬敬礼送这两位进了内宅。   却说正房里黛玉身边儿只有个紫鹃陪着,一旁的孙姨娘只能站着,却是连个座位都没有。黛玉心下哀伤了一阵,忽而便觉无趣得紧。不论是三叔公还是二伯,她此前的十几年里不过寥寥见过二、三次,除了都姓林,又哪里算得上亲戚了?   只是礼法在此,她不好开口反驳。正思量着也不知雪雁能否想明白那名帖该送与谁,忽而便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姑娘,巡抚王大人与钦差史侯爷一并来了,这会子进了门儿,姑娘快去迎一迎吧!”   那三叔公林桁尚且没听分明,林沧、林煜父子二人听得真切,顿时骇然而起:“巡……巡抚?还有钦差?”   上回不过是个郎中,便折腾得父子二人欲仙欲死,此番来的官儿更大,那他们还有好儿?   此时就见黛玉缓缓起身,开口道:“三叔公、二伯,家务事暂且放在一旁,咱们还是先去迎一迎吧,免得失了礼数。” 第214章 殒   黛玉带着晴雯、琇莹、紫鹃、雪雁,林桁、林沧、林煜紧忙起身,一众人等紧忙往外迎去。   林如海病重,贾敏又早早过世,家中再无主母、嫡子,孙姨娘不过是妾室,因是只能黛玉去迎。   这一行人急匆匆往外迎去,行走之际林沧、林煜心下有鬼,不自觉地就往后缩;那三叔公林桁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是县令,听闻巡抚与钦差一并到来,心下发憷,不自查地便缀后了两步。   待到得仪门前,眼见身穿大红官袍的两名大员好似众星捧月而来,这三人愈发驻足不敢上前,却凸显得黛玉从容不迫,到得近前盈盈一福,轻声道:“小女林氏,代家父见过王抚台、史侯爷。”   她只屈身一福,身后的林桁、林沧赶忙躬身作揖见礼,那林煜却骇得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澍焕与史鼐却看也不看那三人,王澍焕面上带笑抬手虚扶,说道:“林姑娘莫要客套,本官与林盐司同殿为臣,此番巡视扬州,听闻林盐司患病,原就想着要过来探望一番,奈何庶务缠身,径直拖延到了今日。”   身旁史鼐更是道:“从老太太那头儿论,林姑娘须得称本候一声表舅啊。快快起身,咱们就别讲这些虚礼了,如海情形如何?外甥女快带我与王抚台去看看。”   “是。”黛玉起身,说道:“父亲自前日起便昏睡不起,圣人派下的御医与徐大夫商议着换了方子,这两日虽不曾醒来,可好歹能吞咽米粥了。王抚台、表舅,请随小女来。”   黛玉引着二人往后头行去,此时林沧才反应过来,紧忙凑过来腆着脸笑道:“王抚台、史侯爷慢行,这两日家中乱作一团,院子也不曾打理。”   王澍焕理都没理林沧,史鼐纳罕瞥了一眼,问道:“你又是谁?”   林沧拱手道:“在下乃是林海族兄,族内行二,单名一个沧字。”   史鼐颔首道:“哦,本候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希图霸占如海家产,被李世侄撵出扬州的林沧啊?这却稀奇了,你不好好待在家中,怎地又来纠缠?”   林沧瞬间面如土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史家一门双候,史鼎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这史鼐承袭的是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虽说能为不如三弟史鼎,可这心气儿犹有过之,哪里会瞧得上林沧这般魑魅魍魉?因是出口是半点颜面也不曾留。   见其说不出话来,史鼐冷笑一声,随着王澍焕拂袖而去。转眼入得房中,二人一进暖阁便闻见浓郁的药汤混合着冰片与尿骚味。床榻上林如海身形枯槁,瘦得只剩一层皮肉,眼看着就脱了相。   二人对视一眼,情知只怕林如海时日无多了。内中大夫徐大业也在,二人略略问过脉案,便唏嘘着到了厅堂里。   王澍焕与史鼐自是坐在上首,黛玉吩咐丫鬟上了茶水,便静静陪坐下首。   巡抚王澍焕便道:“林盐司此番情形,只怕要将养许久……本官略年长,便叫林姑娘一声侄女。”   黛玉紧忙起身道谢。   王澍焕道:“林盐司发妻早亡,也别无旁的子嗣,只侄女一人支撑家业,怕是多有不易。若有烦心之事,正好趁着本官与史候都在,侄女一并说出来,我二人看着能不能帮衬一番。”   史鼐也道:“外甥女莫要客气,论起来沾亲带故,伱父又与我兄弟交情深厚,今儿本候在,便替你做一回主!”   史鼐这话可不是乱说,同为帝党,林如海的确与史鼎往来颇多。也就是林如海外放了扬州,两地相隔甚远往来不变,可便是如此也不曾断了书信往来。   黛玉起身一福,罥烟眉下一双眸子似泣非泣,出声好似黄鹂,说道:“感念王抚台与表舅,我别无所求——”   听闻此言,那腆着脸坐在下首角落里的林沧暗暗松了口气。他生怕黛玉告上一状——上回一个内府郎中便将父子二人折腾的欲仙欲死,这回换上巡抚与侯爷,他这一房岂不是要破家灭门?   随即又听黛玉说道:“只是父亲沉疴难起,这家中事务总要处置了。父亲早前便有吩咐,刚好今儿王抚台与表舅来此,侄女便想着请二位做个见证,将家中事务处置了。”   史鼐自不用说,王澍焕可是平白受了李惟俭不小的人情。那西山水泥务铺展开来,苏州知府庄有恭发了狠,动员数万丁壮修筑石塘,愣是凭着那水泥之便,两个月里修出了近八十里石塘!   七月里江南梅雨,太湖再次泛滥,叫花昆山有石塘阻隔,此番除了阳澄湖左近,余下地方尽数无恙。反倒是周遭几县倒了霉,被倒灌的洪水淹了个欲仙欲死。一众县令、知府哪里还坐得住?   紧忙寻到巡抚王澍焕面前,哭着、喊着要那水泥配额。这修石塘只是顺带的,圩田才是真的!昆山八十里石塘造就圩田无算,有心人略略点算,此番昆山单靠着那圩田,给付了石塘工钱、料钱之后,只怕还能剩下个十几、二十万两银子。   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银子是真的。造福乡梓不说,临了还能捞银子,这可是天下间独一份的好事儿!   巡抚王澍焕起先还乐呵呵地每日接待,过了几日就心生不耐,那水泥配额可不是说有就有的,苏州府早就与水泥务签订文契,旁的府、县要想买到水泥,起码要排期到腊月里。   再说那水泥方子虽说泄露了出去,不少江南士绅摩拳擦掌,四下选址准备大干一场。可实地查验一番,顿时傻了眼。   这有石灰石的地方,没煤;有煤的地方,偏生又没石灰石。且果然如李惟俭所说,江南再无旁的地方适合办水泥务,要办须得往安徽去寻。有灵醒的士绅干脆联络浙江士绅,四下找寻合适的地方,至于江苏一地,这西山岛还真真儿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便是如此,虽说下头闹闹哄哄,可王澍焕情知,只怕不等京察,自己便会因功转迁。或是择一地为总督,好一好没准儿就入朝为官了。   且不说李惟俭方才这般年岁,前程似锦,单是冲着这番人情,收了其名帖,就得好生照料了。   因是王澍焕便道:“也好,既然林盐司早有定计,我看咱们就做个见证?”   史鼐颔首,说道:“好。外甥女既然得了如海之意,但说无妨。本候今儿倒要看看,哪个敢来捣乱。”   面上似笑非笑,双目巡梭一番,触及者,不论是林桁、林沧还是林煜,尽数垂首不语,生怕被保龄侯惦记上。   黛玉便脆声道:“家父早前计议过,家中产业,母亲的嫁妆,自是要带去荣国府的。这部分父亲委托琏二哥正处置着;父亲别无子嗣,又不忍夺人子嗣行过继之事,因是余下姑苏田产、铺面,理应收归族中。”   王澍焕颔首道:“这般处置妥当。”   史鼐也道:“不错。”   林沧急了,林如海在姑苏的田产、铺面才值几个银子?他拼着不要脸面几次三番纠缠过来,奔着的可不是那么点儿田产、铺面,真正的大头儿可是林如海历年为官所得。   只是他不好再出口,只得连连朝一旁的三叔公林桁使眼色。林桁虽头昏眼花,这等事儿却极为门儿清,因是紧忙道:“这二者老朽并无异议,只是如海家中浮财又是怎么个说法?”   不待黛玉开口,史鼐就冷笑道:“这位老先生怕是忘了,如海虽没有子嗣,可还有个亲生的女儿在,如海若遭不幸,总要给自家女儿留一份嫁妆吧?”   林桁硬着头皮摇头道:“不妥不妥,姑娘家留个三、五千两也就是了,余下的还是收入公中为好。”   黛玉抬首道:“父亲为官清廉,从未贪渎,又极得意孤本、善本,因是为官所得倒有大半换做了书籍。若三叔公想要,那书册便在书房里。”   这下子林沧忍不住了,说道:“这话怕是不对,巡盐御史每年养廉银子就不少,怎么会攒不下多少?”   黛玉乜斜其一眼,轻声说道:“王抚台、表舅自是知晓,扬州繁华,每年路过此地的同僚不知凡几。家父又是郊游广阔的,每次都要奉上程仪,多的三千两,少的几百两,母亲在世时就靠着母亲的嫁妆方才能度日。至于父亲为官所得,怕是尽数贴补进去也不够呢。”   王澍焕颔首道:“此言甚是,官场上迎来送往,这程仪少不得,那养廉银子看着多,奈何还不曾捂热便要散将出去。”   史鼐顿时笑道:“王抚台无怪声名远扬,原是当了过路财神啊。哈哈——”朗声笑过,史鼐看向林桁:“王抚台都这般说了,你可还有异议?”   林桁又不傻,就算心下不满,这会子也不敢硬挺着脖颈驳斥巡抚,只得唯唯应下。   史鼐便道:“还有旁的吗?”   黛玉说道:“除此之外,父亲早将家中姬妾遣散,独留了个孙姨娘随侍身旁。来日若父亲有不忍言之事,孙姨娘便要返乡,这一项还需三千两银子。算算典卖过家产,怕是还不够呢。”   史鼐颔首道:“唔,这倒是应有之意。倘若银钱不够,本候看不若典卖些田产,余下的再充入公中。”   黛玉屈身一福,谢过史鼐做主,随即道:“此事本该父亲来安置,奈何此番父亲病重,只得由小女来安排。妥当不妥当的,便只能如此了。小女年岁还小,家中并无旁的长辈、兄长做主,又要照料父亲,只怕素日里无暇迎来送往。只盼着处置过了家产,也能素净些时日,让……让小女好生陪父亲走过最后一程。”   说话间便要垂泪。   莫说是史鼐,便是王澍焕也心生不忍,蹙眉叹息道:“侄女所说,本官定要为你做主。我看林家别支并无异议,此事就照此办理了。”说话间看向林桁、林沧等,说道:“今日就定下文契,尔等得了契书就莫要在此搅扰了,速速回返姑苏。”   三人再是不满,也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黛玉也是爽利,当即叫了丫鬟雪雁,自林如海房中取了木匣,从中寻出姑苏置办的田产、铺面,签字画押转入公中,并请王澍焕、史鼐作了保,快刀斩乱麻般了结了此事。   王澍焕与史鼐此番庶务繁忙,前番史鼐丢了大脸,等了许久才随着抚标来了扬州。他心知圣人只怕心生不满,这钦差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到头了,因是便存了放手一搏的心思。   即便如此,临行之前史鼐依旧留下了两个贴身使唤的小厮,命其守在盐司内宅,尽快将那烦心的林家别支打发走。   这二人一走,却说林家三人还要磨蹭,不料黛玉早就使人拾掇了行囊。那史鼐留下的两个小厮出自侯府,向来是鼻孔看人的主儿,哪里会给林沧这等乡绅留脸面?   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儿、尖酸刻薄,将林家三人视作要饭的一般。林煜年轻气盛,禁不住与其口角一番,却挨了这二人一记窝心脚。   林沧哭嚎一番,却无人理会,黛玉早就不将其当做亲戚,这会子哪里还会理会?眼见哭嚎无用,林家三人只得灰溜溜离了盐司内宅。   盐司内宅总算清净了,黛玉虽身心俱疲,这会子却精神头十足。晴雯凑将过来为黛玉揉捏脖颈,嘴里好一番数落林家几人,还表功一般提及了林烁被打出去之事。   琇莹那憨丫头也心绪极佳,比比划划、活灵活现说着方才用了什么招式。   雪雁如释重负,琢磨着打发了林家人,姑娘总算能省些心了。   紫鹃侍立一旁,心中杂乱。姑娘虽一直说此番是借了俭四爷的势,可紫鹃又如何不知,姑娘只怕是早早儿便定下了计议,只待寻到那能递上名帖之人,借了势便快刀斩乱麻将林家别支一并料理了?   寄居荣国府,姑娘自是万事不管,只管束着身边儿人。不论是她与雪雁,还是那随着姑娘一道入荣国府的奶嬷嬷,素日里都规规矩矩的,极少乱了规矩。大事小情,姑娘心知肚明、处置得当,行事轻描淡写,既不似二奶奶那般张扬,也不似宝姑娘那般表露在外。   这身边的丫鬟,心中如何作想,姑娘又如何不知?   紫鹃是贾母打发来照料姑娘的,身契还在荣国府,自是想着促成宝二爷与姑娘之事,因是说不得也能做个姨娘。是以她此前才与雪雁闹得不可开交,又为姑娘所不喜。   如今想来,恶了姑娘,便是姑娘与宝二爷成了,又与她紫鹃有何干系?   俭四爷两回来家中,姑娘虽不曾明说,可紫鹃隐约猜测,大抵是林老爷已然首肯了,不然俭四爷也不会将贴身的几个丫鬟留下来照料姑娘。再者,俭四爷的名帖又岂能随便给人?偏生她瞧见姑娘手中可是有一迭俭四爷的名帖。   事已至此,不能恶了姑娘,又要想法子脱了身契。想着来日贾母定会召她过问扬州之事,紫鹃便愁眉不展。   难啊,太难了,就没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紫鹃不想来日配了小子,因是便琢磨着,总要寻一日与姑娘好生说说……即便姑娘没主意,那俭四爷是个本事大的,说不得俭四爷就有法子呢?   此时便听黛玉道:“莫说这些了,我不过是借了旁人的势罢了。”   晴雯心直口快,笑道:“我家四爷可算不得旁人呢。”   黛玉顿时羞恼,嗔怪了一眼,只道困倦了,紧忙埋头而去。入得庭院,外间骄阳刺眼,黛玉心下略略温暖。   父亲林如海缠绵病榻已久,她心中早有了准备,只盼着父亲能多陪她一些时日。错非俭四哥临行留下人手,又留了名帖与她借势,应对那胡搅蛮缠的旁支亲戚,还不知要纠缠多久,怕是即便父亲去了也有的闹呢。   自那日撕了婚书后,黛玉心思已定,轻挪莲步,禁不住想起李惟俭来……也不知他在京师情形如何了,也不知是否如她一般想起了她。   ……………………………………………………   京师,老君堂西十条胡同。   娇啼歇处情何限,萤柔已透风流汗。红绫自房梁垂下,随那吹拂进来的微风摆荡,李惟俭不理身边儿闭过气也似的司棋,只枕着双臂怔怔出神。   这些时日忙忙叨叨,赶到严奉桢大婚前夜方才回返京师,随即忙活一日,随着严奉桢去迎亲。   那宣家娘子听闻是个柔顺的,昨日过府,见好友严奉桢一副乐不思蜀的德行,再看那乐嫣满腹心事,李惟俭便知严奉桢怕是也极得意这桩婚事。   大婚过后不过两日,圣旨下达,命老师严希尧为钦差,巡视两淮盐政。严希尧隔日陛见,不过两日便匆匆启程南下。   这会子已然是七月下,家中还算安宁,倒是内府与工部斗得不可开交。那王勤、赵奎本道拿捏一番李惟俭,却不料李惟俭转头就拉上了工部。   内府是什么衙门?说白了就是圣人的内库!谁人不知李惟俭的名声,虽说只是寻常铁务,可谁敢保来日不会如那水务、水泥务一般大赚特赚?   此番被工部得了便宜,倘若来日此时为圣人得知,这二人哪里还有好儿?因是王勤、赵奎立马变了脸,各自寻上李家宅第,劝说了李惟俭一番不说,转头儿又闹着跟工部打起了官司。   事到如今,工部上下情知此番是被李惟俭利用倒逼了内府一番,可那白花花的银钱做不得假,又怎么可能就此罢手?莫说是先前打交道的右侍郎庄朝生,便是大司空古惟岳也顾不得其他,仗着阁臣的身份据理力争,径直将官司打到了圣人面前。   此时忠勇王率领大军已抵青海,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开战,因是此时政和帝处理朝政多是以稳为主,便是那废奴的法令也耽搁下来,如今只废除了贱籍。   内府与工部打官司,政和帝转念便琢磨明白了内中关要,叫过两个协理大臣痛骂一番,心下对其失望至极。也就是李惟俭此时年岁还小,不然政和帝还真动了委任其协理内府的心思。   那古惟岳老而弥坚,又有首辅陈宏谋帮衬,政和帝只得和稀泥。铁务股子一分成三,工部、内府各得三成,余下一成分润永平府,其余三成拿去发卖。   照例,政和帝又从内府的三成股子里分出二分来给了李惟俭。圣人想的分明,这单靠着造物、捞银子,李惟俭的爵位再往上升到一等子就到头了。祖制在此,非军功不得封伯,政和帝也不好破例。   算算单是那苏州的水泥务就足矣。倘若再不分润钱财,那可真是赏无可赏,如此一来,李惟俭岂不就没了劲头?   这可不行啊!多亏了李惟俭,如今户部、内库方才如此充盈,尝到了甜头,政和帝哪里肯再去过苦日子?   因是分润了二分股子不说,生怕李惟俭不满意,还私下里叫其入了一趟皇城,嘉勉一番,暗戳戳表示,只待北山三十三姓兵马到了,便放李惟俭去西北立功。   得了圣人准话,李惟俭自知留在京师的时日不多了,因是这些时日极为忙碌。那煤矿虽还不曾勘探出来,可铁矿却探明了——南北两处合在一起怕是有十几里都是铁矿带,匠人们打了井,上层是赤铁矿,下层是磁铁矿,品位虽只是寻常,却储量巨大。   因是李惟俭须得将高炉设计、建造出来,况且他设想的可是煤铁复合体,炼出生铁来直接进转炉炼钢,其后铸造、锻造、轧制等等各类粗加工数不胜数,需求的机械更是不胜枚举。   好在此番工部与内府合股经营,闲暇下来的武备院与造器坊齐齐动手,纷纷领到了李惟俭下发的图纸。顺带着,李惟俭也因此据理力争,起码在工部与内府的两处工坊统一、推广了度量衡。   这机器制造都是从头开始,隔个一、二日便有拦路虎,李惟俭忙得脚不沾地,在两处工坊来回跑。有些是匠人没看懂图纸,有些是以现有的技术水平根本达不到。   前者李惟俭召集匠人讲述了几回,心下烦了,正好明年春闱有实学科举,趁着眼下不少实学举子汇聚,李惟俭很是收拢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耳提面命一番,再让其转述与匠人;   至于后者,没法子,只能思忖着修改设计。   忙忙活活十几日,直到今儿方才抽出空来与司棋一会。   身边儿人忽而长长深吸一口气,咳嗽两声,方才好似活过来一般。哼哼半晌,这才撑起身形,撑着下颌看向李惟俭,眸中满是春情余韵。   “爷~”   李惟俭随口道:“快去擦擦,汗渍渍的,贴在身上难受。”   司棋乖巧应了,寻了帕子先给李惟俭擦拭过,这才自顾自地擦拭了,穿了衣裳。   司棋不无抱怨道:“四爷这个月怎地这般忙碌?”   李惟俭就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司棋早先失身李惟俭时,其不过是个秀才,如今时过境迁,非但官居五品,还得了正二品的爵,可是比荣国府的大老爷爵位还高呢!加之素日里李惟俭从不吝啬,因是司棋别无所求……除了恼恨晴雯,便一门心思想着赶紧被李惟俭纳过门儿。   她也知姑娘未出阁,不好提及这个。因是每回相逢都抵死缠绵,恨不得就此死去一般。   忽而想起方才不知丢过几回,司棋面上晕红,说道:“说来,爷这回回来好似……愈发厉害了。”   “嗯?”李惟俭顿时面上笑意慢慢。大丈夫如何得偿所愿?铁木真总结的好啊。李惟俭虽没孟德公那爱好,可征服这般身长七尺有余的胭脂马,自是心下满是豪情。   他暗自思量,这半载身形抽条,好似气力又有所增长?   李惟俭挑了司棋的下颌笑道:“你爹娘没张罗着给你寻一门亲事?”   司棋顿时嗔道:“他们提他们的,我不依就是。这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既跟了四爷,哪儿有三心二意的道理?”顿了顿,有些恼道:“爷莫非当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如那多姑娘一般不成?”   探手刮了刮鼻头,李惟俭道:“说你爹娘呢,偏你会借题发挥。”   司棋转嗔为喜,双手捧着李惟俭的手掌,不住地往面颊上蹭着。   李惟俭思量道:“你爹娘如今还在大老爷跟前儿?”   司棋颔首道:“可不是?大老爷去年亏了银子,这年节打赏起来,都比二房少了许多。我爹还管着马厩,娘看着仪门,说来也是辛苦。”   李惟俭道:“回头儿你说动你爹娘,不如寻二嫂子开恩,干脆放出来吧。”   “放出来?”司棋思量着摇头道:“这,我与爷的事儿不好张扬,放出来我爹娘如何营生?”   李惟俭笑道:“这有何难?如今刚好在办铁务,给你爹娘寻个管事儿的活计还不容易?”   司棋顿时喜形于色,凑过来痴缠了一番,只觉俭四爷果然对她花了心思,总算对得起她一心一意的侍奉迎合了。   眼见天色不早,李惟俭懒洋洋起身,任凭司棋服侍着穿了衣裳,临行吩咐道:“二姑娘那头儿你看顾着些,手头儿银钱不宽裕了吧?过会子我再与你——”   司棋忙道:“四爷,先前那银钱还没花完呢。”   李惟俭却不管,只道:“银钱又不烫手,让你收着就收着。嗯……下月说不得我还要出一趟京城,若回来了再知会你。”   “哎。”   ……………………………………………………   这日匆匆一回,李惟俭果然又忙碌起来,时常便在京师、永平府之间来回跑,转眼就是一个多月,期间虽半数光景都在京师,奈何阴差阳错,总跟司棋岔开来,不是时日不对,就是……时日不对。   那北山三十三姓还不曾到得京师,倒是有另一个好消息,二十余匠人拉开网来仔细勘探,到底在乔屯寻到了煤矿,大煤矿!   乔屯距离滦州不过四十里上下,有涧河流经此地,一路南下汇入渤海湾。涧河略略开拓,便能用于航运。   如此倒是简单了,修葺河道,而后走海运北上送至滦州,看着绕行极远,实则运费足足省了大半!   李惟俭会同工部、内府商议一番,干脆定下在乐亭滦河出海口滩涂上设立铁厂。   因着先前成例,内府此番自是下了力气,抽调遵化铁厂上千杂工,赶赴乐亭筹建铁厂。   这日李惟俭方才忙碌完,临近酉时方才回返自家。匆匆用了晚饭正要安歇,茜雪便匆匆而来,说道:“老爷,外头来了荣国府的人,说是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昨儿夜里……没了。”   李惟俭心下纳罕,这些时日虽不曾去荣国府,可王熙凤却来过李家几回,前一回还听其说那秦可卿好转了许多,怎地突然就没了?   再者这讣闻总要定下时日,大抵是隔三日方才送往各处,怎地这会子就送到自家了?   李惟俭看向傅秋芳,傅秋芳便思量道:“二嫂子素日里与那秦氏最是亲厚,料想是甫一听闻,慌了手脚也是有的。老爷这般身份,也不用这会子就过去……要不妾身过去瞧瞧?”   李惟俭先是点头,跟着摇头道:“大晚上的就先别去了,你明儿白日里过去帮衬一番,再如何说也是亲戚。”   转过天来,李惟俭自是去衙门中忙碌,傅秋芳便乘着马车去往了荣国府。   待夜里二人聚首,傅秋芳便唏嘘不已,又面色古怪。李惟俭随口过问,傅秋芳便道:“二嫂子昨儿夜里抹了眼泪,白日里瞧着还算好。听说宝二爷乍一听闻秦氏去了,当即就吐了口血。”   “嗯,还有呢?”   “还有……东西两府上下都极为怪异,好似那秦氏死得另有隐情一般。分明是贾蓉的媳妇,那贾蓉不见如何,偏生珍大爷哭得寻死觅活的……真是咄咄怪哉。”   李惟俭哼声道:“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宁国府上下,只怕就门口儿的那一对儿石狮子是干净的。”   傅秋芳顿时骇然,李惟俭又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罢了,旁人的家事儿咱们不用理会,那讣闻何时送?”   傅秋芳就道:“说是定下三日,还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单是和尚、道士就要请几百……”   傅秋芳欲言又止,这般大操大办,死的只是儿媳又不是亲儿子,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忽而想起方才李惟俭所说,顿时心下骇然,说不得还真真儿应了老爷的话呢! 第215章 殁   又两日,讣闻送至,李惟俭早有准备,一早收拾停当,驱车赶赴宁国府探丧。   到得宁国府前,下车便见宁国府大门洞开,两侧挑着连串白灯笼。门前人来人往,那贾珍如丧考妣,正与一老者说着什么。   “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便哭将起来,一双眼睛肿得好似烂桃一般,可见这几日没少哭。   那老者略略劝慰,贾珍就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瞧见李惟俭落车行来,贾珍紧忙别过那老者,擦了擦眼泪迎上前道:“俭兄弟来了。”   李惟俭拱手道:“珍大哥节哀顺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贾珍叹息着点头,却并不言语,好似哀莫大于心死。   便在此时,忽听不远处有人招呼,扭头便见贾蓉与薛蟠一道儿而来,到得近前,贾蓉便道:“父亲,这几日看板,那几副杉木的都不中用。儿子正心里发愁,可巧薛大叔说家中就有一副现成的……额,俭四叔来了?”   李惟俭略略点头,那薛蟠瞥见李惟俭,顿时面上打怵,憨笑着招呼一声,紧忙与贾珍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   贾珍顿时欣喜,忙道:“若是方便,还请文龙抬过来,也让我瞧上一眼。”   那薛蟠得意道:“就知珍大哥有此一说,我早叫人抬了来。”说罢朝后头招招手,便见四个伙计吭哧吭哧抬着一副棺木行了过来。   李惟俭也不急着进去了,搭眼一观量,便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   贾珍笑问:“价值几何?”   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   偏巧此时贾政自内中行出,看了那棺木顿时皱眉不已,说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   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贾珍要作死,便任他作死就是,李惟俭懒得劝说,当即领着丁家兄弟提了祭礼入内。   寻了赖升将祭礼送了,丁家兄弟自是留在外间,贾蔷此时紧忙迎上来,引着李惟俭入内吊唁。却见刻下大厅里一百单八众禅僧分列两侧,梵音阵阵,好不热闹!   算起来秦可卿可是李惟俭的晚辈,因是只略略停足,李惟俭便行了出来。那贾蔷跟在左近,随口说了不少。   却是秦可卿过世那日,偏巧尤氏胃病犯了,起不得身来,贾珍正发愁不知内宅交给谁人打理,宝玉便献计,说不如请王熙凤帮着料理。贾珍求肯了一番,王熙凤念及与秦可卿的关系,这才应承下来。   如今王熙凤便在后头料理着,她管家荣国府数年,此番料理丧事虽是头一遭,却桩桩件件条理分明。   说过凤姐儿,又说那天香楼另设一坛,请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要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待秦可卿入殓后还要停灵会芳园,再另请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做法事。   饶是此时李惟俭财大气粗,也被贾珍的大手笔震得不知如何言说。停灵四十九日,还请了数百僧道做法事,为了个秦可卿,贾珍这是不过了啊!   李惟俭停留一阵便要走人,偏生此时自内厅行来一众人,搭眼看将过去,便见是王熙凤将尤老娘与尤二姐、尤三姐送了出来。   李惟俭干脆停下脚步,那王熙凤自然也瞧见了李惟俭,当即遥遥招呼一声:“俭兄弟。”   那尤老娘闻声看将过来,顿时眼前一亮,紧忙与尤二姐、尤三姐嘀咕了两句,随着王熙凤笑吟吟便行了过来。   几个女子到得近前,李惟俭只朝着尤老娘略略颔首,随即打量着王熙凤道:“二嫂子料理丧事,瞧着好似憔悴了几分。我也不知如何帮衬,秋芳、红玉这些时日也不算太忙,二嫂子若是忙不过来,大可叫秋芳与红玉来帮手。”   王熙凤主理宁国府,那荣国府中的大事小情也要一并料理了,虽心下有大权在握的快感,却也感身心俱疲。偏生东西两府只有个平儿能帮衬着,贾家的爷们儿更是一个个眼高手低,余者唯有大嫂子李纨昨儿过问了几嘴。   可李纨还担着王府西席的差事,等闲哪里能抽得出空来?这般关切,几日里还是头一回。   王熙凤心下略略发酸,面上却笑道:“劳烦俭兄弟关切了,说起来只是劳心,就是事儿多、繁杂——”略略思忖,又道:“——秋芳还要忙着厂子里的事儿,我看红玉是个伶俐的,俭兄弟若舍得,不若让红玉过来帮衬我几日。”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哪儿的话?明儿一早我就让红玉来寻二嫂子。”   王熙凤道过谢,赶忙道:“这会子正要寻珍大哥商议事儿,我就不招呼俭兄弟了。”   李惟俭道:“二嫂子自去忙碌就是,我这边厢也要先去衙门了。”   当下王熙凤去寻贾珍商议,李惟俭出了仪门会同丁家兄弟往外就走。那尤氏母女又追将上来,尤老娘就道:“李爵爷,这会子府里头乱成一团,我也不好搅扰着让人派车送了。不知李爵爷顺不顺道……”   尤氏母女可是给个颜色就开染坊的主儿,李惟俭哪儿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当即说道:“这却不凑巧了,本官正要去工部衙门。不若如此,我打发人为安人叫一辆马车?”   尤老娘笑意不减,连连颔首道:“如此也好,那就劳烦李爵爷了。”   李惟俭颔首,点了丁如松快步而去,自己则与丁如峰乘了马车,一路朝工部造器坊而去。   到得翌日,红玉乘了马车去往荣国府,寻了王熙凤,这才一道儿往荣国府而去。红玉本就伶俐,又熟稔府中规矩,大事小情处置起来自是得心应手,果然为王熙凤分担了不少,惹得王熙凤不住的称赞。   待晚间回来,饶是以红玉的伶俐劲儿也不住咋舌,忍不住说道:“四爷,蓉大奶奶身边儿的瑞珠死了,说是触柱而亡。”顿了顿,见李惟俭只是点头不曾应声,红玉就道:“今儿下头婆子说嘴,都道此事怕是另有隐情。偏生被二奶奶听到了,那领头的婆子被打了板子,下晌就打发出了宁国府。那瑞珠说是被珍大爷收养了,如今就停灵登仙阁。”   “额,还有呢?”   红玉就道:“还有,蓉大奶奶身边儿的宝珠,甘愿认蓉大奶奶为义母,誓任摔丧驾灵。珍大爷吩咐下来,如今阖府都称宝珠‘小姐’呢。”   此时正用着晚饭,傅秋芳听闻此言蹙眉不已,一想起此前李惟俭所说,顿时坏了胃口。撂下碗筷就道:“都道脏唐臭汉,妾身以为只是过去这般,不料当今之世竟也有这等乱了伦常之事!那贾家……宁国府就不怕遭了报应吗?”   傅秋芳崇佛,信因果报应之说,方才有此一说。李惟俭却是不信的,只是傅秋芳此时二十有一,心智早成,强行扭转了只怕反而不美,因是李惟俭只道:“骄奢淫逸,不外如是,咱们引以为戒就好。”   傅秋芳心有余悸道:“老爷赚下这泼天富贵,只怕不比宁国府差到哪儿去……回头儿妾身好生扫量下家中仆役,将那存了幸进之心的小人尽数打发出去。来日老爷子嗣繁多,须得早早立下规矩,可不好与贾家一般。”   说到此节,傅秋芳不由得忧心林姑娘,她这般年岁,可能当得好这个家?   李惟俭就道:“我又不是个惯孩子的——”顿了顿,灼灼盯着傅秋芳,暗忖莫非傅秋芳想要孩儿了?   二人同床共枕、相伴一年有余,傅秋芳先是被瞧得心下纳罕,旋即明了了李惟俭的心思,顿时面上涨红,嗔恼道:“老爷又作怪,妾身可没想什么孩儿。”   李惟俭乐了:“这却奇了,秋芳没想又如何知我心中所想的?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红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傅秋芳嗔恼了好一会子方才将此事揭过。   一餐晚饭吃罢,红玉寻了丫鬟来拾掇,此时方才想起道:“是了,方才想起来。今儿听蔷二爷说嘴,好似珍大爷嫌蓉大爷那监生说出去不好听,走了戴公公的门路,说是要给蓉大爷补个龙禁尉。”   龙禁尉说着好听,正五品的武勋,却不能传承,如今早已成了勋贵子弟的虚职,因是李惟俭倒并不在意。   隔了两日,李惟俭这日在武备院耽搁了不少时辰,归家时天色已暗。入得内宅,便见傅秋芳与红玉在厢房里嘀嘀咕咕说着话儿。见李惟俭回返,两女这才慌忙迎出来。   进得正房里,李惟俭一边净手,一边儿笑问:“方才嘀咕什么呢?”   傅秋芳就道:“老爷不知,这两日不查不知道,咱们家中雇请的仆役果然有不老实的。”   “哦?”   李家宅第侧花园里有一片竹林,因是招了两个仆役打理。那年岁小的也就罢了,年岁大的心思狡诈,每日夜里悄然砍了嫩竹,转头便让自家婆姨白日里去到城中发卖。   茜雪早前提及过,傅秋芳不明就里,只道那仆役许是折了竹子与自家孩儿耍顽,因是只出言点拨了一回。那仆役老实了月余,近来故态复萌,难怪李惟俭游逛时总觉得家中竹林稀疏了不少。   此番傅秋芳仔细扫听,才知单单靠着嫩竹,这仆役就赚了五两银钱!   因着宁国府的前车之鉴,傅秋芳发了狠,扣了那仆役的银钱不说,还索回了盗卖嫩竹所得,随即撕了雇契,将那仆役打发出了宅第。   说过此事,傅秋芳就道:“妾身方才与红玉说过,红玉埋怨妾身心慈手软。似这等仆役,就该责打一番丢出府才是。”   李惟俭接过红玉递过来的帕子,擦拭着双手道:“责打就算了,下回再有这种事儿,直接丢顺天府就是。”   虽说李惟俭不曾打发人回来知会,可傅秋芳还是让人在灶上温了饭菜,当即命丫鬟摆饭。   李惟俭这会子也是饿了,吃将起来好似风卷残云。这几日屡碰难关,最难得是各类机械须得拆开来运往乐(lao)亭,到了地方再组装起来。闹心的是以大顺如今的加工精度,初次组装上都不容易,拆开来说不得就组装不上了。   好在前番统一了造器坊、武备院的度量衡,李惟俭这几日只盯着加工精度说事儿,好歹将这难关渡了过去。   红玉为李惟俭盛了羹汤,轻轻摆在其面前,面上欲言又止。李惟俭扫量一眼,就笑道:“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的?”   红玉八卦道:“四爷,今儿可真真儿见了稀奇呢!”   却是今儿并非正经日子,亲友来的少,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正与几位堂亲内眷说着话儿,外间忽有婆子报:“大爷来了!”   贾珍来了!非但来了,还拄杖而来!   此时礼法,妻死夫斩衰,贾蓉须得持杖,可偏生这会子持杖的却是贾珍。那几位堂亲内眷躲去后头自是不提,余下邢夫人、王夫人与王熙凤俱都面面相觑。   李惟俭也极为诧异,那秦可卿活着的时候,贾珍多少还遮掩一些,待秦可卿死了,贾珍这是破罐子破摔,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李惟俭摇摇头,不置可否。傅秋芳感叹连连,与红玉说过一会子,红玉又说起一桩事。却是秦可卿死的那日,贾珍便命人往城外报丧。   嫡孙媳妇过世,按说贾敬总要出面才是,可这位却说自己早非红尘中人,不愿沾染,干脆来了个避而不见。   世人都好八卦,李惟俭细细思量,秦可卿一死,偏生尤氏就病了,如今好几日都不见好,宁国府只得让王熙凤帮着打理。这也就罢了,红玉还说贾蔷再没露面,好似只自己去的那日露了一面。如今贾敬更是就传回来一句话……   加之先前种种,这内中隐约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这秦可卿死得不明不白,只怕另有隐情。   转念一寻思,左右此事与他无关,又何必想这些?   囫囵吃过晚饭,李惟俭将宁国府的糟乱事儿丢在一旁,将傅秋芳与红玉叫到身旁,说道:“许是过几日我还要出去一趟,这回大概月余光景能回来。”   “老爷还是去乐亭?”傅秋芳问道。   见李惟俭颔首,傅秋芳便蹙眉道:“这会子天气渐凉,老爷一去月余,除了多添些衣物,总要带个人在身边儿使唤着。”   一旁的红玉便道:“不若四爷将念夏带在身边儿?”   李惟俭顿时乐道:“念夏?带了她去,是我照料她,还是她照料我啊?”   傅秋芳瞥了红玉一眼,自是知晓红玉的心思,当下便道:“念夏怕是不妥,再者妾身用惯了的,一时不在身边儿还有些别扭呢。我看老爷带回来的碧桐是个本分的,不若此番老爷带了碧桐去?”   红玉面上不动,暗地里满是小心思,生怕那碧桐趁机爬了四爷的床,从此越过她得了宠。   李惟俭想着这回只怕要在外头待上月余方才回返,因是也不拿捏,当即点头道:“成,那就碧桐了。”   此事就此定下,刚巧今儿是红玉值夜,小姑娘痴缠了两回,临了还双腿紧紧箍住李惟俭的腰身。亏得李惟俭力气失足,这才没种瓜得瓜,转头儿红玉只道是方才一时情难自禁。   李惟俭哪里肯信?红玉的小心思他自是知晓的。   因是揽了红玉入怀,宽慰道:“都许了你了,哪儿来那么多鬼心思?你这会子若是有了身子,来日让旁的怎么想?倘若一个个都学了伱,老爷我还不曾娶亲岂非就要儿女遍地?”   红玉哼哼唧唧不依,说道:“都是四爷愈发厉害了,方才的确是受不住嘛。”   李惟俭探手轻轻抽了几巴掌,道:“跟我也耍心思?”   眼看李惟俭又来了兴致,吓得红玉连连告饶,只道再也不敢了,这才将此事揭过。   如此又过两日,这日一早傅秋芳与红玉拾掇停当,将随行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此时已是九月下,说不得李惟俭再回来就得冬月了,这冬装总要预备了。   除此之外,吃穿用度,取暖用的熏笼、手炉,替换了几套被褥,掺在木炭中的香片,预防冻疮的獾子油,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傅秋芳还拉过碧桐仔细嘱咐,碧桐只不迭的点头应声,心思却早已飘远。到得李家两月有余,碧桐处处被红玉严防死守,全然没靠近李惟俭的机会。这让碧桐暗恼了许久,寻思着再这般下去,只怕连情妇都没得做,哪儿还有出头之日?   天可怜见,老爷这回要外出月余,姨娘须得照料家中,走不开;那可恶的红玉也要操持着暖棚的营生,总算轮到她了!   一时间碧桐遐想不已,就差魂游天外了。傅秋芳见此,略略叹息一声,悄然将碧桐拉在一旁,肃容嘱咐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谁都知晓。只是有一桩,不许勾搭着老爷不顾惜身体。再有——”   傅秋芳转身,自丫鬟念夏手中接过小巧盒子,回身塞到碧桐手中。随即一语双关道:“——总不好闹出人命来。”   碧桐纳罕,打开盒子,便见内中是缝制的羊肠与红花饼,前者碧桐自是知晓,可这后者……料想也与前者相类?   与大顺女子不同,碧桐并不觉得此事有何难为情的,大抵忖度了傅秋芳的心思,她便操着一口不太熟的官话道:“姨娘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傅秋芳又道:“若你安分,来日少不得你的好处。此番若是开了脸儿,回来就来我身边儿吧。”   碧桐乖顺应下,旋即才被傅秋芳打发走。   傅秋芳送至仪门,待李惟俭与碧桐乘车启程,这才与红玉回返。路上与红玉说过,红玉只道:“到底是西夷女子,不知礼义廉耻,姨娘来日还得看顾着才是。”   傅秋芳顿时苦笑道:“也亏得是西夷女子,不知礼法,不然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威吓一番只怕反倒惹了笑话。哎,这等事儿本该主母操心,如今我却要越俎代庖……”   红玉便道:“主母啊,说不得还要个三两年光景呢。”   黛玉这会子还小,要完婚总要斩衰之后,及笄之年,算算还要好久。傅秋芳闻言不禁暗暗发愁,生怕李惟俭过些时日再带回几个女子来,闹不好家中真真儿就要乱起来了。   刻下还好,唯独一个西夷女子让人不放心,晴雯心直口快,最是爽利;琇莹憨,香菱呆;红玉心思伶俐,却没害人的心思。若老爷果然带回来个心思叵测的……念及此节,傅秋芳巴不得林家姑娘早日进门儿,也免得她名不正、言不顺的为此劳心劳力。   ……………………………………………………   车辚辚、马潇潇,秋日里,绵延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儿。丁如松自前方策马回返,到得车架近前兜转马首,那枣红马唏律律一声嘶鸣人立而起,车窗掀开帘子,露出李惟俭的面容来。   丁如松拱手道:“老爷,前头便是通州,小的隐约瞧见慎刑司的吴大人领着个穿鱼皮的往这边厢赶路呢。”   “吴谦?”李惟俭心下纳罕,说道:“我与吴谦来往过几回,既然撞见了,不好不招呼。待到了近前你提醒一声儿。”   “是。”   车帘撂下,李惟俭探手接过碧桐捧着的报纸,继续观量。老师严希尧前日离得京师,知晓扬州事颇为紧要,因是严希尧干脆走了海路。料想十来日光景就能抵达扬州府。   李惟俭心下担忧黛玉,更不知林如海如今情形,不过老师严希尧既然去了,总会照拂一二,因是李惟俭略略放下心事。转眼逐字逐句地扫量那离奇的战报——偏师岳钟琪,八月中攻占乌斯藏全境,准噶尔兵马只逃出二百余骑……   就离谱!都知道岳钟琪猛,可谁也没料到能猛到这般程度!区区四千兵马啊,沿途减员三成,愣是以少胜多,将乌斯藏土兵与准噶尔贼子合计两万兵马打得狼狈奔逃,各土司最后眼见不行,干脆临阵倒戈,险些全歼三千余准噶尔精兵。   打赢了自是好事儿,奈何战线拉得太长,岳钟琪部剩余七千多兵马屯兵打箭炉不敢动弹,四川巡抚连忙组织民夫往乌斯藏运送补给。   这侧面战场旗开得胜,偏生主战场青海风平浪静。半月前忠勇王兵分两路越过日月山,略略接战,那准噶尔贼子果然顺势后撤,至今小战不过几十起,大战一起没有。   准噶尔人估摸着想故技重施,将忠勇王引到瀚海,拖长其补给线,再寻机决战。忠勇王自是知晓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因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还行文内府,自苏州水泥务抽调百多号匠人,准备在西宁办水泥务。   不打?那老子一路将军堡修过去,生生围死你!   李惟俭见此略略松了口气,他就怕忠勇王意气用事。   方才放下报纸,外间便传来丁如松的声音:“老爷,吴大人近了。”   车把式勒马,李惟俭挑开帘栊便自车辕上跳下,扭头观量,便见官道上烟尘滚滚,十几骑疾行而来。丁如峰早早上前交涉,那领头的慎刑司郎中吴谦瞥见李惟俭,顿时打马过来。   到得近前飞身下马,笑着拱手道:“李爵爷这是出去办差?”   李惟俭哈哈笑道:“吴郎中,你我都是内府同僚,也是老熟人了,何必这般见外?”   那吴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啊,早知李郎中迟早发迹,却不料起势好似迅雷啊。”   李惟俭瞥见人群中果然有个穿着鱼皮的,纳罕道:“吴郎中此番是——”   那吴谦扬起马鞭指了指那人,道:“手下人游走关外,说赫真人有一神人,只看足迹便能料定此人男女、年岁、身形、分量,无一不中!我这是见猎心喜啊,抛费了足足二百两银子,才将此人请到京师。”   码踪术?   李惟俭心下划过此术名称,看向那赫真人,纳罕道:“天下间还有这等能为?”   吴谦笑道:“此人不会官话,须得让人传译了。”   道左相逢,略略寒暄也就是了。李惟俭没问吴谦为何亲自来接此人,吴谦也没问那三十几辆大车上到底装着什么物件儿。李惟俭笑着颔首,又与吴谦言语几句,二人随即各自启程。   李惟俭这一去,虽说算不得风餐露宿,却也吃足了苦头,这且不提。   王熙凤每日家打理两府事宜,转眼便到了五七。这日方才责罚了没眼子的王兴媳妇儿,宝玉又扯着秦钟前来耍顽。   斯人已逝,宝二爷不过伤心几日,转眼便忘在脑后。因见王熙凤与婆子登记交牌分发差事,宝玉禁不住好奇,便猴儿般要夺那牌子观量。   正闹着,丫鬟行来道:“二奶奶,苏州去的昭儿来了。”   王熙凤紧忙传唤进来,那昭儿见过礼,凤姐儿便问:“回来做什么?”   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   林如海沉疴已久,王熙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是也不以为意,又问过昭儿几嘴,这才打发其退下。   转头凤姐儿便与宝玉说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   宝玉面上有喜有忧,别扭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罢,蹙眉长叹不已。   林如海故去的消息,眨眼间两府皆知。听闻此时,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惆。   大老爷自是欢喜不已,昭儿带的信笺里,贾琏已然明说处置过丧事便会带黛玉回荣国府,不问自知,那家产自然也会带回来。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计议一番,生怕贾琏私吞了大头儿,紧忙书信一封,措辞遮遮掩掩,只催着贾琏尽快回返;   老爷贾政唏嘘不已,那林如海年岁比他小了不少,不想就这般故去了。与清客言谈一番,只道人生无常;   王夫人可是掌着荣国府的家业的,心下喜忧参半。贾琏带着黛玉回来,自是也带了家产。旁的不说,小姑子贾敏的那份儿嫁妆就值三万两银钱。如今荣国府出项多,进项少,正发愁日渐入不敷出,此番正好好生进益一番。   忧的是,那黛玉也跟着回了……小姑子贾敏没出阁前,王夫人便与其不睦。黛玉寄居荣国府,虽说万事不管,可瞧着其处置身边儿丫鬟、嬷嬷的样子,分明与那贾敏如出一辙。   这让王夫人如何喜得起来?偏生贾母还一门心思的撮合自家宝玉与黛玉。亏得那婚书不曾带回来,不然王夫人只怕得怄死!   贾琏信笺中说,那林如海临死前上书请圣人赐婚,这倘若赐婚,总要出了服才行。算算不过两年多一点儿的光景,王夫人便谋算着,总要在此之前结亲才是,免得自家宝玉娶了那黛玉!   大奶奶李纨听闻此时,转天去得李惟俭宅第,便将此事与傅秋芳、红玉说了。李纨这会子还不知李惟俭与黛玉定情,只想着从前李惟俭对黛玉极为上心,加之林如海又对李惟俭有提携之恩,这才特意来告知。   此番却是多余,因着红玉昨儿夜里便与傅秋芳说过了。傅秋芳与红玉都是谨慎的,也不知李惟俭与黛玉的事儿李纨知不知晓,也是跟着唏嘘了一番,便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唯独贾母一人满心的愁绪。女婿死了,外孙女虽带了回来,却没婚书。鸳鸯劝慰过,说圣人赐婚更妥帖,贾母虽也这般想的,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极不安稳。总觉得此事好似再也不能掌控一般……   过渡章节,可能不够精彩……但这章从晚上六点写到凌晨四点,太难了。   求几张月票安慰~ 第216章 铁槛寺   乐亭。   高炉与炼焦炉高耸,黑烟直冲天际。那徐家寨上下二百余户尽数被迁往了辽东,内府与工部给的征地银子自是足足的,可官府允诺分配的良田就两说了。   不过徐家寨百姓还是扶老携幼,赶着驴车兴高采烈去了辽东。略略点算,每家每户大抵都得了四十两银子,土里刨食一年到头才几个银钱?便是官府不给发配良田,靠着这些银子去了辽东,盖屋造房、开垦生地,有个三五年就是富庶之家。   一座近四丈高的高炉业已封顶,另两座也建了一半,周遭满是窝棚,上千劳工、数百匠人将滦河口左近忙作一团。   方才扩建了的码头上,往来船只不断。因着涧河航道不如滦河,因是须得用小船将煤炭运到渤海,再转了海船运到此地。那铁矿就简单多了,矿脉便在滦河边儿上,挖掘出来丢上船,顺流而下小半日光景便能送抵。   高炉左近热火朝天,好似个大工地,乐亭左近被征发了徭役的百姓,肩扛、车推,将煤渣碎石堆砌滩涂上,留待后续修葺成海塘;铁厂四下无数房屋建造起来,约莫着腊月前总能造好。   那唯一建好的高炉火光冲天,蒸汽机带动传送带,不停地将焦炭、铁料等投入其中。   两名内府主事与一名工部员外郎交涉半晌,那员外郎方道:“了不得啊,李财神果然名不虚传。”   这高炉近四丈高,一日能开四炉,连绵不绝,算算每日得生铁八万斤!且抛费极低!   遵化铁厂,要炼出一斤生铁,总要二十斤煤。这新造的铁厂,不过略微增加了些设备,算算一斤生铁不过抛费六斤煤。比照过往,这点儿抛费简直不值一提!   便是如此,李郎中依旧不满意,只道那劳什子加热室加热的空气温度太低,煤气白白浪费了,匠人也不太熟练。前二者员外郎没问,单只匠人一项,倘若熟练了,日产十万斤生铁不成问题!   新高炉如此能为,远超所有人设想,因是急得工部与内府大小官佐连连往京师送信求助,涧河、滦河所需船只不足,请尽快调拨船只运送铁料、煤炭,不然根本就供不上高炉每日消耗。   单只是一座高炉,就日产生铁八万斤,一年三百六十日,只这一座高炉就能产铁两千万斤有余。若另两座再建起来,旁的地方不好说,这京师左近生铁得跌成白菜价。   饶是如此,人家李财神还不满足,听闻好似还有后续一系列的手笔,还要造个炼钢炉,说是铁水出炉直接进炼钢炉,转眼就能成钢。   工部员外郎李鼎玉唏嘘半晌,四下聚拢过来的十几名实学举子嗅着空气中略显刺鼻的硫磺味儿,更是对李惟俭仰慕不已。   以实学造物封爵,李惟俭如今可是这帮实学举人的榜样。谁不想也如李财神一般,只凭着实学本事就搏出个封妻荫子来?   忽而有人问道:“今日怎地不见李郎中?”   李鼎玉便道:“李郎中早前打发人知会过,说是昨儿夜里偶感风寒,这会子身子不甚爽利,今儿就不来了。”   那人紧忙颔首道:“李郎中这月余亲力亲为,的确太过操劳了。李副郎,郎中大人怕是不日便要返京了吧?”   那李鼎玉笑道:“也就这一二日便要回返,那炼钢炉还需李郎中督造,旁人不明就里,便是依着葫芦画瓢,只怕也不知其所以然啊。”   说话间李鼎玉目光瞥向远处一处小院,那是新近方才完工的宅院。   刻下宅院外有人快步而来,却是丁如松提了个包袱进了小院儿,略略隔窗往内中瞥了一眼,但见纱幕后人影攒动,丁如松顿时停在门前,低声招呼道:“老爷,家中送来了一件儿大氅,说是傅姨娘方才给老爷缝制的。”   内中窸窸窣窣,继而传来李惟俭的声音:“知道了。”   丁如松硬着头皮道:“来人还送来了口信儿,说是九月初三林盐司没了。”   内中窸窸窣窣,又是好半晌没应声。过得须臾,门开了一条缝隙,素白的手抓了包袱进去,霎时间就关了门。   就听李惟俭自内中说道:“与李副郎、两位主事言语一声,本官今晚在乐亭城中设宴,明日启程返京。”   “是。”丁如松如蒙大赦,紧忙快步而去。   内中熏笼烟气袅袅,将冰片的香气逸散得满室皆香。李惟俭敞着怀靠坐床榻上,略略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汗珠,随即蹙起眉头来。那裹了被子的碧桐快步回返,踢落鞋子,被子展开旋即便将李惟俭半身笼罩。   方才伺候了几下便被李惟俭止住:“罢了,老爷我这会子兴致没了,你自去擦洗吧。”   碧桐极为乖顺地应了一声,眼见李惟俭的不悦并非冲着自己,这才窸窸窣窣穿了衣裳,去到外间擦拭。   李惟俭心下胡乱思忖,得知林如海四旬,按说名分早已定下,他理应悲伤,奈何林如海沉疴绵延,熬了足足小一年光景方才故去。这会子李惟俭早有准备,倒并不如何悲伤,只是叹息之余,心下极为担忧黛玉。   也不知那小小的人儿可曾吃得下、睡得着,更不知失恃失怙之后,黛玉心中又是如何悲伤。   奈何刻下鞭长莫及,只能指望晴雯、香菱与琇莹能好生照料了黛玉,全须全尾的送回京师。如此,他李惟俭方才好出手照拂。   脚步声渐近,却是擦拭过的碧桐返身回来,伺候着李惟俭穿了衣裳。面前的西夷女子,本就是给中东王爷们驯养的白奴,心下并无廉耻,床笫之间极尽风情。   因是一个有意,一个有欲,到达此地不多久便成就了好事。事后李惟俭还试图与碧桐说说心里话,奈何这西夷女子对他只有谄媚、敬畏,或许还有欲?让做什么便做什么,那探寻床笫奥妙的劲头儿比李惟俭还足!真真儿是三那什么七那啥!   总之交心、谈情之类的全然是奢望,在碧桐身上是甭琢磨了……她连官话都说得勉强,更遑论旁的了。   碧桐视其为主,为依仗;反过来他视碧桐为尤物,不过如此而已。琢磨明白的李惟俭不禁感叹,难怪这年月大户人家从不将姬妾当人看,不过是一会说话的玩物,又哪里值得浪费心思?   似他这般两世为人,沿袭了前世不少观念,处处体贴照应的,反倒是极少数。因是想到宝玉,能和声细气与丫鬟往来,极少颐指气使,这位宝二爷倒真真儿是异类。   不过他依旧是个废物!   舒展身形,任凭碧桐伺候着穿戴齐整,碧桐抬眼瞥了眼,低声道:“老爷是累了吗?”   “嗯。”李惟俭含糊应着。   碧桐便道:“那过会子我在车上伺候老爷一遭如何?”   “嗯?”李惟俭看着碧桐面上全是小意,禁不住笑着挑了挑其下颌,笑道:“也好。时辰不早,咱们这就去城里。”   其后丁家兄弟赶了车架来,内府打发了二十余护卫骑马伴行,一行人等浩浩荡荡去往城里。这乐亭不过区区县城,地处偏远,并不如何繁华。   是日李惟俭包下酒楼,好生与内府、工部官佐宴饮了一番。此时李惟俭盛名在外,乐亭地方官吏无不心生向往,唯独县令走通了门路方才入得酒楼。   李惟俭喝得熏熏然,当日便留宿乐亭城中,转天辞别一干内府、工部官员,启程回返京师。   ……………………………………………………   昼行夜宿,不过两日间,一行人等回返京师。此时眼看便要冬月,李惟俭一则思量着督造炼钢设备须得留在京师,二则宁国府发引近在眼前,他与贾家沾亲带故的,总不好视而不见。   临近晌午回返自家,红玉不在家中,傅秋芳紧忙张罗着烧了热水,伺候着李惟俭沐浴更衣。   小别月余光景,二人自然满是柔情蜜意。傅秋芳许是心下念得紧了,一双媚丝眼始终离不得李惟俭,一会子说其定然没吃好,瞧着身形好似瘦了;一会子又说海风太硬,脸颊瞧着都有些皴了。   李惟俭沐浴过,扯着傅秋芳在家中闲坐,傅秋芳便将这月余的大事小情一一说了。家中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倒是外间,曹允升等财主三日一问,恨不得追到乐亭逼问李惟俭所办铁务要不要募资。虽说先前李惟俭要办铁务,不少东家都心下腹诽,可人的名树的影,如今李财神便是金字招牌。   寻常人办铁厂不过是铁厂,李惟俭要办铁务,谁敢保不会是下一个水泥务?   京师距乐亭快马一日便到,那新造高炉日产八万斤生铁得消息这会子怕是早就传遍京师了。八万斤啊,这还只是一个高炉,待另外两个立起来,便是年产亿斤也没准!   这帮财主都是眼明手快之辈,有的一门心思要入股,更有不少人暗戳戳投办了厂子,打算造铁制日常用具。   因着地利,乐亭铁务出产的生铁成本还不足其他地方所产的三成,便是铁务半价往外发卖,这帮东家加工后铺往大江南北也有赚头。靠着低价优势,不消一二年便能将京师乃至沿海各地的铁厂挤兑倒闭。   “……曹东家昨儿还说呢,若老爷回来了,务必让老爷赏光,曹东家包下柳泉居为老爷接风洗尘。”   李惟俭笑道:“也好,过几日聚齐了这些财主,先将风声放出去。这等事儿内府都是办熟了的,往后也不用我费心。”   傅秋芳心疼道:“老爷才这般年岁,每日差事不断,可不好太操劳了,免得往后坐下病根儿。”   李惟俭笑着应承,傅秋芳转而又说起那暖棚营生来。李惟俭十万两银钱砸进去,那暖棚扩大了七倍,红玉偶尔过去查看一番,余下都是来旺在打理。眼见要进冬月,各色果蔬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倒是不曾出岔子。   股东之一的王熙凤这些时日打理东西二府大小事宜,忙得不可开交。红玉跟在身边儿,眼瞧着刚到宁国府,那荣国府的下人就跟了过来;方才回荣国府,宁国府的婆子又找上门来。   王熙凤忙得脚打后脑勺,偏生乐在此中,半点偷安推诿也无,事无巨细一一料理,惹得两府上下交口称赞。   这些时日,先是缮国公诰命亡故,王夫人与邢夫人去打祭送殡;跟着西宁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   李惟俭听到此节,连忙问道:“二姐姐病了?可要紧?”   傅秋芳又不是聋子,李惟俭与迎春的事儿传得荣国府上下尽知,红玉虽守口如瓶,可跟随往来的丫鬟偶尔提及只言片语的,傅秋芳也能忖度出来。   傅秋芳心下极为不解老爷为何招惹荣国府二姑娘,却不好问出口,只道:“二姑娘不过是染了风寒,起初方子有误,这越是用药便越咳得厉害。后来二奶奶做主请了张友士,不过两副药下去,二姑娘发了汗,这身子就逐渐大愈了。”   李惟俭颔首,这才放下担忧来,说道:“明儿不去衙门,且歇息一日,下晌我去荣国府瞧瞧。哦,是了,工部副郎李鼎玉介绍了个实学举人,说此人便是走寻常科举也能名列皇榜,正要寻个西席的差事以待春闱。   明儿你让吴海平拿了我的名帖去请一番,正好儿给兰哥儿做先生了。”   傅秋芳埋怨道:“大姐姐来过两回,也就是瞧着老爷没在才没问出口。老爷这事儿应承了许久,不想这会子方才办妥。”   李惟俭苦笑道:“这能怪我?好先生,尤其是擅实学的可不好找啊。”   二人说过好一会子话,眼见李惟俭疲倦,傅秋芳便顺势起身去外头处置家事。过得半晌,点过碧桐细细问了,听得李惟俭果然给碧桐开了脸,傅秋芳心下略略腹诽,板着脸道:“打明儿起你就跟着我身边儿,回头儿挑几个头面儿,算是老爷赏伱的。”   碧桐唯唯应下,不见半点骄狂,傅秋芳略略松了口气,暗忖还好这西夷女子好糊弄,换做大顺女子,又不曾读书识字,说不得便会恃宠而骄、闹腾起来。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唯独吴海平晚饭后寻了李惟俭,吞吞吐吐的说,吴海宁捱了两顿板子,如今吃了教训,求着想回来,便是做个伴当也行。   李惟俭乐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那兄弟须得好生磨砺一番。嗯,不急,先当一年门子再说。”   吴海平不好再说旁的,又心疼自家兄弟,只盼着妹妹琇莹赶紧回来,这枕边风总比自己说话有用。   ……………………………………………………   转过天来,李惟俭惫懒半日,下晌方才动身前往荣国府。王熙凤果然忙得不可开交,李惟俭在府中停留两个时辰,不过匆匆与其见了一面儿,便见凤姐儿前呼后拥、走路带风,一双三角凤眸里满是颐指气使的神采!   李惟俭不由得暗忖,也就是此时礼法不许,换做他前世,只怕凤姐儿定然是个叱咤商海的女强人!   奈何错生了时候儿,这会子也唯有借着秦可卿的丧事享受一把大权在握的快感。   李惟俭去看望了二姑娘迎春,果然如傅秋芳所说,刻下早已大愈,也不见如何咳嗽,不过是说话略略带了鼻音。   又去瞧过了方才睡醒的贾母,老太太瞧着精神头还好,言谈虽热络依旧,李惟俭却敏锐察觉到贾母好似有些欲言又止。他心下纳罕,老太太莫非是催问自己与二姑娘的事儿?   可既然不曾开口,李惟俭便故作不知。因着宁国府治丧,因是李惟俭也不多停留,临近申时便回返自家。   此后匆匆几日,李惟俭寻了个机会与曹允升等东家透了风声,只道内府循旧例,约莫冬月里便会在股子交易所放出铁务股子来。   李惟俭操办铁务可不是画大饼,实打实的八万斤生铁日产量摆在那儿,自是引得一众财主趋之若鹜。   他本道这回忠勇王不在,圣人总要召见一番吧?奈何始终不得宫中传见。李惟俭不由得腹诽,许是朝政棘手,准噶尔始终避战收缩,每日家钱粮流水一般发往西宁,好在有此前的水泥务攫取了上千万银钱,不然这会子政和帝更是焦头烂额;又许是圣人已经麻木了?实在不知如何封赏他李惟俭?   他腹诽之际,政和帝果然正头疼不已。江南梅雨九月就过了,其余各地且不说,苏州府治太湖有奇效,这般寻常年份,昆山竟然收上来税赋了!   那可是叫花昆山啊,每年朝廷不搭进去十几万银子都要烧高香,如今却破天荒的头一回纳了税赋!   这也就罢了,那庄有恭旁的不理,一门心思的治理太湖、河道,修过了昆山,又在苏州各县修,累计修了河道、石塘、湖塘近四百里。不但没亏本,反倒没少赚银子!   苏州府这般治湖、河,圩田发卖,往复循环不断,引得河道衙门咄咄称奇,河道总督连连上表,请朝廷调庄有恭到河道衙门治理黄淮。顺带着请求圣人派遣李惟俭于黄淮之间操办水泥务。   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苏州府治水大有成效,知府庄有恭、巡抚王澍焕自是上表为李惟俭表功。   政和帝不禁暗自思忖,说不得那闹腾了整个大明的黄淮之乱,会因着李惟俭那不起眼的水泥务给彻底治理了。   有功自然要赏,奈何李惟俭才多大?官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升了,那爵位先前提了一级,如今可是一等男,再往上就是子爵……略略盘算,单单是治水之功,这子爵就挡不住。   最让人烦心的是,偏生李惟俭此子不缺银子……这叫政和帝如何封赏?琢磨了两日,政和帝干脆将此事暂且压下,只待北山三十三姓的兵马到了京师,赶紧打发李惟俭走一趟青海,其后顺理成章封伯,免得腹诽他这个圣人小气。   却说这一日乃是宁国府发引之日,李惟俭天没亮便起身往宁国府赶。到得地方,天色不过微明,便见宁国府正门大开,灯明火彩、客送官迎,往来不断。   李惟俭今时不同往日,贾珍亲自迎了,略略寒暄,又亲自送其进了内中。李惟俭到得偏厅里与贾赦、贾政略略饮了会子茶水,便有仆役提醒吉时已到。   三人紧忙出来,便见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为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   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李惟俭留心观量,那宝珠哭得撕心裂肺,任凭婆子上前搀扶也不起身,直到贾珍过来劝慰,这才惶恐着顺势而起。   除此之外,依旧不见尤氏踪影,这后头还是王熙凤在打理。   李惟俭心下纳罕,不过是寻常胃病,小两个月光景还没好?还是这内中另有隐情?   寻思间,贾赦提醒一声,几人赶忙与送殡的宾客招呼。   那官面儿上的宾客极多: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   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   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女眷算来,亦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吉时不可耽搁,大老爷贾赦还要寻李惟俭说话儿,转身却见李惟俭早早儿的上了自己马车。大老爷无奈,只得返身去了自家轿子。   送殡人等浩浩荡荡,朝着城外行去。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   早有宁国府管事儿的瞧见了,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赶忙命前面驻扎,与贾赦、贾政赶忙迎将上去。   李惟俭因乘的是马车,是以缀在后头,干脆就没现身,只挑开帘栊遥遥观量着。他心下暗忖,宁国府这般铺张也就罢了,偏生四个异姓王还极给脸子……莫非是察觉王子腾不断割贾家的血肉,这才如此示威?   呵,也不知这主意是谁人想的,简直愚蠢透顶!来日贾家若被抄家,定有今日之因!   这四王八公里,余者皆降等袭爵,唯独北静王水溶,世袭罔替的郡王,堪称铁帽子。   此人先祖可溯至前明天启年间进士水佳胤,其庶子远游陕地,偏生被李过的队伍裹挟了。因着其读书识字,又极有谋略,为李过所信重,遂收为义子。   待李过功成名就,临死之前这才让其先祖改回原本姓氏,赐郡王爵,准其世袭罔替。这可是大顺独一份,便是皇室亲王传承下来也要降等,偏生这水家一脉世袭罔替。   李惟俭见那水溶年岁不过二十多,心下暗忖,这位北静王怕是铁帽子王当腻了,想要找死啊。   停顿盏茶光景,送殡队伍继续前行。自阜成门出来,一路奔着铁槛寺而去。行了两个时辰光景,复又停下。随即两骑飞奔而来,传下王熙凤言语,说在此处歇歇再走。因是队伍转向北,朝着一处庄子行去。   李惟俭自车架中下来,方才入得庄子,便有婆子上前道:“四爷尽管在庄子里打尖儿,四下的闲汉都赶了出去,就剩下些村姑、村妇的,也不打紧。”   李惟俭笑着应下,留了丁家兄弟在庄外等候,自己踱步入内,寻了茅厕解手。常言道仓禀实而知礼节,村姑、村妇每日劳作不过果腹,大字不识得几个,又哪里会学大户人家中的姑娘那般守礼?   李惟俭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一身衣裳、款段自是惹得村姑、村妇追看不已。李惟俭面无异色,从容而行,须臾到得茅堂前,忽而便自内中跑出来几人。却是宝玉、秦钟与一干小厮。   眼见这二人脸上都带着笑,李惟俭心下怪异……早前听闻这位可是吐了血啊,怎么出殡时反倒浑不在意了?   “宝兄弟这是去哪儿?”   “俭四哥?”那秦钟见了生人好似姑娘家一般腼腆,宝玉便道:“姐姐要更衣,打发我们出来耍顽。”   李惟俭赶忙驻足,嘱咐道:“莫要走远了,过会子还要赶路呢。”   宝玉心下不喜说教,含糊应了,随即扯着秦钟就跑。   李惟俭停在茅堂前负手踱步,须臾便有丫鬟出来,笑着说道:“奶奶请四爷进去歇歇呢。”   李惟俭应下,随着丫鬟入内,便见凤姐儿端坐了,正饮着香茗。见李惟俭入内,紧忙笑着起身相迎。   “俭兄弟,快坐下歇歇,吃一杯茶水。”   待李惟俭落座,王熙凤便道:“这些时日实在繁杂,原想着俭兄弟回来,总要寻俭兄弟说说话儿,却一时间不得空。”   “可是那暖棚营生的事儿?”   “可不正是!”凤姐儿发愁道:“我这一时照看不过来,那劳什子阿猫阿狗的都来占便宜。罢了,这都是小事儿。”顿了顿,她道:“此番须得停灵三日,俭兄弟也知,珍大哥、蓉哥儿乱了方寸,大老爷与老爷又是万事不管。这里头我还能看顾着,外头若有什么事儿,总要有人帮衬着……正好要与俭兄弟说说那营生,俭兄弟若是得闲,不若一道儿多待几日?”   李惟俭略略沉吟,颔首道:“这是应有之意,这外间的事儿,二嫂子尽管吩咐就是。”   王熙凤笑道:“俭兄弟这话儿说的,有商有量就是了,我哪儿敢吩咐李财神啊?咯咯……”   正待此时,丫鬟入内禀报,说又有内眷要来此处更衣解手。李惟俭不好多待,紧忙起身避开。   出得茅堂,隐约听见东面儿小院儿传来说话声儿,方才凑近两步,就听一婆子喝道:“二丫头,快过来!”   搭眼便见一村姑急匆匆跑出来,其后宝玉、秦钟也从屋里行了出来,那宝玉看着村姑满脸怅然,竟痴将起来。   李惟俭这才恍然,是了,宝玉这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当日贾母、王夫人撵走俩丫鬟,宝玉也闹腾了两日,过后儿还不是该吃胭脂痴胭脂,该与丫鬟耍顽就耍顽?   其人心中,只是惋惜一切美好事物的逝去,并不耽于一物。   正寻思间,遥遥有人招呼,抬眼便见大姐姐李纨领着丫鬟行了过来。李惟俭紧忙凑过去,与李纨说了一会子话,只道先生已然去请了,过些时日便接兰哥儿到家中好生教养。   此时人多眼杂,因是姐弟二人不过寥寥说了会子话,便各自散去。待一众人等出得庄子,李惟俭便见宝玉痴痴盯着一抱着孩童的村姑,瞧那意思恨不得跳下车来与那村姑厮守终生一般。   李惟俭暗自嗤笑,遥想来日赐婚旨意下达,也不知宝玉会闹腾几日,随后便如现在这般转了心思。   重新上路,一行人等快行追上大殡队伍,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   不片刻,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理里寝室相伴。   外面李惟俭随着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   里面的女眷,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   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李惟俭方才送过一行人等,转头就见宝玉扑在王夫人怀中求告,只道要留在此间。   李惟俭顿时停步,蹙眉暗暗寻思,好似这电视剧里有铁槛寺这一段?什么情形来着? 第217章 馒头庵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   往来宾客尽数送走,连王夫人、邢夫人等也先行回返城中,铁槛寺中只余下贾家人等以及至亲。这会子贾珍许是想着从此天人两隔,又大哭过了一起,强撑着身形安排众人住宿。   李惟俭寻思不过是对付几日,方才寻了个上房要安置,王熙凤便寻了过来,低声说道:“俭兄弟,此间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我看俭兄弟不如一道儿去馒头庵下榻。”   “馒头庵?”   王熙凤忽而恍然,道:“是了,便是那水月寺,因着寺里馒头做得好,是以又叫馒头庵。”   李惟俭知王熙凤寻自己要商议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因是便应承下来。   王熙凤转头去安排,忽而念及俭兄弟这会子十五、六年岁,瞧身量比贾琏还高一截,可是再不能当成小孩子了。这般住到馒头庵里,难免往后会有风言风语的。因是王熙凤思忖一番,又寻了贾蓉作伴,转头打发人去知会馒头庵预备下几处房子来。   这会子大奶奶李纨随着王夫人等回返城里,铁槛寺中还余下几个别支的妯娌支应着,王熙凤眼见无事,便领了宝玉、秦钟先行往馒头庵去了。   又过了半晌,贾蓉这才硬着头皮寻了李惟俭,二人乘了车马往水月寺而去。到得水月寺,有婆子、比丘尼一并迎上来,只道还余下两处静室。   一处挨着二奶奶不远,一处则在外间。那贾蓉心中对李惟俭极为发憷,又想着这馒头庵里的‘馒头’极为可口,又哪里肯挨着凤姐儿?因是便抢着道:“俭四叔见谅,侄儿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合眼安睡,须得寻个安静的住处,那外间侄儿就先占了。”   李惟俭瞥了一眼,见其果然熬出了黑眼圈,心下不禁纳罕。秦氏亡故,按说这贾蓉理应并不在意才是,怎地熬成这般模样?莫非这两日没了管束,扯着丫鬟放飞自我了不成?   当下李惟俭并无异议,见贾蓉一溜烟的远去,李惟俭又打发丁家兄弟回铁槛寺安置,明日一早再来外头听使唤,随即自己施施然入得静室。   先有比丘尼送来温水,李惟俭略略净手,随即又有比丘尼送来斋饭。不过四样小菜,两个碗口大的馒头。李惟俭晌午不过用了些点心,这会子正是饿的时候,因是当即坐下来大快朵颐。   那几样斋菜也就罢了,滋味只是寻常,馒头里却另有乾坤!内中是梅菜、豆干还有不知名的材料混合而成,吃起来面香混着鲜香,果然滋味十足。   李惟俭吃饱喝足,喊来比丘尼拾掇过,转眼又送来茶水,他正饮着茶水,便有凤姐儿身边儿的婆子寻了过来。   “四爷,奶奶劳动您过去一趟,说是商量事儿呢。”   “好,我这就来。”   李惟俭起身,披了外氅,随着那婆子兜转到隔壁,临进房前便听得隔壁庵堂里传来宝玉、秦钟的嬉笑声。他不过略略顿足,便昂首入得静室之内。   静室里,王熙凤捧着暖炉端坐炕头,一手还撑着炕桌。身上穿着米白撒金牡丹纹样对襟大毛褙子,内里是浅紫镶边湖蓝底子五彩菊花纹样缎面立领衫子,下身灰蓝撒花马面裙,头面不过略略几样,尽数都换了银饰。比照过往,此时已然极为素净。   眼见李惟俭进来,凤姐儿紧忙笑着起身:“俭兄弟来了?快坐,平儿,上热茶,也让俭兄弟暖暖手。”   平儿应下,知自家奶奶要与俭四爷秘议,因是紧忙将几个嘴上不牢的婆子打发了下去,又点了妥帖的小丫鬟去奉茶。   李惟俭笑着略略寒暄,撩开衣袍坐在炕梢,待小丫鬟上了茶水,李惟俭捧在手中道:“二嫂子可是忧心那暖棚营生的事儿?”   王熙凤顿时蹙眉不已,四下瞥了瞥,平儿紧忙摇头,示意不相干的都打发了。王熙凤这才压低声音道:“俭兄弟不知,我原道那方子流传出去,不过是几家勋贵起了暖棚,供着冬日里自家吃个新鲜……谁想缮国公府实在不要脸子,拿着方子往外卖了不知多少不说,还扯着几户豪商在城外起了一片暖棚!”   李惟俭叹息道:“如之奈何?便是没有缮国公府,这方子也保不住啊。”   王熙凤如何不知?以大老爷贾赦那贪鄙的性子,说不得起初那方子还要一千两,往后见卖不动了,便是百十两也能往外卖!到时候说不得比如今还不堪呢!   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成了公婆的把柄,时不时的便来寻俭兄弟索要好处。王熙凤也是近日才是,敢情那公婆俩还欠着俭兄弟八千两银子没还呢。   王熙凤心下自是极为不甘,这会子都有心劝说李惟俭,不若舍了二姑娘吧,实在是得不偿失。可王熙凤也知,那暖棚营生于她而言乃是命根子,于李惟俭而言……怕是就没那般紧要了。   因是她暗暗压下火气,只道:“这还不到冬月,那缮国公府暖棚里的青菜就不住的往外发卖,俭兄弟你说——”   “二嫂子莫慌,”李惟俭笑道:“他既这般时候发卖,只怕是种得早了。二嫂子也知,前些时日京师里还有果蔬发卖,这才隔了二十几日,又能卖上什么价码?待到了冬月、腊月、正月,这才是真真儿的旺季。”   王熙凤蹙眉不言,依旧忧心。   李惟俭又道:“再者咱们规模上来了,成本自然就降下来了。二嫂子莫忘了咱们用的可是锅炉,那缮国公府如今用的还是煤炉?这会子天儿没那么冷还瞧不出来,待到十冬腊月,咱们烧一斤煤顶他三斤的,贴着他本钱往外卖,不挤兑得他停了这暖棚营生,我这李字倒过来写!”   李惟俭这话声调不高,内里沉稳、自信,是以掷地有声。王熙凤原本心下忐忑不安,听闻此言顿时好一阵目眩。   她本就极重权欲,最是欣赏这般大权在握、一言定乾坤的人物,偏生嫁了个随遇而安、不求上进的贾琏。加之李惟俭这一年多身形抽条,这会子比贾琏还好高出一截,因是凤姐儿恍惚间只觉面前非是那初入荣国府处处小心、满面堆笑的小秀才,而是权倾一方的昂藏男儿!   不过须臾,王熙凤回过神儿来,禁不住笑道:“有俭兄弟这话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不是时候儿,我这边厢以茶代酒,先祝咱们那营生日进斗金!”   “二嫂子请。”   “俭兄弟请!”   茶盏略略触碰,清脆有声。王熙凤一盏温茶下肚,只觉通体舒泰,好似浑身上下毛孔舒张了一般。不由得畅想将那缮国公府挤兑得停了营生,三二年便将本钱尽数赚了回来。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有人叫门,平儿开门观量,转身便引着一老尼入得内中。   李惟俭曾来过水月寺,自是认得这老尼乃是住持净虚。那净虚见过礼,眼见李惟俭也在,便寒暄起来,言语兜转着不肯离去。   王熙凤可是人精,哪里不知净虚只怕有话要说?因是便道:“你也别再兜转了,俭兄弟可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那净虚口诵佛号,赶忙谄笑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什么事儿?”   “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   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   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   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平儿上前为李惟俭续了茶水,李惟俭低声谢过,心下暗忖,原是这一遭啊!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李惟俭本无心理会此事,此时听得净虚这般言辞,顿时眉头紧蹙,不待王熙凤开口,李惟俭重重放下茶盏,朗声道:“你这老尼好生不晓事!二嫂子是何等品格?又怎会为了些许银钱便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儿?伱见二嫂子不接话,竟用言语来激……想必没少收那姓李的银钱吧?”   王熙凤何等聪慧的人物?原本便知净虚用了激将法,只是她心高气傲的并不在意。刻下听李惟俭这般说,又见那老尼讷讷不言,顿时纳罕道:“俭兄弟怎知?”   李惟俭冷哼一声,说道:“二嫂子不知,我去年送着大太太来了一遭此地,正在寺外纳凉,便见有一浮浪子自寺中虚浮而出。方才又听了她如此说,如何还不知她早与那姓李的勾兑了?便是这馒头庵,只怕也不干净!”   一双三角凤眼顿时朝着老尼净虚怒目而视,凤姐儿怒极,骂道:“好个下流老畜生,吃着、用着我们家里的,回头儿竟算计起我来了!你道我是个没脾气的不成?”   净虚慌忙道:“奶奶,贫尼冤枉啊……”   李惟俭拍案道:“冤枉?那便是说本官扯谎了?此事简单,劳烦二嫂子打发人叫来丁家兄弟,不消寻多远,只在周遭庄户扫听一番便知真假。”   王熙凤不曾言语,仔细观量那净虚,便见其眼神飘忽,只不住的口诵佛号,哪里还不知李惟俭所言非虚?   操持大事小情,兼着缮国公府那档子事儿,王熙凤本就火气十足,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当即丢了茶盏骂道:“好个下流种子,本道是佛门清净之地,不想也干起了藏污纳垢的勾当来!我看你这住持也莫要当了,自己寻地方游方去吧!”   净虚骇得不知所措,不迭声的开口求饶。王熙凤只是不理,忽而想起宝玉来,忙问平儿:“宝兄弟呢?”   本道要打发平儿赶快将宝玉寻回来,忽而又不放心,王熙凤紧忙起身道:“不行,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再是青白的人住在此处也不免脏了臭了!”   说话间便起身去寻宝玉,李惟俭见此,也跟着王熙凤出门找寻。   外间自有婆子走动,王熙凤点过一婆子过问,婆子只道瞧见宝玉与秦钟往后头去了。一行人等穿过庵堂,径直往后头寻去。   说来也巧,冬日天短,这会子天色已黑。方才秦钟眼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便禁不住上前兜搭,偏巧被宝玉坏了事。待入了夜,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   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   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   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得不敢动一动。   来人正是宝玉,眼见唬得二人不敢则声,当即嗤的一声笑了。正要开口言语,忽而便听外间脚步杂乱,王熙凤声音传来:“宝兄弟往后头来了?这乌漆嘛黑的,也不像是有人?”   宝玉眨眨眼,顿时再不敢开口,只得学着秦钟与智能儿屏息凝神,盼着王熙凤赶紧走远。   不料,却听李惟俭道:“二嫂子且看,那门虚掩着,说不得宝兄弟就藏在里头呢。”   王熙凤便道:“打了灯笼来。”   自有丫鬟提了灯笼上前,平儿推开房门,灯光照将进去,平儿只搭眼一瞥,待瞥见床榻上三人,顿时‘呀’的一声掩面而走。   “这是怎地了?”   平儿满面羞红,只道:“二奶奶莫要进去……免得脏了——”   王熙凤哪里肯听?径直夺了灯笼进得内中,待窥见内中情形,顿时傻了眼。那秦钟与智能儿裹在被子里,臂膀外露,好在宝玉还穿戴齐整。   宝玉气血上涌,心下发苦,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道吓唬这二人一通,不料却将自己折了进去。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哪里还有他的小命在?   宝玉当即下得床来,紧忙解释道:“姐姐,不是你想的那般!”   没来由的,王熙凤好一阵反胃!若宝玉只寻了小尼姑厮混,王熙凤也不甚在意。贾家的爷们儿,又有几个是受礼吃素的?可与秦钟一道儿……实在让人发指!   情知宝玉是老太太与太太的宝贝疙瘩,轻易开罪不得,因是王熙凤强压火气僵硬着笑道:“宝兄弟年岁也大了,知道些人事儿本也是寻常,老太太打发宝兄弟身边儿的袭人、媚人不就是因着这个?只是宝兄弟不好在外面儿胡来,谁知那脏的臭的身上染没染脏病?快去拾掇了,这馒头庵如此藏污纳垢,咱们是待不得了。”   宝玉讷讷应下,有心为秦钟辩解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回头瞥了床榻上的二人一眼,返身蔫头耷脑行了出去。   王熙凤却是看也不看秦钟与智能儿,只是这等事须得在老太太跟前儿言语一句,这秦钟来日再不能往荣国府走动了!   李惟俭由始至终都停在外头,眼见王熙凤回转,沉默着与其并肩而行。临出了庵堂才道:“宝兄弟年岁大了啊。”   “是啊,都知道人事儿了。”王熙凤素日里虽也知晓,却只当是吃胭脂那般的胡闹,从未想过竟是这般。想起这几日还时常将宝玉叫到自己车上来,不由得好一阵恶心。   再看身旁的俭兄弟,知礼守礼,双目清明,又权倾一方……莫说是宝玉了,贾史王薛四家子弟逐个点算,竟没有一人比得过的。   王熙凤本就心高气傲,最是厌嫌这等污秽之地,当下宁可停在外头等候也不肯入内停留,甚至连那铺展开来的被褥都不要了,只是催着尽快找寻落脚的地方。   只是此时天色已黑,又天寒地冻的,想要在周遭找寻地方落脚又哪里是容易的?平儿一时间发愁,只道不如叫开城门,去城中下榻就是了。   李惟俭见此,略略思量道:“我倒是有一处地方,二嫂子若不嫌偏远,不若去我那园子下榻。”   正一筹莫展的平儿合掌笑道:“唷,险些忘了俭四爷的园子!”   香山距此不远,大抵马车要走一个时辰,却也免了无处下榻的麻烦。   王熙凤是一刻也不想多呆,霎时道:“有什么劳烦的?不过是早起一会子的事儿,就是反倒要劳烦俭兄弟了。”   “二嫂子,咱们就别客套了。既如此,我打发丁家兄弟先行过去,让人收拾了地方出来。”   当下李惟俭叫了丁如峰,命其快马先行告知其父母,随即才与拾掇齐整的王熙凤等乘车往西而去。   路上不再赘言,约莫戌时一行人等方才到了园子。因着仓促,这园子里只留了丁家兄弟的父母、家人,另有两个粗使的丫鬟,亏得王熙凤带了不少丫鬟婆子,折腾了好半晌方才安置下来。   李惟俭怕一行人等受了冻,赶忙命人煮了梨汤,逐个送到了,这才自去安置。   却说王熙凤入住客院,只打发丫鬟伺候着宝玉安置在了隔壁,再也不将其留在屋中。平儿端了洗脚水方才伺候了王熙凤洗过,转头丫鬟便送来了梨汤。   平儿端将过来,笑道:“奶奶,就说俭四爷是个有心的。这不,怕大家伙冻着,就让人煮了梨汤来,奶奶趁热喝一盏?”   王熙凤蹙眉接过,略略吃了半盏,放在一旁道:“那钟哥儿往后可不能留在府中了,哎……回头儿也不知如何跟老太太说。”   平儿道:“实话实说便是,老太太还能将此事传扬得四下都是不成?”   王熙凤又道:“回头儿嘱咐几个丫鬟、婆子,莫要四下胡吣!”   平儿应承下来,伺候着王熙凤宽衣。平儿本要去到外间歇息,却被王熙凤扯着一并上了炕。   主仆二人背转身形,看着好似早已入睡,实则都睁着眼各有心思。王熙凤忽而想起李惟俭当日所言,她再是与王夫人亲近,那公婆再不是东西,可她说到底还是大房的媳妇,不拘奔着爵位、家产,总要为大房谋算才是。   宝玉眼见的愈发不成器,不论是亲姑姑趁着老太太在时夺了爵,亦或者到老太太死时还没谋成,里外里的,王熙凤竟都不得好儿!王熙凤便逐渐拿定心思,说到底还是要为自己考量才是。   外头的平儿又是一番心思……这奶奶王熙凤的脾性像极了年轻时的王夫人,听闻周姨娘年轻时便被王夫人管得一二年才与老爷聚上两回,如今年近五十,无儿无女、孤苦无依,素日里只待在自己小院儿,年节时才会露上一面儿……平儿便暗忖,周姨娘的今日,焉知不是自己的明天?   这一夜辗转反侧,主仆二人也不知何时方才睡去。转眼天明,外间却传来丫鬟嬉闹之声。正困倦的王熙凤心下着恼,正要点过丫鬟叱责,却听闻外间挂满了雾凇。   王熙凤紧忙穿戴齐整,出门儿便见园子里银装素裹,偏生那一汪溪流涓涓流淌,其上雾气升腾。扫听了才知,这溪水竟汇聚了温汤口子里流出的温泉,因是才会这般。   盛景在前,憋闷在胸的一口浊气吐出,王熙凤只觉心下忽而开阔起来。再是亲戚又如何?只会拿好话儿哄自己!比较起来,人家俭兄弟可是生生让渡出五万两银子的营生呢!   正观量精致,忽有婆子寻来,却是贾母、王夫人担心宝玉,天亮开了城门便打发了人来瞧。到得水月寺扑了个空,转头儿才寻到园子里。   宝玉这会子意兴阑珊,只觉好生无趣,本就要随着来人回返京师,却又记挂秦钟,因是咬死了再待一日方回。   用过了早饭,一众人等又回返铁槛寺,宝玉领着李贵等去了馒头庵。那秦钟秉赋极弱,昨儿本就受了风寒,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到得今早就不免咳嗽起来。   李贵等生怕过了病气,只让宝玉隔着门与秦钟略略说过几句话,便乖乖回返京师。   另一边厢,王熙凤眼见过得半日,此间并无旁的要紧事。想着李惟俭方才办差回来便过来帮手,心下感念之余,便劝慰其不若先行回城……左右后续并无太多事宜。   李惟俭思忖着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二日,便只道并无要事,依旧留下帮着打理丧事。待隔天下葬,这丧事便算是告一段落。   回返之时,那宝珠哭喊着不肯回,贾珍再劝说,那宝珠竟起身便朝着柱子撞去。还好有婆子拦下,不然又是一桩是非。   贾珍心下无奈,只得留了两个婆子照看,这才与一行人等回返京师。   李惟俭自是看在眼中,却并不理会。只心下暗忖,料想宝珠定是知晓了些隐情,生怕回到宁国府被人灭了口,这才宁可死也不回去。   ……………………………………………………   却说李惟俭回得家中,转天便听闻了一处消息,说那北山三十三姓惯用弓箭,极少用火铳。又听闻三千兵马这会子过了山海关,三两日便要抵京师外大营驻扎。   李惟俭早早听了风声,他押运武器、补给,除去一部京营护送,剩下的就是这三千关外兵了。   李惟俭当即动了心思,自家中翻检出那速射箭匣来,紧忙命厂子加紧打造。事涉东家性命,蒸汽机厂子当即停下各类活计,八百余工匠全力打造速射箭匣。   这模具方才造好,转头就来了旨意。内府并兵部行文,委了李惟俭参赞的差事,往青海押运补给。   李惟俭大喜过望!再问启程之期,却要十日之后。原是那北山三十三姓关外兵马道远师疲,总要歇息几日方好继续启程。   此外,这北山三十三姓可不单单是兵马来了,三千兵马后头,竟跟着上万家眷!原来政和帝痛定思痛,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青海各部才会降而复叛、叛了又降。   北山三十三姓素来乖顺,当日灭伪清时又出了大力,政和帝觉着比蒙兀各部更可信,因是干脆下旨迁三十三姓几部,至青海水草丰美之地。   因着大顺打跑了罗刹过东扩兵马,北山三十三姓觉着汉家皇帝言而有信,听闻迁往的是水草丰美之地,顿时阖族齐动。吃过辞别宴,萨满占卜此行大吉,当即挥泪道别亲友,数月行得三、四千里,方才到了京师左近。   李惟俭心下好奇,也不知那三千关外兵是什么情形。这日正琢磨着要不要去京营观量一眼,茜雪忽来禀报,说是有护送李惟俭的京营将领登门造访。   李惟俭紧忙将人请进来,一看,竟还是熟人!   “程兄?”李惟俭眨眨眼,笑道:“莫非还是程兄护送本官?”   那程噩笑道:“南下一行,打水匪得了些许功劳,卑职积功刚好升了部总。此行随侍大人左右,弟兄们就盼着多捞一些功劳啊。”   “哈哈哈,程兄快坐。”   程噩落座,上了茶水,二人本就熟稔,自是相谈甚欢。说话间提及北山三十三姓的关外兵,程噩顿时面色耐人寻味。   “关外兵啊,啧……”   “程兄见识过?”   程噩沉吟道:“卑职不曾见过,倒是听掌旅提过。”   大顺开国时,因辽东灭伪清一战,见识了北山三十三姓这帮渔猎汉子的凶悍,当即起了招募的心思。因此开国之初,多有招募之举,甚至始终维持了两千人的关外兵马。   这部兵马随着大顺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奈何这关外兵凶悍是凶悍,却太过散漫。说白了就是单兵素质极高,曾有六名关外兵在西南平了一处土司寨子,可见其凶悍。   奈何这关外兵军纪太过散漫,倘若人多了,说不得就会莫名其妙的炸营。此后大顺延续太宗李过之策,军队逐步火器化,这关外兵便逐渐退出视野。也是今上想着再青海掺沙子,这才又重新动用了关外兵。   就听程噩道:“不是卑职夸口,倘若十人对十人,卑职遇上关外兵必输无疑;若百人对百人,只怕胜负难料;倘若千人对千人,卑职有胜无负!那三千关外兵,到了青海说不得得拆成几部来用。”   程噩吃了一盏茶,随即告辞而去。李惟俭回返内宅,正要换了衣裳去往衙门,傅秋芳便寻了过来,说道:“老爷,有两桩事:一则过两日便是政老爷生辰,荣国府虽没告知,可老爷这般关系却不好装作不知。礼物妾身备下了,老爷到时须得抽空去祝贺一番。”   “嗯,知道了,还有呢?”   傅秋芳道:“另一桩也是喜事,今儿递铺送来香菱的信笺,说是月前便往回走了。算算时日,怕是有个五、七日的便回来了。”   月底了,求几张月票。另,书友群的徐行科目二又挂了,可喜可贺、喜大普奔…… 第218章 才选凤藻宫   却说宝玉几日不见秦钟,心下自是想念,打发人拾掇了外书房,便想着约秦钟读夜书。   转头儿便被贾母与王夫人一并阻拦下来。王熙凤前回虽说的委婉、隐晦,可贾母人老成精,王夫人又最是记挂宝玉,暗地里寻了那日的婆子扫听过,哪里还不知当日情形?   贾母先前见秦钟颜色好,只是心生亲近,这会子心下怄得不行!再如何颜色好,可莫要把自家的宝玉带坏了!   与小尼姑无媒苟合也就罢了,偏生还赶在亲姐姐的丧期里,这般不知礼法的东西,哪儿配再进荣国府的大门?因是早就吩咐过下人,不许那钟哥儿再来!   宝玉闹腾,贾母只哄着他,说那秦钟风寒未好,这会子还病着,不便来家中。王夫人更是打发了李贵假模假式的去秦家瞧了瞧,回来果然说秦钟还病着,刻下不敢出门儿,宝玉这才平息下来。   实则那李贵只是出府兜转了一圈儿,又哪里去了秦家?   却不料一语成谶,那秦钟自回返家中,果然缠绵病榻,一直不曾转好,更不敢轻易出门儿。   谁知那智能儿这几日逃进城中,找到秦钟家,被那秦业发觉,待逼问出内情,秦业顿时大怒不已,非但赶走了智能儿,还将病榻上的秦钟打了一顿。过后秦业旧病复发,延医问药不见好转,下人眼见父子二人俱不成事,紧忙报与宁国府。   贾珍念及姻亲,到底打发了管事儿的帮着支应,奈何秦业却不见好转。   贾政生辰将近,阖府上下忙碌起来,此时已是冬月,王熙凤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那暖棚的营生终于要见回头钱了!来旺昨儿回来便私下禀报了,说第一批果蔬大抵能采摘了,只待采摘之后一并送到京师里发卖。   这会子猪肉大抵三十五文一斤,牛肉明面儿上二十五文,实则大抵在八十文上下,那一斤绿叶子菜如今外头叫价百文,比牛肉还贵!只比温汤菜略略便宜了些许。   李贵禀报,俭四爷亲自定下的价钱,菠菜三十文,小油菜四十文,豇豆不过四十五文,直听得王熙凤心颤不已,连连追问一番,直到确定非但不亏本,还有不少赚头,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只盼着这暖棚营生果然能赚些银子,好歹这一冬分润所得先将那典当了的嫁妆赎买回来。   这日下晌,几个姑娘、媳妇一并去到荣庆堂,陪着老太太说着话儿。说过几句,随即提起明日政老爷生辰来。   转过天来便是贾敬生辰,虽是整生日,理应大办的,奈何前些时日宁国府发引,亲朋故旧早就来过一遭了,此番再邀亲友,只怕会惹得旁人心中厌嫌,因是贾母便做了主,只让两府丁口齐聚,打算关起门来热闹一场。   王夫人、邢夫人并无二话,只道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贾母颔首,正要打发众人散去,珠哥儿媳妇李纨上前求肯道:“老太太,孙媳妇儿却有个事儿,不知当不当提。”   “珠哥儿媳妇有话说就是了。”   李纨便道:“我那兄弟这些时日为兰哥儿物色了个实学西席,也不曾与我言说,便将人接到了家中。孙媳妇想着,总是俭兄弟一番心意,不好推拒了;再有孙媳妇自打担了王府的差事,每日家短了看顾,这兰哥儿愈发不成器了。孙媳妇便想着,到他舅舅府上,总会收收心,也好用心攻读。”   贾母颔首笑道:“这是好事儿啊,怎地不将先生请到咱们府里来?”   李纨便道:“老太太也知,兰哥儿年岁还小……并无外书房的。那先生到得家中,总不好在内宅胡乱走动。”   贾母恍然,道:“是我想差了。”转头看向王夫人:“媳妇儿怎么看?”   王夫人捻动佛珠道:“兰哥儿年岁还小,再说私学就在家门口,再请了西席是不是欠妥?我看莫不如过两年再说?”   李纨暗暗攥紧帕子,就知此事不会那般容易。正待此时,王熙凤却笑道:“太太这话怕是晚了,俭兄弟将人都请了去,哪儿好再打发了?我看啊,先让兰哥儿收收心也好。过些时日且看,若果然长进了,那便一切都好;若不长进,咱们再说旁的?”   王夫人剜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却不往她这边厢观量,此时就听贾母说道:“还是凤哥儿考量的周道,那就这般,先让兰哥儿学着吧。凤哥儿,回头儿给兰哥儿配两个小厮,每日家准备了车马。”   王熙凤就笑道:“老太太前头还说我周详,你们大家瞧瞧,论周详谁又比得过老太太?”   一时间荣庆堂中欢声笑语,算是将此事定下。李纨心下暗暗感激不已,待散去时,特意多停留了须臾,瞧见凤姐儿往外走这才跟了出来。   妯娌两个一路说着话,临到凤姐儿院儿前,李纨这才道:“方才多谢你啦。”   王熙凤一双凤眸乜斜,满脸笑意道:“兰哥儿上进可是好事儿,我不过是照实了说罢了,又哪里要谢不谢的?”顿了顿,又道:“说来我这心下还颇为艳羡大嫂子呢。”   “艳羡我?”李纨纳罕道:“这是打哪儿说起啊?”   王熙凤就道:“不说兰哥儿懂事儿,单是俭兄弟,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比得上的?不像我那哥哥……”前些时日王仁南下金陵,王熙凤自是备下的土仪带与父母,转头儿王仁支支吾吾,到底从王熙凤这儿抠出二百两银子来。   这二百两银子还是从旁处挪用的,王熙凤还不知如何填补亏空呢,就盼着那暖棚营生赶快进账。   “罢了,不提这些,总之咱们妯娌两个往后长着呢。我啊,可是拿大嫂子当亲姐姐相处的。”   李纨情知王熙凤这般待自己,一准儿是因着李惟俭。当即心下五味杂陈,想那俭兄弟不曾入京前,王熙凤何时与自己这般和颜悦色的说过体己话儿?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到得荣国府,爹娘再也帮衬不上,不料转头儿却得了亲弟弟一般的李惟俭照料。   李纨心中既动容,又觉好笑……谁承想当日那小小的人儿,这般年岁就有了如此能为?   与王熙凤辞别,李纨到得家中,见贾兰正规规矩矩等着她回来用晚饭,当即耳提面命,好一番叮嘱,最后还红了眼圈儿,道:“你舅舅待伱如此尽心,往后你若是不孝顺,休怪我这当娘的不认你!”   贾兰唬得莫名其妙,只得赶忙下跪,再三保证听舅舅的话,这才将此事揭过。   转过天来,正是贾政五十整寿。   李惟俭过了午时这才提着礼物到了荣国府。管家赖大亲自迎了,将李惟俭送到仪门前。早有婆子到内中知会,正巧王熙凤就在左近,干脆亲自迎到了仪门前。   李惟俭纳罕道:“我又不是三年五载不登一次门的稀客,二嫂子何至于如此啊?”   王熙凤笑嗔道:“这话儿说的,俭兄弟可是贵客,须得全了礼数才是。你二哥不在家中,可不就得我来迎了?”   李惟俭与其并肩而行,笑着道:“前两日得了信儿,二哥怕是要回来了吧?”   李惟俭得了香菱的信儿,王熙凤却没收到贾琏的信儿,因是纳罕着追问两嘴,这才蹙眉道:“二爷是真把自己当爷了,行至如何,只打发了下人回来知会一声儿,旁的信笺一概全无。真真儿是气死个人。”   说话间过了垂花门,大丫鬟鸳鸯报信儿,李惟俭与王熙凤一道儿入得荣庆堂里,方才转过屏风,贾母便嗔道:“怎么还劳动俭哥儿了?前些时日没少劳动俭哥儿,我与老爷商议过,这生儿只关起门来过就是了。”   李惟俭上前见礼,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可是不将晚辈当做亲戚了。”   贾母大笑,指点着李惟俭道:“这俭哥儿能为越大,脾气也越大,如今倒挑起我的不是了。”   王熙凤道:“可不就是老祖宗说错了话?这亲戚也讲究个远近亲疏,俭哥儿这般的,老祖宗可不就得当做自家晚辈?”   “好好好,凤辣子这张嘴不饶人,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俭哥儿道恼啦。”   一说一笑,贾母赶忙请李惟俭落座。今时不同往日,这内中虽都是女眷,邢夫人、王夫人还算长辈,可李惟俭依旧落座右侧上首,离着贾母极近。   这会子三春、宝钗还在教养嬷嬷处训导,还不曾到来,内中女眷除了邢夫人、王夫人,竟还有东府的尤氏。   李惟俭心下怪异,秦可卿丧期四十九天,尤氏始终不曾露面,只道是胃病犯了。什么胃病能连着犯四十九日?这也就罢了,怎地丧事办完这尤氏就又抛头露面了?   李惟俭面上不显声色,陪着贾母言语一阵儿,那边厢教养嬷嬷处散了,三春并宝钗一众莺莺燕燕蜂拥而至,内中顿时热闹起来。   多日不见,二姐姐一如往昔,只敢偷眼扫量李惟俭。她心下也知,今日是政老爷生辰,二人只怕不能私下相会;宝姐姐鼻观口、口观心,只凑趣言语几句,却并不多说。   她倒是不曾死心,奈何自打李惟俭搬出去,又吓走了薛蟠,宝姐姐便是再有心思也见不着李惟俭,因是便只能暂且将心思压下。   过了未时,老爷贾政回府,贾母便张罗起宴席来。因只是两府小聚,并无旁的亲戚,这宴席便摆在荣庆堂里。   依旧是中间隔了屏风,女眷在一边儿,李惟俭等自是在另一边儿。其间其乐融融,纷纷恭贺贾政生辰。便是贾蓉也满面笑意,唯独贾珍愁苦万分,好似还不曾从丧事中走出来。   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   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一干人等起了身,贾赦连忙上前攀扯,问道:“夏太监,这圣人宣我兄弟入朝……到底所为何事啊?”   夏守忠笑而不答,只道:“贾将军何必多问?待贾副郎去了自知。”   “这……”贾赦连忙给贾政使眼色,示意递红包。   此时李惟俭上前笑道:“夏太监一向可好?”   那夏守忠这才瞧见来人是李惟俭,赶忙笑着躬身拱手:“诶唷,是我眼拙了,竟不曾瞧见李爵爷,罪过罪过。”   李惟俭上前便道:“夏太监,这旨意忽来,府中上下忐忑,烦请多少透露一二,如此府中也好酌情预备。”   夏守忠可以随口打发了贾赦,却哪里敢开罪李惟俭?谁不知此人炙手可热,乃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儿?   夏守忠略略蹙眉,扯着李惟俭到得一旁,低声耳语几句,随即拱手连连:“圣人不准外传,还望李爵爷守口如瓶,体谅一二。”   李惟俭谢过夏守忠,转头冲着贾赦使眼色,后者赶忙上前塞了二百两银票。那夏太监也不及吃茶,得了红包便乘马去了。   人一走,大老爷贾赦赶忙凑过来问道:“贤侄啊,这圣人召见到底是何事?”   李惟俭笑道:“好事儿,大姑娘有动静了。”   “啊?”   此言一出,顿时阖府乱成一锅粥。入宫十来年,大姑娘元春总算是有动静了!   贾政连忙换了朝服,去往朝中自是不提。荣国府上下欢喜异常,众人齐聚荣庆堂里,王熙凤、李纨等纷纷朝着贾母道喜,贾母不禁感叹道:“苦了大姑娘了,十来年可算是有了动静儿!”   那王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揽着宝玉哭个不停。随即说道:“只说是好事儿,前回刚封了昭仪,这回封个嫔哪儿不是了?”   王熙凤就道:“这却不好说了,若只是寻常的嫔,又哪里用得着这般大张旗鼓的?说不得啊,宝兄弟往后就做了国舅了!”   王熙凤此言极得王夫人心思,嘴上虽连连推却,面上却笑得花团锦簇。内宅妇人本就挂念,大老爷贾赦也不是沉稳的性子,因是不住的打发人去扫听。   寿宴办不成了,李惟俭本道要回返自家,却被贾母扯着不让走,只得留在荣庆堂里作陪。   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详。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喜出望外。这回直接越过嫔,封了妃子!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欢声笑语中,唯独李惟俭神色恬淡。这会子王熙凤忙着布置家中,以恭迎加封圣旨,是以送李惟俭出府的是李纨。   姐弟二人说过西席的事儿,出得穿堂,眼见就要过大厅到内仪门前,李纨观量李惟俭神色,便问道:“俭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李惟俭略略顿足,说道:“与大姐姐、兰哥儿无关,只是这大姑娘忽而得封……大姐姐,政老爷与东宫有往来?”   李纨蹙眉道:“这外间的事儿,都是大老爷与老爷操持着,我不过偶尔听闻过一嘴。听闻是大姑娘一直没动静儿,东府的珍大哥牵了线,这才与东宫走动起来。”顿了顿,忙问:“可是不妥?”   李惟俭摇了摇头,没言语。   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自家闺女封了妃,叩谢天恩之后立马转道去东宫,这让圣人如何做想?莫非贾政以为元春封妃是东宫出的力不成?   贾家文字辈这一代,那贾敬如何不得而知,单看贾赦、贾政,简直愚不可及!若安安分分守着家业也就罢了,偏生还要结交东宫。只怕贾家想着前一回下错注,蚀了本儿,这回总要再下一注,连本带利都赚回来?   这可真真儿是取死之道啊!十年前的旧事圣人可还记着呢,贾家这会子又来一遭,想不死都难了!   只是这些话没法儿与大姐姐说,只盼着来日贾家败了,不牵扯到大姐姐与外甥贾兰就好。   因是李惟俭便道:“罢了,许是我多心了。大姐姐回吧,明儿记得送兰哥儿过来。”   李惟俭快步而去,李纨蹙眉眺望良久,这才转身回返。李惟俭方才所言不尽不实,李纨又哪里听不出来?只是这外间的事儿,她实在说不上嘴,更不知其间凶险。   ……………………………………………………   匆匆又是两日,元春才选凤藻宫,贾家自是宾客盈门,亲朋故旧纷纷道贺不提,那四王八公或是亲来,或是打发内眷、子弟也来道贺。   荣国府上下言笑鼎沸,便是素来‘苛责’的二奶奶王熙凤也多了笑模样,寻到错漏不过略略叱责几句,并不如何计较。   偏生宝玉心中恹恹,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这日先听闻秦钟之父秦业撒手人寰,又知那秦钟因气死老父,心中悔恨不已,因是又多了许多症状。宝玉心中实在挂念,到底求着奶兄弟李贵,瞒着家中去探望了一遭。   回返之后更是恹恹,只觉秦钟怕是命不久矣。这会子偏生有人来报喜,说是贾琏与黛玉明日便到家中。宝玉顿时来了精神,连忙细问内情。   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正当时,又有人来报与贾母,说是李惟俭得了差遣,不日便要押运粮草赶赴青海。宝玉顿时愈发欢喜,一众兄弟姊妹中,宝玉独不喜李惟俭。盖因往日说嘴,或有劝说上进之语,不拘宝姐姐还是王夫人,总会提及李惟俭。   有这般人物比照着,宝玉又哪里会自在?这下子可好,林妹妹回来了,那李惟俭又去了,如此岂不快哉?   当下宝玉三不五时追问林妹妹何时到家,惹得众人嗤笑连连自是不提。   却说李家宅第,李惟俭早一步得了信儿,说是黛玉一行眼看便到了津门,算算脚程这两日便能抵京。   这信笺依旧是香菱所书,其上字迹娟秀,言辞平实,详细记录了扬州、姑苏种种。林如海殁于王事,朝廷自有哀荣赐下。   因着林家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是以贾琏主持丧事极尽奢华,大肆操办一番,任林家挑不出理来,这才携黛玉一道儿回京。   恩师严希尧到任扬州时,黛玉业已回返姑苏,可惜缘悭一面不曾见过。老师虽不在,可李惟俭今非昔比,消息依旧灵通。   此番贾雨村入京候缺,乃是王子腾极力保举之故,李惟俭自是极为纳罕,心下暗忖,莫非贾雨村投靠了王子腾不成?   转头儿与曹允升等宴饮时才知,敢情金陵王家仗着王子腾,多有不法之事。又因海贸营生与金陵府多有纠纷,那贾雨村引而不发,王子腾生怕拖累自身,这才想了个腾笼换鸟之策,干脆保举了贾雨村做京官儿去吧。   李惟俭探知内情,顿时对那贾雨村又警醒了几分。此人为官之道愈发娴熟,为了升官儿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简直丁点面皮也不要。且待曾经的恩人也弃之不顾,比老师严希尧还要冷血几分。   且老师这会子南下办差,贾雨村此番入京品级总要往上提一提,若留在京中,说不得就会占了老师的位置……   罢了,自己眼看便要远赴青海,这等事儿着急也无用,只能留待回来再说了。倒是林妹妹……   李惟俭想起黛玉来,算算此前一别,又是数月不曾见,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出征在即,临行前总要见上一面。   思量罢,李惟俭交代傅秋芳一声,干脆领着丁家兄弟骑马而出。先行去到外城蒸汽机厂子,将那速射箭匣尽数装在大车上,随即浩浩荡荡往通州而去。   这些时日李惟俭亲自督造,那速射箭匣足足造了一千余,可惜启程在即,怕是不能给关外兵尽数换装了。   那三千关外兵便驻扎在通州左近,李惟俭打着给关外兵换装的名义,说不得便能撞见黛玉一行。   路上不再赘言,四辆大车将速射箭匣送进大营里,惹得部总程噩等极为惊奇,纷纷套上速射箭匣张弓搭箭,随即赞叹不已。   李惟俭心思不在此处,只略略说过几句话,便推说另有要事,紧忙便往通州城中而去。   待入得城中,李惟俭停在街面上,将丁家兄弟散出去四下扫听,过得半晌,那丁如峰率先回返,喜道:“老爷,扫听到了,贾知府一个时辰前入住了驿馆。听说随行人等极多,料想晴雯等也在其中。”   李惟俭长出了口气,笑道:“走,那咱们今儿也在驿馆将就一宿。”   ……………………………………………………   房间里,琇莹踩在桌案上,将房梁上的灰网扫落。下头的紫鹃便道:“这驿馆也是,人来人往的也不知好生洒扫了。”   正巧晴雯这会子端了热腾腾的羊奶行将进来,闻言就道:“只怕正是因着人来人往,才不得空洒扫吧。”两步到得端坐床榻上的黛玉跟前儿,晴雯便道:“林姑娘且将就一晚,明儿到了京师就好了。我方才托了琏二爷身边儿的隆儿,自外头买了些羊奶来。怕林姑娘嫌膻,又加了蜂蜜、雪梨熬煮了,快趁热尝尝合不合口。”   黛玉感念,接过碗来道:“难为你有心了。”   晴雯就笑道:“林姑娘又何必与我见外?”   黛玉娇嗔着白了其一眼,却并不反驳。调羹盛起,略略品尝,虽还有膻味,却不难入口。黛玉心下暗忖,多亏了俭四哥留下的三个丫鬟,尤其是这晴雯,虽不仔细,却事事抢在头里,这些时日她被照料得极好。   父亲林如海过世,黛玉回返姑苏,那会子食不下咽,还是晴雯扫听一番,请了个名叫邢岫烟的姑娘来家中待了两月,每日家换着花样整治吃食,黛玉这才不曾继续瘦弱下去。   非但如此,俭四哥此前与晴雯留了不少银钱,那晴雯也不是个吝啬的,这四、五个月,银钱流水一般花用出去,却从不与黛玉计较。   黛玉心下略略别扭,想着贴补一些,每每便被晴雯‘打趣’两句,偏生每回这般言语,都让黛玉哑口无言。   是啊,父亲做了主,她撕了婚书,遗表呈在圣人面前,迟早这婚事都是要落定的。晴雯等又是俭四哥身边儿的贴身丫鬟,可不就都是一家人?也无怪晴雯、香菱与琇莹,都当她是主母一般伺候了。   父亲刚去世时,黛玉自是伤心无比,可多了几个丫鬟周全伺候,身子骨反倒好了一些。到如今,悲伤留存心中,黛玉日渐开朗,每日偶尔也能与丫鬟们说说顽笑,这身子骨倒是愈发爽利了。   至于家业,除去林如海托人兑换的水泥务股子,便只有几箱子书籍了。旁的浮财,尽数兑换了金银、银票,一道儿送入荣国府中。   林如海嘱咐过黛玉,莫要计较这些钱财,只当是荣国府将黛玉养大的花用了。黛玉心下自是并不计较这些,左右俭四哥从不在意这些……呵,算算天下间比俭四哥还有钱的,还真真儿是屈指可数呢。   饮过一碗羊奶,黛玉忽而问:“甄大娘如何了?可是染了风寒?”   晴雯便道:“方才喝了姜汤,发过了汗,这会子瞧着无大碍了。”   黛玉便嘱咐道:“北地天寒地冻的,甄大娘不适应也是有的,你瞧着让香菱增减衣物,甄大娘大病初愈,不好再着凉了。”   晴雯笑道:“林姑娘放心就是了,我回头儿再去叮嘱一番。”   黛玉方才颔首,将空碗递给晴雯,忽而房门推开,雪雁喜滋滋快步行了进来,道:“姑娘,你猜猜是谁来了?”   黛玉纳罕道:“你这没头没尾的,让我如何猜?”   一旁的晴雯却道:“莫不是我家俭四爷来了不成?”   雪雁连连颔首:“可不就是俭四爷!”   “啊?”   晴雯大喜,扫灰网的琇莹更是一个跟头自桌案上翻腾下来,落地后一把抓住雪雁:“四爷果真来了?”   “疼疼疼!”琇莹松了手,雪雁这才恼道:“我这胳膊定然被你抓出檩子来!是,俭四爷来了,这会子正与琏二爷说着话儿呢。”   黛玉心中极为欣喜,面上却不好表现,见雪雁偷眼瞥过来,便板着脸道:“俭四哥怎会来此?”   雪雁笑道:“说是送一些物件儿去通州大营,给那劳什子关外兵换装。”   黛玉颔首,心中略略发酸道:“原是这般。”还以为他会特意来迎自己呢。   雪雁就笑道:“我方才听了几嘴,俭四爷说明儿便要启程押运粮草赶赴青海,随行的便有这三千关外兵。”   “俭四哥要去青海?”黛玉顿时大惊失色。兵凶战危的可不是顽笑,这万一有个闪失……   便听雪雁又道:“姑娘,我寻思着……这关外兵驻扎通州,往青海去总要路过京师才对。俭四爷这会子来送物件儿,我看啊……只怕是奔着姑娘来的呢。”   黛玉心下了然,出征在即,俭四哥是怕来不及见她一面,方才出此下策吧?何必呢?十冬腊月的,万一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当下黛玉心中既熨帖动容,又有些嗔恼,更多的则是期盼,想着自己与俭四哥总会见上一面儿吧?   正待此时,外间传来贾琏的声音:“林妹妹可曾歇息了?”   晴雯忙道:“不曾呢。”   就听贾琏道:“正好,快来瞧瞧谁来了。” 第219章 相思树上挂离索   不问自是,来的定是李惟俭。   黛玉心下怦然杂乱,一时起身又不知如何是好。晴雯、琇莹许久不见李惟俭,这会子也呆滞起来。紫鹃在一旁,紧忙寻了外氅给自家姑娘披上,生怕开门过了凉气再冻着黛玉。   房门轻开,须臾二人绕过屏风,黛玉眼中对贾琏视而不见,只盯着那高挑的身形深深看了一眼。一身豆绿纹团花圆领长衫,头戴折上巾,外罩猩猩红的大氅,面容愈发俊朗,尤其那一双清亮眸子,好似会言语一般,只是一瞥便好似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黛玉打量着李惟俭,李惟俭自是也在打量着黛玉。又是数月不见,林妹妹瞧着还好,身形又抽条,瞧着比晴雯还高了一些。暗青撒花褙子,内里是米黄中衣,下身暗青马面裙,外罩大红披风。因着还在丧期,是以头面不过略略点缀了几样银饰,瞧着分外素净淡雅。   那似泣非泣的眸子同样好似会言语一般,只略略对视,李惟俭便知其中委屈与情意。   黛玉敛眸,生怕被贾琏瞧出来,紧忙福身见礼:“见过琏二哥、俭四哥。”   “见过妹妹。”   那贾琏只引了李惟俭入内,便笑着道:“外间车马须得料理,此番带的小厮、仆役实在不成器,一眼照顾不到定会出了乱子。俭兄弟先与林妹妹说着话儿,我先去照看着。”   “二哥自去忙便是。”   送走贾琏,内中只余黛玉与李惟俭两个主子,晴雯、琇莹许久不见李惟俭,这会子眼神自是拔不出来。   李惟俭冲着二人笑着颔首,雪雁便道:“这上房打理过了,莫忘了两处厢房,咱们夜里还得在此休憩呢。”因是,笑着扯了几个丫鬟往外行去,本要留下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却看向紫鹃:“紫鹃留下就好,你们先去拾掇吧。”   紫鹃小吃一惊,心下纳罕不已,赶忙应承下来。   晴雯、琇莹、雪雁出得上房,那紫鹃极为识趣远远躲了,生怕搅扰了二人。   这会子黛玉心下羞涩得紧,因是只攥紧了帕子,垂着眼帘不敢言语。李惟俭瞧了两眼,温声道:“委屈妹妹了。”   黛玉顿时鼻子发酸,她小小年岁,一连送别母亲、父亲,心中孤苦又有谁人知?是了,俭四哥自幼也是父母早逝,无怪能感同身受。   黛玉略略摇头,低声道:“说来也是不孝,眼看父亲最后一月每日家疼得死去活来,我时而却盼着父亲不如早早撒手而去。”   “生离死别,便是如此。林世叔久病,这般去了,说不得也是解脱。人生一世,生聚、死别本就无常,妹妹还是想开些吧。”   “嗯。”黛玉颔首。   李惟俭探出手来,说道:“我给妹妹诊诊脉。”   黛玉嗫嚅,轻咬着下唇探出手,露出雪白皓腕。李惟俭极为贴心自袖笼里抽出帕子来覆上,三指搭上略略查探了脉案,心下当即略略松了口气。黛玉虽体弱,却不见病灶,可见这些时日养得极好。   收回手,李惟俭笑着颔首道:“妹妹身子骨还好,只是往后还是多走动,多将养。那人参荣养丸虽对症,可是药三分毒,不可太过依仗了。”   黛玉颔首称是,旋即抬了眼帘,禁不住问道:“俭四哥……明儿便要启程?”她方才一眼便瞧见那罗帕上绣着的木芙蓉,可不就是她先前送的?见那罗帕好似簇新的一般,料定素日里俭四哥定然极宝贝,因是心中愈发熨帖,转而不由得担心起李惟俭来。   “是啊。”   “这兵凶战危的,圣人怎会让俭四哥去青海?”   李惟俭笑道:“妹妹无需担心,我此行不过是押运补给,说白了就是混个军功。大顺非军功不得封伯,圣人眼瞧着我连番立下功勋,碍于祖制不好封赏,只得寻了这法子越过祖制。”   黛玉蹙眉道:“虽说只是押运,可到底是战场。两军交战,又哪有万无一失的?俭四哥……又非钟情功名利禄之人,此番又何必犯险?”   李惟俭感叹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顿了顿,忽而戏谑道:“再有,也是想着给妹妹挣一副超品诰命来,免得来日出门儿还要瞧旁人脸色。”   黛玉顿时面上羞红,嗔道:“我又不看重那些!”   李惟俭笑道:“妹妹可以不看重,可人家有的,妹妹却不能没有。”   黛玉顿时心下暖流涌动,绞着帕子眼帘低垂,分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却碍于礼法不好宣之于口。好半晌,才低声问道:“那……俭四哥多咱才回来?”   “少则三五月,多则大半年吧。”顿了顿,李惟俭转而道:“不提这些,林世叔过世前,料想应对妹妹有所交代?”   “是。”   “嗯——”李惟俭沉吟道:“——老太太虽疼惜妹妹,可荣国府到底不比家中,难免有照顾不周之时。素日里妹妹进补所需,若有短缺的,尽管打发了丫鬟与大姐姐言语一声儿,回头儿自会有人送过来。另外——”   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一锦匣,抬手将紫鹃招呼过来道:“这内中是一些银票——”   “俭四哥!”   李惟俭笑道:“妹妹也知荣国府下人是个什么德行,大多都生着一双富贵眼。有急用的,一时不好外头找寻,妹妹不若使了银钱。与那起子下作小人置气,实在不值当。”   黛玉想着李惟俭明儿便要远行,因是这会子也不矫情,便示意紫鹃将匣子收了。   却见李惟俭看向紫鹃道:“紫鹃好似与茜雪一道儿卖进荣国府的?”   “是。”   “你家中父母兄弟都在?”   “在,”紫鹃纳罕道:“俭四爷怎地问起这个来了?”   李惟俭正色道:“你是老太太打发来照料林妹妹的,此番琏二哥并未带回婚书,料想老太太回头儿必会寻伱细细查问。”   紫鹃咬唇道:“四爷放心,我既在姑娘身边儿这些年,凡事总要向着姑娘的。老太太若问了,我推说不知就是。”   李惟俭道:“你身契还在荣国府,若老太太察觉不对,回头儿发落了你该如何?”   紫鹃扭头看了黛玉一眼,发狠道:“便是将我打死了,我也不会卖了姑娘!”   李惟俭宽抚道:“犯不着要死要回的。想要遮掩过去,也极为容易,你只推说林世叔不放心,这才请了圣旨赐婚就是,旁的一概不提就是。”顿了顿,李惟俭生怕紫鹃没转过心思来,便道:“若老太太得知我与林妹妹之事,老太太念着祖孙情意自是不会如何,可难保财帛动人心,有人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到时莫说是林妹妹,便是你只怕也难保性命!”   紫鹃吓了一跳,当即连连颔首:“俭四爷放心,我定不会乱说!”   李惟俭点点头,语气放松几分,说道:“今日当着林妹妹的面儿,我把话撂在这儿。你家中困苦,我管了。只待此番回返,你父母兄弟,定有个前程。不敢说大富大贵,好歹能混个吃饱穿暖;至于你,来日随着林妹妹过来,不拘你要嫁何人,嫁妆我出,家中还给你留个管事儿媳妇的位置,如何?可还称心?”   父母兄弟管了,她的前程也管了,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紫鹃当即跪下,朝着李惟俭叩首道:“多谢俭四爷,奴婢在此立誓,若将姑娘与四爷的事儿传将出去,定遭雷殛,死后坠拔舍地狱——”   李惟俭虚扶了,说道:“我知你一心为林妹妹着想,却碍于身契两难。今日所说种种不过是为安你心,也盼着你与林妹妹主仆一场,能善始善终。”顿了顿,看向黛玉:“妹妹可还有旁的话说?”   黛玉略略摇头,一双秋水盈盈。知其所思所想,体谅其难处,又处处为其考量,得良人如此又有何求?   只道:“紫鹃素来重情重义,我信她。”   紫鹃感念,不禁红了眼圈儿。有黛玉这一句,便不枉她贴身照料几年。当下黛玉虚扶,将紫鹃搀起。紫鹃自去将匣子收好,临放入箱笼之际,打开来略略瞥了一眼,便见内中足足一迭千两银票,只怕有上万两之多!   紫鹃深深吸了口气,暗忖,也好,俭四爷瞧着这般上心,又不似宝二爷时不时惹姑娘生气,也算是良配。   紫鹃将匣子收好,便乖顺躲在一旁。那边厢,黛玉与李惟俭虽有千言万语,临别之际却只剩下叮咛、嘱咐。   一个嘱咐好生将养,一个叮咛万事小心。贾琏还在外头,贾雨村这会子说不得也快回来了,因是李惟俭不好多待,略略说过一会子话便起身离去。   黛玉起身将李惟俭送至门前,李惟俭便顿足返身道:“妹妹身子弱,留步吧,我去看看香菱、甄大娘,过会子便走。”   黛玉道:“俭四哥要连夜回京师?”   李惟俭笑道:“怕是回不去了,不过此番又不是公差,此处驿馆又住满了,只能另寻他处凑合一宿,明儿赶早回京师。回吧,我走了。”   说罢,李惟俭绕过屏风推门离去。   黛玉嗫嚅半晌,待紫鹃行将过来方要张口劝说,黛玉便道:“紫鹃,取纸笔来。”   紫鹃紧忙应下,取了笔墨纸砚,又在一旁研墨伺候,便见黛玉提笔蹙眉,旋即落下娟秀字迹。   另一边厢,因着甄大娘染了风寒,是以与香菱独住一处。李惟俭一出来,晴雯、琇莹自是跟了上来,到得香菱处,那甄大娘生怕过了病气与旁的,死命让香菱拦着。   李惟俭无奈,只得隔着门过问几句,眼见甄大娘果然无事,这才回转。晴雯、琇莹两个自是腻在其身旁,三人走出去不远,忽而听得后头声响。李惟俭转头儿就见香菱追了出去,却生怕将病气过给李惟俭,因是只远远站着。   见李惟俭看过来,紧忙跪伏下来,朝着李惟俭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其后不待李惟俭言说,起身又跑回了屋里。   与两个丫鬟依依惜别,李惟俭正要出驿馆,忽而听身后招呼,却见紫鹃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四爷——”趁着四下无人注意,紫鹃紧忙将纸笺塞给李惟俭:“——我们姑娘送四爷的。”   “嗯。”   李惟俭将纸笺收好,转头与贾琏招呼一声,问明贾雨村还不曾回返,这才领着丁家兄弟另寻他处下榻。到得客栈里,他这才展开纸笺,只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的乃是一阙醉花阴:   庭院幽幽月明昼。暗香帘栊透。   妆台镜依旧,腮落桃花,娇羞拂盈袖。   合衣独坐轩窗诱。愁惹相思酒。   君若心猜透,春风有意,莫等朱颜瘦。   李惟俭心下大悦!面上不自查噙了笑,又仔细看过一遍,只道好个‘莫等朱颜瘦’。   ……………………………………………………   转过天来,城门方开,李惟俭便领着丁家兄弟打马入城。回得自家宅第,只略略用过早饭,便穿戴齐整,交代过家中事,随即领着吴钟、吴海宁、丁如松朝城外而去。   傅秋芳、红玉两女追出大门洒泪而别,自是不提。   有顺一代,出征都有点将之仪。须得祭纛方能出征。只是李惟俭虽有参赞之职,却只是督运粮草补给,此番又是增援,因是这点将之仪便省去了。   一部禁军,三千关外兵,数千民夫,待吉时到,一行人等浩浩荡荡往西而去,路上车辚辚、马潇潇,旌旗招展,风雪漫天。   李惟俭端坐马上,不禁豪气顿生,抬起马鞭遥指西方,道:“此战,定将准噶尔贼子荡平!”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的吴海宁忍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道:“老爷,咱们就押运个粮草,用不着打仗吧?”   李惟俭笑道:“你懂什么?”千多辆大车里,除了药子、弹丸,火铳、火炮,另有八千发东风火箭。   准噶尔在青海才多少兵马?漫天火箭砸过去,一发换一人,也生生将准噶尔耗死了!   忽而劲风袭来,李惟俭冷得一缩脖子,赶忙回了马车里。当下手捧暖炉,脚搭熏笼,好半晌才暖和过来。心下暗忖,灭不灭准噶尔再说,这路上可得保重了身子骨,林妹妹可还等着自己回来呢。   呷了一口热茶,李惟俭不由得心思发散,暗忖到底还是仓促了,待此番回来,那铁轨、火车总要列上日程,如此才好方便大顺扩展版图。   李惟俭一路往西暂且不提,且说这日过午,管事儿婆子过来喜滋滋来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   一应人等急忙出来迎接,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   宝玉暗暗品度黛玉,只觉一载不见,黛玉愈发的出落得超逸了,心中不由得欢喜不已。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   宝钗与三春见此,便道黛玉方才回来,总要拾掇一些时候,因是便各自散去。偏生宝玉赖在一旁不肯离去,时不时过问一嘴,黛玉只虚应了,礼数周全,却透着生分。   宝玉心下不解,只道一载不见,黛玉与自己生分了。思来想去,忽而想起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忙取了出来转赠黛玉。   黛玉只瞥了一眼,却是不接,道:“宝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等物件儿宝二哥还是自己留着吧。”   宝玉急切道:“妹妹不知,这可是北静王那日所赠,宝贝非常。旁人我可舍不得转赠呢!”   黛玉蹙眉道:“那我便更不能收了。闺阁女子,怎能随意收外男馈赠?宝二哥还是自行收好吧。”   宝玉一时间怔住,心下纳罕黛玉怎地变了个样子。紫鹃见此,连忙捧了一摞书卷自二人之间穿行而过,随即顿足道:“宝二爷原谅则个,姑娘方才回来,要拾掇好一会子呢,宝二爷不如先去耍顽?”   黛玉这会子已然去到雪雁身边儿,指点着什么书册放在什么地方,宝玉见此,只得怅然而去。   宝玉方才走了,大丫鬟鸳鸯便寻了过来,与黛玉言语几句,随即点过紫鹃道:“老太太正要寻你过问林姑娘这些时日身子、饮食呢。”   紫鹃心下一紧,连忙看向黛玉,见黛玉面上不动声色,这才笑道:“可不好劳老太太多等,咱们这就去吧。”   这会子贾母便在后头花厅里歇息,紫鹃随着鸳鸯出了荣庆堂,须臾便进了花厅里。   上前见过礼,贾母温和说过几句,随即问起扬州大事小情来。紫鹃自扬州启程时便琢磨着如何应对,早将贾母要问的想了个分明,因是这会子对答如流。   这起先还只是日常起居,待到后头,果然就问起了婚书之事。   紫鹃纳罕道:“老太太恕罪,这等事儿奴婢又哪里知道?林老爷尚在时,议事的时候只叫了姑娘,旁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便是与琏二爷商议事儿,也只留了个孙姨娘在身边儿。”   贾母一琢磨也是,思忖了下,问道:“那玉儿可曾私下提起过?”   “这……姑娘哪里会提这等羞人的事儿?”顿了顿,紫鹃说道:“倒是有一回,我瞧着姑娘自老爷房里回来,红了好一会子脸儿,也不知说起了什么。”   贾母又问过几句,见实在问不出旁的,这才赏了紫鹃一枚珠钗,打发其下去了。   待人走了,贾母端坐榻上蹙眉沉思,鸳鸯凑过来为其揉捏,低声道:“老太太,要我看,怕是果如老太太所想。林姑爷,也是不放心呢。”   贾母抱怨道:“有我在,还能照看不好玉儿?如海太过多心了。”   鸳鸯欲言又止,贾母自己却思忖分明了,叹息道:“是了,我上了年岁,有今天没明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去寻老国公了,也无怪如海不放心。”   有她在,自是没人敢对宝玉、黛玉的婚事置喙,可若她死了,儿媳王夫人又不是个省心的,没婚书也就罢了,有婚书在,说不得会生生将玉儿养死了事!还是如海考虑的周到,圣人赐婚,给王夫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逆!   鸳鸯紧忙出言劝慰,贾母却笑道:“我这般年岁,生老病死本就寻常,早就想开了。那就这般,料想等玉儿斩衰,这赐婚的旨意就下了。”   鸳鸯就道:“大姑娘如今是贤德妃,往后说不得就是贵妃了。宝二爷来日就是国舅老爷,圣人赐婚,自是一番体面。”   贾母当即大笑不已,心下不由得生出希冀,只盼着早点儿看到那一日。   ……………………………………………………   另一边厢,贾琏见过众人,方才回返家中。王熙凤这些时日繁忙不已,听闻贾琏归来,忙不迭抽空接待。   夫妻二人隔着炕桌对坐,因左右并无外人,这说话就少了些禁忌。王熙凤戏称贾琏是‘国舅老爷’,待其过问家中事宜,这才将家中大事小情一一说了。又说前番打理宁国府,多有不周到的地方,烦请贾琏回头儿见了贾珍道个恼。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   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碧莲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是新买的丫头,名叫碧莲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那碧莲本是外城老学究家的女儿,家里造了难,便在路边儿插了稻草。薛老大见猎心喜,抛费了三百两银子买了来,与姨太太打了好些时日官司,这才摆酒纳妾。”   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待贾琏一走,王熙凤这才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事儿?巴巴的打发碧莲来?”   平儿笑道:“哪儿来的碧莲?不过是借她扯个谎。来旺嫂子愈发没个乘算——”她凑近压低声音道:“——那暖棚营生结算了一遭,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二爷在家她却送这个来了。幸亏我撞见了,不然来旺嫂子进来提及此事,二爷定会追问多少银钱。倒是只怕就瞒不住了。”   顿了顿,又道:“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体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我就撒谎说碧莲来了。”   凤姐听了,三角凤眼乜斜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顿了顿,追问道:“有多少?”   平儿压低声音附耳说了,凤姐儿顿时面上一怔,随即大喜道:“还有这般多?”   平儿就道:“来旺嫂子说了,咱们量大又便宜,不少勋贵人家都长期定了,如今散在外头的还不到一成,又是现钱结算,可不就这么多?”   凤姐儿暗暗谋算,思忖着说道:“这般说来,这一冬就能将我那嫁妆赎回来。”   平儿忙道:“不止,奶奶莫忘了人参果,那才是大头儿。”   凤姐儿顿时眉开眼笑,道:“好好好,今儿不得空,你回头儿让来旺媳妇明儿一早来寻我。这事儿操办好了,俱有赏赐!”   那暖棚营生里外里砸进去十二万两,李惟俭说三年回本,先前王熙凤还道这般低价只怕要拖延个一、二年,如今算算,所得出息竟不必原先预计的少。且人家俭兄弟有言在先,后续依旧二一添作五,那五万两只当是王熙凤借的,什么时候还都成,不算利钱。   王熙凤本就贪恋权势,这会子豪气顿生,只觉从前囿于府中,每日家算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钱,计较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实在没意趣的紧!   管家媳妇儿说着再威风,还要看太太与老太太脸色行事,哪儿有自己个儿操持营生来的爽利?   所谓胸怀天地心自宽,说的便是凤姐儿此时情状。   主仆二人又谋算一番,迟迟不见贾琏回返,王熙凤便打发丫鬟去寻。须臾丫鬟来报,说是琏二爷这会子还在老爷外书房,便是大老爷与珍大爷也在。   王熙凤心下纳罕:“莫非有事儿不成?”   却如王熙凤所料,贾家爷们儿齐聚,果然是有事儿。   此时贾政外书房里,大老爷贾赦侃侃而谈,说道:“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   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   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   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顿了顿,贾赦瞥向贾政:“依我看,咱们家也不能太迟了。”   荣国府省亲,这修建省亲别墅自是荣国府出银子。况且先前秦可卿的丧事大肆操办一番,如今宁国府也亏空得紧,实在支应不出银钱。因是贾珍事不关己,只打太平拳道:“赦大叔所言有礼,倘若咱们家迟了,岂不让外人小瞧了?”   贾政沉吟着颔首:“这是应有之理,只是这修别墅要抛费多少?公中银钱也不知够不够支应的。”   贾赦顿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道:“公中还有三万,那水务股子如今能值四万,江南甄家还存着五万,这就是十二万了。再有,妹妹那嫁妆、如海那家产,可都尽数带回来了。我方才问过琏儿,总值个十万出头,两相加在一处,大抵就够数了。”   “这……”贾政到底要些脸面,妹夫前脚才死,后脚就谋算妹夫家产,且外甥女还在呢,哪儿有这般不要脸子的?   那贾赦急切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天大地大,大不过省亲。这事儿就算说到老太太跟前儿,要么老太太掏体己银子,要么就得应允。”   贾政推诿道:“此事容后再议,这别墅建在何处,如何建造,造价如何,总要寻了人看过再说。”   大老爷闻听此言,哼哼两声,不再说其他。众人散去,大老爷手疾眼快,眼见贾琏要走,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住,半张脸阴沉笑道:“琏儿此番南下可是大发利市啊。”   贾琏自是私吞了些好处,可哪里敢让亲爹知晓?当即叫苦不迭道:“父亲不知,那林家就在一旁观量,姑父的丧事只得打死操办,单是此番就抛费了两万多银子。若说赚些好处,不过是吃了几顿酒席,上上下下都盯着,儿子哪儿敢上下其手?”   大老爷哪里肯信?压低声音道:“莫要哄我!林如海主理两淮盐司数载,怎会才得五、七万银子?最少得有二十万!那余下的定是被你私吞了!”   贾琏眨眨眼,撞天般叫屈道:“哪里有这般多?姑父活着时就说了,那银钱迎来送往,每岁单单是程仪就几千、上万的送,偏生那些官儿都知扬州富庶,宁可多走半月路过扬州,也不愿走海路,如此一来二去,可不就只出不进?”   大老爷心下狐疑,冷声道:“你可莫要哄我!”   贾琏当即指天画地道:“儿子但凡扯谎,出门儿便让雷殛了!”   大老爷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摸着下巴道:“啧,怎地林如海就捞了这么点儿银子?” 第220章 春来百花无意赏   好容易从大老爷手下逃脱,贾琏再不敢乱走,慌忙回返自家。   王熙凤紧忙命人布置了酒席,凤姐儿虽擅饮,却不好任着性子来,只陪着贾琏饮着。没说两句话,贾琏的乳母赵嬷嬷便寻了过来。   二人请其上炕,赵嬷嬷却谨守规矩,只在炕下脚踏上落座了。说过几句,便提起两个儿子来,王熙凤自是不迭地应承下来,只道总不会便宜了外人,定会给两个奶兄弟寻了好差事。   赵嬷嬷得偿所愿,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转而说起方才所议之事,这才知晓为的竟是元春省亲。   待贾琏将方才大老爷贾赦所说转述一番,那赵嬷嬷故作惊讶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   贾琏志得意满,只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   王熙凤乜斜一眼,见赵嬷嬷笑得花团锦簇,心下便有了数。暗忖,这老货果然是得了风声,这才来自己跟前儿卖乖。   言语一阵,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她,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   须臾那二人到来,王熙凤急着去王夫人处,只让二人快说。果然不出所料,为的自是省亲事宜,先说方才散去后,大老爷、老爷与珍大爷又去了老太太处讨主意,老太太应承下来,这省亲别墅的事儿便算是定下了。   跟着这二人又赔笑,为贾蔷讨要下江南采买戏子的差事。   计较一番,贾蓉搬出贾珍来,王熙凤与贾琏不好驳斥,王熙凤心思一转,顺势便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赵天梁、赵天栋一并塞了过去。如此,算是皆大欢喜。   贾蓉、贾蔷兄弟俩得了准许,顿时欢天喜地而去。王熙凤紧忙去往王夫人处,到得院儿中才知,也是为了省亲别墅一事。   这筹建别墅,总要从公中出银子。姑侄俩对了账目,顿时愁眉不展。那公中账目主子们都能查看,尤其大老爷贾赦最是热切,三不五时便会查看一遭,公中留存银钱都是明摆着的。   算上那水务股子,不过才七万上下,再算上寄存甄家的五万,也不过十二万两出头。亏得这省亲别墅是在两府中建造,倘若在城外另择一地,这么点儿银钱连那木料、山石银子都不够!   公中愈发入不敷出,王夫人捻动佛珠,禁不住又提及将银子放出去之事。只是今非昔比,有那暖棚营生在,王熙凤哪里还有心思放账?   且如今思量,经自己手放账,收益的是公中,偏自己要担着骂名,岂非费力不讨好?因是凤姐儿只道自那倪二发配之后,再寻不到妥帖人手,这银钱放出去容易,收回来怕是就难了。   王夫人情知凤姐儿并不尽心,却又无可奈何。这等腌臜事儿,总不能让她出面操持吧?因是兴致寡淡,略略说过一会子话便放凤姐儿回转。   待王熙凤回得自家小院儿,此时业已天黑。酒席早已撤下,平儿等丫鬟伺候着夫妻二人更衣洗漱,王熙凤隐晦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平儿心领神会,佯装无意,便从贾琏褪下的衣裳里抖落出一迭银票来。   王熙凤眼尖,顿时道:“唷,二爷这回可算知道往家拿银钱了。”   贾琏眨眨眼,慌忙急切道:“诶?这银子不好乱动,那可是有数儿的!”   王熙凤轻盈转过贾琏,探手夺过,略略点算,笑道:“两千两,还真真儿是有数儿呢。”   贾琏讷讷,随即才叹息道:“这银子是预备还俭兄弟的,你既然拿了,回头儿便代我还给俭兄弟吧。”   王熙凤闻言一怔,纳罕道:“二爷几时问俭兄弟借银子了?”   贾琏面上讪讪,只道:“俭兄弟那会子在金陵,正好我手头紧,本道借个三、五百的银钱先支用,不料俭兄弟问也不问,径直丢过来两千两。”   王熙凤略略思忖便知贾琏借银钱定是花天酒地去了,心下不禁着恼,冷哼道:“二爷这一遭果然见了世面!怕是秦淮河、瘦西湖上的画舫没少关照吧?连番操劳,可得好好将养一阵儿才是。平儿,给二爷搬了被褥去书房!”   说罢扭身便自行回了里屋。   贾琏面上讪讪,本道夫妻久别重逢总要亲热一番,却不想又是这般。眼见平儿果然搬了被褥来,贾琏又笑着探手去扯平儿。   平儿唬了一跳,紧忙避开道:“二爷快饶过我吧,二爷与奶奶闹别扭,可莫要将我扯进去。”   换做一年前,贾琏或许还会小意道恼,如今南下一遭见了世面,愈发不耐王熙凤这脾性,因是干脆自行抱了被褥去往书房,寻清秀小厮泻火去了。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   亏得贾珍寻了园林大家山子野,仔细观量了两府情形,见贾赦院儿乃是早先的荣国府花园,便规划将两府连在一处,并了私巷,将贾赦处花草移到新园,再从会芳园引了活水来,如此既便宜又节省。   其后仔细度量金、银、铜、锡、土、木、砖、瓦之物,乃至工匠抛费,算算总要二十万两银钱出头,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贾家众人大喜,这才大着胆子造起园子来。   匆匆几日,因贾家忙着起园子,倒是无人关心宝玉读书。宝玉痴缠黛玉几日,黛玉却只不咸不淡的应承,宝玉心下憋闷,忽而便想起好兄弟秦钟来。   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见过贾母便偷偷去看望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   宝玉吓了一跳,连忙见过贾母,将此事告知。贾母思量着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得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错非李贵等拦着,那宝玉便要扑将上去。宝玉呼唤半晌,忽而听得那秦钟一声呻吟,睁开眼来,瞥见宝玉便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   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   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说罢,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宝玉痛哭不已,自是不提。好半晌才被茗烟、李贵哄着上了马车,回返荣国府。   宝玉等却不知,那秦家对门的茶楼上,此时却有慎刑司的人看顾着。先前那一身鱼皮的赫真汉子仔细扫量一行人等,慎刑司郎中吴谦在一旁捏着茶盏默默等着。   好半晌,赫真汉子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通译听罢,紧忙与吴谦道:“大人,他说那人不在这一行人中。”   吴谦眯着眼低声道:“不急,盯仔细了。既然要断尾求生,总要来确认秦家子是真死还是假死才是,下手之人一准儿会回来观量。”   ……………………………………………………   秦钟既死,贾母使人送去几十两银子治丧,却不许宝玉吊唁。宝玉闹过一场,王夫人搬出老爷贾政来,顿时心下骇然,虽忿忿却不敢再去。   如此思慕感悼数日又如常。   贾家忙着起园子,连着小花园、东大院儿并东面仆役群房尽数拆除,旁的也就罢了,黛玉只留心那小花园,尤其是内中那一株美人蕉。   几次围了外氅去到园中观量,又仔细问过匠人,匠人都道园中草木尽数移植,定不会损害分毫。黛玉听得这般言语,却尤不放心,只三两日便过来查看一遭。   这一日宝姐姐方才过完生辰,黛玉又移步园中,便见那美人蕉连根拔起,倒在瓦砾雪堆之中。   北地不比江南,这般一夜过去,冻坏了根系,这草木便再难活过来。黛玉急得红了眼圈儿,紧忙脱了外氅要去缠裹那美人蕉的根系。   紫鹃、雪雁死命拦着,紫鹃咬牙舍了银钱,求了管事儿的,那管事儿的方才寻人将那美人蕉先行移到了后楼前。   黛玉本就体弱,正是暮冬时又脱了外氅,不免着了风寒。她虽在病中,却始终记挂那美人蕉,每日家总会问起那花儿可曾活了。   还不到三月,又如何看得出草木死活?因是紫鹃与雪雁只能用话哄着黛玉,生怕黛玉触景伤情,回头儿再伤了身子。   说来也奇,待到三月中,那美人蕉非但活了过来,还抽出嫩绿叶子,匆匆几日生发起来,瞧着竟比往常还要茁壮。   雪雁、紫鹃喜滋滋报了,黛玉这才放下心事,其后延医问药,不数日便大愈了。   这十来日黛玉染病,宝玉自是忙前忙后,每每到得碧纱橱前,不是被袭人拦下,便是被紫鹃、雪雁拦下。只道林姑娘还病着,不好过了病气儿。   宝玉心中极委屈,想着林妹妹此番回来不知为何竟与他生分了,袭人等好一番劝慰,宝玉却摇头不已。他只是时常犯痴,又不是傻,哪里感知不出黛玉素日里的疏远?   一日在贾母面前抱怨几句,贾母却并不计较。只道外孙女年岁渐长,不好再似以往那般与宝玉耍顽,总要有些姑娘家的矜持。因是好生劝慰了一番,转头便将此事忘诸脑后。   宝玉心下苦闷,转头便不免多去寻了宝钗几回。   宝玉气性大,忘性更大。待黛玉大愈,转头儿又小意纠缠,亏得雪雁与紫鹃死命拦下,这才免了黛玉之窘。饶是如此,黛玉心下自是羞恼,却偏生寄人篱下,不得自由。   加之贾家修造园子,银钱流水一般泼洒出去,这贾母与宝玉等主子的日常用度还好说,似黛玉这般须得时常温补的,难免就有些顾及不到。   黛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耽搁得了?雪雁并紫鹃两个丫鬟与黛玉说过几次,黛玉终究点了头,转天紫鹃请假回家探望,趁机走了一趟李家宅第,将一应所需告知了晴雯。   此时李家上下,不论姨娘还是准姨娘,尽知黛玉过几年便是自家主母,且不说晴雯本就极得意黛玉,便是没有这一遭,又岂会放过这般讨好来日主母的机会?   紫鹃头晌告知了,傅秋芳亲自打理,家中有的,选品色好的包起来;家中没有的,赶忙打发管家吴海平去采买。不到晌午,各色物件儿齐备,晴雯乘着马车紧忙给紫鹃送了过去。   小小一个包袱,提着不过几斤重,内中是上品的血燕,还有一块陈年女儿茶。   晴雯颇为关切黛玉,细细问了详情,得知黛玉前阵子竟病了,不由得嗔怪了几句,埋怨紫鹃不早些送信。其后又定下,每月择一日,不拘林姑娘缺与不缺,总要互通内情。若实在赶不及,便使了银子,请那门子余六往李家送一封信笺便是,过后众人自会尽快寻机将东西送去。   待晴雯匆匆而去,紫鹃提着包裹心下五味杂陈。不由得暗自庆幸,亏得姑娘选了俭四爷,便是不在,也将桩桩件件安排的极妥当。若选了宝二爷……姑娘但有所求,他除了胡闹一番还能如何?说不得还要姑娘处处为他着想。   转过天来紫鹃回返,待宝玉与三春闹腾着散去,老太太又去房中小憩,紫鹃这才悄然进得碧纱橱里,将包袱铺展开来。   巴掌长的刺参二斤有余,此物最是补阴;女儿茶茶饼一块,用于饭后解腻;上品血燕八盏,内中还附了方子,说是与冰糖熬煮了,最是滋阴补气。   主仆三人一一看过,心下各异,却都不则声。紫鹃又将内中物件儿仔细收拢了,转头儿才低声道:“姑娘,待下晌厨房不忙,我去使了银钱炖一盏燕窝来。”   雪雁在一旁呼出一口气,又蹙眉道:“这温补之物是不缺的,唯独宝二爷那头儿,实在让人为难。转眼姑娘都这般大了,都道七岁不同席,姑娘都十二、三年岁了,宝二爷偏与小时候一般不拘姑娘在做什么,闷头便往里闯。”   紫鹃也道:“我提过两回,错非袭人劝慰着,只怕宝二爷就恼了。姑娘,我们当奴婢的不好在老太太跟前儿多嘴,姑娘得空不若与老太太提提?”   黛玉罥烟眉紧蹙,叹息道:“你道我没提?老太太什么心思,伱们又不是不知?处处纵着宝二哥,我看啊,除非他杀人放火,不然老太太定是不肯管束的。”   雪雁就道:“这却难了,回头儿俭四爷回来,若是瞧见宝二爷这般,说不得就恼了。”俭四爷素日里瞧着温润如玉,待下人也极和气,可雪雁却见识过俭四爷发飙的。   当日林家的林煜,生生被俭四爷一巴掌将后槽牙都抽飞了。那林煜不过是谋算姑娘家产,便被俭四爷这般对待,宝二爷心里头可是谋算着姑娘啊,俭四爷若发起飙来,只怕定是一场风波!   黛玉叹息道:“我素日里能躲就躲,躲不开不过虚应几句,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劲头,想起来便会痴缠几日,恼了又去寻旁的姊妹,过几日又来。”   一时间主仆三人相顾无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又是几日,这日黛玉方才用过早饭,正陪着贾母说着话儿,忽而有婆子来报,说夏太监又来了!   比照过往,贾母心下稳妥了许多,暗忖莫非大姑娘元春有喜了不成?算算封妃三个月,这会子有了动静倒是正好儿!   老爷贾政坐衙去了,大老爷贾赦紧忙迎了去。不片刻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一道儿寻来,叽叽喳喳胡乱忖度,却再不复当日忐忑,只道必有喜事盈门。   过得半晌,又有婆子匆匆来报,说此番却与大姑娘无关,而是宫中派了女官来照料林姑娘。   邢夫人当即暗自舒了口气,亏得元春不曾有喜,这数月里仗着元春封妃,王夫人说话愈发有底气,便是老太太也不好驳斥。倘若元春有了喜,这家中哪儿还有她置喙的地方?只怕来日非得被二房谋算的夺了家产、爵位不可!   王夫人自是心下略略失落,又加之心中本就不待见黛玉,此番宫中派了女官下来,这宝玉与黛玉的婚事岂非就要坐实了?有心入宫与元春提及一嘴,又想着元春方才封了妃,刻下还不算安稳,便生生忍了下来。由是,王夫人心中愈发郁郁。   软榻上的贾母自是喜不自胜,紧忙命人引那女官入内,面上堆笑,想着宝黛婚事此番怕是妥当了,因此心绪极佳。   须臾光景,大丫鬟鸳鸯引着一三十许女子入得内中,那女子身量中等,面容不过寻常,举手投足却自有仪度。问过才知,敢情这女子先前是尚食局的司药,名唤卫菅毓,乃是正儿八经正六品的女官!   因是荣庆堂里除去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这等诰命,余下王熙凤,乃至于薛姨妈,见了人家都得先行见礼!   因是贾母等不敢大意,紧忙请卫菅毓落座,又命人奉茶。那卫菅毓只道:“妾身得圣人之命而来,来前吴贵妃曾与妾身耳提面命,说林盐司殁于王事,圣人心下大恸。林盐司身后只余一孤女,总要照拂其长大成人,方才全了君臣一场。”   贾母等纷纷称是。   那卫菅毓便道:“因是妾身这边厢先向国公夫人、邢淑人、王宜人道个恼,这往后妾身若有不当之处,也全是为了林姑娘好儿,并无旁的心思。”   贾母自是不提,正一品的国公夫人诰命;邢夫人因着贾赦的一品将军,得了正三品淑人诰命;贾政不过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因是王夫人不过是宜人。   家中上下,一并称王夫人、邢夫人,实则外间正式称呼各自不同。邢夫人的诰命品级可比王夫人高了不少。刻下卫菅毓不明就里,当面提及,王夫人自是有些挂不住脸儿。   王熙凤眼见王夫人面上不快,紧忙便笑道:“卫司药说的是,玉儿乃是老太太外孙女儿,素日里宝贝得什么也似,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又都是亲里亲戚的,谁还不为林姑娘好儿了?”   贾母附和几句,那卫菅毓便含笑道:“这般说来,妾身就放心了。老夫人也知,妾身本是司药,盖因林姑娘自小体弱,这才打发了妾身来照看。寻常礼仪教养,妾身是不大擅长的,不过这药、膳二事,妾身自问还能说上几句话。   这一二日宫中便会派了御医来,仔细诊过脉后,自会定下林姑娘每日膳食。此后每月必有御医问诊,还请老夫人莫要厌嫌繁琐。”   这本就是钦命,贾家众人哪里敢开口反驳?贾母更是不迭声地笑道:“我那玉儿,身子打小便弱。天恩浩荡,此番御医每月问诊,真真儿是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我哪里还会嫌弃?”   卫菅毓起身一福笑道:“如此,妾身就放下心了。”说着目光转动,略过三春、宝钗,定在黛玉身上,却明知故问道:“却不知,哪一位是林盐司之女……林姑娘?”   黛玉这会子正在贾母身边儿,贾母紧忙扶了一把,黛玉便起身一福见了礼。那卫菅毓不敢大意,紧忙上前搀扶了,待其起身这才笑盈盈扫量了几眼,赞道:“林姑娘果然好品格,往后姑娘称我一声卫大娘便是了。”   黛玉娇滴滴叫了一声,惹得卫菅毓好生怜惜。其后贾母设宴款待,又送了头面笼络卫菅毓自是不提。   贾家上下本道这卫司药是个明事理、好说话的,奈何不过两日便有下人腹诽。   御医到得荣国府,给黛玉诊治一番,又查过素日脉案、用药,当即停了人参荣养丸,说黛玉体弱,宜食补不宜药补,转头儿那卫菅毓便进得厨房,将一应厨子赶出去,亲自动手料理膳食。   除去每餐一道温补食材,余下吃食都要仔细问询过,才会定下黛玉吃与不吃。   这几日紫鹃每每舍了银钱与厨房,换得小灶送去黛玉处,卫菅毓此举便绝了厨房的好处,因是自然腹诽不已。   有不知死活的婆子跑来王熙凤跟前儿说嘴,王熙凤却是拎得清利害的,情知卫菅毓开罪不得,因是发了脾气,将说嘴的婆子拖出去打了板子,厨房因是才消停下来。   又一日,宁国府桃花满园,尤氏请了荣国府众人去赏花。黛玉有些困乏,便没随行。王熙凤伺候着贾母,带着宝玉、三春、宝钗去到园中耍顽了一番,宝玉瞧着满园花团锦簇,一时间便痴了。   对着桃枝痴呆良久,这才狠心折了,嚷道:“林妹妹没来,我折了桃枝与林妹妹瞧瞧去!”   说话间拔脚就走,兴冲冲奔着荣国府而去。   这般情形贾母习以为常,因是并不在意。王熙凤心思细腻,略略思忖便觉不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林姑娘房里可是多了个卫司药,以宝兄弟那脾性,非得冲突起来不可!   王熙凤不好在贾母面前提及,又生怕真闹将起来,因是推说饮酒饮得昏沉,紧忙领着平儿回返荣国府。   匆匆赶到荣庆堂,隔着一道门便听得吵嚷声传来,王熙凤顿觉头疼不已!   只听那宝玉叫嚷道:“我自是知道是林妹妹房中,我与林妹妹打小儿睡在一处,怎地就进不得了?”   那卫菅毓冷声道:“贾公子可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小时是小时,此时是此时。据妾身所知,贾公子早就与身边儿丫鬟有染,已知人事儿,哪里还好大模大样的往女儿家闺房里闯?   这知道的是兄妹情意,不知道的,岂非有损林姑娘清名?”   “你!这是我家中,我要去何处便去何处!”   卫菅毓略略沉吟,随即道:“原来如此。为林姑娘清名思量,本官即刻奏明吴贵妃,林姑娘寄居贾家终是不妥,还是另居一地为妙。”   此言一处,非但宝玉没了声音,便是王熙凤也骇了一跳!   卫菅毓这话不像是说说而已,只怕就要成真。倘若黛玉搬走,这让外间如何看荣国府?莫说脸面挂不住,贾母舍不得,便是那带回来的家产又该如何?   黛玉住在家中,还能说是代为保管;黛玉搬走,荣国府总不能还攥在手中吧?   偏生这会子贾家起园子,每日家银钱流水一般抛费出去,这出项多,进项少,且与山子野预料有差,上上下下刮油水,照着这般情形推算,只怕造好了园子,莫说是二十万出头,只怕三十万两都挡不住!   没了黛玉家产支撑,这园子哪里还造得成?   王熙凤心思转动,知元春省亲一时,贾家上下一荣俱荣,不容有失,因是赶忙吩咐平儿:“你快去请了老太太来。”   她并无诰命在身,在那卫菅毓面前说话也不硬气。莫说是她,只怕王夫人也没那么硬气——毕竟人家可是领了皇差而来,只顾着黛玉,其余人等与她并无干系。也唯有贾母这个国公夫人方才能压得住!   平儿自知刻不容缓,紧忙返身去请贾母,王熙凤则领着丫鬟入内劝说。   穿过抱夏,便见宝玉痴痴呆立碧纱橱前,那卫菅毓横在门前,面上冷若寒霜。   王熙凤紧忙笑道:“诶唷唷,远远就听着吵嚷,我就想着啊,一准儿是宝兄弟又犯起痴来了。”   “姐姐!”宝玉这会子心下委屈不已,又想着黛玉就要搬走,因是急得红了眼圈儿。   王熙凤只瞥了其一眼,继续赔笑与卫菅毓说道:“卫司药不知,我这宝兄弟素来顽劣惯了,老太太与夫人又宠溺着,不免有些无法无天。方才有什么不对的,我这里先代他赔个不是。卫司药看在他年岁还小,还是莫要与他计较了。”   那卫菅毓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说道:“琏二奶奶这话怕是不对,这位贾公子如今十二、三年岁,都知与丫鬟厮混了,可算不得小。内府有位李爵爷,不过比贾公子略年长个三两岁,如今可是为朝野上下所信重。”   王熙凤顿时一噎,心下暗忖,宝玉如何与俭兄弟比较?便是一百个宝玉捆起来,只怕也比不得俭兄弟一根手指。   王熙凤不好接茬,只得伏低做小,没口子的说着小意的话儿。正说话间,忽而听得环佩叮当,扭头便见王夫人来了。   却是袭人瞧见情形不对,又劝不住宝玉,生怕闹出事端来,紧忙寻机去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知卫菅毓开罪不得,紧忙就赶了过来。   到得内中,见那卫菅毓面若寒霜,自家宝玉委屈得掉了眼泪,心下顿时一绞,紧忙搂了宝玉问道:“我的儿,这是怎地了?”   王熙凤自知姑姑性情,素日里还好,但凡事涉宝兄弟,只怕就乱了分寸。她生怕王夫人开罪人,因是忙道:“太太,不过宝兄弟犯了癔症。林妹妹正睡着,他偏要硬往里闯,卫司药拦了门,宝兄弟就发了性子。”   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赶忙道:“这话赶话的,卫司药便张罗着带林妹妹出府别居……太太说这事儿闹得,实在不值当。”   王夫人心下一凛!黛玉要走自是好事儿,奈何这当口,公中银钱眼看就要不济,黛玉若搬出去,那家产又如何说?   因是就算王夫人心中再别扭,这会子也只得忍下,却也只搂着宝玉不曾数落。   又须臾,贾母与邢夫人一道儿而来,老太太得了平儿禀告,这会子大惊失色,进得内中慌忙问道:“这好生生的,怎地就闹了起来?”   卫菅毓只冷笑不语,王夫人这会子成了锯了口的葫芦,只王熙凤插科打诨,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贾母心下暗恼,思忖着圣人迟早会赐下婚事,这会子让两个小的亲近亲近又怎的了?这卫菅毓真真儿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偏生人家占了理,黛玉这会子豆蔻年华,照着规矩算是闺阁女子,素日里轻易不见外男,又怎会任凭宝玉往闺阁里闯?   因是贾母只能憋着气说了一番和稀泥的话。不料,那卫菅毓却是不依,开口道:“国公夫人这般说了,妾身不好再说旁的。只是林姑娘住在老太太处,每日家人来人往的,不免就有闲杂人等冲撞了林姑娘。且林姑娘也大了,依我看不如另居一地。若荣国府铺展不开,还是搬出去另住为妙。”   “这——”贾母一时间犯了难。   王熙凤思忖一番,紧忙道:“老太太莫非忘了,那后楼早先可不就是敏姑姑出阁前居停的?我看不若拾掇出来,让林妹妹搬进去,如此说出去也是美谈。”   “好好,凤丫头快让人拾掇了。”   此事就此定下,卫菅毓这才不提搬出去别居之事。   匆匆两日,后楼拾掇齐整,黛玉便搬了进去。方才安顿下来,主仆几人顿时喜笑颜开。   雪雁一边儿铺着被褥,一边儿笑道:“这下可好,姑娘住进后楼里,宝二爷总不会时时缠磨了。”   紫鹃也道:“前些时日咱们愁得什么的也似,偏生束手无策,亏得卫姑姑想了法子,不然还不知要憋闷到几时呢!”   卫菅毓捧着温茶笑吟吟道:“姑娘抹不开情面,你们俩又说不上话,可不就没法子?我却不同,算是外人,戳破此事又占着理,荣国府自然不敢说旁的。”   说到此节,卫菅毓偷眼观量黛玉,便见黛玉面上噙了浅笑,提笔落墨也不知写着什么。卫菅毓入得荣国府半月有余,虽与府中婆子往来不多,却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黛玉去岁可是带着家产来的,如今贾家起园子,也不知那家产还给黛玉留存了几分。不过吴贵妃早有吩咐,只管了黛玉健健康康直到成婚,余下的事儿一概不管,因此她便没提及。   说过一会子话儿,雪雁又下楼搬运行囊,待回返楼上喜滋滋道:“姑娘,楼前那美人蕉开花儿了!”   黛玉顿时一怔,随即欣喜道:“果然开了?”   “开了,大红的花朵,瞧着就喜人!”   黛玉连忙与雪雁下楼观量。此时微风吹拂,书页沙沙,紫鹃尚在归拢箱笼,卫菅毓略略瞥了一眼桌案,便见其上娟秀字迹。   “喜轿迎、唢呐从,酥手划过落腮红……花落人瘦,秋水连波寒烟翠……”   多是闺中思念之语。卫菅毓不禁心下纳罕,莫非黛玉情思已定?   移步窗前,便见黛玉、雪雁停在那美人蕉前,低声言语着什么。忽而见黛玉探出芊芊素手,掐了花朵,惹得雪雁惊呼一声。   “姑娘,好生生的花儿,怎地掐了?”   黛玉素日里最是怜惜草木,从不忍折枝掐花的。   黛玉却噙着笑不言语,返身回得楼上,将那花朵铺展开,仔细夹在书页中。心下暗忖,总要留待与俭四哥一道儿瞧了才好。   念及李惟俭,又提笔落墨,写下一句‘春来百花无意赏’,下一句却悬而不决,却是黛玉心思飘远,想起了李惟俭来。   却不知这会子宝玉胡乱游逛家中,只觉万念俱灰。前两日吵过一场,母亲王夫人过后虽不曾苛责,言语中却多有责怪;非但如此,连一向疼惜他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说他往后不可再这般鲁莽,免得传出去说家中没规矩。   没规矩……那劳什子的规矩,宝玉最是厌嫌!恰好仆役将贾赦处的花草搬运归来,身处百花丛中,宝玉真真儿应了‘春来百花无意赏’,只觉人为何要长大呢?如小时候一般姐姐妹妹一处顽耍多好? 第221章 战事绵延   李家宅第。   已是五月下,侧花园里花香四溢、绿草如茵。翠竹随风摇曳,有群鸟在其间嬉戏。   李家众女偷得浮生,因是便到园中嬉戏。四月里春菜上市,那暖棚的营生便顺势停了。略略点算,一冬下来竟赚了四万两有奇!   二一添作五,便是二奶奶王熙凤也得了两万有余。王熙凤感慨连连,没口子的道都是托了俭兄弟的福,因是往李家来的又勤快了几分。   这些银钱,王熙凤单拿出一万两,先将那嫁妆赎买了,其后又凑出一万两,先将欠账还了些。红玉也因是闲暇了下来,每日只帮着姨娘傅秋芳打理家务事。   那蒸汽机厂子业已走上正轨,如今扩了两倍有余,大小匠人两千余,每日家那高耸的烟囱浓烟滚滚,已是京师一景儿。   不少往来游人、士子路过外城,都会驻足流连一番。尤其今春开了实学春闱,这头一批二十余实学进士更是对那厂子推崇备至。   傅秋芳三五日过去一遭点算了账目便回返,因是也不似去岁那般繁忙。   这日王熙凤亲来,送了一车瓜果,甜瓜、草莓一应俱全。惹得一众人等诧异不已,此时距离甜瓜、草莓上市总要一二旬光景,不知二奶奶王熙凤从何处淘弄了来,却是稀奇!   二奶奶王熙凤却卖起了关子,直到众人围拢了追问不已,这才笑道:“都道红玉伶俐,怎地这会子却糊涂了?”   红玉恍然:“暖棚?”   王熙凤连连颔首:“可不就是暖棚?这三月时,眼看春菜便要上市,我寻思着总不好让那暖棚就此停了。与庄户商议一番,干脆就种了些草莓、甜瓜。”顿了顿,感叹道:“可惜还是晚了,此番吃亏在事前不知,若知晓了,早早儿的种上,放在四月里发卖,又是一笔出息呢。”   红玉笑着赞道:“二奶奶如今可不得了,这暖棚营生,怕是没人再比二奶奶熟稔了。”   王熙凤笑道:“我这算什么?不过勤扫听些,又不用自己个儿伺候摆弄,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正说话间,忽而就见琇莹爬上了那一株高耸的银杏树,手里提了杆子正在捅着鸟窝。   王熙凤顿时骇了一跳,道:“唷,琇莹怎地爬那般高?”   晴雯、香菱等也不以为意,晴雯就道:“二奶奶不知,这树上不知何时筑了一窝乌鸦,晦气不说,每日家嘎嘎怪叫实在吵人。昨儿我提了一嘴,琇莹就上了心,这不,说是一会子就处置了。”   说话间琇莹果然将鸟窝挑落,得意洋洋挥舞杆子叫道:“臭乌鸦,再敢来我还挑了你的窝!”   言罢一个跟头翻下来,丢下杆子拍拍手,正趾高气扬回返,忽而就见两只乌鸦嘎嘎叫着扑腾而来。   “诶唷!”琇莹但觉头上一凉,探手一摸,见手中黏叽叽乃是灰白鸟屎,眨眨眼顿时怪叫一声:“臭鸟儿!唔——呸!”   又一泼袭来,幸亏她躲得快,不然就进嘴了。琇莹顿时抱头鼠窜,那两只乌鸦却不依不饶,追着琇莹进了内宅。   凉亭里一众女子瞠目结舌,香菱悠悠道:“我方才就说了,乌鸦最是记仇……”   晴雯强忍着笑意问:“那这俩乌鸦要记多久?”   香菱道:“我娘说,大抵有个月余就差不多了吧?”   晴雯蹙眉道:“琇莹这个月是别想出门儿了。”   虽说好笑又心疼琇莹那憨丫头,可众女却认定那乌鸦非赶走不可。老爷在外征战,兵凶战危的,可不好触这般霉头。   因这一对儿记仇的乌鸦,王熙凤不由得念及李惟俭。待众人收回目光,她便说道:“可曾得了俭兄弟的信儿?”   傅秋芳娴静道:“还是月初那一封,只道在西宁囤驻半月,方才启程去往青海。”   说话间,傅秋芳眉宇间自是解不开的愁绪。莫说是她,便是香菱、晴雯、红玉也是这般。   尤其是香菱与晴雯,扬州一别,通州匆匆一面儿,算算至今快一年了。晴雯、琇莹情根深种,香菱又感念异常,心中如何不酸涩?只是李惟俭此番是为国出征,是以几女心下虽有闺怨,却不曾表露。   王熙凤察言观色,见此便笑道:“俭兄弟不过是督运粮草,说不得这会子正往回走呢。青海到京师,快则一个月,慢则俩月,说不定明儿一早就回来了。此番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得到时候俭兄弟这爵位还要动一动呢。”   傅秋芳赔笑道:“借二嫂子吉言了。”顿了顿,她道:“功名利禄的,如今也不敢奢求。老爷才这般年岁,不好太过出挑。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盼着老爷平安回返就好。”   王熙凤因笑道:“那话儿怎么说的来着?悔……悔……”   香菱接茬道:“悔教夫婿觅封侯。”   “可不就是?咯咯咯……”   王熙凤娇笑不已,傅秋芳心下极为熨帖,嘴上却道:“二嫂子可不敢这般说,我们不过是妾室、丫鬟,哪里敢当老爷是夫婿?”   王熙凤意味深长道:“不过是个名分,那俭兄弟素日里待你们,可不曾当做妾室、丫鬟啊。”   谁家妾室管着几十万两的营生?谁家丫鬟管着家中大小事务?只看李惟俭对那李纨便知,其人重情重义,又温润和善,何曾亏待过这几个女子?   这还只是妾室、丫鬟,俭兄弟来日娶了谁家姑娘,定是那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家资不说,此番回来俭兄弟最少是个子爵,来日当家太太过门儿便是一品夫人的诰命。   王熙凤心下权欲极重,自是眼热那一品诰命。奈何贾琏却是个不上进的,只捐了个闲散官职,连个孺人也不曾给王熙凤赚回来。因此,前些时日与卫菅毓打交道时,连说话都不硬气。   王熙凤心下暗忖,这般情形,恐怕唯有熬走了大老爷,等贾琏袭了爵,自己方才有得封诰命的机会了……哎,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的扔!   正说话间,茜雪喜滋滋快步行来,见过礼便道:“姨娘,老爷又来信儿了!”   双手将信笺奉上,傅秋芳心下一急,紧忙起身夺过。攥在手里才觉不妥,紧忙赧然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笑着催促道:“快打开瞧瞧俭兄弟说了什么。”   傅秋芳先道了恼,这才心下怦然着展开信笺。内中不过略略提及青海情形,余下多说肉麻言辞,直看得傅秋芳脸红耳热。   王熙凤看在眼中,心下愈发吃味。李惟俭待李纨那般,便知其是个长情的。来日便是夫人进了门儿,料想也不会冷落了这傅秋芳。   王熙凤打趣道:“妹妹看得红了脸儿,想来这内中所述是说不得了。咯咯咯……”   傅秋芳腼腆道:“不过是寻常话儿,没什么好提的。”顿了顿,又道:“前番老爷南下一遭,领回来个碧桐,我们啊,就怕老爷这回再领回一个来。”   王熙凤心下暗忖,倘若贾琏能给她赚个夫人诰命来,莫说了领回来一个,便是领回来一班又如何?   说话间傅秋芳将余下信笺分发,竟是人人不落,当下识得不少文字的晴雯紧忙与香菱躲在一旁痴痴观量。   王熙凤心下腻烦,便要起身告辞而去。正待此时,那茜雪又面带忧色回返。到得近前咬唇嗫嚅,攥着手中报纸不知该不该说。   傅秋芳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忙问:“可是坏事儿?”   茜雪将报纸递上,道:“姨娘自己瞧吧。”   傅秋芳劈手夺过,略略翻阅,顿时身形摇晃,亏得王熙凤搀扶,这才没摔在地上。   报纸上刊载,四月中忠勇王大军与准噶尔酣战一场,溃敌后缓缓追击,于石门寺遭遇准噶尔大、小策零围攻,不得已据守待援。   文中不曾提及李惟俭一句,可傅秋芳方才看过信笺,只道这会子李惟俭已然到得大军之中,因是这才气急攻心。   王熙凤赶忙劝慰道:“忠勇王打老了仗,数年前与准噶尔打过一场,错非粮饷不足,那会子就胜了。妹妹莫要担心,朝廷早有应对,刻下援兵说不得早已解了围呢。”   傅秋芳嘴上应着,却双目失神,好半晌缓过来,才张罗着布置酒宴招待王熙凤。李家如此情形,王熙凤哪里还肯留下吃酒?因是婉拒一番,又劝慰一番,这才施施然回返荣国府。   ……………………………………………………   王熙凤连番得了李惟俭恩情,心中自是感念,因是回府之后言语中不免提及。只是荣国府内宅妇人又哪理会得这般军国大事?前岁东平王一遭全军覆没,京师中竟半城染孝,贾家门生故吏一时间谈准噶尔色变。   贾母、王夫人等只道兵凶战危,不过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唯二人心下惦念不已,一人便是黛玉。她心思已定,一颗心都扑在李惟俭身上,听闻此番兵凶战危,自是挂念不已;另一人则是迎春。二姑娘心里本就是个没主意的,提心吊胆之下,不免多想了些,十来日食不下咽,整个人竟消瘦了几分。   六月上,又有战报传来。报纸上刊载,只道大顺禁军、边军两万余,于沙流河左近与准噶尔四万兵马鏖战一场。大顺军连战连捷,越过沙流河将准噶尔人逼入山下。   其后忽而阴雨连绵三日,大顺军药子受潮不得激发,又兼主帅忠勇王临阵为流矢所伤,因是退守沙流河畔。小策零自沙柳河上游夜渡,接连袭击大顺十余处军堡,随即于大杆沟围住辎重一部。   朝廷得闻此事,紧忙委任老将军冯唐为镇西大将军,日夜兼程赶赴青海。这纸面上来看,大顺、准噶尔犬牙交错,谈胜尚早。实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此番对大顺极为不利!   那大策凌果然用兵有鬼才,亮明旗号在喀尔喀草原四下劫掠一番,转而偃旗息鼓,竟一路潜行到了青海。随即会同小策零,定下诱敌深入之策,再赶上天时、地利,竟有倒卷之势!   反观大顺军,先胜后败,最要命的是主帅受伤,如今群龙无首,朝堂诸位公生怕张钰、王成斌二将彼此不服,闹得大军分崩离析,以至大军溃败。不得已,这才紧忙派出老将军冯唐统御诸军。   报纸上没提的是,武毅镇主将张钰前后派了七拨探子往西宁报信,只有两拨闯过准噶尔人阵线;更没提的是,那所围的辎重一部,正是李惟俭所部!   只是这等军情,瞒得了一时,又怎会一直瞒下去?不过数日光景,那冯唐方才启程,此事便流传出来。   这日大老爷贾赦早早回府,邢夫人正在屋中小憩,眼见方才过午时,紧忙迎将出来。   遥遥就见贾赦面色阴沉,因是凑将上前陪着小心道:“老爷怎地这般早就归家了?”   贾赦哼哼一声,也不多言语,一路径直到了厅堂里。落座后待丫鬟奉了香茗,只端着香茗皱眉出神,好半晌不曾言语。   邢夫人心下不定,到底忍不住问道:“老爷,到底是何事啊?”   “唔——可惜了。”贾赦这才开口道:“青海情形……只怕不妙啊。忠勇王受创,李惟俭更是被小策零给围在了山沟里。西宁快马至京师,总要半个月光景,这般算来,只怕李惟俭已经——”   邢夫人骇了一跳:“这……俭哥儿……这就没了?”   大老爷贾赦冷哼道:“他若不年少轻狂,一心想着立下军功好升爵,好端端待在京师,又岂会有此厄?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邢夫人顿时愁眉苦脸。这天下间哪儿还有比俭哥儿更好的女婿?迎春不过是庶出的姑娘,虽说老太太早就发过话儿,三春一视同仁,那外间人可不这么看。   好比贾家嫡出的姑娘,人家自会高看一眼,彩礼也会多给一些;赶上庶出的迎春、探春,轻看几分不说,只怕这彩礼也会少不少!   听老太太那意思,大抵三春都是一万两的嫁妆,如此,那彩礼有个三五千就顶天了,人家俭哥儿早前可就是给足了八千两!这且不说成了好事,邢夫人还能寻了由头去占便宜。   如今倒好,人死万事空,什么指望都没了。   邢夫人叹息一声,说道:“俭哥儿福薄啊,不过往好了想,那八千两……”   大老爷贾赦紧忙咳嗽一声,止住邢夫人话头。这会子丫鬟、婆子都在,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邢夫人先是噤声,继而忍不住又道:“不对!老爷,那俭哥儿的身后事如何料理?总不能让那几百万银子平白都散给外人吧?”   大老爷贾赦愁苦道:“再如何说,俭哥儿姓李不姓贾。这事儿李守中岂会眼睁睁看着?你瞧着吧,要不了多咱(多咱,源自多早晚,演变至今就成了多咱。后头为行文、语态方便,都用多咱)那李家人就得来京师处置后事。   啧,几百万银子啊,真真儿是便宜了李守中那老货!”   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嫉妒得眼睛都红了!错非李守中棒打鸳鸯,这婚事早早定下,那几百万银子,大老爷贾赦总有由头插上一手。至不济,也发个十几万银子的财!   何至于如现在一般,只能眼睁睁瞧着,却半点儿法子也没有?   邢夫人兀自不肯甘心,又道:“兰哥儿不是还在?不若将兰哥儿过继了?这娘亲舅大,好似也说得过去?”   贾赦撇嘴道:“李家人又没死绝,哪儿会让兰哥儿过继了?莫琢磨了,好歹那八千……嗯,回头儿再给迎春寻一门亲事,总要找补几分回来。”   这二人言谈不曾避人,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旁听了个真切,当即心下慌乱。她那外孙女司棋可是跟了俭四爷的,这俭四爷要是不好了,外孙女可怎么办?   过得晌午,王善保家的紧忙寻了女儿,司棋之母自是知晓司棋早就与人有染,却被王善保家的与司棋一并瞒了,先前还道是大老爷或是琏二爷忍不住喝了头汤,这会子才知敢情女儿竟与李惟俭有染!   那李惟俭又生死不知,倘若活着还好,若是死了,总要为女儿打算一番才是!   母女二人下晌寻了司棋,祖孙三代寻了处僻静偏房,王善保家的唬着脸儿将大老爷方才言辞说了一通。   那司棋听罢,顿时双目无神,摇摇晃晃便要栽倒。   其母眼见如此,不敢再苛责……贾家风气如此,便有如大老爷院儿中,除去实在挑不出颜色的,余下的又有哪个逃过大老爷的手掌了?   因是其母劝说道:“俭四爷这般凶险,女儿伱总要早做打算。”   “打算?哪儿来的打算?”司棋红了眼圈儿,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却不擦,只道:“娘你什么心思我知道,只是我早就说了,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既从了俭四爷,那便是俭四爷的人。不过是被围了,怎就扯到要死要活的?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回不来,我为他守一辈子;他残了,我守着他一辈子。”   其母恼了:“不要脸的东西,你连妾室都不算,守个什么给谁瞧?”   “我就守了!”司棋边哭边道:“娘的心思,不外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句不好听的,四爷给我的银子,便是十个我这般的也买了来。我是绝不肯再许别人的!”   其母眼见劝说不得,顿时垂泪不已,只道生了个不肖的。那王善保家的却心思转动,扯过司棋问道:“司棋,俭四爷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   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陪房,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自是一应贪鄙无状,素日里极不得下人敬重。司棋这会子又悲又恼,只道:“多少银钱又与外婆何干?你跟大太太都是一般盼着俭四爷赶快死了,那八千两就不用还了。我却一心为俭四爷好儿的!”   说罢,司棋掩面而去,只丢下王善保家的与司棋之母面面相觑。王善保家的心思又动,只道司棋还有个兄弟,司棋既指望不上,总要为孙子考量一二。话里话外,不过是鼓动其母从司棋手中抠银子。这且不提。   却说司棋一路哭泣回返,临到迎春院儿前忽而转念,思忖道:是了,如今不过是被围,四爷那般能为,说不得就逃了出来呢?这哭哭啼啼的,泪珠子岂非白白掉了?   先前与其母所说,自是真心实意。司棋虽性情鲁莽、不尊礼法,却是个矢志不渝、贞洁刚烈的,方才哭过一场,这会子拿定了心思,这心下便安稳下来。进得院儿中,虽言辞寡淡,神情恹恹,时而出神,却不曾提及此事。   怎料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王善保家的本就爱说嘴,李惟俭生死不明之事转眼传得阖府尽知!   丫鬟绣橘听闻了,顿时红了眼圈儿跑回来,到底禁不住与二姑娘迎春说了。迎春是个没主意的,顿时心下大恸,终日以泪洗面,夜里还寻了白绫,就要追着李惟俭而去。   亏得司棋察觉,当头喝棒一番,到底打消了迎春殉情的心思。尤是如此,本就清减了几分的迎春也愈发恹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时常啜泣而醒,自是不提。   绣橘能知晓,紫鹃、雪雁自然也知晓了。两个丫鬟私下商议一番,一并瞒了黛玉。却不料卫菅毓不知内情,一日闲聊时不经意提及起来。   黛玉顿时情急,连忙问道:“姑姑是听谁说的?我怎地不曾听过?”   卫菅毓纳罕道:“如今府中传得到处都是,我方才还听厨房里的婆子嚼舌,只道可惜了李爵爷,往后只怕没赏钱了。姑娘没听人提起?诶唷,这是怎么了?”   就见黛玉身形摇晃,眼睛上翻,飘忽忽朝后就倒。紫鹃、雪雁便是在近前也赶不及,只看着黛玉栽倒床榻之上。   “姑娘!”   “姑娘!”   卫菅毓、紫鹃、雪雁三人紧忙上前,一个用团扇扇风,一个掐人中,好半晌黛玉方才倏忽转醒。只是那似泣非泣的一双眸子霎时间没了神采,眉宇间满是悲恸。黛玉既不言语,也不应声,竟好似呆傻了一般。   卫菅毓眼见如此,又想起此前匆匆瞥见的残句,哪里还不知这其中内情?雪雁只顾着照看黛玉,紫鹃却是个细腻的。眼见黛玉暂且无事,紧忙将卫菅毓扯到一旁道:“姑姑不知,姑娘与四爷的事儿……老爷还在时便点头了。只是姑娘年岁还小,老爷又自知时日无多,这才上表请圣人赐婚。”   “原始如此。”卫菅毓颔首。   紫鹃又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姑姑知道就好,可千千万万莫要外传。”   宫中宫女上千,卫菅毓容貌、身形并不出众,全仗着才智才熬到了正六品的司药之职。紫鹃既这般叮嘱,她自是一点就透。   这内中,防着的自然是贾家!这世间吃绝户的不胜枚举,黛玉不过一个孤女,却带来十几万银子的家产。财帛动人心,谁敢保贾家不会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   事关职责,卫菅毓肃容颔首道:“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外传。只是须得赶紧劝了林姑娘,她这般情形,只怕外人略略思忖便能瞧出来。”   紫鹃感念颔首,连忙转头又去劝说黛玉。卫菅毓也道:“不过是没头没尾的说嘴,林姑娘何必当了真?李爵爷不过督运武器、粮草,随行又有一部禁军,就算被围了也能坚持几日。   那大杆沟离西宁极近,援军朝发夕至,说不得这会子李爵爷一早儿就撤下来了呢。”   黛玉闻听此言,这才略略恢复了点儿生气儿,心中不迭祈祷李惟俭无事。也是这日之后,黛玉蔫了几分,不论是与姐妹们凑在一处,亦或者去得荣庆堂,都恹恹无言,瞧着好似跟迎春一般无二。   每日得了闲暇,只怔怔对着那美人蕉出神。这美人蕉本就是草木,寿命不过二、三年,许是到了年头,正是盛夏光景,眼见着就要枯萎。   紫鹃与雪雁心下急切,生怕黛玉触景伤情,因是每日仔细打理,浇水、施肥无算,奈何却逆不过天道,那美人蕉到底还是枯死了。   白日里还好,到得夜里黛玉便痛哭一场,任凭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紫鹃聪慧,眼见如此,私下便与卫菅毓、雪雁商量了,趁着休沐时自晴雯处讨了美人蕉种子,回来后偷偷种在原处。不过十来日,嫩芽破土而出,紫鹃并雪雁连忙喜滋滋跑上楼来:“姑娘姑娘!快下来瞧瞧,那原处又生出一株美人蕉来!”   黛玉哪里肯信?委顿床榻上,有气无力道:“看什么?定是你们又弄鬼哄我。”   卫菅毓守在一旁道:“哄不哄的,林姑娘移步窗前一看便知。”   雪雁忙道:“是呢是呢,姑娘从窗户往下一瞧就能瞧见!”   黛玉狐疑着起身,被两个丫鬟搀扶到窗前,往下观量,果然在那枯株旁瞥见了一株嫩芽。   黛玉顿时新生希望,紧忙换了衣裳移步下楼,到得近前仔细观量,果然是一株美人蕉。她本心思聪慧,自是知晓只怕是紫鹃等背着她又种下的。只是这会子又心生希冀,盼着是真的,更盼着李惟俭能平安无恙。   正待她出神之际,大丫鬟鸳鸯忽而寻来,遥遥就道:“林姑娘今儿好些了?”   黛玉偏头略略颔首,紫鹃就道:“鸳鸯姐姐满脸喜色,可是有好事儿?”   鸳鸯笑道:“真真儿是好事儿!方才露布飞捷,官军大破准噶尔逆贼,俭四爷阵斩好几个准噶尔台吉,连那小策零都被俭四爷打得狼狈奔逃呢!”   “啊?”   黛玉顿时大喜过望,只觉气血上涌,脑海里嗡的一声炸开,随即两耳嗡鸣,眼前斑驳,亏得雪雁在一旁扶着,这才不曾栽倒。尤是如此,也好半晌才恢复清明。   那鸳鸯又说了什么,黛玉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心下长长出了口气,数日郁结一遭散去,只暗忖:幸好俭四哥没事儿……俭四哥没事儿真好!   ……………………………………………………   十余日前,青海湖东北,大杆沟。   军帐里,匕首割在烤炙金黄的羊腿上,一片羊肉送至口中,顿时满口流油。困于谷中三日,渡过最初的慌乱,如今李惟俭倒是安定了下来。   一片羊肉下肚,李惟俭禁不住说道:“这准噶尔也不过如此。”   身旁程噩嗤声笑道:“准噶尔虽地域广阔,可带甲不过五万,这外间除去三千精兵,余下多是牧民。打顺风仗自是一拥而上,但凡有阻碍,这帮子牧民就不顶事儿了。”   李惟俭颔首笑道:“就等着雨停,给那小策零一个惊喜了。”   先前三日,小策零鼓动兵马强攻了两回,全都铩羽而归。这押运队伍,除了几千民夫,剩下的便是一部禁军,三千关外兵。   倘若堂堂阵战,这关外兵怕是不如准噶尔,可雨天乱战,恰恰是关外兵的强项。李惟俭亲眼所见,关外兵一个个悍勇异常,撇下弓箭,刀盾、枪棒乱舞,有披着双层铠甲的汉子竟提着双锤径直追到准军阵前,方才大摇大摆回返。   前文便说过,大顺军火器化极高,那准军也不遑多让。罗刹国造的滑膛枪配备了五成,另有中亚流行的赞巴拉克与驼载炮。雨天对大顺禁军不利,对准军同样不利。反倒操持冷兵器的关外兵得心应手。   错非关外兵三名将领谨慎,不舍得子弟搏命,程噩又没有通下权,当日遭遇试探一番,三千关外兵立时便能将准军杀得大败。   如今李惟俭与众将领醒悟过来,奈何战阵已成,准军在山谷前后设立鹿柴,又居高临下占了地利,再想强攻就得搏命。   因是如今只能彼此干耗着,准军在等雨停,李惟俭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说着话,帘栊一挑,吴海宁飞奔而入,喜道:“老爷,晴天了!都瞧见月亮了!”   还不待李惟俭说话,便见人影晃动,三名关外兵将领一拥而入。   这三人都是世袭的同知,说白了就是羁縻土司。高挑的名金奇里,矮壮的名额尔特,容貌甚伟的名卜克图。   那金奇里与额尔特汉话不过会说几句,唯独卜克图官话娴熟,因是入内略略拱手便道:“李大人、程部总,外间雨停了。”   金奇里不知规矩,扯着卜克图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卜克图蹙眉道:“咱们白山黑水的汉子,得了大顺恩情,自是要报还。圣上既点了我使鹿部,我们兄弟自是要拼死搏杀。   前番畏缩不前,实在汗颜。还请李大人见谅,实在是儿郎们与准噶尔人初次交手,实在不知底细。”   李惟俭笑道:“三位同知所说,本官自是知晓,莫要客套了,且坐下说话。”   这仨人也不客气,当即大马金刀席地而坐。那卜克图又道:“如今天晴,援军不日既至,便是我等惜命,只怕那准噶尔贼子也要前来搏杀。既如此,我等又何惜性命?只是唯有一桩……”卜克图直勾勾看向李惟俭道:“……大人先前所言可还作数?”   李惟俭丢下羊腿,抽出帕子来,见是黛玉所赠,紧忙又收回去,转而寻了个寻常帕子这才擦拭了,笑道:“料想卜同知业已扫听过了?”   卜克图倒也实诚,颔首道:“是,我打听了一番,都说李大人乃是财神转世,有点石成金之能。”   李惟俭朗声笑道:“既如此,卜同知又有何担心的?使鹿部嫌银子烫手,本官可不嫌啊。既然总要是赚银子的,贵部又有意,何不合在一处将这羊毛营生一道儿经营了?且西宁左近便有煤炭,只消本官将机器发运过来……呵,到时候卜同知就等着数银子吧。”   卜克图略略颔首,叽里咕噜与另外二人言语了一阵,那两人接连颔首,卜克图这才回头说道:“李大人路上待咱们一视同仁,不曾苛待,咱们兄弟就信李大人一回。白山黑水的汉子,与罗刹蛮子拼命也不曾怕过,只是拼了命,总要给家小搏一场富贵来!”   李惟俭正色道:“卜同知大可放心,待本官回返京师,立刻着手操办此事。多了不敢说,只消使鹿部一门心思养育那长毛羊,不出十年,使鹿部必富得流油!若本官食言而肥,愿遭天谴雷殛而死!”   说话间李惟俭起身伸出巴掌来,卜克图气血上涌,起身重重与李惟俭拍在一处,爽利道:“好,往后但有驱使,咱们兄弟都听李大人吩咐!”   计议停当,众人各自散去准备。此事已然一更天,吴海宁被打发去召集民夫,暗自生火造饭。   李惟俭出得大帐,便见山谷口处火光点点,料想准噶尔人也是一般作想。他亲自带了一哨禁军,将铁架子依次摆放,逐个设定射击诸元,又将一枚枚东风摆放其上。   巡视到一处,李惟俭冲着十来个民夫道:“发射时不准站后头!”   那民夫头领讪笑道:“大人说过三回了,额们都记下咧。”   李惟俭幽幽道:“重要的事儿说三遍啊,本官就怕你们回头儿忘了,白白送了性命。”   两百副铁架子分作两拨,一拨对准谷口,一拨对准后路。二更天,诸事停当,李惟俭回返大帐小憩。   寅正两刻,李惟俭被吴海宁推醒,出得大帐便见外间已然露出鱼肚白。周遭沉默而杂乱,一部禁军并三千关外兵都沉默着用饭。   羊肉汤配锅盔,卯正时,一众军兵收拾停当。鹿柴挪开三处缺口,除去一千关外兵留守大营,余下尽数鱼贯而出。   程噩部分作三哨,在正当中列阵,两千北山兵提刀跨马分列两侧。此时天色大亮,眼看日出山头,遥遥便见三里开外准噶尔部鱼贯而出,列在前方的尽数铁甲、火铳,显是准军精锐。   李惟俭面上故作镇定,实则握着单通望远镜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号角连绵、战鼓擂擂,两军列开阵势缓缓靠近。   李惟俭一直估算着距离,望远镜中准军阵地内白烟连绵,那是驼在骆驼背上的驼载炮在开火校准。   李惟俭这边儿倒是足足带了六十门火炮,奈何拢共就找出了八个炮手,顶多操弄两门炮,干脆被李惟俭打发去照看民夫了。   一发炮子落下,砸起不少泥土来,弹跳着撞入中军阵中,三名禁军顿时哭爹喊娘倒下。一个没了胳膊,剩下那俩半边儿身子都没了!   两军接近至一里,李惟俭忽而抬起左手,身旁旗号连忙挥舞,鼓声戛然而停。   这鼓声一停,前方禁军顿时停步。   李惟俭不曾放下望远镜,吩咐道:“分发火把!”   吴海宁紧忙扯着嗓子喊了,那留下的炮手这才将点燃的火把依次分发下去。   李惟俭眼看准军还在迫近,已然到了预设打击点,幽幽说道:“这战术……老爷我是不懂的,海宁啊,你可知老爷我最擅什么战术?”   身边儿的吴海宁紧张道:“什……什么?”   “大撒币!”   “啊?”   “点火啊!”   吴海宁激灵灵一下,扯着嗓子喊道:“点火点火!”   后头数不清的火把纷纷下垂,点燃引线,随即被禁军赶着紧忙躲在一旁土丘后。   咻咻咻——   无数火龙腾空而起,拖拽着一条条白烟,朝着准军营寨扑将过去。   正在准军将领敦促下缓缓靠近的准军顿时骇然,有灵醒的瞥了两眼,随即扯着嗓子用蒙兀语叫嚷起来,军阵顿时哗然散乱。   但一切都迟了!百五十枚火箭散落下来,可谓遮天蔽日,轰鸣声此起彼伏,转瞬便将少半准军笼罩其中。   隔着二里开外,眼见一道道烟柱腾起,须臾才有闷雷声密密麻麻传来,又见准军散乱,李惟俭心下大定,连忙吩咐:“架子升两度,十息后打出去!”   忽有军兵来报:“大人,谷后准军动了!”   李惟俭头也不回道:“问本官作甚?点火砸他娘的!”   “是,砸他娘的!”   昨天好多月票,多谢多谢,知名不具,一高兴就多写了点儿。 第222章 封号竟陵   准军后阵。   小策零执望远镜观量,偏生此时日出山头,晃得右眼一片目眩,只隐约窥得大顺军好似倾巢而出。   身旁吹拉克诺木齐笑道:“顺军倾巢而出,正合我等之意啊。”   小策零放下望远镜蹙眉道:“顺军既敢列阵而出,必有依仗。此处谷地狭窄,那野人兵又极为凶厉,只怕一两日间难以攻下。”   吹拉克诺木齐忽道:“那是什么?”   “嗯?”小策零抬眼扫量,隐约瞥得无数拖拽白烟的物什铺天盖地砸将过来。先前小策零与忠勇王斗过两场,见识过东风之威,顿时心下骇然:“不意押运辎重所部也有火龙箭!”   吹拉克诺木齐傲然道:“无需忧心,这火龙箭准头不足,能奈我准噶尔勇士何……”   话音不曾落下,便见军阵中后部一道白烟砸下来,须臾炸响,顿时将周遭六、七个勇士卷入其中。吹拉克诺木齐还在发怔,又见无数白烟竟朝着这边厢砸了过来。   吹拉克诺木齐顿时骇然:“快跑,那火龙箭朝这边儿砸过来了!”   密集的轰鸣声连成片,好巧不巧,许是架子有些歪,一枚东风不偏不倚朝着吹拉克诺木齐砸了过来,尚在半空中便炸裂开来。虽不似落地后那般腾起烟柱,可在半空中炸开最是厉害!   无数碎片四下纷飞,吹拉克诺木齐身上铠甲好似纸糊的一般,霎时间被那碎片撕裂,其人只闷哼一声便连人带马一并栽倒。   小策零灵醒,早早拨马遁走,却被那火箭碎片将后背打得星星点点。小策零惨叫一声,顿时伏马而走,周遭准噶尔士兵乱作一团。   一轮打击过后,准军尸横遍野,略略点算,死伤近二百。还不待准军缓过来,铺天盖地的火箭又砸了过来,其后每次间隔不过四十息,便有火箭梯次砸来。   霎时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后方准军将领全然看不清前方情形。   准军前后脱节,大顺军哪里会放过如此契机?不待后方鼓声,程噩便指挥三哨禁军迫近不知所措的准噶尔前军。   那准军用的多是滑膛枪,其中燧发还是少数,火绳占据多数。往年交战,火绳枪与燧发枪相比并不差太多,可如今程噩部装备的却是燧发线膛枪,因是距离百步,程噩部便梯次开火,边开火边靠近。   准军胡乱放铳还击,却枪子乱飞,撞大运方才会偶尔击中一人。百步外四轮齐射,顿时将准军打崩,当即朝后溃退而去。   程噩正要追击,忽听得后方咻咻声不绝,顿时恼了,扯过一名禁军道:“快去告知李大人,莫要再放东风了!”   那禁军刚往回跑了几步,便听得后方战鼓擂擂,程噩回首便见旌旗摇动,示意各部进军!   程噩暗暗松了口气,好在这位李大人多少能瞧出来点军势情形,不然再放火箭,可就是帮着准噶尔人了。   程噩左手举起短火铳,右手抽出腰刀来喝道:“弃铳抽刀,藤牌手在前,随本官压过去!”   “杀!”   禁军士气大振,自是不会放过这等痛打落水狗之机。非但是禁军,两侧关外兵早已按捺不住,待看明旗号,当即冲杀而出,朝着准噶尔溃兵席卷而去。   冲杀不过一里,眼看到得准军寨前,却见尸横遍野,那方才还好端端的营寨,这会子断壁残垣,大门更是燃起烈火来,内中无数准军哭爹喊娘朝后狼狈奔逃。   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程噩追到寨前,即便恨得牙痒痒,也得鸣金收兵。别忘了后头还有一部准噶尔兵马呢。   待程噩领兵回返,却知后头的准军见势不对,竟自行撤走了。程噩顿时欲哭无泪,大好的军功啊,平白让关外兵占了便宜。   两千关外兵冲杀一日,傍晚时方才回返。事后统计,此战毙敌四千余,准军大部溃逃,降敌三千有奇。另击伤准军主帅小策零,击毙台吉吹拉克诺木齐、阿尔布坦温布、藏巴扎布。、   大顺方面,禁军阵亡十九人,伤二十七;关外兵阵亡七十八,伤三百一十。另,此战抛费东风火箭两千四百枚!   吴海宁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大撒币!说白了就是用银子砸啊!准军溃退前,大抵毙伤不过千余,约等于两枚火箭砸一个人……这般奢侈的战法,莫说是准噶尔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他砸晕了!   转天李惟俭兵分两路,一千关外兵押送俘虏回返西宁,余部留守山谷,待午后援军赶至,这才一并朝着忠勇王大军靠拢。   两日后抵达沙柳河畔,山中准军大策凌部会同小策零早已退去。连番鏖战,准军折损兵马一万五千余,其中五千是精兵。准噶尔哪里禁得住这般折损?眼见讨不到便宜,大顺援军又至,这才紧忙撤走。   此时李惟俭尚且不知忠勇王受创,心中颇为纳罕,怎地忠勇王这般沉着。那准噶尔虽退得从容有序,可总要追击一番才是吧?   方才将所部安置好,程噩便快步奔行而来:“李大人,王爷醒了,即刻要见李大人!”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出了营帐朝着中军大帐寻去,路上才知数日前忠勇王受创,前两日不过不良于行,其后两日昏厥、高烧,军中大夫连换了几道方子,这才将情势稳定下来。   入得中军帐中,李惟俭抬眼打量,便见忠勇王眼窝深陷,靠坐床榻之上,这会子竟起不得身来!   武毅镇总兵张钰、边军武威镇总兵王成斌连同所部副将、参将尽数到场,军帐中静谧一片,只闻轻微甲叶撞击之声。   军医上前低声言语,忠勇王好半晌才睁开眼睛,略略扫视一周,说道:“都来了……闲话少说,准噶尔人撤了?”   张钰抱拳道:“禀王爷,末将所部并三千关外兵于三日前在大杆沟大破小策零,俘杀准噶尔兵马七千余,据俘虏供述,那小策零背后受创,逃得半日便昏迷不醒,只怕时日无多。”   说这话时,张钰心下愤懑不已,此番鏖战八个月,却偏生被个外行抢了头彩。莫说是张钰,便是王成斌也郁闷不已。   那忠勇王略略思忖,说道:“关外兵……岂不是李复生带着的?复生来了?”   李惟俭闻言赶忙越众而出,拱手道:“臣李惟俭,见过王爷。”   忠勇王面上挤出几分笑意,略略颔首,道:“复生可真真儿是本王的福将啊……你暂且退下,待本王处置过军情再说旁的。”   李惟俭应声退下,忠勇王略略问过几句,旋即吩咐道:“准噶尔人远来,鏖战数月,青海一地牧民早就星散。我军补给艰难,准噶尔人只怕更难。张钰、王成斌!”   二将当即越众而出,齐声道:“末将在!”   “王成斌沿青海湖南下扫荡,一应牧民、喇嘛、台吉,胆敢反抗天兵者,格杀勿论!”   “是,末将领命!”   “张钰分出一旅留守大营,余下沿山谷追击追噶尔人,若大策凌进入瀚海,则寻水源驻守,不可入瀚海追击。”   “是!”   忠勇王好似用完了全身力气,愈发虚弱道:“就是这般,执行吧,军中文书仔细计较各部功勋,快马报与京师。”   众人纷纷拱手应承,又默默等了半晌,见忠勇王好似又昏厥了过去,张钰径直红了眼圈,低声吼道:“儿郎们随本将来,不把大策凌打回伊犁誓不罢休!”   甲叶哗哗,一众军将纷纷退下。李惟俭心下焦急,却不曾动地方。他两年里苦心经营,不过抱了两条大腿,一条是恩师严希尧,一条便是忠勇王。   这忠勇王眼看不济,他又怎能不急?   有这二位遮风挡雨,李惟俭两年里免了多少麻烦?若忠勇王倒下了,旁的不说,来日这内府中必有一番勾心斗角。   李惟俭紧忙上前与那军医道:“太医见谅,本官略学过些许岐黄之术,不知王爷到底何处受创?”   那军医怔了怔,看向床边的太监陈福。陈福抹着眼泪忽而生出希冀来:“李大人实学造诣非凡,说不得便有医治之法,周太医快给李大人瞧瞧!”   军医应下,掀开摊子,顿时恶臭盈鼻!李惟俭仔细观量,便见忠勇王右腿外侧高高肿起,内中腐烂化脓,说不得已然得了破伤风之症。   那周太医道:“在下两次为王爷清创,奈何此时天气炎热,加之连日降雨,因是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腐烂化脓。”说话间又将一张纸笺递过来:“这是在下所列药方,李大人看看吧。”   李惟俭于岐黄之术不过略知一二,一边儿看着药方子,一边儿问明忠勇王症状。乏力、头晕、高烧不退,也不知算不算破伤风。   这等情形有多大几率活下来?李惟俭不得而知,只知以这会子的条件,只怕是极难。他蹙眉暗自思量,陈福面上焦急,却不敢出言搅扰。   好半晌,太监陈福终究忍不住,哭道:“李大人可有法子了?”   李惟俭福至心灵,忽而想起一法,道:“本官也不敢作保,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陈福跳脚道:“诶唷我的李大人,这都什么时候儿了?不拘什么法子,总要试一试。若果然出了事儿,都算咱家的,咱家抹脖子跟王爷一道儿去了,怪不到李大人头上。”   李惟俭肃容拱手道:“既如此,本官这就叫人准备物什,大略要几日光景。”   出得中军帐,李惟俭点过吴海宁,吩咐道:“去,找几个灵醒的民夫,散出去给老爷我抓一样东西。”   “老爷吩咐就是,是要兔子还是羊?”   李惟俭停步看向吴海宁,郑重道:“绿豆蝇,越多越好!”   “啊?”   李惟俭复又迈步而行,遥遥冲着程噩喊道:“程部总,将补给中的高粱酒尽数找出来,再找一大瓮来!”   ……………………………………………………   如今。   京师皇城,乾清宫东暖阁。   戴权手捧战报,诵读起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当是之时,李郎中命营中火箭一分为二,三更造饭,四更聚将,五更引兵而出。五百禁军列阵于前,两千铁骑分列两翼,全军闻鼓而进,行九进十连环之法……霎时万箭齐发,准军大乱,李郎中窥得准军破绽,提刀纵马当先而行,喝道‘杀贼报国便在今日’,两翼铁骑袭出,准军遂大溃!   此战,斩首四千余,俘三千有奇。小策零重伤,败走沙柳河,与大策凌合兵后撤。李郎中引兵追击竟日,人马浴血而还,手刃台吉……   ”   御座上政和帝实在绷不住了,赶忙出言道:“罢了罢了,莫要念了。”   首辅陈宏谋不禁揶揄道:“恭贺圣人,不料李复生竟是不世出的将才。”   东暖阁里的都是人精,谁不知大顺战报是个什么德行?分明是顺风仗,到了战报上非得写成曲折离奇,将领兵之人一个个吹成孙武再世、卫青复生一般,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显露军中文书文笔。   是以不论是首辅陈宏谋,还是政和帝,都知这捷报水分极大。除了捷报上的斩首、俘虏做不得假,余下的只怕没一句真话。   那李惟俭是什么人,政和帝还不知道吗?拜在严希尧门下,分明就是小狐狸一头,说他督军而战政和帝信,说他提刀纵马去杀敌……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否则政和帝是决计不肯信的。   但不论如何,此战终是胜了的!大策凌退走瀚海,青海尽数落入大顺掌中,先前岳钟琪又攻下了乌斯藏,喀尔喀方向阵线又维持着,大顺对准噶尔已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准噶尔人不过是瓮中之鳖,迟早都会亡国。   政和帝豪赌一场,终究是赢了。   戴权收了捷报,搭眼观量,便见圣人略略松了口气,随即蹙眉道:“忠勇王……”   戴权赶忙道:“圣人,张总兵上奏,说李郎中寻了个法子,正在医治。”   “可能医好?”   “这……大抵有三成把握。”   政和帝心下大恸,说道:“再派御医,一应药物准备周全,限期二十日赶赴西宁,定要将朕的兄弟救回来。”   戴权紧忙应下,又退在一旁。   政和帝这才看向陈宏谋等阁臣,道:“青海大捷,报功文书随后即至,内阁好生议一议叙功之事,不可让前方将士寒心。”   此为正事,陈宏谋当即躬身领命。   正待此时,外间忽有小黄门驻足,戴权悄然行将过去,问明情形,随即捧着封了火漆的奏章回返:“禀圣人,钦差严大人送来六百里加急。”   戴权将奏章呈上御案,政和帝验明火漆,打开铺展开来细细研读,随即怒斥道:“无法无天!”   啪——   奏章摔在地上,陈宏谋弯腰捡起来粗略观量,便见内中写明:‘两淮商人迭荷恩赏卿衔,乃于历年提引一案,将官帑视为己资,除自行侵用银六百二十余万两外,或代购器物,结纳馈送,或借名差务,浪费浮开,又侵冒银至数百万两……经查,通共应向商人追缴银一千零十四万一千七百六十九两六钱。’   ‘另,臣已查明,盐司上下勾结,收买名医,知巡盐御史林海少时伤肾,遂开出伤肾之方……’   方才看罢,政和帝便道:“两淮盐政败坏,盐司上下一应拘拿,着大理寺拘押、核查,查明罪责,从重定罪!”   两淮盐政官商勾结是有的,但绝非这般夸张。政和帝穷怕了,这才要变法,而变法第一刀自然就斩向了两淮那八头肥猪。   陈宏谋乐见其成,因是并无意见。只是这学生方才立下战功,转头老师又查办了两淮盐案,待追缴了银子回朝,只怕再没人能阻挡严希尧入阁。想着往后又要与严希尧那老狐狸打交道,陈宏谋就头疼不已。   ……………………………………………………   捷报传开,京师上下自是欢喜不已。   傅秋芳、晴雯、红玉、琇莹、香菱等李家宅第里的女子前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今听闻确凿消息,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便是呆香菱每日家也多了不少笑模样,傅秋芳更是去了城中佛寺上香还愿,几女凑了银钱舍了一千斤香油,感激漫天神佛保佑李惟俭平安无恙。   随即回返家中,每日畅想老爷到底何时归来。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左等不见回返,右等不得动静。正心下焦急纳罕之时,总算得了李惟俭亲笔信笺。   傅秋芳等看罢了信笺,顿时又提心吊胆起来。信中所述,李惟俭回返西宁居停二十日,以蛆虫、烈酒为忠勇王清创,加之御医会诊,忠勇王虽几次危急,可好歹是熬过来了。   本道差事已交,李惟俭就该随着忠勇王一道儿回返京师。怎料前方关外兵与武威镇竟起了龃龉。官司闹到老将军冯唐面前,三名关外同知言只信李惟俭,并不信旁人。   冯唐只得去信西宁,调李惟俭重回青海,帅三千关外兵清缴残敌。这会子已然是七月中,这清缴残敌还不知要抛费多少时日,说不得待李惟俭回返就要来年。   知傅秋芳等挂念,李惟俭只道此番不过是治安战,并无太多危险。可话虽如此,兵凶战危的,谁敢保就不会有个万一?   荣国府中,黛玉、迎春自是一般心思,都暗自担忧不已。可好歹不用再与准噶尔交战,料想总会少了几分凶险?   其余人等,则心思各异。探春、惜春年岁还小,这且不提。老爷贾政迂腐方正,酸了几句兵凶战危便作罢;王夫人却是心下泛酸,那李惟俭不过比宝玉大了二、三岁,一早儿便是一等男,此番再升爵,岂不是就成了子爵?为了个承袭后的三品将军,王夫人苦心孤诣谋算至今,人家李惟俭却轻飘飘的得了子爵!真真儿是羡煞人!   转念又想,大姑娘元春方才封了妃子,也不知何时能诞下龙种,若得了宠,说不得宝玉还真真儿能做个国舅爷呢。到时候宝玉封个侯、伯,也眼气眼气那李惟俭,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愁;   贾母又是另一番心思,出征万里,战阵之上搏前程,老太太依稀回忆起了年轻时的过往。贾家如今的风光,可不就是老国公搏杀出来的?奈何家中子弟不肖,如今竟连个撑起门户的也无,贾母赞叹李惟俭运道之余,不由得暗自忧心,也不知她死之后贾家又是怎么个情形;   比之前面几位,大老爷、大太太这两公婆尤为上心,贾赦每日家往五军部走动,今儿探听了,说是李惟俭起码封子爵,后儿便说小策零一命呜呼,说不得俭哥儿这回能封了侯!   公婆二人先是高兴一番,这李惟俭非但没死,还立下大功,亲事自是还能续上,先前作想自然抛诸脑后,只当不作数。可转念思忖,若那俭哥儿骤然升了高位,自家的迎春可就愈发配不上了?   大老爷旧事重提,想着将迎春过继了。可莫看当日说得理直气壮,动真章儿时,想着要见贾敬,贾赦顿时打怵不已。转头又与邢夫人商议一番,便琢磨着将迎春先行过继到邢夫人名下。   如此,迎春名分上也算大房嫡女,大抵配得上那俭哥儿了吧?   这公婆二人种种落在王熙凤眼中,凤姐儿自是鄙夷不已。思忖着若当日婚事敲定也就罢了,拖延至今,俭兄弟与二姑娘差距越来越大,这婚事只怕是不容易了。   俭兄弟这般年岁,论人才有人才,论家财有家财,放到谁跟前儿都是上好的金龟婿,京师中权贵人家哪里会就此放过?只怕这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动作,就等着俭兄弟回返京师便要发动。   公爹、婆婆还妄想着促成二人婚事……呵,只怕是难了。旁的不说,单是李守中那一关就过不去。   又有李惟俭比照在前,眼见贾琏终日不过虚应了照看园中杂物,大多丢给大总管赖大打理,余下光景也不知钻到哪处花街柳巷去了,王熙凤自是气恼不已。   往常不过是小事儿,心气儿不顺的王熙凤就能发了脾气,很是与贾琏闹了几回。由是夫妻二人愈发生分。   那梨香院看似安安静静,宝姐姐一如往常,实则李惟俭立下这般大功,薛姨妈与宝钗又怎会没旁的想法?   放在早前,薛姨妈还能自欺欺人,只道李惟俭根基浅薄,到底比不得荣国府。今时今日又是不同,那李惟俭眼看着起了势,连王舅母都寻机扫听了几回,听那意思,竟有保媒拉纤的心思。   薛姨妈本心就想着寻了大树好乘凉,这才先送宝钗小选,跟着又赖在荣国府不走。早知李惟俭这般能为,当日漕船上就该好生结交,此后若不加干涉,说不得宝钗就与那李惟俭凑在一处了呢?   薛姨妈唉声叹气,后悔不迭;薛蟠更是谈李惟俭而色变。薛蟠此人媚上凌下,自是知晓大顺如何看重军功。李惟俭得军功而封爵,往后莫说是荣国府,怕是连他舅舅王子腾都要礼敬三分,又哪里是他敢开罪的?   只是事已至此,大错铸成,再去讨好、道恼也是无用,莫不如从此避而远之。   不同于薛姨妈与薛蟠,宝姐姐热毒发作,绵延半月方才好转。从此彻底死心,心中再无奢望。   俭四哥有此功业,此番回转会封什么爵?子?伯?还是候?不拘什么爵,都不是如今薛家能高攀的了。   早前有皇商底子在,薛家便是四大家里凑数的。如今皇商底子没了,薛家不过寻常商户,又哪里配得上这般门第?   终究……还是错过了。   一连服了几日冷香丸,宝姐姐彻底将那奢望抛诸脑后,又如往日般‘任是无情也动人’,只是与宝玉往来又勤快了几分。   宝姐姐想的分明,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李惟俭再是良配,她再是动心动念,如今也再无可能了。   七月,兵部勘核一应功勋,封赏文书昭告天下。青海诸将一应无缺,各有赏赐,唯独少了个李惟俭。   其后便有言语流出,却是处置了两淮盐政,领刑部尚书衔入内阁的严希尧与首辅陈宏谋因着李惟俭的封赏吵得不可开交!   点算军功,单只是毙伤了小策零那一战,就足够李惟俭连迁四等,爵至二等伯的,这还没算押运补给、西山岛水泥务呢,若算上,便是一等伯也能当得。   陈宏谋开出的封赏不是低了,而是高了!二等候、骠骑将军,前者是武勋,后者是武散阶。倘若李惟俭领了这般封赏,从此就得归到武勋一班,顶多在内府、五军部,最多能转到兵部打转。   严希尧可是李惟俭的恩师,哪儿会看着得意弟子吃这般大亏?当即据理力争,只道李惟俭年少,不可封赏太过。   其后点算功勋,认为理应封二等伯、资德大夫,毫无疑问,后者是文官散阶,意味着往后李惟俭随时可以转到各部任官。   严希尧甫一入阁便与首辅陈宏谋连番斗法,为此事争执半月有余,其后政和帝拍板。晋李惟俭为二等伯、资德大夫,择其祖籍封号竟陵。   有御史心下酸涩,出班出言,认为圣人此举封赏太过。不意那政和帝竟拍案而起,叱道:“不过是个二等伯,有何好争的?莫非朕的胞弟还不值一个二等伯?”   其后满朝文武才知,那李惟俭竟用烈酒、蛆虫为忠勇王清创,将养数月,当日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的忠勇王,如今竟痊愈了!   有钦天监西夷官儿当即出列,说蛆虫清创之法,西方早已有之,这定是李惟俭师从西夷之法。   政和帝顿时破口大骂,将那西夷骂了个灰头土脸。   当日忠勇王眼看就不行的时候,你这西夷为何不说西方有蛆虫清创之法?如今人家李惟俭用了,还治好了亲弟弟,这会子跑出来说此法早就有……早干什么去了?   一应人等被骂了个灰头土脸,无人再敢有异议。封赏文书当日刊载邸报,京师各报纷纷转载,听闻人等无不啧啧称奇。   二等伯啊,方才十六岁,文有陶朱生财之能,武有跃马杀敌之勇,这般人物,三百年都未必出一个。   听闻那李复生如今还不曾娶亲,当下京师中有适龄女子人家,纷纷闻风而动。也不知如何走动的关系,总之月余光景之后,金陵莫愁湖畔的李家老宅顿时宾客盈门。   致仕的李守中起初还很欣慰,只道亲朋故旧还不曾忘了他这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可没几天就恼了……怎么一个个话里话外都是来给俭哥儿说亲的?敢情探望是假,说亲是真?   李守中性子本就顽固,当下就恼了,从此闭门谢客,更是与梁氏大吵了两回,足足在书房睡了月余方才搬回去。这且按下不表。   封赏定下,李家上下自是欢喜无比,傅秋芳又张罗着将后头的两处宅子并进府邸,奈何那两处宅子主人也颇有来头,且并无典卖房舍之意,这扩充府邸之事只好暂且按下。   荣国府中,自是另一番情形。   此时省亲别墅已初具规模,停在后楼后窗眺望过去,便能瞥见园中花草景致。后楼关起门来并无外人,因是紫鹃、雪雁与女官卫菅毓便随意了几分。   卫菅毓先行开了头儿,两个丫鬟也连连恭贺黛玉。黛玉俏脸殷红一片,虽是心喜,却羞恼着嗔了几嘴,总算将这番打趣揭过。   凭窗而望,心思不禁飘远。她从不奢求功名利禄,锦衣玉食过得,粗茶淡饭自然也过得。可偏生俭四哥不这般想。   黛玉都能想到,倘若来日再会,若她嗔恼几句,那俭四哥定会笑吟吟说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且,妹妹不要是妹妹的事儿,旁人有的,妹妹总该也要有。免得来日低人一头,还要瞧旁人脸色。”   想到此节,黛玉不禁噙了笑意。是了,他定会这般说。笑意缓缓敛去,又化作思念。如今她再不求旁的,只求着俭四哥平平安安的,尽快回返。   杂事缠身,昏昏涨涨,状态实在不好。 第223章 风雪夜归人   朔风凛冽,一骑纵横驰骋。马上青年身形健硕,奔行之际摘下弓箭,那速射箭匣内早已上好了七枚羽箭,大红的外氅随风鼓荡,那人忽而撒开缰绳,整个人自马身上站立起来,胯下骏马好似与其心意相通般,霎时略略放缓,青年张弓搭箭,但听得崩崩崩之声不绝于耳,须臾光景便将七枚羽箭一并射出。   射罢了羽箭,青年收了弓箭,一兜缰绳,骏马唏律律一声嘶吼,兜转而回。那缀行百步外的随从翻身下马,疾行几步奔行到猎物近前,顿时好生无语。   只见七枚羽箭竟射出了北斗七星之势,将那肥硕兔子死死困在阵势之中。吴海宁‘啧’的一声,探手揪住兔子耳朵,遥遥冲着李惟俭晃动一番,嚷道:“老爷神技大成矣!”   一行二十余骑勒马驻足,卜克图瞥了一眼便赞道:“李大人神技!只困猎物,却不损皮毛分毫,我活了三十几年,只见过卓索图的射雕手巴根有此神技!”   兜转回来的李惟俭哈哈一笑,说道:“老卜不地道,要取笑便取笑,这拍马屁的功夫跟谁学的?”   卜克图嘿然道:“入乡随俗。”   李惟俭勒马瞥了一眼,见吴海宁手中提着的兔子果然肥硕,吩咐道:“晚上炖了,皮毛剥下来,回头儿给我鞣制个护膝来。”   转头看向卜克图,二人并骑而行,说道:“青海战事平息,朝廷拨付的粮草不日便到,过了这个冬天,老卜也该放下刀兵,休养生息了。”   卜克图颔首道:“李大人说的是,只是我使鹿部惯于养鹿,这饲养牛羊倒是不熟。”   李惟俭略略乜斜,笑吟吟道:“抓了那般多牧民,还怕养不好牛羊?”卜克图嘿然不语,李惟俭又道:“本官近日便要回返京师,那羊毛营生的事儿,回去就操持着。老卜抓紧繁育那长毛羊,别的羊只能吃肉纺毡,唯独这长毛羊的毛绒可用来做呢绒。”   卜克图忙道:“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定会上心。”   正说着话,忽有一骑远来,却是李惟俭身边儿的吴钟。待其勒马身前,李惟俭问道:“何事?”   “老爷,王爷相召,传老爷赶快回西宁。”   忠勇王相召,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辞别了卜克图,领着吴海宁、吴钟,并十来个禁军与卜克图送的二十名护卫,匆匆启程赶赴西宁。   待两日后到得西宁,方才入城便听得了塘马快报,说渤泥国犯边,大将军岳钟琪一怒之下兴兵讨伐,半月灭其国。如今派了副将一路押解其国王、王后、宰相一路往京师而来。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暗忖好家伙,岳大将军真猛啊,无怪是岳飞后人,只用了三千兵马就生生灭了一国!   只怕岳钟琪此番是在发泄不满呢,毕竟没赶上与准噶尔大战,听闻准噶尔兵败青海,又自请北上扫荡南疆,偏生圣人与首辅都不准,便只能在乌斯藏数牦牛玩儿。好不容易撞见个不开眼的,那还不得往死里揍?   到得官衙前,李惟俭翻身下马,方才进了大门儿,太监陈福便笑吟吟迎了上来:“李大人怎么才来?王爷等了两日实在不耐,正要打发咱家派人去催呢。”   李惟俭笑道:“王爷近日如何?”   二人并肩而行,那陈福拱手笑道:“多亏了李大人,王爷这几日已不用拐杖了,就是这躺了太久,如今走动起来还不大便利。”   右腿挖下去老大一块腐肉,又躺了数月,肌肉都萎缩了,忠勇王能不瘸腿就不错了。   二人闲话几句,一并进得内中,便见忠勇王负手而立,正盯着墙上挂着的地图观量。   陈福低声道:“王爷,李大人来了。”   “嗯。”忠勇王应了一声,却依旧盯着地图,好半晌方才转身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可惜意外受伤,不然此番准噶尔大小策零一个都别想逃回去。上月武毅军追击至桑骆海,与追噶尔大策凌酣战一场,斩敌六千余,大策凌随即退走。将军张钰见好就收,谨遵早前忠勇王吩咐,止步桑骆海前不再追击。   事后老将军冯唐扼腕不已,待再命武毅镇追击,却哪里还有准噶尔人的踪影?   刻下复盘,大策凌残部人困马乏,武毅镇只需缀行其后,便能让其至少在瀚海里折损一半人马。不论如何,准噶尔遭此重创,没个几年是缓不过来了。待几年后,大顺厉兵秣马,军势更盛,灭亡准噶尔不过是旦夕之间!   忠勇王月前便已大愈,圣人连番下旨催促其回返京师,可忠勇王就是拖着不肯走。为何?此战灭亡准噶尔之机已现,只可惜大顺不曾把握。忠勇王自是极为不甘心。   忠勇王略略沉吟,冲着外间道:“把东西呈上来。”   外间禁军应了一声,不片刻便抬着个大号窜天猴行了进来。   李惟俭扫量一眼,道:“就是此物伤了王爷?”   忠勇王颔首道:“正是此物。”他移步上前,探手摩挲道:“尾长九寸,俱为坚木,药筒二尺余,径三寸,通体薄铜打制,可射数百丈,不在复生所造东风之下。”   李惟俭蹙眉不已,越瞧这玩意越像是英国佬用的康格里夫火箭。只是康格里夫火箭这会子就有了?   就听忠勇王又道:“俘虏交代,此物为罗刹国工匠所造……去岁方才出现。复生可知本王担心什么?”   李惟俭福至心灵,当即道:“可是武备院将东风泄露了出去?”   “正是!”忠勇王恼恨不已,要不是被这没头没脑的东西伤了,说不定此战就算不能灭了准噶尔,也能将其重创,如今白白浪费了这般机会不说,还累及忠勇王险些丧命。“本王今冬便留在西宁了,复生尽快回返京师,随行带上本王亲笔手书,一定严查此事,将泄露军机的内贼挖出来,凌迟处死!”   “是,下官定将信笺呈到圣人面前。”   忠勇王瞧着李惟俭,心下极为熨帖,李复生是福将啊。甫一来青海,硬生生用两千多枚东风砸得小策零大败亏输,其后死在瀚海边缘,转头又用蛆虫救了自己一命。   文武双全,又是这般年岁,瞧着倒是与自家女儿梦卿相配……额,忠勇王一想到要嫁女儿,顿时面目狰狞起来,连带着瞧李惟俭也不顺眼了几分。   赶忙撤了心思,略略思忖,忠勇王这才道:   “下去歇息吧,这两日不用来了。”   李惟俭应声退下,他心思细腻,又怎会不知忠勇王忽而冷淡起来?心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闹不明白王爷是唱的哪一折,只得纳罕着去城中歇息。   过得两日,拾掇齐整,辞别忠勇王,李惟俭这才启程回返京师。此时重阳已过,关内已是深秋。   ……………………………………………………   却说到得十月里,荣国府中省亲别墅业已完工。这日老爷贾政点了宝玉随行,一道儿在园中游逛。   一众清客吵着题额,宝玉灵机勃发,惹得一众清客称赞不已,贾政虽面上不显,可儿子得此盛赞,不免心中略略得意。   待游逛半日回返书房,贾政见宝玉竟也跟了来,这才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宝玉闻言紧忙退下,出得门来撒腿就跑。转眼却被一众小厮拦下,众小厮只道宝二爷在老爷面前得了彩头,总要分润一些才是。随即不待宝玉应允,这个摘了香囊,那个抢了扇坠,其后抬起宝玉,至贾母院儿二门方才放下散去。   大丫鬟鸳鸯紧忙引着宝玉往内中去,边走边道:“宝二爷可算来了,老太太得知宝二爷被老爷点了将,可是担心了好一会子呢。错非宝二爷来了,只怕又要打发婆子去园中查看。”   宝玉志得意满,笑道:“老爷还能吃了我不成?”   迈步进得内中,贾母连忙催问,宝玉笑道:“不曾刁难,反倒夸奖了几句。”眼见这会子黛玉陪在老太太身旁,宝玉便卖弄也似将方才题额提了,显得颇为得意。   又瞥见黛玉虽附和着夸赞了几句,面上却浑然不曾在意,宝玉顿时心下气恼。   贾母闻言舒了口气,面上噙了笑,将宝玉搂过来好一番稀罕,又念及宝玉游逛了小半日,这才紧忙招呼丫鬟去给宝玉擦洗。   待宝玉擦洗过,袭人端了茶盏来,见其身上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解了去了?”   宝玉捧了茶盏说道:“随着我游逛半日,没少提心吊胆的,便由着他们了,左右也不缺这些。”呷了口茶水,忽而瞥见黛玉随身带了香囊,宝玉心下一动,紧忙丢下茶盏凑将过来。   笑道:“林妹妹,你这香囊不若与了我吧。我这周身空空,实在不好瞧。”   黛玉身形略略后仰,平静道:“宝二哥这话好生没道理,别人拿了伱的物件儿,为何要来我这儿找补?且这等随身物件,可不是随意送人的。宝二哥若想要,让袭人回头给你绣一个就是。”   宝玉却不肯罢休,探手一把摘下香囊,嘿然道:“我偏就要这个。”   “诶?”黛玉心下焦急,探手去夺,却被宝玉闪开。   这会子身边儿就两个丫鬟,不是能说得上话的,贾母还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不放声。倘若卫姑姑在此,还能说上几句,如今却是不能指望了。   黛玉虽心下虽叛逆,不耽外物,行至却极遵礼法,她与李惟俭早已定情,哪里会平白让宝玉夺了香囊去?   因是心思一转,忽而计上心头,笑道:“宝二哥若真想要,我这儿还有个更好的。”   宝玉顿时大喜过望,凑过来问道:“可是给我的?”   黛玉张口欲言,宝玉正凝神聆听,忽而便被黛玉探手夺过香囊,随即面色一变:“不是。想要香囊不若去求宝姐姐,宝姐姐定然应允的。”   说着黛玉起身,与贾母笑道:“外祖母,我这会子困乏,就先回去了。”   贾母颔首应允,黛玉旋即领着两个丫鬟而去,直把宝玉看了个瞠目。贾母却不在意,只道是两个小的在耍顽。   没得黛玉的香囊,宝玉心下意兴阑珊,不过陪着贾母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便起身转向王夫人处。   这会子王夫人处热闹非常,原是贾蔷采买的十二个小戏子、教习并行头等物来了。王夫人便与薛姨妈姊妹二人商议着,让薛姨妈搬到了东北上的小院儿,与薛蟠一并住下。   那空出来的梨香院留作小戏子演戏、排练之用。王夫人略略招呼宝玉,可巧宝钗刻下也在,便命二人去到一旁耍顽,自己则吩咐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方才打发了贾蔷,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留待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此后来回下人不断,有说请凤姐开了库房取纱绫的,又说要用金银器皿的,纷乱种种,不一而足。   宝钗瞧在眼里,便与宝玉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去找探丫头去。”   二人自王夫人处出来,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脱口便道:“今儿逛园子题额,茗烟见我得了老爷夸赞,一窝蜂也似竟将我身上所佩的物件儿都抢了去。宝姐姐可有香囊、荷包的,不若也送我一个吧。”   宝钗略略乜斜,笑道:“怎么不寻林妹妹要去?”   宝玉讪讪道:“要了,林妹妹不给。”   宝姐姐略略思忖,说道:“手头儿一时没合适的,过两日你来我那儿取吧。”   宝玉顿时大喜,笑着拱手道:“那可要多谢宝姐姐了,我还道宝姐姐与林妹妹一般吝啬呢。”   宝钗面上看似噙笑,实则半点笑意也无。心下暗自思量,也是古怪,怎地隔了一年回来,这黛玉偏生与宝玉生分了?转念又想,这般也好,如今李惟俭那头儿没了指望,正好在宝玉这边厢多抛费些心思。   二人出得院儿来,转眼到得探春、惜春所在抱夏前,其后与探春一并耍顽自是不提。   ……………………………………………………   京西,铁槛寺。   斋房里,宝珠轻轻敲动木鱼,咚咚之声却遮掩不住两个婆子的腹诽。   “……若出家,就干脆剃度了,也免得累及咱们一处吃苦。”   另一婆子也道:“就是,老爷诚心诚意请回,这认了干亲,回去岂非享不完的福?也不知如何想的,偏生在此处吃斋念佛。”   宝珠头戴比丘僧帽,却不曾剃度,只是蹙眉闭眼一心敲着木鱼。眼前,时而划过瑞珠临死前的一幕。   她如何回去?又怎敢回去?瑞珠便是前车之鉴,她回去了焉能还有性命在?不若在此了此残生,好歹能苟活了性命。   外间忽而传来敲门声,一婆子道:“又是谁?”   外间不曾答话,另一婆子便道:“定是住持又来催香油的,催催催,讨命鬼也似。”   说话间起身到得门前,方才开门,忽而一柄尖刀透背而出,一道漆黑身形捂住婆子的嘴,推着其往内中走。   另一婆子方要惊呼,便听崩的一声,一枚羽箭射将过来,径直从婆子的后脑透出,那婆子吭也不吭一声便委顿在地。   宝珠睁开眼,顿时便要惊叫。   那黑衣人不紧不慢抽出刀子,一脚将死去的婆子踹倒,提着刀子一言不发便要刺来。   宝珠只道我命休矣,紧忙蹙眉闭眼,却听得叮当乱响,继而呼喝声响起,待睁开眼,便见两名黑衣人已然倒毙,房内多了几名绣衣番子。   其中一番子俯身探鼻息,揭开蒙面黑布,朝着一矮壮身形的人摇头道:“郎中,贼子服毒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慎刑司郎中吴谦蹙眉不已,随即看向宝珠,抬手一指:“将此女带走。”   “是。”   当下上来二人,那宝珠也不敢反抗,任凭其堵住口鼻,扛起来就走。番子门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走了个干净。待一应人等尽数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方才慢悠悠爬起来。   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抄起烛台朝着床榻丢去,须臾此间便腾起火来。又从外间寻了火油四下泼洒,铁槛寺偏院转瞬腾起熊熊烈火,待贾家众人惊觉走了水,想要扑救已然是迟了。   幸而此时外间正飘着鹅毛大雪,有人又将那偏院邻屋拆了,这才没让火势蔓延开来。   便是如此,那冲天火光数里开外也瞧得见。   此时天色渐晚,李惟俭瞥见火光,顿时勒马停步。打发了吴钟飞马去探,须臾回返回道:“老爷,说是铁槛寺走了水,烧死了人。”   身旁吴海宁抖落满头的雪花,说道:“老爷,这雪实在大,看不清道路,便是赶路到京师只怕城门也关了。小的以为莫不如寻一地凑合一晚,明日清早待雪停了再回京师。”   李惟俭道:“我原是这般想的,奈何这铁槛寺走了水,怕是不能借住了。”临近倒是有个水月寺,只是要过了铁槛寺循着小径又走出去几里,早知如此莫不如去香山别院小住一宿了。   此时吴海宁就道:“老爷,往前不多远便是八里庄,非但有农户,还有处牟尼院能借住。”   李惟俭当即颔首:“好,与弟兄们言语一声,咱们到了八里庄便休息。”   吴海宁吆喝一句,十多名护送禁军与二十名卜克图送的护卫纷纷出声应和,一行四十余骑遂顶风冒雪又行了三里,方才到得八里庄。   也是凑巧,这场风雪非但阻了李惟俭,也阻了陕西两位回京述职的知府。八里庄本就不大,又算不得驿站,因是李惟俭等人废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腾挪出一些院子来。   这手下禁军、护卫能凑合,李惟俭堂堂二等伯哪里肯与一帮糙汉子挤在土屋之中?因是转头寻道牟尼院,与住持交涉一番,那住持听闻来的乃是二等伯李惟俭,顿时大献殷勤,赶忙腾出一处小院儿来。   李惟俭只带了吴海宁、吴钟去得小院儿里,住持紧忙送了热水、斋饭来,李惟俭用罢,点过吴海宁便让其去捐五百斤香油。   那住持奉承之意溢于言表,李惟俭可不想平白落下个人情来,与其如此,莫不如多舍些银钱呢。   吴海宁前脚刚去,吴钟端了洗脚水出门去倒,此时天色已黑,吴钟隐约瞥得墙头露出个脑袋来。他练家子出身,随着李惟俭征战一场,总算知道再是如何武艺超群,放在战场上也没什么大用。   旁的不说,单是那铺天盖地的东风火箭砸将过来,便是神仙来了也躲不过!   可其后与关外兵平息各部叛乱,吴钟倒是逞了威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无敌手,惹得卜克图等十分眼热。刻下吴钟方才从战场撤下来,战场上养下的警醒还不曾放下,因是条件反射一般大喝一声:“谁?”   抬手便将一盆洗脚水泼洒了过去。   哗啦啦——   “诶唷!”一声女声惊呼,脑袋矮下去,跟着便是噗通一声。   吴钟顿时傻眼,心忖莫非吓到了隔壁的小尼姑不成?   正待回转屋里,隔壁忽而行出来一人,看见院儿中情形,略略问了两嘴,到得墙边便恼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为何用水泼人?”   吴钟敏于行、讷于言,哪里是那女子的对手?分辨了三两句便没了言辞,只任凭那女子数落。   屋里李惟俭听得吵嚷,穿了鞋子出来观量,听那女子声音有些耳熟,又借着窗口透出的灯火观量了一眼,依稀分辨出果然是熟人。   因是李惟俭笑道:“妙玉师太见谅,我这随从方才从战场上撤下来,心思敏感也是有的。只怕方才将师太的丫鬟当做了贼人。总归是我们的错儿,妙玉师太看须得赔多少汤药、衣裳银子?”   他这话极其阴损,口称师太,又提丫鬟,分明是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哪儿有正经的比丘尼身边儿还带着伺候丫鬟的?   妙玉顿时气得俏脸微寒,冷声道:“都知李大人广有家资,我却不要李大人的银子,只是烦请贵属以后擦亮眼睛,免得将脏水泼在‘好人’身上。”   李惟俭笑道:“这好坏又不曾写在脸上,‘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太莫非一眼便能瞧出谁是好人、坏人不成?”   妙玉冷哼一声,扯了丫鬟往回就走。临到房门前,到底禁不住停步转身道:“旁人我自是不好分辨,但李大人决计不是好人!”   说罢进得屋里,重重摔了房门。   吴钟在一旁说道:“老爷,这人老爷认识?怎会说老爷不是好人?老爷分明就……”   李惟俭顿时止住其话头道:“莫说了,我才不当好人,当好人多累?”   “可是——”   李惟俭教训道:“谁规定好官儿就得是好人的?”   吴钟顿时哑然,脑袋瓜子转不过弯来,于其心中,既然是好官儿,那自然就是好人。   待其回过神来,李惟俭早已施施然回返屋里。吴钟耸耸肩,想不明白就不想,左右如今随着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留在王府差,每月月例银子都花不出去,这可比师父交代的还要好,因是老爷爱什么样就什么样,他才懒得管呢。   李惟俭连着赶了二十天路,身子困乏得紧,当即脱衣盖被,其心中对佛媛妙玉本就无感,方才言辞交锋自然也不曾在意,因是须臾便睡将过去。却不知妙玉忐忑了半宿,她虽清高,却也因着家事知晓权贵轻易不可开罪。   区区金陵织造家中都不敢开罪,只得将其送去庙中,更遑论李惟俭这般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贵了。   提心吊胆了半宿,一会子梦见李惟俭歹人闯进来将其掳走;一会子又梦见被赶出此地,从此四下飘零、居无定所。   也不知何时方才入睡,待睁开眼,外间早已日上三竿。妙玉紧忙寻了丫鬟扫听,却被告知人家李伯爷一早儿就动了身,浑然没将昨儿夜里的事儿放在心上。   妙玉先是舒了口气,转念又极为不爽。于她而言,这世间最大的羞辱,便是无视。她从来都是被人追捧的,那金陵甄家为了她更是手段尽出,又何曾被这般无视过?   妙玉越想越气,这回可是好生将李惟俭记下了,其后日子暗恨不已自是不提。   ……………………………………………………   八里庄既得此名,距京师自然不过八里。李惟俭清早出发,大雪已停,阴云散去,一路缓行倒是能分辨出道路来。   待到得京师近前,已然是辰时左右。按例,将军凯旋而还,若大胜,则皇帝出城亲迎,为其解战袍,其后去到太庙祭祀自是不提;若寻常胜仗,也会派阁臣、礼部官员远迎。   奈何李惟俭虽打了胜仗,还封了二等伯,却只顶了个参赞名头,算不得主将。因是自然也就没人出迎。   这倒正合了李惟俭心意,离家一载,此时归心似箭,哪儿有心思与礼部官员缠磨?因是打发吴海宁拿了文书去到内府报备,他自己个儿则急匆匆往自家回返。   结果方才过了马市桥,迎面儿就撞上了吴海平等人。   吴海平见兄弟与老爷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道:“恭迎老爷回府……老爷不知,自打上月得了信儿,姨娘计算时日,这几日每日打发小的往城外候着。本道老爷须得过了晌午方才能回,不想竟提早了,这却是小的罪过了。”   李惟俭哈哈大笑道:“什么罪过不罪过的,海平,听说你喜得贵子,真真儿是可喜可贺啊。”   吴海平顿时笑得露出后槽牙来,连连作揖道:“托福托福,都是托老爷的福啊。”   吴海平自与茜雪成婚,一直不曾有动静。小两口没少为这事儿计较,茜雪背地里还抹了眼泪,只道肚子不争气,竟动了给吴海平纳妾的心思。   好在正月里害了喜,八月末瓜熟蒂落,得了个大胖小子。这漫天的云彩方才散了。   当下不再赘言,一众仆役呼呼喝喝鸣锣开道,五十多人浩浩荡荡簇着李惟俭往李府而去。没错,李惟俭得封二等伯,家中宅院不再是宅第,而是府邸了。   半晌到得自家门前,李惟俭便见门前多了俩石狮子,朱漆大门重新漆过,三开间的门脸也扩了几分。   门子遥遥瞥见李惟俭一行,当下打发人往内中传报,李惟俭翻身下马,健步而行,穿过大门入得内中,便见仪门前莺莺燕燕一应俱全。   见了李惟俭,傅秋芳领头,朝着其盈盈下拜。   “妾身等恭迎老爷回府!”   李惟俭朗声而笑,上前扯了傅秋芳,又逐个看过,笑吟吟道:“自家人,咱们且入内叙话。”   傅秋芳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心下怦然。一别经年,自家老爷好似又长大了,历经沙场征战,真个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二等伯啊!当日自家兄长百般心思,也不过是谋算着给员外郎做续弦,自己是何等的气运,才会机缘巧合到得良人身边儿?   扑面的男子气息让人迷醉,傅秋芳当即低眉顺眼儿,任凭李惟俭一手扯了她,一手扯扯这个,捏捏那个,大步流星往内中行去。 求个月票   差二十张月票,求求大家给几张吧,再有二十张我就能抽奖了。 第224章 造衅开端实在宁   李惟俭扯着傅秋芳、揽着晴雯往内中行去,府中仆役分列两侧,遥遥便朝着李惟俭跪拜请安。   略略瞥了一眼,便知又多不少生面孔。李惟俭面上笑着,低声与傅秋芳说道:“这般繁文缛节,往后还是免了吧。丫鬟、婆子福身问安,小厮、仆役长揖问礼也就是了,不用非得下跪。”   傅秋芳就道:“也就是这一回,老爷到底走了一年,甫一归来,上下都高兴,这是讨彩头呢。”顿了顿,又道:“我知老爷年岁还小,生怕折了福,往后吩咐仔细了,定不会这般了。”   捏了捏微凉的小手,李惟俭眼看到得正房,便道:“过会子请安之类的就免了,是了,随行禁军莫忘了打赏,那二十个北山护卫须得在家中安置了。”   傅秋芳脚步一顿,紧忙将茜雪招呼过来,低声略略吩咐,茜雪连忙颔首而去。李惟俭一行进得厅堂里,管着银钱的晴雯拿钥匙开了库房,与茜雪合议一番,取了八百两银钱来。   其中五百两打赏了千里护送的禁军,又为其在周遭酒楼点了一桌席面,十几名禁军顿时欢天喜地,没口子的道谢而去。   余下三百两赏给了二十名北山护卫,又分发酒肉、安置住地自是不提——毕竟内外有别,这北山护卫往后可算是府里人,不可一次赏的太过。不然往后心气儿高了,看不上那仨瓜俩枣的月例银子,必心生怨怼。莫不如细水长流,还能念及老爷、姨娘的好儿。   那北山护卫自有吴海平照应着,晴雯锁了库房,紧忙快步回返厅堂里。便见那随行的大小包裹一个个铺展开来,却是李惟俭此番带回来的土仪。   琇莹瞥见晴雯,当即雀跃着招呼道:“快来,老爷带回来好些物件儿不知是什么。”   香菱便拿了一物,观量半晌才发问道:“老爷,这是何物?”   “虫草。”李惟俭正色道:“莫小看此物,这东西在青海价比黄金。”   青海战事平息,自知不日便要回返,李惟俭紧忙四下搜罗特产,这虫草自不会放过。可问询后才知,这会子中医竟还不曾引入虫草,倒是藏医早已用此物治病。   虫草可是好东西啊,李惟俭抛费月余光景方才在青海搜罗了十来斤,西宁居停那两日又搜罗了二斤——他财大气粗,就差将此地虫草尽数卷走了。   除去虫草,黑枸杞、牦牛肉干自然也有,李惟俭大马金刀落座了,任凭几个姑娘叽叽喳喳环绕左右,只觉心下无比舒泰。   傅秋芳陪坐一旁,略略点算此行带回来的土礼,便道:“这虫草、黑枸杞既然稀罕,妾身看不若分作四份。一份留作家用,一份送严阁老府上,一份送荣国府,留一份年节时走礼。老爷看这般可妥当?”   李惟俭笑着应下,傅秋芳又叫过丫鬟念夏,仔细吩咐晌午酒席,专门点了几样李惟俭爱吃的。   待吩咐过这些,这才陪着李惟俭说了家中大事小情。   香菱之母甄大娘身子渐渐养了过来,就是手上冻疮不好养,每到冬日就见不得冷水;大姐姐李纨每月总会来上两三回,为家中事务没少上心;那西席先生请了来,春闱落榜,如今还在府中教导贾兰实学;蒸汽机厂子一切如常,只是订单日多,又扩了几分;二嫂子王熙凤昨儿方才来过,暖棚果蔬眼看要上市,王熙凤雄心壮志,与红玉、傅秋芳商议着再压价几分,趁着这一冬彻底将缮国公家的暖棚挤兑黄了!   李惟俭只笑吟吟听着,时不时颔首。这些家务事,他才懒得计较。傅秋芳说过,周遭晴雯、琇莹、红玉、香菱你一言、我一语,或说起趣事,言辞嗔怪,种种不一而足。   不拘是哪个,每每与李惟俭对望,或含羞垂首,或浅笑凝望,或秋水盈盈,又或和羞绕指。心中千言万语,却因旁人也在,便只能道寻常。   恰似白居易所言: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又如苏轼所言: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李惟俭心下动容,有情,又有欲。青海鏖战经年,素了这些时日,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恰此时碧桐进得内中,福了一礼道:“老爷、姨娘,锅炉房说水已热了。”   傅秋芳便张罗道:“老爷风尘仆仆,不若沐浴更衣,过会子早些开席。”   李惟俭应下,起身舒展身形道:“在西北吃了一年沙子,可得好生洗一洗。”   他迈动脚步,那傅秋芳许是年岁最长,还有些矜持,只端坐了不曾动弹。余下几个,随着李惟俭的脚步,各有不同。   琇莹心下不曾多想,因是亦步亦趋;晴雯心中满满都是李惟俭,方才跟了两步,眼见琇莹凑了过去,便蹙眉停步;红玉与晴雯一般心思,又念及丫鬟、婆子都在跟前儿,如今她管着家务事,不好太过露骨,因是只行了一步便停将下来;香菱虽与红玉同样一步便停,心下却因着害羞。   倒是那碧桐极有眼力劲,自知这会子凑不上跟前儿,便干脆让在了一旁。   月前李惟俭来信大抵定下归期,几个女子便商议着排了期。还是如过往般每人三天,若有月事变故再临时调换。一别经年,闺中之怨溢于言表,这夜里只能轮值排期,可伺候着沐浴却是难得亲近之机。   又过得一年,如今除去晴雯方才过了十四,琇莹与李惟俭年岁相当,余下红玉、香菱都满了十六。红玉早前开了脸儿自是不提,香菱却一直苦苦等着。   眼见琇莹抢了李惟俭而去,旁人还好,晴雯向来喜怒外露,当即就蹙了眉头,满是不喜。   傅秋芳年岁最长,便劝慰道:“你也知琇莹是个什么性子,怪只怪你落后一步。罢了,莫愁苦了,来日方长,还怕老爷回头儿忘了伱不成?”   晴雯娇嗔不依,随即道:“亏得我知晓琇莹没那么多心思,不然回头儿定要她好看。”   傅秋芳笑过又看向期期艾艾的香菱,低声道:“你那事儿回头儿我与老爷提提,挑个好日子,总不好再让你多等下去。”   香菱羞喜交迭,面上满是晕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不提内中女子言笑,却说李惟俭与琇莹一道儿到了耳房。这内中早已改做了浴室,眼见便是冬月,内中热气升腾满是氤氲,大木桶里装满了热水。   李惟俭任凭琇莹给自己褪去衣裳,看着砖石地面儿暗自思忖,回头儿须得将瓷砖弄出来,也不知能否烧制出浴盆等物……诶?大顺珐琅工艺发达,却不知能不能顺势搞出搪瓷工艺来。   褪去中衣,琇莹只瞥了一眼便红了脸儿。但见四爷腰身上半点赘余也无,身形好似那西洋雕塑一般,看上一眼便让人心下怦然。   李惟俭宽衣解带,略略试探了水温,整个人便浸入温热水中。琇莹闷头打湿了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好半晌没言语。   李惟俭忽而乐了:“怎么没话儿了?”   琇莹讷讷须臾,痴笑道:“四爷瞧着又长高了呢。”   李惟俭调笑道:“嗯,七尺有余,大抵还会长一些……倒是你,怎地一年不见还是这般高?”   “唔——”琇莹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抱怨道:“我也不知啊……哥哥、弟弟、二姐都是修长身量,怎地偏生到了我这儿就不长了?前儿方才量过,还是六尺。”   “说实话。”   “不到六尺。”琇莹沮丧道:“如今晴雯都比我高了。”   李惟俭笑道:“罢了,矮一些也挺好,起码摔跟头不会太疼。”   琇莹顿时羞恼不依,略略顽笑,她衣襟便被打湿了。李惟俭探手扯了双手,略略一带,琇莹便呼吸急促着,连衣裳也不肯褪去便进了浴盆里。   李惟俭顿时愕然:“待会子你怎么出去?”   紧要关头,琇莹哪里管得了那些?只道:“大不了裹了外裳跑回房里……四爷,我……想你呢,很想很想那种。”   当下内中旖旎自是不提,有诗为证:   薄罗轻绮透肌肤,冬日初长彩阁虚;   喜自凭栏无别事,水风来处温相如。   眼见临近午时,茜雪来报,说午宴置备齐整,过来请示傅秋芳何时传菜。   傅秋芳只道不急,这会子老爷还不曾沐浴过呢,哪儿能就开席?内中几个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心思却纷纷飘远,都暗恼琇莹太过耽搁功夫。   还是晴雯忍不住道:“罢了,我去催一催吧,免得回头儿老爷再着了凉。”   红玉便笑着揶揄道:“是要催一催,就怕你这一去好有一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咯……”   晴雯挑眉哼声道:“再多嘴就换你去。”   红玉赶忙告饶:“再也不敢了,好晴雯,还是你去催吧。”   晴雯白了其一眼,这才轻挪莲步去了。这会子临近午时,香菱便道恼,先行去伺候甄大娘用饭,说须臾便回转。   待香菱一走,内中只余红玉与傅秋芳,红玉便低声道:“老爷此番一个人儿回来的,看来先前咱们是多心了。”   傅秋芳便道:“许是吧……不过西北苦寒之地,姑娘家的颜色不入老爷的眼也是有的。”   红玉便笑道:“偏生姨娘多心,我却不这般想。便有如我跟琇莹,论颜色只怕都比不得碧桐,老爷还不是一并宠着?可见啊,比起颜色来,老爷更看重情意呢。”   傅秋芳就嗔笑道:“你这般说,倒显得我疑神疑鬼似的,也不知是谁前两日忧心忡忡的,一直寻我来说话儿来着。”   两女彼此打趣一番,都纷纷放下心事。都道果然没看错人,老爷素日里行事有度,极少放纵,料想往后不会学勋贵那般,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边儿拢。若果然寻了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今儿起了口舌,明儿生了龃龉,真真儿是操不完的心。   说过半晌话,那香菱都伺候过甄大娘回返了,依旧不见李惟俭回来。那晴雯果然被红玉言中,做了回打狗的肉包子。   只是念及李惟俭在外苦了一年,这会子大家伙也不曾计较。又过了一刻,沐浴过后的李惟俭这才与红云满面的晴雯回返厅堂里。   傅秋芳与红玉都是过来人,搭眼一瞥便知内情。那琇莹不曾露面,晴雯容光焕发,便是不曾真个儿成就好事儿,只怕也得了好处了。   又须臾,换过衣裳的琇莹这才到来,傅秋芳张罗着开宴,又赶忙打发人将贾兰请了过来。   兰哥儿又长了一岁,如今七、八岁年纪,行事却一板一眼,极为稳重。进得内中恭恭敬敬见了礼,李惟俭就笑着随口问了功课,见其一一作答、并无磕绊,顿时欢喜道:“兰哥儿聪慧,来日不拘儒学还是实学,定然有所成。”   一高兴,李惟俭解下随身所佩和田玉虎纹平安扣摘将下来,起身送到贾兰手中:“当舅舅的此番没带什么趁手的,这玉佩乃是友人所赠,便转赠兰哥儿了。望而后平安顺遂,早日顶门立户。”   这是亲舅舅,又是个不差钱的,贾兰当即接过玉佩喜道:“舅舅放心,我往后定会撑起家业来,不让母亲挂心。”   李惟俭一巴掌拍在贾兰瘦弱的肩头,扯着其入席,当下珍馐佳肴,不迭的传将上来。   几个女子不过略略用了些饭食,便尽心伺候起来,这个为其斟酒,那个为其布菜。傅秋芳看在眼中,只见李惟俭下箸如飞,不见过往的温文尔雅,反倒多了一股子男儿豪情,只专挑着青菜下筷,那鱼、肉却不曾多动。   傅秋芳心下暗忖,都道草原蛮子都是茹毛饮血之辈,料想老爷在西北定然没吃顺口过。因是便将几样可口的青菜挪到了李惟俭面前。嘴上还道:“老爷慢些吃,又没人与老爷抢。”   李惟俭笑道:“习惯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军情,这用饭自是要快一些才好。”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众女心下发酸,伺候起来愈发殷勤。待酒足饭饱,贾兰起身告退而去,李惟俭便与姬妾留在房中,或小意温存,或慷慨豪言,惹得一众姬妾迷醉不已。待到夜里,自是满室旖旎,不足为外人道也。   ………………………………………………   转过天来,临近辰时李惟俭方才自脂粉丛中起身。左边儿的傅秋芳兀自还在装睡,她性子拘谨,怎奈久疏战阵,这一载李惟俭又气力渐足,傅秋芳实在耐受不住,连连告饶,只得求了碧桐代其受过。   当是之时傅秋芳迷迷糊糊看了一场活春宫,那会子只是羞怯又纳罕,到了此时想起昨夜种种,干脆羞怯得不敢睁开眼。   那西洋女子碧桐果然不知廉耻,强撑着起身伺候了李惟俭穿戴,随后一如往常,面上并无异色,惹得傅秋芳心下生出几分忌惮,将那碧桐归类为了狐媚子一类。   这日李惟俭神清气爽,待用过早饭,便命红玉准备了土仪,临近午时便领着人朝老师严希尧府邸而去。   远在青海时便已知晓老师严希尧办了两淮盐案,顺势该盐引为票盐法,其后顺理成章回返京师领刑部尚书之职,入得内阁,月余光景便权倾一方,与新党陈宏谋分庭抗礼。   李府距离严府不远,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眼见李家车马到来,门子自知定是李惟俭回来了,赶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待须臾,李惟俭方才下了马车,那徐管事便紧忙满面堆笑迎了上来。遥遥作揖:“诶唷,小的恭贺伯爷凯旋而还。昨儿老爷与二公子还提起伯爷,说只怕就这几日便回来了,不想今儿伯爷就上了门儿。”   李惟俭笑着道:“徐管事何必客套?景文兄可在?恩师可在?”   “在,都在,可巧,老爷方才回府。”   说话间李惟俭提了礼物,随着徐管事入得侧门,遥遥便见严奉桢小跑着自仪门迎了出来。   “复生!”   “景文兄!”   李惟俭拱手作礼,那严奉桢却冲将上来扯了其手摇了摇:“复生可算回来了,邸报上说你上阵杀敌了?不是……我就纳闷儿了,砸了那么老些东风,怎地还要复生上阵杀敌?”   大顺的报功文书不写得曲折离奇,比说书的还精彩,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只是这事儿能明说吗?   李惟俭便笑道:“这个容后再说,待我先见过了老师与师娘。”   当下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入内,这会子严希尧还在见客,二人便先到得内宅拜见了师娘。那一盒子礼物,二斤虫草就价值不菲,余下黑枸杞、肉干只是寻常。   此时礼法,天地君亲师,这师恩只在亲恩之后,是以师娘待李惟俭自是极为热络。问过青海情形,好一番唏嘘,又看过礼物,只道李惟俭费心了。一高兴之下,师娘脱口便道:“复生晌午莫走了,今儿我亲自下厨。”   李惟俭好歹还噙着笑,边儿上的严奉桢顿时色变,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故恩将仇报?要不还是让爱娘亲自下厨吧,好歹还能做熟了。复生好不容易全须全尾的回来,母亲就绕过他这一遭吧。”   师娘顿时拍案而起:“好啊,连你也嫌弃娘的手艺了!”   当下探手拧了严奉桢的耳朵,顿时疼得严奉桢告饶不已。   闹过一场,有丫鬟来报,说严希尧已然端茶送客,李惟俭赶忙起身去了书房。心下暗忖,中午说什么也不能留下,不然非吃出个好歹不可!   进得书房里,便见老师严希尧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载不见,好似官威更甚了。   李惟俭恭恭敬敬施礼:“学生李惟俭见过老师。”   严希尧笑着摆摆手:“自己找地方坐,到了为师这里还客套给谁瞧?”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茶水上来,严希尧便问起青海情形来。李惟俭一一叙说,待说罢了,严希尧沉吟半晌道了一句:“可惜了。”   “老师说的是,弟子离开西宁前,王爷观望地图叹息不已。错非王爷意外受伤,此番只怕有机会重创准噶尔。待来日我大顺厉兵秣马,定可一举荡平。”   严希尧却道:“我可惜的是那小策零不曾当场死了,事后点算军功,为此事朝中没少扯皮。”   见李惟俭面上并不在意,严希尧就道:“你道这军功只是寻常?往后再征准噶尔,你哪里还有机会上阵?”   李惟俭便道:“老师,弟子此番纯纯撞大运。若换做开阔之地,弟子将那四千枚东风尽数放了,都不见得能重创小策零。有此运势,弟子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做奢求。”   严希尧顿时满意颔首道:“不错,还知道恭俭。为师先前还担心你少年得意,从此目无余子。”   李惟俭便道:“学生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这天下才高之士如过江之鲫,学生不过中上之姿,又哪里敢轻狂?”顿了顿,揭过青海之事,李惟俭道:“老师,这朝中局势——”   严希尧乜斜一眼,打断道:“不过是扯皮。”   “啊?”   “圣人变法之心甚笃,没有陈宏谋也有李宏谋,这祖宗之法也到了改一改的时候。只是这如何改,却要仔细计较了。废奴之法群起攻之,陈宏谋不得已暂且放下,如今欲行摊丁入亩之法。”   “可行?”   “异议颇大,不过此番陈宏谋铁了心要推行,只怕来日地方上必有纷扰。”   堂堂首辅,推行政令一遭受阻也就罢了,若连连受阻,谁还把陈宏谋放在眼里?刚好青海战事平息,更有岳钟琪发泄也似灭了渤泥国,不日便会入京献俘阙上,陈宏谋正好借大势推行政令。   所谓摊丁入亩,与前番废奴之法如出一辙,瞄着的还是江南士绅。且其后还有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这二法连番组合下来,圣人与首辅的名声怕是好不了,不过大顺国力定会增强。   严希尧情知自己上位,不过是圣人平衡朝政,决不许其阻碍新法推行。因是只在细枝末节、人事任免上与陈宏谋计较,所以严希尧才说‘扯皮’。   这词儿虽不雅,却道明内情,果然就是在扯皮。   朝政一语带过,严希尧道:“如今复生树大招风,这官职、爵位,这几年是别想了。来日就算有奇思妙想,最好也推出去。”   李惟俭心领神会道:“学生知道了,老师是怕学生犯了小人?”   严希尧笑道:“御史台那起子言官早就看复生不顺眼了,错非复生行事谨慎,只怕早就群起而攻之了。”   李惟俭自知老师这是好意,赶忙拱手谢过。   严希尧忽而沉吟不语,盯着李惟俭看了半晌,直把李惟俭看得心下没底,这才道:“复生从前居停荣国府,可是与府中庶女迎春有旧情?”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李惟俭思忖着道:“倒是有几分怜惜之情。二姐姐迎春性子绵软懦弱,学生若就此罢手,只怕来日定会有不忍之事。”   老师严希尧便道:“再是不忍,也须得先顾好了自己。复生与荣国府寻常走动也就罢了,切不可牵连太深。”   此言意味深长,早前严希尧就说起过,此时旧事重提,莫非这内中有事发生不成?   “老师的意思是——”   严希尧压低声音道:“前番王子腾裁撤边军将领,内中不少都是贾家亲兵出身。圣人为抚贾家之心,这才封了贾家女为妃。哪知贾家实在不知好歹,前番入宫谢恩,转头儿就去了东宫。”   这事儿李惟俭知道,当时就暗忖,贾家真真儿是自寻死路。先前投机废太子,大败亏输也就罢了,元春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知本分隐忍,竟明目张胆去拜访太子!   太子才十五、六年岁,圣人正春秋鼎盛,贾家这是存的什么心思?你让人家政和帝怎么想?   眼见李惟俭只是颔首,面上并无异色,严希尧扫量一眼,门前仆役顿时心领神会,紧忙守在门口。   李惟俭见此,自知恩师只怕有隐秘之事要说,紧忙起身凑到了近前。   就听严希尧说道:“老夫如今领刑部尚书之职,近来与慎刑司多有往来……那废太子之女秦氏,只怕死于非命啊。”   “啊?”   “老夫忖度,只怕此等行径乃是宁国府为保废太子之子,这才不得已断尾求生。如今大势在圣人,圣人不在意废太子之子,却恼怒于宁国府暗害宗女。前番看了慎刑司奏报,圣人摔了砚台,连道三声‘该死’。”   “这……”李惟俭只道秦可卿之死另有隐情,却从未想过秦可卿竟是被人下了毒手。是谁下的手?贾珍?一直不露面的尤氏?还是恼于被亲爹戴帽子的贾蓉?又或者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贾敬?   投机东宫,又隐匿废太子遗孤,为此不惜谋害废太子之女,换了李惟俭是圣人,只怕也会生出屠灭贾家之心。   也就是如今王子腾还不曾将贾家故旧清理完,不然贾家覆灭就在旦夕!   李惟俭不由得心思转动,若贾家覆灭,以自己的权势,自可将几个可怜女子搭救出来。只是会不会牵连到大姐姐?便是大姐姐无事,亲外甥兰哥儿怎么办?   贾兰可是荣国府二房嫡亲的孙儿,若果然抄家灭族,无论如何贾兰都逃不过。大姐姐全部心思都放在兰哥儿身上,若贾兰有事儿,大姐姐又岂能好了?   严希尧眼见李惟俭立在那里蹙眉不语,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为其斟了一杯茶水。好半晌,待李惟俭回过神来,严希尧才道:“看样子,复生怕是要管一管了。”   李惟俭苦笑着拱手:“老师,旁人也就罢了,我那大姐姐与外甥,学生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   严希尧并未出言苛责。此时亲亲相隐乃是人之常情,若李惟俭无情无义,严希尧反倒要过后思量,这学生往后会不会做了白眼狼。这般有情有义,反倒愈发让严希尧赞赏。   因是严希尧便笑道:“复生有主意了?”   李惟俭便道:“总要让圣人消了气再说旁的。”   严希尧揶揄道:“如何消气?这回可不是几千万银子的事儿。”   李惟俭脱口便道:“荣国府赦老爷贪鄙无状、政老爷昏聩无能,既然造衅在宁——”他抬头看向严希尧道:“——那便灭了宁国府,总要让圣人出了气再说。”   严希尧说道:“如今贾家上下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复生这般谋算怕是瞒不过圣人。”   李惟俭笑道:“何必瞒着圣人?来日学生寻上慎刑司,堂而皇之谋算就是。”   严希尧也不说旁的,起身自书架上抽出厚厚一摞书籍递将过来:“喏,拿回去好生看看吧。”   李惟俭连忙双手捧了,便见书册上赫然写着‘大顺律’三个大字,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会子实在没心思造访荣国府,因是留在严府食不知味地吃了师娘的特色料理,捧着大顺律便回了自家。   路上心下暗忖,无怪贾家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真儿是自己作死啊。如今谋算着让贾兰脱离贾家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先行发落了宁国府,暂且熄了圣人的火气,再寻机行事。   到得自家,吴海平紧忙迎了,禀报道:“大奶奶方才到了,这会子正与傅姨娘说话儿呢。”   “大姐姐来了?”   李惟俭当即进得内宅,果然便见李纨正隔着桌案与傅秋芳说这话儿。见其归来,李纨起身相迎,到得近前上下打量,舒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可算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黑了,也壮实了几分,俭哥儿愈发像大人了。”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如今顶门立户,早就是大人了。”   李纨不禁唏嘘道:“是啊,如今俭哥儿可是大人了。”   待几人重新落座,李纨便道:“昨儿兰哥儿回来说俭哥儿回来了,今儿我可是跟郡主好生商量了,这才提早一个时辰出来。俭哥儿下晌可是要去荣国府?”   李惟俭正谋算着算计宁国府,哪儿有心思去荣国府?因是便道:“方才回来,有些疲乏,我正琢磨着好生歇歇,明儿再去瞧大姐姐呢。”   感谢开手动挡的女司机盟主打赏   感谢青山依旧半生流离打赏   感谢PAUL2万赏。 第225章 且将心执红酥手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李纨本想叮咛、嘱咐一番,转念却想,如今这弟弟可是不得了,细论起来都是俭哥儿在照料她,她不过耳提面命、老生常谈,实则还真照料不到俭哥儿。   因是心下感慨万千,忽而想起一事,忙道:“是了,那升爵的圣旨可曾供奉进家庙了?”   傅秋芳在一旁道:“昨儿老爷方才归来,妾身正想着今儿与老爷商量呢。”   李纨顿时唬了脸儿道:“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择日赶紧送进家庙里供奉了,也让三叔、婶子高兴高兴。”   李惟俭唯唯应下,李纨再没旁的话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便要领了贾兰回返荣国府。李惟俭想起一事,赶忙让傅秋芳取了一匣子虫草来。   待碧桐取了物件儿回来,李惟俭送到李纨手中,说道:“原还想着哪天大姐姐来了再送呢,赶巧今儿就来了。这是我在青海搜罗的虫草,每日服食一枚,有延年益寿、外邪不侵之效。”   李惟俭没说此物金贵,李纨却不敢小觑,连忙看向傅秋芳。傅秋芳便笑道:“大姐姐不知,此物在青海价比黄金,老爷搜罗月余,几尽将青海虫草尽数卷了回来。”   李惟俭赶忙道:“莫胡说,忠勇王处还有不少呢。”   傅秋芳赶忙道:“是了,听老爷说,王爷便是每日服用此物,方才逐渐好转的。”   忠勇王重伤险死之事,李纨自是知晓。闻言顿时惊道:“这般说来,这虫草岂非堪比人参了?”   这却不好说了,不过此时已有中医赞此物功效等同人参。   李纨因是又感叹道:“俭哥儿费心了。”   李惟俭这会子心事重重,当下再无旁的话,起身送了李纨与贾兰出府,转头儿就自行钻进了书房里。   这一待便是一下午,临近晚饭,红玉过来催问一番,回来之后满脸的哭笑不得。   傅秋芳与晴雯纳罕问:“老爷怎么说?”   红玉满脸莫名道:“四爷正翻看大顺律呢。我问四爷看这劳什子大顺律作甚,四爷说是方便往后欺男霸女。”   晴雯眨眨眼,顿时掩面而笑,说道:“怎地四爷此番回来,这性子愈发诙谐了?”   唯独琇莹蹙眉道:“四爷莫不是真要欺男霸女?”   傅秋芳就道:“老爷哄红玉的,料想是严大人敲打老爷,或是往后老爷可能往刑部动一动?”胡乱忖度一番,又道:“咱们先开饭吧,让厨房给老爷那份温着。”   一众女子应下,正要各自散去,念夏急匆匆而来,道:“姨娘,老爷说是留饭,这会子又往严府去了。”   傅秋芳顿时忧心不已,只道良人定是要操持朝政大事……莫非年后真要往刑部动一动?如今这爵位是够了,若是官职再升一升就更好了。   ………………………………………………   却说李惟俭急忙忙一路赶往严府,路上心下腹诽不已,他这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没事儿总喜欢给他下套。   那大顺律内中附有判例,李惟俭瞥见其中一则,太上时有慎刑司郎中妄揣圣心,结果被判了个抄家灭族……顿时吓了一身冷汗。   他谋算宁国府的行径,可不就是妄揣圣心?   知道老师严希尧有意敲打,不然那判例也不会刚巧便列在十恶不赦大罪之后,可李惟俭心下还是不爽利——有事儿就不能明说吗?   思忖间到得严府,徐管事好似早知李惟俭会来,因是径直将其引到了书房里。李惟俭略略小坐,严希尧便一身常服而来。   赶忙起身见礼,严希尧便笑吟吟道:“不错,想明白了?”   李惟俭拱手道:“是,学生想差了……只是,老师下回能不能明说?这万一学生要是操持不当——”   却见严希尧摆手道:“不过些许小事,复生何必在意?”   “哈?”   严希尧正色道:“如今复生是吏,老夫是官……复生可知官吏有别?”   李惟俭脱口道:“当官劳心、为吏劳力。”   严希尧颔首道:“复生之能,尽在化腐朽为神奇,不拘首辅是谁,都要用复生之能。首辅如此,圣人也是如此。复生年岁还小,此时为能吏有何不好?交游遍天下,无人不赞好。复生怕是不知,老夫有时也艳羡不已啊。”   李惟俭没言语,心忖只怕老师另有下文。   果然,就听严希尧道:“不过嘛,这交游太广阔,身上半点劣迹也无,圣人怕是会生出忌惮之心啊。”   可不是嘛!年纪轻轻家财百万,又封了竟陵伯,换做旁人奋斗终生只怕都求不来这般富贵,而如今李惟俭才多大年岁?   换了李惟俭是皇帝也得暗自思忖,这小子什么都不缺了,还处处与人为善,心里头到底求什么?莫不是‘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自然,李惟俭又不掌兵权,不会惹得圣人这般忌惮,可大抵会生出防范之心。   且帝王心术,使功不如使过。历朝历代,授人以柄,自污自黑者还少吗?想那先秦大将军王翦,不也得自污以求自保?   此时便听严希尧道:“如今正值新党当道,复生蛰伏也算明智。做一能吏,逍遥自在,足以待时而动。可若日后复生想要主政一方,这能吏之法……怕是就不够用了。不过老夫思忖过,便是复生一生为能吏也没什么不好,少费些心思,多些自在。呵,老夫若有复生之能,只怕巴不得为一能吏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道:“老师意思是,若学生不曾勘破此理,便干脆授人以柄?”   严希尧颔首道:“都道世上圣人、君子少,可谁又愿意与圣人、君子为友?”   这倒是没错儿。倘若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太高,那似李惟俭这般的寻常人与之相处,真真儿会倍感压力,以至自惭形秽,换个心眼儿小的说不得还会生出嫉恨的心思来。   “复生才这般年岁,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偶尔犯错也是寻常。”   “是,弟子受教。”   又略略盘桓,李惟俭不好过多搅扰,旋即告辞离去。乘在马车上,李惟俭蹙眉暗自思忖,如今变法之际,自然不好过多沾染朝政。只是自己这个年岁,熬个十几、二十年,总能将陈宏谋等新党熬下去。   他一心想着推动大顺工业化,如今自是暗自推行,待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得工业资本与传统士大夫之间就会水火不容,李惟俭作为始作俑者,到时候只怕不好置身事外……嗯,这谋算荣国府的事儿须得仔细谋划了,有些错能犯,有些还是免了吧。   回得自家府邸,傅秋芳、晴雯等姬妾自是迎上前关切,李惟俭只推说老师严希尧出了道题,再没说旁的。晴雯不以为意,傅秋芳心下狐疑,却赶忙催着丫鬟端来温热酒菜。   李惟俭匆匆吃过一口,又去到书房里暗自思忖,直到二更时分方才去到傅秋芳房中安歇。   李惟俭心事重重,傅秋芳心下惴惴,眼看李惟俭到来,傅秋芳咬唇道:“要不……老爷今儿去红玉房里歇着?妾身……实在遭受不住。”   也无怪傅秋芳高挂免战牌,昨儿夜里折腾了一个时辰,魂儿都不知丢了几回,最后还是碧桐接手,傅秋芳方才解脱出来。   她本就性子拘谨,这偶尔放纵也就罢了,连着来……又哪里承受得住?   李惟俭回过神来,顿时大笑不已,心下不禁豪气顿生。女子这般言辞,便是对男子最好的奉承。他便牵了傅秋芳的手儿落座床榻上,说道:“我又不是满心想着的都是床笫之欢,今儿就说说话儿,趁早睡吧。”   傅秋芳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旋即纳罕道:“老爷走一遭青海,许是那牛羊肉吃多了,怎地涨了这般多气力?”   李惟俭便道:“长了年岁可不就长了气力?”   傅秋芳这才恍然,道:“是了,老爷瞧着健硕了几分,不说此事,妾身险些忘了老爷方才十五、六。”   当下碧桐、念夏伺候着二人洗漱罢,李惟俭搂着傅秋芳上得床榻。略略说过家中事,傅秋芳便道:“今儿那赖嬷嬷又来寻晴雯,晌午时瞧着晴雯面色不好,许是拌嘴了。”   “嗯,回头儿我问问晴雯。”   掌中萤柔变换形状,傅秋芳不禁喘息粗重,乜斜着白了一眼,道:“老爷,不是说了今儿要安生睡一宿吗?”   便听李惟俭含混道:“就揉揉,不做旁的。”   须臾,傅秋芳嗔道:“老爷啊~”   “诶,就蹭蹭,又没做旁的。”   再须臾,不待傅秋芳出声,李惟俭便道:“我今儿快些可好?”   当下抱欹栅枕,紧贴柔条,两情兴炽,鸾颠凤倒,二心同合,雨狂风骤、佳人自得,四肢乱摇,才郎畅美……自是不提。   ……………………………………………………   转过天来,清早与琇莹操练一番,洗漱时李惟俭特意点过晴雯伺候,悄声问道:“昨儿赖嬷嬷来寻你了?”   晴雯顿时挂了脸色,为难道:“是。”   李惟俭便笑道:“到底欠了赖嬷嬷情分,若是容易办,我做主,便应承了。”   “这……”晴雯苦恼道:“赖嬷嬷为的是她那宝贝孙子赖尚荣。”   这赖尚荣自打落生便得了恩典放了出来,二十岁时捐了监生前程,赖嬷嬷自知再没脸子在贾母跟前儿为孙子求肯前程,便将心思算计到了晴雯头上。   晴雯又是个没心计的,只记得赖嬷嬷的好儿,自是人家问什么便说什么。那赖嬷嬷闻听晴雯虽不曾被李惟俭收房,却是捧在手心儿也似的宠着,顿时就起了为孙子谋算前程的心思。   因是连番来求肯,逼着晴雯求了李惟俭,将那赖尚荣提一提官职。   李惟俭听乐了,这赖嬷嬷脸面还真大啊,真当朝廷是她们家开的?不过是个监生,官场潜规则要么去做佐贰官,要么一辈子别想升官。想当日北返时遇见那巡检,三十几年不升反降,那赖尚荣这会子还是监生,凭什么给你官儿做?   晴雯撇嘴又道:“赖嬷嬷好似也知此事不已,又求我,说宁国府总管赖升膝下两个儿子,那叫赖尚文的惹恼了蓉大爷,赖升正求着珍大爷放了赖尚文出府。赖嬷嬷就想着将那赖尚文安置到咱们家来。”   李惟俭纳罕道:“赖尚文?好似瞧见过两回。他怎么惹恼了蓉哥儿的?”   晴雯便道:“我又如何知晓?赖嬷嬷没说,总归是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那赖家什么德行,李惟俭自然心里有数,可转念一琢磨,这岂非正是机会?因是笑道:“罢了,升官一事就甭提了。今儿我去扫听扫听那赖尚文什么德行,若是合用,便来家中使唤。也算全了你的恩义。”   晴雯急道:“四爷,这又何必?大不了让赖嬷嬷背后数落我是白眼狼就是了,不必因着我犯难。”   李惟俭笑道:“这算什么犯难?莫管了,到了家中,海平自会教训那厮,伱莫管了。”   晴雯顿时心下动容,身形捱过来期期艾艾,恨不得立时就长了一岁,也好报还四爷一二。   李惟俭当即揽了螓首,好生品尝了胭脂,这才去用过了早饭。昨日耽搁了,今儿无论如何都要往荣国府走上一遭。   因是一早傅秋芳便将土仪备齐,待辰时左近,李惟俭临行时忽而又停下,回头在几个女子身上扫量过,冲着香菱颔首道:“香菱,你今儿随我走一趟。”   “我?”香菱小吃一惊,忙不迭应承下来:“是。”随即低眉顺眼缀在李惟俭半步之后,嘴角弯弯,心下满是欢喜。   余下几女自是困惑不已,论伶俐有红玉,论贴心有晴雯,论武力有琇莹,香菱素日里呆呆的、话不多,众人都闹不清楚老爷为何突然点了香菱随行。   几个女子胡乱思忖自是不提,却说李惟俭带了香菱上得马车,眼看香菱小心翼翼在一旁落座,李惟俭便道:“你在扬州居停数月,可有跟林妹妹多往来?”   香菱小心道:“那会子林姑娘每日家照料林盐司、处置家务,想睡下都要抽空,我又哪里好往跟前儿凑?”   李惟俭摇头道:“可惜了。”   香菱顿时心下一紧,愈发小心道:“四爷……可是我办错了?”   李惟俭便笑道:“可惜这么好的师父,让你错过了。”   “啊?”香菱讶然,满脸的迷糊。   李惟俭忍不住探手戳了下眉心胭脂,这才说道:“林妹妹诗才如精金美玉,不可多得。教你如何作诗是绰绰有余了。”   香菱顿时欣喜道:“那四爷此番是——”   “是了,先前就应承过,要为你寻个师父。可惜过往太过繁杂,一时间耽搁了。如今正好有空——”说话间,李惟俭自身旁包袱里取出一兔毛手炉套来。这兔毛,自是李惟俭亲手猎取的白兔,鞣制过了,制成手炉套的样式。   其外塞了手炉,内中可燃香炭,双手伸进去,又可做手套用。   “——喏,此物便当做你的拜师礼了。”   香菱只是呆,又不是傻,心思转动,哪里还不知李惟俭的心思?当即接过手炉套,低声道:“四爷放心,我定会与林姑娘说的。”   李惟俭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兔毛不过是我随手猎的……当时老爷我怕损了皮毛,连发七箭,射出北斗七星大阵来,生生将那白兔困住。如此方才生擒活捉了……”   香菱眨眨眼,顿时掩口而笑。只觉每每提及林姑娘,四爷这心口不一的样子就惹人发笑。   换在薛家时,香菱可不敢这般笑。眼见李惟俭瞥过来,香菱紧忙掩口道恼:“四爷,是我放肆了。”   李惟俭却道:“想笑就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睞,靨辅承权。香菱往后多笑笑,我瞧得赏心悦目,说不得心下愉悦还能多活些年头呢。”   香菱顿时肃容道:“四爷这话说的……四爷往后定然长命百岁的。”   李惟俭忽而郑重道:“你这是咒老爷我啊……实不相瞒,老爷实则在茅山修行了一甲子,如今不过是返老还童,实则今年已然九十九了。”   “啊?”香菱顿时呆住。   李惟俭却不管她,只靠坐了掀开帘栊瞥向窗外。好半晌,香菱才试探着道:“四爷……方才是说笑吧?”   “是啊。”   “咯咯咯……”香菱顿时笑得小狐狸也似,捱在李惟俭肩头不住的打颤。   女儿家的香气盈鼻,李惟俭不禁暗忖,自打寻了甄大娘回来,香菱好似开朗了许多?   这倒是正好儿,如此女子,就该无忧无虑、笑口常开。   ……………………………………………………   荣国府。   王夫人、王熙凤等日日忙乱,直到此时十月将尽,方才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   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   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   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   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   贾政方略心意宽畅,昨儿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今日题本。当日便得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恩旨既下,贾家上下欢喜自是不提,却愈发忙碌。王熙凤方才自王夫人院儿出来,迎面儿便有婆子寻将过来。   王熙凤心下疲乏,蹙眉道:“又是何事?”   那婆子忙道:“二奶奶,李伯爷上门儿了!”   王熙凤眨眨眼,反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那婆子说的是俭兄弟。李惟俭连番襄助,私下提点,更有那日进斗金的暖棚营生在,从何处论王熙凤都不敢怠慢了。   因是凤姐儿顿时笑容满面:“知会二爷没?怎地来寻我了?”   婆子道:“二爷与东府蓉大爷、蔷二爷出去吃酒了,这会子刚巧没回。”   王熙凤蹙眉腻哼一声,道:“二爷不定是去哪处喝花酒去了,这自打从南边儿回来,只怕心思就野了。”   一旁平儿讷讷不言,想要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她看在眼里,情知王熙凤性子要强,偏生琏二爷南下一回长了见识,再不肯如过往般小意温存。这公婆二人闹过几回,如今琏二爷倒是住在书房里居多。   顿了顿,王熙凤脚步不停,边走边道:“俭兄弟凯旋而归,可不好简慢了,我去仪门迎一迎。”   说话间上得夹道,转过梦坡斋,过穿堂、三间大厅到得仪门前,便见李惟俭与那点头哈腰的门子余六言笑几句,方才大步流星领着个丫鬟朝仪门行来。   王熙凤笑吟吟招呼一声,那李惟俭便到了近前,笑道:“二嫂子这又是何必?我又算不得外人。”   王熙凤笑道:“俭兄弟一别经年,闯下好大事业来。”忽而面上一变,肃容道:“俭兄弟不知,那会子风传青海有变,都道官军只怕又要败了,这阖府上下都为俭兄弟捏着一把汗。二姑娘更是天天去佛堂求肯……谁知转头儿就得了信儿,俭兄弟竟力挽狂澜。咯咯,那会子都说俭兄弟是赵公明下凡呢。”   赵公明可是武财神,一手金元宝,一手拿长鞭,倒真个儿与李惟俭能对应上。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道:“二嫂子说笑了。我方才听余六说,老爷还不曾回来,大老爷去了园子里游逛?”   二人往里并肩而行,王熙凤随口敷衍道:“大老爷许是瞧排戏呢。”薛姨妈搬到了东北上小院儿,便是李惟俭原先居所,空出来的梨香院留作小戏子排戏之用。大老爷三不五时就过去看排戏,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都这般年岁了,也不怕贪多嚼不烂。   王熙凤心下腹诽,引着李惟俭过穿堂、垂花门,转眼到得荣庆堂前。   此时贾母等早已得了信儿,王夫人、邢夫人陪坐左右,眼见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贾母喜得连连招手:“俭哥儿快上前来,唷,壮实了,如今瞧着可算是大人了。”   李惟俭笑着不紧不慢行过礼,又见过邢夫人、王夫人,这才道:“老太太一向可好?”   “好好好,都好。俭哥儿莫客套了,鸳鸯,快给俭哥儿搬个椅子来。”   这会子只邢夫人、王夫人陪在荣庆堂,余下尽数不在,不曾瞧见黛玉,李惟俭心下略略失落,忍不住道:“怎地不见宝兄弟?”   贾母笑道:“宝玉听闻梨香院排戏,闹着与姊妹们一并去瞧了。算算这会子也快回来了。”   李惟俭当下奉上礼物,不过一人一个木匣,内中半数虫草,半数黑枸杞。贾母虽有见识,却从未见过虫草,只道是青海的稀罕物,嗔怪了几嘴便收了下来。   寻着李惟俭追问青海情形,李惟俭略略说过,便有婆子来寻王夫人请示。今时不同往日,李惟俭已然封伯,王夫人再不敢儿视,当下赔笑道:“俭哥儿赔老太太说这话儿,我这边厢处置些杂务。”   李惟俭笑道:“太太自去便是,实在客气了。”   回眸扫量,便见邢夫人脸上满是怨怼。这起园子,置办一应物什,可是好大一笔银钱。偏生操持在二房王夫人手里,邢夫人半点便宜也不曾沾染,这心下如何能平衡?   有心拉拢李惟俭,奈何贾母当面儿,有些话不好挑明了。因是邢夫人闷坐半晌,干脆也起身告退而去。   正巧外间吵嚷声渐近,却是宝玉等看过了排戏,嬉笑着往荣庆堂而来。李惟俭搭眼观量,便见宝玉后头三春、宝钗俱在,唯独不见黛玉身形,不由得心下好生纳罕。   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好半晌话儿,又与宝玉等说过几句,就笑道:“俭哥儿今儿多留一会子,下晌置办酒宴,也算为俭哥儿接风洗尘。你们兄弟姊妹且耍顽着。”说罢,便起身由鸳鸯扶着进了暖阁里。   送走贾母,李惟俭方才得空扫量几人,宝玉……还那德行;惜春看着变化不大,面上愈发清冷;探春身量抽条,又长高了一截;二姐姐倒是瞧着清减了稍许;至于宝钗,好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刻下宝姐姐面上噙笑,那笑却好似经年累月练出来一般刻板,略略与李惟俭对视,也只是娴静颔首,再无旁的动作。   “俭四哥,青海好顽吗?邸报上说俭四哥险些斩了小策零,究竟如何情形啊?”   贾母一走,探春便不迭声的发问,目光莹莹,满是仰慕与探寻。   李惟俭便道:“这战报嘛……三妹妹单看斩首、俘虏也就罢了,如今都是隔着最少十几丈火铳对射,刀剑搏杀少之又少,就我那三脚猫功夫,哪儿来的胆量纵马杀敌?”   一边儿说着,李惟俭一边儿与二姐姐迎春对视了几眼。一年不见,迎春心下自是思念的紧,眉宇间又有些许忧色。今时今日,等闲人家的姑娘,又如何能高攀得上李惟俭?她不过是庶出的姑娘,只怕……   李惟俭虽瞧见了,却不好表露,此时就听探春又道:“俭四哥不好妄自菲薄,自古书生投笔从戎者不知凡几,又有几人亲自上阵杀敌的?俭四哥智珠在握,从容布局,方才是此战关键,可称得上是儒将!”   “哈哈,三妹妹夸赞太过,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小姑娘惜春忽道:“俭四哥塞外征战一载,料想定然有所感触,不知可有诗词旧作?”   宝玉闻言顿时合掌道:“是了,塞外风光最是绮丽!”   李惟俭略略颔首道:“倒是有些游戏之作。”   探春合掌跳脚道:“俭四哥的诗词定然是好的!”   李惟俭略略沉吟,开口便诵读起来:“   到灶沙关外,营门淡晚烟。月光先到水,秋气远连天。   归雁穿云去,饥乌带子还。西征诸将帅,辛苦又经年。   ”   吟罢,宝钗赞道:“俭四哥这诗倒是将军中情形一一尽述,听了便好似在眼前一般。”   探春连忙颔首:“可惜不能亲见。”   那宝玉却大失所望,连连摇头:“只是寻常,还道俭四哥会有些新意呢,不过是新瓶老酒,换汤不换药。”   话音刚落,就听后门儿传来黄鹂般翠声:“宝姐姐、三妹妹都道好儿,偏生宝二哥挑剔。诗词之道,重心绪而非辞藻。若心中无物,笔下无情,便是再如何堆砌,也不过是无病呻吟、空有其表罢了。”   话音落下,李惟俭心下怦然往后门儿看去,便见黛玉披了大红外氅笑吟吟行了进来。略略白了宝玉一眼,这才与李惟俭见礼:“见过俭四哥。方才身子困乏,便在后楼小憩了一番,刚刚才得了信儿俭四哥来了,我这赶忙拾掇了就过来了。”   李惟俭笑着起身拱手还礼:“妹妹一向可好?”   “托俭四哥福,都好呢。”   一旁宝钗见宝玉怔怔发痴,赶忙道:“林丫头来的刚好,方才宝兄弟就挑剔梨香院排的戏不对,转头儿又说园中鸟兽污秽,真真儿是眼里都是毛病。我看啊,也唯有林丫头方才能制得了他这毛病了。”   黛玉闻言顿时肃容道:“宝姐姐这话儿却是不对了,凡事都逃不过道理。我说宝二哥,是占着理儿。他若占理我可不曾反驳过。”   宝钗掩口而笑:“你们瞧瞧,这牙尖嘴利的,可是半点儿亏也吃不得呢。”   宝玉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道:“林妹妹可好些了?方才邀你逛园子都不去,真真儿错过了不少好戏呢。”   说话间便要凑上来,黛玉不着痕迹避开,自一旁落座。那宝玉还要上前,却被卫菅毓拦下,道:“贾公子注意分寸。”   “额……”   一旁原本蹙眉不已的李惟俭顿时眉头舒展,暗忖,这三十许的女子便是宫中派下来的女官了吧?有此人在,倒不怕黛玉被宝玉这货唐突了。转念一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也不好私下与林妹妹说话儿了?   这一年下来,宝玉时而便被卫菅毓阻拦,心下恼极了,没少与贾母、王夫人告状。贾母、王夫人情知卫菅毓不好开罪,因是只能好生安抚宝玉。待后来,王夫人更是搬出老爷贾政来,宝玉方才消停了。   宝玉虽知了人事儿,可这会子尚且爱、欲不分,不知情思。加之宝钗寻他勤快了几分,因是便将此事放下。如今每每撞见板着一张脸的卫菅毓,宝玉心下都是老大的不自在。   情知招惹不得,宝玉只得讪讪返身坐了。   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叽叽喳喳说过一会子话儿,李惟俭便命香菱将准备的礼物逐个奉上。   三春、宝钗、黛玉尽皆欢喜,独宝玉满腹心事。眼见火候到了,李惟俭便与黛玉道:“此番登门,倒有一事要求肯妹妹。”   黛玉纳罕道:“这却奇了,不知俭四哥所求何事?”   李惟俭指了指香菱道:“我这丫鬟,醉心诗词,连番求告要学诗词。奈何一则我腹内空空,二则实在不得空暇,妹妹才思敏捷,我看不若请妹妹教导香菱一番?”   黛玉忙道:“俭四哥过谦了……诗词一道,俭四哥只怕比我还好呢。”顿了顿,黛玉又道:“料想必是俭四哥不得空。”   香菱观量风色,赶忙笑着一福,道:“还请林姑娘好歹拨冗教我作诗,若林姑娘肯教,那便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与之相处数月,如今也不见外,因笑道:“既要作诗,你就要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林姑娘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当下香菱便要行拜师礼,黛玉不过是顽笑之语,哪肯让香菱来拜?笑着赶忙拦了,却到底接了拜师礼。   黛玉冰雪聪明,眼见李惟俭笑吟吟看向自己个儿,便知这礼物内中有蹊跷。因是扯了香菱道:“正好我这会子有兴头儿,咱们到楼里言语去。”   这般雅事,宝玉自是心痒难耐,却被卫菅毓冷眼瞥过来,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因是宝玉顿觉好生无趣,再顾不得与姊妹耍顽,只道疲乏,起身领了丫鬟便往外走。   不提李惟俭留在荣庆堂里与三春、宝钗言语,且说黛玉携了香菱一路回返后楼。   到得楼上,黛玉与香菱进得闺房,那卫菅毓却颇为知趣地留在外间品茶读书。   香菱瞥了眼黛玉,掩口一笑,紧忙打开包裹,便见内中一个白兔毛的手炉套子,还有一条木匣。   香菱低声道:“我虽早就想跟林姑娘学诗,可今儿一早方才被四爷点了将,这物什都是四爷预备下给林姑娘呢。”   黛玉目光潋滟,忽而羞怯起来,因是只腻哼了一声。   香菱先行抽了木匣,便见内中满满当当的全是虫草。香菱便道:“这是四爷自青海搜罗的虫草,价比黄金。每日生吃一枚,或是选一些泡酒,效用最好。听闻忠勇王重伤不愈,便是四爷主张每日吞服此物,方才逐渐好转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些黑枸杞,回头儿让雪雁、紫鹃得空儿找晴雯去拿,东西太多,四爷怕惹眼,这回就没带过来。”   “嗯。”黛玉绞着帕子,面上羞红。   香菱又将那白兔毛的手炉套子送到黛玉面前:“林姑娘快试试这手炉套子怎样?这可是四爷亲手猎的白兔……咯咯——”香菱止不住笑意,赶忙断断续续将车上李惟俭所言复述了一遍,惹得黛玉一般笑容满面。   略略扭捏了一阵,黛玉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一书册,交代道:“这书册……你回头儿替我交给俭四哥。”   方才又要嘱咐,香菱已然接过,却动作略大,书页翻动,于是一张纸笺飘落下来。但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且将心执红酥手。   月初再求几张月票。   本想凑万字的,奈何明儿要早起置办年货。回头我找机会再多写一点吧。 第226章 姑侄生间隙   香菱紧忙俯身拾起纸笺,若无其事夹在书册之中。抬眼扫量,便见黛玉面上腾起红晕来,若再出言打趣,怕是就要羞恼不已。   因是香菱只抿嘴浅笑,并不曾言语。黛玉正要说些旁的,身后雪雁却不曾瞧见姑娘脸色,忙道:“姑娘,那香囊莫忘了。”   黛玉原本还板着脸,此言一出顿时破功,嗔道:“偏生你多嘴!那香囊只是寻常,我寻思回头儿绣了个好的再送人。”   雪雁便劝说道:“姑娘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自然是顶好。”她知黛玉羞怯,紧忙自箱笼里翻找出来塞到香菱手中:“收好,莫让外人瞧见了。”   香菱颔首应下,黛玉板着脸道:“你既要学作诗,我总得过问你读过什么诗词没有?”   香菱将书册放在一旁桌案,香囊仔细拢进袖口,说道:“这一二年多是翻阅俭四爷的书册,偶尔也买过两本。多是读陆放翁、老杜、李青莲、陶渊明的,余下都是间杂着匆匆看过罢了。”   黛玉笑道:“这倒是省事儿了,伱先读王摩诘,再将应,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傅姨娘,或者再来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册,想着这会子还早,干脆便诸事不顾,当下便翻阅起来。黛玉看在眼里,对香菱又高看了几分。   俭四哥身边儿几个丫鬟,黛玉独喜晴雯与香菱,对那伶俐的红玉倒是不怎么亲近得起来。   香菱细细研读,遇到果然有不懂的地方,赶忙便寻了黛玉讨教。这一看一教,不觉便日头偏西,眼见到了申时。   直到老太太跟前儿的大丫鬟来请,黛玉与香菱方才恍然,不查间竟过了一、二个时辰。   随即赶忙略略拾掇了,披了外氅往前头大花厅而去。   ……………………………………………………   却说李惟俭与三春、宝钗说过好半晌话,鸳鸯便来报,说是政老爷回府了,正要见李惟俭。李惟俭当即去到外书房,陪着贾政说了好半晌话。   如今情势不同,李惟俭二等伯在身,又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论怎么论都在贾政之上。因是贾政决口不提朝政,只与众清客清谈。政老爷心下别扭,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前回不曾邀得李惟俭,贾政可是被侍郎穿了好些时日的小鞋,便是如今也不算顺遂。可政老爷脾性倔强,又极好脸面,越是如此,便越硬挺着不肯请李惟俭在中间转圜。   待到元春封妃,政老爷方才松了口气,那侍郎好歹是不再针对他了,却也决计不肯将差事交与贾政处置。这般倒是对了政老爷的心思,左右他也无心任事,莫不如便如此闲散下来。   待临近申时,仆役来报酒宴备在了花厅,贾政便让李惟俭先行一步。李惟俭告退而去,待出得外书房,本要自宝玉外书房的小门入内宅,如此穿行一阵儿便径直到得贾母院儿。   不想角门处停着一个人影儿,眼见李惟俭往小门儿而去,那人影儿顿时压低声音招呼道:“俭四爷,还请这边儿来。”   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定睛观量,才发现此人竟是王熙凤身边儿的平儿。眼见其面上急切,心下暗忖,这定然是有事儿来寻自己。因是李惟俭转向仪门旁的角门,二人一先一后行了到向南大厅前方才问道:“平儿姑娘寻我有事儿?”   平儿刻下穿着银底儿湖蓝云头竹叶纹样镶领撒花缎面对襟窄袖披风,内里是鱼肚白对眉立领袄子,下身配着墨绿缎子马面裙。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和善之中,又透着嫽俏娇娆。   平儿四下观量,紧忙道:“方才大老爷打发人来寻四爷,得知四爷去了老爷处方才罢休。二奶奶料想必是为了那暖棚营生一事……还请俭四爷替二奶奶遮掩一二,如今公中匮乏,大老爷也不知从何处扫听了,听闻二奶奶那营生极赚钱,便吵着要收回公中。”   李惟俭眨眨眼,心道这倒是极附和贾赦的性子,他自己得不着好儿,那旁人也别想好,典型的损人不利己啊。他故作纳罕道:“收回公中?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与我合股的是二嫂子,与公中何干?再说如今掌家的是太太……太太总不会答应这等荒唐事儿吧?”   平儿面上分外为难,几番欲言又止。   李惟俭愈发讶异,道:“太太竟然允了?”   平儿只道:“许是太太也没法子了,方才叫了二奶奶,打听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呢。二奶奶气得哭了一场,又打发我来求四爷,待会子若有人过问,求四爷只说那股子是九一分成,事后二奶奶……”   李惟俭赶忙摆手,说道:“放心,不过略略遮掩,大老爷、太太总不会来催逼我。”   平儿顿时长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四爷先走一步,我还得寻二奶奶回话儿呢。”   李惟俭颔首,转身不紧不慢行去。他方才之所以止住平儿话头儿,盖因他早早儿的立下了君子人设。君子啊,又怎能挟恩图报?   事后王熙凤如何感念,李惟俭不在意,倘若能多照拂大姐姐就好了。嗯,经此一事,王熙凤与自己利益捆绑愈深,倒是可以略略透露自己与黛玉之事了。如此,有王熙凤这等管家媳妇照应着,林妹妹总会过得松快些。   转念一想,荣国府起园子大抵抛费了三十万两出头儿,单是黛玉带来的林家家产便有十一、二万之多,按说怎么都够了,那贾家为何还如此急切的找寻进项填补?   是了,园子虽起来了,可过后儿还须得迎元春省亲,这怕是又要个五七八万的银子。寻常人家尚可量力而行,贾家这等勋贵讲究虎死不倒威,最是看中脸面,宁可掏空了家底儿也要将省亲一事办得体面了。   按平儿说法,公中银子留存不多,此时已然入冬,再没旁的进项,可不就得四下算计吗?   又暗自思忖,荣国府如此,那前番宁国府为了秦氏发丧,只怕也没少抛费。贾珍此人虽在内荒唐、蛮横,在外却好歹算是经过事儿的,不好糊弄。若想谋算宁国府,贾珍不是个好对象,倒是可以将心思放在贾蓉身上。   不提李惟俭一路思忖而去,却说平儿辞别李惟俭,转头儿守在穿堂左近候着二奶奶王熙凤。   过得半晌,便听环佩叮当,棉帘掀开,闪身出来的果然是王熙凤。王熙凤这会子眼睛还红着,一眼瞥见平儿,顿时心下紧张起来,眉头不禁暗蹙。   平儿见丫鬟、婆子随行,自是不好多嘴,当即重重颔首,王熙凤这才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   这丫鬟、婆子都是王熙凤训出来的,其前行两步略略回首,丫鬟、婆子便知二奶奶与平儿有话要说,当即慢行几步,远远缀在后头。   王熙凤扯了平儿衣袖,紧忙问道:“见着俭兄弟了?”   平儿点头连连:“见着了,都跟俭四爷商量好了。”   王熙凤不由得又舒了口气,说道:“又欠了俭兄弟一回,怕是摆几回酒也还不回去了。”   平儿便道:“俭四爷仗义,既然与二奶奶交好,便不会在意些许小事儿。”   王熙凤腻哼一声道:“小事儿?五成股子,每年少说二万两银子,哪里就是小事儿了?”顿了顿,又丧气道:“哎,与我而言是天大的事儿,放在俭兄弟面前,还真真儿是小事一桩。往后大嫂子、二姑娘那头儿,你勤走动些,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先送过去,过后儿回我一声儿就是了。”   平儿应下,随行王熙凤左右,问道:“奶奶,方才太太如何说的?”   “哼,还能如何说?”寻常劝说,不过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王夫人没理,便只能晓之以情。   王熙凤道:“太太打得好算盘,说我那股子先收回公中,算是借的,过个三、五年家中缓过来再算了利息还我。那利息才几个银钱?”   平儿也恼道:“太太这般实在没理!”   王熙凤冷笑道:“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姨妈还想着出一笔钱,连俭兄弟那股子也买下来。哈,真真儿是好算计。眼看入冬,这果蔬就要上市赚银子,她便巴巴儿想着要来摘桃子,莫非这天下间的好事儿都是她的不成?”   这话平儿倒是不好接茬了,虽说凤姐儿明面儿上是在数落薛姨妈,可谁不知是在暗讽王夫人?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可王熙凤到底与薛姨妈、太太不是王家一房的。凤姐儿这一脉乃是大房,其父王子肫(此处通纯)以爵入朝,太上时曾为阁臣。待今上御极,王子腾趁势而起,王子肫方才隐退,如今便居停在金陵。   此举自然有为王子腾让路之意,否则有王子肫在,王子腾哪里会平步青云,眼看就要权倾天下?是以别看王子腾如今这般风光,莫忘了当初支撑王家的可是王子肫。   凤姐儿的底气,可不止是别房叔父王子腾与王夫人,其父本身就是其最大的底气。(注一)   早前念着好歹是姑姑,又时常被王夫人皮友诶,凤姐儿自是事事顺着王夫人之意。如今早早被李惟俭点醒,心下间隙早生,王熙凤又如何肯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凭什么?   就凭王夫人膝下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   心下气闷,又因哄骗过了王夫人而略略得意,凤姐儿一时间走路带风。平儿紧忙追了两步,低声道:“那方才,太太那儿——”   凤姐儿道:“我只说就一成股子,她若不要脸面,尽管拿去就是了。”   平儿便劝解道:“奶奶也莫生气了,料想太太也不会为那一成股子就舍了脸面。”   “呵。”冷笑一声,王熙凤别无言语,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而行,转眼过了荣庆堂。   她略略顿足,仔细擦拭了眼圈儿,扭头看向平儿:“我瞧着像是红过眼儿?”   平儿紧忙自袖笼寻出脂粉,仔细为王熙凤擦拭遮掩了,这才退后道:“如今好了。”   王熙凤展颜一笑:“走,今儿可是给俭兄弟接风洗尘,可不好让人久等了。”   进得花厅里,转眼王熙凤又是那个笑语晏晏,泼辣又不失周到的凤辣子。   大花厅里,依旧屏风隔开,男女分列两席。凤姐儿笑盈盈迎来送往,不片刻东府人等,贾珍、贾蓉,连尤氏也都来了。   虽说是为李惟俭接风洗尘,可园子落成,省亲定下,众人未免有酬功之意。因是酒宴上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因着辈分,贾珍挨了李惟俭落座,二人说起青海战事,那贾珍倒是略有几分见底。李惟俭奉承几句,却见贾珍面容好似酒色过度,不像是谋划了藏匿废太子遗孤的情形。   若不是贾珍,说不得就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贾敬了。他面上不动声色,酒到杯干,暗地里思忖道:谁叫你摊上贾敬这个爹呢?父债子偿,既然恶了圣人,那就合该你倒霉!   那大老爷频频往李惟俭身上观量,好不容易得了契机,连忙问道:“贤侄,你那暖棚营生如今可是愈发赚钱啦。前回撞见缮国公家中人等,一个个怒目而视,哈哈,缮国公家那暖棚营生,就差被贤侄挤兑黄了!”   李惟俭笑道:“还有此事?这等事宜,晚辈都是交给秋芳、红玉去打理,并不怎么过问。”   大老爷啧啧有声,心下愈发嫉妒。十几万银子的营生,每岁单单出息就得个三五万吧?如此日进斗金的营生,落在俭哥儿这儿竟然瞧不上眼……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啊。   大老爷忙道:“是了,俭哥儿贵人事忙,理会不过来也是有的。只是,我听闻那营生是俭哥儿与琏儿媳妇合股办起来的?俭哥儿占了多少股子啊?”   桌上的贾琏也不知王熙凤占了五成股子,因是笑道:“父亲,儿子一早儿就与您说了——”   大老爷贾赦顿时呵斥道:“我与俭哥儿说话儿,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贾琏被劈头盖脸一通呵斥,顿时骇得不知如何开口。贾赦又笑吟吟看向李惟俭:“贤侄,咱们说咱们的。琏儿近来愈发不长进,待我回头儿好生整治一番。”   李惟俭笑道:“世叔,琏二哥如何不长进?前回处置林世叔身后事,又护送林妹妹回返,此番又打理园中事务,可是没少劳动。”   大老爷贾赦断然道:“他不过是掌个总,具体事儿还不是交给下头管事儿的处置?嘿嘿,俭哥儿,你那股子——”   李惟俭道:“明白了,世叔想来是想要入手一些暖棚的股子?晚辈这里应有九成,不知世叔想要几成?”   “九成?”贾赦眨眨眼道:“早前不是说五五分吗?”   李惟俭朗声笑道:“二嫂子原本是这般打算,可后来京师四周的庄子里遍地都是暖棚,若还依着二嫂子,只怕这会子就无以为继了。竞争嘛,不上规模哪儿争得过人家?因是晚辈又往里砸了十万两银钱,将那暖棚营生扩了几分。”   大老爷心下沮丧,他早就打听过了,也不知是来旺私下吐口被庄子里的下人听了去还是怎地,因是有下人疯传,说是这般大的营生乃是荣国府二奶奶与李伯爷二一添作五,每年单是出息就得四、五万。   四、五万啊!一半儿那就是两万多银子!   大老爷早几日敲打过贾琏一番,奈何王熙凤连贾琏都瞒了过去,因是贾琏咬死了就占一成。   大老爷贾赦思忖着儿子、儿媳是咬死了不给他便宜占,因是干脆横下心来,命邢夫人与王夫人递了话儿——不给他便宜占,那就干脆充公吧!   贾赦眯着眼,兀自不肯相信,说道:“不对吧?我怎地听庄子里头的下人说,那营生,俭哥儿与琏儿媳妇还是五五分成呢?”   李惟俭笑着摇头道:“晚辈这却不知从何谈起了。”   此时就听王熙凤在屏风另一边儿委屈道:“老太太可听真切了?孙媳妇当初可是跟老太太、太太说起过的,老太太、太太都寻思着观望,孙媳妇又鲁莽一回,早早应承了俭兄弟,事后只得咬牙自己典当了嫁妆,这才与俭兄弟合股办起了暖棚营生。   旁的不说,孙媳妇有多少体己谁不知道?如今偏生被人怀疑闷声发财,又一毛不拔,不知回馈公中……既如此,左右不过一成股子,孙媳妇今儿干脆就送到公中了。只是有一样儿,须得点算了银钱,孙媳妇如今还有不少铺子抵在当铺呢。”   贾母乜斜邢夫人一眼,恼道:“你们公婆钻钱眼儿里的不成?连凤哥儿的体己都要算计?凤哥儿有多少嫁妆,你还不知?算算不过二、三万,怕是还没有老婆子多。不若你们公婆回头儿也来算计算计我吧!”   这话极狠,邢夫人吓得再也坐不住,紧忙起身跪伏了,讷讷不知如何言说。   屏风这头儿的贾赦愣了愣,忙不迭起身又去告恼。   孝道当前,贾赦、邢夫人不敢驳斥贾母,贾赦只好辩驳道:“母亲莫要生气,都怪儿子,错听了谗言。那下头人都说琏儿媳妇发了大财,占了五成股子,每年单是出息就二、三万。儿子想着起园子掏光了家底儿,来日又要省亲,这才想着——”   贾母拐杖连连拄地,道:“你不想着开源节流,偏生想着算计凤哥儿,哪儿有你这样的公爹?今儿是给俭哥儿接风洗尘,你莫在这里糊弄我,且去祠堂跪一日,待将孝经背熟了再回来!”   贾赦、邢夫人吃了排头,又见贾母正在气头儿上,因是不敢驳斥,只得灰溜溜而去。   贾母又连番劝慰啜泣不止的王熙凤,只道体己银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收入公中。安抚过王熙凤,贾母看向王夫人,道:“太太,家中若是还缺银子,老婆子还有些体己。”   王夫人心下一跳,赶忙起身请罪:“老太太说笑了,家中虽略不凑手,却也不至于动用老太太的体己。儿媳妇想想法子,总能将此事办妥。”   出了这档子事儿,掌家的又是王夫人,贾母自然要找王夫人算账。眼见她如此说,贾母扯过王熙凤道:“我可事先说好,谁也不许算计凤哥儿的体己。若果真差银子,便寻我老婆子来讨。”   王夫人连道‘不会’,面上虽堆着笑意,不经意瞥向王熙凤时,眼中却闪过寒芒。   方才这一出自是因着邢夫人起了头儿,可处置的法子多的是,偏生王熙凤要闹将起来。其意不言自明,怕是连那一成股子都不想收入公中。   王夫人虽遇到外间事儿不甚分明,事涉宝玉又会舐犊情深,可管家、掌家这般多年头儿,自是对人心有一番琢磨。因是心下总觉得王熙凤这般,好似在防着自己一般。   思忖一番,王夫人心下暗忖,过后儿总要找补一番才是。许多事儿没了王熙凤帮手,可就要她在前头打头阵了。   一场酒宴闹到此时,虽不说是不欢而散,却也算得上意兴寡淡。李惟俭又略略坐了一会子,待酒宴撤下,喝过一盏茶,眼看戌时将近,这才起身告辞而去。   大姐姐李纨亲自相送,莫说是王熙凤了,便是黛玉、迎春都不好上前,因是三女只能眼巴巴目送李惟俭远去。   出得荣国府,坐上马车,香菱便嬉笑着将那书册与香囊塞到李惟俭手中。   “四爷,林姑娘的心意。这书册里另有乾坤。”   李惟俭面带笑意,随口问道:“东西送过去了?”   香菱笑着颔首:“还特意说了来源,林姑娘看着极宝贝呢。”   “那就好。”李惟俭探手,将香囊凑到鼻间嗅了嗅,那香气竟与自己平日香囊里塞的香药大差不差。他那香药是以山柰、雄黄、樟脑、薄荷为辅,丁香为主。黛玉细心,定是记住了香味儿,这才耐着性子一点点配将出来。   香菱又道:“林姑娘还说,三五日便叫我过去学诗,到时四爷若是有话儿,提前说了,我就转达给林姑娘。咯咯,不想我竟做了回红娘。”   李惟俭收了香囊,笑道:“那倒是方便了许多。往后你想去寻林姑娘,寻吴海平打发马车送你去就是了。”   翻看书册,内中果然夹着纸笺。多是只言片语的诗句,内中思念之意溢于言表。李惟俭心下满足,待收了书册,便听得马蹄声渐近,随即传来吴海宁的声音:“老爷,出了宁荣街了。”   衙门里历练数月,又去西北吃了一年沙子,这吴海宁果然沉稳了许多。李惟俭掀开窗帘,那吴海宁就道:“那赖尚文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素日里鼓动着贾蓉游逛花街柳巷,与勋贵子弟争风吃醋,这厮可没少煽风点火。   上个月这厮与贾蓉的丫鬟有染,刚好就让贾蓉撞见了。嘿,那丫鬟本就被贾蓉梳拢了,碍于赖升贾蓉才没发作。只是事后不住的从赖尚文那儿讹银子。宁国府疯传,月余光景贾蓉就从赖尚文那儿榨了一百多两。   赖尚文吃受不住,只得跟赖升实话实说。这事儿不好张扬,赖升思来想去,只得寻了贾珍,将赖尚文的身契讨了过来。”   李惟俭颔首,问道:“还有旁的吗?”   吴海宁道:“有人说,这厮手脚不太干净,曾偷偷抱了哥窑的瓷器典卖。”   “办得好。”   吴海宁笑笑,拱手道:“老爷,我那事儿——”   李惟俭乜斜一眼,笑道:“还没死心?也是奇了,吴钟都不想着参军,你怎地还念念不忘?”   吴海宁撇嘴道:“小的打算好了,往后听墙根也得学些实学,往后就专门儿放东风。发现敌情,几百、上千枚砸过去,岂不快哉?”   难得小舅子这上进心如此靠谱,因是李惟俭颔首道:“兰哥儿如今正在学着,你往后伺候得勤快些,能学多少就看你本事了。”   吴海宁顿时喜道:“多谢老爷,小的一准儿用心学。”   车帘放下,李惟俭干脆闭目思忖。香菱在一旁不敢搅扰,便轻轻为其揉捏起来。   一路无话,待回返家中,许是用脑过度,又或是因着多饮了几杯,李惟俭极为困倦,因是略略洗漱便揽着傅秋芳睡下。   转眼天明,早饭过后,李惟俭单独将晴雯叫到书房里。说道:“升官儿的事儿老爷我管不得,倒是那赖尚文,回头儿你知会赖嬷嬷一嘴,让他先来家里吧。”   晴雯顿时蹙眉不已:“四爷,那赖尚文可不是个省心的。”   李惟俭就笑道:“老爷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放心,回头儿我让吴海平盯着,那厮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   晴雯瘪嘴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道:“若开了这般先例,往后旁的沾亲带故的,岂不是一股脑都凑家里来了?如今家里人口少,还算好管束。来日人多、心思多,非得落得跟荣国府一般不可!”   碰上这般正义感十足的小姑娘,李惟俭挠头不已,只得将其带进怀里,低声道:“实话与你说了,可莫要外传。让赖尚文来家,一则全了你的恩义,二则……此人与我有大用。”   晴雯狐疑不已,蹙眉道:“四爷可不要哄我。”   “啧,不过是个仆役,为这我还得发个誓不成?”   晴雯这才信了,面上露出笑意道:“我,我就是不想四爷为难。”   “知道你心眼儿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往后,这家中账目还得你经管呢。”   晴雯顿时心下熨帖,此事揭过,忽而想起那日耳房中的旖旎,不禁双目滢滢满是波光,惹得李惟俭痛吃了一番胭脂,才将其放过。   李惟俭出征过来,照例有月余假期,内府如今还挂着会稽司郎中的差事,却是别无他事。倒是不知圣人何时召他入宫陛见……这几日为那摊丁入亩一事,朝堂上吵得热闹,料想圣人这会子也没空见自己吧?   不料,头晌方才念及,下晌便有小黄门来传圣人口谕,宣其入宫觐见。   虽不是头一回了,可李家自傅秋芳、晴雯往下,又是忙作一团。伺候着李惟俭穿戴齐整,又催着吴海平预备车马,好半晌方才答对着李惟俭出了府。   马车一路朝皇城而去,行了一阵李惟俭就觉不对,这路……好似太过平整了?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年头一久难免沉降,总会崎岖不平。可纵使李惟俭的马车换了充气轮胎,也不至于这般平顺吧?   他连忙掀了窗帘观量,果然,就见大街上路面一马平川,分外平整。点过一名去岁留在府中的小厮过问,那小厮就道:“老爷不知,今年开春儿顺天府就着手平整路面,听说直隶不少地方都起了水泥厂子,这青石板上覆一层水泥,再用石碾子仔细碾压,果然就平整了。   此事惹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顺天府还说,明年尽力将整个京师都铺成水泥路面呢。”   李惟俭听罢豪情顿生,成就感十足。这水泥路面,可不就是因他之故,方才有了的?虽说他总是觉得时不我待,可一点一滴的,依旧在改造着大顺。料想再许他几十年,大顺总会过度到工业社会吧?   嗅了满鼻腔的煤烟味儿,与李惟俭而言却好似闻了珍馐美馔般让人迷醉。是了,这可是工业的味道。   不片刻到得皇城,依旧先行去奏事处签到排期,随即到得九卿朝房候见。   说来也巧,方才入得九卿房,便见一老者笑吟吟看过来,随即拱手道:“李伯爷大胜归来,风采更胜往昔,真真儿是可喜可贺啊。”   李惟俭赶忙还礼道:“颜公捧杀晚辈了。”   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顺天府尹颜承章。   注一:王熙凤的父亲在书中隐隐提及,第四回,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第五十四回。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   以王子腾、王子胜为名,王熙凤其父不可能叫王忠,因是二设为王子肫。   (太困了,原本打算写个番外的,留待明后天吧) 第227章 以身为局   李惟俭笑着朝四下拱手,随即施施然在颜承章身旁落座。小黄门奉上茶水,李惟俭与之略略寒暄便笑道:“颜京兆(尊称,又为大京兆)修桥、铺路,造福京师万民,晚辈甫一回京,便听闻小民称赞,都道颜京兆实心任事,料想颜京兆高升之日不远啊。”   颜承章连连摇头:“老夫都这般年岁,怕是只能在顺天府上盘桓了。不过是散阶倒是升了升。”顿了顿,颜承章道:“还是多亏了小友那水泥方子啊,错非如此,老夫可舍不得满京师铺青石板啊。”   京师便是如此,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亏得自太宗李过始,便四下设立公厕以搜集土硝,又有硝吏专管,不然定然跟这会子的西洋各国一般满城都是屎尿。   李惟俭笑道:“颜京兆,只是有一事晚辈须得说在头里。这水泥铺地自是好的,可不消三五年就得开裂。若要结实,只怕要用钢铁做筋骨啊。”   颜承章顿时哭笑不得道:“钢铁做筋骨?那抛费岂非比青石板还高?”   “不然,去年工部、内府合股办了乐亭铁务,料想今年这铁价就掉下来了吧?”   颜承章颔首道:“这倒是。铁价跌了三成有余,只是还是太贵。”   “不急,再过二三年,说不得还会再跌,到时颜京兆就舍得了。”   颜承章道:“此事老夫任上怕是赶不上了——”话锋一转,忽而道:“——老夫心下有一事不明,正巧碰见小友,正好请教一二。”   “哦?颜京兆尽管问来,晚辈定然知无不言。”   颜承章就道:“这水泥混着竹筋能修石塘,料想盖房砌屋……也能成吧?”   “有何不成?”李惟俭正色道:“若内中以钢铁做筋,便是充做大梁都没问题。”   “果真?”   “晚辈何曾信口开河过?颜京兆若不信,晚辈回头儿起个新厂房,颜京兆一看便知。”   颜承章笑道:“如此正好,老夫回头儿便让人试着用水泥修葺官衙。”   这各地官衙,都是工部在管着。地方官任职,极少有自己修官衙的。听闻颜承章竟然要修顺天府衙门,内中几个候见的大员纷纷侧目,有人便笑道:“颜京兆这是不知如何花银子了,真真儿让人艳羡啊。李伯爷不知何时也往山西走一走,表里山河,别的不好说,这石灰、煤炭可是管够。”   颜承章赶忙介绍道:“小友,此为山西巡抚王伯祥。”   李惟俭不敢拿大,赶忙与那中年官员见礼。山西资源丰富,可是路途太远。如今大顺不过三个经济圈,珠江、苏松、京津,这山西资源若想调动起来,须得与京津经济圈接轨。   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接轨,什么时候把铁轨修到山西,煤老板也就该发迹了。在此之前,还是先走口外吧。   过得须臾,那山西巡抚王伯祥先行入内觐见,跟着又是颜承章,李惟俭安安稳稳坐在九卿房里,临近申正时分才有小黄门引着李惟俭去了东暖阁。   好歹是新晋的二等伯,数遍政和一朝,也只比战功赫赫,此番先平定乌斯藏又灭了渤泥国的永泰候岳钟琪差一些。   因是圣人略略说过几句话,便和颜悦色吩咐太监搬了绣墩。当下仔细问了忠勇王境况,确定忠勇王果然好转,圣人这才放下心事来。   李惟俭不由得暗忖,只怕圣人心中,这顺准大战,都比不上忠勇王要紧。   此时就听圣人道:“征战一载方才回转,复生不妨多歇歇。”   “是。”   “待下月武备院出缺,复生再主理武备院。”   武备院可是与工部造器坊等重,简直就是大顺两大军工衙门,此番李惟俭官职虽不曾升,却得了这般差事,绝对算得上重用了!   因是李惟俭略略讶异一番,赶忙表忠心道:“微臣谢过圣人信重,微臣定当代圣人打理好武备院。”   许是近来被朝政纠缠得精疲力尽,政和帝面上极为困倦,因此颔首道:“复生屡有新意,来日打理武备院,有什么奇思妙想尽管实践。复生才这般年岁,总要历练一番,来日方好大用。”   李惟俭顿时谢恩不已。又略略说了些家常,李惟俭便被太监送出了皇城。   ……………………………………………………   回返家中,今儿红玉去照看暖棚还没回返,傅秋芳许是被厂子账目绊住了,也不曾归来。   李惟俭入得仪门,与迎来的碧桐略略说过几句,忽而隔着玻璃窗瞥见一抹嫽俏停在书房书架前,正捧着一本书册翻阅。   李惟俭摆手打发了碧桐,干脆负手进了书房里。香菱好似沉浸在诗词瑰丽之中不能自拔,连李惟俭凑近都不曾听闻。   李惟俭歪头瞥了眼,却是他在青海无聊时复述出来的诗词。再歪头看向香菱,便见其蹙眉垂泪,哀伤不已。   李惟俭便笑道:“怎地还掉泪珠子了?”   “呀!”香菱唬了一跳,转头瞥见是李惟俭,这才捧心长出一口气,嗔了一嘴:“四爷又吓唬人。”   李惟俭乐道:“你自己看书走了神儿,偏生又来怪我。”   香菱眨眨眼,又道:“都怪四爷那两首词,惹人掉眼泪。”   “哪两首?”   香菱便道:“采桑子、浣溪沙。”   “是那两首啊——”李惟俭咂嘴玩味道:“不过是游戏之作,写着玩儿的。”   那两首抄的是纳兰性德,内中满是惆怅、哀怨,香菱又是个内秀的,可不就垂泪不已?   香菱便蹙眉道:“四爷何必妄自菲薄?我却觉着单这两首,不比前宋的柳三变要差,便是与李杜也不过是各擅胜场。”   李惟俭莞尔,心下不以为意。他哪儿来的诗才?应景儿胡乱拼凑倒也能写得,不过与李杜那真真儿是云泥之别。   香菱说罢,又道:“料想那两阙是送林姑娘的吧?真好,若四爷也送我一阙就好了。”   李惟俭心下一动,忽而笑道:“这有何难?且笔墨伺候。”   “果真?”香菱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倒水研磨。   李惟俭当即提笔一气呵成,但见其上写道:欲题新词寄娇娘,风吹雨蚀半微茫。我有相思千般意,百磨不灭铭肝肠。   一旁香菱呢喃般念了一遍,李惟俭抬眼便见其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心下由不得暗忖,仓央嘉措与纳兰性德的诗词,于女孩子而言果然是大杀器。瞧香菱这神思不属的样子便可见一斑。   待须臾,香菱回过神儿来,兀自不肯相信道:“四爷,这诗……是送我的?”   恰好李惟俭不记得诗名,提笔落下三字:赠香菱。   香菱顿时心下动容,捧了纸笺仔细吹干,翻来覆去地看着,却又不肯弯折,生怕折痕损了这一首诗的美感。   她前十六年随风飘零,便好似美洲草原上的风滚草一般,风吹到何处,便居停在何处。   因是先是被薛蟠抢了去,又被宝钗留在身边儿,跟着又到了李惟俭跟前儿。此前也曾庆幸,幸而俭四爷是个温润宽宥的性子。便是如此,她素日里也好似鹌鹑般畏首畏尾,后来又得俭四爷准许,许她翻看诗词。从此,她便沉浸在诗词之中,以寄情思。   直到南下一行,李惟俭果然寻了甄大娘回来,有了娘亲在身边儿,香菱便好似浮萍生了根,从此心思定下。虽依旧寄情诗词,可心中那一抹俭四爷种下的影子却愈发清晰。   香菱所求不多,只盼着俭四爷能记得她,隔三差五陪陪她,与她说说话就好。而今这一首诗,更是意外的惊喜。女孩子心下情思引动,将纸笺放好,禁不住揽了李惟俭的腰身,将脸儿贴在其胸口。   “怎么了?”李惟俭明知故问。   香菱只是红着眼圈儿摇摇头:“无事,就是想靠近四爷一会儿。”   眼见香菱还蹲踞着,李惟俭干脆抄起膝弯,将其抱在怀中。许是情动,香菱埋首在李惟俭脖颈间,一呼一吸,引得李惟俭一阵痒痒。   “你娘大病初愈,须得将养,怕也不习惯北地气候。那虫草回头儿我让红玉取来一些,你每日看着伱娘服用,总会有些效果。”   “嗯。”香菱闷声应下。   李惟俭正要再说旁的,忽而便觉脸颊一凉,扭头便见香菱已然情动。李惟俭正要俯身凑过去,忽而便听吱呀一声,却是红玉推门而入。   红玉打趣道:“还道四爷怎地不进内宅,不想却是与香菱在私会。前儿姨娘还与我说呢,香菱年岁也够了,总要寻个日子开脸儿。咯咯,我看啊,择日不如撞日。”   香菱顿时羞臊不已,挣扎着起身,红了脸儿恼道:“你再嚼舌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红玉笑着绕桌而走,香菱追了两下便停下来暗自气恼。红玉便笑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打趣甄姨娘。四爷,傅姨娘回来了,晚饭也差不多得了,咱们还是先用饭吧。”   “好。”   李惟俭起身,路过红玉身旁,却忽而挑起其下颌来,狠狠吃了一番胭脂,算是为香菱报仇了。直待其娇喘不已,这才笑吟吟将其放过。   一主二仆出得书房,朝正房行去。李惟俭便问道:“红玉,你爹娘思忖的如何了?”   红玉撇嘴道:“我爹倒是意动,我娘却一直拦着。只道这些年都在荣国府,如今都习惯了,这冒然出来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数不清的麻烦。”顿了顿,又道:“白费了四爷好意,我算看透了,我爹娘是狗肉上不得席面儿,四爷便是想要抬举,他们还不乐意呢。”   李惟俭笑道:“许是起园子没少赚取好处?”   红玉怔了怔,随即压低声音说道:“四爷不知,那荣国府无人不上下其手,这采买的、监工的、管着库房的,还有各房的哥儿,哪个不是卯着劲儿占便宜?我爹私下里说,起园子抛费三十多万两,只怕十多万都被各处分润了。”   顿了顿,又道:“便说那赖家,前脚儿荣国府方才起了园子,赖嬷嬷便张罗着也要在自家起园子。也就是当家的还是老太太,若老太太一去,那赖家如此张扬,大太太、太太哪里会放过赖家?”   李惟俭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贾家子弟如今还管赖大叫赖爷爷呢……啧,一个仆役能让主子开口叫爷爷,放在别处早就乱棍打死了账了。”   红玉连连点头,说道:“是以这仆役不宜过多,家生子、雇请的须得串换着用。不然啊,说不得咱们家往后也会出个赖大!”   李惟俭略略颔首,旋即便觉不对。若说李家如今谁最像赖大,那定是吴海平、吴海宁啊,琇莹又是最早跟在自己身边儿的……红玉这话是在点自己,莫要让吴家做大呢?还是悄咪咪给琇莹上眼药?   有道是‘不哑不聋不做家翁’,家中虽说明面上一团和气,可李惟俭知晓,这是因着几个女子还没孩儿。若来日拖家带口的,还不知如何彼此算计的。还好他早早便定下了计策,往后姬妾、子嗣都分润股份,正好他这一支人丁稀少,就他老哥儿一个,不妨就此开枝散叶出去。   因是他笑着颔首,只当不知红玉意有所指。偷眼扫量另一旁的香菱,却见其好似听懂了,应着自己的目光只是眨眨眼,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李惟俭便笑了笑,心忖香菱或许是知道了,但却不甚在意吧。   入得正房里,与一众姬妾用了晚饭,待饭后饮茶时,李惟俭便点过晴雯,问道:“何时去跟赖嬷嬷回话儿?”   晴雯便不情不愿道:“上赶着不是买卖,四爷,我寻思着还是等下回赖嬷嬷来寻我吧。估摸着也没几日光景。”   “也好。”   问过晴雯,管事儿媳妇茜雪又来,将今日门贴收拢在匣子里送上。李惟俭略略翻看,大抵都是内府官佐,有心生攀附的,更多的则是武备院的官儿,料想是得了风声,知晓李惟俭来日便是他们顶头上司了。   忽而瞥见一封名帖,李惟俭抽将出来,问道:“这人来过几回?”   茜雪略识得几个字儿,瞥了一眼便道:“回老爷,那西夷去岁来过一回,听闻老爷已然启程了,就自行回去了。”   顿了顿,又道:“海平曾说,老爷极不待见那西夷,下回他再来,我让海平撵了?”   李惟俭观量着名帖,其上写着‘冬官正巴多明’,蹙眉出神,忽而展颜笑道:“无妨,难为一个西夷这般恳切。明儿回个帖子,让他择日登门儿吧。我倒要瞧瞧这厮到底意欲何为。”   茜雪应下,李惟俭跟着又定下几个会见,茜雪一一记下,这才告退而去。   转过天来,那巴多明果然急吼吼登门儿。吴海平将其引到书房里,不待李惟俭到来,这厮便四下翻看书册。   待李惟俭到来,吴海平顿时呵斥道:“呔!你这西夷好生无礼,主人家不曾允许,怎地随意翻看书册?”   那巴多明却道:“抱歉,我只是十分仰慕李伯爷的实学造诣,方才有些急切了。”   李惟俭即便不知此人在原本历史上,故意泄露谈判底线给罗刹国,直接导致罗刹国占了大便宜,却也因前后两回恬不知耻而心下厌烦。他面上不显,却也不曾给巴多明好脸色,自顾自落座,也不曾吩咐人上茶,问道:“巴冬官正两次送拜帖,不知求见本官何事啊?”   巴多明拱手道:“李伯爷,下官心中对伯爷实学造诣十分钦佩,尤其想与伯爷探讨那蒸汽机技术。”   贼子好眼力,一眼就盯上了关要。   李惟俭笑道:“不过是烧开水,道理不问自知,本官却不知巴冬官正有什么求问的。”   巴多明一板一眼道:“蒸汽的确是关键,可如今欧洲蒸汽机技术十分落后,下官想与李伯爷学习蒸汽机,再将蒸汽机技术推广到欧洲。”   李惟俭蹙眉道:“这怕是难了,本官并无多少闲暇——”   那巴多明抢白道:“不需要伯爷亲自教导,只消伯爷能卖给我一台新式蒸汽机就好。”   李惟俭故作纳罕道:“这却奇了,你要买蒸汽机,何不去武备院、造器坊或者蒸汽机厂采买?”   巴多明苦恼道:“我问了,前两个地方不卖给我,伯爷的厂子排期久远,现在下定需要后年才能提货。实在太久了,不知伯爷能不能通融一二。”   “不能。”李惟俭干净利落拒之门外。见巴多明满脸不解,便道:“规矩是本官定下的,本官如何能带头破坏?你若想要蒸汽机,尽管去排期吧。”李惟俭暗自思忖,回头儿就给厂子定下规矩……甚至与圣人言明此事,决不能让蒸汽机流落海外。   技术扩散无可避免,但能迟一些就迟一些。如今可是大航海时代中期,这世界上剩下的好地方越来越少,总不能如前世一般都让西夷给占了吧?   说罢,李惟俭端起茶盏至鼻间,吴海平横眉探手:“巴大人,请吧。”   巴多明蹙眉走到门口儿,回头冲着李惟俭道:“我想伯爷一定是对我有偏见,或是有什么误会。”   眼见李惟俭头不抬、眼不睁,巴多明只得遗憾而去。   李惟俭眼见其出了门儿,紧忙对书房里的仆役道:“往后可看好了,这书房里存着不少图纸,可不能让外人瞧了去。”   院中的巴多明脚步顿了顿,随即心不甘情不愿而去。   这会子李惟俭心下愈发怀疑,说不得准噶尔人用的大号窜天猴,就是这帮子西夷泄露出去的。或许是没拿到东风实物,只能全凭臆测,这才有了准噶尔人的大号窜天猴。   其后两日,李惟俭闲赋在家,每日不过清早打熬身子骨,余下光景或在书房写写画画,或与姬妾耍顽。   他趁机看望了甄大娘一回,甄大娘虽心有不甘,可眼见女儿千肯万肯,心下再无旁人,也只得认下此事。   因是便与李惟俭商议着,定下了黄道吉日。梳拢都不算纳妾,也无需摆酒,但总要挑个好日子才是。   甄大娘自行上街寻了道婆,算定冬月十六乃是黄道吉日,为此还舍了两串钱。   此事定下,香菱心思彻底安定下来,只待到得那日。   又两日,那赖家果然寻了过来。   此番来的是赖大娘,又是旧事重提,在厢房里与晴雯好一番絮叨。晴雯被缠磨得不耐烦,这才开口道:“大娘莫要以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那事儿我与四爷提了。”   “果真?”赖大娘顿时上心,连忙身子前倾了看向晴雯。   晴雯便道:“当官儿的事儿,赖大娘就别想了。先前那贾芸随着老爷一、二年,南下几千里办了蔗糖务,这才得了九品的官儿。如今这内府官职,须得能办实事儿。大娘家的荣哥儿不过读了几年国子监,半点实务也不曾碰过,哪里办得好差事?”   “才九品?”赖大娘顿时蹙眉不已。那国子监里混日子的勋贵,走通关系好歹能做一任县令,九品官……不过是微末小吏,赖家可瞧不上。   “那另一桩呢?”   晴雯道:“赖大娘不知,我是舍了天大的脸面,好一通求肯,四爷方才松了口儿。说让赖尚文近日便来府里,先去书房伺候着,若得用,往后再酌情升管事儿,便是去内府做个小官儿也是没准儿的。”   赖大娘顿时大喜过望,赞道:“我就知喜鹊不是个忘本的。那就这般,我回去就与妯娌言语一声儿,回头儿啊,让她给你备一份儿心意,总不能让你白忙活。”   晴雯嗔道:“谢礼就免了,只盼着赖大娘往后少寻我说这些为难的,我啊,就千恩万谢了。”   赖大娘没口子的道:“再没旁的了,往后有尚文在家里,多少也能帮衬你一二不是?”   晴雯心下嗤之以鼻,指望赖尚文帮衬?那般偷鸡摸狗的性情,晴雯可指望不上。错非俭四爷说有大用,她才不会应承此事呢。   此事就此定下,转过天来赖升媳妇儿请了假,果然带着赖尚文登门。先行见过晴雯,扫了一枚金手镯,随即才去求见李惟俭。   那赖尚文李惟俭见过两回,瞧着十八、九年纪,样貌寻常,看着倒是本分,若不知其因何惹恼了贾蓉,只怕还当他是个好的。   当下李惟俭故作不知,吩咐吴海平领着赖尚文去安置,转头儿便将吴海宁叫到了身前。   “寻几个靠谱的,引着那赖尚文往坏处走,能办到不?”   吴海宁今非昔比,比照去岁沉稳了许多,闻言便笑道:“老爷的意思小的明白了,回头儿我寻几个仆役陪着那厮推牌九,先让他吃些甜头,过几天坑死他!”   李惟俭颔首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还有,偷偷跟你哥言语一声儿,四下门禁对那厮松快一些,就算他偷了物件儿也别管。”   换做往常,吴海宁只怕就要忍不住吐槽,如今却生生忍了,只拱手道:“老爷瞧好儿就是。”   吴海宁得了吩咐而去,自这日起赖尚文便到了李府。   李家人口简单,算上那二十名北山护卫,连主子带丫鬟、仆役,不过七十来口儿。   只两日光景,吴海宁就哄着那赖尚文入了局。先前几天,吴海宁刻意放水之下,那赖尚文接连赢了十几吊。待过得几日,不用吴海宁张罗,这厮便心痒难耐,主动张罗起了牌局。   转眼到得冬月十六这日,一早儿香菱便仔细打扮了一番,外罩殷红暗纹比甲,上身象牙色圆领袄子,下身象牙色百褶裙。   一身儿俱是簇新,都是甄大娘亲手缝制。丫鬟开脸儿算不得纳妾,因是连那粉红的衣裳都穿不得。那殷红的比甲,便算是香菱的嫁衣了。   傅秋芳拉着香菱笑语晏晏连连道喜,晴雯、红玉、琇莹等接连打趣,惹得那原本白净的小脸儿,自头晌开始就红彤彤一片。   此时李惟俭却在前头书房里,十来日过去,赖尚文那厮起初还能装一装,如今原形毕露。每每瞥见茜雪,这厮一双狗眼就会精光四溢,瞧那架势恨不得将茜雪吃抹干净一般!   吴海宁恨得牙痒痒,当面儿却浑不在意,只是引着赖尚文那厮终日吃酒、耍牌。   定下往后几日让那赖尚文接连亏输,李惟俭应允后将其打发下去,转头儿叫来丁家兄弟,吩咐道:“你兄弟二人每日换了衣裳,去钦天监盯着那巴多明,仔细留意其每日行止。记住,莫要让其察觉了。”   丁如松笑道:“此事容易,小的还认识些许青皮喇咕,使了银钱,几日就能得了准信儿。”   丁家兄弟领命而去,李惟俭正要回正房,吴海平又送来了一封请帖。略略观量一眼,李惟俭便心下纳罕,这请帖竟然是保龄侯府送来的。   保龄侯史鼐办砸了差事,虽说事后亡羊补牢,仗着抚标撑腰,将扬州搅得满城风雨。乃是始终不曾将案子落实,因是待严希尧抵达扬州,史鼐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灰溜溜回返京师。   如今蛰伏经年,始终没得实职。   李惟俭心下暗忖,莫非保龄侯打算走通自己,要来内府任职不成?   展开请帖略略观量,随即哑然失笑,这请帖竟是小姑娘湘云发的。其上说冬月二十乃是其生儿,去岁耽搁了,今年总要好生庆贺一番。   李惟俭此番归来深居简出,史家一直不曾走动。盖因史鼎如今是通政使,史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外放了,他这内府官儿不好与外朝官儿太多往来。   此前忠靖侯史鼎便有撮合他与小姑娘湘云之意,怎奈素日里接触不易,且史湘云如今年岁实在太小。因是李惟俭这会子倒是不曾多心,只想着正好趁机光明正大与史鼎走动一番。   通政使一职在大顺虽不算关要,可进一步就是六部堂官,往后说不得就会入阁为相。史鼎此人又是今上潜邸故旧,简在帝心,说不得来日就会出将入相。   赶忙打发人与送信的仆役言语一声儿,说到了日子自己一准儿登门,李惟俭这才回转内宅。   今儿是香菱的好日子,几个女子都极有默契地避让开来,任凭李惟俭领着香菱在书房里缱绻了终日。入夜时置办了一桌酒席,连那甄大娘也请了过来。李惟俭还破例敬了甄大娘一杯酒,惹得甄大娘红了眼圈儿。   此时礼法,莫说是通房丫鬟的父母,便是姬妾的父母也算不得岳父岳母。李惟俭此举虽不曾明说,却隐有奉茶之意,甄大娘又如何不明白?   连那香菱也掉了泪珠子,自是因着心中感念俭四爷体贴周到。红玉、傅秋芳岔开话题,插科打诨一番,于是酒宴又热闹起来。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便极有默契地退下,目送李惟俭与香菱去到厢房里。   那厢房里挑了红烛,布设了红绸,瞧着喜气洋洋,好似新房一般。洗漱罢,又伺候着李惟俭洗过脚,香菱自行上得床来。   虽心下怯怯,却眉目含情,将头枕在李惟俭胸膛,幽幽道:“如今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做梦一般呢。”   “怎么就做梦了?”   香菱道:“那时被人卖了去,又眼见薛大爷将那冯渊打死,我骇了好些时日,知道他是个鲁莽的,生怕惹恼了他,一拳便将我打死了。亏得宝姑娘怜惜,留我再身边儿听用,这才捱到送来俭四爷身边儿。”   那电视剧虽久远,李惟俭却记得,香菱好似真被薛大傻子给打死了。因是探手揽紧香肩,说道:“过去的事儿,还想他作甚?人生不能回头儿,总要往前看。”   香菱重重点头,仰头展颜笑道:“四爷说的是,如今我却觉得处在蜜罐儿里,事儿便怀疑都是假的,说不得是我偷偷看书发了癔症。有时还会掐自己一下,就怕这都是在梦里。”   李惟俭心下愈发怜惜,亲了下其眉间胭脂,道:“你若觉着是梦,那我便陪着你一道儿做梦好了,一辈子不醒来,假的也成真的了。”   “嗯。”   情思引动,香菱扬起笑脸献上香吻,二人随即揉在一处。   纱幕放下,真真儿是:一身相震初交欢,山誓海盟今重会。契合情投,两下里恩深义重。   此时同床,有无限的倾心吐胆,百样温存,美中益美,亲上更亲。百般恩爱,千样哼呼。内中风情,自是不好言表…… 第228章 湘云庆生   侧花园轩堂里,灯笼随风摆荡,火盆内的炭火将四下映得通红。   啪——   酒盏重重撂在地上,赖尚文红了眼睛,胡乱扯了袍子道:“你这骰子怕是灌了铅吧?”   对面吴海宁笑容一敛,恼道:“赖二哥这是什么话儿?前几日你赢钱时可没说骰子灌铅。”   一抖手,那骰子眨眼换了个一模一样的,径直丢在赖尚文面前。那赖尚文狐疑抄起,摇了摇却未觉异样。   左右二人道:“夜了,困得紧,要不今儿就算了?”   另一人也道:“散了散了,明儿再耍!”   赖尚文方才输了十几吊钱,哪里肯罢休?当即扯着二人道:“这时辰还早,再耍一遭。好歹让我回些本儿。”   吴海宁就道:“罢了罢了,赖二哥这几天走背字,我看还是改天再说吧。”   “就一把!不拘输赢,一把定胜负。”   有人就道:“那方才怎么算?”   赖尚文咧咧嘴:“我写欠条就是了,我爹可是宁国府总管,还能差你那几吊钱?”   牌九重新码放,吴海宁拾了骰子,抖手打出,赖尚文拿在手中一看,顿时大喜过望!   到手两张红色两点,是为地牌。这牌九文牌分作天、地、人、和、梅花、长三、板凳,地牌极为少见,赖尚文输了一晚上,如今只道时来运转,便是再强行忍着,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见此情形,吴海宁与另一家自是不跟,只余下单大鸿苦着脸儿一直跟将下去。筹码越叫越高,少时便加到了二十吊。   眼见赖尚文还要再加码,吴海宁劝道:“不过是弟兄耍顽,二十吊不算少了,我看差不多开牌吧。”   赖尚文笑吟吟道:“老单,伱怎么说?”   单大鸿蹙眉道:“不跟了,开牌。”   赖尚文嘿然道:“算你识相,看好了!”   啪——   牌九砸在木板上。“地牌!”   正要搓手收钱,却见单大鸿不紧不慢丢下两枚牌九,却是一红一黑十二点,天牌!   赖尚文顿时瞠目结舌,好半晌恼道:“你,你诈我!”   那单大鸿不紧不慢道:“我若真想诈你,方才就往上加码了。都说了你走背字,偏生不信。”   吴海宁打着哈欠道:“罢了,赖二哥,单大哥也是一番好意。不过是二十吊钱,值当什么?这么点儿钱从哪儿找不回来?散了散了,明儿休沐,兄弟带去找乐子去。”   赖尚文有苦难言。他前番偷偷与贾蓉的丫鬟私会,被贾蓉讹了百多两银钱,好容易到得李家,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就输进去快五十两了。他月钱不过一两,拿什么还?说不得还得回家扯谎,哄了老子娘才好还账。   赖尚文郁郁而归,卷了被褥翻来覆去好半晌方才睡去。   转过天来,因着与吴海宁交情最好,赖尚文干脆寻了管家吴海平,将休沐定在这日。一大早便跟吴海宁出了府邸,朝着外城护国寺而去。   这日正赶上护国寺庙会,二人游逛一番,吴海宁忽而瞥见一当铺,嘿然道:“赖二哥且等兄弟一会子。”   说罢大步流星朝当铺而去,赖尚文心下纳罕,但见吴海宁临进门前自袖笼里掏出一枚珐琅彩的鼻烟壶来,不过须臾光景,待再出来,便见吴海宁手中掂量着几枚碎银。   那吴海宁笑道:“今儿发了利是,赖二哥一应花用,都算兄弟的!”   赖尚文笑道:“说实话,那珐琅彩鼻烟壶打哪儿来的?”   吴海宁眨眨眼:“哪儿来的鼻烟壶?赖二哥莫要冤枉人。”   赖尚文当即嘿然不语,这等情形他在宁国府早就见惯了,又怎会不知内中门道儿?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上主子,可不就得吃主子的?荣国府起大园子,大伯家起小园子,这主子吃肉,下头人总要喝点儿汤吧?   赖尚文自觉摸清了李家府邸门道儿,因是心下放松,当即随着吴海宁胡吃海塞一番,自是不提。   ……………………………………………………   这日香菱新才破瓜,李惟俭温存半日,许是奔走惯了,这一闲暇下来总觉周身别扭,因是到底下晌时去了外城的蒸汽机厂子。   此时厂子又扩充了几分,刚好曹允升今日也在,一老一少随即四下巡视。李惟俭见场地里堆满了生铁料,心下略略不解,管事儿的紧忙道:“伯爷不知,这是囤到二月的铁料。如今眼看就要腊月,等运河彻底走不得船,再想要铁料就得用套车拉运,到时候价钱起码要涨三成。”   是了,津门到京师的运河冬日里可是会上冻的,走不了船,可不就得多抛费一些运费?   又去查看离开开布置的蒸汽机,那蒸汽机虽造了出来,却只造了两台。别看只扩大了一番,其中工艺可不是寻常可比。   方才造出来时,股东们雀跃不已,纷纷往外推销。奈何就乐亭铁厂订购了几台,江南士绅虽咋舌不已,却没一个下定的。一问方知,如今这会子江南织场还没设计出一整套的动力应用方案,这般大的蒸汽机实在无用武之地。   因是厂子给铁厂造了六台,留存了两台,转而又开始造小马力蒸汽机。   李惟俭不由得挠头不已,暗忖什么时候都缺人才啊,若是有人设计出织场厂房,一台蒸汽机带动百十台织机,江南士绅又哪里会只购买小马力的锅驼机?   推行工业化之路道长且阻,慢慢儿来吧!   游逛一圈儿,正要回返自家,又有管事儿的来寻,苦着脸道:“按说这事儿也只能求到伯爷了……如今铁料是不缺了,奈何那胶乳须得从内府采买。奈何内府连番推脱,只道胶乳所产甚为有限,须得紧着内府供应。这……若是没了胶乳,咱们这蒸汽机虽也能运行,可漏气太过,气力起码少了一大半儿啊。”   又是个棘手的问题,那橡胶树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长成的。李惟俭只道转头与内府商议一番,总要分出一些份额来给厂子。亏得蒸汽机厂子内府也投了股子,不然如今忠勇王还不曾回返,那俩协理大臣还真不好打交道。   又有一桩,几名管事虽时时耳提面命,可还是有工匠疏忽大意,六月里那搅拌反射炉喷出铁水,生生烧死了三名匠人。   厂子足足赔付了四百两银钱,方才将匠人家属安抚住,没闹到顺天府。饶是如此,也有御史言官上本弹劾,曹允升私下又砸了几千两方才将此事压下。   李惟俭乐了:“赔付匠人才四百两,打发御史却要几千两。”李惟俭不知怎么说好了,可大顺国情如此,厂子又在京师,可不就得被那帮子清流讹诈了?   那曹允升便道:“依额看,不如将厂子搬去乐亭。在那地方出了事儿,打发知县才几个银子?”   李惟俭思忖一番道:“过了年试试拆分,将反射炉拆去乐亭。”   “这才对咧!”曹允升笑了笑,忽而道:“伯爷,那铁厂的股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形?额们都准备好银子咧,这朝廷怎地又不卖了?”   没错,乐亭铁厂原本往外卖出一部分股子,奈何苏州西山岛水泥务太过赚钱,如今朝廷打赢了青海之战,刨去抚恤、封赏,竟然还结余了一千多万两银子,那铁厂眼看着又是个下金蛋的,因是工部、内府同时上书圣人,干脆这铁厂股子咱别卖了,都攥在手里头,往后出息都是朝廷的。   此言正合圣人心意,因是这铁厂股子迟迟不见上市,倒是让曹允升等财主白白翘首以盼了数月。   李惟俭便笑道:“无妨,那股子总不能一直拢在朝廷手里,此时不卖,焉知来日不卖?”   大顺不缺钱?等他李惟俭将火车搞出来,单单修个一横一纵朝廷就得吃不住,到时候这股子还得拿出来发卖。   与曹允升等辞别,曹允升又张罗着宴饮,李惟俭笑着婉拒,随即启程去了一趟内府造办处。   湘云生儿在即,总要送一份合适的礼物才是。这礼物既不能寒酸,也不能太过贵重。造办处小吏见来者是李惟俭,自是笑脸相迎,游逛一番,李惟俭方才选了一条缠丝白玛瑙的手串。   ……………………………………………………   过得两日,已是冬月十九。起先两天,香菱心下自是满满的柔情蜜意,奈何一载过去俭四爷气力大增,这床笫之间香菱自是遭受不住。   昨儿夜里又是折腾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香菱方才起身。先行与甄大娘一道儿用过早饭,甄大娘话里话外的探寻,让香菱脸颊绯红一片。回得内宅,听闻俭四爷一早儿便去了厂子,香菱略略歇息了,待到下晌紧忙便请吴海平备了马车,急匆匆赶往荣国府。   诗词一道她方才在门外徘徊,正是上心的时候儿,错非这几日耽搁了,只怕早早儿便来拜会师父黛玉了。   午时刚过,车马到得荣国府。门子自是认得李家马车,紧忙上前迎了,却见来的只是香菱,当即大失所望,却也恭恭敬敬通禀了,又寻婆子将香菱引进了内宅。   昨儿下了一场雪,这会子宝玉、三春、宝钗都到园子里赏雪,偏生黛玉托词体弱不耐风寒,便留在后楼中读书抚琴。   丫鬟雪雁引着香菱入内,先行急走两步笑道:“姑娘,快瞧瞧谁来了?”   “香菱?”黛玉按下琴弦,笑道:“还当你过几日才来呢。”   香菱就笑道:“刚拜了师,总要勤快些,不然师父可不教真本事呢。”   黛玉就笑道:“我不过粗通文墨,又哪儿来的真本事?写些诗词,也不过都是应景儿的居多。”   女官卫菅毓情知刻下碍眼,便起身道:“姑娘且先歇着,我这会子有些憋闷,正好儿下去游逛一番。”   黛玉赶忙命紫鹃伺候着,送别了卫菅毓,这才扯着香菱落座。二人说过一些闲话,香菱便将一些不解问了,待黛玉回了,这才略略恍然。   倏忽笑吟吟说道:“得了林姑娘解疑,真真儿是醍醐灌顶。这几日除去林姑娘画下的词句,我又偶然看到一首,内中多有不解之处,正好儿也请林姑娘指教指教。”   黛玉心思剔透,哪里不知香菱之意?想着大抵是俭四哥所做的诗词,顿时羞怯了几分,低声道:“你且说来。”   香菱清了清嗓子,诵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操缦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   一首浣溪沙吟诵罢,香菱便见黛玉略略失神,只不住地呢喃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心下便笃定,四爷的诗词也是顶好的呢,不然林姑娘怎会恍惚?   却不知黛玉忽而想起素日里自己在小楼抚琴,俭四哥时常便在东大院边儿上的小花园里散步,料想便是那时听到了自己琴声中的忧伤吧?   这一阙浣溪沙,分明就是写给自己的。   黛玉心下思忖着,面上羞红一片,好半晌不曾回过神儿来。   香菱抿嘴而笑,直到黛玉面上羞红褪去,这才道:“林姑娘?这词——”   黛玉正色道:“俭四哥果然极有才情,这般诗词,我怕是写不出来的,更不好评述。倘若流传出去,说不得会引得四下传唱呢。”   香菱虽想过四爷的诗词顶好,却未料到竟好到了这般。她寄情诗词,虽不似黛玉那般文青性儿,心下却也一般仰慕能写出传唱千古名句的才子。因是心下愈发熨帖,只觉的过去那十来年的苦楚果然没白遭受,如今可不就时来运转了?   忽而听得外间叫门,雪雁紧忙去开了门,随即引着探春快步上得楼来。   “咦?香菱也在?”   香菱紧忙起身见礼,探春笑眯眯颔首,随即凑过来道:“林姐姐,湘云明儿便是生儿,林姐姐打算送些什么物件儿?”   黛玉便道:“不过是应景儿的,或送扇面儿,或送书册。三妹妹还没想好送什么?”   探春苦恼道:“前回听湘云说做女红辛苦,我便寻思送个玛瑙的顶针,奈何那顶针一时寻不见。”   哪里是寻不见?探春但得了好物件儿,留存不过几日,便会被赵姨娘撒泼打滚哄了去。   “连着两年没过好生儿,这回总要郑重一些。我打算送个扇面儿,就怕与林姐姐撞在一处。”   黛玉噗嗤笑道:“三妹妹既要送扇面儿,那我就换成书册好了。”   香菱纳罕道:“史姑娘爱读书?”   黛玉笑容更盛:“她呀……只怕捧起书册来,须臾便要瞌睡过去。咯咯……不过我送这书册,保准她喜欢。”   说着,黛玉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书册来。香菱略略一瞥,便见封面赫然写着‘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几个字。   香菱不识货,探春却是有见识的。紧忙凑过去观量了,咋舌道:“林姐姐真阔气,这书只怕是天启年间再版的,留存至今就算不是孤本,也是善本了。”   黛玉笑道:“哪里阔气了?不过是有一屋子酸书罢了。”   去年此时,通州驿馆匆匆一会,俭四哥将一匣子银票交与了紫鹃。事后点算,内中足足五千两!黛玉虽不在意这些,却知心意难得。如今一年过去,不过抛费了几百两,还余下四千多呢。   莫小看了这几百两,因着紫鹃、雪雁四下抛洒银钱,不知免去了多少口舌、气闷,又因着两个丫鬟如此大方,荣国府中黛玉风评瞬间转好,都道林姑娘体恤下人。   想起此事,自然就念及李惟俭,可探春在此,是以黛玉只瞥了香菱一眼,便将心中的话忍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会子探春刚好发问:“香菱,俭四哥明儿也去保龄侯府吗?”   黛玉不禁凝神听了,就听香菱笑道:“一早儿就收了请柬,四爷明儿也去呢。”   探春合掌笑道:“好些时日没见俭四哥,明儿能见了!”   探春却不知抢白了黛玉的话儿,林姑娘心中何曾又不是这般想的呢?按下心思,黛玉便笑道:“明儿正要见见‘人间惆怅客’呢。”   香菱笑着颔首,探春却莫名不已,忙问:“这是什么典故,我怎不知?”   那诗词哪里能告诉探春?黛玉便调笑道:“三妹妹想知道?”待其颔首,黛玉以袖掩面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探春顿时佯怒:“好啊,林姐姐也学着欺负人,看我不呵你痒!”   一时间,小楼里满是欢声笑语。   正巧宝玉等赏过雪,从园中出来刚好经过后楼,听得欢声笑语,宝玉便跃跃欲试。刚要迈步,便见紫鹃与卫菅毓自远处转了回来。   宝玉面上一滞,自知招惹不得,只得怅然而去。   ……………………………………………………   转过天来,一早儿用过早点,黛玉等姑娘便紧忙梳洗打扮,带了丫鬟、婆子,会同带头的王熙凤,去得前院儿乘了马车,一齐往保龄侯府赶去。   贾母虽是保龄侯、忠靖侯的姑母,却因当年之事,史家、贾家少有往来。前回还是宁国府发引。这回湘云庆生,贾母虽不知内情,可这般亲戚走动,贾母自是乐见其成。因是非但不曾阻拦,还授命凤姐儿将一众哥儿、姐儿看顾了。   这回大奶奶李纨因着王府西席差事,依旧不得成行,却也打发了贾兰带了贺礼。王熙凤四下看顾,好容易将哥儿、姐儿都劝上车来,自己方才坐进马车里。   捧着手炉顿时抱怨道:“诶唷唷,早知如此,就该让大嫂子领了这差事。本道出去耍顽一番总能清闲一回,谁料竟比在家中还累。”   平儿便笑道:“不过是一来一回要奶奶看顾,到得保龄侯府,姑娘、哥儿们自去耍顽,奶奶倒是能偷个懒。”   王熙凤蹙眉道:“姑娘们也就罢了,便是耍顽也有个度。倒是那两个哥儿不是省心的。”   平儿自知,王熙凤说的是宝玉与贾兰,想起此前在俭四爷的香山别院就生出一出事端来,平儿不禁忧心道:“还能如何?只能打发下头人看仔细了。”   说话间车马一路西行,约莫小半个时辰到得保龄侯府。   自角门进得宅邸,一众人等到得仪门处便见保龄侯夫人竟迎在了此处。按说王熙凤等都算晚辈,不该如此劳动,可终究是两家走动不多,因是保龄侯夫人便郑重了许多。   那湘云就随在保龄侯夫人身旁,眼见一众兄弟姊妹到来,顿时喜不自胜。错非顾忌婶子还在,只怕就要疯跑着迎过来了。   王熙凤瞥见保龄侯夫人,自是吓了一跳,紧忙上前见礼。众人说说笑笑往内宅行去。   入得厅堂里,保龄侯夫人逐个看过,略略夸赞了宝玉,又扯着黛玉等说话儿。   从贾母处论,除去黛玉要称表舅母,余下众人须得称保龄侯夫人一声表婶,王熙凤便说道:“表婶太过当回事儿,咱们不过是小辈儿的,哪儿能劳动表婶亲迎?”   保龄侯夫人就道:“家中难得热闹,老爷前头有事儿绊住了,纕哥儿、穰哥儿又不是周到的性儿,可不就得我来迎一迎?算算家中好些时日不曾热闹过来,湘云这孩子这二年,先是病了一回,后头又赶上老爷归来,这生儿一直不曾办过。   我便想着湘云年岁也大了,便好生热闹一场。”   这般话王熙凤哪里肯信?却一时间不知保龄侯夫妇到底何意,因是只能附和着。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保龄侯夫人起身去安置家中事务,点了史纕、史穰二人作陪。这兄弟二人与宝玉年岁相当,却书生气十足,史穰还带了厚重的近视眼镜。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时而之乎者也。   宝玉与之略略说过几句,顿时心下烦闷不已。   偷眼去看姊妹们,便见小寿星湘云好似被众星捧月般簇在当中,这会子三春、黛玉纷纷送上贺礼。   迎春送了手炉,探春送了扇面儿,惜春送了一画儿,黛玉送了话本子。湘云素日里在候府憋闷,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儿,因是兴奋得小脸儿红红的,叽叽喳喳不停说着话。   接过黛玉贺礼,湘云顿时撇嘴道:“林妹妹又送书册,是怕我夜里睡不好?”   “咯咯,你仔细看过再说话。”   湘云低头观量几眼,又紧忙翻阅了两页,顿时惊喜不已:“原是……额,这般书册,林姐姐果然懂我。”   黛玉便笑着嗔道:“不合你心意便是林妹妹,合了心意又是林姐姐,我啊,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湘云起身揽了黛玉的胳膊,娇嗔道:“不拘是姐姐还是妹妹,总之记你的好儿就是了。待你过生儿,我也送你个合心意的物件儿。”   黛玉便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说话间宝玉也凑将过来,送了一扇,却是与探春撞在了一处。探春心下就有些不悦,禁不住道:“宝二哥怎地也送扇面儿?昨儿不说好了我送扇面儿吗?”   宝玉笑道:“本道送个扇坠,奈何没寻见可心的,又刚好瞧见这扇面,便干脆送湘云了。”   湘云浑不在意,抄起两个扇面来回忽扇,笑道:“都要都要,到夏日里我今儿用这把,明儿用那把,这就叫雨露均沾。”   厅堂里顿时欢笑声一片,湘云正待张罗着先行到后花园游逛一番,赏雪赏梅,忽有婆子入内报:“两位哥儿,竟陵伯到了!”   黛玉顿时身形一滞,宝玉、惜春、湘云还不曾反应过来,探春便叫道:“俭四哥来了!”   余者这才恍然,敢情来的是李惟俭。但见史纕、史穰紧忙起身去迎,几个小的还不觉得有异,王熙凤却心下感慨。   瞧着都是一般年岁,差不了两岁,如今宝玉还被当做孩童,那俭兄弟却位居人臣,声名远扬。再想起这两日方才又跟贾琏吵过,王熙凤就不禁气闷不已。   有本事也就罢了,给她赚个夫人诰命来,随贾琏讨小老婆。什么本事没有,就知往脂粉堆里钻,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湘云本道要等李惟俭一会子,奈何左等不见,右等不来。过得好半晌,两个堂兄史纕、史穰回返,湘云过问,那史穰才道:“父亲正与俭四哥说着话儿呢,怕是一时半晌不得空。”   湘云心下杂乱。二叔、二婶这二年没少提及李惟俭,今儿赚了多少银钱,明儿升了官儿,如今又封了伯,夸赞之余,堂兄史穰自是没少吃排头。用耳熟能详的话来说,如今李惟俭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湘云又长了两岁,虽还懵懵懂懂,可也知些人事儿了。自是知晓二叔、三叔,有撮合她与俭四哥之意。   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是因着还小,湘云倒没旁的念头。但凭二叔、三叔安置,到时候依命行事便是了。   加之她性子开朗,不高兴的、费心思的,转眼便会抛诸脑后。因此这会子她只想着俭四哥这回会送她什么物件儿,随即便兴高采烈道:“过会子戏班子就来了,咱们不若趁此逛逛后花园,又来个踏雪寻梅。”   宝玉当即出声附和,他实在不耐与史纕、史穰说话。于是众人纷纷围了外氅,丫鬟、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朝后花园寻去。   ……………………………………………………   书房里。   香茗又续,氤氲升腾。墙角一盏檀香袅袅,李惟俭便笑着赞道:“世叔这书房竟有几分禅意。”   史鼐摆手笑道:“不过是邯郸学步,略略知晓几分禅学,也好与人攀谈时凑个趣。”   感念的话,方才已然说过,此时不好多提。   因是史鼐沉吟道:“待开了年,我只怕就要外放了。”   李惟俭笑着拱手:“恭喜世叔得偿所愿。”   史鼐满脸苦涩:“办砸了差事,巡抚变按察使,何喜之有?”   “按察使掌一省刑名,十分紧要,可见圣人还是愿意再给世叔机会的。”   史鼐颔首,感叹道:“不瞒贤侄,我史家虽是军功起家,可自前一代便转而从文,于战阵之道再也不曾沾染。那日落水,险些呛死过去。我……是真真儿的怕了,谁曾料到扬州盐商竟猖狂至此?”   没错,截杀钦差的屎盆子扣在了八大盐商头上。至于朝野信不信,呵,反正朝廷就是这般定的,爱信不信。   李惟俭便道:“莫说是世叔,小侄不也如此?那日初次上阵,两股战战,生怕准贼杀进来,只一股脑的将东风砸过去。错非部总打发人来叫停,只怕随行四千枚东风都被小侄放出去了。”   史鼐笑着连连摇头。知道这是安慰他的话,因此并不当真。说过一会子朝政,史鼐忽而道:“贤侄如今十六了吧?”   李惟俭忙道:“六月里的生儿,到明年就十六了。”   史鼐不禁意味深长笑道:“十六,不小了,也该顶门立户了。”   “这却不急。小侄想着,总要趁着这几年实心任事,这娶亲一事,不妨慢慢物色。”   史鼐顿时暗喜不已。湘云如今才十岁出头儿,到明年才十一,年岁实在太小。若耽搁上二三年,十五六的年纪正好出嫁。   他不知李惟俭心中只想着黛玉,待黛玉斩衰,总要二、三年光景,可不就不着急吗?保龄侯只道李惟俭心下明了其意,二者已然有了默契,因是待李惟俭愈发热切。   说过一会子话,想着总要让两个小的多接触一番,因是便道:“今儿是湘云生儿,我可不好越俎代庖,贤侄快去后头吧。说不得湘云早就盼着了。”   “是。”李惟俭笑着起身,随即被管事儿的引着去了后宅。   别提什么外男不外男的,李惟俭可是救了史鼐性命,这情分堪比通家之好。   方才过了二进院门,那史纕、史穰兄弟二人就迎了上来。却道如今众人都去了后花园赏景儿,随即引着李惟俭往后花园行去。   这保龄侯府,开国初便造下了,比之忠靖侯府大了一倍有余。盖因那会子空地多,到了忠靖侯时反倒不容易挪腾了。   便有如李惟俭,如今是二等伯,想要扩充府邸而不得,前后左右都有来历,赶谁走都不好。   沿抄手游廊徜徉而行,远远就听银铃般笑声传来,继而一袭红影遥遥招手:“俭四哥快来!” 第229章 风戏雪残 念君心暖   一抹红影闪过,只洒落一片银铃般的笑声:“爱哥哥、三妹妹快来快来!”   湘云疯跑着,任凭冷风扑面也不在意。身后丫鬟追之不及,急得连连叮嘱,湘云却一概不听。   保龄侯府一向规矩森严,二叔、二婶虽不曾苛待她,她却总觉得拘谨。如今自己庆生儿,入得后花园没了人管束,小姑娘自是心绪放飞,露出本性来。   她那笑声好似会传染一般,一众兄弟姊妹许久不曾这般耍顽,当即笑着追逐嬉闹起来。   这侯府后花园比不得荣国府园子广阔,却胜在精致,一行人绕过山水楼,停在百花亭里,看着落雪红梅,肆意嬉笑一番,湘云转眼便瞥见黛玉不紧不慢行将过来,手上还多了个手炉套子。   见那兔毛的套子颇为精致,湘云眨眨眼,道:“咦,这套子有趣,林妹妹从何处得来的?”   黛玉便抿嘴道:“这会子又成了林妹妹?你啊,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哪儿有你这般的?”   湘云娇憨一笑,凑过来仔细观量那手炉套子。双手插进去横于小腹间,朝外留有装手炉的网罩。这会子银质的手炉内氤氲冉冉,香气四溢。   湘云寄居侯府之中,自是有见地的。旁的且不说,单是所燃的炭饼,就连保龄侯府等闲都用不得,太贵!   这炭饼用白霜炭研磨成粉,又以香料佐之,和水压膜成饼,再晾晒干方能用之。单是一小块炭饼便要二钱银子,偶尔用一回也就罢了,一块炭饼不过能燃两个时辰,一冬用下来便是豪富之家也要肉疼。   湘云顿时心下泛酸,只当贾母果然分外疼惜黛玉这个外孙女,她小时也在荣国府住过,何尝用过这般腾贵的物件儿?   因是湘云禁不住噘嘴道:“真羡慕林妹妹。”   黛玉因笑道:“你又羡慕我什么?真想要,这手炉送伱就是了——”   “果真?”   “你过生儿,总不能今儿也哄你。”黛玉抽出右手来,不待动作,一旁的紫鹃便凑过来取了手炉下来。“不过这套子却不能给你了。”   湘云不知其故,只瞧着那银手炉欣喜不已:“那就多谢林姐姐了。”说着探手就要抓。   “诶?”紫鹃紧忙闪过,嗔道:“史姑娘,这手炉正滚烫呢,也不怕烫了手。”   湘云这才戴了手套,接过手炉,顿时展颜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却又见雪雁又寻了个手炉来,点燃炭饼,重新塞进了黛玉的暖炉套子里。   湘云眨眨眼,心下泛酸,却因着黛玉连番好意不好再挑刺儿。眨眨眼,将手炉丢给丫鬟,跑出亭子攥了雪球,朝着亭内就砸:“咯咯咯,不然咱们来打雪仗吧!”   二姑娘迎春惊呼一声,赶忙闪避,那雪球好巧不巧砸了探春一个满头满脸。探春顿时恼了:“好啊,今儿定给你个好儿!”   说罢,也笑着跑下去,攥了雪球与湘云嬉闹起来。   众人被这二人引动,纷纷下场乱丢雪球。那贾环专门挑着宝玉砸,心下暗忖,最好一下将宝玉砸得大病一场才好呢。   唯独黛玉裹得严严实实,在百花亭里远远观望。她心中虽也想这般耍顽,却也知自己身子弱,禁不住这般寒凉。   众人嬉闹半晌,俱都畅快不已,方才招呼黛玉离了百花亭,去到前方知守堂取暖。过后又赏梅联句。   湘云一指远处风吹树摇,便道:“北风鸣树沙沙响。天野苍茫,壮阴夺阳。”   二姑娘映出略略思忖,接道:“冬雪雪冬日冷光。寒气砭骨,死寂凄凉。”   宝玉蹙眉:“二姐姐这句太过悲了些……我接,冰冻三尺落晓霜。冰寒透骨,融消还僵。”   轮到黛玉,黛玉脱口便道:“叶落桑槐年未央。枯木撵春,腊尽暖尝。”   惜春年岁还小,探春却因黛玉这一句不知如何往下续,因是只能俯首认输。   湘云却忽而恍然道:“遭了,方才忘了定规矩,这认输该如何惩处?”   众人一时沉吟,湘云便笑道:“咯咯,我看,不如呵痒三息。”说罢凑近探春,双手呵痒不止,探春顿时蛆虫也似笑着来回翻滚。   说是三息,湘云却直待探春告饶不迭方才罢手。待探春要报还,湘云忽而瞥见远处一行人等,仔细辨认,顿时疯跑出来遥遥招手:“俭四哥快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朝不远处抄手游廊观量。便见史纕、史穰两兄弟,好似左右护法一般蹙着高大挺拔的李惟俭信步行来。   但见其头顶内嵌红宝石忠靖冠,外罩枣红缎面外氅,内着牙白绣纹圆领袍,佩银底五彩风物腰带,脚下官靴不疾不徐踏雪而来。   二姑娘顿时挪不开眼,有些时日不见,迎春心下自是念得紧。那一旁的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待离得近了,又羞怯地收回目光。   偏生宝玉看在眼里,心下顿时老大不喜。因是便道:“俭四哥何来之迟?我看待会子也出个联句难为难为他,若答不上来,那就罚酒三杯。”   湘云不知就里,头也不回便附和道:“好好,定要出个难的。”   须臾,李惟俭到得近前,湘云便凑上前笑道:“俭四哥来迟了!”   李惟俭略略瞥了眼黛玉与二姑娘,方才低头笑道:“莫非还要罚酒三杯不成?”   湘云笑着歪头道:“罚你对联句,对不上,可补正是要罚酒?爱哥哥,可有句子了?”   宝玉合掌笑道:“有了。”遥指不远处道:“小桥堆雪烟花绝,秀木艳卉,剩残词半阙。”   李惟俭眨眨眼:“蝶恋花?”   这宝玉出的句子,可不就是取自蝶恋花的词牌?李惟俭略略思忖,随即摇头笑道:“罢了,认输认输,待会子自罚三杯。”   宝玉不禁暗自得意,黛玉却心下恼了,开口解围道:“俭四哥每日家操持家国大事,又哪里得空思忖这些风花雪月?待会子俭四哥多饮两杯就算暖身子了,这联句,不若我来代劳?”   李惟俭拱手笑道:“有劳林妹妹。”   黛玉轻挪莲步,不过三两步便笑盈盈停下来,转身道:“有了……宝镜雕纹姿弄影,凄凉惹尽,灯瘦阑珊夜。”   “好句。”李惟俭笑着赞道。一众人等也纷纷称赞,那宝玉更是发了痴,反复念叨着‘灯瘦阑珊夜’,只觉黛玉才情高绝,却忘了方才黛玉回护李惟俭之意。   眼见黛玉小脸儿冻得通红,李惟俭担心再病了,因是说道:“外间寒凉,我方才看戏班子入了府,不若咱们一并去瞧瞧?”   此言顿时惹得众人附和,随即朝着前头山水楼行去。   只略略对视一眼,黛玉哪里不知李惟俭爱护之意,只觉套子里的双手愈发温暖。不由得暗忖,俭四哥方才推说联不出好句,只怕是不想与宝二哥好似孩童般玩弄文字。实则论才情,单是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方今之世又有几人可比?   旁人奚落,俭四哥宠辱不惊,浑不在意,她却是小心眼儿的,哪里容得下旁人胡乱奚落俭四哥?   这心下想着,不觉便缀后了几步,待醒过神来时,却见湘云领着三春、宝玉嬉闹着竟走远了,俭四哥不知何时悄然随在自己身旁。   黛玉没来由的脸色愈发红嫩,偏了头,不敢看过去。   鞋子踩在残雪上,吱吱作响。又有远处树挂积雪被风吹得飘洒而下,李惟俭禁不住道:“风戏残雪——”   黛玉不禁脱口轻声道:“——念君心暖”   言罢恍然,黛玉顿时脸面愈发羞红。见李惟俭笑吟吟看过来,黛玉连忙闷头快行两步。   这般言语太过直白,怎地竟脱口而出了?真真儿是不应该。   不片刻,众人到得山水楼里,一楼果然戏台布置齐整,湘云的生儿,大家让她先行点了几折,又纷纷各自点了,便去到座位上等着看戏。   李惟俭本心想与黛玉、迎春说说话儿,奈何身边儿史纕、史穰好似门神一般,赶都赶不走,只得耐着性子跟着两兄弟说些有的、没的。   不片刻保龄侯夫人到来,丫鬟流水般送上茶点、瓜果,此番保龄侯府果然下了本,连那新开园的暖棚甜瓜每桌都送了一碟来。   方才众人在花园中游逛,有丫鬟、婆子照应着,自是不拘小节。刻下入得楼里,中间便摆了屏风略作遮掩。女眷那头儿,自有保龄侯夫人与王熙凤照应着;这边厢则是李惟俭、史纕、史穰、宝玉、贾环、贾兰。   这史纕、史穰都是儒学出身,李惟俭虽也能说得上话,却心下不耐。反倒是贾兰与二人相谈甚欢。剩下贾环埋头吃喝,宝玉频频朝屏风那头观望。李惟俭干脆抱胸观戏。   有道是‘玉楼高处唱屠苏,舞袖飘飘飞楼间’,许是用了心思,李惟俭还真听出几分韵味来。   奈何昆曲实在太过雅致,没一定的文学底蕴全然听不懂,是以如今只在权贵、士大夫之中流传,远不及徽班的势头。   待到得下晌,宝玉心中念着姐姐妹妹,枯坐愈发无聊,因是起身托词‘更衣’,便出得山水楼朝外间行去。   一旁的贾环眼珠乱转,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大号爆竹,紧忙将一块桂花糕咽下,捂着肚子便道:“诶唷,不行了不行了,我先出去一趟。”说罢起身也捧腹而走。   宝玉随行自有丫鬟,那贾环却不曾带,史纕紧忙要打发丫鬟随行,贾环心中藏着奸,哪里敢让丫鬟跟着?只胡乱摆了摆手,便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   李惟俭看在眼中,哪里不知贾环心思?正觉看戏烦闷,干脆也起身道:“饮多了茶水,我也去更衣一番,二位世兄稍坐。”   史穰起身道:“世兄稍待,我这就叫丫鬟引路。”   李惟俭便笑道:“前有宝兄弟、环兄弟,还怕寻不着地方?不用了。”说着又按了下贾兰的脑袋:“少吃些甜食,小心龋齿。”   贾兰咧嘴笑了,顿时露出缺了门牙的漏风嘴:“舅舅放心。”   李惟俭信步而出,临出楼前回首观量一眼,却见女眷坐席里,二嫂子王熙凤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却说宝玉出得山水楼,忽见林中两只锦鸡嬉戏,顿觉有趣,因是领了丫鬟干脆进林中观量锦鸡嬉闹。   过得须臾,贾环追将出来,却哪里寻得见宝玉身形?依稀记得茅厕便在左近,这厮便快步寻了过去。到得松香馆,隐约听得内中有人言语,贾环便断定必是宝玉。当即取了火折子吹燃,掏出大号爆竹点了引线,随即胡乱丢过墙去,继而扭头就跑!   跑出去几十步,待绕过百花亭,方才听得一声巨响。贾环顿时掩口大笑不已,心下暗忖,这下就算炸不死宝玉,也得将宝玉吓个好歹!   忽听脚步声渐近,贾环连忙矮身藏在亭下,直到脚步声走远,这才一路疯跑着回了山水楼。他却不知,方才过去之人正是李惟俭。   李惟俭听得炸响,先是快行几步想着瞧个乐子,继而又放缓脚步……他又不欠宝玉的,去得早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思忖间到得松香馆前,便听得内中王熙凤骂道:“没用的东西,可见平日里是白养了你!”   随即便有小丫鬟委屈道:“二奶奶,我……我实在撑不住。不然我去叫了平儿姐姐来吧?”   李惟俭心下愕然,怎地内中是王熙凤?   他咳嗽一声,内中声响顿时一滞,王熙凤气哼哼问道:“谁在外头?”   “可是二嫂子?我是李惟俭啊。”   “啊?”王熙凤声音顿时为之一变:“天可怜见,幸而来的是俭兄弟。方才也不知哪个瞎了心的丢了爆竹进来,我起身一时不查,扭了脚踝,这会子吃疼的紧。劳烦俭兄弟去叫平儿来,我这小丫鬟年岁小、气力不足,扶着我站稳都难。”   李惟俭四下看看,便见果有丫鬟朝这边查看。紧忙招招手,到得近前方才认出,竟是湘云身边儿的丫鬟翠缕。   翠缕紧忙入内帮手,半晌与那小丫鬟方才扶着眉头紧蹙的王熙凤行了出来。   李惟俭在茅山两年略略学过岐黄,只观量两眼,见王熙凤右足不敢粘地,顿时摆手止住:“且慢,二嫂子,你这情形看着不是扭伤,倒像是骨折啊。”   “啊?”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伤势不可疏忽大意,若强撑着,只怕来日会有后患。”思忖着打发丫鬟去叫人再回返,实在繁琐,李惟俭干脆就道:“二嫂子还是回内中寻个椅子落座,打发丫鬟叫人抬了轿子来,赶紧请太医诊治才是。”   王熙凤唬了一跳,见其郑重其事,心下不敢轻忽大意,紧忙又回了松香馆。翠缕情知此事紧要,紧忙快行去山水楼报信儿,李惟俭则留在内中陪着王熙凤说话。   过得半晌,保龄侯夫人紧忙领着人赶来,随行的还有府中太医。那太医道了声‘得罪’,略略摸骨,王熙凤顿时疼得倒吸凉气。   太医便道:“果然伤了骨头,好在不曾错位,回头儿打了夹板再服几副药,过得一二月便无碍了。”   王熙凤顿时欲哭无泪,省亲在即,荣国府上下忙作一团,大事小情拿主意的是王夫人,经手的却是她。再有,眼看就要腊月,暖棚果蔬已然上市,隔几日不去查看一番,她又如何放得下心来?   万万没想到,不过来保龄侯府热闹一遭,竟惹上这等祸事!   保龄侯夫人问过小丫鬟,听罢顿时黑了脸儿:“哪里来的祸害?将后花园里的仆役聚拢了,一一查明,看看到底是谁做下的好事儿!”   王熙凤正要附和,忽而瞥见李惟俭略略蹙眉又舒展开来,随即饶有深意地瞥了其一眼。王熙凤本就是个伶俐的性子,知晓史家家教森严,断然不会有仆役丢爆竹吓唬人。想想宝玉、贾环、贾兰几个年岁都不大,正是淘气的时候儿,说不得就是这几人造的孽!   只是家丑不得外扬,若保龄侯夫人戳穿,荣国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因是王熙凤赶忙道:“表婶儿何必兴师动众的?不过是小事……再说今儿可是湘云的生儿,总要等湘云妹妹过了生儿再说。”   保龄侯夫人哪里肯听?只道:“琏哥儿媳妇莫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王熙凤只好止住话头,跟着仆役抬来软轿,婆子将王熙凤背进软轿里,方才抬着去了前头。   其后太医为王熙凤诊治,保龄侯夫人私下查问,李惟俭自是回返山水楼。又抽空叫过翠缕,将装着贺礼的锦匣送了。   保龄侯夫人与王熙凤一去不返,众人只道二人私下说话儿去了。待到未时,流水单的席面传上来,湘云方才被翠缕叫出去,打开锦匣一瞥,见得内中那缠丝白玛瑙手串顿时欢喜不已。   其后席间,笑语晏晏,推杯换盏。那湘云多饮了两盏,俏脸晕红,时而便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来。   及至申时末,戏班退下,酒宴撤去,丫鬟送上茶水来,众人方才回味过来,怎地始终不见王熙凤?   此时保龄侯夫人才玩味地说了王熙凤受伤之事,众人唬了一跳,紧忙到前头观望。   王熙凤虽笑着只道并无大碍,那笑容却极为勉强。保龄侯府不是香山别院,此处四下都有丫鬟、仆役看着,那贾环自以为得逞,却不知早就落在人家眼中。保龄侯夫人查明此时,却不知如何言说。   因是知道不曾查明,王熙凤心思伶俐,单只观量保龄侯夫人面色便知丑事败露。因是心下愈发气恼!   略略盘算,贾兰循规蹈矩、宝玉虽顽劣却不会这般下作,俭兄弟自不用多提,算来算去也唯有贾环那下作胚子方才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王熙凤心下暗恨,只道回了荣国府定要给贾环个好儿。   此时她腿脚不便,因是只能求了李惟俭代为照拂一众小的,李惟俭自然应下,招呼着三春、黛玉、宝玉、贾环、贾兰等上了马车。   也趁此之际,与二姐姐迎春、黛玉眉目传情了一番,随即一路护送至荣国府,见过贾母一面儿说明缘由,待入暮方才回返自家。   ……………………………………………………   苏州城外蟠香寺。   邢母唠叨着:“今儿住持又来过一遭。”   邢忠靠坐椅上,手中拎着酒瓶,面上熏熏然。闻言却是一言不吭。   其妻便道:“当家的,总要再寻个活计。前头好歹靠着岫烟去扬州给人帮厨赚了些银钱,如今花用一空,总不能没了进项。”   邢忠顿时唉声叹气。他生性喜酒,每日总要饮上几盏,偏巧先前顾万中那织场换了蒸汽机,虽屡屡嘱咐邢忠这等管事儿的看牢了,莫要让人损了机器。可邢忠心下不以为意,去岁依旧如故,结果便有女工不甚卷了双手进飞轮。   那女工双手残废,夫家自是不干,闹到府衙,顾万中足足赔付了八十两银子。总管事一怒之下,便将邢忠开革了。   这一年多靠着其妻给蟠香寺浣洗,邢岫烟又去到扬州给黛玉做了几个月的饭,方才维系下来。可黛玉早已回返京师,邢岫烟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到男客家中作厨娘,因是便没了进项。   邢忠挠挠头道:“实在不成,咱们去京师投靠她大姑姑去吧。”   其妻纳罕停下活计,就听邢忠道:“前几日撞见邢德全,说岫烟她大姑姑早嫁了贵人作续弦,咱们去投奔了,至不济也有一口饭吃。”   其妻关切起来:“贵人?哪家贵人?”   “荣国府。”   其妻顿时大喜过望:“哟,那可真真儿是泼天的富贵!只是这往京师去,总要盘缠。”   邢忠丢下空酒瓶怅然道:“不急,开了年我再谋个差事,赚够了盘缠,咱们就去京师。”   内中邢岫烟听得父母言语,怅然叹了口气。纳了最后一针将衣裳补好,起身出得小院儿,不片刻便在禅房后寻了篆儿。   篆儿仰着小脸儿愁眉苦脸道:“姐姐,今儿没抓到黄鳝。方才在水里瞧见好大一条,可惜一钻就没了影儿。”   邢岫烟将补好的僧袍送上,道:“试试看合不合身。”   篆儿应下,三两下套上。这僧袍乃是旧衣,也不知是哪位比丘尼留下来的,便是补好了,穿在篆儿身上也显得肥大。   篆儿添了一层衣裳,顿时暖和了几分,随即委屈道:“今儿住持又来寻我,说僧牒太贵,寺中也无余钱,让我自己想法子。我又哪里去寻那般多银钱?”篆儿哭丧着脸儿道:“住持就说,再有半年,若没有僧牒我就得下山自寻活路。”   邢岫烟心下怜惜,却又无能为力。说道:“我家也不好,不然定会帮你。方才听爹娘说,只怕过些时日就要去京师投奔大姑姑去了。”   篆儿愈发哀伤,垂着小脑袋不言不语,咕哝着说道:“那李郎中若是还在就好了……抢了吃食,总要帮衬咱们一把才是。”顿了顿,忽而眼神一亮,抬起头来道:“姐姐,你若去京师,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你?”   篆儿笑道:“姐姐身边儿总要有个丫鬟使唤吧?我来给姐姐当丫鬟如何?”   邢岫烟顿时哭笑不得,探手摸了摸篆儿的小脑袋,情知篆儿将自己当做了救命稻草。她心下不忍,便颔首道:“好,到时篆儿就做我的小丫鬟。”   篆儿顿时高兴起来:“姐姐真好,我明儿再去抓黄鳝,总要将那头大的逮到。倒是请姐姐烧了吃,咱们好生打打牙祭。”   邢岫烟笑着将篆儿揽在怀里,心下却极为不安。流离失所、投奔远亲,前途一切未卜,便是她这般随遇而安的性子,又如何安生得起来?   ……………………………………………………   金陵。   薛蝌将大夫送出门外,方才回身进了内宅。挑开帘栊入内,便见妹妹宝琴正俯身与母亲说着什么。   薛蝌进得暖阁里,随即眉头一皱,说道:“怎地撤了火盆?”   宝琴这会子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明媚皓齿、眉目如画,闻言便道:“哥哥不知,方才母亲说气闷,怕是沾染了炭毒,我才命人赶忙撤了火盆。”   薛蝌这才舒展眉头连连颔首:“是极,这炭毒可大意不得。”随即又笑道:“母亲宽心,方才大夫说了,再有两副药,母亲这身子总会好转。”   其母卢氏便道:“我自己身子自己还不清楚?每到冬日里便成了病秧子,暖和了又好转过来,年年如此。蝌儿莫站着了,坐下说话儿。”   薛蝌应下,自行搬了凳子在床头落座。   卢氏便道:“你父亲去的急……家中也不曾安置,亏得蝌儿勉力支撑。”   薛蝌便道:“儿子不过是强撑,误打误撞偶得贵人襄助,方才讨回了那笔银子。”   这一年多薛蝌又四下讨欠款,奈何再没遇到李惟俭这般的贵人,因是这银钱花用的多,回来的却少。又因没了皇商底子遮掩,薛蝌这一房做起营生来四下碰壁,如今海贸的营生再也不敢触碰,生怕一遭将家业尽数赔了去。   卢氏便道:“你父亲生前就说得分明,这营生,总要有贵人照拂了,方才好经营。谁知大房如此背信忘义!丢了皇商底子不说,还将咱们瞒在鼓里!咳咳咳——”   “母亲。”   “妈妈。”   宝琴紧忙将卢氏扶起,轻抚其背,好半晌卢氏方才止了咳嗽。随即柳眉倒竖,气恼道:“这皇商底子且不提,那大房的营生里,可有咱们家不少家业在。总不能就这般不声不响让大房平白占了去!”   薛蝌闻言蹙眉不语。如今薛姨妈、薛蟠等托庇荣国府,找上门讨要,又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此时就听卢氏又道:“昨儿你四婶子来探病,偶然说起一桩事。那薛蟠摊了官司,如今竟落在四房下头,改名作薛虰。”说着看向薛蝌,肃容道:“我儿待转过年就去京师讨要,总是一、二万的银子,如今做不得营生,这笔银钱总能支撑到我儿成家立业,往后要作营生也有个本钱。   若大房不还,你便豁出脸面,以此事要挟!”   “这……”薛蝌眼见卢氏决绝,只得硬着头皮颔首道:“好,儿子知道了。”   卢氏又叹息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如今咱们不过是商贾之家,只怕梅家那桩婚事……”她看向宝琴,探手抚了女儿的脸颊:“苦了我的儿。”   宝琴却想的分明,说道:“母亲何必忧伤?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梅家反悔,女儿自去京师寻了才俊嫁了,有女儿扶持,来日定比梅家兴旺。”   卢氏展颜笑道:“宝琴才情、品貌,便是公侯贵女又有几人比得上?可惜……是咱们家拖累了你。”   宝琴摇摇头,并不在意。   一旁的薛蝌却是心下一动。旬日前偶从报纸上得闻,那当日顺手帮了他的贵人李惟俭,此番出征凯旋,竟升了竟陵伯!这可是二等伯啊,贵人不过十五、六年纪,再过十年,焉知不会封作国公?   早先薛家还有个皇商底子遮丑,如今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没了。莫小看了皇商底子,有此在,好歹能庇护薛家几房。一遭没了,薛家只怕就会分崩离析。   如今大房赖在荣国府不走,不就是生怕没了庇护被人生吞活剥吗?想起母亲方才所言,那李惟俭岂不就是贵人?   薛蝌思忖一番,忽而说道:“妹妹,你去看看母亲的药熬得如何了。”   宝琴应下,也不多问,起身边去查看。待其一走,薛蝌沉吟半晌,直到卢氏催问:“我儿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你支开宝琴,可是与宝琴有关?”   “母亲明见……”薛蝌道:“母亲可还记得我曾提起,在广州时曾帮了儿的李惟俭?”   “便是那位李郎中?”   薛蝌颔首,说道:“旬日前得了信儿,李大人因战功封二等竟陵伯。”   卢氏骇然:“才这般年纪就封伯了?”啧啧两声,忽而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   薛蝌俯身一拜道:“那李伯爷年少有为,儿子观之,见其并不耽于女色。若梅家悔婚,妹妹不若与李伯爷做了良妾。”   卢氏虽不懂经营,可教导了薛蝌、宝琴一子一女,自然不是蠢妇。闻言便蹙眉道:“那李伯爷如此煊赫,不知多少人家要将女儿送去——”   薛蝌坚定道:“事在人为。”   卢氏思量一番,方才颔首道:“也罢,待回头儿我与宝琴说说,看她又是什么心思。” 第230章 凭势借力   已是腊月,却说这日赶上休沐,紫鹃想着俩月不曾回家了,便与黛玉告了假,一早儿便出得荣国府,朝着自家寻去。   出得宁荣街来,正要寻骡车雇了,往外城石板胡同去。左等右等,不见骡车过往,忽而一人拉着一辆怪模怪样的两轮车停在紫鹃身前。   那车夫双手拉着两条长杆,其后车厢也不曾封闭,头上倒是有遮挡风雪的棚子。   那车夫呲牙笑道:“姑娘可要坐车?便宜!”   “这是何物?”   “人力车,工部造器坊上月方才造出来的。”   紫鹃问道:“到石板胡同多少钱?”   那车夫盘算一番,道:“三十文……换成骡车,少说收姑娘八十、一百的。”   竟然这般便宜?紫鹃月钱不过一吊,还要留下一些采买胭脂水粉,自是想着俭省一些。因是当即应下,小心上了人力车。车夫吆喝一声,抬起车杆,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城外跑去。   紫鹃捧着小小包袱心下新奇,但觉这人力车虽简陋,却感觉比骡车平稳多了。迎面时而便碰见一辆这般的人力车,路过猪市口还瞧见几个赶骡车的与十来个拉人力车的厮打起来……   因着车身小,那车夫于人群中好似泥鳅般来回穿梭,素日里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不过两刻便到了地方。   付了车资,紫鹃进得胡同儿里,走不多远便进了一处大杂院。与邻人略略言语,紫鹃停在一处厢房轻轻唤了声儿,房门立马推开,妇人笑吟吟将紫鹃扯进厢房里。   “还想着你这个月不回来了呢。”   紫鹃坐在炕头,说道:“府里头为着省亲的事儿,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也是今儿才得了空,赶忙就跟姑娘告了假……我爹呢?”   其母盘坐炕沿道:“卖杂拌儿去了。”   紫鹃蹙眉纳罕道:“上回不是跟爹说过了,这冬天也有暖棚菜。”   妇人撇嘴道:“快莫说了,馊主意。那暖棚菜腾贵,一捆菠菜瞧着一斤出头,不卖三钱银子都回不来本儿,你爹拿了一回,足足卖了三天才卖出去。算算还没卖杂拌儿赚的多呢。”   所谓卖杂拌儿,便是干果、果脯混在一处,一小包三个大钱,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赚得不过是个辛苦钱。暖棚菜与之相比出息多了不少,可平头百姓又有几家舍得花费大价钱就为了冬日里吃一口青菜的?   紫鹃眉头不展,道:“是我想差了——”说话间紧忙自袖笼里掏出荷包来,将兑好的几枚碎银子递给其母:“——娘,这银子你收下贴补家用吧。”   往常其母虽唉声叹气,却从不拒绝,不料这会子却道:“这银钱还是伱留着吧。等你爹将杂拌儿发卖的差不多,我跟你爹就换个营生。”   “换个营生?”   其母难得露出笑模样,压低声音道:“可不好跟外人说嘴……你爹上月卖杂拌儿遇见了个贵人,给介绍了个打更的差事,管吃管住每月一两银子。”顿了顿,又道:“听说还缺做饭的,你爹说我到时候也去试试,说不得一个月也能赚上一吊钱呢。”   京师百姓,五口之家,一年有个二、三十两银钱便够过活。管吃管住,还给一两银钱,还有这等好事儿?便是什么都不会的母亲,若去帮厨都有一吊钱……紫鹃心下忽有所感,忙问:“娘,那贵人到底是谁啊?”   其母便道:“听说是那厂子的管事儿。”   “厂子?”   “就是南面那劳什子蒸汽机厂子,整天冒黑烟的那个。”   这下紫鹃便是再吃顿也恍然过来,那所谓的贵人,定是俭四爷打发来的。俭四爷……还真真儿是言而有信呢,只是或许贵人事忙,如今方才想起来吧?   紫鹃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待晌午父亲挑着担子回来,瞥见紫鹃,顿时乐呵呵出去切了一刀肉,又打了一角酒回来。这一日紫鹃家中其乐融融,待到申正过了,她这才依依不舍地出得家门,往荣国府回返。   许是那人力车还是少,等了好半晌也不曾等到,紫鹃咬牙雇了骡车,临近酉时方才回了荣国府。   不料刚进角门,忽听身后招呼,停步便见平儿领着个丫鬟笑吟吟追了上来。   紫鹃便笑问:“平儿姐姐这是哪儿去了?”   平儿笑道:“还能哪儿去?二奶奶如今不好走动,那庄子里可不就得我去照看着?你这是刚从家来?是了,下头管事儿的说你爹就来了一回就不来了。”   紫鹃连忙道恼:“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道暖棚菜供不应求,不料市井百姓还是嫌太贵,我爹进了一回,卖了足足三天方才卖完,算算竟比不得卖杂拌儿赚的多呢。”   二人说话间进了仪门,平儿便道:“是了,如今这暖棚菜虽说便宜了不少,可还是太贵。不过也不好说,说不得三五年的,就连平头百姓也吃得起了呢?”   这却非是平儿信口雌黄,而是王熙凤眼见暖棚营生日进斗金,那缮国公家眼看遭受不住,便动了心思,想要将缮国公家中的暖棚一并买下来。   凤姐儿心很大,想着先将京师的暖棚营生尽数笼络在手,其后太原、西安、津门、济南……这北方大城多的是,说不得单单靠着暖棚营生就能赚个百万家资呢。   方才到得向南大厅,忽听得身后哀嚎声不绝,转头儿便见小厮背着哭嚎的贾环快步进了角门。   眼见后头还有个小厮随行,平儿紧忙过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厮撇撇嘴道:“莫提了,环三爷跟着后院儿贾芹耍顽,不知怎么过路的马车惊了,好巧不巧将环三爷给撞了个正着。”   “唷,人没事儿吧?”   小厮道:“怕是伤了胳膊。”   平儿紧忙道:“那赶紧去叫太医,伤筋动骨的可不好耽搁了。”   小厮应下,紧忙追着前头而去。   出了此事,平儿暗自思忖,再没了说话儿的兴头,过了向南大厅二人分开来,紫鹃朝着贾母院儿行去,平儿则过穿堂,自夹道绕行,进东院,随即就听得赵姨娘那好似杀猪般的叫骂声。   过两道角门,绕过粉油影壁方才到了凤姐儿院儿。刚要进门儿,便见丫鬟善姐自内中行了出来。   平儿笑问:“奶奶打发了差事?”   善姐就道:“奶奶隐约听得前院儿哭喊,打发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平儿便道:“甭去了,我刚好知道。”   善姐就笑道:“那倒好,省了事儿了。”   善姐掀开帘栊,让平儿入内。平儿转过厅堂,便到了暖阁里。抬眼就见凤姐儿右脚打着夹板,如今正靠坐炕桌旁,借着烛光端详着账目。   眼见平儿归来,凤姐儿忙问:“暖棚那头儿如何了?”   平儿解下外氅,善姐紧忙接过,平儿便笑道:“还能如何?昨儿红玉去看了半日,今儿我又去了,料下头人也不敢怠慢了。”   王熙凤蹙眉道:“可不敢小瞧了。上次那事儿又是谁传出去的?如今还查不分明。这庄户瞧着老实本分,为个仨瓜俩枣的,什么事儿都能说嘴。多去走动巡视,也免得下头人怠慢了。”   因瞥见善姐还在,王熙凤便问:“扫听到了?”   善姐看向平儿,平儿就道:“刚进府就听见环三爷哭喊,却是街上游玩被惊马给撞了。我瞧着,只怕胳膊使不上气力了。”   王熙凤哼哼一声,没言语。若换做往日,说不得王熙凤还得去寻贾蓉、贾蔷这些后辈为自己报仇。可如今又是不同,操持那般大营生,暖棚里庄户数百,又有新聘的护院数十。   王熙凤砸下二十两银钱,自有手下人寻了青皮喇咕料理此事。听闻那贾环只是断了胳膊,王熙凤心下不过稍稍解气。正是紧要的当口,错非贾环使坏,她何至于困在炕上不能动弹?   这里外里,也不知耽搁了多少事儿。   平儿有话说,扭头吩咐善姐:“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归置吧。”   善姐应下,福身告退。待其走远,平儿才道:“奶奶往后可不敢这般莽撞,那些青皮喇咕没个轻重的,若是撞死了人,说不得就得摊上官司!到时候那些青皮喇咕一准儿将奶奶供出来。”   王熙凤却浑不在意,只道:“撞死他才解恨呢!真真儿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那赵姨娘就不是个省心的,环哥儿瞧着只怕还不如赵姨娘。”   平儿不知如何劝说,似贾环这般年岁,正是熊孩子的时候。每日家调皮捣蛋,也不知惹出多少祸事来。   说话间外间婆子出言,却是贾琏回来了。   平儿紧忙起身,挑开帘栊,贾琏便熏熏然行了进来。   “今儿可好些了?”贾琏说话间便挨过来,探手便要摸凤姐儿的小腿。   王熙凤手疾眼快,探手轻轻抽了下,蹙眉道:“这才多咱功夫?总要一二月才见起色。”嗅了嗅,又道:“又去哪儿喝得黄汤?一身酒气,熏死个人。”   贾琏便道:“今儿珍大哥做宴,蓉哥儿、蔷哥儿跟着胡闹,我就多喝了两杯。”   王熙凤纳罕道:“珍大哥无缘无故请的什么酒?”   贾琏笑着意味深长道:“今儿尤老安人领着二姐、三姐登门儿了。”   “又来?”自打秦可卿过世,尤二姐、尤三姐逐渐长成,出落的愈发标致,尤老娘三不五时便领着俩女儿上门打秋风。   王熙凤本道尤老娘是想尤二姐、尤三姐做了贾蓉续弦,可宁国府风声传闻,贾珍竟与二姐、三姐顽笑不忌,隐隐有打情骂俏之意。   且贾珍自秦可卿过世后,又纳了几房姬妾,终日纵情声色,宁国府风评大坏。因是王熙凤心下厌烦,皱眉数落道:“往后东面儿少去,喝多了黄汤,说不得做下那等没脸子的事儿来!”   “呵,你道没有?”贾琏凑将过去,附耳低语一番,王熙凤顿时骇然不已。   惊愕看向贾琏:“还,还能这般?珍大哥与蓉哥儿他们……”   贾琏心中痒痒,不无艳羡之意,口中却道:“东府的事儿,咱们也管不得。诶,你可别外传。”   “我听了都怄得慌,谁会传这等糟心事儿!”   贾琏又道:“方才蓉哥儿说,那赖升家的小子,过到俭兄弟家中作小厮了?”   “还有这回事?”   贾琏便道:“蓉哥儿说这厮手脚不干净,被他教训了两回,许是心下害怕,这才求了珍大哥放了身契。啧啧,没想到又跑去了俭兄弟家中。”   王熙凤顿时上了心,道:“回头儿须得跟红玉言语一声儿,平儿,这事儿记下了。”   “哎,记下了,奶奶。”   贾琏道:“我只怕不只是手脚不干净,蓉哥儿提起那厮恨得牙痒痒,还说待哪日见着了,定要给他个好儿呢。”   夫妻二人又略略说过一会子闲话,贾琏便赔笑道:“凤儿,这都十几天了,你看我这——”说话间扭头打量一旁的平儿。   平儿自是知晓其意,顿时羞得偏过头去。   王熙凤冷笑一声,说道:“我道二爷这般好心,还知寻我说些话儿,原是又来打平儿的主意。也罢,既然如此,平儿夜里就跟二爷一道儿睡吧。不然我去外间,正好儿跟你们腾地方?”   “额,你这话儿说的——”   贾琏搓手还不曾说完,就听平儿道:“这却不巧了,今儿天葵刚来,二爷还是自个儿睡书房吧。”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了,贾琏眨眨眼,顿时恼羞成怒,起身一甩衣袖,道了声‘晦气’便气闷而去。   待其一走,王熙凤就道:“三不五时的,也容他吃一回甜头儿,不然这吃不饱,只怕总要惦记外头的。”   平儿却道:“奶奶,我方才可是实话实说,今儿真来了。”   王熙凤笑吟吟不言语,心下又哪里肯信?   转过天来,方才用过早饭,王熙凤正与几个管事儿婆子交代事宜,来旺媳妇便来报:“奶奶,李伯爷身边儿的小厮来给奶奶送了个物件儿。”   “物件儿?”王熙凤心下纳罕,不知李惟俭送了什么,连忙问道:“是都有,还是单送我的。”   来旺媳妇就笑道:“这回是单送奶奶的。”说话间朝后招呼:“快抬进来。”   帘栊挑开,两个粗使丫鬟将一具按着轮子的椅子抬了进来。王熙凤一扫量,便见两侧有窄胎,半铁半木质地,靠背、扶手上还雕琢了鸟兽花纹。   王熙凤略略思忖便想到了用处,顿时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来旺媳妇儿笑道:“那小厮说,俭四爷寻思着奶奶行动不便,就命人造了这轮椅,说坐在上头,由人推着走也能四下走动。”   平儿顿时喜道:“奶奶快试试。”   当下平儿并婆子扶着王熙凤下炕,坐在轮椅上,平儿亲自推了,便在房中来回走动。王熙凤顿时咯咯咯笑个不停:“诶唷唷,瞧瞧俭兄弟这心思,我看着轮椅伤了腿脚能用得,这上了年岁也用得。办个厂子造出来,就算不能大富大贵,可赚个小富是跑不了啦。”   顿了顿,赶忙与来旺媳妇儿说:“那小厮可走了?”   “回奶奶,还在仪门外等着回话儿呢。”   王熙凤笑道:“你去说,就说待我谢过俭兄弟,等我大愈了,一定登门拜谢。”   来旺媳妇应下,王熙凤又道:“可不好抠门了,去赏那小厮一吊钱吃酒去吧。”   平儿去内中取了一串钱交与来旺媳妇,来旺媳妇儿这才告退而去。   王熙凤这会子来了兴致,紧忙换了衣裳,命平儿推着她外出。这平地还好,就是过门槛有些费劲。后来平儿想了个法子,寻了两块板子,过门槛时搭作桥,如此方才推着王熙凤去了王夫人院儿。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来旺媳妇儿出得仪门,堆笑与那小厮说了,又赏了一串钱,忽而觉得这小厮好生眼熟,因是问道:“瞧着小哥儿眼熟,莫非也是这附近的?”   赖尚文嘿然笑道:“来大娘怎地忘了,我是赖尚文啊。”   “瞎!险些忘了,你如今在俭四爷府上办差?”   “正是。时候儿不早,来大娘回吧,我也得回了。”   来旺媳妇儿应下,瞧着赖尚文颠儿颠儿出了角门,面上顿时一沉。暗骂赖尚文狗屎运,前脚儿刚被逼出宁国府,后脚儿竟去了俭四爷府上。任谁都瞧得出来,俭四爷那儿可比宁国府强百倍。   却说赖尚文出得荣国府,晃晃荡荡朝宁荣街外行去。寻思时候还早,便想着找个赌档耍两手,不料刚出宁荣街,迎面儿一辆马车行来,内中人掀了车帘正往外观量着,忽而瞥见赖尚文,顿时喝道:“赖尚文?停车!”   马车戛然停下,赖尚文吓得一缩脖子,慌不择路就要跑。方才跑出去几步,便被随行的小厮笑嘻嘻围拢下来。   “赖二哥这是哪儿去?”   “好些时日不见,咱们兄弟亲近亲近。”   此时贾蓉阴森森自马车上跳下,紧走几步飞身一脚踹在赖尚文腰子上,赖尚文诶唷一声顿时成了滚地葫芦。   “赖尚文,还认识你蓉大爷不?”   赖尚文哭丧着脸道:“蓉大爷,那银子都还了,您——”   “呸!足足一千两,你才还了一百两,那余下的九百两呢?”   “啊?”   “不信?”贾蓉自怀中一掏,便掏出欠条来,铺展开来凑到赖尚文面前:“嘿,睁开你的狗眼瞧仔细了,这上头到底是一千两啊,还是一百两?”   赖尚文定睛观量,那上头果然写的是一千两。他本就是鸡鸣狗盗之辈,哪儿还不知是着了贾蓉的道儿?不问自知,那借据金额定是用墨鱼汁写的,待其签字画押,这才重新用笔墨写上一千两。   扑啦——   借据收回,抬脚踹在赖尚文胸口:“白纸黑字儿,你就算闹到衙门也是大爷我有理。快说,几时还债!”   赖尚文干脆躺地不起,哭丧着脸儿道:“蓉大爷诶,您就算把小的骨头渣滓碾碎了,也不值一千两啊。”   “少他娘的哭穷,你大伯家修那园子花了七、八万,你当我不知?”   “这……那是大伯,与我何干?”   赖尚文是真没钱。先前吴海宁打了样儿,赖尚文眼见其偷了鼻烟壶发卖,自然也动了心思。奈何李惟俭的书房太过素净,那书册、笔墨都是有数儿的,赖尚文只趁机偷了两支湖笔,不过卖了三百钱,塞牙缝儿都不够。   眼见远处有人观量,贾蓉一努嘴,几个小厮拖着赖尚文就走,须臾到了墙角儿。   贾蓉阴恻恻道:“敢碰你蓉大爷的女人,蓉大爷就教你个乖。剩下九百两,一文不能少。掀起半个月,过了时日,别管我算你利钱。”   赖尚文磕头求饶不止,只道果然没钱。   贾蓉恼了:“你偷了我多少物件儿,如今去了李家,不会有样学样儿?”   赖尚文就道:“小的打理书房,里头物件儿都是有数儿的,哪儿有油水——”   “蠢材!”贾蓉喝骂一声,忽而心下一动:“物件儿才几个钱?书房里的东西才真真儿值钱呢!”   贾蓉脱口说罢,越琢磨越兴奋!   李惟俭是谁?公认的李财神啊!姓李的还是酸秀才时,每日家就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那水务、西山煤矿、水泥务还有蒸汽机厂子,说不得都是那时候琢磨出来的。   对了,还有那暖棚,瞧着不起眼儿,一年也是四五万的银子!   宁国府发引秦可卿,几乎掏光了家底儿。贾珍又声色犬马,可怜贾蓉正经八百的宁国府嫡子,每月竟只二十两的月钱。二十两够干什么的?去锦香院见人姑娘一面儿,打个茶围就没了。   贾蓉心下也不奢望什么水务、水泥务,只消偷来个暖棚那般的营生,就心满意足了。   越想越兴奋,贾蓉搓手俯身压低声音道:“蠢材,你听仔细了,姓李的书房里写写画画的纸笺才值钱!你若偷个有用的,那九百两就此一笔勾销。咱们的事儿,就此揭过!”   赖尚文将信将疑道:“果真?”   贾蓉嗤笑一声,道:“我?会哄你个奴才秧子?”   赖尚文不言语,只盯着其袖笼。贾蓉面色一红,咳嗽一声,改口道:“这不是给你这厮个教训嘛。少他娘啰嗦,干不干?”   ……………………………………………………   李府。   闲适一日,一早儿用过早饭,便有小丫鬟叽叽喳喳说道,侧园中腊梅绽放。恰好昨儿夜里有下了一场雪,晴雯、香菱便商议着与园中游逛。琇莹自是附和不已,傅秋芳年岁最长,如今已然二十二,自是不好意思与晴雯等耍顽,红玉又忙着去照看暖棚,因是李惟俭便领着晴雯、香菱、琇莹、碧桐到侧园中耍顽。   游逛一番,眼见几个女子堆起了雪人,李惟俭便负手自行游逛起来。忽而瞥见吴海宁远来,李惟俭便踱步到得近前。   吴海宁躬身作揖为礼,说道:“老爷,还真让您猜着了,家中果然有奸细。”   “打更的曲四,昨儿休沐跟人在茶楼里密会了一番。丁二哥盯着那人,几次险些跟丢,最后眼瞅着那人进了慎刑司。”   李惟俭:“……”   他不由得暗忖,慎刑司为何会盯上自己?莫非是跟前明锦衣卫一个德行,朝野大臣家中都有坐探?   左右他不做亏心事,因是便道:“不用理会这人。还有旁的吗?”   “有。”吴海宁又道:“那胡账房绕着皇城兜转三圈儿,这才去了中顺王府,待了小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李惟俭乐了:“我就琢磨着忠顺王不会老实。”   自打早前在股子交易所大败亏输了一场,忠顺王可谓流年不利。换了长史不说,跟着扬州盐案,彻底断了其大半财路。圣人、忠勇王,乃至于严希尧,忠顺王都不敢招惹,李惟俭毕竟根基不稳,因是忠顺王便将主意打在了李惟俭头上。   不拘是拿了错漏,亦或者是盗了方子,那都是一本万利的营生。因是那账房虽是新长史找寻的,可每回都是忠顺王亲自接见。奈何二年下来,李惟俭半点错漏也无,那胡账房更是进不去书房,只能徒呼奈何。   这会子吴海宁还没弄明白李惟俭的心思,因是便道:“老爷,慎刑司那头儿且不说,那胡账房……是不是寻个由头打发了?”   “打发了干嘛?留着有大用。”   时过境迁,吴海宁躬身领命,也不多问。   李惟俭转而又问道:“巴多明那头儿,有准信儿了?”   吴海宁便道:“丁大哥昨儿还说了,那西夷没事儿就爱往武备院左近转悠,时常在茶楼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嗯。”李惟俭踱步思量,半晌才道:“回头儿透个风声,就是老爷我从荣国府搬走时,遗落了不少图样子。”   “是,小的回头儿就去办。”顿了顿,又道:“老爷,方才赖尚文回来了,鼻青脸肿的,嘴里一直骂着贾蓉。小的套话,那厮说,贾蓉耍诈,骗他签了一千两的借据。我看那小子贼眼乱转,一准儿打什么坏主意呢。”   李惟俭笑容更盛。好,太好了!图纸被盗,偷东西的是赖尚文,幕后指使的是贾蓉,得了信儿告发的是忠顺王。那忠顺王可是跟贾家有仇啊,得了这等机会,定会下死手整死贾家!   从头到尾,他李惟俭都置身事外,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很好,下去先将老爷我交代的事儿办妥了。”   吴海宁领命而去。李惟俭停步竹林旁,又暗暗思忖内中细节,忽而就见吴海平快步寻来。到得近前便道:“老爷,方才得了信儿,忠勇王领着武毅镇这会子都过了香山了。”   李惟俭纳罕道:“不是说还有一日光景吗?怎地这般快?”   吴海平道:“只怕是京营将士归心似箭,这才快马加鞭,加紧了脚程。”   香山距京师不远,步行大半日脚程。刻下西征大军归心似箭,只怕未时便能到京师。   忠勇王可是李惟俭的大腿,不论怎么论都要出城迎一迎。李惟俭当即回返内宅,与傅秋芳交代了,傅秋芳紧忙将全套礼服自箱笼里搬了出来。   又过一个时辰,有小黄门来告知,西征大军凯旋而归,圣人出城十里亲迎,又于太庙受降献俘、祭告列祖列宗,其后午门露布诏天下。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后两者也就罢了,听闻东归大军正好与渤泥国皇室走在一道儿,可出城十里亲迎……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忠勇王险死还生,政和帝这是觉着对不起亲弟弟,方才如此大张旗鼓?   既得君命,李惟俭不敢怠慢,换过祭服,料想坐车只怕不便,干脆骑马领了护卫朝城外而去。   这一路上果然拥堵不堪,此时还没下朝,得了信儿的官员、百姓纷纷往西拥塞而去,路上还撞见了不少内府同僚。   待到了城外,不过等了一个时辰,御驾并文武百官便浩浩荡荡而来。四千禁军随行护卫,又有大汉将军列阵出行,御驾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光景,方才迎出十里外,文武百官两侧分列,遥遥便见打西边儿官道黑压压来了一票人马。   队伍到得近前,忠勇王翻身下马,只一抬手,武毅镇便单膝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声不止。   政和帝龙颜大悦,亲自端了酒盏与忠勇王对饮,又亲手为其卸了甲胄,其后把忠勇王的胳膊一道儿要上御驾。   忠勇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推脱,圣人方才止住念头。其后两队汇做一队,鸣锣开道,御辇绕城而走,到申时方才到了太庙。   其后受降献俘、祭告太庙、午门露布自是不提。待一切忙活完,这会子天都黑了。武毅镇将士自去京营安置,圣人早早赐下酒肉,命其酒宴三日方才罢休。   文武百官各自归家,政和帝实在想念兄弟,干脆扯着忠勇王去了皇城。   忠勇王心下无奈,寻思着还是跟着点儿亲哥哥吧,不然圣人大喜之下说不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呢。   此时就听圣人道:“说来错非李惟俭,老四这回可凶险了。”   想起当日种种,忠勇王连连点头:“圣人说的是,说难听的,那会子臣连遗书都写好了。不想竟被李复生用歪主意给救了回来。”   圣人笑吟吟道:“四弟何以为报啊?”   忠勇王只是苦笑摇头。   圣人便打趣道:“我看梦卿过二年也到了年岁,不如——”   “没门儿!”忠勇王顿时吹胡子瞪眼,旋即发觉不对,这才改口道:“李复生不是早定了亲事?梦卿总不能给人做并嫡妻吧?”   圣人顿时仰天大笑,虚指忠勇王笑道:“老四啊老四,知你宝贝女儿,可也没这般宝贝的。按你这性子,莫非留梦卿一辈子不嫁人不成?”   忠勇王讪讪道:“李复生太过风流,不合适。”   圣人止住笑,说道:“再如何说,也是救命之恩。嗯……朕倒是有一法,算是能略略回报一二。”   “哦?还请圣人明言。”   政和帝笑吟吟道:“林海的闺女如今成了孤女,只怕日子不好过啊。”   忠勇王琢磨了下,随即恍然:“原来如此,臣明白了。” 第231章 手帕交   转天,圣人叫起大朝会。西征将士,一应抚恤、封赏,着礼部加紧办理。又有因功晋升者,着兵部仔细勘核。   户部尚书上奏,请发内帑二百万以封赏有功将士,圣人准其所请。当是之时,朝野上下其乐融融。   偏生有礼部右侍郎出班奏道:“……西夷在各省起盖天主堂,潜往行教,人心渐被煽惑,毫无裨益。请将各省西夷除送京效力外,余俱安插澳门,应如所请,天主堂改为公所。误人其教者,严行禁饬。”   圣人蹙眉,当即应允驱逐各地西夷传教士。   本道此事就此了结,不料数日后,新任金陵知府奏报,有传教士妄传教皇之令,煽动百姓闹事。   圣人大怒,曰:“中国有中国之教,西洋有西洋之教;西洋之教不必行于中国,亦如中国之教岂能行于西洋。如金陵误入教之百姓等,愚昧不法,背祖宗,违朝廷,甘蹈刑戮而不恤,岂不怪乎!”   旋即敕令各地严查私自传教之事,改天主堂另做他用,若遇冥顽不灵者,可格杀勿论!   圣命既下,隔天报纸便行刊载。   李惟俭用早饭时看到此节,顿时心下一动。暗忖,这不巧了吗?巴多明那厮如今每日在荣国府左近晃悠,靠着小恩小惠收买荣国府仆役,虽至今无所得,却矢志不移。料想早早晚晚得跟贾蓉那厮撞在一处,到时……嗯,须得将声势闹得大些。   忠勇王回返京师已然五日,圣人准许其歇息一月,仍领内府大臣之职——圣人倒是想让忠勇王入五军部任大元帅,忠勇王自知不妥,连连推却,圣人不得已方才罢了此念。   用过早饭,与傅秋芳交代一声儿,李惟俭坐着马车便往忠勇王府邸而去。此地距离王府不远,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李惟俭下得马车来,那太监陈福便笑眯眯迎了出来:“李爵爷何来之迟?王爷可是等爵爷好几天了。”   李惟俭便笑道:“我这不是想着王爷方才回来,总要歇息几日吗?就没上门搅扰。”   陈福就道:“见旁人自然要费神,见李爵爷自是不同。亏得李爵爷今儿来了,不然下晌老奴可就要去家中请李爵爷了。”   李惟俭笑着揭过此事,随着陈福往内中行去。这王府广阔,三路五进不说,后头花园更是极为广阔。   自西二府门入内,又过两门到得一书斋,额匾题着‘拾趣斋’三字。李惟俭暗自思忖,拾趣?怕是识趣更为妥当。   都道伴君如伴虎,圣人屡屡抬举,忠勇王都往后缩,怕的不就是好好儿的兄弟情意生出间隙吗?   陈福入内通禀,便听忠勇王浑厚的声音道:“知道来了?让他滚进来!”   陈福笑着返身将李惟俭引入内中,就见忠勇王正临案提笔落墨,扫了一眼,李惟俭顿时暗乐不已,敢情王爷这两笔字还不如自己呢。   心下腹诽,李惟俭当即躬身见礼。   丢下笔墨,忠勇王看向李惟俭道:“舍得来瞧本王了?”   李惟俭笑道:“这不是想着让王爷多歇息几日嘛。”   忠勇王吹胡子瞪眼道:“本王又不曾七老八十,用得着歇息?还没找你李复生算账呢。那虫草服用果有奇效,本王想着回程采买一些送与圣人,结果搜遍西宁方才搜罗了二斤出头。一问才知,敢情你李复生走的时候搜罗了十几斤!”   李惟俭干脆闷头不言语。   忠勇王乐了:“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不说送些过来?”   李惟俭一摊手:“都送出去了,王爷就是想要也没有。”   “伱——”忠勇王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惟俭则暗自思忖,不知为何忠勇王火气这般盛。却哪里知道,此前圣人提了一嘴,继而昨日忠勇王次妃也提了一嘴,话里话外都道李惟俭是良配。忠勇王可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一想到宝贝女儿梦卿要嫁给李惟俭,这火气顿时噌噌往上蹿。   忠勇王沉吟半晌,决定不跟李惟俭计较,因是便道:“过几日便要领衔武备院,复生心中可有定计了?”   “武备院自有规矩在,臣知之不详,如今不好置喙。”略略停顿,又道:“王爷也知臣擅实学,因是想着不妨先着手将武备院动力尽数换成蒸汽机。”   “还有呢?”忠勇王自是不满意。   李惟俭思忖道:“此番青海之战,因连日阴雨,致使朝廷大军困顿,皆因火铳、火炮不耐雨战之故。因是臣有心研发一款不惧风雨的火铳。”   “哦?”忠勇王来了兴致,道:“这倒是奇了,火铳还能不惧风雨?”   李惟俭一抖手,自袖笼里掏出一物来:“王爷请看。”   忠勇王干脆绕过桌案,探手将那物件抄在手上。仔细观量,不过是个铜皮筒子,前头还有个锥形铅弹。   正纳罕着,就听李惟俭道:“臣想着,这爆竹点燃了丢水中也能炸,料想只要将水汽隔绝了,不就不畏风雨了——”   “废话。还有呢?”   “是以臣想着干脆装个弹壳,将火药封闭起来。”   “封闭起来又如何引发?”   “王爷再看。”李惟俭又掏出一物来,瞧着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纸团,随手朝地上一丢,啪的一声清微炸响。   忠勇王眨眨眼:“是了,复生此前去过茅山,这掌心雷竟被复生学了去。”   “哈?”   李惟俭自是不知,这掌心雷宋代就有。大抵是道士用硝酸盐混合雄黄之类的,用纸张包裹了含在掌心,打人身上嘭的一声炸响。没啥杀伤力,却能吓人一跳。   “王爷好见识!”含混过去,李惟俭便道:“这……掌心雷既然能炸,臣就想着放一些进药筒里,能不能引燃火药?”   “嗯……”忠勇王一琢磨,这事儿说不定还真能成。顿时面上大悦,探手重重拍了一巴掌在李惟俭肩头,赞道:“好好好,复生果然是个有本事的。旁的暂且放下,左右朝廷如今不缺银子了。你专门钻研此事,若果有所成,本王……也算没白疼你。”   这话莫名其妙,李惟俭心下纳罕,面上却不敢表露,只道:“王爷过赞了,此乃臣本分之事。”顿了顿,又道:“王爷,如今胶乳应用愈发广阔,非但车轮需要,连蒸汽机密封也要。”   忠勇王顿时皱眉道:“去年本王便行文琼崖,命其加紧栽种了。只是胶乳树长成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等等了。”   橡胶树要多少年方才算长成?李惟俭可等不得!因是他出主意道:“臣听闻佛郎机所占之地,广有胶乳树种植,内府何不与西夷海商订购此物?臣还听闻,如今西夷海商于我大顺采买者多,能抛售者少之又少,若以胶乳压仓,只要价码合适,料想西夷海商必定趋之若鹜。”   忠勇王负手踱步思忖道:“有理。如此,本王过几日行文各地钞关处内府衙门,命其出面采买,以解燃眉之急。”   “王爷英明。”   忠勇王哼哼两声,停步转身看向李惟俭:“可还有旁的事儿?”   “额……”   李惟俭正琢磨着忠勇王是什么意思,就听其道:“没有就赶紧滚蛋,次妃跟梦卿去护着林姑娘去了,本王就不留你用饭了。”   “啊?”   ……………………………………………………   荣国府刻下忙作一团。   一众妇人,有诰命的都换了命妇服。因着来的是忠勇王次妃刘氏与永寿郡主,王熙凤又腿脚不便,是以刻下在仪门后向南大厅里候着的便是王夫人。   却说昨儿下晌忠勇王次妃刘氏忽而下了帖子,只说感念李纨教导郡主,便赶在年前造访一番。   得了帖子,上到贾母下到王熙凤,一众女眷无不狐疑不已。贾家素来与忠勇王并无往来,这次妃怎会忽而便要登门拜访?   有按着字面儿理解的,便道定是珠哥儿媳妇李纨用心教导,忠勇王此番回返大为满意,这才临时起意打发了次妃前来登门;那王夫人却想的多了些,听闻永寿郡主刚好十多岁年纪,眼看便是豆蔻年华,与自家的宝玉年岁相当……莫非是自己衔玉而生这个,得了忠勇王府青眼了?此番登门,感念是假,相看是真?   想到此节,王夫人欢喜得一夜不曾合眼。那忠勇王可是圣人的亲兄弟,又尤为宠爱永寿郡主。单单看封号便知,永字开头的唯有公主,说不得来日永寿郡主就会变作永寿公主。   大姑娘如今是妃,宝玉来日又是驸马……再仔细谋算一番,说不得宝玉便能袭了爵不说,还能将这爵位升上一升。   王夫人都能想到,贾母又怎会想不到?只是老太太经历的多,觉着此事不太靠谱。待申时左近李纨回返,贾母连忙将其叫到身旁仔细问询。   李纨知道的不比贾府众妇人早多少,只困惑道:“说来孙媳妇也纳罕着呢,今儿晌午午休时,次妃忽而来寻孙媳妇说了会子话,问及家中情形,突然便说要登门造访。孙媳妇不明就里,又不好推拒,只得先应承下来。”   王夫人忙道:“那……次妃可曾问过宝玉?”   李纨摇摇头,说道:“并不曾。”   王夫人略略蹙眉,就听李纨又道:“是了,明儿来的还有永寿郡主,次妃特意嘱咐了,郡主眼看待字闺中,不好见外男。因是,明儿须得请宝兄弟略略避讳了。”   宝玉刚好也在,这会子正满心想着明儿要结识永寿郡主……听闻忠勇王视为掌上明珠,也不知是何等品格,料想这等金枝玉叶的女儿家,总会超逸一些吧?忽而听得李纨话语,顿时不解,指了指自己个儿:“我?算外男?”   李纨嗫嚅须臾,道:“宝兄弟……如今到底不算小了。”   十二、三的年纪,早早儿与丫鬟有染,哪里还算得上小孩子?   王夫人顿时心下大失所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搂着宝玉劝说。明日次妃造访,这可是大事,任凭宝玉如何气闷,便是连最疼他的贾母这会子都不理会他,只与众人商议着接待事宜。   宝玉顿时郁郁,自觉无趣的紧,暗忖那永寿郡主定是个俗人,随即跑去与丫鬟耍顽自是不提。   一夜忙碌,到得今早阖府洒扫干净,早有下人远远迎在宁荣街口,瞥见王府车夫,顿时撒腿跑回禀报。   王夫人得了信儿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叫来众妇人,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三春、黛玉、宝钗并各房妾室丫鬟,列在仪门前,那仪门大开。   须臾瞥得几辆马车入得大门,倏忽便有太监、侍女扶着一长一少两个女子到得仪门前。   一众女眷纷纷蹲身一福,次妃刘氏笑吟吟一拂衣袖:“诸位免礼吧,我此番不过是来串串门儿,不用这般郑重其事。”   贾母在丫鬟搀扶下起身,抬眼便见次妃刘氏一身大红霞帔,头戴赤金凤冠荻髻,外罩蓝狐裘大氅;身旁一小姑娘年岁不过十二、三,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眸子极为灵动。一身粉金杂花袄裙,外罩白狐裘,这定是永寿郡主李梦卿了。   此时次妃刘氏领着李梦卿上前,与贾母笑道:“老夫人身子瞧着还康健,定然长命百岁。梦卿,快叫人。”   李梦卿略略一福:“老夫人安好。”   “好,郡主也安好。”   王夫人紧忙凑过来道:“次妃、老太太,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看咱们还是入内叙话吧。”   刘氏应下,与贾母一道儿朝荣庆堂而去。   所谓次妃,便是忠勇王的妾室。不过忠勇王正妃早亡,一直不曾续弦,这次妃刘氏生下两子,其中一子被定为世子。据闻如今忠勇王不过顾念与正妃情意方才不曾让刘氏转为正妃,可就算忠勇王一直不同意,百年后也是刘氏之子袭王爵,刘氏迟早都会被抬进宗祠的。   因是荣国府上下无人敢小看了次妃刘氏。   进得荣庆堂,分宾主落座,茶点流水般上来,那刘次妃略略说过些寒暄的话儿,便笑吟吟道:“老夫人也知,袁妃早亡,我一边厢打理王府家务,一边厢还要管束子女,这事多无暇分身,难免就有照料不周之处。”瞥向一旁的李梦卿,道:“梦卿短了管束,加之王爷又放任着,难免这性子就有些不羁。亏得李先生来了府中,教导两年,梦卿如今也学着规矩了些。”   贾母赶忙道:“王妃谬赞了,我那孙媳妇回来也说过,郡主聪慧伶俐,凡事一点就透。”   李纨立马跟上笑道:“王妃实在谬赞了,我不过照本宣科,实则郡主自有禀赋在身,到了年岁自会显露。”   刘次妃笑着颔首:“不论如何,我总要记李先生的好儿。再有,梦卿听闻荣国府中姊妹极多,老夫人也知,王爷子嗣虽不缺,却独独只得了这一个女孩儿。这小时候还时常入宫与众公主耍顽,年岁大了,反倒不愿意走动。早些日子梦卿就念叨着,想要来府中结识一些手帕交呢。”   贾母顿时大喜过望,合不拢嘴道:“郡主既有此心,往后常常往来便是了。不是老身自夸,我家中的女孩儿可都是个顶个的出彩。”说话间贾母扭头招招手:“都过来,与郡主认识认识。”   当下三春、黛玉、宝钗一并上前。惜春年岁还小,不明所以;探春笑得爽朗、迎春笑得含蓄;黛玉神情如常;反倒是宝姐姐面上略略拘谨。   薛家使遍了手段,不过谋了个入宫小选的名额,银子没少砸,却始终不得准话。如今大好的机会便在眼前,若得了郡主青眼,来日婚嫁时提一嘴乃是郡主手帕交,哪家勋贵又敢小觑了?   宝姐姐面上笑容略显僵硬,心下怦然,仔细琢磨着待会子如何说话儿。   一众姑娘到了近前,次妃刘氏便轻轻推了推李梦卿,笑道:“梦卿,你自去认识吧。”   “好。”   李梦卿下得椅子,当先走到迎春面前。王夫人正要过来,却被邢夫人抢先一步,腆着脸堆笑介绍道:“郡主,这是二姑娘迎春。”   迎春赶忙一福,李梦卿略略颔首,笑着道:“二姑娘瞧着就是一副福相。”   这倒不是假话。自与李惟俭定情,虽心下忐忑,可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每日家不知少了多少烦心事。人道心宽体胖,二姑娘迎春只略略胖了些,脸面撑开,那原本的苦相便被撑得没了踪影。   邢夫人又介绍道:“这是三姑娘探春。”   探春见礼,起身笑吟吟看向李梦卿,李梦卿顿觉探春极有眼缘,不禁笑道:“你平时都耍顽什么?”   探春就道:“叶子戏、联句,习练剑法。”   李梦卿顿时瞪大了双眼:“哈?你还会剑法?”   探春展颜一笑露出一排贝齿来,道:“还是当日俭四哥教的呢,不过俭四哥说了,只是样子货,伤不得人的。”   李梦卿不由得羡慕道:“那也很厉害了。我求父王教我剑法,父王怎么都不肯。诶?回头儿不如你来王府教我可好?”   探春便道:“这……总要问过王妃才是。”   李梦卿顿时扭头眼巴巴看向刘氏,刘氏苦笑道:“这事儿须得问王爷啊。”   李梦卿顿时蹙眉不已:“父王一准儿不答应……罢了,那你回头儿记得来寻我。”   探春应下,心下只觉这郡主好生亲近。二人情形落在众人眼中,旁人倒没什么,独王夫人心下不爽。探春不过是庶女,虽说名义上是养在她名下,可到底不是她生的。   素日里装样子给外人看,虽不曾短了探春什么,可也不曾如何亲近了。眼见探春好似得了郡主青眼,王夫人顿时暗恼不已,只道那不省心的赵姨娘来日定会闹出事端来。麻烦!   过了探春,又见过惜春,奈何惜春年岁还小,李梦卿不过略略说了两句便停在了黛玉身前。   邢夫人便介绍道:“这是老太太的外孙女,黛玉。”   原来这就是黛玉!   李梦卿自是一早儿便得了忠勇王吩咐,知晓此行是为黛玉张目而来。虽说应承了下来,可到底心下有几分不情愿。而今抬眼观量,便见黛玉身形纤细好似扶柳,面容姣好,罥烟眉下一双似泣非泣眼,真真儿是超逸凡俗,好似一株世外仙葩。   一见之下,原本的那点儿小幽怨顿时消散无踪,李梦卿暗生亲近之意,笑问:“你多大了?”   “到二月里就十二了。”   李梦卿眯眼笑道:“那我可比你大一些呢。不知为何,见了妹妹总能想到王府后花园里那一片木芙蓉。我父王每年都亲手种下一株木芙蓉,如今倒生出一大片来。待开花时,你来王府也瞧瞧可好?”   黛玉矜持应下。   李梦卿这才留恋不舍地挪向宝钗。待邢夫人介绍过,李梦卿也不曾追问宝钗姓薛为何留在荣国府,观量其面相,禁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宝钗道:“回郡主,二月里便要及笄。”   李梦卿眨眨眼:“那可曾字人了?”   宝钗道:“还不曾。”   李梦卿天真烂漫,忍不住道:“我父王说要留我到二十岁,你父亲也要这般吗?”   “这……回郡主,民女之父早已亡故。”   “哦。”李梦卿自以为懂了,只道宝钗要斩衰,随即回身到了次妃刘氏身旁。   刘氏便道:“梦卿难得与这般多女孩儿聚在一处,老夫人,我看不如让她们小的自去耍顽?”   贾母忙道:“该当如此。”当下吩咐王夫人,将后头大花厅拾掇了,招呼郡主并一众姑娘去小坐。   荣庆堂里,次妃刘氏陪着贾母等说话儿自是不提。却是李梦卿与一众荣国府姑娘到了花厅,没了次妃刘氏看顾,李梦卿自是松快了许多。   略略与众人说过几句,便道:“不若咱们耍顽一会子可好?”   探春赞道:“好啊,不知郡主想顽什么?”   “可有投壶?”   李纨在外间看顾,闻言紧忙打发丫鬟取了投壶来。众姑娘家又商议着如何惩处,议定输者抽令,而后依令行联句。   当下花厅里热闹起来,时而合掌齐赞,时而惋惜不已。黛玉暗自观量,那郡主李梦卿笑语晏晏,不拘俗礼,又性子洒脱,倒是让人亲近。   也不知为何,郡主时而便朝着她观量过来,还特意寻她说了不少话儿。这一场投壶,临近午时方才罢休。却是有仕女进来与李梦卿言语一番,李梦卿正在兴头儿上,闻言撇撇嘴,沮丧道:“可恼,方才在兴头儿上,次妃就催着我回王府了。”   顿了顿,一手拉过黛玉,一手拉过探春,笑道:“往后我叫人来接你们来陪我可好?”   黛玉道:“郡主有请,我自是别无旁的话儿。”   探春也道:“那便说定了,下次我舞剑给你看。”   李梦卿顿时重新高兴起来,不迭声道:“好好好,过两日我便叫人使了车马来接你们。”   言罢依依不舍起身,随着侍女与李纨去到前头荣庆堂,又与贾母等人一番告别,次妃刘氏便问:“梦卿可曾与姊妹们合得来?”   “都合得来,尤其林姑娘与三姑娘,林姑娘高洁超逸,三姑娘洒脱利落,颇合我心意。”   次妃刘氏虽讶然为何多了个三姑娘,转念一想,这般也好,多个三姑娘也能遮掩一二。   如今黛玉是孤女,这才养在荣国府。那林如海临死前上遗书,请圣人赐婚,又反复申明待黛玉长成时再下旨意。为的是什么?不言自明,为的自然是防着荣国府生出贪心,故意将黛玉养死了!   来之前,王爷还想着将黛玉收做义女,说是如此也算报还李惟俭一二了。次妃刘氏问明缘由,赶忙拦下!   且不说收做义女,须得到宗人府过一道手续。这般施为,好似司马昭之心一般,荣国府上下又不傻,只消寻思寻思忠勇王与李惟俭的关系,谁还不明白黛玉早与李惟俭定了亲事?   如此,岂不有违黛玉亡父拳拳爱护之心?若真有个意外,那可真真儿是恩将仇报了,到时候说不定那李复生如何恼怒呢。   一番劝慰,忠勇王才知不妥,思来想去,方才搬出亲闺女李梦卿来。   思忖罢,次妃刘氏便与贾母道:“老夫人,难得梦卿与林姑娘、三姑娘亲近,这才人、赞善还要去宫里过一道手续,实在繁琐。我看也别顶着这般虚名了,若老太太准许,三不五时的让她们小的聚在一处,便算是个手帕交,往后也好常来常往的,老太太看如何?”   “那自是好的,老身哪里会不准?”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这会子也闹清楚了,人家王妃从头到尾不曾提过宝玉,果然不是为了相看宝玉而来。许是孙媳妇李纨多有提及家中女子出彩,这才引得小郡主李梦卿前来相看吧?   此事定下,次妃刘氏不再停留,任凭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送出仪门,领着李梦卿乘坐马车,朝着忠勇王府邸回返而去。   贾母等人回返荣庆堂,众人自是朝黛玉、探春道贺。王夫人强忍着心下别扭,语重心长嘱咐了探春几句。旋即被坐着轮椅而来的王熙凤岔开话题。   嬉笑欢乐声中,唯独二人心绪极差。   一个是‘外男’宝玉,此前躲在外头不曾见过李梦卿,这会子听姐姐妹妹纷纷夸赞郡主品貌、性情,宝玉顿时深以为憾。暗恨自己为何要托生男儿,若是个女儿,岂非也能一睹郡主芳颜了?   另一个则是宝姐姐。方才她虽妙语连珠,奈何李梦卿并不接茬,只顾着与探春、黛玉说话儿。宝姐姐心下颇感无力,面上虽娴静,只是一双水杏眼不住地扫量着探春与黛玉,也不知心下思忖着什么。   许是因着李梦卿临时起意,点了三姑娘做手帕交,是以即便宝姐姐再早慧,这会子也不曾想得分明。不明就里之下,只能暗叹时运不济,可惜不曾入得郡主青眼。   原本那天赐的良缘,被妈妈、哥哥亲手推之于外,如今俭四哥高升二等竟陵伯,别府另居,等闲不得接触,只怕再没了指望。此番又错过了郡主青睐,看来,也唯有退而求其次了。   心下想得分明,这才留意到宝玉心思不属,当即凑过去温言抚慰,自是不提。   ……………………………………………………   却说李惟俭出得忠勇王府,因忠勇王一句话,顿时神思不属,再没心思去厂子里布置生产。急匆匆回返家中,胡乱思忖了一日,夜里又辗转反侧。   他生怕忠勇王好心办坏事儿,若次妃、郡主独独对黛玉青眼有加,旁人也就罢了,以贾母心智,或许一时想不分明,可事后总会琢磨过味儿来。   黛玉许了自己,贾母便是再宠爱黛玉,为着宝玉也得另做打算。倘若黛玉许了宝玉,那自扬州带来的家产自是不用再提,可若不是,来日这家产是怎么个说法?   焉知荣国府上下为了区区十几万银子,不会故意养死了黛玉?到时候李惟俭找谁说理去?   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又昏昏沉沉一整日,到得傍晚红玉回返,才将从平儿处扫听来的信儿说了出来。   待听闻黛玉、探春一并成了李梦卿的手帕交,李惟俭顿时尝尝舒了口气。这位忠勇王行事利落不拘小节,此番倒是颇有些张飞绣花儿的意味了。   黛玉三不五时要去王府陪着李梦卿,那王夫人即便再不待见黛玉,为着荣国府脸面,也不好苛待了。   眼见李惟俭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莫说是姨娘傅秋芳,便是大丫鬟晴雯都有些吃味。   禁不住说道:“四爷对林姑娘可真真儿是上心呢。”   李惟俭便笑道:“不一样,你们在我身旁,我自是能照应着。林妹妹独自在荣国府,吃的好不好,病了有没有药,旁人给没给脸色,我都一概不知,又如何放得下心来?”   晴雯心思简单,闻言顿时笑将起来,正要刺棱两句,忽而管事媳妇茜雪匆匆而来:“老爷,吴海宁有要事禀报。”   “哦?”李惟俭顿时来了精神,劈了大氅紧忙出得内宅,于偏厅撞见吴海宁,就听其压低声音道:“老爷,那西夷与贾蓉勾搭上了。”   状态不太好,写到四点四十才写完。临近过年,家务事缠身,说不定过年时要请假。我尽量保持更新,实在不得已,可能需要请假两天。先提前跟大家说一下,见谅见谅。 第232章 与谁更迭   巴多明苦闷地从家中出来,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便满是煤烟味儿。抬眼朝南扫量,便见高耸的烟囱拖出滚滚黑烟来。   这个古老的帝国正在发生某种不知名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巴多明隶属于耶稣会,可他的传教事业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因为某些蠢货拿着教皇的旨意,私自跑到金陵传教,这直接触碰了大顺皇帝陛下的底线。   于是,禁教!老天啊,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他含糊着咕哝了一声,整理好头顶的二梁朝冠,呼出一口白雾来,朝着家门外行去。作为冬官正,他的薪水低的可怜,雇请不起私人的马车,因此只能每日雇请骡车往返内外城。   然后一辆新奇的两轮人力车停在了他面前。那车夫原本满脸堆笑,见了他那西夷面容,顿时笑容一敛,蹙眉道:“钦天监五十文,走不走?”   “走。”   巴多明飞快上了人力车。这个帝国充满了对外人的傲慢,这里的妓女、车夫甚至仆役都不愿意与西夷面容的家伙过多接触。平时巴多明乘坐骡车,总要比别人多付几十文。   从外城到内城只要五十文?前所未有的廉价!   坐在人力车上,巴多明又觉得这人力车跑起来比骡车少了不少颠簸,因此心中拿定主意,以后尽量乘坐人力车,这样每个月起码能存下二两银子。   人力车进入内城,眼看朝着皇城方向转弯,巴多明立刻操着生硬的官话道:“不不不,另一边,我要去广济寺。”   车夫暗骂了一嘴‘西夷就是事儿多’,原地兜转方向,朝着内城西北而去,不片刻到得广济寺,巴多明痛快付了车资,而后朝着广济寺对面儿的一间茶楼行去。   临进门前巴多明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时针指向正好,但他却不敢肯定。这怀表每天总会慢上一刻钟,而他今早刚巧忘记对时了。   方才进门,就有喜欢鼻孔看人的傲慢仆役冷笑一声,说道:“怎么才来?我家大爷都等得不耐烦了。”   巴多明没法辩解,因此只能笑眯眯道:“好饭不怕晚。”   仆役哼哼两声,引着巴多明上了二楼雅间。   绕过屏风,巴多明就见那位贵公子正不紧不慢的用手指敲打着节拍,角落里,老者弹着琵琶,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正吟唱着:“……冷清清绣户,娇滴滴人儿,怎禁淂风雨萧萧。嗳,悲切切寒鸦,嘹喨喨宾鸿——”   巴多明到得那贵公子面前,拱手说道:“贾公子——”   贾蓉抬手止住:“有话不妨一会子再说。”   巴多明暗暗生闷气,又是这样!大顺贵族简直比英伦三岛上的蛮子还要傲慢,英伦三岛的蛮子顶多先说上一刻钟的天气才会转入正题,但大顺的贵族总喜欢云山雾罩说上半个时辰漫无边际的废话,才会转入正题。   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而时间,恰恰就是巴多明所缺的。   幸亏耶稣会的其他传教士在京师多方奔走,皇帝陛下才打消了在京师彻底驱逐传教士的念头。但留给巴多明的时间不多了!   准噶尔人的惨败,让沙皇陛下对大顺的新式装备极有兴趣,限期开出了巴多明不可能拒绝的价码,他必须赶在二月前掌握确切情报,然后横跨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去领取那丰厚的奖赏。   因此,巴多明深吸了口气,严肃道:“贾公子,我想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贾蓉嗤笑一声,随手将面前的纸笺推到巴多明面前。   巴多明自顾自落座,抄起纸笺仔细观量。上面用铅笔画着一部机器,巴多明实学造诣不低,饶是如此,也足足看了一刻钟方才大抵看明白这是什么。   卖唱的姑娘得了赏钱,又被贾蓉趁机摸了手儿,强颜欢笑着紧忙随爹爹离去。贾蓉呷了口茶,眼见巴多明还在观量,禁不住说道:“巴冬官正,这图样子如何?”   这理应是一部原毛混纺机器,真是天才的设想,那位李伯爵竟然想着将棉花与羊毛混纺在一起,倘若比例不同,那必定会得到不一样的面料。   巴多明已经意识到了这东西的价值,但他却不紧不慢放下纸笺,皱眉眉头说道:“请原谅我的直白,这东西看不出什么用处。”   贾蓉面上一变:“巴冬官正是在耍我?”   巴多明紧忙改口:“不过,我愿意为这张图纸出一百两银子。”   贾蓉恼了,拍案道:“三百两!”   巴多明紧忙摇头:“太多了,我可出不起……最多二百两。”   贾蓉冷哼一声,没言语。一旁的仆役说道:“巴大人,下头可还有一张呢。”   “我这就看。”   巴多明抽出下面的纸笺,仔细观量起来,随即越看越兴奋。这张图纸绘画的是一种枪械的闭锁机构,原理并不复杂,而真正让巴多明诧异的是子弹的形状。定装弹药不是什么新鲜事,欧洲在用,大顺同样也在用。   新奇的是,李伯爵似乎想要将定装弹药的包装壳彻底将子弹与火药包装起来,从此再不用担心风雨侵袭。问题是,这样的子弹如何引发?而图上画着的撞针,似乎就是用这东西的引发的,巴多明暗想,莫非是用燧石做的撞针?   好像也不太对,燧石太过脆弱,不可能接受长期反复撞击。   那位伯爵大人被誉为东方的克瑞斯神,具有点石成金的神奇能力。虽然图纸并不完整,但巴多明坚信这位伯爵大人不会做无用功——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新东西,或许就在子弹上?   想到这里,巴多明放下纸笺,沉吟着说道:“这张图纸很有用,但可惜……它并不完整。如果贾公子能得到完整的图纸,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千两白银。”顿了顿,见贾蓉面上不置可否,巴多明耸了耸肩说道:“现在嘛,它只值二十两。”   贾蓉嗤笑一声,探手抓过后一张纸笺,随即撕了个粉碎:“原本就是姓李的遗留下来的,上哪儿给你找全图去?既然不值钱,那就罢了,先把这二百两结了吧。”   巴多明有备而来,点出二百两银票,那贾蓉得了银票,随即负手洒然而去。待贾蓉领着仆役一走,巴多明赶忙将碎纸搜集了,仔细拼接起来……   ……………………………………………………   李府。   书房里,香菱扯着晴雯,晴雯红了眼圈儿又要道恼:“四爷——”   李惟俭摆手笑道:“都说了,与你无关。是我拍板让那赖尚文来家中的,再说如今还不知是不是其动了手脚呢,偏生你着急先红了眼圈儿。”   话儿是这般说,可李家素来简单,雇请来的仆役多是京师土著,雇请之前都仔细与街坊四邻扫听了,那些爱占便宜、嚼老婆舌的,一概不用。此前两年平安无事,偏偏赖尚文来了二十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儿,这让晴雯如何想?   此时听得动静,傅秋芳与红玉、琇莹也来了,入内一扫量,紧忙问道:“老爷,这是怎的了?”   李惟俭阴沉着脸道:“前些时日画的图样子不见了。”   “啊?那物件儿可紧要?”   李惟俭只是略略颔首,没言语。   素日里,便是出征之前,自家老爷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从未如此阴沉过。傅秋芳因是心下就是一沉,料想那图样子定然极为紧要。   就听李惟俭说道:“若寻常人得了,只怕也没用处。可若是西夷得了,只怕来日必定祸害我大顺。”顿了顿,这才道:“那上头是我新设想的火铳。”   事涉军器,断无小事!   傅秋芳瞥了一眼晴雯,肃容道:“如今旁的且不说,这家中出了贼人,总要查个清楚明白才是。”   李惟俭颔首道:“打发人,将家中上下人等尽数召集来。”   红玉极有眼色,顿时领命而去。   不片刻,各管事儿、管事儿媳妇将下人们聚集在仪门左近,众人纷纷茫然,嘀嘀咕咕不明所以。那赖尚文藏在人群中,蔫头耷脑,心下怦然作响,暗暗朝着漫天诸佛祷告,求着千万别是老爷发现了端倪。   他本就领着书房里的差事,前几日提心吊胆偷了张纸笺,拿给贾蓉后却并无用处。被贾蓉奚落一番,又催逼着再行偷窃。   隔天他就偷了一张纸笺,那纸笺上画得什么不得而知,这回贾蓉极为满意,给赖尚文免了五十两银子。   赖尚文连番得手,胆子越来越大,昨儿便偷了那新式火铳图,寻了由头与贾蓉碰面儿,如今还不知那东西有无用处,结果就被大管家吴海平聚集了起来。   赖尚文心下跳的厉害,愈发忐忑不安,眼见吴海平行将过来,连忙上前套近乎道:“大总管,这姨娘到底是何事啊?”   吴海平也被瞒在鼓里,因是蹙眉道:“不好说,到时候听着就是了。怎么,偏伱待不住?”   赖尚文腆着脸笑道:“一早儿吃坏了肚子,有些跑肚……”   “忍着!”   赖尚文正要再说,却见人群为之一静。吴海平瞥见李惟俭与傅秋芳一并到来,连忙低声道:“拉裤子里也给老子忍着!”   丢下一句话,吴海平紧忙迎了过去。   略略言语几句,吴海平讶然回首瞥了那赖尚文一眼,赖尚文心下咯噔一下,只道完了!   果然,就听吴海平朗声道:“外院的都散去吧,内院丫鬟、婆子、小厮尽数留下,你们这几日谁去过老爷书房,动了老爷的图样子,趁着事儿还没闹大,赶紧自己出来认下。”   一众丫鬟、婆子彼此观量,却无人应声。赖尚文梗着脖子,心下暗忖,事到如今也唯有死扛到底了。   “没人承认?好,那就莫管我逐个问过了。”吴海平言罢,与老婆茜雪低声言语几声,茜雪便点道:“翠儿,二进院洒扫向来是你打理,这几日可有外人进过老爷书房?”   一丫鬟紧忙出列福身道:“回茜雪姐姐,我只见过赖尚文与碧桐姐姐进过老爷书房。”   茜雪连忙看向傅秋芳,傅秋芳便点过碧桐:“你几时去的老爷书房?”   碧桐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三日前。姨娘打发我给老爷送参茶。”   就见李惟俭摇头道:“不对,那图样子这两日方才画出来的,不是碧桐。”   碧桐松了口气,连忙屈身一福。   不用旁人吩咐,吴海平拧眉看向赖尚文:“赖尚文,你有何话说?”   赖尚文一缩脖子,叫起撞天屈来:“大总管、老爷,小的冤枉啊。书房是小的打理,可小的从来勤恳,并没拿过老爷东西——”   “你浑说!”忽有一婆子指着赖尚文鼻子道:“你当大家伙是瞎的?那日我亲眼瞧见你顺走了老爷的湖笔,还推说那湖笔坏了。呸!不过损了分毫,哪儿就坏了?”   又有老下人道:“老爷,小的夜里巡视,曾见赖尚文与人躲在侧花园里聚赌!”   李惟俭叹息一声,踱步上前道:“赖尚文,老爷我自问待你不薄,你若识趣,不妨实话实说,也能从轻发落。”   “这……老爷,小的虽有些毛病,可断不曾拿过那图样子。”   李惟俭笑着点点头,转身经过吴海平身旁时轻声道:“看来不打是不行了。”   吴海平兄妹可是最早就跟在李惟俭身边儿,自问功劳、苦劳都有,连妹子都搭进去了,向来视李家为自家,怎容这等家贼逞凶?   因是当即撸胳膊挽袖子,点了两个仆役道:“将这贼厮给我押过来!”   那赖尚文大叫道:“凭什么?老爷不公,又没拿到证据,凭什么说是小的拿的?”   李惟俭哪会与这等砸碎说嘴,只是一言不发盯着。却见吴海平抄起棍子来,那两个仆役早就看赖尚文不顺眼了,照着膝盖后头一踹,褪下裤子来按住胳膊,就听棍挂风声,嗡的一声就抽了过来。   啪——   “啊——”   十冬腊月,一棍子下去就是一条血檩子,吴海平练家子出身,自是知道怎么打才会既疼又不会伤了筋骨。棍子抡开来噼噼啪啪,十几棍下去皮开肉绽,赖尚文又不是什么好汉,哪儿吃得住这般打?   待吴海平又高高举起棍子来,赖尚文赶忙叫道:“莫打了,莫打了,小的招了!”   啪——   “啊……”   吴海平凶神恶煞蹲踞赖尚文面前:“说,不说今儿定送你去见阎王!”   赖尚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断断续续说道:“是……是宁国府蓉大爷指使小的行窃的,小的刚开始不听,那蓉大爷就叫了人痛打了小的一顿,还逼着小的签下了一千两的借据,老爷开恩啊,小的也是事出无奈啊。”   李惟俭绷着脸,心下暗乐,这等小人,但凡能推诿到旁人身上,决计不会自行认下。如此倒好,正好随了他的意。   因是他开口道:“将他关进柴房,看仔细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脱了。”   吴海平拍着胸脯道:“老爷放心,就算天兵天将来了也带不走,出了事儿老爷尽管拿小的问责。”   李惟俭颔首,旋即道:“备车,去宁国府!”   丁家兄弟紧忙命人备车,蹙着李惟俭急匆匆朝宁国府赶去。   却说胡账房听得内宅里好大动静,禁不住神思不宁。胡乱查看了账册,忽见吴海宁经过,紧忙出来一把扯住其问道:“小哥儿,这里头到底怎么了?”   “啧,出了内贼了。”   “哦?”   吴海宁便道:“前些时日老爷得了王爷吩咐,准备年头便试着造新式火铳,这火铳可厉害了,不惧风雨。结果方才画好了图样子,隔天就没了影儿。方才一查,却是那赖尚文给偷了去。”   胡账房纳罕道:“赖尚文?他偷那图样子有何用?”   吴海宁便撇嘴道:“说是宁国府蓉大爷指使的……啧,都知道咱们老爷是财神爷降世,怕是想着得个主意,回头儿好发财?哦对了,姨娘方才吩咐,事涉宁国府,这事儿不好外传。沾亲带故的,老爷这会子往宁国府去了,也不知怎么个情形。闹不好啊,就得闹掰了。”   絮絮叨叨一番,吴海宁去了。胡账房眨眨眼,心下不禁动容。不容易啊,忠顺王打发他来寻李惟俭把柄,两年来一无所得,如今这岂不就是把柄?   胡账房当下再也坐不住,寻了由头找吴海平请假,紧忙就去了中顺王府。   忠顺王府便在内城西北,距离李家不远,没等李惟俭到宁国府呢,胡账房就到了忠顺王府邸。   刻下不过午时,胡账房说得急切,长史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请了忠顺王来。   不过一刻光景,忠顺王哈欠连天而来,蹙眉看着胡账房:“有什么急事儿?”   胡账房喜道:“王爷,小的拿到把柄了!”   “哦?快快说来!”   股子交易所没少赔,此后八大盐商连根拔起,忠顺王断了财路,自知招惹不起忠勇王与严希尧,便对李惟俭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就此得了把柄将姓李的抄家灭族呢。   待胡账房絮絮叨叨说完,忠顺王顿时又蹙眉不已,思量道:“这事儿……跟姓李的关系不大吧?”   胡账房低头不语。   不过那贾家也是忠顺王的仇人啊,因是忠顺王乐了,说道:“贾家还真真儿是不成器啊,偷东西都偷到亲戚家里了?”   说话间看向长史,说道:“偷盗军国利器是什么罪过来着?”   长史姓纪,名御蛟,闻言便道:“偷盗军器依律该流、绞。”   忠顺王便笑吟吟道:“眼看就要过年,就当给贾家上上眼药,明儿让人递弹章。”   纪御蛟躬身领命:“王爷放心,下官这就与孙御史联络一二。”   ……………………………………………………   宁国府,门前仆役自是认得李家车马,却只道此番又是去荣国府。待那马车停在宁国府前,门子慌忙叫了管家赖升,赖升这才领着人上前迎了。   见得李惟俭不等凳子便跳下马车来,赖升赶忙赔笑道:“哟,什么风儿把李爵爷吹来了?”   “珍大哥可在?”   眼见李惟俭面色不善,赖升心下略略不安,紧忙道:“老爷正在家中,烦请爵爷稍待,小的这就去请。”   按照规矩,李惟俭可是贵客,须得中门大开来迎。李惟俭却不耐规矩,径直快步自角门入内,一路朝仪门而去。   赖升心下愈发忐忑,紧忙打发人往里头传。这会子贾珍正与尤二姐、尤三姐吃酒调笑,忽有婆子来报,自是惹得贾珍心下着恼。   “又有何事?不是说了,大小适宜自去报了夫人,少来搅扰吗?”   那婆子战战兢兢道:“老爷,是李爵爷来了,赖总管说瞧那架势,好似来者不善。”   “李爵爷?”贾珍饮多了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尤三姐就道:“就是西府珠大奶奶的兄弟,李财神。”   “诶呀!”贾珍顿时酒醒了一半儿。他如今虽是万事不管,却也知李惟俭今非昔比。当即披了衣裳急忙忙往外便迎,却见李惟俭正在仪门左近来回踱步。   冷风一吹,贾珍又醒了几分,赶忙上前笑道:“俭兄弟怎地突然来了?”   李惟俭面上勉强一笑:“事出无奈,还请珍大哥见谅。”   “自家亲戚,无妨,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还是去书房叙话吧。”   李惟俭应下,随着贾珍去到书房里。贾珍张罗着上茶,李惟俭却再也按捺不住,说道:“珍大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了蓉哥儿,却不知蓉哥儿为何几次三番算计于我啊?”   “啊?此话怎讲?”   李惟俭便道:“今儿家中拿住了个内贼,说受了蓉哥儿指使来我家中盗取图样,被盗的偏生是方才设计出来的新式火铳。如今旁的都好说,还请珍大哥速速请了蓉哥儿,将那图样子追回来,不然……就迟了!”   贾珍在五军部任闲职,自是知晓军器,尤其是新式军器紧要。心下本就不待见亲儿子贾蓉,这会子更是怒从心头起。   啪——   瓷瓶摔个粉碎,贾珍豁然起身:“来呀,去将那畜生带了来,将家法一并拿来!”   今儿就这些了,要早点睡,明早回老家。过年期间争取不断更。 第233章   却说贾蓉昨儿得了二百两银钱,下晌便与薛蟠、贾蔷去了锦香院。一夜厮混,临近午时方才回返。这会子正在房中休憩,忽而便有婆子来请:“老爷有请,大爷还是赶快去吧!”   贾蓉不敢怠慢,哈欠连天穿了衣裳,急忙忙朝书房赶来。进得书房里,忽而瞥见李惟俭,贾蓉心下顿时一惊!   暗忖那赖尚文怎地如此不济事,这才一日光景就东窗事发了?转念一想,那偷东西的是赖尚文,又与自己何干?总不能因着奴才秧子胡乱攀咬,便认定自己是主谋吧?   且那图样子只值二百两,能有多大事儿?   这般思忖着,贾蓉虽心下惴惴,却比照方才安定了少许。笑吟吟一拱手:“父亲……哟,俭四叔也在?侄儿给俭四叔请安了。”   李惟俭木着一张脸没言语,贾珍喝道:“好畜生!你做下的蠢事,如今还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家法呢?”   贾蓉自小被贾珍打到大,闻言顿时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到底是何事啊?”   一旁的李惟俭心下玩味,出言道:“珍大哥,许是赖尚文不过一面之词,总要问清楚了蓉哥儿再说。”   贾珍强忍住怒气道:“我且问你,你可指使赖尚文盗取俭兄弟的图样子了?”   “这……父亲,并非如此啊!”贾蓉连忙叫起撞天屈来,说道:“那赖尚文手脚不干净,偷了儿子物件儿,正巧被拿个正着。儿子想着这厮暗地里不知偷了多少,因是便让其签下借据。   不料转头儿赖升就求了父亲,将那赖尚文放出府去。儿子本道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不想前几日又撞见那厮。儿子略略催逼一番,那厮就说过几日定然还账。不料,昨儿就拿了图样子来,只说是俭四叔丢弃的废纸。”   “那废纸呢?”贾珍追问道。   贾蓉蔫头耷脑道:“刚巧冬官正对那图样子有意,儿子便卖了二百两。”   “混账!”贾珍这会子还不知此事有多严重,只觉丢了脸面。堂堂国公府嫡子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便串通家奴谋算亲戚,这事儿若是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宁国府?   心下羞愧,贾珍面上挂不住,上前一脚踹在贾蓉胸口,夺过仆役捧着的棍子,抡起就打。   “啊——儿子错了,父亲饶过我这一遭吧!啊——”   两棍子抽过去,贾蓉顿时哀嚎不已。   贾蓉这贱骨头挨揍,李惟俭自是乐得袖手旁观。怎奈那贾珍高举棍子,兜头盖脸……分明是奔着取贾蓉狗命去的。这贾蓉一死,来个死无对证,还怎么谋算宁国府?   李惟俭赶忙上前阻拦,那贾珍却道:“俭兄弟闪开了,今儿我非要打死伱孽障不可。”   李惟俭忙道:“珍大哥不忙,且先问分明,那火铳图样子到底落在何处再说。”   “火铳图样子?”地上的贾蓉顿时委屈不已,赶忙道:“那巴多明瞧不上火铳图样子,说内中有缺失,只肯出二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也似。侄儿岂会在意区区二十两?临行时随手将那图样子撕了……”   李惟俭好一番心惊肉跳,这巴多明果然抠门,明知火铳图样子是好东西,偏生贬得一文不值用以压价。亏得贾蓉这厮想简单了,不然此番谋算岂非就落了空。   他面上无语,身旁的贾珍却是灵醒的,闻言顿时骂道:“蠢货,你上了那西夷的当了!”   贾蓉眨眨眼,随即恍然:“野牛肏的巴多明,我跟你没完!”   李惟俭叹息一声,对那贾珍道:“珍大哥,事到如今,烦请珍大哥速速追回图样子。若流落番邦域外,只怕——”   贾珍正暗自思量,忽而脚步声匆匆,却是尤氏引着贾赦快步而来。却是听闻贾蓉挨打,尤氏自知劝说不住,紧忙打发人去西府请了大老爷贾赦来说项。   进得内中,见贾蓉畏缩地上,李惟俭与贾珍二人面沉如水,贾赦自觉脸面十足,当即问道:“这是怎地了?都是一家人,有事儿不妨坐下好好儿说话。”   李惟俭这会子哪儿有心思与大老爷贾赦说嘴?因是拱手道:“世叔见谅,我如今心乱如麻,就不多陪了。珍大哥,告辞。”   说罢竟扬长而去,只把大老爷贾赦弄了个莫名其妙。自打迎春与俭哥儿两情相悦,虽说这亲事不曾落定,还哪一回俭哥儿见了他大老爷不都是笑脸相迎、毕恭毕敬的?何曾这般失礼过?   眼看着,俭哥儿这是急了眼了啊!   贾赦赶忙扯过贾珍,问道:“到底何事啊?”   贾珍叹息一声,略略说过,旋即紧忙吩咐人备车,领着二十几号仆役直奔外城而去,说什么都要将那火铳图样子追回来。   ……………………………………………………   房门打开,内中传教士瞥见来者是巴多明,本能地朝四下看了眼,这才点点头,将巴多明让进室内。   待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那人才道:“巴多明兄弟,你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两天。”   “我知道。”巴多明改用拉丁语说道:“准噶尔人损兵折将,我想沙皇陛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恰恰相反,”那人说道:“俄国东扩之路被庞大的大顺帝国阻挡了,如今沙皇陛下有意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西方。你知道,漫长的冻土带,沙皇陛下没有余力将太多的注意力投放到东方。”   “那准噶尔人?”   “沙皇陛下认为扶持准噶尔人,作为俄国与大顺的缓冲是个不错的主意。”   巴多明揶揄道:“可惜准噶尔人从未放弃过他们的大蒙兀梦。”   那人笑道:“可是准噶尔人更想统一草原,就像他们的先祖那样。所以,短期来看,扶持准噶尔人是个好主意。”   巴多明点点头,说道:“直说了吧,这次我得到的可是好东西,希望沙皇陛下言而有信。”   那人说道:“当然。俄国虽然穷苦,但沙皇陛下很富有。你送的那枚东方神箭,沙皇陛下有意列装在军队中。虽然准头很糟糕,但很明显,它比火炮还远。而你,我的兄弟,你已经得到了丰厚的报酬。”   巴多明略略颔首,随即又摇头道:“不够,我这次得到了新式火枪图纸,还有一台有意思的机器图纸。”   那人笑道:“当面与沙皇陛下交涉吧,陛下从来都是慷慨而通情达理的。”   巴多明说道:“大顺对宗教禁锢的越来越厉害,让人感到窒息,我希望明年冬季在温暖的马赛过冬。”   那人笑而不语,巴多明将面前的茶水饮干净,这才丢下两张纸笺来,随即起身而去。   他的运气有些糟,在街上走了一刻钟也没等到一辆人力车,只得咬牙雇请了一辆骡车,朝着自家回返。   一路上巴多明暗自畅想,等领到沙皇那笔丰厚的奖赏,一定要买下一座修道院,有葡萄园那种,最好再组织一批唱诗班……   马车距离家门渐近,巴多明挑开窗帘,忽而目光一凝。遥遥便见二十几人将自家围了个严严实实,领头的那名大顺官员他不认识,却能分辨出应该是一位武官。   武官?被发现了吗?   当初大顺与俄国在黑龙江流域爆发冲突,巴多明就充任了翻译。谈判期间暗地里给俄国人透露情报,得了不少好处。可惜俄国人的兵力太少了,大顺只发出一镇兵马就将俄国远东据点尽数拔除,一路追击到贝加尔湖畔。   那位俄国男爵被俘的时候,巴多明已经准备好跑路了,事实上他的确跑去了澳门。直到一年后听闻,那位被俘的俄国男爵没进山海关就重伤不治,且事后大顺并没有迁怒其余传教士,认定泄密一事不曾泄露,巴多明这才重新回返京师。   作为一个有过长期经验的间谍,巴多明有着极强的警惕心,他觉着这次的事儿或许比上次还严重。因此他放下车帘,操着生硬的官话道:“险些忘了一件事,送我去内城……多给你五十文。”   车夫含混着应下,挥舞马鞭,那骡车便经过贾珍等人身边,朝着内城行去。此时巴多明已经下定了心思,跑吧,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   荣国府。   大老爷出面说项不成,转头儿回来便将此事说与了邢夫人。那邢夫人又是个碎嘴的,眨眼便将此事传扬得人尽皆知。   随即还不罢休,紧忙到了荣庆堂,嚷嚷道:“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贾母本就不待见邢夫人,见不得她正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家子气,因是便沉了脸儿,说道:“有事儿慢慢说,怎么就不好了?”   “老太太不知,方才珍哥儿媳妇打发人来请大老爷出面说项,只说珍哥儿怕是要打死蓉哥儿了,大老爷不明就里赶忙去劝阻,这才知道,原是那蓉哥儿串通下人盗取了俭哥儿的图样子,惹得俭哥儿登门问罪……”   贾母眉头紧蹙,道:“你慢些,怎地又扯到俭哥儿了?”   邢夫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荣庆堂中人等方才明白过来。这会子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尽在,听清楚缘由,顿时不知如何言说了。   串通仆役盗取人家图样子,蓉哥儿实在太过下作了!   李纨与李惟俭是堂姐弟,长辈又都在,因是心下暗恼不已,却不好开口说什么。   王熙凤也是两难,她与俭兄弟的关系,自是紧密。可蓉哥儿这小辈也是好的,素日里有什么吩咐,都尽心尽力去办了。因是王熙凤这会子也不好开口。   王夫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贾母沉吟好半晌才道:“蓉哥儿实在是不成器,怎能干出这等事儿来?”   王夫人却道:“老太太,俭哥儿此番……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个图样子,既是画出来的,回头儿再画一份就是了,何必伤了亲戚情分?”   邢夫人等的就是王夫人这句话,当即开口道:“太太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听闻,那图样子可是新式火铳,这要是泄露给番邦域外,说不得回头儿咱们大顺就得吃了大亏。”   还不等王夫人反驳,贾母便道:“了不得啦!老国公在时,偷盗弓弩都是杀头的罪过!”   王熙凤赶忙道:“老太太见多识广,快跟咱们说说是怎么个情由?”   贾母悠悠道:“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老国公那会子还是京营节度使,有副将偷了军械发卖,不料转头这弓弩便被白莲教贼子用来造反。上头查下来,一下子就查到了那副将。老国公屡次求情,太上念及其征战有功,这才没牵连家小,只判了那副将一个斩监候。”   听得此言,一众夫人唏嘘不已,王熙凤感叹道:“还是老太太见识多,换了我们小的,只怕还不知俭兄弟为何着急呢。”   王夫人便笑着道:“这俭哥儿……到底还是年岁小。既然查出来了,莫张扬出去,私下里与珍哥儿言语一声儿就是了,何必弄得兴师动众的,将老太太都唬了一跳。”   李纨顿时蹙眉不已,正要出言,却听王熙凤道:“太太这话儿可就不多了。那事儿俭兄弟可是担着责呢,来日若果然流传出去,查出来是打俭兄弟府邸传出去的,说不得惹恼了圣人,就得拿俭兄弟发落呢。”   王夫人笑着点头道:“是我想差了,还是凤姐儿想的周全啊。”她心下笃定,自打上回要收回暖棚营生,这侄女就与自己生分了。   王熙凤正要说些旁的,忽而有丫鬟进来道:“老太太,珍大爷请见!”   贾母思忖道:“这会子来见我?快请进来吧。”   内中都是妇人,又是自家亲戚,因是也不用避讳。须臾便见贾珍大步流星而来,到得内中长揖到地:“老太太,晚辈家门不幸,惹了天大的祸事,还请老太太救晚辈一救!”   贾母讶然道:“这话儿是怎么说的?珍哥儿,到底是何事啊?”   贾珍苦笑道:“料想老太太也知晌午时俭兄弟登门问罪之事了?晚辈责打了蓉哥儿一通,转头就去寻那巴多明。奈何自晌午到如今,晚辈寻遍了京师也寻不见那巴多明的踪影。”   “这——”贾母暗忖,那西夷莫不是跑了?   就听贾珍拱手道:“还请老太太转圜一二,无论如何请俭兄弟宽限几日,晚辈一定将那图样子追回来!”   大家过年好,祝大家新的一年龙腾虎跃、龙马精神!   三十开了半天车,又忙活一天,零点过了才得空码字。所以今天暂且这些了,等过几天回家看看能不能多更些补一补。   见谅见谅~ 第234章 大张旗鼓   却说李惟俭这边厢方才回返自家,那吴海宁便悄然寻了过来,低声说道:“老爷,胡账房晌午走了一趟忠顺王府,这会子方才回来。”   李惟俭吩咐道:“知道了,盯仔细了,莫出了岔子。”   吴海宁应声而退。李惟俭过得仪门往内宅行去,此番弄险算计,最后一环完美闭合。   他在自家丢东西,算不上多大罪过,贾蓉勾结仆役盗取李家图样子,显然罪大恶极。那忠顺王又素来与贾家水火不容,又怎会放弃这般好的机会?只怕这会子弹劾的奏章都写出来了。   尤是如此,尚不能定下荣国府的罪责。最后一环,则是那突破时代的武器。刚好,李惟俭已然造了出来!   底火技术需要化学工业支撑,说白了就是需要硫酸,方才能大批量制造硝酸。可若只是少量制造,古人一早儿就发现了法子。   李惟俭此番也是取巧,用绿矾高温加热,倒入水中就能得到稀硫酸。再加热浓缩,硫酸不易挥发,这样就得到了浓硫酸。其后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就造出了底火。   不过这底火用药单一,极不稳定,一不小心掉地上都能炸了。至于丢失图样子上的栓动步枪,那更是扯淡,有生之年大顺能普及这款步枪就不错了。   化工跟不上,材料跟不上,导致如今枪管即便用钢,也只是普通钢,缺少锰、铬加成,膛线极不耐磨,基本上打个几百发就得报废。不过那又如何?大顺火器不惧风雨,足以席卷天下。   如今大顺与准噶尔争锋,圣人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将准噶尔这个心腹大患一举铲平。前番忠勇王险死还生,就是因着大雨困顿,此时李惟俭将这划时代的底火拿出来,朝堂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因是,愈发凸显宁国府罪责之重!且不说贾珍能不能逃脱,起码贾蓉是死定了。   他思忖罢了,迈步进得正房里,就见傅秋芳、香菱等正宽慰着梨花带雨的晴雯。   要骗人先骗己,谋算宁国府一事李惟俭一直不曾与身边女子言说,晴雯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只怕这会子觉得都是因着她之故,才让那赖尚文进了家中,自是自责不已。   李惟俭这会子不好宽慰,只能沉着一张脸蹙眉行将进来。傅秋芳赶忙凑过来问道:“老爷,如何了?”   李惟俭摇了摇头,说道:“与宁国府说过了,贾珍打了贾蓉一通,这会子应该去寻那巴多明去了。”   当下他将事宜三言两语说过,傅秋芳顿时就恼了:“好歹还算沾亲,怎地出了这等货色来?”   红玉也道:“那珍大爷素来是个没顾忌的,只顾着自己高乐,对那贾蓉非打即骂,哪儿有老子这般教训儿子的?瞧着倒是跟仇人也似。这上梁不正,下梁怎能不歪了?亏得老爷不过是跟荣国府沾亲,若真摊上宁国府这般的亲戚,来日指不定会招惹多少麻烦呢。”   红玉话音落下,晴雯哭得愈发厉害。李惟俭心下不忍,探手将晴雯招过,低声道:“你也莫哭了,那贾蓉、赖尚文又与你何干?再说赖尚文当日进府,也是老爷我点了头儿的。”   晴雯哭道:“哪里不怪我?错非瞧那赖嬷嬷见天求告,我也不会一时心软在四爷跟前儿提及。若不提及,哪儿会有这档子事儿啊!”   正说着话,茜雪忽而进来,面色古怪道:“老爷,荣国府的赖嬷嬷求见。”   晴雯顿时就恼了:“真真儿是不要脸子了!他孙子做下这等腌臜事儿,如今还敢上门儿求告?不见!天大的恩情,我都还过了,再也不欠赖家什么!”   李惟俭也沉着脸儿道:“一介奴才,仗着主子宠在荣国府作威作福的,如今还敢来我家拿大?赶出去!咱们家何时跟这等不知分寸的奴才有往来了?”   “是!”茜雪应下,转头儿吩咐人将那乘车而来的赖嬷嬷赶了出去。   赖嬷嬷、赖升、赖升媳妇眼见被人丢了出来,这才恍然,他们在贾家被人尊着、敬着,可除了贾家谁认识姓赖的?母子计议一番,赖尚文可是亲孙子,不能不救,这事儿还得求在贾母头上。   拿定主意,紧忙又往回走。茜雪方才打发走了赖家,正教训着俩门子,忽而远处又行来两辆马车,这回来的是贾珍与李纨。   茜雪自知伯爷对这位大姐姐视若亲姊,贾珍又是宁国府当家人,因是先将贾珍引到偏厅稍坐,这才引着李纨入了内宅。她先行打发丫鬟入内通禀了,方才进三进门,李惟俭便与傅秋芳、晴雯等迎了出来。   此时天色将暮,李惟俭迎上前来道:“大姐姐怎地这会子来了?”   李纨如何能不来?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宁荣二府同气连枝,事关重大,贾母又怎能见死不救?眼见贾珍这般求告,贾母思忖一番,只得与李纨好言相求。   若是婆婆王夫人这般说,李纨虽不好推拒,可心下决计不爽利。奈何自李纨过门儿,老太太就一直待她极好。贾珠死后,又体谅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给了她一等一的月例。   这般恩情在,李纨只得应承下来,当即随着贾珍到了李惟俭家中。   刻下见了李惟俭,李纨却不想着贾家了,连忙问自家兄弟:“俭哥儿,那图样子紧要不紧要?珍大哥亲自带人去寻,那洋和尚好似得了信儿,这会子始终寻不见人影。”   李惟俭心下暗喜,寻不见好啊,最好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才好给宁国府定下罪责。这般想着,面上苦笑颔首道:“那图样子不好外传。”   李纨蹙眉又道:“这……若寻不回来,俭哥儿可是要担罪责?”   李惟俭思忖道:“大抵叱责一番?”   叱责、申斥?这事儿李纨熟,她父亲李守中食古不化,辞官前没少受圣人叱责。   “了不起再罚些俸禄。”李惟俭又补充了一嘴。   李纨当即松了口气,说道:“俭哥儿不担罪过就好。那蓉哥儿真真儿是没道理,算起来也是沾着亲的,怎能没由头算计到俭哥儿头上?”   李惟俭情知,大姐姐李纨可不是好管闲事儿的。错非贾母出面儿,大姐姐定不会这会子就找上门来。   当下紧忙将李纨让进正房里,不待落座,李纨便道:“方才珍大哥求到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又跟我商量……俭哥儿也知,老太太一向待我不薄,我总不好推拒了,因是这才赶忙来了,也想着出了这档子事儿莫要牵连了俭哥儿。”   顿了顿,又道:“既然俭哥儿牵连不大,那我就放心了。这……方才老太太求着,说俭哥儿能不能多给些时日?珍大哥也一并来了,只说三日内定当将那巴多明寻出来,将图样子原样奉还。”   李惟俭故作深沉道:“尽快吧。劳烦大姐姐跟老太太、珍大哥讲分明,此图事涉新式火器,若番邦域外得了此物,必定为祸我大顺!”   李纨唬了一跳:“这话儿怎么说?”   李惟俭便道:“这新式火器不畏风雨,大姐姐看过邸报,也知前番青海之战,错非赶上连日风雨,官军也不会被大策凌给围了。若当时大顺官军装备的便是这新式火器,哪儿还有被围之事?别说小策零,便是大策凌这会子也是冢中枯骨了!”   “这般厉害?”李纨心下自然是信的。毕竟亲兄弟李惟俭此前种种摆在前头,实学造诣堪称无出其右者,俭哥儿既然说了这新式火器厉害,那一准儿就是厉害的。   她虽不知武器变革会引起多大的战术革新,却也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即便道:“俭哥儿放心,我一定与老太太说个分明。”   李惟俭叹息道:“我如今心乱不已,就不见珍大哥了。劳烦大姐姐代我催促一二,不是我李惟俭小气,实在是干系重大。倘若来日官军还不曾装备新式火器,番邦域外就有流传,到时候朝廷定然会追究到我头上。”   李纨当下便道:“无论如何,此事也不是俭哥儿的错儿。顶多给珍大哥三天光景,待三天一过,俭哥儿赶紧将此事报与衙门吧。总不能因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把自己个儿搭进去!”   李惟俭心下熨帖,展颜道:“大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   李纨来的急,走的更急。说妥了此事,不迭地起身告辞而去,到前院儿偏厅与贾珍说过,二人随即回返荣国府。   到得荣国府,这会子已然入夜。贾珍求了贾母,过后总要与老太太言语一声儿。当即随着李纨一道儿往荣庆堂而来,转过屏风入内,眼见赖嬷嬷正在贾母跟前儿抹眼泪求告,贾珍顿时怒从心头起!   喝骂道:“老货!错非你那孙儿,我家如何会遭此大难?伱还有脸求告到老太太跟前儿?奴才秧子真当自己个儿是主子了不成?”   赖嬷嬷骇了一跳,当即跪地哭道:“珍大爷这话儿说的,我何曾当自己个儿是主子了?再说那事儿也是蓉哥儿逼着尚文做的……”   贾珍在家中横行无忌惯了,哪里会与一个嬷嬷讲理?晌午那会子错非李惟俭拦着,亲儿子贾蓉都被他打杀了,更何况是一个嬷嬷?   当即怒从心头起,贾珍两步上前一脚踹在赖嬷嬷胸口,那赖嬷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赖嬷嬷年岁与贾母相当,如何吃得住这一脚?当即嘴角沁血,昏厥了过去。   贾珍兀自不肯罢休,骂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老货,主子发话儿还敢抵赖?今儿不好生教训一通,只怕就要反了天了!”   说着又要抬脚,贾母赶忙叫道:“快拦下,莫要出了人命!”   当下贾琏、贾赦上前,紧忙将贾珍拦下。又有丫鬟拦在赖嬷嬷身前,这老货方才逃过一劫。   贾珍收敛怒气,当即冲着贾母长揖道:“老太太,晚辈失态了。”   贾母叹息一声,不知如何言说。偏生大老爷贾赦是个糊涂的,这会子便道:“俭哥儿是自家亲戚,虽说是恼了,可好商好量的,这事儿未必不能压下……”   方才回来的李纨眼皮一跳,紧忙道:“大老爷这话儿怕是不对。”   贾母紧忙问:“珠哥儿媳妇儿,那俭哥儿是怎么说的?”   李纨紧忙将李惟俭所说言语复述了一遍,临了才道:“倘若番邦域外果然先一步装备这等利器,来日定会追问俭哥儿罪责。老太太也知,里通国外、资敌,这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过,俭哥儿能不急吗?   俭哥儿能瞒二、三日,可若那图样子果然寻不回来,只怕唯有报官了。”   贾珍算是贾家难得的明白人,闻言长长叹息一声。忽而想起过世的儿媳妇秦可卿来,心下便想,为何当日死的不是亲儿子贾蓉呢?多好的儿媳妇啊……   大老爷贾赦听得李纨言语,这才知晓内中干系,当即沉着脸儿道:“真蓉哥儿真真儿是不成样子……珍哥儿,事到如今旁的莫想了,两府人手都散出去,总要先将那巴多明寻出来才是。”   当下两府人手合在一处,几百号仆役散出去,贾珍、贾蔷、贾赦、贾琏各自带队,唯独老爷贾政帮衬不上,只能一个劲儿的徒呼奈何。   这一夜找寻,直到宵禁时方才罢休,数百仆役愣是没寻见那巴多明的踪影。   待众人回返,老爷贾政方才忧心忡忡说道:“咱们家这般大张旗鼓,倘若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又是一难啊。”   贾珍这会子万念俱灰,恨不得立时将贾蓉与那赖尚文打杀了,因是一言不发。大老爷贾赦眨眨眼,待琢磨过味儿来顿时就恼了:“二弟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贾政讪讪道:“我方才与一众清客提及此事,方才想起这一码事来。”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宁荣二府如此兴师动众,又如何不会落进忠顺王眼里?   这一夜贾家无眠,转过天来又散出人手找寻,自是不提。   皇城。   大太监戴权喝道:“圣人口谕,有事儿早奏,无事还朝~”   话音落下,便见一绿袍文官越众而出:“臣仇钰有本!”   定下初三回家,最多初五更新恢复正常。今天这一章是十点多爬起来写的,现在还晕着。过年是真遭罪啊~ 第235章 捅破天   仇钰,二甲头名出身,现任佥都御史。   要说此人与忠顺王有多少干系,那就有些夸张了。风宪官,风闻奏事,仇钰就是吃这碗饭的,只要有好处,言官从不在意为谁当了刀。   因是仇钰迈步出班道:“臣,仇钰有本上奏。”   “奏来!”   “臣风闻竟陵伯李惟俭家疏忽大意,致使机密火器图样失窃,臣请弹劾警令部李惟俭行事不谨之罪!”顿了顿,又道:“臣又风闻,此事乃宁国府龙禁尉贾蓉串通竟陵伯家中仆役盗取图样,以谋私利,臣请弹劾宁国府盗用军器之罪!”   朝堂内顿时哗然一片。   李惟俭年岁不过十五、六,行事不谨算不得多大罪过,顶多罚俸、思过,真正让人新鲜的是这事儿竟然是宁国府下的黑手!   首辅陈宏谋闻听弹劾顿时暗笑不已,都道李惟俭与贾家沾亲带故,不想竟是这般沾亲带故法儿。   武臣那班北静王水溶蹙眉不已,昨儿夜里宁荣二府大张旗鼓,散出人手四下找寻洋和尚的事儿水溶自是知晓。本道今日下朝打发人过问一嘴,毕竟四王八公同气连枝,不想竟是这等没起子的事儿。   水溶不由得暗自蹙眉,只道宁荣二府后继无人,这贾家的子弟真真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忠勇王同样蹙眉不已,李惟俭行事向来谨慎,怎会让让内外勾结盗了图样子?忽而想起先前李惟俭所言,莫非那图样子便是不畏风雨的新式火铳?   严希尧又是另一番心思,此事涉及弟子李惟俭,他自然不好表态。可严希尧想起先前种种,这会子便是用脚指头琢磨,这事儿也是李惟俭的手笔。   抬眼打量圣人一眼,便见圣人蹙眉不已。严希尧心下暗忖,自己这得意弟子到底还是太过重情重义,为着个堂姐竟然不惜自污……圣人如今神色不明,不妨再瞧瞧。   政和帝这会子蹙眉不是因着旁的,全然是因着不知李惟俭那图样子到底有多重要。   一众人等窃窃私语半晌,政和帝便道:“诸位肱臣,不知如何看待此事啊?”   话音落下,陈宏谋便道:“臣以为,此事该当发遣有司查明罪责。”   这是一句废话,可如今陈宏谋一门心思的推行摊丁入亩,实则没旁的心思掺和这等腌臜事儿。   政和帝方才颔首,就见忠顺王出班道:“圣人,臣以为此事不可小觑。”   “哦?忠顺王有话尽管说来。”   忠顺王便道:“朝野上下谁不知竟陵伯实学造诣高深?便是朝堂之上,只怕也无出其右者。据闻昨日竟陵伯听闻图样失窃,兴师动众先行自查,待查明此事涉及龙禁尉贾蓉,当即带人追去了宁国府,其后宁荣二府散出数百仆役四下找寻。   圣人,错非那图样紧要,竟陵伯与宁国府又何以这般兴师动众?”   北静王水溶自知忠顺王与贾家早有龃龉,这会子不得不出班道:“臣以为道听途说多有谬误,不若圣人传竟陵伯问个分明,方才好乾纲独断。”   政和帝略略颔首,看向严希尧道:“严阁老如何说?”   严希尧出班道:“圣人,臣并无异议。”   水溶又道:“圣人,臣以为不若先传竟陵伯,问清楚到底失窃的是什么图样子。”   政和帝不再犹豫:“此言有理,传竟陵伯李惟俭!”   太监一路通传,自有小黄门打马而出,直奔李府而去。不片刻到得李家,一番言语,吴海平不敢怠慢,紧忙打发茜雪往内禀报。   却说这日李惟俭早知忠顺王必不会罢休,一准儿将此事告上朝堂,因是干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哪儿都没去。   听闻有小黄门通传,紧忙换了朝服,略略宽慰了几句几个担心不已的女子,这才乘车随着小黄门入朝陛见。   在乾清宫外略略等候,听得太监接力也似朝这边喊来:“传竟陵伯李惟俭觐见!”   李惟俭整衣冠,迈步拾阶而上,一路目不斜视入得内中,恭恭敬敬拜道:“臣李惟俭,拜见圣人。”   “免礼。”   李惟俭起身,便见御座上端坐着政和帝,左右文武百官纷纷看将过来。虽说李惟俭盛名在外,可实在年岁太小,又是内府官,因是这会子不少文武百官还是头一回见。   眼见其身形挺拔,姿容出众,偏生年岁不过十五、六,顿时惹得一阵窃窃私语。都道闻名不如见面,此言便应在了李惟俭身上。有人暗暗嫉恨李惟俭运道好,有人审视打量、暗暗思忖。   大太监喝道:“肃静!”   朝堂里顿时为之一静,便听政和帝说道:“竟陵伯,有御史风闻奏事,听闻你家中失窃……可有此事?”   李惟俭连忙躬身道:“臣惭愧,臣管束不当,致使仆役勾结外人于书房中窃取图样。”   “哦?朕且问你,失窃的是何等图样?”   “回圣人,是臣新制火铳图样。”   话音刚落,就听忠勇王忽而问道:“可是那不畏风雨的新式火铳?”   李惟俭苦笑着颔首,躬身又道:“臣年幼,行事不谨,请圣人责罚。”   政和帝瞥见亲兄弟忠勇王满脸急切,这会子也心下纳罕,火铳再是造出花样来,还能不畏风雨?莫非火铳上罩个大罩子不成?   因是政和帝便问:“竟陵伯,既有图样,可造出了实物?”   “回圣人,臣此番设想出长短两样新式火铳,那长火铳尚未着手,不过这短铳倒是造出来了。”   “可曾带来了?”   “便在臣的马车上。”   政和帝颔首:“命人将那短铳呈上来。”   当下自有小黄门去处置,不过片刻便有小黄门捧了个盒子入内。大太监戴权得了政和帝眼神,紧忙下去接过,又躬身呈在御案之上。   锦盒入大内,自是经过大汉将军翻检,确认无害方才会放进来。因是政和帝探手打开盒子,便见内中躺着一柄怪模怪样的短铳。   那火铳不过比巴掌略大,拿在手中十分趁手,铳筒不过五寸,后头却有个硕大的肚子。   政和帝观量了半晌,也没闹明白这玩意到底是怎么用的。抬眼见下头忠顺王正眼巴巴瞅着,干脆命戴权将此物送与忠顺王查看。   莫说是政和帝,便是忠顺王摆弄半晌也没闹明白。   因是便问:“李复生,这新火铳如何用啊?”   “这——回王爷,此处只怕不便展示吧?”   忠顺王略略颔首,扭头拱手便道:“圣人,臣请先行查看此铳成色。”   “准!”   李惟俭赶忙道:“臣随从有一人会用此铳,刻下便在外间等候。”   忠勇王点头,随即大步流星而去。   皇城距离内府衙门极近,不过小半个时辰忠勇王便面色凝重回返。到得朝堂之上,当即躬身道:“臣请圣人命慎刑司严查此案!”   政和帝眨眨眼:“竟陵伯所造新铳果然不惧风雨?”   便见忠勇王说道:“回圣人,若我大顺官军列装此铳,前番青海之战臣有把握全歼准噶尔精锐。若此物为贼子所得,恐我大顺从此不安矣!”   政和帝顿时沉吟不语。若只是寻常错漏,略略打板子就是了,正好趁机敲打敲打贾家。   十年前夺嫡之恨,政和帝从未忘却。可如今朝政方才理顺,在内变法还在推行,尚不见其效;在外,王子腾巡视九边,正一点点斩去贾家手足。若此时动了贾家,只怕会引得边军不稳。   圣人神色落在众人眼中,北静王水溶赶忙出班道:“忠勇王是不是言过其实了?”   “言过其实?”忠勇王兴奋道:“圣人,那仆役将火铳填装好,臣亲自泼了一瓢水在其上,随即连发六铳,二十步中其四。如今我大顺铁骑列装一长两短三把火铳,与准贼冲杀不过三阵便要弃铳抽刀肉搏。若皆换成此铳,只怕一阵便能将准军击溃!”   话音落下,顿时引得嗡嗡声四起。   北静王水溶不死心,正要再开口,就听忠勇王又道:“且,往常火铳填装一发弹药,此铳可尽数将弹仓六发填满。水王爷,本王这般说你可知此物紧要?”   水溶顿时哑口无言,他虽在五军部任职,可到底不曾领兵在外。提及兵事自是不如人家忠勇王有说服力。   还不等其余人等发话,那忠顺王便出班道:“此物如此要紧,事涉大顺国祚,臣请圣人立刻下旨彻查,若图样流传出去,只怕来日悔之晚矣啊。”   政和帝这会子心思转动,这边军不稳,自会引得朝野震动。可听亲兄弟这般信誓旦旦,政和帝转而思忖道,倘若先行将此铳列装京营,即便边军异动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动摇不得朝廷根基。   历朝历代都要强干弱枝,若反过来,便是有天大的能为也要束手手脚。   只是按照政和帝的打算,总要等王子腾将贾家羽翼剪除了,方才好对贾家动手。此时发动,实在不是时候。偏生贾家犯蠢,又闹出这等捅破天的大案来。   这等罪责若不处置,只怕好不容易凝聚的人心便要星散。因是政和帝虽心下暗恼,这会子也只能捏着鼻子处置贾家。   拿定心思,政和帝说道:“如此,着慎刑司追查此案,务必将失窃图样追回。涉案人等,即刻缉拿归案。”   慎刑司郎中便在殿外,闻言紧忙入内领命。   政和帝又看向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的李惟俭,心下惋惜,到底是年轻,虽说一身能为无人能及,可行事不谨,到底比不得严希尧等老臣。   略略思忖,政和帝道:“竟陵伯行事不谨,着罚俸一年。”   李惟俭赶忙躬身谢恩。   政和帝心思重重,这会子再没心思处置朝政,打发戴权问过一声,见无人上奏,干脆退朝而去。   一众文武百官朝殿外行去,老师严希尧隐晦的递给了李惟俭一个责怪的眼神,李惟俭顿时苦笑不已。   错非大姐姐李纨与贾家勾连实在太深,他又何必行此弄险之举?本想凑上前与老师说上两句,却被忠勇王一把扯过。   “复生,不过是罚俸,左右伱又不差银钱。快与本王说说,那长铳是什么模样儿的!”   ……………………………………………………   李府。   自李惟俭被口谕宣去朝堂,内中傅秋芳、晴雯、红玉、香菱、琇莹便惴惴不安。   傅秋芳还好,到底年岁大了众女一些,心下虽不安,却不曾表露出来。余下几女,便是最有城府的红玉这会子也愁眉不展。   四爷一路顺遂,何曾让人提心吊胆过?不曾办砸了差事,还屡立新功,这年关将近本该好生过个年歇息一番,偏生赶上这档子事儿。   有道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谁能想到那贾蓉竟与赖尚文闹出这般荒唐的事儿来?   堂堂宁国府嫡子,竟不知所谓勾连奴仆来李家盗取图样!   提心吊胆了好半晌,临近午时,忽有慎刑司番子登门。可把众女唬了一跳,尤其是晴雯,原本心下就自责不已,只道因她之故才会招惹上这等祸事。听闻慎刑司番子登门,顿时哭嚎不已。   亏得傅秋芳心下虽慌乱,却还不曾失了理智,赶忙打发人问清楚,待听闻此番不过是提走赖尚文,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那慎刑司的番子将屁股开花的赖尚文提走,众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忽而茜雪喜滋滋奔行进来:“姨娘、几位姑娘,老爷回府了!”   众人纷纷长出了口气,赶忙披了衣裳迎将出来。   还不到仪门,便见李惟俭快步行来。琇莹心下急切,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三两步蹿过去扯着李惟俭问道:“四爷,皇上怎么说的?”   李惟俭自知此番几女必然记挂,因是也没了往日的戏谑,正色说道:“还能如何?罚俸一年。老爷我明年要给朝廷白干一年了。”   傅秋芳这会子到得近前便道:“阿弥陀佛,不过是罚俸,老爷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晴雯红着眼圈儿道:“四爷都罚俸了,那宁国府又怎么说?总不能害人的就此轻飘飘放过吧?”   李惟俭叹息道:“捅破天的案子,哪儿能就此揭过?只怕这会子慎刑司已然登门拘拿贾蓉了。”   他谋算好些时日,为的不就是此举吗?此番贾蓉不死也要脱层皮,就是可惜……若是谋算自己的是贾珍就好了,料想圣人也能出一口恶气。   状态太渣了,十点开始码字,到现在才写了四千。明天下午往家走,希望回家状态能提升。 第236章 痴心妄想   宁国府兵荒马乱,今儿一早又借了仆役散讲出去,四下找寻巴多明那洋和尚自是不提,荣国府却一切如常。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到底隔了一道府墙。且如今已是腊月底,眼看再有二十日光景大姑娘便要省亲,因是阖府上下忙作一团。   这日一早儿平儿推了王熙凤往王夫人院儿寻去,丫鬟通禀了,几个婆子又将轮椅推过门槛儿,绕过屏风便见薛姨妈与宝钗早已在内中落座。   宝钗面上娴静,薛姨妈笑语晏晏,王夫人虽也面上噙着笑意,却有些僵硬。   眼见王熙凤到来,薛姨妈便起身道:“凤哥儿来了,说不得有要紧事跟姐姐商量,那我便与宝钗先回去了。”   王夫人颔首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送。   临出门儿时薛姨妈又与王熙凤言语两句,这才领了宝钗出了门儿。王熙凤心下狐疑不已,总觉这姊妹二人好似有隐秘事儿。   待转过头来,便见王夫人已然拉下脸儿来,说道:“又寻我什么事儿?”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方才打发人来言语,说扎花灯、烟火、围幙的银钱须得结算了。只是……太太也知,如今公中实在匮乏的紧。这银钱不知从何处支用啊?”   王夫人便道:“须得多少银钱?”   “大老爷报账,总计一千九百两。”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便道:“如今赶上年节,什么物件儿都涨上二三成,连雇请匠人的抛费都贵了许多。”   王夫人叹息道:“那便走账吧,公中新才入了三万两。”   王熙凤眨眨眼,讶然道:“哪儿来的入账?”   王夫人只瞥了其一眼,没言语。王熙凤心思伶俐,顿时恍然。想来方才王夫人便是与薛姨妈商议从薛家拆借银钱的事儿吧?   王熙凤不由得蹙眉暗忖,那薛姨妈又岂是好相与的?倘若王夫人不舍下天大的好处,薛姨妈又如何平白肯拆借了银钱?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又道:“得了这三万两,银钱大抵够数儿了。先将先前的欠账了结了,元春不日省亲,总不能传出咱们家还欠着账。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王熙凤应下,正要提及旁的事儿,忽而有婆子急匆匆而来,挑开帘栊转过屏风,慌慌张张道:“太太、二奶奶,不好了,外间来了一队番子,将宁国府给围了!”   “啊?”王熙凤惊呼一声,王夫人更是愕然起身:“可瞧清楚了,的确是慎刑司的番子?”   那婆子便道:“错不了,赖大总管亲眼瞧见的,前后门儿都堵了,领头儿的是慎刑司郎中吴谦。”   王夫人道:“怎么惹来了这位黑面神?”   王熙凤思忖一番,说道:“莫不是应在昨儿那事儿上了?”   王夫人哪里肯信,摇头道:“不过是一份图样子,如何就这般兴师动众了?”   王熙凤便道:“太太,老太太这会子怕是也得了信儿,说不得多急呢。”   “快去瞧瞧。”   姑侄二人计议停当,紧忙出了王夫人院儿,朝着贾母的荣庆堂寻去。   刻下荣庆堂里自是慌乱一团,邢夫人添油加醋叙说一通,贾母不由得眉头紧蹙。又有婆子来报,说宁国府封了门户,许进不许出,内中如何情形大老爷贾赦正在扫听。   听得邢夫人胡乱嚼舌,贾母禁不住悲叹道:“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了?”   王夫人脱口便道:“莫不是俭哥儿今儿一早将此事上奏朝廷了?”   荣庆堂里为之一静,邢夫人赶忙道:“俭哥儿那品格,总不至于说话不算吧?昨儿不是应下来许东府三日吗?”   王熙凤略略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其鼻观口、口观心,只不住捻动佛珠,心下便已明了。俭兄弟这般能为,定是招了王夫人嫉恨了。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倘若没俭兄弟比对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谁不当面儿赞一声宝兄弟?   如今虽也赞,可有俭兄弟比照着,这称赞便没了滋味儿。又想,许是因着俭兄弟提携了自己个儿,惹得王夫人心下不快?   不论如何,俭兄弟对她照应有加,可不好任人诋毁了。王熙凤便笑道:“大太太说的是,俭兄弟素来言而有信,料想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这会子慌乱,不若等得了准信儿再计较。”   贾母便颔首道:“俭哥儿是个好的,断不会这般无情无义。”   闻言,王夫人乜斜了王熙凤一眼,面上娴静,也不知心下思忖着什么。   却说黛玉、三春这会子一并躲在碧纱橱里,听得外间动静,四姑娘惜春只道事不关己;三姑娘探春暗暗气恼,恨不得出来驳斥王夫人两句;二姑娘迎春心下忐忑,有心辩驳却又羞于开口。   黛玉亭亭玉立,略略听得外间言语,心下便有了数儿。一双罥烟眉略略蹙了,心下思忖一番,转念又舒展开来。   随即低声道:“这外间只怕是大事儿,咱们聚在一处也派不上用场,我看不若趁着琏二哥、大老爷还没来,先行退下散了去。”   探春聪敏,立时颔首道:“林姐姐说的是。”   因是四个姑娘出来与老太太言语一声儿,随即各自散去。黛玉自行领着紫鹃、雪雁回返后楼。方才入得后楼,雪雁就禁不住问道:“姑娘怎地不留下来多听一会子?到底干系到俭四爷呢。”   黛玉便道:“俭四哥不过受了无妄之灾,哪里就与他有干系了?那偷图样的是宁国府旧仆,指使的是东院儿蓉哥儿,朝廷便是打板子,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俭四哥头上。”   雪雁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就怕此事一出,俭四爷就恶了荣国府……”   黛玉展颜笑道:“这却多心了。不说俭四哥能为,单是冲着那二等伯的爵位,荣国府只会拉拢,又如何敢故意疏远?”   黛玉停步楼梯前,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着台阶上道:“今时今日,俭四哥其势已成。圣人信重,各派拉拢。俭四哥不党不群,只一门心思为朝廷开源,若有不开眼的小人起了心思,不待俭四哥出手,满朝诸公定会将此人逐出朝堂。”   雪雁懵懂点头,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她却心中模模糊糊。思忖着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俭四爷若恶了荣国府,今后怕是不好往来了呢。”   不好往来,说的自是黛玉与李惟俭。   黛玉身形一滞,旋即提了裙裾拾阶而上:“我本就守孝,又待字闺中……如何好往来?”   黛玉从来都是心下放诞、举止守礼,与李惟俭往来,不过说些你知我知的话儿。便是没有,只要他心中念着,她便知足了。   雪雁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低声道:“往后我每月休沐两日吧。”   休沐时方才能做回红娘,方便俭四爷与姑娘鸿雁传情。   ……………………………………………………   东北上小院儿。   回得正房里,方才褪去外氅,薛姨妈便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丫鬟下去,薛姨妈扯过宝钗道:“如今你姨母总算吐了口儿,我的儿,这事儿大抵就有了五分成算。”   宝姐姐娴静颔首,说道:“方才姨母说的并不明确,只怕……”   薛姨妈笑吟吟道:“还要如何明确?你姨母上头还有个婆婆,将宝玉当做眼珠子一般宝贝,总要老太太点头,这事儿方才算落定。”顿了顿,又道:“说来,宝玉这一年寻伱的光景倒是多一些?”   宝钗颔首,随即纳罕道:“也不知怎么,自打林妹妹从扬州回返,就与宝兄弟生分了许多。先是搬到后楼,如今便是在一处耍顽,也多与三妹妹顽儿的多一些。”   薛姨妈就道:“我先前说什么了?那会子她年岁还小,不知男女有别。这回家一年,年岁渐长知晓了事儿,可不就生分了?再如以往一般两个小的凑在一处,成什么样子?”   宝钗点点头,心下却另有所想。黛玉南下前与俭四哥颇有往来,此番回返,却不见与俭四哥生分了。莫非这二人亲事已定?   虽说心下遗憾不已,可宝姐姐自知此时再无法高攀李家门楣,心下略略酸涩,却也盼着这二人之事早早落定,如此也好断了宝兄弟的心思。   只是如今俭四哥早已搬离荣国府,与黛玉碰面儿屈指可数,又有那宫中女官阻拦着,宝姐姐一时间倒没瞧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形。   正待此时,奶嬷嬷匆匆进来,嚷嚷道:“了不得了,宁国府让番子给围了。那蓉大爷更是被番子押去了大牢,说不得此番宁国府就摊上了官司!”   母女二人讶然,紧忙打发奶嬷嬷再去扫听。计议半晌,却不得其果。说到底二人不过是内宅妇人,这外间的风风雨雨又如何知晓?   随后那奶嬷嬷又去而复返,只道这会子大老爷贾赦正寻故旧计较此事。母女又商议半晌,断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荣国府,这才稍稍放下心事。   忽而丫鬟莺儿行将进来,说道:“我瞧着宝二爷往这边儿来了。”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薛姨妈紧忙嘱咐莺儿道:“去将那箱底的金项圈拿来给姑娘戴上。”   莺儿不迭应承,紧忙寻了金项圈与宝钗戴上,其后薛姨妈又扯着莺儿叮咛了好半晌。   听得外间丫鬟招呼宝玉,薛姨妈方才打点针黹与丫鬟们。   见得宝玉进来,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   紧忙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   宝钗前些时日偶感风寒,算来宝玉也几日不曾得见了。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大老爷贾赦龙行虎步进得家门,一路朝着贾母院儿寻去。大老爷虽贪鄙荒唐,可秦桧还有仨朋友呢,更何苦是袭了爵的贾赦?   他与那些番子扫听无果,一跺脚干脆去了一趟五军部衙门。探明缘由,这才蹙着眉头急匆匆回返。   进得荣庆堂里,方才绕过屏风,贾母便禁不住问道:“如何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母亲且容我喘口气,喝口水。”   贾母紧忙命人奉茶,鸳鸯便端了一盏温热茶水来,大老爷贾赦仔细瞥了一眼鸳鸯,这才端起茶盏咕咚咚牛饮而尽。   略略抹过嘴,这才说道:“方才去五军部寻了几个故交,总算扫听了个大略。母亲,此番东府怕是危险了。”   “啊?”   贾赦当下便将今儿头午朝堂上的事儿略略说了,听得贾家众人一个个蹙眉不已。   忠顺王竟然将此事捅到朝堂之上,小事儿也成了大事儿,更何况这事儿原本就不小。   贾母暗自思忖,宁荣二府同气连枝,如今贾珍困在府中不能走动,总要出手搭救一番才是;   王夫人心下暗忖,眼看元春便要省亲,这会子偏生出了此事,万一恶了圣人……岂非连累了自家大姑娘?   邢夫人乜斜两眼,眼看王夫人蹙眉不已,不住的捻动佛珠,忽而计上心来,说道:“老太太,我看不妨让大姑娘在宫里头递几句话儿?”   “不可!”王夫人顿时叫道:“元春封妃才多早晚?且后宫不得干政,若因此恶了圣人,非但是宁国府,只怕咱们荣国府也要跟着遭殃。”   贾母自是心下有数儿,说道:“太太说的是,不好劳烦大姑娘……大老爷不妨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总要递递话儿、说说项。是了,慎刑司都动用了,那蓉哥儿这回能定个什么罪过?”   大老爷贾赦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了,盗取军器就是斩监候,就算求了情也得流三千里。”   “瞎,这般严重?”贾母唬了一跳。   大老爷继续道:“不止啊,珍哥儿只怕也要摊上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说不得爵位还要削一削。”   “这可如何是好。”贾母顿时一筹莫展。   贾珍领着三品将军的爵,好歹能支撑宁国府门面,可再往下的爵就不能袭了。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连敕造的府邸都要收回去。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不妨让俭哥儿走动走动?”   王熙凤心下暗忖,这亲姑姑还真是心思歹毒。此事俭兄弟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如今捅破此事的又是与贾家有仇的忠顺王,更是与其无关。结果遭了灾不说,还让人家出面说项?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大老爷半边儿脸牵了牵嘴角,他虽与贾珍臭味相投,却也不想将自家女婿搭进去。正要开口驳斥,忽而一转念,如今俭哥儿爵位太高,迎春与之不配,若是得了罪过,这爵位往下贬一贬……岂不就相配了?   再说,那爵位与他大老爷何干?就算削了爵,俭哥儿那金山银海也不会被收了去。   因是话到嘴边儿,大老爷贾赦口风顿时一转:“此言有理。俭哥儿如今在朝堂上超然物外,既得圣人信重,又有严阁老保驾护航,若俭哥儿开口求肯,说不得圣人总会网开一面儿。”   邢夫人顿时愕然不已,紧忙不解地看向大老爷,却见大老爷挤眉弄眼了好半晌,她也不曾领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邢夫人出身太低,从来都是大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因是赶忙帮嘴道:“是啊,老太太。那俭哥儿是个仁义的,又待珠哥儿媳妇跟亲姐姐一般,回头儿让珠哥儿媳妇说说好话儿,这事儿说不得就成了呢?”   轮椅上的王熙凤顿时瞠目不已,思忖了好半晌才明了这对儿公婆的心思。顿时暗暗咬牙,心道这对儿公婆好歹毒的心思。害了俭兄弟一遭不说,还要拖累俭兄弟下水……   不论冲着合股的暖棚营生,还是素日里的情谊,这会子王熙凤都得开口转圜一番,不然来日岂非与俭兄弟生了间隙?   因是王熙凤便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知今儿在朝堂上,俭兄弟可受了责罚?”   大老爷撇嘴道:“不过是罚俸一年罢了。”   王熙凤便思忖道:“罚俸一年,这罪过不轻不重的,偏生那图样又极为紧要,可见圣人是有心回护俭兄弟。这会子俭兄弟该当谨言慎行,若再求肯圣人绕过蓉哥儿,这……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王夫人乜斜一眼,忽而说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凤姐儿得了俭哥儿好处,这说气话来处处都在回护啊。”   王熙凤顿时道:“太太这话过了,俭兄弟也是自家亲戚,断没有为着一家亲戚损了另一家的道理。”   这会子贾母还算拎得清轻重,如今李惟俭今非昔比,封了二等伯。且李惟俭的爵可是实打实的功封,而非荫袭。一身点石成金的本事,换做谁在台上都只会交好,不会无故结仇。   李惟俭向来与自家亲善,为了搭救宁国府的贾蓉,得罪了李惟俭值不值?明显不值。   那贾蓉虽是嫡子,可贾珍才三十几岁,又不是不能生……   拿定心思,贾母便道:“到底是东府理亏,怎好再劳烦俭哥儿?依我看,还是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说说项,好歹免些罪过。”   贾母一言定下,众人等纷纷附和,只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只是大老爷心下别有心思,当面儿应下,待贾政回返计较一番,散去后方才点过贾琏,说道:“你往俭哥儿家中走一趟,好歹让俭哥儿说说项。”   贾琏面上一僵,随即道:“父亲,方才老太太不是说……”   贾赦顿时呵斥道:“珍哥儿、蓉哥儿跟你素来交好,但凡有丁点可能,又怎忍坐视不救?你又与俭哥儿交好,你媳妇更是跟俭哥儿合股办了暖棚营生,拉下脸来求肯一番,说不得蓉哥儿就逃过一劫了。”   “这——”贾琏心下腹诽不已,哪里甘愿去得罪李惟俭?   贾赦见此,重重拍案道:“罢了,你若不去,那便我去登门儿!”   孝道大过天,贾赦这般说了,贾琏别无办法,只得当面应承下来。转头回房里换衣裳,正巧王熙凤与平儿回返。   眼见贾琏换了衣裳,王熙凤就道:“都这会子了,又去会哪个骚蹄子去?”   贾琏心头正恼,哼声道:“大老爷发下差事,打发我去求俭兄弟。”   王熙凤大吃一惊,说道:“方才老太太不是发了话儿,怎地还要去求俭兄弟?”   贾琏恼道:“谁知大老爷如何做想?见我不肯去,便要自己去。我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   王熙凤便道:“他使坏,偏生要咱们担罪过,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使坏?”   王熙凤便道:“俭兄弟最是仁义,若咱们开口求了,心下即便再不情愿,只怕也得应承下来。这会子圣人正恼着,俭兄弟刻下开口求情,惹恼了圣人,说不得就得担罪过。大老爷一心想着二姑娘嫁与俭兄弟,如今生怕俭兄弟门第太高二姑娘不好过门,若此番俭兄弟被削了爵,岂不正好儿?   到时候亲事成了,还搭救了蓉哥儿,咱们还跟俭兄弟生分了……啧啧,一石三鸟!”   贾琏才智不如王熙凤,闻言顿时拉下脸来:“原是这般……如今该当如何?”   王熙凤哼了声道:“照实了说就是。你将方才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再点破大老爷的心思,就当卖俭兄弟个好儿,咱们也好置身事外。”   贾琏顿时大喜:“好,就这般办!”   这会子刚过未时,贾琏紧忙乘了车马,朝着李府而去。过得两刻,车马到得李府,与迎上来的吴海平言语两句,随即被引到书房等候。   贾琏因着得了王熙凤的主意,这会子气定神闲,并不慌乱。略略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愁眉苦脸而来。   “二哥怎地来了?”   贾琏忙起身拱手道:“听闻俭兄弟受了拖累,我这边厢便来瞧瞧。”   “咱们兄弟莫要客套,坐下说话。”   二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丫鬟送上茶水。近来王熙凤伤了腿,又拘着贾琏不让他碰平儿,因是贾琏只能寻小厮出火。这会子瞥见送茶水来的碧桐,顿时眼睛直了半晌。   待收回目光,方才尴尬笑道:“俭兄弟好艳福。”   李惟俭笑道:“二哥在金陵可是名声在外,这会子怎地艳羡起我来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俭兄弟,”贾琏紧忙转入正题:“废话我就不说了,这回我来,实则是被大老爷逼着来的。”   “哦?”   当下贾琏便将荣庆堂如何说的,大老爷又如何嘱咐的,大老爷打的什么算盘,一一说将出来。   李惟俭面容平静,听得半晌便知,贾琏此番定是得了凤姐儿点拨,不然又怎会事无巨细一并说出来?   转念一想,这贾赦真真儿是能算计啊,更毒的事王夫人!不过……他好像将自己当做挨欺负不敢言语的老好人了?   二姑娘迎春转过年来就十七了,顶多耽搁上一二年,无论如何都要议亲。须得想个法子再拖延一番……   略略思忖,李惟俭道:“二哥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般回去,二哥只怕不好交代吧?”   贾琏浑不在意笑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责骂一番罢了,不当事。”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事儿怎好连累二哥?不若我即刻登门叫屈,也好将二哥摘出去?”   “这——”贾琏并无急智,思忖一番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坏处,便笑道:“是不是太过劳烦了?”   “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走两步路的事儿。二哥先行回返,我这就去登门。”   贾琏应下,随即告辞而去。   贾琏前脚刚走,李惟俭后脚便穿戴齐整,领了护卫浩浩荡荡朝着荣国府而去。不过两刻,到得荣国府前,门子余六瞥见李惟俭车架,顿时堆笑上前迎了。   帘栊一挑,却见李惟俭阴沉着脸儿跳了下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当下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往内宅通禀。   那大总管赖大先行迎上来,本道攀扯一番,好歹为亲侄儿求求情,却见李惟俭脸上阴沉的好似写着‘生人勿进’四字,更是正眼都没瞧赖大一眼,迈开大步径直往内中行去。   贾琏得了信儿,紧忙在仪门前迎了,引着李惟俭往荣庆堂而去。   这会子临近申时,一众人等正在贾母跟前儿定省,方才得报说李惟俭到来,自是引得众人讶异不已。   待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沉着脸与贾母见过礼,贾母便道:“俭哥儿怎地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儿?”   李惟俭面上勉强一笑,眼见大姐姐李纨担忧不已地看向自己;二姑娘迎春更是以帕颜面,眉头紧蹙;那黛玉绞了帕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冬日里那帕子好似快要绞出水一般,心下担忧自是不言自明。   他随即冲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晚辈今儿登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问过老太太。”   “俭哥儿且说来。”   “敢问……晚辈可曾恶了贾家?”   贾母虽不知情由,却立马道:“俭哥儿这话从何说来?那蓉哥儿之事都是他自作自受,说起来反倒是拖累了俭哥儿。”   李惟俭长长出了口气,随即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琏二哥方才登门,说让我为蓉哥儿在圣人面前说项?”   “啊?”贾母大吃一惊,顿时恼了,看向贾琏道:“琏哥儿,哪个让你去寻俭哥儿的?”   贾琏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贾母拍案道:“鸳鸯,去将大老爷请来!”   状态略略恢复。 第237章 细作   “鸳鸯,去将大老爷请来!”   鸳鸯应声而去,贾母兀自气恼不已。她心中明镜也似,自家这个大儿子着实是个蠢物,外间事儿一知半解,只一门心思自作聪明、投机取巧。   眼看俭哥儿眉头不展,方才言语虽客气,可谁不知是来登门问罪的?   三年前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的酸秀才,贾母看在李纨的情面上才略略照拂了,不意如今铺展开来,竟封了二等伯!   这般少年新贵,不参与朝政,又不是幸进,而是实打实的功封新贵,只消俭哥儿不曾昏了头去参与朝中纷争,此生位列公卿那是没跑的事儿!   两厢比照,俭哥儿好似旭日初升,贾家垂垂老矣,尤其后辈子弟一代不如一代。第三代好歹还有贾敬支撑门面,第四代就只剩下个能支应的贾珍了。如今贾珍又被蓉哥儿拖累,还不知摊上什么官司呢,若贾珍出了事儿,余下贾琏、宝玉又哪里支撑得起家业来?   当此之际,若要维系家业,一则靠大姑娘元春;二则须得与当红新贵交好,最好缔结姻亲,如此方才能保住家业。   是以贾母对二姑娘与俭哥儿之间往来,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人但有嚼舌的,都私下命凤哥儿打了板子。   前些时日贾赦与贾母商议,转过年来便将二姑娘迎春过继到邢夫人名下,贾母也点头应承了。虽说俭哥儿如今不同往日,二姑娘实在与之不配,可二人情谊甚笃,说不得就能成就好事呢?   偏生此时贾赦闹了这么一出,这让俭哥儿如何作想?   贾母默默运气,眼见李惟俭还蹙眉立在那里,赶忙挤出一抹笑容道:“俭哥儿,老婆子一向当你是自家子侄,莫杵着了,快坐快坐。”   当下便有丫鬟挪了椅子来,李惟俭拱拱手,大马金刀落座。   李惟俭略略瞥了一眼,正好与王夫人打了个照面。那王夫人好似心中有鬼般慌忙避过,只是手中佛珠捻动快了几分。   贾琏那会子一一转述,自然提及始作俑者乃是这位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可惜此番不好揭破此事,不然就等于将王熙凤卖了。冲着他如今的地位,贾家虽不敢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大姐姐李纨,可说些怪坏、不给好脸色却也寻常。   此事暂且记在心中,回头儿寻了机会定要王夫人记忆深刻。   目光一转,瞥见王熙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怕是碍于众人都在场不好言说。李惟俭不好使眼色,便当做没瞧见。   丫鬟奉上茶水,李惟俭略略品了,陪着贾母说了两句闲话,旋即那大老爷贾赦便绕过屏风行了进来。   眼见贾母面色不虞,贾赦恭恭敬敬施了礼,这才道:“母亲寻我有事儿?”   贾母喝道:“我且问你,那事儿我都说了不妥,为何事后还悄悄打发琏哥儿去寻俭哥儿说嘴?”   大老爷梗着脖子道:“母亲,都是自家亲戚,我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俭哥儿出面为蓉哥儿求了情,转圜一番,也不至于与东府生分了。”   “哈——”李惟俭乐了,拱拱手道:“世叔这话说的,贾蓉勾结赖尚文盗取我书房中图样,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大老爷贾赦眨眨眼,心下纳罕,今儿怎地俭哥儿火气这般大?这小子不想娶二姑娘了不成?   这会子贾赦还没回过味儿来,因是说道:“这事儿自然是蓉哥儿有错在先,可说到底都是亲戚。再说俭哥儿也不曾受损——”   话音未落,李惟俭就道:“也是亏得我察觉得早,不然待那图样子流传到准噶尔,回头儿准噶尔人装配了新式火铳打得官军大败亏输,世叔猜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这——”大老爷贾赦素无急智,顿时被李惟俭问的哑口无言。   邢夫人见此,赶忙赔笑道:“俭哥儿这话说的太过,这不是没到那份儿上吗?不过是罚俸一年,俭哥儿家财百万,这点儿惩处不痛不痒的,可见圣人不曾在意。”   李惟俭却不理会邢夫人,说道:“大顺律,勾连番邦域外,背本国潜从他国者,不分首从皆斩!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顿了顿,朗声道:“如今慎刑司已接手此案,那巴多明还不曾寻见。世叔还当此案不过是寻常盗取军器不成?”   贾赦懵然道:“不是盗取军器,还能是谋叛不成?”   李惟俭冷声道:“为细作收买,背本国而资敌,不是谋叛又是什么?”   这一句掷地有声,顿时震得贾赦哑口无言。贾母闻听此言,顿时又骇又气,方要开口,就听邢夫人道:“俭哥儿这话……是不是太过危言耸听了?”   李惟俭转头冷着脸看向她,说道:“不然大太太以为接手此案的为何是慎刑司?”   “那也——”   邢夫人还要辩驳,却被贾母呵斥道:“这外间的事儿你又不知,莫要在此胡搅蛮缠。”邢夫人为之一噎,贾母也顾不得教训大儿子了,连忙道:“俭哥儿,此言当真?”   李惟俭拱拱手道:“那巴多明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怕早已潜逃……老太太,还须早做准备。”   这会子堂下站立的贾赦隐隐回过味儿来,这俭哥儿这般不客气……看来,是要悔婚啊!   人家门第高了,说不得严希尧那老狐狸早早儿跟俭哥儿谋了一桩妥帖婚事……是了,严家虽无女儿,可忠勇王那女儿正巧与俭哥儿年岁相当,说不得人家忠勇王早已有了下嫁的心思。   他大老爷贾赦算计俭哥儿,俭哥儿干脆来了一招将计就计,顺势闹掰了,从此往后与二姑娘再无干系,也好做忠勇王的乘龙快婿。   贾赦自以为思忖得八九不离十,心下气恼之余,暗忖:若是果然生分了,说不得俭哥儿回头就得讨要那八千两银子。趁着荣国府起园子,贾赦自是捞了一笔银钱,可这银子入手容易,想要他拿出来还债又哪里舍得?   就算闹得生分了,也得是寻了俭哥儿的不是再闹将起来才好,如此,那八千两银子说不得就免了。   此番是俭哥儿有理,再计较下去只怕不美……   拿定心思,大老爷贾赦顿时故作恍然道:“原是如此,我还道不过是寻常小罪过,了不起打一通板子哪儿不是了?诶呀呀,是我想差了。贤侄,我先前唐突了。”   嗯?   这话一出,莫说是李惟俭,便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俱都讶然看向贾赦,却见其面上满是懊恼,好似好心办了坏事一般。   李惟俭心下暗乐,心道好一招假痴不癫。这是怕与自己闹掰了?   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邢夫人虽一时不知大老爷贾赦是何意,可还是开口帮衬道:“大老爷赋闲在家,不知朝中事务,想来是下晌听了谗言,情急之下方才昏了头?”   贾赦赶忙就坡下驴道:“正是正是。如今听贤侄这般说,我方才醒悟过来。诶呀呀,亏得贤侄聪慧,不然此番定然害了贤侄啊。”   贾母就训斥道:“往后少跟那些狐朋狗友往来,伱哪次得过好主意?”又转头看向李惟俭,赔笑道:“俭哥儿,大老爷也是一时糊涂,不是存心要害俭哥儿,你看——”   贾赦伏低做小,贾母又这般说,李惟俭倒是一时间不好发作了。略略思忖,便长出一口气道:“原是这般,我就想着素来与世叔亲近,世叔断不会生出害我之心啊。既如此,也请世叔宽宥小侄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昧之处。”   贾赦半张脸怪异笑着:“好说好说。”   众人正要再说,忽而有丫鬟入内,说老爷贾政回府了。却是下晌贾政回家后听闻宁国府之事,紧忙寻亲朋故旧问计去了,这会子方才归来。   贾母心下虽厌嫌,却看在此番贾赦应对得体,便让其在一旁坐了。须臾光景,贾政进得荣庆堂里,众人一番见礼,待其落座后贾母问起可得了主意,贾政却苦着脸摇头叹息。   贾政自命清高,好歹还有一二靠谱友人,问得此事,与李惟俭所说大差不差,都言宁国府此番凶险。   内府暗自查访火箭流传于外之事,如今早已落在有心人眼里。待忠勇王办班师还朝,慎刑司的番子更是入驻武备院,将负责东风火箭的一应人等过筛子一般过了一遍。   坊间传闻,当日忠勇王便是被准噶尔人的火箭所伤,错非如此,此番青海之战又何至于如此凶险?   如今两桩事赶在一处,若坐实了那巴多明果然是细作,莫说是贾蓉,只怕连贾珍都难以保全。   贾政将此事分说清楚,惹得贾母愈发忧心忡忡。众人计较一番,贾赦、贾政一时间没了主意,贾琏是小辈更是插不上话。往常这等大事都是贾珍来拿主意,如今贾珍困居东府不得出,贾家上下一时间坐蜡,竟没了主意。   贾母忽而瞥见李惟俭,心下一动,问道:“俭哥儿,老婆子舍了脸面求问一嘴,事到如今可还有主意?”   李惟俭笑了笑,道:“老太太只怕是问错了人啊。”   “啊?”   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顿时心下一凛,就听李惟俭道:“晚辈涉及此案,不好再多说。荣国府姻亲故旧无算,尤其王大人极得圣心,倘若王大人出言求肯,说不得圣人会网开一面?”   说罢,扭头目光灼灼地看了眼贾赦。大老爷贾赦福至心灵,心下暗忖,这等案子谁沾染上了,就算不被拖下水也会惹一身骚。王夫人一直谋算荣国府家业,其底气可不就是王子腾?   若王子腾吃了瘪,二房哪儿来的底气与其争家业?   因是贾赦立刻连连点头道:“贤侄此言在理啊,二弟,我看不如速速给宝玉他舅舅去信求援。再怎么说,也不能坐视东府败落啊。”   “这——”贾政沉吟着,正要应下,就听王夫人道:“不可!”   贾赦扭头看向王夫人:“为何不可啊?”   王夫人心里恨不得将李惟俭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   真真儿是现世报来得快,方才算计了李惟俭一遭,不到半日便被其算计了回来。若果然是谋叛大罪,但凡敢沾染了,吃不着羊肉也得惹一身骚。   凤姐儿的父亲王子肫隐退,全靠着王子腾支撑家业,若此番恶了圣人,岂非连王家也遭了牵连?这俭哥儿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王夫人心思急转,便道:“兄长如今远在边关,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多少时候,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老太太,我看还是先寻北静王讨个主意,也让咱们家亲朋故旧寻言官说说项。”   李惟俭却道:“王大人如今便在大同,一来一回不过半月光景。此案重大,一时半会又不会落下,太太多虑了。”   贾赦忙道:“正是,二弟,不如你立刻书信一封,明早我便打发人送去大同。不管宝玉他舅舅帮不帮,好歹讨个主意回来。”   软榻上的贾母将众人情形看在眼中,她又不是个糊涂的,哪里不知王夫人是在推诿?只是俭哥儿先前还与贾赦险些红了脸儿,怎地这会子又好在一处了?   忽而想起始作俑者乃是王夫人,贾母这才恍然,暗忖也不知俭哥儿从哪儿得了信儿,这才连番针对王夫人。   可虽是针对,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这般紧要关口自当齐心合力,哪儿有单单想着自己的道理?贾母心下顿时就有些暗恼,瞥见王夫人又要张嘴,贾母便道:“这外间的事儿还是爷们儿拿主意为好。大老爷这般说,老爷如何说?”   贾政拱手道:“儿子这会子也没旁的主意,这就去书房写信,向宝玉他舅舅求救。”   “那就这般。”贾母一言而决,拍板定下此事,王夫人顿时心下无力,郁郁不已。   先前不过是随口一言,不想此番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盼着兄长王子腾能拎得清,莫要掺和进这一潭浑水。   贾母又看向李惟俭:“俭哥儿留下陪老婆子一道儿用饭?”   李惟俭起身拱手道:“晚辈来的匆忙,家中另有旁的事还没处置,此番就不久留了,下回再来跟老太太问安。”   闹得险些红了脸儿,贾母也不过是略略客套罢了。闻言颔首,不用她吩咐,贾赦便自请去送李惟俭。   临行之际李惟俭侧头观量,便见二姐姐迎春愁眉不展,黛玉眼神清亮,还俏皮地冲着他眨了眨眼。   李惟俭与贾赦一走,王夫人便阴阳怪气道:“这俭哥儿,今时今日可是不同了呢。”   似乎方才李惟俭那一番作为给了李纨底气,因是她笑着开口道:“太太这话说的怕是没理儿,任谁受了委屈,还不许喊冤了?”   王夫人一怔,讶然看向李纨,全然没料到李纨会出声驳斥她。   软榻上的贾母便道:“俭哥儿是个好的,错非大老爷昏聩,何至于给逼急了?罢了,都散了吧,正是晚饭口儿,各自归置了。”   王夫人一口气憋闷在心,只得起身告退。有心拿捏李纨一番,却因着李惟俭之故,一时间没了主意。她凭着王子腾,硬生生以二房掌家;那李纨何尝不是凭着李惟俭,方才敢顶撞她这个掌家婆婆?   王夫人蹙眉不已,如今凤姐儿离心,先前不起眼的珠哥儿媳妇又得了势,还要与大房斗,略略盘算,斗倒了大房、贾琏王熙凤、李纨,这爵位方才能落在宝玉头上,实在太难了!   另一边厢,贾赦与李惟俭出得仪门,贾赦眼见贾政去了梦坡斋,这才低声道:“俭哥儿,下晌那会子我实在昏了头。听太太说寻俭哥儿帮着说项,也就没多想,可不是有意要害俭哥儿啊。”   李惟俭哪里肯信?面上却纳罕道:“世叔哪儿的话儿?凭小侄与世叔的关系,世叔又如何会故意害小侄?”   这会子正对付宁国府,暂且抽不出空来对付贾赦这厮,方才这货又伏低做小的,还帮着怼了王夫人一通……罢了,不如废物利用一番。   拿定心思,李惟俭行走几步略略顿足,压低声音道:“世叔,事到如今,须得做最坏的打算啊。”   “贤侄何意?”   “番子围了宁国府,若是珍大哥被蓉哥儿牵连了……莫忘了宁国府可是敕造的。”   是了,敕造宁国府,若贾家有爵位传承,自是留在宁国府中。可若除了爵,只怕这府邸就要被收回啊。到时候树倒猢狲散,那浮财说不得便会被人席卷一空。贾赦不由得心动不已,旋即蹙眉道:“番子正围着宁国府,如之奈何?”   李惟俭道:“世叔糊涂啊。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一笔同样写不出两个赖字,莫忘了始作俑者除了蓉哥儿,可还有赖尚文呢。”   贾赦眨眨眼,顿时了然。着啊!犯下这般罪过,连珍哥儿都要受牵连,赖家只让赖尚文抵命就够了?不能够啊!前脚荣国府修了园子,后脚赖家就修了个小一号的,错非老太太宠信,大老爷早就打赖家这般刁奴的主意了!   得了李惟俭点拨,贾赦顿时心动不已。如今贾赦得了大义名分,惩处犯了大错的奴才,便是到贾母面前也有的说!   大老爷顿时露出半边笑脸来,正色道:“是了,那般狗奴才须得好生教训教训才是。”   当下二人各怀鬼胎,其乐融融,贾赦笑吟吟将李惟俭送出府邸,这才施施然回返。   到得东院正房,饭食早已摆上,邢夫人迎上前就道:“那俭哥儿愈发无礼,简直不把老爷放在眼里,老爷怎地还朝着俭哥儿低头了?”   贾赦这会子正踌躇满志,谋算着抄捡赖家,闻言便道:“你知道什么?”当下便将私下所想说了一番。   邢夫人顿时愕然道:“俭哥儿竟存着这般心思?”   贾赦哼声道:“换做是我,改换门庭,只怕也要另选良妻。俭哥儿救了忠勇王一命,说不得就存了求娶郡主的心思。”   邢夫人顿时慌了,眼看到手的金龟婿要飞,这往后上哪儿占便宜去?   “那老爷方才——”   大老爷贾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无得意道:“正是算定了俭哥儿心思,我方才才会伏低做小。若闹掰了,俭哥儿回头儿催着咱们还银子怎么办?这般不给俭哥儿借口,他又能奈我何?就算迟早要闹掰,那也是俭哥儿的不是,到时候——”   邢夫人顿时眼前一亮:“到时候那银子自然就不用还了。老爷好算计!”   贾赦得意道:“俭哥儿素来恭谦,忽而咄咄逼人,其中必然有诈。亏得我方才棋高一招,这才破解了。”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满脸笑意。过得须臾,贾赦又道:“我方才思忖一番,若果然依着俭哥儿所说,宁国府此番只怕是难了。”顿了顿,又道:“要不是那赖尚文,宁国府何至于如此?这般刁奴,我早就想教训了。待来日,我亲自带人抄捡了,也算为珍哥儿出一口恶气。”   邢夫人畏缩道:“老爷,那赖嬷嬷便是在老太太面前都有脸面——”   “怕什么?再有脸面也不过是奴才秧子。如今将宁国府害了,我便是随意打杀了,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   邢夫人顿时被说动了,心动道:“老爷,我可是听说赖家修了个园子呢。”   “嘿,”贾赦眯着眼睛道:“这些年下来,赖家说不定昧下咱们家多少银子呢,此番不过是略略找补罢了。”   ……………………………………………………   乾清宫东暖阁。   吴谦垂头步入暖阁中,朝着御座大礼参拜:“臣吴谦拜见圣人。”   “平身。”   “谢过圣人。”   吴谦抬头,便见圣人撂下笔墨,问道:“人……寻到了?”   “回圣人,臣散出番子四下找寻,于传教士白明礼处寻见巴多明,其人辩说不过是访友,不曾有走脱之心。臣命人抄捡白明礼家中,除去两张图样,另得不少抄本,还请圣人过目。”   政和帝朝着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紧忙将吴谦所捧之物呈在了御案之上。   政和帝低头观量,当先的是两张图样,其一破碎不堪,又被重新拼接起来,瞧样子果然是一把火铳。再往后看,内中用西洋文字翻译了大量医书。再往后,则是一张东风火箭图样。   想到亲弟弟忠勇王险些命丧准噶尔火箭之下,政和帝顿时心下着恼,冷哼一声道:“打入大牢,严刑拷打,务必逼问出此人到底是何方细作!”   喝多了脑子木,今儿就这些吧。 第238章 芳园应赐大观名   有小黄门在门前翘首,戴权躬身移步过去,附耳倾听半晌,回身笑道:“圣人,王爷来了。”   王爷,自然说的是忠勇王。   圣人冲着吴谦摆摆手,吴谦躬身退下。行到暖阁门口,正巧与忠勇王撞了个对向。吴谦紧忙见礼,忠勇王略略过问了几句,这才进得东暖阁里。   兄弟二人见过礼,戴权紧忙给忠勇王搬了椅子落座。   “那巴多明逮到了。”   忠勇王冷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圣人何必挂怀?”   圣人点点头,说道:“你猜背后是谁?”   “罗刹、准噶尔,无外乎这二者。”忠勇王笃定道:“臣听闻罗刹国彼得已死,如今牝鸡司晨,当政者乃伊姓女王,如今又起东扩之心,料想必不满当日北海之约,这才收买耶稣会教士探听我朝虚实。”   “多事之秋啊。”政和帝感叹连连。   忠勇王却浑不在意道:“圣人何必想那般多?如今我朝新胜,准噶尔人三二年缓不过劲儿来,正好趁此之际厉兵秣马,待京营尽数换装,臣只消领两镇京营便可荡平准噶尔。”   政和帝苦笑摇头:“哪里那般容易?这内中要考量颇多啊。”   此番细作案牵扯贾家,倘若并无外敌,只平先前大胜之威,便可震慑边军,由是随意揉搓贾家,也无人敢置喙;奈何准噶尔大敌未除,若边军不稳,加之劲敌来袭,只靠十万京营来回拆补,只怕朝野上下要乱上好一阵子。   料想此案必会引得物议纷纷,须得等到王子腾的奏章到了才好拿定心思。   政和帝暂且将此案撂下,说道:“不急,此事宜缓不宜急,等开了年再说。”顿了顿,面色缓和,政和帝道:“明儿领永寿进宫来,昨儿吴贵妃还说好些时日不曾见过梦卿了呢。”   ……………………………………………………   申时末,李惟俭踏着夜色回返自家。入得内中,一众姬妾自是好一番关切。自觉闯了祸的晴雯且不说,便是红玉也有几分忐忑不安。倒是傅秋芳娴静如常。   红玉禁不住问道:“老爷,与荣国府如何了?”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说道:“大老爷转进如风啊……本道借机发作一场,也好让一些人知道知道今非昔比。”看向红玉,道:“怕我跟荣国府闹生分了?”   “是有一些。”红玉道:“到底是积年的勋贵,门生故吏、亲朋好友无算,若四爷果然与荣国府生分了,说不得来日官场上让人使了绊子。”   “呵,你啊,多心了。”眼见傅秋芳娴静噙着笑,就道:“你去问问秋芳她为何不担心?”   红玉看向傅秋芳,傅秋芳便放下账册道:“老爷其势已成,担着个财神爷的名头,满朝诸公谁不礼敬有加?老爷早前说与首辅不睦,如今陈首辅不也退避三舍只当瞧不见吗?   区区贾家,比照当朝首辅如何?连首辅都不敢随意开罪老爷,更遑论走下坡的荣国府了。”   红玉这才恍然,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李惟俭眼见晴雯依旧耷拉着俏脸儿,禁不住探手将其拉过,说道:“怎么还挂心?都说了此事与伱无关了。”   晴雯闷声应了,心下却依旧不曾释然。   李惟俭便道:“你啊,实在是多心了。不过区区小事,转眼就过去了。再说即便没赖尚文,说不得家中仆役早早晚晚都会被人收买了,此番只当吃一堑长一智了。”   傅秋芳便附和道:“老爷说的在理,待转过年严查一番,家中仆役多是雇请的,合用的就留下,不合用的就打发出府,总不能学荣国府一般奴大欺主。”   李惟俭闻言便笑了,扯着晴雯道:“今儿虽不曾与荣国府翻脸,临走却也给你出了口气。你且等着,过不得两日就有乐子瞧了。”   “乐子?”晴雯再要追问,李惟俭却只是不言,只得纳罕在心,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乐子。   李惟俭本道大老爷总要筹谋一番,然后再快刀斩乱麻,实则他太过高看大老爷了。若有这般能耐,大老爷贾赦还是贾赦?   被李惟俭挑唆一番,大老爷转头儿便与邢夫人计议一番,越想越高兴之下,当即扯着两个姬妾胡天胡地了一番。   却不知二人计议早就流传了出去,赖家依附贾家好似跗骨之蛆,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在掌中,入夜时分便有流言传到了赖大耳中。   赖大将侄子赖尚文骂了个狗血淋头——因着赖嬷嬷尚在,是以赖大与赖升并不曾分家,分明是赖升那一房的罪过,偏生赖大这一房也要受拖累。思忖一番,紧忙打发人去报之家中。   当夜,得了信儿的赖家紧忙将家中细软、地契另行安置。大老爷贾赦劳动一回,若不抄捡些许浮财,只怕定会心生不满,因是赖大特意嘱咐赖嬷嬷留下几千两余财以供贾赦抄捡。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天来待日上三竿,大老爷贾赦领着人直奔赖家而去。这赖家距离荣国府不远,不片刻便到了近前。   当先仆役砸开门来,一群豪奴一拥而入。赖嬷嬷正在家中,听得动静紧忙出来阻拦。   此时大老爷意气风发,颇有老国公风采,入得庭院里,当下大手一挥:“给我搜!”   话音刚落,赖嬷嬷便快步迎将出来,瞥见贾赦,故作惶恐道:“大老爷,这是何故啊?”   贾赦冷笑一声道:“何故?一介奴才,害的宁国府摊上破天大案,你还有脸问何故?”   上前两步,迎着赖嬷嬷满脸的不解,扬起巴掌就抽了过去。   啪——   赖嬷嬷痛呼一声扑倒在地,便在此时,就见一青年领着丫鬟、小厮快步而出,遥遥便道:“且住!”   到得近前强忍火气拱手道:“贾将军,不知何故擅闯家门,还殴打晚生祖母?”   贾赦乐了:“赖尚荣?”   “正是晚生。”   贾赦道:“一介奴才秧子,得了老太太恩典才脱了奴籍,如今倒人模狗样的装起人来了?”   话音落下,上前一记窝心脚将那赖尚荣踹翻在地。   赖尚荣翻滚一圈儿,躺在地上怒目而视:“贾将军就不怕王法吗?”   赖嬷嬷闻言大骇,赶忙道:“荣哥儿快住口!”   “王法?且问问你老子、娘敢不敢跟我讲王法!给我打!”当下两个健仆上前,抡开巴掌便将赖尚荣抽成了猪头。   赖家依附贾家而生,赖尚荣虽脱了奴籍,自小也跟公子哥儿一般供养着,可其老子、娘、祖母身契俱在贾家。若赖尚荣真敢告官,便是贾母再如何宠信赖家,转头儿也得将这几人发作了。   打死了寻个暴毙的由头往乱葬岗一丢,赖尚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地儿叫屈去。   赖嬷嬷不敢起身,坐在地上嘱咐道:“荣哥儿莫要说了,大老爷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后头儿我自会去求老太太做主。”   此时仆役搬来椅子,贾赦大马金刀在庭院中落坐,闻言便道:“背主的奴才,好好的哥儿被你们撺掇坏了,如今不过是抄捡,便是打杀了你们,也不过罚几斤银子!”   赖嬷嬷顿时吓得跪地连连叩首,那赖尚荣肿着一张脸,趴在地上暗暗攥拳。他自小锦衣玉食,何曾遭过这般屈辱?心下暗暗发狠,若来日发迹了,今日之辱必十倍讨还!   过得大半个时辰,仆役将赖家抄捡了个底朝天,一应字画、古玩纷纷堆在贾赦面前,自有管事儿的送来账目让贾赦过目。   略略点算,算上这些字画、古玩,此番兴师动众竟只抄捡了四千余两。   大老爷啧声道:“怎么才这么点儿?狗奴才,你将银钱藏在何处了?”   赖嬷嬷哭道:“家中银钱尽数在此,哪儿还有银钱?”   “呸!你家中起了园子,瞧着不大,却总要个二、三万两,赖大、赖升月例银子才多少?那银钱定然是贪墨所得。敢起这般园子,家中财货定数倍之!我今儿便将话撩在这儿,若不将历年侵吞所得吐出来,便一把火将这园子烧了!”   赖嬷嬷顿时哭天抢地:“家中为充脸面方才咬牙起了园子,财货尽数砸在园子上,如今哪里还有余财?大老爷若不信,不若一棒将老奴了账罢!”   贾赦怒道:“老虔婆,你当我不敢?”   说话间霍然起身,正要迈步上前,忽而有仆役奔行而来:“大老爷,老太太传话儿,请大老爷带了赖嬷嬷速速去荣庆堂问话。”   贾赦身形一顿,略略思忖,恼道:“定是走漏了风声,让赖大那狗奴才告到了老太太面前。”   这会子大老爷贾赦虽心下忿忿,却理直气壮。其一,那赖尚文可是始作俑者;其二,单看赖家这园子,只怕比寻常的主子还要气派。不问自知,赖家历年必定没少侵吞荣国府财货。   因是贾赦虽不满只抄捡了区区四千余两,却气定神闲道:“带上这老货,打道回府!”   当下贾赦领着三十几个毫奴气势汹汹而来,趾高气扬而去。须臾回返荣国府,过得仪门,打发两个婆子将五花大绑的赖嬷嬷押送去往荣庆堂。   过抱夏转过屏风,进得荣庆堂里抬眼瞥见贾母面沉如水,大老爷一甩大氅,拱手问礼:“母亲。”   贾母道:“大老爷为何忽而抄捡赖家?”   那赖嬷嬷哭诉道:“求老太太为老奴做主啊。”   老爷转头呵斥道:“噤声!再多嘴立时打杀了账!”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赖家世代为奴,算算如今已然是三代,办事极为妥帖,又因着伺候过老国公,贾母想着以孝治家,这才抬举了几分。家中奴仆上下其手,贾母又非耳聋眼花,心下哪里不知?   只是贾母如今上了年岁,只想着安安稳稳高乐一番,虽托付王夫人掌家,却知这儿媳妇不是个好相与的,因此事事留一手,又刻意抬举赖家,以此来间接掌控荣国府。   赖尚文犯下这等事儿,赖家自是要惩处,可只惩处赖升那一房就是了,怎么连赖大这一家子也要惩处?若赖家被连根拔起,贾母还如何掌控荣国府?   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大儿子,贾母好一阵心累。如今贾家一代不如一代,贾史王薛,贾家再没支撑门面的人物,反倒要依仗王子腾的势。有赖家在,贾母还从中转圜平衡一二,没了赖家,到时候王夫人一家独大,可就真真儿的掌了家了!   偏生大儿子蠢笨如牛,不明就里,这会子还自以为得计。倘若王夫人果然掌了家,大房、二房必斗得不可开交,哪里还维系得了如今的局面?   刻下王夫人、邢夫人、坐轮椅的王熙凤俱在,贾母不好点破此事,更不能点破。因是只能默默运气道:“少说些要打要杀的,老婆子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   贾赦拱手道:“母亲,若不是那赖尚文,东府何至于沦落如此?倘若依着昨儿俭哥儿所说,只怕连珍哥儿此番都凶险了。闯出这般大祸,可见赖家这等背主之奴是留不得啦!亏得儿子昨儿夜里想起此事,若再拖延两日,说不得赖家早将细软尽数藏匿了!”   那赖嬷嬷哭诉道:“老奴何曾藏匿了?都是几辈子主子的恩赏,大老爷看不过拿去就是,何至于喊打喊杀啊。”   “呸!你这老货几辈子能攒出来二三万银钱起园子?”   贾母沉着脸问道:“不知大老爷此番抄捡了多少浮财啊?”   贾赦道:“粗略点算,四千两有余。待儿子责打一番,定将余下财货尽数讨还。”   贾母气急:“荒唐!”   贾赦顿时纳罕抬头看向贾母,就听贾母呵斥道:“赖家在府中服侍了几辈儿,从未失了本分,大老爷如此苛责,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贾家?赖尚文撺掇蓉哥儿犯下大错,自当惩处……可只惩处赖升那一房就是了,总不能连赖大、赖嬷嬷一并惩处了吧?   你这不肖的,气死了老子,如今又要气死老娘不成?”   贾赦眉头一跳,生怕贾母情急之下将惜春之事说将出来,紧忙道:“母亲——”   拐杖重重顿地:“滚回去抄写孝经百遍,何时抄完何时再来见我!”   大老爷贾赦心下委屈不已,实在不明白因何惹恼了贾母。按理说赖家犯下大错,再如何揉搓也不为过,怎地贾母如此气急败坏?   当下大老爷贾赦憋闷而去,待其走了,贾母紧忙命人给赖嬷嬷解了绳索。赖嬷嬷自是好一番哭诉,贾母叹息道:“也无怪大老爷如此发作,你那孙儿闯下如此大祸,此番就当惩戒了。”   赖嬷嬷唯唯应下,跪伏叩头不已,随即赖大、赖大媳妇也入得内中,哭嚎着谢过贾母宽宥。   邢夫人眼看大老爷被发落,闹了个没脸儿,只得灰溜溜而去。好在方才她不曾帮腔,不然这回也得被罚去抄孝经;王夫人看似面上不动,实则心下惋惜不已。倘若贾赦果然将赖家打杀了,到时她王夫人真正掌了荣国府的家,外头又有兄长王子腾做依仗,再不是贾母可以随意揉搓。真真儿是可惜了……   王熙凤插科打诨一番,待出得荣庆堂便蹙起了眉头。自打被李惟俭点醒,王熙凤自是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和,暗地里为大房谋算。   如今情形,贾母尚在,大房一动不如一静。且大姑娘元春如今封了妃,二房声势更涨,亏得贾母尚在,不然说不得大房便要被二房谋算死了!偏生公婆贪鄙愚蠢,竟打起了赖家的主意。   那赖家分明是老太太的臂膀,大老爷将其斩去,折得是贾母颜面,损的是大房声势。没了赖家,说不得大老爷、贾琏不知何时便会死得不明不白。她那姑姑王夫人,为着宝玉可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啊。   凤姐儿心下烦躁,偏生无人言说。贾琏只知贪花好色,自命风流,这等事儿便是与其说了也不过徒增烦恼。叹息一声,王熙凤忽而想到,倒是可以寻个时候与俭兄弟言语几句。   是了!俭兄弟与自己亲厚,又瞧不上荣国府的家业,更为紧要的是智谋百出,不妨与俭兄弟问计一番。   方才拿定心思,忽而有丫鬟慌慌张张来报:“二奶奶,大姐儿病了!”   凤姐儿略略回神,紧忙问道:“病了?怎么病的?”问过方才看清,来的是女儿身边儿的丫鬟丰儿。   丰儿哭道:“大姐儿自一早就哭闹不止,奶嬷嬷喂了几回也不吃,方才摸着头上滚烫,竟发了热!”   凤姐儿顿时心下急切,连忙道:“快去请太医来!”   当下再顾不得其他,紧忙让平儿推着回返自家小院儿。听闻此时,方才回转的王夫人也赶了过来。   须臾,擅小儿科的大夫背着药箱赶来,略略诊治一番便笑道:“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   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   大夫回道:“病虽险,却顺,倒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嬷嬷、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回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此时年关将近,又要预备省亲事宜,凤姐儿实在脱不开身,只得求肯大嫂子李纨代为管家。   王夫人虽心下极不待见李纨,却也不好亲自出面儿管家,因是只能应承了。李纨推脱不得,腊月二十七与忠勇王次妃告了假,约定过了正月十五再重新入王府教导永寿郡主。   永寿郡主李梦卿视李纨半师半母,满眼孺慕,自是十分不舍。转天便拖着次妃送了谢师礼,倒是与探春、黛玉耍顽了一阵,直到下晌方才回转王府。   贾琏自打南下见过世面,离了凤姐儿便要寻事,独自在外书房睡了两日,便十分难熬,只得寻清秀小厮去火。   转眼到了年关前,李惟俭依旧送来年礼,一如往常。贾家虽看似一切如常,却上上下下少了笑模样。盖因这会子贾蓉还看押在天牢,宁国府依旧封门闭户,贾政顾不得清高,被贾母催逼着联络亲朋故旧,虽上了不少请罪的奏书,却如泥牛入海,始终不得圣人处置。   也是因此,贾家子弟收敛了许多,便是贾琏都足不出户,每日家只在府中快活。   晴雯表嫂多姑娘生性轻浮,最是拈花惹草,表兄多浑虫只顾着每日酒肉耍骨牌,余事不管。是以这二年下来,宁、荣二府之人多有入手。   贾琏听闻过多姑娘的名声,过往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如今搬到外书房倒得了契机。   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她便没事也走两趟去招惹。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   没滋没味儿的过了年,这日下晌贾琏正在外书房中独坐,兴儿忽而雀跃而来。喜道:“二爷,成了!”   “哦?怎么说?”贾琏顿时霍然起身。   那兴儿便道:“小的将银钱给了多姑娘,她便定下今晚,说多灌那多浑虫些马尿,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好好好。”贾琏顿时大喜过望。   兴儿又道:“二爷莫忘了,便定在二鼓人定,莫要早了。”   “办得好!”大喜之下,贾琏随手便丢过去五两银子:“拿去,赏你抹骨牌了。”   兴儿顿时喜滋滋而去。   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   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   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   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   到得初十日,大姐儿毒尽斑回。送了娘娘,阖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自是生出‘小别胜新婚’之意,奈何凤姐儿腿脚不曾痊愈,贾琏便恼道:“早知这般,还不如在外书房待着呢。”   王熙凤许是觉着贾琏憋闷的久了,便笑道:“夜里让你跟平儿团圆一番。”   贾琏顿时转嗔为喜:“果真?”   王熙凤白了其一眼,强忍着心下醋意道:“自是真的,总不能将二爷憋的太狠了。”   贾琏顿时堆笑又来说小话儿,王熙凤却只是不理。待贾琏追问平儿行踪,王熙凤就道:“年关对过了账目,如今总要将暖棚营生出息结算一番。二爷等不及了?平儿下晌就回来了。”   贾琏顿时搓手笑道:“哪儿的话?自是等得及的。”   房中小丫鬟善姐正拾掇贾琏的衣裳铺盖,不料竟从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这善姐算不得家生子,这二年被王熙凤收在身旁,许了不少恩惠,因是一心向着凤姐儿。   她又不似平儿那般周全,忽而抖出青丝来,竟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偏生王熙凤这会子瞥将过来,说道:“善姐,这会子出的什么神儿?莫非掏出个女妖精来不成?”   贾琏忽而想到什么,顿时面色为之一变,紧忙上前两步一把扯住善姐,面上虽笑着,口中却极不客气道:“瞧见什么了?”   善姐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顿时一惊,呀的一声一抖手,那青丝便高高抛起,缓缓飘落。   原本还是笑模样的王熙凤顿时面上一僵,冷声道:“看来二爷在外头也没闲着啊。”   贾琏慌忙辩解道:“许是兴儿的头发,你又吃得哪门子飞醋?”   那青丝飘落地上,王熙凤瞥了一眼道:“我倒是不知,兴儿的头发丝何时这般细了。”   贾琏僵在当场,只得赔笑不语。   王熙凤心下厌嫌至极。若贾琏有俭兄弟那般的本事,便是再风流又如何?只消将夫人诰命赚来,她王熙凤亲自给贾琏张罗妾室去。没那般能耐,偏生还贪花好色、自命风流,王熙凤不禁暗暗后悔,当日自己怎会瞧上这般货色?   有心大闹一场,又想着不日便要省亲,闹出这般事来总是脸面不好看。便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儿,说不得老太太也当她王熙凤不知轻重。加之拿贼拿赃、捉奸捉双,只凭着一缕青丝,闹起来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是王熙凤强忍着怒气,只是不给贾琏好脸色。   贾琏赔了半晌笑脸儿,眼见王熙凤只是不理他,闹了个没趣,托词外间有事儿,这才灰溜溜而去。   到得下晌,平儿自李府回返,王熙凤扯着平儿说起此事,又命平儿仔细查明贾琏到底跟哪个狐媚子有染。   平儿嘴上应承,心下却哪里会认真去查?王夫人身边儿的周姨娘便是明证,若只顾着讨好主母,惹得主子厌嫌,说不得平儿来日也得沦落成人老珠黄、无儿无女、无人问津的下场。   因是查了两日,回头儿只与王熙凤说不曾查到。王熙凤不知平儿心中所想,只暗骂贾琏长了能耐,又因腿脚不便,这才将此事按下。   展眼元宵在迩,宫中太监不住往来,指点各类仪注。宁国府虽封门闭户,荣国府却上下喜气洋洋。   贾家出了这等大事儿,竟不曾耽误元春省亲,可见还有圣眷,说不得宁国府过后也不过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贾家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定是如此,随即全心全意迎贾妃省亲。   转眼到得正月十五,荣国府上下等了一日,直到入夜时分,元春方才乘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家上下路旁跪迎,其后入内一叙骨肉亲情。   一众随行人等自有贾赦招待,元春只待三四个小太监入内。隔帘与贾政叙话,说不两句,元春便泪如雨下。   待见得宝玉,更是泪珠子止不住。   入宫十余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入目所及,旋起旋落者不知凡几。今儿还是妃嫔,说不得明儿就犯了罪过打入掖庭。其中苦楚,又有谁人知晓?   尤其这十几日,自宁国府事发,圣人再不履及元春处,直到前日方才来了一遭,闻言抚慰一番,也不曾留宿,只命其好生省亲,元春这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自古伴君如伴虎,朝廷上衮衮诸公如此,后宫中枕边人更是如此。   哭过一场,元春止了眼泪,自知不好让家中担心,随即仔细打量了黛玉。林如海遗章之事满朝皆知,自是瞒不过元春。其后又有宫中女官派来照料,元春自是对黛玉极为上心,只道宝黛婚事已定,只待除服降下赐婚恩旨。   其后筵宴游逛,元春存心考量,见过各处景致,赐下园名,又将各处景致之名略略改了,兴致所致,题绝句一首: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其后存心考量,便邀姊辈各题一匾一诗。   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李纨各自用心题匾作诗,黛玉随行姊妹之中,心下杂乱。一则今儿是正月十五,念及已故父母,心下感伤不已;二则思念李惟俭,心心念念着,也不知何时方才能与俭四哥一道儿过个团圆日。   这心中杂乱,便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元春看罢,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宝钗谦逊一番,心下古怪。这黛玉分明与宝玉生分了,怎地这会子又在贾妃面前展扬起来?   偷眼看去,却见黛玉神思恍惚,好似魂游天外。宝钗顿时忿忿不已,不意自己精心所作,竟只与黛玉胡乱作的五言律一般高下! 第239章 蛊惑   黛玉神思不属,宝钗暗咬下唇,眼瞧宝玉要连作四首,便挪步凑将过去。   瞥见宝玉所作有误,连忙提点,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伱又认我这姐姐来了。”   宝玉续成,已得三首,此时才思匮乏,哪里还想得出第四首?因见此,宝钗又悄然移步过来,耳语几句提点了,宝玉这才恍然,挥毫落笔,好歹将第四首凑了出来。   小黄门自将恭楷呈上,贾妃看罢,心下略略失望。省亲一事本是天家恩典,须与制诗一般方才好答对。宝玉所书四首诗虽得缱绻,却有失歌颂。因是提笔将最后一首杏帘在望最后两句抹去,改作‘子孙念祖德,忠孝承清门’。   又命探春彩笺誊录传与外边厢,自是俱都称颂不已。此后点了四出戏目,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因小戏子龄官‘极好’,又得贾妃赏赐。   戏目看罢,贾妃放赏,贾母自是头一等,邢夫人、王夫人减等,其后诸人上至宝玉下至仆役,一应人等俱有赏赐。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骨肉分离,依依惜别之情自不赘言。   ……………………………………………………   李家。   香风袭袭,秋波四睹,金莲迭迭,柳腰摇拽,一夜鱼龙舞。   待清早,便见床榻上青丝散落、香肩半露。傅秋芳睁开眼来,轻轻打了哈欠,难得一脸的慵懒、缱绻,抬眼便见枕边人略略靠坐了,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册。   傅秋芳纳罕道:“老爷今儿不操练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应了一嘴,李惟俭放下书册道:“昨儿夜里投壶,数琇莹输得最多,这会子估摸着还醉着呢,我便是操练也寻不着对手啊。”   颔首应下,忽而想起昨夜荒唐,顿时俏脸泛红,嗔道:“老爷昨儿个太过荒唐。”   昨儿李惟俭极为耐战,傅秋芳捱过半个时辰便再也吃不消,不得已,只得叫了碧桐来帮手。怎料李惟俭存心使坏,到底扯着她一道儿胡天胡地了一回。   许是饮了酒之故,起先傅秋芳还略略矜持,待到后来也恣意起来,魂儿也不知丢了几次,只道如坠云端。待这会子醒来,腰肢、双腿虽酸涩不已,通体却透着舒爽。   李惟俭闻言笑道:“堂上端庄,床笫放浪。本是夫妻乐事,莫说你昨儿不欢喜。”   欢喜?自是有一些的,更多的则是羞赧。转念一想,左右就这么一回,再不想也是做过了的,又何必饶舌?   傅秋芳心下暗忖,转过年来老爷眼看就要十六,身形挺拔,又气力十足。寻常人家的子弟,这会子也该张罗着娶亲纳妾了,因是自打过了年,傅秋芳便不再约束。谁道李惟俭却是心下有数的,每三日轮值,与晴雯、琇莹、红玉、香菱等都不过欢愉一回,从不贪多。   又见老爷李惟俭便是年节里也总在书房写写画画,从未懈怠过,因是傅秋芳心下愈发熨帖。   傅秋芳不好搭话,转而问道:“今儿老爷还要坐衙?”   “嗯,头晌去武备院瞧瞧,下晌须得去老师家中走一趟。”忽而想起师娘那毁天灭地的厨艺,李惟俭郑重嘱咐道:“记得留饭,我一定回来吃。”   傅秋芳应下,略略抬头依偎在李惟俭怀中,道:“过几日便是王爷次妃生辰,妾身点算了贺礼,回头儿老爷须得过目。”   李惟俭纳罕道:“次妃生辰?”   傅秋芳便道:“三十整寿,不好轻忽了。再者老爷与王爷亲近——”   “嗯,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丢下书册,外间天光已然大亮,红玉来叫起,二人方才起身。待用过早饭,李惟俭自是乘车去往外城武备院。此时风气,不出正月便不算过完年,因是朝中官佐、各处衙门大多只办公半日,余下光景或同僚小聚,或走亲访友。   武备院又是不同,自腊月里李惟俭走马上任,略施手段便将陈主事等收服,随即立马推行动力革新。   不说水务、水泥务,单是铁务所得银钱就让内府盆满钵满,因是也舍得银钱采买蒸汽机。火车一事颇为繁杂,李惟俭早早提出设想,又给出的大略图纸,如今蒸汽机厂汇集了十几名大匠、实学举人,正加紧打造。   李惟俭估摸着没二年这火车造不出来。倒是那毛纺机器简单,本身就有自西夷流传过来的毛纺机器,李惟俭略略改造,配套锅驼机便能运行。   除去这两桩事,便只剩下新式火铳一事了。论紧要,李惟俭心下以为此事不如前二者,偏生朝野上下都认定此火铳乃第一等要务。   无奈之下,李惟俭只得暂且将前二者放放,专心打造新式火铳。   忙碌半日,到得下晌乘车到得严府。熟门熟路进得书房里,略略等候,老师严希尧便身穿便服而来。   师徒二人落座,待仆役奉上茶水,李惟俭笑着恭贺道:“恭贺老师后继有人,景文兄喜得麟儿,回头儿满月酒,学生必送个可心的物件儿。”   严希尧面上难掩笑意,摆摆手道:“方才洗三没几日,说这些还早。我问过景文,都说满月不办,待百天再说。”   “也好。”   此时小儿夭折极多,便是大户人家等闲也不会给新生儿取名办酒宴。便有如凤姐儿膝下的大姐儿,至今也不曾取个正经名儿。   严希尧笑容敛去,乜斜李惟俭一眼,说道:“复生此来可是又要过问案情?”   “就知瞒不过老师。”   便听严希尧道:“复生此番谋算可谓天衣无缝——”   说到此节瞥向李惟俭,便见其面色如常,严希尧笑着继续说道:“那巴多明早早招了供,非但此番,先前还给罗刹国传递过军情,伤了忠勇王的火箭,也是其摸不清东风火箭模样,干脆在闹市买了个窜天猴糊弄罗刹国银钱,不想罗刹国转头就将此物送与了准噶尔。”   “圣人如何说?”李惟俭殷切问道。他这点儿伎俩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老狐狸严希尧,因是方才被严希尧点破,李惟俭也不曾在意。   严希尧笑道:“还能如何?自是怒不可遏。”略略品了口香茗,说道:“此番宁国府算是遭了殃。不过圣人虽大怒,却一时半会不会发落宁国府,只待王子腾奏书。”   李惟俭略略失望,说道:“有青海大胜,圣人如何还会束手束脚?”   严希尧道:“圣人就是这般性子,如之奈何?复生也莫急,我断定那王子腾必不会为宁国府张目。”   金陵四大家,外人都说是同气连枝,实则各有算计。王子腾依仗贾家的势平步青云,如今为九省都检点,奉旨查边,只待功成便会入阁。说白了,此人就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了官袍。   当此之际,眼看便能入阁,又怎会因着作死的宁国府搭上自己前程?   李惟俭心下大定,道:“这般说来,宁国府倒了?”   “本就是冢中枯骨,不必在意。”严希尧道:“十余年卧薪尝胆,圣人又不是个大度的,加之忠勇王因此受创不轻,圣人此番哪里会放过宁国府?”   李惟俭思忖着问道:“老师以为,宁国府之后,圣人心中怨气还剩几分?”   严希尧幽幽道:“圣心难测,天威更难测。”眼见李惟俭蹙眉不语,严希尧便道:“复生可是担心族姐受牵连?”   “是。老师也知,大姐姐与我有大恩。”   严希尧便笑道:“这有何难?以复生今时今日之能,只消上书求肯,不过是孤儿寡母,圣人看在复生颜面上又怎会为难?”   李惟俭眨眨眼,心下腹诽:老师,你先前可不是这般说的。   却听严希尧又道:“此番复生任势借力,行谋算而不沾烟火气,足见心智已成。复生矢志实学,一心做事,却也该知晓官场之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既有这般谋算之能,为师也就放心了。”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道:“老师撺掇学生对付贾家,莫非只是查看学生之能?”   严希尧却正色道:“顺手为之……圣人多谋少断,不如此如何剪除四王八公?”   得,敢情忙活俩月白算计了。李惟俭自行反思,好似自己身在此山,不知全貌。似乎自己的能为比想象的还要重要些?便是他日楼塌了,以自己之能也能求得恩典,将大姐姐、二姐姐一并搭救了?   啧,早知如此又何必做这恶人呢。   心下懊恼,却并无后悔之意。他此番不过是借力任势,若贾蓉不生出谋算自己的心思,又怎会中了此计?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生下贾蓉这般蠢货,活该贾珍倒霉。   此时便听严希尧道:“且那秦氏死的不明不白……到底是宗女,莫说是圣人,便是太上心下也恼急了。此时谋算宁国府,正当其时。”   师徒二人说过宁国府之事,转而又提及摊丁入亩。陈宏谋极力推行此策,奈何阻力颇多,近日禀明圣人,先行在直隶施行,待无误方才推行天下。   略略盘桓了一个时辰,眼见临近晚饭当口,严希尧要留饭,李惟俭紧忙寻了个由头逃之夭夭。   回得自家,正好在角门撞见尤老娘。那尤老娘满面堆笑,奉承了几句,方才回转自家。李惟俭心下纳罕,一路行到后宅,到得正房里眼见红玉、傅秋芳都在,便问道:“那尤安人又来家中何事?”   红玉便道:“正巧老爷回来了,姨娘何不请老爷拿主意?”   傅秋芳就道:“方才尤老安人过来略略坐了,提及京师中有一新股子发行,名为山西煤矿股。据闻乃是山西官府所推行,如今已探明三处煤矿,只待募得银钱,便要开采煤炭。说是远胜西山煤矿十倍……”   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净了手,李惟俭便笑道:“这倒是没错,山西盛产煤矿,说夸张些随意掘开二尺,便能见到煤矿。”   “果真?”傅秋芳思忖道:“老爷也知,咱们家中尚有三分水务股子,二分西山煤矿股子,二分西山水泥务股子,二分乐亭铁务股子,每年出息刨去用度还能剩二十余万两银钱。这几年积攒下来,库房里足足攒下五十几万。   妾身便想着,这银钱留在家中不过是死物,不如再寻旁的营生生发一番。”   李惟俭笑着赞道:“秋芳想的不错,不过山西距京师千里迢迢,又有大山阻隔,就算遍地是煤,又如何运到京师啊?”   傅秋芳讶然道:“老爷是说此事不妥?”   “大为不妥,除非——”除非修通了铁路,否则运输成本能突破天际,又如何争得过西山煤矿?   傅秋芳也不曾追问,只长出了口气道:“老爷既如此说,那此事便就此作罢。”   晴雯回转身形纳罕道:“说来也奇,那尤老安人怎地来家中推销股子了?”   红玉便笑道:“还能如何?从前都是靠着宁国府过活,如今宁国府摊上了官司,今儿邸报上不少言官攻讦宁国府欺男霸女,眼看就是墙倒众人推。尤老安人没了生计,可不就要另寻出路?”   此言一出,傅秋芳与晴雯连连颔首,晴雯就道:“那尤老安人恨不得将自家两个姐儿推到四爷身前,往后还是少往来的好。”   说罢还乜斜着瞧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施施然落座便笑道:“怎地又看我?我可是对那二位敬谢不敏。”   傅秋芳便笑道:“老爷虽也贪花,却算得上洁身自好。晴雯,往后不可再跟老爷使小性子了。”   晴雯就气恼道:“姨娘方才还说此事呢,这会子反倒来充好人,却成了我的不是了。罢罢罢,左右我不过是个丫鬟,这事儿自有主母着急,哪儿有丫鬟着急的道理?”   琇莹便打趣道:“晴雯姐姐,瞧你这样子,哪儿像是丫鬟啊,说不得过几日就开了脸儿了。”   晴雯三月里生辰,正好及笄。私下里虽不曾说明,却早盼着过了生日便被四爷纳入房中了。此时被憨憨戳破,顿时面上羞恼,追着琇莹好一番打闹方才停歇下来。   这日别无他事,李惟俭却留了心,转天便寻人扫听那山西煤矿股子事宜。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山西煤矿虽有官府入股,可官府却只以地皮入股,余下的都是一家光泰行商号在操持。   这光泰号又新立不过一载,撬动山西煤炭的银钱不过二三万,此番入京师四下打点,足足撒出去十几万银子。却因忠勇王一眼否决,而不得在股子交易所发行。因是无奈之下,只能自行发行。   李惟俭得了此信儿思忖半晌,这怕是击鼓传花,典型的庞氏骗局啊!   吹个气泡,引得勋贵、商贾趁着股子热买入垃圾股,转头人去楼空,哭都没地方哭去。   有心与忠勇王说说此事,转念一寻思,既然忠勇王与内府不曾参与其中,挨坑的又都是世家大户,正好给大顺朝上一课。又一寻思,大老爷抄捡赖家之事成了京师笑谈,兴师动众而去,只抄捡了四千多银钱,回头儿还被贾母好一番训斥,闹了个没脸儿。   大老爷谋算自己家业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不给他个教训,只怕来日还得蹬鼻子上脸。   现成的庞氏骗局,不怕大老爷不入瓮。   ……………………………………………………   荣国府。   这一日处置过府中大小事务,自王夫人处回转,方才被平儿推着进得自家院儿中,迎面便撞见自内中行出来的贾琏。   贾琏因道:“大太太方才寻我说话儿,想要借你那炕屏摆上几日。”   王熙凤便道:“那物件儿早归拢了,回头儿我让平儿送去就是。你来的正好,正有事儿与你商量。”   三人进得内中,王熙凤坐在轮椅上,夹板今日又更换过,太医只道不曾错位,待再过上一月准好。贾琏在炕头坐了,王熙凤就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晌道:“你今儿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做的不同了。”   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   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顿了顿,又道:“咦?那暖棚营生的出息都在你手里,如今怎地还来盘察我?”   凤姐冷笑道:“不盘查你,说不得那些金银都散给了狐媚子!”   贾琏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道寻大太太回话儿便行了出去。   王熙凤不知黛玉亲事早定,如今府中有风传金玉良缘,不问自知,定是王夫人与薛姨妈的手笔。因是王熙凤为了难,到底是及笄,比照黛玉旧例,只怕事后王夫人会寻不是。   思忖一番,平儿就道:“奶奶何必为难?此事既是老太太吩咐下来的,总要老太太拿主意才好。”   凤姐儿颔首,便让平儿推着去往荣庆堂。这会子湘云也在,留了两日便要回转。贾母正扯着小姑娘挽留,只道待宝钗过了生日再回保龄侯府。   湘云顿时大喜过望,紧忙打发人回返保龄侯府将旧日做的两色针线活计取了来,算作宝钗生辰之仪。   二人方才说过话儿,平儿便推着凤姐儿来了。凤姐儿问贾母宝钗生日之例,贾母便道自己蠲资二十两。   听闻此言,王熙凤顿时心下有了数儿。这荣国府中生辰自有旧例,如王熙凤、李纨一般的媳妇儿,都是众人凑银钱庆生,每回都在一百五十两左右;没出阁的姑娘、哥儿,自是从公中出银钱庆生,酒戏置办下来,总要百两出头儿。   区区二十两,是能办的了酒?还是能办的了戏?   这会子宝玉、黛玉、三春、宝钗俱在,眼见宝钗落了脸子,凤姐儿便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   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绑绑的。”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凤姐正要再行插科打诨一番,忽而鸳鸯进来禀报道:“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贾母顿时高兴道:“俭哥儿来了?快叫进来。”   正月里因着荣国府忙着省亲事宜,李惟俭只送了年礼,并不曾登门。算来一应人等竟二十多日不曾瞧见李惟俭了。   鸳鸯笑着应下,须臾便引着李惟俭与香菱进了荣庆堂。   李惟俭笑着拱手问礼:“老太太一向可好?晚辈向您问安了。”   贾母不迭颔首笑道:“好好好,都好,俭哥儿快坐。”   当下自有丫鬟接过外氅,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抬眼扫过三春、黛玉、湘云、宝钗,目光在迎春、黛玉身上略略停留,二姑娘最是藏不住心事,当即以帕遮面羞臊不已,黛玉抿着小嘴强忍着羞涩,与李惟俭对视了一眼。   贾母道:“俭哥儿怎么这会子才登门儿?”   李惟俭就道:“府中忙着省亲事宜,晚辈不好搅扰。正赶上今儿休沐,料想府中拾掇齐整了,晚辈这才来登门拜会。”   略略说过几句家常话,湘云就笑道:“俭四哥来的正好儿,过几日便是宝姐姐生辰,这会子正寻姑祖母商议置办酒戏呢。”   “哦?”李惟俭看向宝钗,便见宝姐姐恬淡垂首,虽噙着笑,却并不十分高兴。李惟俭便点头道:“是了,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生辰,到时自有贺礼送上。”   宝钗紧忙福身谢过。   湘云又笑道:“贺礼也就罢了,这回可是宝姐姐及笄之年,我也要多留几日,待宝姐姐过了生辰再回,不如俭四哥也来凑凑热闹?”   这却让李惟俭不好作答了。本心是想来的,总能多与迎春、黛玉见上一面,说不得还能说上几句话儿。奈何今时今日地位不同,便是贾母也不好再当他是孩童。堂堂竟陵伯,又如何好于姊妹厮混?   王熙凤赶忙解围道:“俭兄弟每日家都要坐衙,操持军国大事,这不年不节的又哪里得空过来?”   宝钗抬首欲言又止,到底不曾出口。   那湘云便娇憨道:“二嫂子当我不懂?坐衙都是白日里,庆生酒宴都在晚上,哪里就不得空了?”说着又看向李惟俭:“是不是啊,俭四哥?”随即又扯着贾母的胳膊摇了摇道:“姑祖母说呢?”   贾母只觉湘云这娇憨劲儿分外可心,不住地颔首:“是极是极。”转头看向李惟俭:“俭哥儿论年岁也不多大,若得空不妨来热闹热闹。”   贾母都这般说了,李惟俭便顺势应下:“好,晚辈听老太太的。”   揭过此事,李惟俭点过香菱道:“香菱,去与你师父学诗去吧。”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三春、湘云好一通打趣黛玉,黛玉却不在意,干脆起身引着香菱往后楼而去。她心下自知,那香菱随身提着的小包袱里,定有俭四哥送她的物件儿。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李惟俭便起身告辞,道:“老太太,我去寻大老爷说会子话。”   贾母面上一沉,只道:“去吧去吧,说过了便回来,年节时没赶上,今儿说什么都得留饭。”   贾母既头疼大儿子贪鄙糊涂,又纳罕前番险些撕破脸,怎地俭哥儿还往大儿子身边儿凑?莫非还真就认定非迎春不可了?   眼见李惟俭要走,待会子还不知能不能说上话,王熙凤赶忙道:“正巧我要去寻太太说话,俭兄弟咱们一道儿。”   须臾,平儿推着王熙凤,与李惟俭一道儿出了荣庆堂。   李惟俭缓步而行,低头看向王熙凤,笑道:“二嫂子腿脚可好些了?”   王熙凤便道:“今儿方才换过夹板,太医说总要再将养一月才好下地。”   王熙凤面上笑着,心下却恼得紧。一则是因着贾琏寻花问柳,不知与府中与哪个骚蹄子搅在了一处;二则因着昨儿大太太寻她借走了三千两银子。   也怪来旺行事不密,此前揣着暖棚营生的出息回返,不想那银票竟自袖笼里散落出来。大几千两银子,落在有心人眼里,自是传得到处都是。   大太太得了信儿,待省亲过后立马盘算起来。寻了王熙凤,只道东院近来银钱不凑手,且挪借两月自会归还。   那邢夫人为了银钱,真真儿连脸面都不要了,眼见凤姐儿推脱,干脆要将自己的嫁妆抵在王熙凤处。   再是继婆婆,也是婆婆啊,若果真将嫁妆抵在凤姐儿处,这传出去还叫王熙凤如何做人?因是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借了邢夫人三千两。   这借出去容易,想要要回来怕是就难了。这事儿与贾琏说过,贾琏却万事不管,只道凤姐儿所得出息不少,不若与他几百两花销。   气得王熙凤与贾琏吵了一场,如今心下委屈,不知与谁诉说。眼见李惟俭到来,凤姐儿追将出来才知不妥。   略略说过几句话,眼见王熙凤欲言又止,李惟俭便低声道:“二嫂子可是遇到难处了?”   王熙凤叹息一声,到底将这事儿说了。至于贾琏之事,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本是寻常发泄,不意,李惟俭听罢顿时皱起眉头来:“以为大老爷、大太太的性子,这银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可说是呢。”王熙凤恼道:“财不露白,都怪来旺行事不谨。”顿了顿,又叮嘱道:“大老爷只怕起了疑心,待会子要是过问——”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还不放心我?”   王熙凤赶忙赔笑:“俭兄弟这般品格,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   李惟俭忽而顿足,瞥了眼平儿,说道:“平儿姐姐推累了吧,不若换我来推?”   平儿聪慧,自知定是二人有私密话要说,当即笑道:“正推着手酸呢,那可要劳烦俭四爷了。”   “不妨事。”李惟俭接过轮椅缓缓推行,平儿便去前头开路。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二嫂子,可知近来有个山西煤矿股子?”   王熙凤蹙眉道:“隐约听闻过,俭兄弟看好那股子?”   刻下王熙凤手头除去嫁妆还剩两万多两银钱,正愁不知如何藏匿呢。   李惟俭正色道:“私以为,这山西煤矿只怕是骗局,二嫂子万万不要采买。”   王熙凤点点头,忽而恍然:“是了,前日尤老安人登门推销了一番,姨太太耐不住央求,到底买了三千两的。俭兄弟,此事果然不靠谱?”   “嗯,好比击鼓传花。先入局的,若脱身早说不得能赚一些。后入局的,说不得那花就得砸手里。”   “原是如此。”王熙凤心下纳罕,这俭兄弟郑重其事提及此事,又避开平儿,莫非仅仅是提点自己不要上当?   忽而,就听李惟俭道:“说来,大老爷中过一次风,倘若再复发……可就不好说了。”   王熙凤习惯性地颔首,随即便觉不对。   先是郑重其事提及山西煤矿不靠谱,忽而又说公公中过风……莫非是?   王熙凤抬头看了一眼,便只见李惟俭笑吟吟没言语。   是了,先前大老爷可是在股子交易所好一番折腾,如今抄捡了赖家,那四千多银钱却不曾入账公中。大悲大喜、饮酒都会引得中风复发,若大老爷没了,那爵位岂不就落在贾琏身上了? 第240章 暗含机锋   “二嫂子留步,我去寻大老爷说会子话儿。”   李惟俭撇下王熙凤出得仪门而去,独留下王熙凤杵在原地蹙眉思忖。前头平儿礼送李惟俭出了内仪门,返身回来眼见王熙凤还在出神,禁不住道:“俭四爷方才说了什么,惹得奶奶失魂落魄的?”   王熙凤回过神来,忽而计上心头,叹息一声说道:“便是前日尤老安人所推的股子。”   “股子?”   “俭兄弟说,山西地远,所产煤炭只能内销,运到京师只怕都抵不过运费。那山西煤矿的股子,只怕不妥帖。”顿了顿,又道:“诶?前儿姨太太是不是买了三千两的?回头儿得空你跟宝姑娘言语一嘴,实在不行,趁着还没戳破赶紧脱手,免得来日砸在手里成了废纸一张。”   平儿不知王熙凤心思,唬了一跳,说道:“无怪尤老安人这般卖力,只怕卖出股子来,人家必给分润。”   “可不就是?”   当下平儿推着轮椅,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   荣庆堂后楼。   卫菅毓一路随行,眼见黛玉与香菱上了楼,便道:“我这会子有些疲乏,姑娘自去教香菱作诗就是了,待晚宴我再来寻姑娘。”   “姑姑快去歇歇吧。”黛玉又打发紫鹃伺候着卫菅毓小憩,这才与香菱对视一眼,彼此噙了笑意上了楼。   此时正值正月里,熏笼里燃着苏合香,香菱嗅见,脱口便问:“四爷还托我问呢,姑娘近来歇息可好?”   黛玉落座便笑道:“倒是比往常强了不少,三两日的,也能一觉睡到天亮呢。”   雪雁沏来茶水,提着茶壶顿足嗔道:“姑娘就是心思多,有时夜里梦见老爷,便会哭醒。”忽而莞尔一笑:“有时又会——”   “偏你多嘴,我口渴了,快倒茶来。”   有时又会怎样?莫不是会念叨四爷的名字?   香菱笑了下,与黛玉相对而坐,也不揭破,只是埋头打开包袱,内中除了诗册,另有一扁盒,她先行摆在桌案上,说道:“杏和堂的人参养荣丸,四爷怕姑娘一时断了,便多送了些。”   内中足足三十丸,算是一个月的量,黛玉心下熨帖,嘴上却道:“这药丸老太太跟二嫂子都想着的,也不曾断了。”   “那姑娘就备着,以防万一。”笑吟吟说过,香菱又抽出纸笺来。黛玉本道是李惟俭所做诗词,不料瞥了一眼,却是一张食谱。   香菱就道:“先前那些食谱,怕是姑娘也吃的腻了,四爷寻思一番,又拟了三十几样。姑娘串换着吃,每日也换换口味儿。”   黛玉便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我比往常能吃了,再这般下去岂不是成了猪?”   雪雁斟了茶水道:“上好的碧梗米姑娘不过吃一碗,我与紫鹃都能吃两碗呢,哪儿就多了?下回宝二爷再打趣,瞧我不凶他!”   黛玉笑着乜斜道:“你啊,也就是嘴上说说。宝二哥可是荣国府的心尖子,谁敢凶他?”   雪雁忽而怪异一笑,说道:“莫说没人敢凶宝二爷,今儿我可是听宝二爷房里的媚人说了,如今袭人说往东,宝二爷绝不敢往西呢。不信姑娘就去瞧瞧,素日里二爷最不耐烦读书,如今也能装模作样的读上半日。”   黛玉闻言略略蹙眉,宝玉身旁的袭人颇有心机,极不为其所喜。转念又想,左右都是旁人的事儿,又与她何干?   却不知袭人回家一趟,因着花家为其张罗姻缘,很是跟家中吵了嘴。回来后愈发惦记那姨娘的位置,便一点点试探宝玉心中哪处柔软。待摸清了宝玉脾性,便趁机让宝玉应下三件事。   一则不可死啊活的再胡乱说嘴,二则总要装模作样读些书,三则再不许宝玉吃丫鬟唇上胭脂。   宝玉无一不应,生怕袭人弃他而去。起初一二日还能装装样子,待过了两日便不耐烦了。虽不再乱说,也不吃胭脂了,却怎么也读不进书去。   袭人一心想着让宝玉长进些,来日也好在王夫人面前邀功,总要将这姨娘的位置坐稳了才是。不料遇上宝玉这般性情的,嘴上应的好好的,却转头就忘。如今袭人正气恼着,琢磨着如何再拾掇宝玉一回。   黛玉不知内情,只笑道:“小嫂子说的话儿,宝二哥自是听的。伱这般说,莫非也想做我小嫂子?”   雪雁顿时气急:“姑娘又打趣我!”   雪雁噘嘴退下,黛玉便与香菱掩口而笑。跟着就见香菱又从包袱里掏出一物,本道是琉璃彩绘,却见那彩绘好似会动。   一旁的雪雁也偷眼看过来,便见那物件儿好似一面镜子般,内中是蓝、白、金三色流沙,洲边以胶乳封住,香菱翻转过来,不多时那流沙便缓缓铺展成雪域高原的模样。   香菱便笑道:“四爷这些时日一直在武备院忙活着,偷空做了个小物件儿,怕姑娘闷,便送与姑娘解闷儿。”   黛玉顿时欣喜不已,亲自动手翻转了,眼看着流沙铺展成另一幅画,说道:“我每日与姊妹耍顽,闲时读书、抚琴,也不闷的。你回头儿与俭四哥说,我知他每日不得闲,也不用怎么想着我。”   香菱便打趣道:“这话儿啊,还是留着姑娘与俭四爷说吧。”   黛玉眉眼弯弯,心下温润,又见香菱面带揶揄之色,便板起脸来扮做师父模样,说道:“上次留与你的课业可曾做了?倘若偷懒,我可是要打手板的。”   ……………………………………………………   临近申时,李惟俭与大老爷一路笑语晏晏而来,荣庆堂里设了几桌家宴,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李惟俭如今地位不同,同桌的有贾赦、贾政、贾琏,他虽时时留意屏风后的黛玉与迎春,奈何却不得空窥见娇颜。待到夜里,酒宴散去,李惟俭这才带着香菱回返自家。   马车辚辚而行,香菱一边为饮了酒的李惟俭揉捏太阳穴,一边说道:“四爷,方才与司棋说了会子话儿,司棋说先前老太太蠲了二十两银子与宝姑娘做生日呢。”   李惟俭笑着撇撇嘴,贾母这是纯纯恶心人呢。不说宝玉、黛玉,便是三春过生儿,都是酒戏齐备,怎么也要百两银子。到了宝钗这里就成了二十两,不过是点拨薛姨妈与宝钗,言外之意宝钗都及笄了,也该搬出去寻个人家嫁了,哪儿能还留在府中?   “她还说什么了?”   香菱就道:“还说近来宝二爷多寻宝姑娘耍顽,也不知谁流传出来的,说是宝姑娘金项圈上的吉祥话与宝二爷玉上的正好对应,婆子们私下里嚼舌,都说是金玉良缘呢。”   李惟俭乐了,无怪贾母这会子恶心人,敢情还有这么一出啊。过几日宝钗庆生,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暗中交锋,本道此番会错过,却因着湘云之故得以亲眼目睹。那剧中情形早就记不清了,此番倒是能温故知新。   李惟俭挪动脑袋,靠在两团萤柔间,惹得香菱霞飞双颊,又说了黛玉情形,此间便不再赘言。   待转过天来,一早儿用过早饭,薛姨妈便来寻王夫人商议对策。贾母此举连司棋都瞧得分明,这姊妹二人又如何不知?   奈何贾母辈分高,此时孝道大过天,姊妹俩半点法子也无。错非奔着金玉良缘,又眼见王夫人先前点了头,薛姨妈真想当即搬走。   正说着话儿,忽而丫鬟报,说是宝钗来了。   须臾光景宝钗便转了进来,与王夫人、薛姨妈见过礼,薛姨妈就道:“不是说随后就来吗?怎地耽搁了这般久?”   宝钗娴静坐了,思忖道:“方才撞见平儿姐姐,扯着我说了一通话。”   薛姨妈问:“说的什么?”   宝姐姐道:“说是尤老安人所推的山西煤矿股子,只怕是击鼓传花。最后落在谁手里,只怕便要砸在手里。劝我与妈妈趁着还值钱,赶紧脱手。”   薛姨妈讶然道:“怎么会?昨儿你哥哥还说,那股子又涨了一分银子,如今都一两四分了,还嚷嚷着赶紧多买些呢。”   宝钗便道:“先前我便有些怀疑,这才拦着哥哥不让多买,如今想来,不过是老鼠会罢了。”   “老鼠会?”王夫人不知这等江湖骗术。   宝姐姐便解释道:“宋时巴蜀用铁钱,忽一日有江南商贾来城中,张贴告示愿以一枚铜钱兑四枚铁钱,蜀人以为此人犯蠢,当即蜂拥而至。当日商贾收铁钱千串,过几日又贴告示,将价钱抬到一枚铜钱兑三枚铁钱。   此人如此兑换,行市中铁钱应声而涨,寻常一贯铜钱能兑五贯铁钱,如今只能兑四贯。凡此种种,商贾将铁钱推到与铜钱一般,私下悄然将所收铁钱尽数兑成铜钱,转天携款而走,大赚一笔。城中百姓,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行径,便是老鼠会。”   听得此言,薛姨妈与王夫人方才恍然。那王夫人面上不显,薛姨妈却极为得意。这便是她的宝钗,寻常女人谁人比得上?   却不知王夫人暗中腹诽,薛家果然是商贾之家,这等商贾密辛信手拈来,可见不是个做大妇的好人选。且往后瞧吧,这会子有老太太拦着,不妨虚与委蛇。待来日宝玉果然做了国舅,那这亲事可就万万不能应承了。   “原是如此。”   王夫人随口说了一嘴,忽见宝钗灼灼看将过来,说道:“这老鼠会若要引人上当,总会给前头的人一些甜头。妈妈不妨再留些时日,待那股子涨到一两三四钱再脱手也不迟。”   王夫人心下纳罕,不知宝钗这话分明是对薛姨妈说的,为何说的时候偏生看着自己个儿。   待过得半晌,薛姨妈与宝钗告辞而去,王夫人枯坐房中。恰巧丫鬟又拿大房打趣,说大老爷死活不肯将抄捡所得送入公中,王夫人忽而心下一动!   那大老爷贪鄙无状,先前就因着股子欠了李惟俭不少银钱,此番这老鼠会开出巨利,以大老爷之能为,又怎会不上当?此前大老爷就中风了一回,如今半边儿脸还木着,倘若再中风……说不得就没救了!   大姑娘元春如今只是寻常妃子,上头还有个吴贵妃压着,指望宝玉当国舅怕是有些奢望。最好,还是先谋算家中的爵位。   又思忖半晌,下晌时便叫来周瑞家的,摒除闲杂人等,私下里吩咐了一番。到得夜里,大老爷贾赦自去寻姬妾耍顽,王善保家的便来寻邢夫人说话儿。   略略说过些闲话,消化了薛家一通,王善保家的就道:“太太不知,那薛家走了狗屎运了。”   “怎么说?”邢夫人问道。   王善保家的就道:“那日尤老安人来推劳什子股子,入手不过一两一分,这才几日,瞎!昨儿就涨到一两四分了。今儿一早太太猜猜什么价钱?”   “什么价钱?”   “涨到一两一钱了!”   邢夫人顿时心下懊恼,这才几日光景,平白得了一成的利!奈何前回尤老安人来家,邢夫人只道其是个破落户,心下懒得搭理,这才推说有恙在身避而不见。早知如此,拼着典卖了嫁妆也要买些股子啊。   邢夫人因是上了心,转天先与贾赦商议了一番。大老爷贾赦心下大动,又打发人扫听了,待听闻今日竟又涨了二分银子,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催着邢夫人派婆子寻了尤老安人来,款待一番,凑了七千多两银子,尽数买了那山西煤矿的股子。   当下夫妇二人坐等股子节节高涨,荣国府中却愁云惨淡。盖因这两日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三等将军贾珍,或参其营私舞弊、卖官鬻爵,或参其侵占田亩、强抢民女,又或参其敲诈勒索、贪鄙无状。   东府围了半月有余,番子始终不曾撤走,加之弹劾连连,到了这会子蠢如贾赦也知道,东府这一关只怕不好过了。   贾母又唤来贾赦、贾政,二人又纷纷给亲朋故旧写信求援,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荣庆堂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李惟俭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临到未时末,李惟俭到来,贾琏自是陪着其入内。李惟俭笑着恭贺了宝姐姐生辰,又送上贺礼,随即隔着屏风与贾琏落座一席。   此时荣庆堂里设了四席,余下三席都是女眷,唯独李惟俭与贾琏单开一席。   这会子时辰还早,尚没开席,贾母便张罗着先让宝钗点戏。   宝钗推让,贾母一定要宝钗来点。此时就听一旁的薛姨妈道:“既然老太太让你点,你就点一出吧。”   李惟俭听在耳中,暗忖,薛姨妈这是提点宝钗,要可着贾母的心思来点。   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命凤姐点。凤姐虽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听得王熙凤点了《刘二当衣》,李惟俭顿时暗自忍俊。   《刘二当衣》演的是裴度即将赴京赶考,路费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刘二当铺,典当衣物。刘二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来当过一个金钗,利息还未结清,刘二便将衣物扣下,抵为利息。刘二装痴卖傻,插科打诨,六亲不认,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管家媳妇凤辣子点《刘二当衣》,简直是当面骂薛家了。薛家可是开有当铺的,老爷贾政便是薛姨妈的姐夫,跟裴度、刘二的关系一模一样。凤姐让刘二在台上丢丑,不知薛姨妈、薛宝钗心中是何滋味!   “好好好,这一出点的好!”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   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李惟俭再也忍不住,与贾琏一道儿笑将起来。啧啧,老太太这回是半点脸面也不给薛姨妈留啊,‘白吃白听’说的可不就是薛家?这话就差当面撵人了。   那屏风略有缝隙,虽瞧不见薛姨妈与宝钗,却能瞧见王夫人。   李惟俭偷眼打量,果然便见这会子王夫人面上虽笑着,手上的佛珠不再捻动,拇指指甲险些尅入捻珠里!   只怕这会子王夫人心下恼恨不已,只是老太太位分太高,只能赔笑装作不知。   其后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戏唱罢,转眼过了申时,酒宴齐备。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邻桌李惟俭心道,来了,宝姐姐果然反击了!   这段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宝姐姐明着好似与宝玉念词,实则是说给贾母听呢。暗中机锋大抵是:我薛宝钗也不是那没皮没脸的人,大不了离开你贾府,“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不一定非得在你贾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暗忖,宝姐姐虽反击了,可走不走得了,却要薛姨妈来做主啊。这席间薛姨妈只说寻常话,好似半点也没听出贾母暗中机锋,看样子是半点要离开的心思也没有啊。   他心下觉得这宅斗果然有趣,不由得又与贾琏多饮了几杯。   至晚散时,屏风撤下,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几句话,因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便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李惟俭在一旁仔细观量,那小旦便是龄官,瞧着果然有三分像黛玉。将黛玉与伶人做比,可是极不礼貌,凤姐儿向来周全,怎会说出这般言语?偷眼观量,黛玉果然不高兴了。   略略思忖,李惟俭再看向那小丑,忽而心下明悟。这哪里是说黛玉像戏子啊,分明是贾母借着凤姐儿之口,说出支持木石之盟之语!   龄官三分像黛玉,自是不提;宝玉离经叛道,众人眼中可不就是个小丑?   扫量众人神色,二姐姐迎春掩面而笑,好似一无所觉;惜春、湘云年岁太小,也不知其中内情。   再看宝钗,宝姐姐虽笑着,却笑得极其勉强。   凤姐儿这话是在替贾母张目:老太太就喜欢这一对儿,你薛宝钗该嫁人就嫁人吧!   黛玉心下气恼,不由得瞥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噙着笑意,黛玉顿时心下委屈不已,又见李惟俭略略摇头,随即瞥向随行的香菱。   黛玉虽不曾领会凤姐儿之意,却也知俭四哥定然是瞧出了什么。当即按住心中气恼,只不出声。心下暗忖,料想不日俭四哥定会打发香菱来与自己言说。   曲终人散,临行之际李惟俭又偷偷与黛玉对视一眼,这才施施然领着香菱而去。   到得夜里,黛玉还不曾如何,湘云倒是先恼了。   湘云心下虽不曾对宝玉有什么心思,却也当做顽的好的哥哥来待。每每提及林妹妹,这爱哥哥总会回护。方才席间不过是说笑,偏生被宝玉狠狠瞪了一眼!   林妹妹没来之前,湘云可是一直住在贾母房里的,论亲疏远近不比黛玉差,怎地宝玉总偏着黛玉?   这回又是如此,湘云如何不恼?   因是回来便拾掇行囊,与丫鬟翠缕说明儿一早便走。   宝玉听闻,赶忙来劝,只说怕黛玉多心。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湘云更恼,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   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讨了个没趣,又要去寻黛玉。只是此时黛玉早已搬到后楼,宝玉念及那得罪不得的女官卫菅毓,只得驻足长叹。   转过天来,香菱果然又来学诗。   荣国府众人早就与其熟识,也不曾翻检,便让香菱自行去寻黛玉。   到得后楼里,香菱观量黛玉神色,眼见其面上有倦意,就道:“四爷就怕姑娘多心,一早儿便打发我来了。”   黛玉瘪着嘴不言语。   香菱便凑过来,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递过去,说道:“四爷说,姑娘看过便知。这纸笺不能留存,姑娘仔细看过记得烧了。”   黛玉闷声应下,探手接过纸笺。仔细看过纸笺,那蹙在一处的罥烟眉先是舒展,随即有蹙将起来。   又重看一遍,放下纸笺道:“二嫂子原是这般心思……”   原来凤姐儿是秉承外祖母的心思,方才说出这般话来,并非有意将自己比作戏子。至于出言点破的湘云,向来是有口无心的,黛玉从不与其计较。   这言辞虽无恶意,却让黛玉心下烦闷。林如海临死之际千叮咛、万嘱咐,断然不可将她与李惟俭的婚事透露,否则恐遭不测。因是除去贴身之人,连贾母带王熙凤都一并瞒过了。   黛玉这会子烦恼于贾母将她与宝玉凑在一处,如何不点破自己婚事,又婉转让老太太另寻孙媳妇人选呢?   黛玉虽聪慧,却一时间寻不到妥帖的法子。   黛玉虽还是一般烦恼,却与彼时不同,一时间想不通便暂且放下,转而与香菱说起诗词来。   过得好半晌,紫鹃忽而上楼来回:“宫里差人送了灯谜,命大家去猜,姑娘快去吧。”   黛玉紧忙放下书卷,交代香菱几句,这才起身去到荣庆堂里。   那灯谜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之处,黛玉略略思忖便猜着了。当下与宝玉、宝钗、湘云、三春等写下谜底,交与太监。转头又叫来贾环、贾兰,一并猜了灯谜。   及至夜里,太监又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   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   贾环梗这脖子说了谜底,惹得众人又是好一通大笑。   那宝玉几次凑近,黛玉每回或寻探春,或寻迎春说话儿,都悄然避过。宝玉心下怅然,黛玉则暗忖,如此敬而远之也好,免得宝玉再生出心思来。   ……………………………………………………   凤藻宫。   政和帝还在御书房处置奏疏不曾回返,吴贵妃便领着一众嫔妃猜灯谜耍顽。   耍顽一番,李嫔忽而道:“贵妃娘娘,妾身想着那省亲别墅空着也是平白抛费,还要养着人日常洒扫、打理,怪可惜的。不若打发家中姊妹暂住,来日省亲再挪腾出来。”   吴贵妃笑道:“你家建的别墅,又来寻我讨主意。不过说的也是,与其空着闲置了,不如打发家中姊妹入住。”顿了顿,又道:“我家中姊妹七人,算算都住进去怕是还不够呢。”   有女官便道:“贤德妃家中姊妹好似也不少?”   吴贵妃闻言看向元春,元春便笑道:“倒也够住。大嫂子孀居,有三个妹妹,两个表妹,算算还能住的开。”   吴贵妃笑着颔首,道:“贾妃回头儿也让家中姊妹住进去就是了。”说完此言,忽而想起年前女官卫菅毓入宫回话,说那荣国府宝二爷横行无忌,最爱在家中与姊妹耍顽。错非有卫菅毓拦着,只怕便要对林姑娘有无礼之举。   圣人曾私下交代吴贵妃,说那林氏孤女待除服后方才会降下赐婚旨意,嫁的乃是竟陵伯李惟俭。因是叮咛吴贵妃定要将此事挂在心上,好生照料了那林氏孤女。若被贾家子弟唐突了,岂不有违圣意?来日竟陵伯闹将起来,说不得吴贵妃都得受圣人苛责。   因是吴贵妃沉吟道:“贾妃,你那衔玉而生的兄弟……也要住进园子?”   元春赶忙道:“回娘娘,舍弟年幼,近来又略有长进,妾身倒是想让舍弟入园耍顽一番,待年岁到了再行搬出别居。”   吴贵妃心下咯噔一声,暗忖果然如此。她面上不动,笑吟吟道:“贾妃此举……只怕不妥啊。”   元春纳罕,请教道:“有何不妥的,还请娘娘明示。”   吴贵妃便道:“我怎么听闻,你那兄弟素日里最爱吃丫鬟嘴上胭脂,且三二年之前便与丫鬟知晓了人事儿?”   “啊?”贾元春大吃一惊!   月中了,求几张月票。 第241章 再无宁国府   也无怪元春吃惊,她入宫前亲自教导宝玉,印象里宝玉素来乖顺。其后与家中偶有联络,都只说好的,又哪里知晓宝玉顽劣至此?   此时就听吴贵妃笑道:“这世家、勋贵子弟,自幼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学些精致的淘气也是有的。只是如今既知了人事儿,再住进别院里……是不是就有些不妥啊,贾妃说呢?”   元春垂首轻声应下,心中却怎地都不肯信。   那李嫔便续道:“娘娘说的是正理儿,如今可不是汉唐之时,这行事总是要避讳一些。”   吴贵妃也不接茬,转而点过太监,吩咐去给圣人炖一盅血燕送过去。其后眼见天色已晚,便打发众妃嫔各自散去。   元春回返寝宫,暗忖事涉宝玉名声,料想必是那卫女官传话进来的。或者家中得罪了那女官,或者宝玉果然如此荒唐。   想明此节,心下按捺不住,自箱笼里寻了金稞子与抱琴,叮嘱其寻了夏太监传话家中,请母亲王夫人二十六日入宫看视。   夏守忠翌日去荣国府传了话儿,贾母、王夫人等俱以为元春是为宁国府之事。这几日弹劾愈甚,圣人好歹还给贾家留了脸面,不曾收监贾珍,却命三司会审宁国府一案。   当下王夫人不敢怠慢,二十六日换了诰命装乘坐马车一路往皇城而去。在外等候多时,临近辰时末方才入得宫中,随即被太监引着去了元春寝宫。   母女相见,大礼相见了,自是叙不完的离别之情。   此时周遭只留了抱琴等,太监等俱在宫外伺候,王夫人擦拭了眼泪便道:“娘娘可是为了宁国府之事?”   眼见元春沉吟,王夫人便道:“大老爷、老爷四下走动,亲朋故旧多有上书求肯者,奈何这弹劾之风竟愈演愈烈。”   元春便道:“前番弹劾奏疏,圣人多是留中不发,如今风潮已成,便是圣人也不好再弹压。”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王夫人姓王,是西府的掌家媳妇,又与东府有何干系?因是便道:“东府自敬老爷避居城外,珍哥儿、蓉哥儿便多有放肆,很是做了些混账事儿。如今事到临头,眼看救不得,娘娘可不好因此恶了圣人。”   “本妃知道了。”   早先为女官时,元春时而随在圣人身边儿,倒是会接触一些政务。如今晋了妃子,因后宫不得干政,反倒两眼一抹黑,不知朝野情形。   王夫人欲言又止,到底说道:“这个月月信……”   元春赧然,低声道:“前儿刚走。”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已:“娘娘心中是有数的,这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计,总要诞下龙种以固宠才是。”   元春颔首应下,思忖道:“本妃在宫中隐约听闻……宝玉喜吃人嘴上胭脂?”   王夫人顿时骇了一跳!   都道脏唐臭汉,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儿,宁国府‘扒灰、养小叔子’,由此可知此时勋贵之家又哪里干净得了?   只是干不干净是一回事,不干净传出去了又是另一回事!世家勋贵最要脸面,谁人乐意成人茶余饭后嘲笑的谈资?   元春如此说,连宫里都在流传,那宝玉的名声岂不臭大街了?   王夫人顿时急了,忙道:“这是谁在胡吣?宝玉虽偶有淘气,素日里却极为乖顺。奴几辈儿的下作狐媚子倒是时常勾搭,可发现一个处置一个,娘娘扫听便知,这三二年已打发出去两个不规矩的丫鬟了。”   知女莫若母,眼见王夫人如此气急败坏,元春便知此事十之七八是假不了啦。因是便道:“宝玉算算眼看十三,也是知人事儿的时候了。我本意让宝玉住进园子里好生读书,现在看来却是想错了。母亲回去后好生教导宝玉读书,万不可懈怠了。   我如今虽得恩宠,焉知来日不会打入掖庭?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有子弟顶门立户方才不会败落。”   王夫人唯唯应下,心下却并不在意。一则宝玉的确不是读书上进的料儿,二则元春一步登天,倘若来日再进一步封了贵妃,可就与吴贵妃齐平了,宝玉自是成了圣人的小舅子,太太平平富贵荣华就是了,何至于如大儿子贾珠那般起早贪黑苦读,临了被狐媚子勾搭的一场风寒便撒手人寰?   ……………………………………………………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二月里,先有士绅叩阙,言三等将军贾珍‘纵奴逞凶’,殴杀其独子,又与长安县沆瀣一气判其子恶疾暴毙。   圣人大怒,当即命有司将三等将军贾珍、逞凶奴仆一并收押,着三司会审。   当日,刑部官差入得宁国府,将贾珍并十余奴仆押入刑部大牢。宁国府遭难,荣国府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贾赦、贾政、贾琏都四下奔走,王夫人走了两回王家,那王舅母早得了王子腾吩咐,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只说援手,却不说如何援手。   贾母拖着老迈之身,不得已入宫造访甄太妃。事已至此,满朝喊打喊杀,贾母自知保不住保不住贾珍、贾蓉这父子二人,便直言求肯,好歹也要将家传的爵位留下来。   这三司会审,领衔者乃是大司空严希尧,李惟俭的恩师。因是贾家自也打发了李纨来求肯。   这日二姐姐迎春生儿方才过了几日,又赶上傅秋芳生辰。是以非但李纨来了,便是与其交好的王熙凤也来了。   这二人不过是贾家的媳妇,李纨与宁国府不过是点头之交,凤姐儿与秦氏交好,可这会子秦可卿早亡,因是心下并不如何在意。   今儿不是休沐,因是这会子李惟俭并不在府中。   知道赶上傅秋芳生辰,昨儿李惟俭便安排下来,一应酒戏,都照着百两上下办理,并以为定例,往后晴雯、琇莹、红玉、香菱等都照此例。   二月里还在倒春寒,因是便在正房前搭了戏台子,一应女眷俱在正房里吃茶观戏。   正主儿不在,李纨送过贺礼,便扯着傅秋芳问道:“俭哥儿还是这般忙碌?”   傅秋芳抿嘴笑道:“可说是呢,自打过了正月,老爷便每日早出晚归。一面儿要打理武备院琐屑,一面儿还要去看顾蒸汽机厂子。”   李纨便蹙眉感叹道:“才这般年岁,总不好伤了身子骨。”   傅秋芳会错意,以为李纨说的是床笫之事,赶忙红了脸儿道:“老爷自律的很,并不曾放纵。”   李纨眨眨眼,顿时笑将起来。何止自律?于李纨心中,李惟俭这个兄弟错非待自己严苛,又何以这般年岁就成了这大顺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二等伯啊,便是去岁李纨都不敢想。   年纪傅秋芳如今二十有三,眼看便要花信之年,却并无子嗣傍身,李纨便宽慰道:“总是委屈你了,不过是一二年的光景,待俭哥儿娶了亲,总不能让你这般没找没落的。倒是儿女双全,便是给个孺人、安人都不换呢。”   傅秋芳娴静笑了,说道:“大姐姐说的是,我心下也是这般想的。老爷年岁还小,不急着要子嗣,还是等主母过了门儿再说。”   李纨连连颔首,不由得心下可惜,这俭哥儿的妾室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并无什么坏心思,错非家世太差,真真儿是主母的好人选。   这边厢说着私密话儿,那边厢凤姐儿正扯着红玉说着生意经。   比照去岁的慌手慌脚,今年有了章程,还没出正月,凤姐儿便张罗着将大半暖棚栽了瓜果,只待四、五月上市,便又是小有进益。   临到下晌,茜雪忽来回话:“姨娘,隔壁的尤老安人说今儿有事儿绊住了,便打发人送了贺礼来。”   此言一出,莫说晴雯、香菱纷纷蹙眉不已,便是傅秋芳都皱起了眉头。晴雯爆炭一般的性儿,禁不住说道:“真真是不要脸子,咱们这般敬而远之,她偏偏要贴上来!”   李纨纳罕道:“尤老安人与家中常有往来?”   晴雯便说了此前借住之事,傅秋芳随即道:“此后不过往来过几回,本想着老爷既将家事暂且托付我打理,总要学着与夫人们打交道。”   凤姐儿嗤笑道:“秋芳妹子这是问道于盲了,小门小户的,又谈得上如何往来?她们啊,半斤凑上八两,都是懵懵懂懂的,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你若想学,不妨往荣国府多走动走动,有个三五回还有什么学不会的?”   傅秋芳笑着颔首,却不曾出言应下。好歹贾家众人算是故人,她如今为妾室,总觉得再见了有些坐立不安。   提及尤老安人,王熙凤便道:“说来尤老安人近来可是大发利市。”   李纨纳罕道:“这是什么说法儿?”   王熙凤笑道:“也不知搭了谁的路子,如今承销那山西煤矿的股子,一月里还是一两银子一股,这才十几日光景,如今涨到一两四钱了。我那表兄弟薛蟠昨儿尽数出手,平白赚了一千多两银钱。”   琇莹最没心机,闻言便道:“果然涨了?四爷先前那说,那股子只怕不靠谱呢。”   王熙凤笑道:“这却不好说了,不过如今京师百姓趋之若鹜,我听闻连街上卖杂拌的都挤出银子买上十来股,再闹下去只怕朝廷便要管一管了。”   王熙凤没说的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公母为那山西煤矿的股子简直发了疯!邢夫人将嫁妆发卖了大半,大老爷还从几房姬妾处搜罗了金银细软,尽数买了股子。   一月尾脱手一回,赚了三千余两,眼看股子还在涨,昨儿去过北静王府又眼巴巴买了回来。这一来一回,也不知是赔了还是赚了。   她前番打发平儿‘好意’提醒宝钗那股子不靠谱,转天王夫人果然递话儿给了邢夫人,凤姐儿心下暗忖,若来日此事果然有个万一,爵位承袭下来,贾琏便能承袭轻车都尉,凤姐儿也能封正四品的宜人诰命。   这轻车都尉再往下,降二等子嗣可得,正六品的云骑尉;再降,其孙能袭正七品的恩骑尉。   恩骑尉降无可降,只能指望圣人降下恩旨,准贾家世袭罔替。   想到此节,凤姐儿心下不由得可惜,奈何贾琏实在指望不上,凤姐儿便指望着将来有了子嗣,好生教导着,便是有俭兄弟十之一二的本事,好歹也将爵位往上升一升。   及至申正,傅秋芳思忖着李惟俭还不曾回返,便要张罗着开宴。正张罗间,丫鬟念夏喜滋滋入内报道:“老爷回来了!”   戈腔暂停,众女正要往外去迎,便见李惟俭一身便服快步而来。李惟俭先是与李纨、王熙凤说过两句,傅秋芳随即迎上来,目光潋滟道:“老爷回来怎地也不让人知会声儿?”   李惟俭便笑道:“今儿可是伱生辰,好好吃酒看戏就是了,少迎一回也不算失了礼数。”   王熙凤在一旁看得酸涩不已,笑着与李纨道:“大嫂子,这俭兄弟可真真儿是疼惜秋芳妹子,那话儿怎么说来着?”   李纨会意,笑道:“可是‘怜子如何不丈夫’?”   “可不就是?”   众人皆笑,傅秋芳心下赧然,又颇为熨帖。一并入得内中,落座后自是张罗将席面送上来。   王熙凤每岁都会打理不少生儿,扫量一眼便知今儿这生辰只怕抛费百两上下。如宁国府都有定例,成了婚的媳妇都是凑份子庆生,凤姐儿每回抛费不过百五十两;李纨节俭些,可也不曾少过百两。   往下宝玉、黛玉是一等,三春是减等,如贾环、贾琮等庶子,三、五十两便打发了。   傅秋芳不过是姨娘,瞧这待遇比宝玉也不曾差什么,引得王熙凤艳羡不已。心下暗忖,俭兄弟真真儿有钱啊。   转念又释然,她如今因着暖棚营生也不曾短了银钱,虽比不得俭兄弟,便是吃股子出息的大嫂子李纨也比不过她呢。   席间吃酒看戏,自是其乐融融。待酒宴散去,李纨与王熙凤方才与李惟俭递话儿。   王熙凤就道:“俭兄弟,老太太发话儿来求肯,求俭兄弟好歹看在老太太颜面上,与严阁老说些好话。纵使……纵使人保不住,那爵位好歹也要保住。”   李惟俭叹息一声道:“二嫂子,事已至此,外间物议纷纷,到了此时便是恩师求肯只怕也于事无补啊。即便得了恩旨,珍大哥与蓉哥儿都逃不过此一遭。再者爵位承袭之事,都是天家说了算,与其来求我,莫不如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李惟俭此言算是实话实说,他点了把火,如今星火燎原,却哪里是说灭就灭的?   李纨帮腔道:“老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早前就去了宫中,寻了老太妃说项。老太妃也是为难,可到底说帮着求肯一番。”   宁国府之事与凤姐儿何干?她将话递到了就算,因是并不曾纠缠。   又喝过一盏茶,眼看入夜,李惟俭方才将李纨与王熙凤一并送出府去。   ……………………………………………………   忠勇王府,花园。   “郡主,慢些!诶唷——”小太监追之不及,脚下绊蒜摔了个狗吃屎。   提着灯笼的永寿郡主却头也不回朝着前方萱堂奔去,忽而见父王与圣人一并行过来,李梦卿避之不及,干脆迎了上去。   脸上绽出灿烂笑容,遥遥便道:“皇伯父!”   那当先半步的政和帝原本还阴沉着脸儿,见了李梦卿顿时笑将起来:“梦卿,都是大姑娘了,怎地还跟小时一般顽皮?”   李梦卿到得近前,止步一福:“给皇伯父问安。”   “安安安,眼看过两年便要及笄,往后可不好再胡闹了。”   忠勇王挂不住脸,紧忙呵斥道:“还不快去寻次妃?”   李梦卿吐了吐舌头,又是一福身,这才蹦蹦跳跳朝着花园外寻去。   政和帝负手而行,转眼停在萱堂里,眉头不展道:“方才太妃寻朕为宁国府说项,这才耽搁了时辰。”   忠勇王道:“老太妃与宁国府有亲,不足为奇。”   太妃姓甄,其侄女嫁入宁国府为贾敬妻。也是因此,贾家与甄家方才多有往来。   圣人嗤笑一声,说道:“大理寺复核案卷下晌便递了上来。贾珍父子……该死啊!”   巴多明等数名传教士,除去一人潜逃无踪,余下尽数拘捕。三木之下尽皆招供,潜从他国、传递军情、搜集大顺造物之能,罪无可恕!   至于贾珍、贾蓉父子,那盗军器、潜从他国不过是引子,数年来,这父子指使家奴仗势欺人,侵吞直隶田土上千顷,殴伤、殴死百姓十余人,威逼利诱、强抢民女数起,为亲朋故旧谋官三起。   一桩桩、一件件累在一处,不杀不足以平满朝物议!   且前番王子腾上书,为宁国府求肯之意不昭,政和帝便动了杀心。怎奈四王八公并朝中旧党连番上书求肯,加之老太妃说项,政和帝心下暗忖,若不宽宥一二,只怕此事又会成为朝争。   当此之际,摊丁入亩方才在直隶推行,若再起纷争只怕不美。只是政和帝虽能隐忍,心胸却绝不开阔,心下恨不得将贾家一并抄家灭族,此法虽发落了贾珍、贾蓉,却并不甚满意。   忠勇王便道:“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饶他们一条狗命,贾蓉流三千里,贾珍二千里,夺爵!”   忠勇王咬牙道:“便宜这二人了!”   忠勇王养了一年,伤势方才好转,如今赶上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那巴多明也就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宁国府竟然牵扯其中。不管其本心如何,忠勇王都暗恨上了,巴不得将这二人凌迟处死。   政和帝忽而转头看了眼忠勇王,说道:“说来也是古怪,李复生只消扫听一番便知赖尚文此人不妥帖,李复生又是个谨慎的,怎地偏偏将此人收入府中,还命其打理书房?”   “啊?这……臣哪里知道?”   政和帝道:“依朕看,说不得此番是李复生设的局。”   忠勇王思忖一番,说道:“圣人明鉴,臣听李复生说过,那贾蓉曾指使青皮喇唬围堵过他。”   政和帝思忖了好半晌,才道:“李复生向来与人为善,单单为着此事,只怕不会这般下狠手。”   “那依圣人之见——”   政和轻哼了声,没言语。依着他,李复生就是想通过此举与贾家切割,还顺带着讨好了他政和帝。   可偏生下了黑手,转头儿又与荣国府眉来眼去,好似此事与其全无干系一般。政和帝不由得心下暗恼,李惟俭有大才,又智计百出,偏生好似积年老吏一般,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   每每都是他做了好人,恶人全由旁人来做,这天下间哪儿有这般好事?   且此番虽算计了宁国府,可到底不美,因是政和帝不由得生出作弄之心。   须臾,政和帝说道:“宁国府乃是敕造,也一并收回。李复生既想扮好人,那便让他与荣国府做邻居去。”   “啊?”忠勇王顿时哭笑不得。到底是救了自己一命,总要说些好话。因是忠勇王便道:“说来,臣今日请圣人移驾,也是因着李复生之故——那新式火铳造了一杆出来。”   “哦?”   圣人来了兴致。当下忠勇王引着圣人到了马场,自有太监捧着长条盒子送将上来。   忠勇王自内中取出一铳给圣人观量。此火铳与先前变化颇大,铳筒阴刻了膛线,搬动机关后方露出一黄铜小筒。   忠勇王先将一底火塞进底部,又塞进一枚纸壳弹,闭锁机关为其上膛,转动另一机关切开纸壳弹后部,掰开扳机,这才将火铳递给圣人。   戴权紧忙为圣人送来一副眼镜,政和帝戴上后这才朝着三十步开外的靶子瞄准。   嘭——   铳口一点光芒闪动,政和帝身形不由得一震,随手将火铳丢给太监,说道:“这新铳气力好似比以往大?”   忠勇王乐道:“正是。那李复生说,铳机闭锁,子药劲力不曾外泄,用起来自是比过往的火铳力气大了许多。臣亲自测过,二百步外犹有余力!”   政和帝颔首道:“这般样式,省了燧石,的确不惧风雨。只是这打起来,会不会也慢了?”   忠勇王来了劲头,扭开铳机,径直将那黄铜小筒抽了出来,道:“圣人请看,此子药筒随时能更换,一铳配上十余枚,打起来连绵不绝。臣不是夸口,若装配此铳,给臣一镇京营,足以荡平准噶尔贼子!”   政和帝自是知晓,他这亲弟弟果然知兵。虽比不得岳钟琪等宿将,可统帅大军,放在满朝也算名列前茅。既然忠勇王都这般说了,可见这火铳果然是好物件儿。   本能的,政和帝问道:“这火铳怕是造价不菲吧?”   忠勇王嘿然道:“寻常火铳不过一两,这新铳怕是要三两上下了。”   政和帝忽而想起腊月里结算,水务、水泥务、煤矿、铁务乃至因水泥务之故,江南多缴上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加之此前积累,国库且不说,单是内帑便有足足三千余万银钱,顿时豪气十足道:“再仔细测试一番,若果然得用,先行将京营换装。”   “臣领命。”   原本阴郁的政和帝顿时心绪大好,念及李惟俭之才,暗忖果然是人非圣贤,李复生既有此才,那暗戳戳算计人的毛病也算不得什么了。   ……………………………………………………   倏忽几日,宁国府一案尘埃落定。巴多明等五名传教士,潜从他国,以细作论,处腰斩;龙禁尉贾蓉念其不知情,流三千里;三等将军贾珍教子不严,且多有不法之事,夺爵,流二千里,收回敕造府邸。   这日一早,贾母便右眼皮直跳。几日间情势看在眼中,贾母自知挽救宁国府无望,待邢夫人、王夫人等来荣庆堂立规矩,贾母不由得悲从心起,大恸哭道:“这几日连着梦见老国公,怪我不曾看顾好家业……呜呜呜,宁国府若是没了,老婆子来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啊?”   邢夫人、王夫人赶忙劝慰,却只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好半晌,贾母方才止住眼泪,忽有婆子奔行进来,惶恐道:“老太太,大事不好!慎刑司的番子闯进宁国府,如今见人就抓,只怕——”   话音未落,贾母情急之下便要起身,忽而天旋地转,一下跌在软榻之上。邢夫人、王夫人骇了一跳,王熙凤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   此时贾政坐衙不在家中,大老爷贾赦只得出面与慎刑司番子交涉。待太医以金针唤醒贾母,老太太连忙道:“快去派人瞧瞧,那些番子到底怎么个章程。”   内中都是姑娘、媳妇儿,哪里敢抛头露面?王熙凤赶忙道:“老太太别急,这会子大老爷与二爷都去了,想来须臾便有话传回来。”   说话间就听鸳鸯道:“二爷来了!”   贾母强撑着坐起,眼见贾琏面色凝重转过屏风而来,紧忙问道:“琏儿,到底怎么个章程?”   贾琏上前抱拳一礼,叹息道:“圣人旨意已下,珍大哥流二千里,蓉哥儿流三千里,宁国府除爵,敕造府邸一并收回。如今番子入内正在撵人……侥天之幸,好歹珍大哥与蓉哥儿没定死罪。”   贾母心下暗忖,谁管贾珍、贾蓉死活?她要的是那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这下好,人只是流放,爵位却没了,连那敕造的府邸也一并收回。贾家先祖立下宁荣二府,如今便只剩下了荣国府。   老太太不由得又是一阵痛哭,众人生怕贾母大喜大悲之下再伤了身子骨,赶忙请太医开了安神方子,跪求着贾母喝下,紧忙打发鸳鸯扶着贾母入内休憩。   老太太能休息,余下人等却忙得手忙脚乱。大老爷贾赦与慎刑司郎中吴谦好一番交涉,人家吴郎中却根本就不搭理他这个一等将军。涉事仆役尽数拘拿,余者散去,犯官家眷并不牵连,却只需其提了包袱出府。   那被赶出宁国府的数百号丫鬟、仆役,连带尤氏带着几个姬妾、丫鬟乌泱泱朝荣国府而来,惹得凤姐儿与王夫人顿时头大不已。   荣国府再大也不是皇宫,哪里容得下这般多人?尤氏自是能进得荣国府,可余者身契皆在宁国府,若果然都接纳了,每月便要多支出二、三千银钱,荣国府哪里担负得起?   因是凤姐儿便拉过尤氏商议,尤氏转头儿打发婆子出面儿,只道将外间数百仆役身契尽数放了,命其自寻生路。   这般仆役都是依附宁国府而生,一时间又哪里寻得到出路?当即有管事儿的带头,跪伏在荣国府前,叩头不已,只求荣国府给一口饭吃。   贾赦这会子交涉无果而返,正心疼宁国府中财货一件儿也不曾拿出来,眼见有人闹事儿,顿时怒从心头起:“错非尔等借着主子的名义嚣张跋扈、屡有不法之事,宁国府焉有今日之祸?如今祸害了宁国府,还要祸害荣国府?天下哪儿有这般便宜的美事儿!来呀,再敢聒噪的,给老爷我乱棍打出去!”   贾琏得了吩咐尚且犹疑,王熙凤咬牙道:“还不快去?莫非真要这帮人进家中嚼裹不成?”   贾琏紧忙调集仆役,手持棍棒,呼呼喝喝,将数百哭嚎不已的宁国府仆役乱棍打出宁荣街。   待处置了此事,凤姐儿这才被平儿推着回返王夫人处。这会子贾母已然睡下,不好再惊动老太太,尤氏便提着包裹先行到了王夫人处。   凤姐儿进门便见尤氏哭得双眼好似烂桃,没口子的道:“……太太也知,我这后来的,从来不被老爷放在眼中。老爷要做什么,我只能听之任之……呜呜呜,早知有今日之祸,拼着被老爷责打,我也要规劝一二。”   王夫人叹息道:“事已至此,再莫说旁的了。如今他们父子二人好歹保得了性命,说不得来日大赦,也有回返之时。你总归是贾家的媳妇,不能眼看着你没找没落的。”   说罢,王夫人看向凤姐儿:“凤哥儿来的正好,你寻一处先将她安置了,等老太太醒了再说旁的。”   凤姐儿颔首应下,却蹙眉犯难,说道:“这家中若是没起园子,倒也有空置的小院儿,如今修了园子,倒是不好安置了。”顿了顿,思忖道:“我房后有一处空房,总有个几间,嫂子若是不嫌弃,便先行安置在此处,咱们一前一后也做个邻居。”   尤氏自知寄人篱下,不能挑挑拣拣,当即没口子应下。   这一日阖府哀哀切切自是不提,宝玉寻不见黛玉,湘云又早早回了保龄侯府,无趣之下便去寻宝钗,结果宝钗竟又规劝其读书上进,宝玉恼怒之余顿时拂袖而去。   转过天来是二月十二,黛玉的生儿。   原本黛玉就在孝中,不好操办,又赶上宁国府之事,因是贾母便张罗着,今儿也不看戏了,只在家中置办几桌酒席就算。   白日里贾母又叫过贾赦、贾琏,思忖着罪责既然定下,此番应能探视贾珍、贾蓉了,便命二人提了酒菜,打点牢子去探视一二。   贾赦、贾琏自是领命,去得刑部大牢打点了牢子,探视了贾蓉与贾珍。贾珍此时万念俱灰,情知恶事做绝,能逃出生天已属侥幸;贾蓉却哭嚎不已,冲着贾琏叩首连连,求肯着将其搭救出去。   待听得圣人金口玉言定下罪责,已然不该改易,贾蓉便疯魔一般又哭又笑。   父子二人回返家中,禀报了贾母,自是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正说话间,忽有婆子来报:“俭四爷来了。”   贾琏紧忙出去迎,不片刻将李惟俭让到荣庆堂里。   贾母瞧见李惟俭,顿时就红了眼圈儿:“俭哥儿,宁国府的爵儿……没了。”   李惟俭肃容叹息道:“老太太节哀,此事捅破了天,晚辈就算想出力也无处着手。”   贾母哭着连连颔首:“事已至此,俭哥儿往后可得多多帮衬着,这荣国府……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李惟俭义正言辞道:“老太太放心,待忙过这阵子,晚辈亲自教导贾兰。待十年后,总要将其教导成材。”   贾母颔首连连,感念不已。王夫人乜斜一眼,心下不由得腹诽,那贾兰可是姓李的亲外甥,可不要亲自教导?若姓李的果然为荣国府着想,怎地不提教导贾琮、贾环?   正待此时,外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奔行进来:“老太太、老爷,外间……外间来了天使!”   “啊?”贾母又是身形摇晃,险些昏厥过去。 第242章 鸠占鹊巢   荣庆堂中众人唬了一跳!   鸳鸯扶住贾母,这个上来敲后心,这个上来抚胸膛,好半晌老太太方才顺过气来。   一双浑浊双目四下扫视,忽而瞥见李惟俭,贾母顿时好似寻到了救星一般,道:“俭哥儿——”   李惟俭暗暗思忖,此时旨意下来,即便与贾家相关只怕也是宁国府之事,这会子元春还好好儿的当着妃子,且太上还不曾驾崩,王子腾也不曾彻底将贾家亲兵处置干净,圣人此时断不会连带荣国府也一并处置了。   因是正色拱手道:“老太太放心,万事有晚辈呢。宫中来了旨意,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转头看向贾赦:“大老爷,咱们还是赶快迎一迎吧,莫让天使久等了。”   大老爷贾赦硬着头皮应下,随即二人当先,贾家内眷扶着贾母出来迎旨意。   到得仪门前,便见夏守忠领着两个小黄门正不耐地与赖大言语。忽而瞥见一行人等,那夏守忠面上原本不甚在意,待瞥见当先的李惟俭,夏守忠顿时面色一变,紧忙迎过来拱手道:“诶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伯爷竟也在此?”   李惟俭笑道:“宁国府赶上这般事,我总要来看望一番。夏太监,此番是?”   换做旁人夏守忠不拿捏一番,敲得好处,怎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只是问话的是李惟俭,这可是今上面前的红人儿,哪个敢轻易开罪?   因是夏守忠笑眯眯道:“伯爷不知,此番咱家得了娘娘吩咐,来此传娘娘口谕。”   听得此言,随行的贾赦,后头的贾母等尽皆舒了口气。当下也不用摆设香案,贾家众人规规矩矩站好,夏太监一甩拂尘,传口谕道:“传娘娘口谕:为免别院寥落,可让家中姊妹入园中居住。”   一众人等齐声应允,贾赦紧忙上前打点,那夏太监眼见李惟俭在此,却不好多收银钱。待贾赦正要攀扯,夏守忠忽而冲着贾母道:“老封君,娘娘还有一事,托咱家说与老封君。”   凤姐儿与王夫人紧忙扶着贾母上前,贾母强挤出笑容道:“夏太监,娘娘带了什么话儿?”   夏守忠瞥了王夫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娘娘说了,宝玉年岁渐长,不好再入园中居住。还请老太太多加敦促,使其读书上进,来日也好顶门立户。”   此言一出,贾母蹙眉思忖,王夫人却面露喜色。什么敦促、读书上进的,王夫人一概没听进去,只听得了‘顶门立户’四个字。心下便想着,大姑娘果然是向着亲兄弟的,来日这贾家的家业可不就得落在宝玉身上?   贾母却多想了些,思忖着莫非前回王夫人入宫与大姑娘说了什么?此事须得过后问过王夫人。   贾母当面应下,夏守忠便笑吟吟一甩拂尘:“如此,咱家这就回宫回话儿去了。”   当下贾赦亲自将夏守忠等送出门外,目送其乘车走远,这才回返。   众人回返荣庆堂里,贾母甫一落座,轮椅上的凤姐儿便长出口气道:“娘娘还是想着家里的,娘娘既这般说了,料想再无后续首尾,老太太也该放心了。”   “哎,”贾母叹道:“也是珍哥儿他老子心灰意懒,避居城外。珍哥儿短了教训,方才酿成今日之祸。是非功过,来日珍哥儿自去与贾家列祖列宗去说,我老婆子就这般能为,如之奈何。”   当下王夫人、邢夫人又劝慰了几句。   待贾赦入得内中,随行的竟是贾政。贾母问过才知,家中出了这般大事,贾政今日告假回返,专门处置家事。   说过几句话,大老爷贾赦端坐道:“母亲,宁国府至此,再无挽回。如今尚有几桩事须得母亲拿主意。”此时尤氏也在,大老爷便道:“一则珍哥儿媳妇如何安置。”   贾母便道:“千错万错,都是珍哥儿、蓉哥儿惹得祸,与珍哥儿媳妇无干。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珍哥儿媳妇往后就住在府中,比照凤哥儿例。”   王夫人与王熙凤一并应下。比照凤姐儿例,那便是月例十两,不算少了。   尤氏紧忙哭着拜谢。她为续弦,早前每月也是十五两的定例,如今落难了,还能有十两月例已是照顾。   此事定下,贾赦便道:“另有两桩事,一则宗祠便在宁国府中,如今宁国府为圣人收回,这宗祠如何处置?另一则,先前都是宁国府承嗣,如今珍哥儿、蓉哥儿落了难,承嗣一事该当如何啊?”   李惟俭挨着贾政落座,偷眼四下打量,便见提及承嗣一事,内中除去老爷贾政还在愁眉苦脸,余者,不论是大老爷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还是王熙凤,尽皆双目放光!   宁国府查抄,一应浮财、铺面尽数充公,可族田、关外的庄子俱在,算算每岁出息少说就得万八千的,若荣国府承嗣,这族田、庄子尽数落得荣国府手中。庄子出息尽数归荣国府,便是那族田,拨付多少米粮还不是荣国府说了算?   因是这会子人人上心,可偏生谁都不想头一个开口做恶人,盖因宁国府可还剩个嫡亲的贾蔷呢。   大老爷贾赦不住地给邢夫人使眼色,邢夫人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忽而又有丫鬟进来报,说贾代儒领着贾敕、贾效、贾敦登门造访。   这会子登门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为的自是承嗣、族田、庄子之事。   贾家宗族之事,再是亲戚,李惟俭也不好参与,因是起身拱手道:“老太太,此事晚辈不好胡乱开口,这边厢就先行告辞了。”   贾母正要应下,大老爷就急了:“俭哥儿且慢。母亲,说来俭哥儿也不是外人,不若留下做个见证。”   贾赦打得好算盘,暗忖再如何,这俭哥儿也跟自家闺女迎春有些私情,此时总得向着他才是。   此言一出,不待贾母答话,王夫人竟也开口道:“老太太,我看大老爷说的是。虽说是关起门来议事,可总要请人做个见证,免得外间再传瞎话。”   王夫人心下虽不待见李惟俭,可这会子视那承嗣一事为囊中之物。因是心下再厌嫌,想着李惟俭总是兰哥儿的亲舅舅,断不会在此事上便宜了外人,这才出言挽留。   王夫人既开了口,王熙凤便也帮衬道:“老太太也知俭兄弟心思最正,有俭兄弟见证,料想外人也不会胡乱嚼舌。”   此时立人设的好处就出来了,贾母回思一番,自打李惟俭入荣国府,一直谦逊有礼、百般忍让,宝贝孙儿宝玉出事儿,两回都是人家李惟俭出手搭救,尽显急公好义本色。   这寻常百姓之家换支承嗣,说不得唇枪舌剑、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世家大族虽顾虑脸面,可戳破了也不比寻常人家强多少。有李惟俭在此,好歹能堵一堵外人的嘴。来日别房贾家子弟说闲话,有李惟俭挡着,这外头的闲话也不会太过胡吣。   因是贾母便颔首道:“俭哥儿,若得空不若多留一会子。老婆子许久没见你,也怪想的。”   李惟俭心下怪异,眼见贾母出言挽留,便顺势留了下来。   当下贾琏、贾赦、贾政去迎,王熙凤张罗着又搬来几把椅子。过得须臾,贾代儒领着文字辈几人,随着贾赦、贾政、贾琏一并入内。   众人彼此见过礼,这才分宾主落座。贾代儒辈分与贾母相当,因是坐在左面上首。   说过贾珍、贾蓉之事,唏嘘之余,贾代儒便道:“宁府遭此厄难,实在是咎由自取。方今之际,老嫂子,须得商定承嗣一事,也好再立宗祠。”   贾母便道:“我一内宅老妇,有甚么主意?还是由着大家商议,待计议停当,老婆子无不应允。”   贾代儒便道:“老嫂子客气了,总是要老嫂子掌个总。”   待贾母颔首,贾代儒方才转过头来,冲着众人道:“那咱们便议一议吧。”   贾敦便道:“老叔公,承嗣一事事关贾家京师八房,须得八房齐聚才是。”   贾代儒颔首道:“不错,劳烦派人将贾蔷、贾珩、贾珖也叫来议一议吧。”   贾家南北二十房,京师八房为亲族。除去与会几人,贾蔷自不用说,乃是宁国府正派玄孙,余下两房以贾珩、贾珖为长。   贾珍没出事儿之前,虽对贾蓉多有苛责,非打即骂,可对族人还算照拂。婚丧嫁娶、处置纠纷、拨付钱粮、监管私学,一应事务,料理的还算妥当。因是还算得人缘。   大老爷贾赦暗忖,贾代儒此人惯于和稀泥,只消与私学多拨付钱粮,谁人承嗣,贾代儒并不关切。   贾敕、贾效、贾敦三人,因着辈分,与贾赦多有往来,料想会支持荣国府承嗣。余下玉字辈的贾珩、贾珖却不好说了。   因着年岁,惯常多与贾蓉、贾蔷厮混,说不得会支持贾蔷。因是大老爷贾赦紧忙朝着邢夫人使眼色。   邢夫人大略会意,紧忙开口道:“老叔公,珩哥儿、珖哥儿也就罢了,蔷哥儿年岁差了许多,且亲叔叔方才出事儿……是不是就别叫了?”   贾敕却道:“大太太此言差矣,贾蔷乃宁国一脉正派玄孙,事涉承嗣,怎能不叫来?”   贾代儒拄着拐杖,转头看向贾母:“老嫂子怎么说?”   贾母便道:“叫来吧,一并叫来,当面商议清楚就好。”   贾母拍板,大老爷心下再是腹诽,也只得依言打发贾琏去叫。过得一盏茶光景,贾珩、贾珖并灰头土脸的贾蔷一并入内。   眼看贾蔷鼻青脸肿,贾母禁不住问道:“蔷哥儿,这是怎么弄的?”   贾蔷面上讪讪,只道:“回老太太,晚辈出门儿不小心摔了一跤。”   实则哪里是失足摔跤?盖因宁国府被查抄,数百仆役尽数被驱赶出府。昨儿先是求到荣国府门前,被大老爷驱赶出宁荣街。那慎刑司番子凶神恶煞,对待尤氏还算客气,准其提了小包袱出府,余下人等哪里还会客气?   不消说,出府一众仆役,随身金银细软,尽数被那番子盘剥。众仆役求告无门,忽而有人想起后街还住着个蔷二爷,当即几十号人寻将过去。   先只是求告、喝骂,眼见贾蔷关门闭户,心下无着落的奴仆怒从心头起,当即撞破正门,将贾蔷痛殴一番不说,卷了浮财四散而去。   幸而贾蔷家中浮财不多,又念及眼前是多事之秋,这才隐而不报。   贾母也不知勘没勘破,只顺着贾蔷的话儿道:“你这孩子,怎地这般不小心?鸳鸯,快给蔷哥儿拿些跌打药膏来擦拭了。”   贾蔷赶忙拱手道:“禀老太太,不过是些皮外伤,不妨事儿的。”   贾母却是不管,鸳鸯取了药膏,打发另一丫鬟给贾蔷涂抹了,这才退将下来。   那贾代儒轻咳一声,朗声说道:“八房齐聚,这承嗣一事,大家伙议一议吧?”   便听贾珩说道:“老叔公,此事有何议的?蔷哥儿乃是宁府正派玄孙,蔷哥儿又不曾落难,我看自当是应由蔷哥儿承嗣。”   话音落下,贾效便驳斥道:“不然!蔷哥儿才多大年岁?倘若蔷哥儿承嗣,族中一应事务,蔷哥儿可能处置得了?”   贾珩道:“六叔,蔷哥儿如今年岁也大了,且珍大哥承嗣时才多大年岁?先前蔷哥儿往江南采买,不也办得妥帖?”   贾效说道:“说是办差,不过掌个总,这下头的差事不都是管事儿的在办?”忽而看向王熙凤,说道:“此事琏哥儿媳妇最是知晓,不若你来说一说,这蔷哥儿可曾办得了差?”   王熙凤心下一跳,却不肯做恶人,只道:“六叔这话说的,侄媳妇却不知如何接话了。差事虽是蔷哥儿自我这处讨的,可外间的事儿都是爷们儿操办着,好了坏了的,侄媳妇不过一内宅妇人,又如何知晓?”   大老爷贾赦紧忙接茬道:“蔷哥儿南下办差,采买戏班子,数月方归。甄家曾来信说,蔷哥儿旬月间徘徊秦淮河——”说话间面色阴鸷看向贾蔷:“——蔷哥儿,此事是真是假啊?”   那贾蔷方才多大年岁?被大老爷贾赦阴恻恻瞥上一眼,顿时心下骇然,埋头只道:“这……侄孙年轻,却有些荒唐。”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这外间爷们儿的事儿,我一妇人本不好多嘴。只是如今宁府出事儿,蔷哥儿又素来与蓉哥儿顽在一处,倘若来日再惹上官司……总不能再换一房承嗣吧?”   此言一出,直击要害!那贾珍待贾蔷,比亲儿子贾蓉还好,族内传闻,都说贾蔷乃是贾珍盗嫂所生;更有甚者,说这二人乃是断袖分桃之交。   如今贾珍、贾蓉罪责已定,不日发配,可谁敢说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儿里与贾蔷毫无干系?   贾政瞥了唯唯诺诺的贾蔷一眼,说道:“蔷哥儿到底差着年岁,少了历练。若果然承嗣,来日也不好与亲朋故旧往来。”   荣庆堂内众人纷纷颔首,相熟者窃窃私语。   是了,如今宁国一脉夺了爵,连敕造的府邸都收了回去,若贾蔷承嗣,来日如何与四王八公交往?一介白身,去了北静王府人家让不让进都两说。   眼看情势朝着荣国府一脉倾斜,贾珩急了,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子所以主祭祀而统族人,务在立嫡不立庶。宗子死,宗子之子立,无子则立宗子之弟,无弟则次房之嫡子立。蔷哥儿为宁国一脉正派玄孙,再怎么说也不能由荣国府承嗣!”   贾赦顿时拉下脸子来,忿忿看向贾珩。那贾珩却浑不在意,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贾蔷两眼。   承嗣一事僵在此处,两方吵来吵去,半个多时辰也不见结果。贾母实在不耐,待略略停息,忍不住看向李惟俭:“俭哥儿,伱是局外人,不若你来说说?”   大老爷顿时附和道:“是极,谁不知俭哥儿处事公道?不若俭哥儿给个主意。”   王夫人眼见贾政鼻观口、口观心,暗恼之下也道:“诸位叔伯弟兄也知,俭哥儿封竟陵伯,行事最是稳妥。”   那贾珩心下骂娘:谁不知这位竟陵伯与荣国一脉沾亲带故?说话怎么可能向着蔷哥儿?   可心下即便这般作想,却不敢开口说将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已贵为二等伯,哪儿是贾珩这等捐官能比的?   据闻那顺天府府尹与这位可是忘年交,当朝大司空又是其恩师,得罪了此人,人家都不消自己动手,自有幸进小人磋磨他贾珩来邀功。   一直瞧热闹的李惟俭放下茶盏,四下拱手说道:“方才听了半晌,只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以族规论,蔷哥儿自当承嗣。”   贾珩顿时讶然看将过来,那贾蔷也抬起了脑袋,只略略与李惟俭对视,立马又垂下头去。   李惟俭眼见大老爷贾赦脸色都变了,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蔷哥儿确实年岁太小,只怕处置不好内外事宜。”   贾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就听李惟俭续道:“依我看,不若蔷哥儿承嗣,族内事务先行由荣国一脉代为打理,待蔷哥儿年岁长一长,行事稳妥些,再交还蔷哥儿处置?”   这不就是和稀泥吗?内中众人虽不大满意,却也不曾开口反驳。   大老爷贾赦急切看将过来,连连朝着李惟俭使眼色,却见李惟俭眨了眨眼。大老爷顿时暗忖,莫非此等说法另有深意不成?   大老爷难得转动脑筋,思忖半晌忽而恍然!是了,蔷哥儿孤身一人,这会子才十九,还不曾娶亲。素日里又与蓉哥儿厮混惯了,也不知在外间招惹了多少是非。若有仇家寻仇,‘一不小心’‘错手’将蔷哥儿打坏了……这承嗣不是又落在自己个儿身上了?   由此,自己还闹了个好名声,说出去也好听。   大老爷都能想到的事儿,王夫人如何想不到?还不等大老爷开口,王夫人便转头与贾母道:“老太太,我看俭哥儿说的法子在理。”   贾母颔首,不置可否。   大老爷贾赦也道:“不错,俭哥儿这法子好,我看就照此办理吧。”   却见那贾蔷忽而面色青白,两股战战,起身跪在堂前,叩首连连道:“老太太容禀,小子素来荒唐,若何担当得起承嗣大事?小子如今浑浑噩噩,尚且不曾娶亲,又素无德行,便是再过十年也难以服众。   且宁国一脉已被夺爵,小子不过一介白身,来日如何与亲朋故旧往来?求老太太做主,小子实在不能承嗣,还是另选一房吧!”   李惟俭心下不住地颔首,贾蔷果然有几分小聪明,脑子一转就知晓了王夫人与大老爷的打算。都说天家无亲情,实则利益当前,莫说是世家大族,便是小门小户也会争个头破血流。   承嗣一事虽好,可也得有命在啊!   今日定下承嗣,焉知来日不会死于非命?权衡一番,还是小命要紧,贾蔷这才坚辞不受。   那贾珩也不知有什么谋算,眼见贾蔷如此,顿时气得跳脚,骂道:“蔷哥儿痰迷了心窍不成?”   却见贾蔷砰砰砰连连叩首,那额头上隐隐可见血迹。   贾母心下动容,又如何不知贾蔷心中顾虑?内宅之中,贾母尚且照拂一二,可这外面的事儿又哪里照拂得到?   到底动了恻隐之心,赶忙探手出言道:“这孩子……快将蔷哥儿扶起来。”   当下贾琏挪步上前,生拉硬拽,总算将贾蔷扶了起来。那贾蔷兀自叫嚷道:“老太太今儿若是不应允,小子出门儿便撞死在墙上!”   “这……”贾母看向贾代儒,说道:“四弟,你怎么说?”   贾代儒沉吟道:“我贾家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蔷哥儿自知能为不足,甘愿渡让承嗣之责与荣国一脉,此事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啊。”   “是啊是啊。”   “老叔公说的在理。”   那贾效便道:“既如此,便定下荣国承嗣,谁人还有异议?”   贾效看向贾珩,那贾珩愤恨一跺脚,扭头再不多言。   此事就此定下,王夫人略略翘了翘嘴角,好歹还有些矜持,大老爷却禁不住半边儿脸上挂了笑容。就听贾赦说道:“老叔公放心,来日私学钱粮,一应比照往常,断不会短缺了。”   贾代儒笑着应下,却不曾提及谁为族长,只道:“承嗣一事既由荣国担当,这宗祠搬迁一事总要定下来。”   贾政闻言便道:“如今宁国府封禁,明日我便上书求肯,求圣人解了封禁,好歹先将祖宗牌位挪到家庙中。”   如今贾珍、贾蓉入罪,不日流放边僻之地。大老爷贾赦早被免官,只挂着个一等将军的名头,贾琏不过捐了个虚名同知,连诰命都不曾给王熙凤赚回来,数来数去竟只剩下老爷贾政还算个正经官面儿上的人物。   贾代儒颔首道:“此为正理。”   贾赦自以为如今便是族长,蹙眉思忖道:“这却难了,为了省亲一事,东大院改做大观园,府中再无旁的地方立下宗祠。依我看,不若另择一地再建宗祠。”   贾效早被贾赦收买,附和道:“赦大哥所言极是——”   贾珩等算计落空,当下只一言不发,任凭贾赦、贾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宗祠之事。   依着贾赦之意,干脆在外城寻一处空旷地皮,另起宗祠,如此年节清明时不过一个时辰脚程,也算不得远。他当家,自是想着节省些抛费。   那贾代儒却并不赞成,只道在宁荣后街清出一片地方来,如此也省了脚力。两方争执不休,李惟俭听得犯困,不由得魂游天外。   待过得小半个时辰,忽而又有婆子慌张入内,报道:“老太太、大老爷、老爷,外间又来了天使!”   “啊?”   众人又是好一番讶然。贾母好歹经历过了早间之事,因是思忖道:“莫不是娘娘忘了嘱咐,又打发人来叮咛一番?”   大老爷贾赦一甩衣袖站起身来,喝道:“莫慌,只是天使,又不是慎刑司的番子上门。究竟何事,咱们出去一看究竟便是了!”   李惟俭啧啧称奇,心道:别说,大老爷单是这派头还真有几分族长的架势。呵,就怕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贾母本就不待见贾赦,王夫人又虎视眈眈,这族长怎会让贾赦顺顺当当的接了?   当下起身随行出得荣庆堂,一路朝仪门而去。   …………………………………………………………   荣庆堂碧纱橱。   宝玉、黛玉、三春、宝钗等俱在此处偷听。早前听得元春口谕,宝玉便喜得抓耳挠腮。   那大观园中景致极盛,姊妹们一并住进去,正是景美人更美。这般欣喜之下,倒是淡了宁国府抄捡之哀情。   先前荣庆堂里议事,宝玉等只敢窃窃私语,不敢高声喧哗。这会子一应人等出去迎天使,众人方才敢高声言语。   宝玉合掌笑道:“这蔷哥儿也是个孝顺的,自知不好打理族中事务,竟甘愿将承嗣一事让渡出来。待回头儿得了空,也请蔷哥儿来园子里耍顽一遭。”顿了顿,看向黛玉:“妹妹可想好住哪处了?”   黛玉只是摇头,一言不发。心下愈发瞧不上宝玉。这会子宝玉十三四年纪,却只能躲在碧纱橱里与一众姊妹偷听外间说话儿,俭四哥不过比宝玉大了两岁,外祖母都要过问俭四哥是何心意。   且蔷哥儿让渡承嗣一事,又哪里是谦让?比宝玉小了一岁的黛玉都知晓其中波云诡谲、另有隐情,偏生宝玉竟半点也不曾察觉。   倘若三两年前是这般也就罢了,当的上一句心中无垢。可都这般年岁了,再这般懵懂,长大了岂非就成了老顽童?   俭四哥说的好,知世故而不世故。   面前的宝二哥连世故都不知,无怪此前接连被撵走两个丫鬟。这般性子,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更遑论其他?   黛玉心下只是惋惜,面上却不曾显露。忽而抬眼,便见宝姐姐目露鄙夷之色。瞥见黛玉看过来,连忙敛去,重归娴静之色,好似方才不过是黛玉瞧错了。   黛玉没应声,探春却接嘴道:“宝二哥,蔷哥儿的事儿……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宝玉浑不在意道:“怎么不简单?蔷哥儿才多大年岁,如何与王公显贵往来?我看啊,蔷哥儿分明是有自知之明,又有君子之风。偏生三妹妹多想——”   探春闻言,顿时气鼓鼓地鼓起了包子脸。心下暗忖,宝二哥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旁人规劝。罢了,若再计较,惹恼了宝二哥,只怕太太定会来寻她的不是。念及此节,顿时闭口不言。   眼见探春不言语,宝玉愈发得意,笑道:“此事既然定下,也就不用咱们再管了。宝姐姐,你想住哪处?”   宝姐姐娴静笑道:“怎么还有我?我与妈妈、哥哥住在东北上小院儿也不错。”   宝玉卖弄道:“挤在一处如何自在?依我看,林妹妹住在潇湘馆,宝姐姐不如住在蘅芜苑,我嘛,就住那怡红院。”   惜春禁不住问道:“宝二哥,那我呢?”   宝玉正要说话,忽而留守荣庆堂的琥珀说道:“宝二爷,只怕您是住不成怡红院了。”   宝玉纳罕回首:“怎么说?”   琥珀便道:“先前娘娘口谕,只让姑娘们入园居停。夏太监其后又说,娘娘叮嘱了,要老太太敦促宝二爷读书上进,来日也好顶门立户呢。”   宝玉顿时神思不属,怔在当场!心下只念着,姊妹们都进了大观园,偏生将他一个人儿丢在外间。姊妹们都弃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儿?   眼见宝玉如此,三春连连唤其回神。宝姐姐自知此时宝玉不能招惹,便束手旁观;黛玉事不关己,念及童年情谊,本想出言安抚几句,又怕惹得宝玉纠缠上来,便也一声不吭。   正待此时,丫鬟玻璃快步绕过屏风,叫道:“了不得啦!圣人下了旨意,说是念及俭四爷造新铳有功,竟……竟……”   探春蹙眉道:“竟如何了?”   玻璃喘息一下才道:“竟将宁国府赐给了俭四爷!”   “啊?”   众人无不诧异!黛玉蹙眉不已,这圣人方才收回宁国府,转头儿就赐给了俭四哥……任谁都能想起‘鸠占鹊巢’来,这不是擎等着俭四哥与荣国府反目成仇吗?   宝钗面上娴静,心下却是另一番心思。此前购置宅院便在李家旁边儿,本道借着哥哥薛蟠与李惟俭攀扯上关系,却奈何薛蟠太蠢,生生被李惟俭吓走。本道此后见不得几面,再也攀扯不上,不料这会子却做了邻居;   宝姐姐心下暗忖,李惟俭如今生发得炙手可热,总要攀扯一二,便是不为了姻缘,也为自家前程计较。如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二姐姐迎春心思最少,只剩下满心欢喜。那宁国府与她何干?自打俭兄弟搬出去,每月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遭。且先前还……还有些肌肤相亲,这往后却连私下说话儿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大观园占了小半会芳园,二者彼此沟通,若俭四哥搬到宁国府,说不得私下往来的机会便多上一些;   惜春心中满是对宁国府怨怼,恨不得世上再无这般亲戚,因是并不在意。倒是俭四哥搬过来也好,小姑娘尤记得每岁庆生儿,俭四哥便是不在也总会托人为她送上一份贺礼。不论如何,俭四哥待她不错呢;   探春这会子年岁渐长,想的自然周全些。黛玉想到的,探春也想到了,因是蹙眉不已,说道:“圣人怎会将宁国府赐给俭四哥?这般……实在不妥。”   黛玉随声附和道:“分明就是在难为俭四哥嘛。”   她语态嗔恼,心下不由得为心上人担忧不已。   此时宝玉无人看顾,因着不能住进大观园,本就心下悲切。如今又见黛玉关切李惟俭,顿时恼极!忽而扯下胸前宝玉,狠命朝地上摔去:“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   又多写了些算是还债,往后若状态好一定多写些。大家有月票烦请多投几张,拜谢拜谢~ 第243章   “……钦此。”   大太监戴权放下圣旨,四下鸦雀无声。戴权看将过去,李惟俭尚且跪伏在地闷头不语,那贾家众人纷纷惊疑不定看将过来。   戴权心下暗乐,也不知圣人存的什么心思,要这般捉弄李复生。   这会子李惟俭心下直骂娘,将宁国府赐给自己也就罢了,还当着贾家众人的面儿宣旨,就差明摆着告诉贾家众人,宁国府一事是自己谋划的了。   正心下思忖,就听戴权道:“李伯爷,快接旨谢恩吧?”   李惟俭回过神来,紧忙叩首道:“臣李惟俭叩谢天恩。”   起身上前躬身接过圣旨,略略转身,随行而来的香菱便紧忙上前将圣旨双手捧了。李惟俭扯了戴权的手,袖子一抖便有一张银票毫无烟火气地递了过去,说道:“劳烦戴公公走了一遭,些许茶水银子莫要嫌弃。”   戴权探手接过便知是一张千两大额银票,当即面上堆笑道:“李伯爷客气了。实在是圣人催得急,咱家到伯爷府上等了半晌也不见回转,又听闻伯爷来了荣国府,不得已这才来此宣旨。”   说着拢袖朝着一并起身的贾家众人拱手连连:“老封君、贾将军见谅见谅,咱家方才得罪了。”   贾赦上前忙道‘不敢’。   “既如此,咱家还急着回去复命,先走一步,诸位不必相送。”   话是这般说,李惟俭与贾赦、贾政等还是将戴权送出门外,目送其马车走远,这才转身回返。   贾政迂腐方正,心下还不曾多想,只是哀叹命运多舛,这宁国府几日光景就成了旁人宅邸;贾赦心思却多,心下暗忖莫非宁国府一事果然与俭哥儿相干?   好似也不对,虽说刚来时与蓉哥儿有过龃龉,可事后俭哥儿与珍哥儿相处的颇为不错,怎也不会莫名其妙的就谋算宁国府。再偷眼打量,便见李惟俭也是蹙眉满脸的不解,心下便想只怕是凑巧了?   此时就听贾政道:“圣人此举……有失仁厚啊。”   客气点儿叫有失仁厚,不客气的话就是存心不良!   大老爷贾赦好歹混迹过官场,自是知晓题外之意,念及贾家早年所为,如今俭哥儿又担当大用,莫非圣人此举是逼着俭哥儿与贾家反目?   思忖间,到得仪门左近。原本听了圣旨,一应女眷本该回转荣庆堂,可这旨意太过离奇,宁国府竟成了竟陵伯府,莫说是王夫人,便是贾母心下都极不爽利。   眼看李惟俭与贾赦、贾政等到得近前,王夫人禁不住道:“俭哥儿,宁国府怎会赐给你?莫不是——”   还不待王夫人说完,贾政唬了一跳,呵斥道:“住口!内宅蠢妇知道什么?”   “老爷——”王夫人顿时委屈不已。   大老爷此时自诩贾族之长,负手教训道:“这内中的门道儿不好跟弟妹说,待回头儿仔细问过二弟吧。总之……此事与俭哥儿无关。”   李惟俭苦笑着朝贾母拱拱手:“老太太,事发仓促,晚辈这会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贾母到底有些见识,且害了宁国府又与俭哥儿有什么好处?只为了个宅子,便惹得贾家报复?贾史王三家同气连枝,若对上圣人,自是各有心思;可对上外人算计,自当携手报复。   面前的俭哥儿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根底浅薄,真招惹了贾家,便是有圣人庇护也得焦头烂额。   加之李惟俭先前所为,因此贾母这会子全然不信宁国一事是李惟俭的手笔。   眼见李惟俭言辞恳切,贾母便道:“俭哥儿莫说了,你什么品格,我老婆子眼明心亮,清楚得很。”   李惟俭拱拱手:“多谢老太太回护。”   贾母颔首,乜斜王夫人一眼,训斥道:“有俭哥儿这般品格的晚辈,谁家不仔细维护着?偏你多心!”   这话已是极不客气,王夫人顿时面色煞白。   轮椅上的王熙凤便和稀泥道:“老太太,太太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怀疑俭兄弟什么。旁的不说,就冲着宝兄弟前一回落水,还是俭兄弟救的,太太这心里就念着俭兄弟的好儿呢。”   王夫人僵笑道:“是呢,老太太,我方才倒不是怀疑俭哥儿什么,只是这事儿凑的太巧,这才说了句无心之言。”   “既是无心的,往后仔细思忖了再开口。好好儿的亲戚情分,家中又多得俭哥儿照拂,可不好让人寒了心。”   这话看似数落王夫人,实则贾母一直在看着李惟俭。李惟俭能如何?只笑着道:“老太太多心了,不过一句话,晚辈还能一直记着不成?”   话是这般说,李惟俭心下暗忖,这是第几回了?原本他都快忘了,结果王夫人又来这么一遭。好好好,待回头儿得了机会,定要好生磋磨王夫人一通不可!   贾政便道:“外间春寒,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说话吧。”   贾母应下,一应人等过仪门往荣庆堂而去。方才到得垂花门前,忽而便见大丫鬟玻璃惊慌失措奔来。瞥见众人,玻璃好似寻了主心骨,禁不住嚷道:“老太太不好了!”   贾母顿时一手捧心,紧张不已。这一天一日三惊,莫说贾母这般上了年岁的老太太,便是寻常人也经受不住。   凤姐儿便呵斥道:“仔细说了,如何又不好了?”   玻璃便道:“宝二爷与姑娘们原本在碧纱橱里说着话儿,不知怎么忽而发了狂,竟将那宝玉摔在了地上!”   “啊?”   贾母还在吃惊,王夫人惊呼一声,人已经抢步出去:“我的宝玉啊!”   王夫人前脚刚跑出去,后脚儿就听贾政顿足骂道:“这个逆子!今儿谁也别拦,我定要给他个好儿!”   贾母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道:“老爷,可不能动手啊!快,快扶我进去!好端端的又摔那命根子作甚!”   此时贾母身边儿只有邢夫人搀扶着,鸳鸯要上前扶了,快行两步贾母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李惟俭见此,上前一步道:“老太太,还是晚辈来背伱吧。”   当下略略蹲身,贾母也念及宝玉也顾不得许多,径直趴伏在李惟俭背上,任其背负了大步流星往里便走。   这边厢,贾赦摇头晃脑道:“家门不幸,让叔公笑话了。”   贾代儒略略颔首,寻思道:“恩侯啊,承嗣之事已定,这迁移宗祠之事倒是急切不得。我看不若这几日先行选址,盘算了造价再说旁的?”   贾赦点头应承:“叔公说的是。”   荣国府里闹出这般事来,都知老太太与王夫人是护短的,最是疼爱那宝玉,因是贾家别房众人也不好多留,纷纷随着贾代儒告辞而去。贾赦命贾琏去送,自己送过仪门转身又急忙忙往荣庆堂赶——堂堂一族之长,怎能任凭家中生出这等妻不贤、子不孝的乐子事儿?   老太太实在太过宠溺宝玉,这回无论如何他大老爷都要说上两嘴!   且不说大老爷贾赦,却说李惟俭背负了贾母大步流星,前后脚追在贾政后头进了荣庆堂里,绕过屏风抬眼就见三春、宝钗扯着宝玉,那宝玉哭嚎不已,只是一个劲儿的挣脱发癫。   大丫鬟琥珀唬得掉了眼泪,正用帕子仔细擦拭着那通灵宝玉。王夫人好似雌虎一般扑上去,抱住宝玉大恸:“宝玉,我的宝玉啊!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说话间忽而瞪视黛玉,黛玉被那凶厉眼神唬得骇然后退了一步。   宝玉泣不成声道:“姐姐妹妹都弃我而去,独剩我一个还有什么意趣?”   “畜生!”贾政快行进来,抬手便要打。   王夫人紧忙将宝玉护在怀中,嚷道:“总要说个清楚,老爷不能是非不分便要责打!”   眼见贾政到来,宝玉顿时骇得只敢闭气憋声流泪,心下兀自委屈不已。   这一切落在李惟俭眼中,背后的贾母还嚷着:“老爷且住,你要动老婆子的命根子不成?”   贾政怔住,一指大丫鬟琥珀:“你来说,这畜生到底为何发了癫?”   琥珀哭道:“回老爷话儿,方才宝二爷正与姑娘们说谁住园子何处,宝二爷说要住进怡红院,我……我便说娘娘有口谕,不许宝二爷住进园子,转头儿宝二爷就发了狂。”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夫人骂道:“你这蠢妇如今还要护着这孽障不成?”   此时李惟俭方才放下贾母,老太太情急之下就往前抢。方才一切落在李惟俭眼中,眼见黛玉委屈得红了眼圈儿,心下自是好一阵心疼,由是更恨王夫人。眼见贾母右手拄着的拐杖要落地,李惟俭忽而计上心头,抬脚不偏不倚脚面落在那拐杖之下,身形好似要搀扶贾母一般,口中道:“老太太小心些!”   拐杖拄在脚面上,李惟俭装作吃疼连忙一挪,贾母半边儿身子都压在拐杖上,身形一个不稳,‘诶唷’一声便要栽倒。   “诶呀老太太!”李惟俭大喝一声,赶忙抢过去搀住贾母。   那贾母为保身形,不得已撒手,拐杖甩出去刚巧砸在贾政后背上。贾政这会子正是怒火中烧、暴跳如雷,回身眼见拐杖便在地上,抄起来便打。   “今儿不打死你这个孽障,我如何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   “老爷——啊!”   王夫人背转身形将宝玉护在怀中,那拐杖结结实实砸在其肩头,顿时吃疼一声,却兀自不肯撒手。   眼见贾政又抡起拐杖来,贾母急了:“俭哥儿快拦住他!”   李惟俭应下,口中叫道:“老爷,有话儿好好说!”   抢步上前,身形极速,却只扯了贾政的左臂。贾政可不是左撇子,因是干脆撒开左手,右手握着的拐杖又砸落下来。   “啊——”这下不偏不倚砸在王夫人脖颈上。   许是巧劲,王夫人惨叫一声,眼皮上翻顿时朝一旁栽倒。李惟俭见好就收,真要打死了人,是个人都知他心思诡诈,因是劈手夺过拐杖,横在贾政面前急道:“老爷这又是何苦?宝兄弟到底还差着年岁,悉心教导几年总会长进。”   贾政红了眼圈儿道:“我如今哪里还敢这般奢望?只后悔生了这孽障出来,愧对贾家先祖!”   却听身后贾母喝道:“贾政,你这不肖子孙莫非要逼死老婆子不成!”   贾政身形一震,扭身噗通跪倒在贾母面前,道了声‘母亲’便流泪不语。   “你……你——好,明儿我便带了宝玉回金陵,也让你眼不见心不烦——”说话间贾母身形摇晃,眼看就要栽倒。   李惟俭手疾眼快,与琥珀一道儿扑了过去。   “老太太!”   “老太太!”   此时邢夫人、王熙凤等一众女眷进得荣庆堂,见此情形连忙上前。这个抚心、顺背,那个嚷着传太医。   眼见众人慌了手脚,李惟俭便喝道:“都莫动!老太太这是气急攻心,乱动小心坏了心脉。都让开些,免得老太太呼吸不畅。”   一众女眷,连跪伏的贾政这会子都没了主意,李惟俭既出此言,自是无不应允。当下只留了邢夫人、鸳鸯在身旁伺候,余下人等四下散开,贾政跪地不起连连呼唤‘母亲’,还连连抽自己巴掌。   正巧大老爷贾赦此时快步入内,见此情形唤了声‘母亲’,顿时发指贾政道:“二弟,你要生生气死母亲不成?”   贾政哭着无言以对,大老爷贾赦心下狂喜。贾母素日里便不待见他,若说贾赦心下有多孝顺,那是说笑。倘若此时贾母被气过去,罪过自然是二房的,大老爷自可名正言顺将二房赶出荣国府。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贾赦当即假模假式过来关切贾母,又催着婆子赶紧去寻太医。李惟俭略通岐黄,探手切脉,便知贾母果然是气急攻心闭过气去,当下又见邢夫人跃跃欲试、大老爷蠢蠢欲动,因是便道:“事急从权,说不得要得罪了。”   当即探手抵在贾母人中,微微用力,贾母便呻吟一声,恍惚着睁开眼来。   邢夫人、贾赦顿时大失所望,鸳鸯、三春等齐齐松了口气。   “醒了醒了,老太太醒了!”   王熙凤方才急得跛足粘地,这会子顾不得疼,合十道:“阿弥陀佛,亏得俭兄弟就在跟前儿。”   当下众人扶着贾母到得软榻之上,贾母方才气急攻心,这会子只觉头疼不已。眼见贾母蹙眉扶额,鸳鸯紧忙凑过来为其揉捏。   贾母便有气无力道:“你要教训宝玉,总要正儿八经的教给他道理才是,哪儿有不问缘由兜头就打的?快去看看太太如何了!”   众人这才恍然,却见只王夫人贴身的丫鬟与宝玉、探春正抱着王夫人哭泣。   当下两名太医挎着药箱快步入内,略略见过礼,贾母便吩咐着:“快去给太太瞧瞧!”   二人领命,仔细查看一番,卖弄也似银针刺穴,须臾光景那王夫人便倏忽转醒。   王夫人恍惚一阵,目光掠过探春,待瞥见鼻涕眼泪满脸的宝玉,顿时醒悟过来,抬手便将宝玉搂在怀里:“我的儿啊!”   “母亲!”   当下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那两名太医商议一番,便拱手道:“回老太太,太太不过是皮外伤,不妨事。回头取了药膏涂抹,早晚三次,不日便能痊愈。”   贾母这才略略舒了口气,这会子王熙凤不良于行,紧忙命鸳鸯取了银子打点两名太医。这内中的意思,自是让鸳鸯嘱咐这二人出去后不可嚼舌。   混迹荣国府,这俩人如何不知?心下巴不得每天都闹这么一回,也好多些赏钱。   鸳鸯送两名太医离去,内中只余贾家众人与李惟俭、宝钗。   贾母便道:“还不赶快扶了太太入座?”   几名丫鬟好容易才将王夫人与宝玉分开,扶着王夫人落座。方才贾政含恨出手,王夫人脖颈、右肩挨了两下,如今右臂半点气力也使不出。   贾母哀叹道:“都道家和万事兴,你们这般闹腾,我看等老婆子闭眼那天,这家……就得散了!”   王熙凤赶忙劝慰,邢夫人也口不对心地附和了两句。   大老爷贾赦心下失望,却怎会放过打击二房的机会?因是板着脸道:“当着宗亲的面儿闹出这等事来,实在不成样子。谁来说说,到底是因着什么啊?”   这会子琥珀总算止了眼泪,又被大老爷点了名儿,只得又复述了一遍。大老爷贾赦听罢眨眨眼,难以置信道:“就因此?”   说话间满脸纳罕看向贾政,贾政臊得抬不起头来,只不迭声念叨‘家门不幸’。   贾母又是一阵头疼,恨恨瞪了贾政一眼,说道:“老爷也莫做样子了,还是落座说话吧。”   贾政有心再说些什么,却见贾母一脸的生人勿进,只得叹息一声,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此时贾琏与鸳鸯一道儿回返,料想路上也得了信儿,因是只拱手招呼过,便紧忙躲在一旁。   贾母扫视一眼,道:“俭哥儿受累了,快坐。你们也坐,有些话儿须得说开了才是。”   李惟俭道了声‘不敢’,随即挨着贾政落座。   荣庆堂里,三春、黛玉、宝钗俱都在一侧站立,连贾琏与王熙凤也只能在后头落座。   贾母沉吟着道:“今儿这事儿一桩接一桩,实在目不暇接,咱们一件件捋。太太,一早儿娘娘那口谕你也听见了,特意嘱咐老婆子不可让宝玉住进园子。上回你入宫,娘娘可是说了什么?”   王夫人欠身道:“回老太太话儿,娘娘不过是关切宝玉读书,旁的倒没说什么。”   事涉宝玉,王夫人又怎好说实话?   贾母却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此言定然不尽不实,因是便道:“那许是娘娘有话没说清楚,过几日老婆子亲自走一遭,听听娘娘到底是何意。”   “这——”元春可不会瞒着贾母,王夫人面上一僵,说道:“倒也说了些旁的……也不知娘娘从哪儿得了风声,说——”   “说什么?”   王夫人咬唇道:“——说宝玉总在脂粉丛里打混,怕是长此以往不肯上进。”   贾母顿时心下了然。那女官卫菅毓便在府中,每月总会回宫一二回,宝玉如何情形,又哪里瞒得过元春?   她心下信了八成,便道:“娘娘思虑得周详,宝玉如今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们厮混。虽不指望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好歹也学个道理。往后为人处世,也别让外人小觑了。”   王夫人面上讪讪,心下虽不以为然,却只得应下。   贾母又看向宝玉:“宝玉啊,你也听到了,往后须得多读些书,不好再胡闹了。”   宝玉方才发了回癫,错非王夫人护着,只怕就要被贾政打死,这会子畏缩着瞄了贾政一眼,随即含糊一声应了。心下却万念俱灰,只觉了无生趣。   贾母见此,又道:“再说,娘娘只说不许你住进去,又没说不让你白日里去游逛,真真儿是小冤家,哪儿来的这般大脾性?”   宝玉怔了怔,心忖:是了,虽住不得,白日却能入园寻姊妹们耍顽,方才却是想差了。因是心生向往,只觉方才平白发了疯。又见王夫人捂着右肩痛苦不已,紧忙凑过来尽孝:“母亲,都怪儿子。”   王夫人叹息道:“你这个孽根祸胎啊。”   王熙凤观量贾母神色,出言道:“老太太,旁的且不说,宝兄弟这孝心却是千金不换。”   贾母欣慰着颔首道:“好孩子。”   再看向贾政,面色骤然一冷,哼了一声便别过头去。待瞥见端坐的李惟俭,又感慨道:“多亏了俭哥儿,若非俭哥儿死命拦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祸事来呢!”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老太太多虑了,老爷不过一时气急,想着宝兄弟总要长进罢了。”瞥见黛玉这会子看向自己,眼圈儿兀自还红着,心下顿时暗恼不已。与黛玉对视一眼,目光一转计上心头,说道:“如今宝兄弟这个年岁,正是读书奋进之时啊。”   顿了顿,看向贾政道:“老爷,如今宝兄弟在私学读书,只怕学中先生都因着宝兄弟身份不敢管束;若请了西席先生,只怕宝兄弟身处家中再生出惫懒之心。我听闻云峰、白檀两书院名师遍布,成材极多,老爷不如将宝兄弟送去这两书院?”   这俩书院一在房山,一个在密云,不拘宝玉去哪个,今后别想在大观园里作妖了。   那贾政愧然道:“他这般不学无术,我哪里有脸面将他送去?”   这俩书院盛名在外,王夫人不知也就罢了,贾母却是听过的。因是赶忙开口道:“不可不可,这二者实在路途遥远,老婆子也不知还能活上几年,总要时时看着宝玉才行。”   王夫人这才得知此二者不在京城,因是狠狠地剜了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却故作不知,蹙眉沉吟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如此……外城还有个金台书院,乃是先大宗伯汤蘅中所创,学风极正。宝兄弟往返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如此老太太也可每日都能瞧见。”   这就是李惟俭在使坏了,先说俩远的,料定贾母一定会出言反对。而后再说个近一些的,如此每月宝玉最多只有三天休沐,余下的白日都得去书院点卯。能不能读出来,李惟俭自是不管,只想着宝玉这厮往后少来恶心他的黛玉!   贾母方才驳斥了,这会子却不好再反驳。又因着元春嘱托,心下犹豫不已。   王夫人用左手扯着宝玉,忿忿盯着李惟俭,却也不好出言反驳。   此时贾赦还不曾想明白李惟俭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准女婿所说,那赞成就是了。因是语重心长道:“我看不错,宝玉实在不像样子,是得送去好生读书了。”   宝玉顿时急了:“我,我不去!母亲,我不去那劳什子书院!”   贾政见此情形,顿时怒不可遏,骂道:“畜生,你还要浑浑噩噩厮混到何时?”   “老爷!”   贾母一出声,贾政道了声‘母亲’,急切之下浑身哆嗦,却是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了。   贾母心累不已,又探手揉太阳穴道:“罢了,便先送去读些时日吧。”   “老祖宗!”   贾母看向宝玉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待在府中耍顽。去吧,若实在不喜,那就再说旁的。”   宝玉心不甘情不愿,又听得贾政冷哼一声,骇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下满是苦水。   贾母实在耐不住头疼,便道:“就是这般,我这会子实在乏得紧,有旁的事儿留着回头儿再议。”又看向李惟俭,温和道:“俭哥儿,好歹留了饭再走。凤哥儿——”   平儿紧忙推着王熙凤上前:“老太太。”   “说来俭哥儿还不曾逛过园子,娘娘既然发了话,你一会子带俭哥儿与姑娘们游逛一番。”   王熙凤应下,贾母又看向黛玉,探手将其招过来,扯着其手道:“我的玉儿,委屈你了。”   贾母不曾瞧见王夫人瞪视黛玉,只道赶上黛玉生儿,原本定好的庆生只怕要泡汤。   黛玉却不知,只因贾母这一句,顿时既熨帖又委屈得红了眼圈儿,摇头道:“外祖母,不委屈的。”   贾母刻下心力交瘁,加之头疼不已,便道:“好了,都散去吧。”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这才由鸳鸯、琥珀扶着进了暖阁。   大老爷这会子志得意满,有心寻李惟俭说会儿话,又念及李惟俭好些时日不曾与迎春说话了,且承嗣之事已定,再不会生出旁的事端来,因是便半边儿脸怪异笑着与李惟俭对视一眼,起身道:“俭哥儿好生游逛着,这园子我可没少耗费心血啊。”   又看向一旁贾政,恨铁不成钢道:“你啊,让我如何说你?哎——”言罢一甩衣袖,与邢夫人一道儿回返东院儿,商议族产等事去了。   贾政自觉丢了大脸,起身与李惟俭言语一声,紧跟着拂袖而去。那王夫人怀中的宝玉有心要一道儿去园中游逛,可王夫人受创,便咬牙忍了,只扶着王夫人出了荣庆堂。   探春咬咬牙,到得李惟俭身边儿道:“俭四哥见谅,母亲受创,我得去尽一番孝道。”   李惟俭笑着颔首,探春随即追了出去。眼见探春都追了出去,宝钗再不好留下,也过来道:“俭四哥,我也去瞧瞧姨妈。”   李惟俭应下,宝姐姐深深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追着探春去了。   待李惟俭转头,却见那贾琏也不知何时走了。讶然道:“二哥呢?”   王熙凤道:“方才被大老爷叫走了。怎地?老太太可是命我带着俭兄弟游逛园子,莫非还要搭着个二哥作陪不成?”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这话说的,我都不知如何接茬了。”   王熙凤笑了两声,扭身吩咐平儿道:“你莫跟着了,让俭兄弟推我就是,快去将晚宴安排了,多选几样俭兄弟爱吃的。”   平儿应下,冲着李惟俭福身而去。   李惟俭看过羞涩的迎春、红了眼圈儿的黛玉,以及懵懂的惜春,便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进园子,待会子可得好生说说这内中的门道儿。”   二姑娘憋闷着不言语,惜春就道:“俭四哥放心,各处景致我都记着呢。”   当下李惟俭推着王熙凤,迎春、惜春、黛玉随行,一众丫鬟婆子护卫左右,浩浩荡荡朝着大观园而去。   自花厅旁的角门出来,一路过得凤姐儿院儿、李纨居所,折向北过五间正门旁的聚锦门,便算是进了大观园。   李惟俭抬眼便见游廊曲折,雕梁画栋,曲水潺潺,亭台错落,虽只早春二月中,却一步一景,可谓匠心独运。   李惟俭不由得赞叹道:“果然巧夺天工。”   王熙凤便笑道:“能不好?三十几万白花花的银子砸出来的,若不好可就说不过去了。”   惜春便道:“怪哉,我们都触景生情,偏生二嫂子触景生钱。”   王熙凤扭头笑道:“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怕是没瞧见为这园子我可是大半年没睡过一个好觉呢。”   迎春便笑道:“所谓能者多劳,二嫂子有能为,你不操劳谁操劳?”   王熙凤摇头自嘲道:“我啊,自打管了这个家,真真儿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   惜春此时凑过来,指着一旁坡上院落道:“俭四哥快瞧,那处就是潇湘馆。”   “哦?”   原来这处就是来日黛玉的居所啊。略略回头,却见黛玉正与香菱凑在一处,似有所觉般,黛玉抬头便与其对视了一眼。   惜春似被美景感染,又似因着宁国一脉没落,再没了那拖累人的亲戚,因是心绪极佳,叽叽喳喳指着左边儿道:“咱们往这边儿走,前头就是滴翠亭与紫菱洲,紫菱洲上还有缀锦楼,二姐姐方才还说呢,往后就想住在此处。”   李惟俭笑着与二姑娘对视一眼,二姑娘顿时羞臊得垂下螓首。   不提惜春沿途指点,王熙凤一路插科打诨,且说后头黛玉、香菱二人。   这二人起先还紧随其后,待过了紫菱洲,香菱便愈行愈缓,黛玉情知只怕有话要说,便也随之缓步而行。   果然,待缀后十来步,香菱忽而俏皮眨眨眼,扯了黛玉的手儿道:“师父,四爷送你的贺礼。”   拢在袖中的手儿递过一张纸笺,黛玉心下怦然,紧忙攥在手中。香菱又笑着压低声音道:“四爷这阵子忙着差事,去过造办处,实在没寻见可心的物件儿,就送了姑娘一阙词。我瞧着顶好呢!”   黛玉垂着螓首俏脸泛红,声如蚊蝇应了一声,这才低声道:“也不是整生儿,不用每回都兴师动众的。若有心,一句话儿便是情意;若无心,财宝满箱又有何用?”   香菱便打趣道:“看来四爷算是对了姑娘的心思了。”   “讨打!”黛玉顿时羞恼,却不敢高声,只抿嘴乜斜。   香菱小母鸡一般偷笑半晌,这才道:“知道姑娘等不及,我在前头遮掩着,你快瞧两眼。”   当即二人身形错落,一旁的紫鹃、雪雁也凑过来遮掩。黛玉也不扭捏,红着脸儿抽出纸笺,一边缓行一边看将过去。   依旧是那熟悉的笔记,只端正,却并不出彩。但见其上写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河西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只粗略通读一遍,黛玉便知,此一阙《长相思》是仿后唐李煜所作,内中情思,竟已得李煜三味!更难得其中情思……故园无此声。   何以无此声?黛玉不由得想起那日通州匆匆一会,此后一别经年。她在荣国府中惦念,俭四哥在西北漫天风沙中又何曾不惦念着她?   黛玉心下动容,明知不该再看,却依旧又细细研读一遍,只觉心下暖流涌动。这一阙长相思看似半点不曾提及儿女情长,落在她眼中却满是缠绵悱恻,不禁身上汗毛立起,半边儿身子都要酥了。   偏此时,惜春回首道:“林姐姐,你怎地落在后头了?”   黛玉紧忙收拾心绪,将纸笺拢在衣袖里,抬手笑道:“这就来。”   恰此时李惟俭回首,二人又再对视,那双清亮的眸子好似会言语一般,只一瞥便胜过万语千言。   于是黛玉懂了,俭四哥是在说,旁人不记得,我总会记得你的生辰。   被王夫人污蔑的委屈,寄人篱下的烦闷,霎时间一扫而空,黛玉展颜笑将起来,眨眨眼打趣道:“四丫头慢些,明知我走不快还偏生一路往前赶。”   那‘四丫头’被她说的好似‘死丫头’,惜春顿时歪头道:“林姐姐方才那一句好似在骂我。”   黛玉俏皮道:“哪儿就骂你了?你行四,可不就是四丫头?”   惜春顿时张牙舞爪扑过来,黛玉咯咯咯笑着绕李惟俭而走:“好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不饶!”   擦身而过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抹盈香水袖擦着李惟俭手臂而过,虽不曾真个儿触及,又引得肌肤酥麻不已。便是这一耽搁,黛玉便被惜春追上来好一通呵痒,笑得黛玉险些委身在地方才罢休。   此时大观园游逛大半,王熙凤便道:“我是不用劳动,可俭兄弟推着我上山下坡的,只怕也累了。前头便是凹晶溪馆,咱们不如去那儿歇歇。”   几个姑娘应下,黛玉便扯着惜春当先而行。此时王熙凤在,迎春不好停留,便也追那二人而去。   总算得了空儿,王熙凤便道:“今儿倒是让俭兄弟瞧了笑话。”   李惟俭推着轮椅缓行,笑道:“二嫂子哪儿的话?莫非还拿我当外人不成?”   王熙凤笑道:“算我说错了。这承嗣一事儿……我看八成要落在大老爷头上啊。”   老爷贾政是个万事不管,只会清谈的性子,论及迎来送往、处置事务,尚且不及大老爷贾赦。且贾赦可是大房,贾母就是再偏心,也轮不到贾政头上。   王熙凤不过是随口一说,本待借此引到旁的事儿上。不料,却听李惟俭笑吟吟道:“二嫂子这话从何说起?荣国府既承嗣,又与大老爷何干?怎么算都合该琏二哥承嗣啊。”   “嗯?”   王熙凤纳罕回首,心下暗忖,这好事儿还能落在贾琏头上?当即道:“俭兄弟可莫要说笑。”   李惟俭正色道:“我可不曾说笑啊。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蔷哥儿自知能为不足,不敢承嗣,这承嗣的须得落在珍大哥同辈兄弟或后辈侄儿身上。   论出身,琏二哥可是正儿八经的荣国府大房嫡子,来日可是要袭爵的,身上还有官身,素日里家中定下计议,又多是琏二哥去处置。这般有处世之能,位份又够得上的,舍琏二哥还有谁人?总不能让宝兄弟承嗣吧?”   着啊!王熙凤心下乱跳,面上潮红,双臂竟撑起身形来,扭身看向李惟俭:“俭兄弟可说的是真的?果然是那父死子继——”   王熙凤一时记不清下一句,李惟俭颔首接茬道:“兄终弟及!”   王熙凤一时间喜得忘了腿伤,起身便要去寻贾琏商议,最好说通王夫人,如此才好将此事定下。若贾琏承嗣,虽赚不来诰命,可说出去好歹她也是族长之妻,多少也是一份体面。再有,那族产可不是小数!   她这般一时忘情,伤足落地,顿时‘诶唷’一声朝一旁栽去。   李惟俭反应快,本能探手便揽。   “二嫂子!”   那王熙凤却是扭身正面儿朝着一旁扑倒,他这一揽不要紧,便觉入手萤柔滑润,王熙凤更是娇哼一声,惹得前方黛玉、惜春、迎春回首观望。   李惟俭顾不得心猿意马,紧忙将王熙凤重新扶在轮椅上,说道:“二嫂子须得小心些。”   这会子王熙凤眼见李惟俭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又恼又羞,又别有杂乱心思在其中……   此章标题忘了写,本该为:故园无此声   感谢千兆光阴书友的5500打赏   另,也庆祝书友徐行生辰。愿徐行童鞋龙年行大运,早日能过科目二。 第244章 比邻而居   王熙凤心下异样,却也知方才怪不到俭兄弟头上,因是只脸面羞红,却也不曾说些旁的。眼见小丫鬟丰儿便在后头跟着,王熙凤实话实说道:“俭兄弟,我本道是大老爷承嗣,不成想就落在你二哥头上,这事儿总要容我去与你二哥商议一番。”   李惟俭沉吟须臾,低声道:“二嫂子莫不是要去与太太商议?”   王熙凤讶然,旋即颔首道:“如今是太太掌家,这事儿总要跟太太说一嘴才是。”   李惟俭摇头道:“二嫂子糊涂啊。”   “啊?”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中国千年礼法在此,又哪里是内宅妇人也能置喙的?此事老太太都不好多嘴,更遑论是太太。倘若待会子太太冒然插嘴,事后追查起来乃是二嫂子献策之故,只怕大老爷回头儿定会来寻二嫂子的不是。”   王熙凤唬了一跳,赶忙道:“亏得俭兄弟提醒,不然此番我可要丢脸了。如此,那我单去寻你二哥商议一番就是了。”   李惟俭这才颔首道:“二嫂子自去就是了,有惜春指引,料想我们几人也不会迷了路。”   王熙凤转眼面色如常,笑道:“俭兄弟真会说笑,如此,我这边厢简慢了。”说话间招手叫来丰儿,随即丰儿推着王熙凤沿偏殿下箭道而行,过闸桥,行甬道朝着园外而去。   此时惜春、迎春、黛玉三个姑娘并一应丫鬟都在凹晶溪馆内,小姑娘惜春翘脚朝着这边厢招手:“俭四哥快来!”   “这就来。”   李惟俭应了一声,沿甬道蜿蜒而行,两侧是竹栏,那凹晶溪馆呈凹自,说是馆,但四面无墙,只有朱漆立柱支撑,算是亭台变种。   他到得近前,惜春便明媚道:“俭四哥快瞧,水中好些锦鲤。”   这会子,迎春、黛玉从婆子手中得了鱼食,正缓缓抛洒着,惹得水流中锦鲤蜂拥争抢。李惟俭便停在围栏前,笑着道:“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此为宋词,作者佚名。黛玉饱读诗书,自是读过的。其下半阙满是闺怨,为黛玉所不喜,因是略略蹙眉。   略略思忖,便声如黄鹂道:“我倒是觉着应是‘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此句出自唐诗,全文为: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李惟俭方才送了一阙纳兰词,说‘故园无此声’,黛玉便以‘日暮待情人’回应。   李惟俭心下一动,他二世为人,这般与女子婉转相处,伱知我知偏外人不知的,偷偷摸摸又心下怦然,尚且是头一回,因是只觉极有意趣。   他便笑着颔首道:“妹妹说的是。”   二姐姐迎春悄然停在李惟俭身旁,因着读书不多,却不知这两句出处,心下却有些怪异。那惜春干脆点明,道:“俭四哥与林姐姐怎地好似在打哑谜?”   李惟俭心绪极佳,干脆探手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往后多读书,不然旁人好端端的说话儿,落在你耳中就成了打哑谜。”   黛玉顿时捧腹,迎春陪笑,惜春嗔恼道:“俭四哥欺负人!”   李惟俭正要说话儿,忽而见对岸石垣中行出一缥缈身形来。略略看了一眼,只觉好生眼熟。   惜春顺着其目光看过去,便说道:“对过玉皇庙、栊翠庵,那是妙玉姑娘,如今便住在栊翠庵中。”   话音落下,就见那妙玉朝这边厢看过来,而后李惟俭朝着对岸略略颔首,那妙玉顿时讶然,旋即冷哼一声转身旋走,不片刻隐于庙宇间。   迎春心下纳罕,因问道:“俭兄弟识得妙玉?”   李惟俭先看向迎春,继而又与黛玉道:“当日在苏州见过两回,没想到竟来了荣国府。”   惜春就道:“老爷还赞过,都说妙玉性子高洁呢。”   李惟俭便道:“她自在云端飘着,我等俗人还是好生在这凡尘俗世厮混吧。”   话音落下,二姐姐迎春略略放心,心道俭兄弟竟没瞧上那妙玉,真真儿稀奇;黛玉却暗忖,俭四哥知世故而不世故,只怕是瞧不上那妙玉毫无缘由的自命清高。   惜春心下深以为然,她与妙玉接触过两回,奈何妙玉太过孤高不好亲近。小姑娘不由得暗自思忖,这般性儿,也不知谁人能与妙玉亲近得了。   忽而想起来日便要与俭四哥比邻而居,惜春就指着远处一角门道:“俭四哥,往后你走此门便能来这边了呢。”   话音落下,李惟俭、黛玉、迎春纷纷看向那角门,心中窃喜之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   却说丰儿推了王熙凤出得大观园,半路撞见来寻的平儿,便改由平儿推着凤姐儿。   王熙凤问:“二爷可曾回来了?”   平儿道:“不知。”   凤姐儿当即打发丰儿去寻,丰儿转眼自凤姐儿院儿回返,只道:“都道二爷不曾回来,料想应在外书房。”   转眼到得外书房,隔窗瞭望,贾琏果然在此。   丰儿先行打了帘栊,就听贾琏道:“可算是来了。”   却说因着王熙凤脚伤未愈,这几日二人虽同床共枕,却不曾亲近过。贾琏南下开了眼界,自是食髓知味,一二日的还能忍住,时候一久,哪里还忍得住?   因是今儿又去寻了那多姑娘,打发心腹小厮舍了银钱,就盼着赶在晚宴前好生云雨一番。   他当下笑吟吟迎将上来,忽而搭眼便见平儿推着王熙凤行了进来。   贾琏顿时面上一僵,就听王熙凤问道:“二爷这是约了谁啊?莫不是府中的哪个媳妇儿?”   贾琏赶忙辩解:“又来诬赖我,此处就我一人,哪来的媳妇儿?”心思转动,转而正色道:“家中出了这般大事,我料想你定会来外书房寻我。”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哟,我倒不知二爷几时成了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了。”   揶揄一嘴,奈何不曾抓到真凭实据,又大事当前,王熙凤便忍住心中恼意,待贾琏落座,便说起了正事儿。   待其说过承嗣之事,贾琏讶然道:“这有何稀奇?本该如此啊。”   王熙凤眨眨眼:“你一早儿就知?”   贾琏纳罕道:“礼法如此,又不是我说的。”   王熙凤心下憋闷,有心责怪贾琏竟不告诉她,又恐被其嘲讽不知礼教。心下又暗忖,方才那会子王夫人虽面上不动,只怕心下跃跃欲试,老爷方才又与其闹过一遭,不得旁人提醒,说不得待会子就闹出笑话来。   这般也好!爵位、承嗣都落在大房头上,来日自己掌家也算理所应当。依着姑姑心性,只怕早晚要翻脸。既然如此,她王熙凤又何苦此时热脸去贴冷屁股?   因是凤姐儿便嘱咐道:“既如此,咱们做小辈的,待会子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就是,不好胡乱开口。”   贾琏如坐针毡,他打发了王熙凤派到身边的小厮,只留了个心腹,生怕这会子多姑娘寻来,凤姐儿再打翻了醋坛子,可就不好收场了。   心下不耐,忽而生出一计,因是揽住凤姐儿肩头道:“你脚可好些了?”   凤姐儿顿时肝火上升,大事当前这位二爷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因是恼道:“没好,方才又扭了一下。二爷实在忍不住,自行去寻小厮出火吧。平儿,推我回去!”   当下平儿暗笑着推凤姐儿离去,贾琏装作怅然若失,待其走远赶忙凑到窗前观量,见其果然不曾回返这才长出一口气。   又等须臾,帘栊挑开,来的果然是多姑娘!贾琏因笑着上前上下其手:“好人,你可算来了!”   多姑娘假意推拒,道:“二爷还说呢,迎面儿撞见二奶奶,我好生没吓死!”   “提她作甚?便是瞧见了也有我护着,她能奈你何?”   说话间贾琏胡乱动作,拥着多姑娘滚上床榻,大动乱嚷自是不提。   ……………………………………………………   东院儿。   贾赦、邢夫人自觉承嗣在即,想着那族田、庄子眼看到手,邢夫人便又小意了几分。   说过填补亏空,邢夫人便道:“依着我,那私学不办也罢。家中子弟有几个正经进学的?叔公也不过是虚应其事,听说这几年隔三差五才来一回,贾瑞没死时都是贾瑞在照看。那贾瑞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哪里看顾得了私学?”   贾赦沉吟道:“妇人之见,老叔公德高望重,不堵住他的嘴,这承嗣一事还有的说道。”   “原是如此。”邢夫人便忿忿道:“他年岁也高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去见儿、孙,到时再裁撤了私学也不迟。”   大老爷贾赦竟然大点起头:“此事宜缓不宜急,往后再看吧。”   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想着自己身为族长,这往后即便是二房掌家又如何?家中事务,他大老爷自可一言而决。老太太若敢反驳,他直接搬出宗法来。嘿,琏儿阳奉阴违,凤姐儿潜从二房,到时自己一应料理了,管教儿子、媳妇服服帖帖——诶?   大老爷忽而想起贾琏来,又思忖了一番承嗣之事,旋即拍案大惊:“坏了,这承嗣一事只怕要落在琏儿头上了!”   “啊?怎么扯到琏儿头上了?”   大老爷抚须道:“这宗子传承,从来都是往下不往上,讲究个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前头可是珍哥儿承嗣,我为珍哥儿大叔,可不就要落在琏儿头上了?”   “这——”   邢夫人面色骤变,只觉竹篮打水一场空。贾琏向来阳奉阴违,又有个只跟二房亲近的凤哥儿,原本就不大听话,倘若再得承嗣,只怕就愈发不听他们的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大老爷思忖道:“琏儿到底年轻,往后这族中事务,说不得要我来掌总。再者,此番承嗣,那凤哥儿还能与二房亲近?”   邢夫人思忖一番,王夫人掌家,贾琏承嗣掌宗族,还真真儿就分庭抗礼。往日因着老太太偏向二房,这才让二房掌了家,那凤姐儿又是个有志向的,哪里甘愿一直附王夫人尾翼?   大老爷又道:“不论如何,总算是肉烂在锅里,便宜不了二房。”   邢夫人郁郁点头。这承嗣在继子手里,哪儿有在自己手里来的方便?凤姐儿又是个有手段的,往后这族产的便宜可不好占。心下惋惜不已,忽而又想,自己小门小户的不知宗法,那王夫人……只怕也不见得清楚?   自己没得好处,总要让二房出个丑才是!邢夫人心下大动,附耳道:“老爷,你说弟妹可知是琏儿承嗣?”   大老爷贾赦蹙眉道:“怕是知晓吧?”   邢夫人低声道:“我却以为不见得!方才荣庆堂中商议承嗣一事,弟妹那念珠时快时慢的,不定打的什么心思。我看啊,说不得还谋算着让二弟承嗣呢。”   大老爷先是颔首,继而瞥见邢夫人面上得意神情,倒吸一口凉气道:“你是说——”   邢夫人起身道:“不如妾身过去看望一番。”   二房方才出了丑,老爷贾政不是躲去了梦坡斋,便是去寻了赵姨娘。若不得外人提醒,说不得还真会闹出笑话来。大老爷贾赦闻弦知雅意,嘿然道:“不错,挨了两棍子,妯娌之间总要看望一番才是。”   二人定下计议,邢夫人旋即点了丫鬟、婆子随行,朝着后头王夫人院儿寻去。   此时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栽在炕上,探春、宝钗方才伺候着涂抹了棒疮膏,薛姨妈陪坐一旁忍不住怨怼道:“姐夫也是太过狠心,不过是小儿辈胡闹,何至于动这般大肝火?”   儿大避母,见王夫人穿好衣裳,此时丫鬟方才引着宝玉入内。   “母亲——”   宝玉凑上来关切,薛姨妈顺手便将宝玉搂在怀里,抚其背道:“宝玉这般孝顺,哪里就比旁人差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读书明理就是了,犯不着寒窗苦读,去求着改换门庭。”   薛姨妈心中,巴不得宝玉越废物越好,由此声名狼藉,寻不到可心人家女子,自要退而求其次选自家宝钗。   宝姐姐胸怀青云之志,自是别有念头,因是说道:“妈妈这话虽不错,可宝兄弟也须得读书奋进了,不然姨父看不顺眼,焉知不会有今日之厄?”   一旁探春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她这庶女,此时不拘说什么都是错儿,莫不如闭口不言。   王夫人念及大姑娘叮嘱,加之方才贾政发飙,扯过宝玉泪眼婆娑道:“我的儿,你往后不拘是装的还是真心,总要做出个样子来。你如今年岁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打混。   方才老太太发了话,往后去了金台书院,凡事多留个心思。这外间人心隔肚皮,一个不好人家就把你害了。”   宝玉呜咽不已,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却也知再难改易,因而说不出话来。   宝姐姐暗自叹息,心下愈发不忿。她薛宝钗就只能选这般人物为夫君?凭什么?且这般人物还有个出身、才貌都高于她的黛玉在争,凭什么?   门第礼教,家世出身,桩桩件件宝钗都知晓,倘若没人比照也就罢了,偏生有个白手起家的李惟俭做对比。此时早已悔之晚矣,宝姐姐心下便只剩下了不甘。   此时外间丫鬟打了帘栊,叫道:“二奶奶来瞧太太了。”   过得须臾,平儿推着凤姐儿到得暖阁里,自是一番嘘寒问暖。薛姨妈再不好抨击贾政,只略略陪坐了,眼见王夫人并无大碍,便起身领着宝钗告辞而去。   王熙凤还要布置酒宴,因是只略略说过几句话便道:“太太好生歇着,这外间的事儿自有我去料理。”   言罢了,平儿便推着王熙凤离去。   王夫人心下怪异,什么叫‘好生歇着’,莫不是这侄女眼看承嗣落在大房,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推己及人,王夫人认定王熙凤别有心思,因是蹙眉不已。   转眼又见庶女探春煎了药来,王夫人这会子心下别扭,连看探春也有些不顺眼。便忍着火气道:“你也回去拾掇一番,待会子还有酒宴呢。”   探春极有眼色,乖顺应下,撂下汤药告退而去。探春出得门来便蹙眉叹息,近来真真儿是目不暇接。先是宁国陨落,随即一桩桩就没消停过。   往后琏二哥承嗣,大房、二房得以分庭抗礼,这家中还指不定斗成什么情形呢。方今之际,还是不声不响为妙。正思忖着,就见亲娘赵姨娘领了小吉祥儿出了偏房往正房行来。   探春赶忙截住:“姨娘这是往哪儿去?”   “你个小没良心的,太太挨了打,我总要来瞧上一眼。”   探春顿时好一阵无语,看亲妈眉飞色舞的情形,这哪里是去探病?分明就是去瞧乐子的!   到底是亲妈,探春便蹙眉道:“太太这会子火气正旺,姨娘可不要自寻晦气。”   赵姨娘为之一噎,恼道:“我去探视也成了错儿了?”顿了顿,又道:“再有,那族田、宁国田庄可是不少,承嗣落在咱们家,可不能平白让大房得了去,我不得与太太好好说道说道?”   探春唬了一跳:“姨娘快住口,这事儿哪是旁人能置喙的?宗法自有成例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传下不传上,再如何也是琏二哥承嗣,怎么也轮不到二房头上。姨娘这般浑说,闹了笑话不说,回头儿定会惹得老爷不喜!”   “还有这说道呢?”赵姨娘家生子出身,又哪里知道宗法的门道儿?她不在意王夫人如何,外人又如何,可涉及老爷贾政就不得不在意了。她有今时今日,全凭着贾政宠爱。   若失了宠,岂非沦落成周姨娘那般冷灶冷锅的凄凄惨惨?转念又想这女儿素来与自己不亲,便狐疑看过去:“你莫不是唬我?”   探春急得顿足连连:“这般大事,我哪里会唬姨娘?老爷方才也动了肝火,这会子只怕还在梦坡斋,姨娘有这心思不若去好生照料了老爷去!”   赵姨娘眼睛一亮,喜道:“到底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再怎么不亲,偶尔也替我着想一回。小吉祥儿,去厨房叫一盏参茶来,我亲自给老爷送去。”   好容易将赵姨娘哄走,探春只觉得心累不已。亲妈是个不省心的糊涂虫,嫡母又是个蛇蝎心肠的,她夹在当中,稍有不慎就会沦落为二姐姐迎春那般。   这几年她在嫡母王夫人面前乖顺,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一则改善自己际遇,二则顺带帮一帮亲妈、亲兄弟。偏生亲妈是个蠢的,连这等阳谋都瞧不出来。探春又怕亲妈赵姨娘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因是也不敢明说。   这一来二去,反倒闹出了许多事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她早晚都要嫁人的。念及婚嫁,忽而便想起了俭四哥,小姑娘探春心下仰慕得紧。俭四哥文韬武略,当世无人能及。奈何如今身份太高,自己再也配不上,只不知哪个姑娘这般好运,最后会与俭四哥配在一处。   正思忖着,出得王夫人院儿,转上夹道便迎面儿撞见了邢夫人。   邢夫人便笑道:“哟,是探春啊,你母亲可好些了?方才瞧见你姨娘急匆匆而去,也不知是去忙什么。”   内中揶揄之意溢于言表,探春心下刺痛却只做不知,笑道:“母亲方才上了棒疮膏,这会子正歇着呢。大伯母快去吧,说不得过会子母亲就歇下了。”   “那你快去吧。”   笑吟吟目送探春而去,邢夫人拾掇心绪,命丫鬟婆子开道,径直进了王夫人院儿。   丫鬟入内通禀,旋即引着邢夫人入得内中。宝玉虽有孝心,却正是贪顽的年纪,眼见王夫人无事便有些坐不住。   王夫人眼见妯娌到来,便打发宝玉道:“快去吧,躲着些老爷,莫再胡闹了。”   宝玉唯唯应下,又与邢夫人打过招呼,这才领着袭人、媚人等丫鬟匆匆而去。   邢夫人坐在炕边儿,嘘寒问暖一番,见王夫人果然死不了,心下惋惜之余这才说起正题。   “方才我与大老爷说过承嗣之事,大老爷顾虑颇多。”   “怎么说?”   邢夫人就道:“弟妹也知,大老爷早前中过一次风,如今虽大愈了,可就怕来日再复发。这定下承嗣之人,总要照应族里才是,大老爷这般身子骨,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王夫人心下大喜,又顾虑重重,生怕邢夫人是在下套坑自己。因是便道:“再如何说,也是该当大老爷承嗣。再者你也知晓,老爷素日里万事不管,便是承嗣了,只怕凡事也得由着大老爷、琏哥儿去处置。”   邢夫人道:“弟妹这话极是,大老爷方才与我便说了,由老爷承嗣,只消掌个总,在老太太那儿也好言说。这来日啊,但有族中事务,只管打发大老爷与琏儿处置就是了。”   王夫人心下暗忖,原是怕过不去老太太那一关,这倒是说得过去。这妯娌还想着来日老爷万事不管,由着大房处置族中事务,真真儿是想瞎了心!如今那爵位还在大房,承嗣一事万万不可落在大房头上,不然这家中岂非失了掌控?   不拘如何,总要先将承嗣落在二房头上才好,如此方可再谋算那爵位。既然妯娌邢夫人这般说,何不将计就计?   王夫人拿定心思,面上蹙眉道:“这怕是难了,你也知晓,老爷素来不愿管这些闲事儿。”   邢夫人便笑道:“自然知道,这不是来寻弟妹了嘛。”   王夫人故作为难好半晌,方才颔首道:“也罢,大老爷的确须得好生将养着……那我便劝劝老爷?”   “哎,那便说定了。”   当下妯娌二人俱都满面堆笑,心下各有谋算。   ……………………………………………………   转眼申时过,大丫鬟玻璃来到园中,告知李惟俭等酒宴齐备,李惟俭便与黛玉、惜春、迎春出得大观园,一路到得荣庆堂里。   这日不过是家宴,又赶上黛玉生儿,席面上多了两道黛玉爱吃的,又多了两道李惟俭爱吃的。   那王夫人因着方才受创,便留在家中修养。   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自持身份也不曾来,邢夫人倒是赶来了。还是贾琏陪着李惟俭隔着屏风就坐,另一头又开了两桌,贾母单将黛玉留在身旁,情知这外孙女今儿受了委屈,便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着黛玉还在孝中,众兄弟姊妹不过恭贺两句,也不曾叫来戏班子热闹。再加之今日事务繁杂,这会子大家伙也没多少心绪,因是这酒宴便有些寡淡。饶是王熙凤再回插科打诨,也不曾热络起来。   李惟俭不时观量过去,却隔着屏风影影倬倬,实在看不分明。好容易捱到酒宴散去,撤了屏风才与黛玉恭贺一句,又与贾母说过几句话,便怅然告辞离去。   出得荣国府坐在马车上,香菱又凑过来为其揉捏,李惟俭便笑着婉拒:“不用,今儿也没喝几杯。”   香菱就道:“林姑娘收了诗词,心里头很高兴呢。还托我说给四爷听,说是‘若有心,一句话儿便是情意;若无心,财宝满箱又有何用’呢。”   李惟俭不禁莞尔,黛玉果然是这般性子。心中但有彼此,避居山野粗茶淡饭也从容,可谓‘有情饮水饱’。   忽而心思一动,瞧着香菱明艳的笑颜,问道:“香菱好似极得意林姑娘?”   香菱笑道:“林姑娘率真,对我又不藏私,的确很好呢。”   “那与宝姑娘做比呢?”   香菱顿时为了难,蹙眉思忖道:“错非宝姑娘护着,我哪里还有际遇跟在四爷身边儿?只是……宝姑娘素日里心思太多,有时虽笑着,却说不定心中多苦呢。”   李惟俭探手戳了下其眉间胭脂,笑道:“谁说香菱呆的?分明很机灵嘛。”   香菱便嗔道:“我不过是有时看书看得痴了,传来传去就成了呆。”   李惟俭笑着揽过其身形,香菱便乖顺贴在其肩头,低声说道:“万万想不到搬出去了,如今又要搬回来……是了,四爷,此事不用去寻阁老商议一番嘛?圣人这赏赐,怎么想都是别有心思。”   李惟俭道:“你都看出来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此事不急。”   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他起势须得借助皇权,待成势,只怕就要与皇权为敌。亏得今上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换个雄主,他万万不可行此风险之事。   如今这般正好,便是圣人猜出此番是他的谋算又如何?此时便是圣人起了惩治之心,只要李惟俭不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满朝诸公都得护着他。   此时工业革命刚刚开了个头,越往后李惟俭捆绑的利益集团越多,待日后新旧鼎革,乱象横生之际,他自可抽身事外,遥遥掌控朝堂。   当是之时,须得深耕细作,逐个行业推行动力革命。这阵子大略将毛纺机器理顺了,等过了这一阵儿也该催生一家收‘铸币税’的银行出来了。   车辚辚,内中一片缱绻,转眼到得家门。   李惟俭与香菱入得仪门,行不多远便迎面儿撞见了傅秋芳、红玉、晴雯等。   众女上前见礼,傅秋芳便关切道:“老爷可得了旨意?”   “得了。”李惟俭指了指香菱,傅秋芳眼见其捧着圣旨,紧忙催着李惟俭送入家庙,其后方才纳罕道:“戴公公来家中等了半个时辰,听闻老爷去了荣国府,这才追了过去。这旨意……到底是何事?”   此时进得正房里,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净手,李惟俭便道:“喜忧参半……敕造宁国府不是被圣人收回了吗?转头儿又因着我造新铳有功,将那府邸赐给了我。”   “呀!”   “啊?”   晴雯惊呼一声,心下窃喜不已。笑道:“四爷,这般说来咱们又要搬回去了?”   “是吧。”   晴雯心思最少,喜滋滋道:“那会芳园我还不曾好生游逛过,这下倒好,往后可以随意游逛了。”   琇莹便追着晴雯问:“会芳园好玩吗?”   这俩人说着闲话自是不提。傅秋芳与红玉对视一眼,却面带忧色,红玉便道:“四爷,这般好似不太妥当……今儿荣国府没生产事端来吧?”   “与我无关。”李惟俭擦了手,慢悠悠落座,碧桐紧忙奉上茶水来,李惟俭呷了一口说道:“老太太眼明心亮,只当圣人在行离间之策。”   红玉舒了口气。她是荣国府家生子出身,最是知晓贾家富贵,生怕与之为敌对李惟俭不利。傅秋芳却是有些见识的,便道:“以老爷今时今日之能,等闲人家岂敢开罪?若荣国府果然犯了糊涂,两厢不往来就是了。正好如今大姐姐在王府做西席,老爷想见总能见着。”   顿了顿,又蹙眉道:“就怕圣人有旁的心思,耽搁了老爷前程。”   李惟俭笑道:“我才多大?圣人又多少春秋?再如何能为,圣人也不可能点我入阁吧?”   傅秋芳颔首笑道:“老爷说的是,本朝怕是老爷难以大用,倒是能指望往后……听闻东宫只比老爷小一岁?”   李惟俭肃容正色道:“十三年前旧事历历在目,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傅秋芳唬了一跳,连忙道恼:“妾身多嘴了。”   李惟俭又闻言抚慰道:“且秋芳想的差了。朝廷用我,在我生财之能,看的可不是老爷附了谁的势。”   傅秋芳恍然:“是妾身想差了。”   李惟俭这才露出笑模样连连颔首。傅秋芳虽出身小门小户,却聪慧稳重,再培养一番就是上好的贤内助。   此时晴雯便扯着琇莹寻过来,说道:“四爷,那宗祠还在宁国府呢,总不能往后贾家祭祖还来咱们家吧?”   李惟俭故意苦着脸儿道:“是了,险些将此事忘了。若大老爷求肯,我倒不好推拒啊。”   “啊?”晴雯恼了:“姓贾的跑别人家祭祖?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傅秋芳忍不住道:“老爷逗你呢,偏你当了真。”   晴雯顿时噘嘴嗔道:“四爷又逗弄我!”   李惟俭哈哈大笑,强忍着没说出虎狼之词。随即一众姬妾兴高采烈商议着如何改建那宗祠。   这个说不若推平了,扩建会芳园;那个说不妥,三路四进的宅院,哪儿有偏坠的?实在不美。   吵嚷一番,李惟俭拍板,推平了改建三进宅院,园中景致也有些年头了,趁此之际也一应改建。   刚好自来水早已铺就宁荣街,改建之时也好将暖气、自来水一并铺就了。   说到最后,李惟俭道:“旁的也就罢了,我看着那天香楼实在不爽利,推平了,找园林大家重新设计一处四层楼宇吧。”   傅秋芳心下莫名,转头儿就见红玉欲言又止,想来是知晓内幕。因是她便不曾问明缘由,只待回头儿寻了红玉扫听清楚就是了。   李惟俭心下玩味,不想兜兜转转,如今又要与荣国府比邻而居。那会芳园与大观园不过隔着一道角门,往后说不得还能多见林妹妹几回呢。 第245章 隔阂渐生   睁眼,便有一双眉眼脉脉看向自己。内中暖气正热,她便半掩了锦被,露出白皙藕臂,身上只着了合欢红的肚兜。   瞥得一眼,李惟俭心下便有诗句划过: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却见此时晴雯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己,李惟俭因道:“怎地这么早就醒了?”   晴雯摇了摇头,任凭散乱发髻遮掩了面孔,悄然贴在其胸口,说道:“方才做了噩梦,再想睡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李惟俭探手摩挲其背,轻声问道:“都梦着什么了?”   晴雯闷声道:“模模糊糊的,就梦着好似病了,却无人理会,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夜也没人来。”   李惟俭心下动容,原剧里晴雯可不就是这般哀哀切切叫了一夜娘病死的吗?   心中愈发疼惜晴雯,便紧紧揽住其,笑着宽慰道:“偏生你还上了心,不知梦都是反着解的?”   晴雯抬脸儿,凑过来啄了下李惟俭面颊,道:“嗯,醒来就这般想的。”顿了顿,又大着胆子道:“四爷——”   “嗯?”   晴雯便明媚皓齿,痴痴一笑道:“没事儿。”   李惟俭又非吴下阿蒙,哪儿会不知小姑娘的心思?因是便郑重道:“再有月余便是你生儿,待过了生儿,我收了你这小妖精可好?”   晴雯顿时羞不可抑,埋首其胸口,好半晌才闷闷应了。   正待此时,忽而帘栊挑开,香菱入得内中。搭眼往床榻上一瞥,便笑道:“我本不想来,奈何姨娘催了几次。四爷莫忘了,今儿可是好些事儿呢。”   晴雯顿时羞得躲在一旁,又恼道:“我不过是与四爷说说话儿,又不曾做什么。   ”   香菱调笑道:“这却奇了,我还不曾说什么,伱怎地还恼了?”   自打寻了甄大娘回来,香菱日渐明媚,性子再不似往日那般呆闷。如今诗书读得,瑶琴抚得,因是瞧着愈发脱俗。   李惟俭舒展身形坐起身来,道:“起来了起来了,哎,真真儿是一刻也不得闲。”   当下晴雯、香菱伺候着其穿了短衣,李惟俭自去侧园与琇莹对打了一番。许是年岁渐长之故,如今李惟俭气力大增,所谓一力降十会,任凭琇莹闪展腾挪,身形似燕,也只有招架闪避之功,再无伤李惟俭之能。   对打小半个时辰,琇莹便气馁道:“我如今是打不过四爷了,不如来日让我哥哥来陪四爷操练吧。”   李惟俭哈哈一笑,随手将木刀丢给仆役,说道:“不过是舒活筋骨,海平说不得此时正老婆孩子热炕头,叫他每日起来,说不得心里怎么骂娘呢。罢了罢了,还是习惯你陪着。”   琇莹顿时熨帖欣喜,凑过来掏出帕子为李惟俭擦汗。   待二人回返正院儿,李惟俭洗漱过,红玉便将早饭送将上来。如今主母不曾入门,李家规矩不大,若无外人,便是李惟俭与姬妾一并围坐了用早饭。   方才吃了半碗南瓜粥,那傅秋芳就道:“先前还在愁不知怎么扩增府邸,老爷封了二等伯,如今这府邸怎么也配不上,奈何扩无可扩,四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不好强压着逼得人家卖了宅院。   如今正好,圣人将宁国府赐给老爷,我看老爷今儿若是得空,不若寻个人好生相看一番,也好定下来日如何修葺。”   李惟俭放下羹匙思忖道:“今儿测试洗毛机,下晌先去一趟恩师府邸,得空我往工部走一趟。是了,听闻荣国府那大观园本是山子野所筹划,我去工部扫听一番,也不知能不能寻见这位园林大家。”   傅秋芳顿时笑道:“山子野先生据闻汇聚南北园林之长,若寻了他筹划,最是妥帖不过。”   转而又道:“老爷好生与阁老问计,万不得已,实在不好开罪圣人。”   李惟俭笑着应下,待用过早饭,便乘车赶往武备院。   ……………………………………………………   荣国府。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凤姐儿一夜好梦,梦中诰命加身,回返金陵自是惹得王家上下艳羡不已。身旁良人伴行,又得了圣人恩典,得了实缺。王熙凤便笑吟吟扯着良人拜见老父,转瞬之间不知为何,良人模样一时恍惚,骤然就成了俭兄弟模样。   王熙凤惊醒过来,却是再也安睡不下。暗骂了自己胡乱思忖,拾掇心绪,今儿一早凤姐儿便精神饱满地处置家务。   先行叫过园中几个管事儿婆子,正逐个问话,忽而有丫鬟来报:“二奶奶不好了,大太太领着人开了大观园角门,如今一干人都进了宁国府!”   “啊?”王熙凤大吃一惊,旋即叫过一个婆子问道:“外头的慎刑司番子可曾撤了?”   那婆子便道:“回二奶奶,昨儿下晌就撤了,不过那封条还贴在大门上。”   王熙凤转念便知大太太打的什么主意。先前慎刑司番子围了宁国府,许进不许出,待贾珍入罪,旨意虽不曾提及抄捡,可慎刑司番子又岂是省油的灯?连尤氏都只得贴身带了个小包袱,料想内中浮财必定被慎刑司搜刮一空。   那容易拿的自是没了,剩下的多是不易拿的。如今番子撤了,宁国府又落在俭兄弟手中,大太太自是想着捡个便宜。   王熙凤顿时蹙眉不已,心下鄙夷贾赦、邢夫人一对儿公婆,实在是贪鄙无状。有心将此事告知老太太,又念及如今承嗣在即,大事没定,不好开罪了这两公婆。再者,俭兄弟家资极丰,料想也看不上那余下的财货。   因是便道:“我可管不得大太太,你去与太太说一声儿吧。”那丫鬟应下,讪讪而去。王熙凤转而便道:“柳嫂子,这园子里的厨房便交给你打理了,只一样,往后可不许出了差池。”   柳嫂子顿时喜形于色,连连躬身笑道:“诶唷,多谢二奶奶。二奶奶放心,但凡出了差池,我都不好再留在厨房。”   王熙凤便道:“话别说的太满,果然出了事儿,我可是唯你是问。”   柳嫂子不迭赔笑应承:“不敢不敢。”   议过杂事,将一应婆子散去,王熙凤撑起身形跳脚落座在轮椅上。平儿便凑过来笑道:“我看这家中要是没了二奶奶管束,只怕早晚乱作一团。”   王熙凤乜斜一眼,笑道:“得了便宜就来说好话儿,昨儿你与二爷如何啊?”   平儿嗔道:“哪儿就我与二爷了?正赶上天葵来了,二爷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半夜卷了枕头去了外书房。”   王熙凤顿时大笑不已。   如今掌家的还是王夫人,早间处置过杂事,总要去知会一声儿,因是平儿便推着王熙凤往王夫人院儿行去。   却说这会子宝玉正在荣庆堂里,听着黛玉、宝钗商议着入住何处。宝玉听得心痒痒,又念及住不进去,便心下郁郁。忽而瞥见黛玉,张口便问:“你要住哪儿?”   黛玉不愿接茬,可贾母还在瞧着,便道:“还没想好。”   实则昨儿与李惟俭一道儿游逛园子,黛玉便相中了潇湘馆,此处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宝玉来了兴致,正说:“依我看——”   忽而便见王夫人身边儿的丫鬟来叫:“老太太,老爷叫宝玉。”   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一般,打死也不敢去。   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叫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道:“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   两个嬷嬷应下,正要领着宝玉而去,大丫鬟鸳鸯便凑过来与贾母说道:“老太太——”   鸳鸯低声耳语几句,贾母顿时又气又恼,禁不住骂道:“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眼里见不得半点儿便宜。东府还剩下什么值得她去搬?没得让外人笑话!你快去将她叫回来,就说我说的,老婆子实在丢不起这人!”   旁人发话怕是拦不住,鸳鸯便紧忙自去了。宝玉原本一步挪不了三寸,磨磨蹭蹭往王夫人院儿行去,眼见鸳鸯快步追上来,当即问道:“鸳鸯姐姐这是去哪儿?”   鸳鸯便道:“宝二爷还问我呢?再不快些小心老爷又恼了!”   宝玉顿时讪讪,这才迈步朝王夫人院儿行去。却说昨儿贾政含恨出手,没打到宝玉,反倒伤了老妻,脸面挂不住,昨儿夜里又被赵姨娘哄得胡天胡地了一回,今儿一早儿便托词身子不爽利告了假。   念及王夫人之伤,用过早饭便到王夫人院儿中看望。提及金台书院之事,王夫人还想缓上几日,贾政却来了执拗劲儿,立时打发人去寻宝玉,打算下晌便领着人去外城金台书院瞧瞧。   刻下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   一见宝玉走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挨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几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虽畏畏缩缩却神采飘逸;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两个儿子前者好歹还算金玉其外,后者内外皆一塌糊涂。   贾政不由得想起贾珠来,心下叹息、惋惜自是不提。好半晌,贾政方才压住火气道:“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我舍了脸面求肯,总会送你去那金台书院,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若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几人依旧坐下。   宝玉春日里偶感风寒,如今还在吃着丸药,王夫人问及此事,宝玉回了自有袭人想着,贾政听得‘袭人’之名便是不喜,因是很是计较了一番。   王夫人生怕再惹恼了贾政,推说是老太太起的,可贾政哪里会信?只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   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贾政哪里肯信?去岁贾珍生辰时,因秦可卿早亡,酒醉之下贾珍很是念叨了些歪诗。其中便有一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贾政过后儿方知,这一句本是挂在秦可卿房中的词。   由是心下极为厌嫌贾珍所作所为,又料定宝玉取‘袭人’这般丫鬟名儿定是得了浓词艳赋之故,因是恼极,不顾王夫人遮掩,骂道:“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宝玉紧忙与两个嬷嬷跑了出来,暗忖逃过一劫,朝着金钏吐了吐舌头,这才一溜烟儿的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见宝玉平安回来了方才堆笑与其言语几句,其后齐至荣庆堂。   宝玉进得荣庆堂与贾母回了话,转眼却不见黛玉踪影,只宝姐姐在身前,因是便问:“你住哪一处好?”   “蘅芜苑。”   宝玉只略略颔首,心不在焉,正要问黛玉住何处,又有丫鬟来报:“老爷翻了黄历,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姐儿们好搬进去。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   至此,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独留了一处怡红院空置。   宝玉心下戚戚然,想着自己若住进怡红院,也不知往后有多痛快。   随口便说道:“可惜了怡红院。”   贾母却笑道:“有何可惜的?湘云她二叔外放了按察使,她二婶子放心不下,有心也一道儿去上任。说不得过些时日湘云就会送进园子里,我看正好住在怡红院。”   宝玉顿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喜的是湘云也来家中,愁的是谁人都能进去,偏生他住不进去。   转眼临近午时,用过午饭,贾政打发人又来催宝玉,宝玉只得带了小厮,随着贾政往那外城金台书院而去。   ……………………………………………………   却说这日李惟俭不及申时就回了自家,傅秋芳等尽皆讶然。   将其迎进正房里,傅秋芳便道:“老爷不是说今儿要去阁老家中吗?”   “去过了,”李惟俭玩味道:“恩师只说无碍。”   听得此言,傅秋芳方才放下心来,说道:“阁老总比咱们有见识,阁老既说了无碍,那定是无碍的。料想是圣人不愿再给老爷升爵,这才赐下了宅邸?”   “大略是吧。”   实则严希尧浑不在意此事。用严希尧的话讲:“复生又不是幸进之徒,何惧之有?”   是了,如今李惟俭在朝堂上的人设可是能臣、活财神!莫说只是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便是真有不法之举,圣人离不得其能为,这板子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再者果然如李惟俭所料,他这般年岁,今上当政时又怎会大用?   恩师严希尧忙着给新党下绊子,略略说了几句便将李惟俭打发了出来。   李惟俭接过晴雯送来的茶盏,捧在手心道:“其后又去了一趟工部,才知山子野业已去了苏州。庄侍郎倒是给介绍了一位,过几日便去筹划一番。”   傅秋芳问明其人身份,得知不过是一介举人,便思忖道:“老爷不得闲,不如让吴管家与红玉一道儿陪着去瞧瞧?”   李惟俭颔首应下,正要说些旁的,茜雪便进来禀报道:“老爷,贾芸求见。”   李惟俭纳罕道:“贾芸回来了?”   当下命茜雪将其引到外书房,自己起身也移步过去。到了外书房,果然便见来者是贾芸。   瞥见李惟俭,贾芸顿时笑着躬身一揖:“侄儿见过俭四叔。”   李惟俭落座,命人奉茶,这才问道:“何时回来的?”   贾芸便道:“昨儿下晌进的京师,在家歇息一晚,料想俭四叔得下晌才回,侄儿方才这会子来看看。”   “升官儿了?”   贾芸拱手笑道:“托俭四叔福,如今升了从七品经历,此番述职若无意外,大抵会领正七品知事之职,去广西办理糖务。”   贾芸年岁比李惟俭还大一些,如今正好二十。他原本就沉稳周详,这二年又在广州历练了出来,内敛沉稳,看着极为稳妥。   李惟俭问及蔗糖务事宜,贾芸便一一说将起来。工业化制糖,自然不是手工业可比,如今广州蔗糖务尽数用了机器,贾芸还待人改造了榨糖等机器,也就是受限于甘蔗种植面积,不过迟早蔗糖务所得银钱会直追桑麻织造。   李惟俭听得连连颔首,思忖道:“你如今也历练出来了,去广西如何办蔗糖务也无需我叮嘱。此番难得回京师,你年岁也够了,须得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贾芸顿时羞赧起来,不好意思道:“俭四叔不知,侄儿在广州已与人定了亲事。”   “哦?”   贾芸仪表堂堂,又为李惟俭所信重,自是有广州士绅上赶着将女儿推过来。一来二去,便相中一张姓女子,其父不过是举人,两厢门第相当,此番贾芸回京,禀明其母得了允许,打算南下再经广州,办了婚事再往广西而去。   李惟俭笑道:“如此,回头儿我备下一份贺礼。”   贾芸推拒一番,旋即自怀中掏出书信一封,说道:“俭四叔,侄儿此番途径金陵,造访了叔爷。此是叔爷亲笔所书。”   李惟俭接过,嗔道:“你乘海船哪儿会经过金陵?”   那贾芸只道:“俭四叔提携之恩侄儿不敢或忘,此番不过往四叔家中送了些土仪罢了。”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李惟俭要留饭,贾芸却婉拒,只道定好了与母亲一道儿用饭,随即告辞而去。   送走了贾芸,李惟俭这才展开书信来,那书信果然是大伯亲笔所书。信中关切寥寥,余下多是说教,末尾方才提及,大伯母与寡婶并李纹、李绮两个堂妹不日启程,预计四月中到得京师。   李惟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施然回返正房里,待晴雯问及,这才纳罕道:“古怪,我那寡婶与两个堂妹来京师,料想是为了堂妹婚事……只是大伯母怎么也来了?”   正纳罕间,茜雪面色古怪来报:“老爷,吴海宁今儿去看那府邸,听闻大太太领着人自园子角门进了府邸,将内中物件儿一并搬了回去。”   李惟俭瞠目结舌,暗忖这位大太太还真真儿是没下限啊!   ……………………………………………………   荣国府。   贾母午睡才醒,鸳鸯便面色古怪寻来。   “何事?”   鸳鸯瘪嘴道:“回老太太,大太太自东府得了个青铜兽头熏笼,打发人抬了过来。”   贾母顿时气急:“快抬回去,莫搬到我眼前气我!”贪鄙、算计的老太太见得多了,这般没下限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慎刑司抄捡一番,东府里的好东西只怕早就被席卷一空,余下些破铜烂铁,偏生邢夫人还当个宝贝。也不知是怎么想瞎了心,竟搬来个破烂熏笼来堵贾母的嘴。也就是贾母年岁大了,心宽了许多,换做早年非得怄死不可。   鸳鸯得了话儿,紧忙朝着暖阁外屏风处候着的两个粗使婆子摆手,那俩婆子便有吭哧吭哧将熏笼抬了出去。   赶巧宝玉这时回返,与两个婆子错身而过,瞥了一眼那兽头熏笼,只觉分外眼熟,进来见贾母由鸳鸯扶着自暖阁出来,宝玉便问道:“老祖宗,那熏笼瞧着眼熟,从何处得来的?”   贾母又怄了一回,连连摆手:“莫提了莫提了。”落座软榻,转而问道:“那山长如何说?”   宝玉郁郁,说道:“说好了,后儿便去读书。”   实则下晌贾政领着宝玉去见那山长,山长汤峎嵩看在荣国府颜面上,随口出了经义考校,《大学》、《中庸》和《论语》还好,《孟子》与五经半点也不知。汤峎嵩问过年岁,随口道:“虽开蒙学迟了些,也算可造之材,后日便来书院读书吧。”   贾政心下懊恼又不好发作,唯唯应下,转头儿自是没给宝玉好脸色。   贾母见此,只叹息一声,并不多说。宝玉眼见一众姊妹都不在,略略陪贾母说了会子话儿,便转而去寻众人耍顽。   过得须臾,有婆子来报,说大老爷、老爷并贾代儒、贾效等一并到来,寻贾母来商议承嗣与宗祠之事。   此为正事,贾母连忙命人搬来椅子。过得半晌,一应人等入内,连邢夫人与王夫人都来了。   众人落座,丫鬟们奉上茶水,贾代儒就道:“承嗣既落在恩侯一房上,这族田、庄子都须得赶紧接手,该换人的换人,该盘账的盘账。”   众人纷纷颔首,独王夫人方才还在盘算着怎么驳斥大房承嗣,忽听此语,禁不住讶然道:“大房承嗣?这是为何?”   眼见众人纷纷看将过来,王夫人便道:“我一妇人也说不好,只是大老爷身子骨欠佳,只怕——”   便听得贾母纳罕道:“谁说是大老爷承嗣了?”   “啊?”王夫人愈发讶然,随口道:“不是大老爷,难不成还是琏哥儿不成?”   话音落下,便见邢夫人嘴角上翘,强忍着笑意;贾政蹙眉不已,显是恼了;贾母木着一张脸,不知如何分说。   下头贾代儒、贾效等更是愕然不已。再看贾琏、王熙凤,这二人纷纷鼻观口、口观心,却是一言不发。   就听贾母道:“太太不知宗法,此事还是莫要说话了吧。”   王夫人悚然,顿时恼恨看向邢夫人。情知是中了邢夫人的奸计,却一时间不得辩驳。   此时就听贾政冷哼道:“内宅蠢妇知道个什么?好好的哥儿让你教成什么了?还不赶快下去!”   王夫人顿时脸面臊红,起身一阵摇晃,几个丫鬟搀扶了方才匆匆而去。   贾政方才因宝玉之事恼火,正憋闷着,结果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当下自是臊得不敢抬头,只四下拱手道:“拙荆不知宗法,一时失言,各位见笑了。”   贾代儒、贾效不敢开罪贾政,只是纷纷颔首。大老爷贾赦便阴恻恻笑道:“二弟,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贾政不知如何接茬,贾母便道:“许是棒疮之故,这几日让太太在家中好生歇息吧。凤哥儿,你先将家务事代管起来。”   王熙凤垂首应下,心下翻江倒海!老太太一句话,就夺了太太管家之权!   亏得昨儿得了俭兄弟提醒,不然今儿岂非与王夫人一道儿成了笑柄?心有余悸之余,不知怎地,那日情形连同今早怪梦一并浮上心头,倒是让凤姐儿心下好生古怪,一时出神,待回过神来已然漏听了不少。   没了王夫人,这承嗣之责自然落在贾琏身上。琏二爷无可无不可,虽说那族田、庄子都是好处,却要费心打理,心下算是喜忧参半。   眼见此事已定,王熙凤暗自长长舒了口气。成了!贾琏既为族长,家中定不会只让其挂了同知的虚衔,说不得来日运作一番还能补个实缺儿,到那时不拘宜人、安人,总归是有一份诰命在手了!   其后说起宗祠一事,如今宁国府落在李惟俭手中,总要先行将祖先牌位请出来,再不好将祖宗放在别人家中。   贾赦便道:“明儿请了俭哥儿,先将牌位请到家庙安置,待过些时日宗祠重建了,再行安放之事。”   众人纷纷颔首,此事就此定下,贾代儒与贾效旋即告辞而去。待外人离去,只剩下荣国府众人,贾母便道:“也不知重建宗祠要抛费多少银钱啊?”   大老爷正指望工程再赚些油水,因是便思忖道:“若建成一般无二的,总要五七万两银子吧。”   贾母自知大观园掏光了家底儿,便转头看向王熙凤:“凤哥儿,公中银钱可还凑手?”   哪里凑手?只怕今年就要吃亏空。王熙凤却推脱道:“老太太,这事儿须得问过太太才知。”   贾母便颔首:“那你便去寻太太问过了,早些将祖宗安置了,也好让列祖列宗安下心来。”   凤姐应下,众人随即散去。   出得贾母院儿,平儿推着王熙凤一路朝王夫人院儿寻去。到得内中,便见王夫人正在抹泪。   几个丫鬟并宝钗、宝玉正劝慰着,瞥见凤姐儿来了,王夫人顿时恼道:“承嗣一事,你是不是早知了?为何不与我说?”   王熙凤赶忙装作惶恐道:“太太,这承嗣一事都是爷们儿经手,我哪里就知晓了?还是昨儿夜里二爷与我说了,我才知这内中还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门道儿。我以为太太早就知了,生怕太太笑我没读过书,早间忙忙活活的也就没说。”   王熙凤如此说了,王夫人还能如何?只捶胸道:“我是中了那大太太的奸计了!”   “啊?”王熙凤赶忙过问,王夫人这才垂泪将昨儿邢夫人陷害她一事说了出来。   大太太好歹是婆婆,王熙凤不好置喙,只能变着法儿的宽慰王夫人。心下却对那大太太、大老爷两公婆鄙夷不已。她都瞧见王夫人不明就里了,两公婆何苦这般画蛇添足?   荣国府中明争暗斗,讲究个斗而不破。如大太太这般舍了脸面亲自构陷,真真儿是不要脸了!   念及此处,心下不由得又感念了李惟俭一番。   凤姐却是不知,刻下王夫人早听闻起养伤期间家事一并交给凤姐处置,加之此番贾琏承嗣,这大房隐隐已有与二房分庭抗礼之势。凤姐又是个精明的,倘若来日戳破王夫人心思,那二房谋算岂非落了空?   因是王夫人暗暗盘算,大老爷中风一回,说不得来日还有第二回,不足为惧;贾琏公子哥儿习性,又在女色上荤素不忌,说不得来日也是个大老爷;反倒是这侄女王熙凤不好应对……不若趁着凤姐还听她的话,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要上班了,倒时差,今天就八千了。 第246章 敕造竟陵伯府   王熙凤一边儿劝慰,一边儿偷眼观量,只见王夫人神色阴鸷,只道对那邢夫人怀恨在心,却不曾想过王夫人对其已起了心思。   好半晌,王夫人才道:“罢了,左右这家事本就不该我管,如今凤姐接手,最是恰当不过。”   王熙凤哪里不知王夫人在说反话?因是赔笑道:“太太这话我却不敢接了。老太太不过念及太太受了棒疮,怕太太耽搁了修养,这才让我暂且代管。待太太棒疮好了,家中事务还须得太太来掌总。”   顿了顿,又道:“正有一事要请教太太,方才老太太发话,要另起宗祠。大老爷说总要个五七万银子,老太太便打发我来问太太,这公中还剩下多少银钱。”   王夫人发愁道:“剩下多少银钱你还不知?总计不过万两左右,明儿你去寻了账房盘账就是了。”   王熙凤又要求教这银钱从何处挪腾,却见王夫人没了谈兴,栽了身子佯做触动了棒疮。略略思忖,这银子又不能变出来,只怕王夫人掌总也须得与老太太商议,因是王熙凤便不再多话,与王夫人言语一声,命平儿推着其离去。   凤姐儿是个雷厉风行的,转头儿便寻了账房盘账,略略点算,刨去花销嚼裹,能动用的不过七千余两银钱。这么点儿银钱连周遭的地皮都买不下来,更遑论起宗祠了。   这日贾琏去到贾赦处商议关外庄子的事儿,待商议过了,凤姐儿紧忙打发平儿将贾琏寻了过来。   待须臾,贾琏哈欠连天回返,凤姐瞥了一眼便嗤道:“二爷这是昨儿夜里没睡好?”   贾琏哼哼一声,施施然落座道:“有事儿快说,这会子正乏着呢。”   “大老爷如何说的?”   贾琏便道:“京师周遭的族田好说,过两日我去走上一圈儿,换过管事儿的就算得。关外的庄子实在有些远,方才定下,打发贾芹往关外走一趟。”   王熙凤听罢顿时蹙眉不已:“怎么又是贾芹?上回拨下差事来,不过三百两银钱,转头儿他自己个儿就抓了一把。此番再去关外,说不得私底下还会贪下多少好处呢!”   贾琏叹息道:“不看旁的,也得看在效六叔的颜面。”   是了,错非贾效出力,这承嗣一事还轮不到荣国府,此番打发贾芹去关外,怕是有酬功之意。   王熙凤这才不再计较,贾琏瞥了一眼,问道:“太太如何说的?”   王熙凤哼哼一声,道:“还能如何说?这会子怕是正恼着呢。”当下又压低声音将大太太构陷之事说与贾琏,直把贾琏听了个瞠目结舌。凤姐转而又说起宗祠一事,道:“我方才盘过账目,大抵能用的只有七千两。”   贾琏顿时连连摇头:“七千两?这么点儿银钱连地皮都买不下。”   王熙凤就道:“是啊,这不是来寻你来讨主意吗?”   “我能有何主意?”贾琏思忖一番,说道:“不行……那庄子发卖出去一些。”   王熙凤顿时冷笑道:“只怕有人就等着咱们发卖庄子呢,这事儿一准费力不讨好。”   王夫人此番丢了大脸,心不甘情不愿交出掌家之权,又怎会什么都不做?只怕就等着凤姐忙中出错,好夺回掌家之权呢;再有那邢夫人也不是个省心的,素日里没理都能搅三分,若得了道理,非得逼着王熙凤低头不可。   此前先是被李惟俭点醒,二年来又分心暖棚营生,因是此时王熙凤眼界、阅历再不似以往,加之她本就聪慧,因是跳出条条框框来,反倒将荣国府中各色人物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邢夫人、大老爷贾赦自不用说,张口就是五七万银子,只怕想着家中起工程好上下其手;王夫人单陪嫁就八房,如今都在府中任管事,便是凤姐掌家,没王夫人配合,这荣国府怕是也会乱作一团。   至于老太太,许是上了年岁,虽心知肚明内中龃龉,却装聋作哑只道不知。   都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区区七千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王熙凤心下不甘,于是蹙眉思忖。贾琏也难得动了心思,过得半晌才道:“诶?宗祠如今便在东府,既然圣人将东府赐给了俭兄弟,伱说能不能将东府宗祠买下来?左右俭兄弟也不差钱——”   话没说完,王熙凤‘呸’了一声,说道:“亏俭兄弟这般照拂咱们,二爷不说回馈一二,临了还要算计俭兄弟。这话传出去,定会寒了俭兄弟的心!”   王熙凤如此一说,贾琏也觉不妥,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如此不妥,那我也没法子了。”   王熙凤打理暖棚营生二年,于营造一事略有所得,思忖道:“这前院西边儿除去老爷外书房,还有李、赵、张、王四个奶嬷嬷家,若一并拆除了,紧凑些倒也能挤出地方来建宗祠,如此就省了地皮钱。   俭兄弟那边厢,宗祠一准儿是不留的,拆除的时候梁木砖石一并运过来,如此添不多少物料,只消出个人工,有个几千两这宗祠不就起来了?”   贾琏略略思忖,越琢磨越觉得这法子好,又问:“那四个奶嬷嬷与老爷的书房如何安置?”   凤姐儿道:“先在后街安置了就是。至于老爷那外书房,本就是一处偏厢,造宗祠时径直在后头留出几间正房来,隔出一处小院儿就是了。”   “那就是在宝玉的绮霰斋前头了……可行。”   二人又计议一番,平儿也插了几嘴,自觉再无错漏,凤姐儿便赶忙去寻老太太拿主意。   贾母自无不可,只道晚间众人齐聚再将此事定下。王熙凤略略舒了口气,转头儿又打发小厮下帖子给李惟俭,邀其明儿过府商议宗祠搬迁之事。   这日晚饭过后,众人齐至荣庆堂,凤姐儿说了主意,老爷贾政连赞凤姐敏慧,独大老爷嫌弃这般处置太过逼仄,贾母却拍板定下此案。   转过天来,李惟俭因公务并不曾登门,只打发了个管家引着个富态员外登门儿。贾琏见过了,才知一人是李府管家吴海平,另一人则是园林大家曹尔堪。   因怕贾琏交代不清,凤姐儿顾不得避讳,专程出来见了这二人,将宗祠搬迁一事说将出来。   那吴海平一早得了李惟俭吩咐,寻思贾家宗祠拆解下来的物料本就要丢弃,便是典卖也卖不出多少银钱,因是便顺势应承下来,转头开了摘了匾额的宁国府角门,引曹尔堪入内详细筹划。   又过几日,曹尔堪出了图样子,又经李惟俭增改,便将府邸工程尽数定下。   一则推平宗祠,另起西路四进宅院;二则水暖改造,此番更是连那上下水茅厕也一并祭了出来,惹得曹尔堪啧啧称奇;三则会芳园推平天香楼,另起一座悦椿楼。余下修缮、描绘,林林种种自是不提。   那曹尔堪果然不愧是园林大家,只几日光景便将一应事宜尽皆统筹了,转头儿禀报了李惟俭与傅秋芳,当下拨付八万两银钱,召集匠人、破土动工自是不提。   按曹尔堪估算,这修葺、改造一事倒也简单,那宁国府又不是荒置了,早先也有人起居,有个一二月光景便能停当;西路宅院与那悦椿楼稍稍费些功夫,也不过三五月便能齐备。   ……………………………………………………   却说李惟俭每日家早出晚归,反复修改,总算赶在二月末将那毛纺机械连带配套的锅驼机一并发往了青海。此番不过是牛刀小试,盖因如今草原上所养的羊都只适合纺毛毡,不适合织造。   有北山三十三姓在青海开拓,过个十几年大抵能选育出合适的羊种,如此方才好往草原铺展开,到时蒙兀与大顺再非彼此割裂,经济紧密相连,王爷们每日高乐就好,料想效仿先祖一统天下的心思也能淡一些。   除此之外,那新式火铳总算定型,如今武备院正尝试打造。   到三月,李惟俭抽空去了趟荣国府,略略坐了一会子,给小姑娘探春送上了一份生儿贺礼,眼见寻不到机会与黛玉说话,便告辞而去。   转过天来,李惟俭兴冲冲提了一模一样的贺礼跑去了忠勇王府。   太监陈福亲迎出来,见了李惟俭便笑道:“李爵爷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王爷早前可是念叨了好几回啊。”   李惟俭笑道:“年前才到了武备院,桩桩件件如今方才理出个头绪来,这不一得了空儿就来叨扰王爷了吗?”   陈福哈哈大笑,引着李惟俭入得书房里,又打发丫鬟送上茶水。过得好半晌,忠勇王才一身便服负手而来。   李惟俭起身相迎,忠勇王大马金刀落座,扫量几眼才道:“舍得来了?”   李惟俭讪笑:“这不先前被圣人敲打了嘛。”   忠勇王顿时笑道:“没听说你李复生与贾家闹腾起来啊?”   “这不是还有老太太压着嘛,下头贾家子弟可没少说怪话儿。”   “坐吧。”   二人算是过命的交情,言谈自是随意。李惟俭略略说过几句,随即打开包袱来:“王爷请看,下官可是造了个好物件儿。”   “哦?”   忠勇王凑近观量,却见不过是个玻璃罩子的黄铜灯。正纳罕间,眼见李惟俭打开罩子,将棉网罩上,又将茶水放入小壶,重新装置好,略略拧动阀门,内中便发出吱吱响动,隐隐有臭味儿传来。   忠勇王正蹙眉不已,就见李惟俭拿出个火折子来,凑近点燃,随即拧动阀门调节,转眼那黄铜灯便明亮起来。   再嗅嗅,却连那臭味儿也寡淡了。   “这灯明亮,可有什么说道?”   李惟俭笑道:“回王爷,此为电石灯。”   电石灯,瓦斯灯,嘎斯灯,说的都是一样东西。滴漏装水,缓缓滴在碳化钙上,碳化钙遇水反应生成乙炔可燃气体,点燃后就成了明灯。   这玩意技术含量不高,李惟俭却如获至宝。盖因此前不论是机械厂还是武备院,夜里赶工蜡烛不够明亮,就只能用鲸油灯!鲸油是什么价钱?四下点上一晚,几十、上百两银子就没了。   核算成本,还不如夜里停工,翌日清早再将各处锅炉、反射炉重新热起来呢。   李惟俭为此烦恼了许久,奈何中国贫油,几处大油田也不是现在的技术就能开发的,那会子他都开始琢磨从文莱进口石油提炼煤油了。   赶巧去岁李惟俭便请忠勇王下令四下搜罗矿石,李惟俭无意中瞧见了电石矿,这才恍然。   如今技术开采不了石油,但开采电石矿没问题啊!恰巧他前世处置集团事务时,亲手关停了山西两家电石厂。   那会子电石都是用电弧炉加热焦炭与生石灰来生成,如今李惟俭还在设计转炉,人造电石就甭琢磨了,但他依稀记得山西境内便有两处电石矿。   略略回忆起位置来,赶忙托付曹允升去找寻,数日见曹东家果然寻了两车电石矿回来。这才有了如今的电石灯。   “电石灯?”忠勇王蹙眉道:“名字不好记,我看不如直接叫电灯。”   李惟俭:“……”   忠勇王观量了须臾,颔首道:“这灯不错,一盏就顶得上十几根蜡烛了。”   李惟俭便道:“王爷明鉴,此灯不愁销路,尤其各处厂矿,急需此物用于夜间照明。”   就见忠勇王乐呵呵一摆手:“李财神说不愁销路,本王还有何不信的?直说吧,内府须得投多少银子?”   “有个一二万足以。”   忠勇王面上一僵,问道:“如此,每岁能得多少出息?能不能发行股子?”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道:“王爷啊,这灯实在没什么难得,难就难在电石矿难寻。”   忠勇王思忖道:“如此,不如本王奏明圣人,不许民间开采电石矿?”   果然,忠勇王已然领悟了唯有独门生意最赚钱啊。李惟俭好一番劝说,这才勉强打消了忠勇王的心思。   二人重新落座,忠勇王又审视李惟俭一番,这才说道:“昨儿本王入宫还与圣人说的,李复生被圣人吓得连本王都不敢见了。”   “惭愧。”   忠勇王点拨道:“不过略略敲打,当日与小策零搏杀的胆子呢?不过往后再不可胡乱妄测圣意,不然本王说不得上门抽你几鞭子。好好儿的李财神不做,做什么幸进小人?”   “是,往后再也不会了。”   见李惟俭果然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忠勇王便转而说起了军中事务。那东风火箭大批列装京营,几年下来,熟稔火炮性能的官佐也陆续培养出来,忠勇王有心提兵再次西征,一举踏平准噶尔。   奈何因着青海一役,圣人实在怕这个亲弟弟死在外头,无论如何也不应允。如今业已召回大将军岳钟琪,有心以岳钟琪为帅,待秋后与冯唐一道征伐准噶尔。   忠勇王道:“蒙兀人果然不能信,先前喀尔喀与准噶尔打生打死,错非我大顺庇护,哪里还有喀尔喀?如今眼见准噶尔势颓,喀尔喀又生出首鼠两端之心,真真儿是可恨!”   李惟俭思忖道:“此不过小事,如今大势在我,准噶尔形同冢中枯骨,喀尔喀再有心思,也不过是阳奉阴违罢了。且臣日前为使鹿部弄出了一套毛纺设备,待来日铺展开来,蒙兀与我大顺捆在一处,便是各家王爷生出异心,下头人也不敢与我大顺反目。如此行羁縻之策,有个几十年,大顺便能在草原推行改土归流。”   “哦?还有此事?”忠勇王大惊,追问连连。   李惟俭便将毛纺事宜一并说将出来。忠勇王听罢细细思忖良久,寻思半晌也不曾寻出内中错漏来。   李惟俭自是信心满满,这经济脱钩又岂是容易的?莫说是什么都不懂的蒙兀王爷,便是老美不也把自己个儿折腾了个欲仙欲死,到最后也没脱成吗?   好半晌,忠勇王一拍桌案:“着啊!不费一兵一卒,复生此策甚为精妙!哎呀,不成,本王须得进宫奏明圣人。”说话间霍然起身:“如此,便不多留复生了。”   李惟俭一怔,随即起身拱手道:“王爷自去便是,如此,下官先行回府了。”   “嗯,陈福代本王送送复生。”   当下太监陈福恭恭敬敬将李惟俭送将出来,临出门儿前,李惟俭心下实在纳罕,禁不住问道:“王爷……这几日可是身子不爽利?”   “倒是阴天时大腿有些瘙痒难耐。”   李惟俭颔首,自以为因着这般,忠勇王方才没留他在王府用饭,旋即告辞而去。他却不曾瞧见,陈福冲着其背影摇头笑了好半晌。   却是因着郡主李梦卿年岁渐长,前些时候与次妃一道儿入宫,吴贵妃便提及了婚事。次妃转头儿回来与忠勇王提及此时,随即点算各家子弟,算来算去竟无一人比得上李惟俭。   因此递了话儿,说不妨将梦卿许给李复生。   忠勇王当即就恼了,连夜抱了被子去了旁处,又好些时日没给次妃好脸色。如今方才缓和了,李惟俭就送上门儿来……以忠勇王的性子,没给这位竟陵伯难堪已是不易,还想着在王府用饭?呵,再多留一会子说不得王爷就翻脸了!   这日回返家中,用晚饭时傅秋芳就道:“老爷,如今那府邸修葺一新,择日便能搬进去了。”   李惟俭讶然:“这般快?”   红玉就笑道:“咱们银钱使得足,又开出了赏赐,可不就快了许多?”   傅秋芳又道:“各处匾额请了名家来题,俱已造好。”   李惟俭笑着瞥了傅秋芳一眼,调笑道:“秋芳怕是等不及搬进去了吧?”   傅秋芳略略噘嘴不言。她自是有辅佐夫君平步青云之心,奈何还不等她辅佐,李惟俭便好似窜天猴一般窜了起来!方才十六岁,已是二等伯了,如今又领衔武备院。   偶尔与一应孺人、安人往来,无人不艳羡傅秋芳走运。都道李惟俭其势已成,只消厚积薄发积攒人望,若有心二十年后定会宣麻拜相。   如今傅秋芳别无所求,只恨这宅邸太过逼仄,实在与老爷李惟俭的位份不配。因是这些时日极为上心,开出赏格来,一个劲儿地敦促匠人们加紧修葺。   眼见傅秋芳罕见娇嗔,李惟俭便笑道:“既如此,选个黄道吉日,咱们便搬过去。”   话音方才落下,晴雯就笑道:“还用四爷说?姨娘早早儿就去了灵官庙请人算过了,这月十六正是好日子。”   李惟俭情知傅秋芳面嫩,不好再做打趣,因是便道:“那就定下十六日搬家。”   众美无不欣喜,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待到夜里,这日正是傅秋芳值夜,敦伦之时,傅秋芳愈发用情,时而双蹙眉黛,有无限娇媚;时而秋波频盼,似有情稍寄;时而又春葱慢伸,好一个勾魂夺魄。   内中床笫之欢,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转过天来,李惟俭自觉忙碌两月,转头又要去乐亭处置铁务,因是便生了懈怠之心。早间去得武备院点了卯,临近午时便回返自家。   暮春时节,草木生发,侧园里花团锦簇,正是游逛之时。方才用过午饭,正要与姬妾去园中游逛,茜雪便来报:“老爷,琏二奶奶来了。”   当下众人齐到仪门前去迎,却见王熙凤只领了丫鬟、婆子,既不曾带平儿,也不曾坐轮椅。   李惟俭因笑道:“二嫂子大愈了?”   王熙凤便笑道:“前几日刚拆了夹板,俭兄弟不知,那会子脚一粘地竟不会走路了,好几日才顺当过来。也就是亏着我年纪不算大,不然这伤筋动骨的,怎么也要再熬上一个月光景。”   李惟俭便道:“二嫂子刚过双十,哪里是不大?分明年轻得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凤姐偷眼观量,却见李惟俭神色如常。顿时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只道自己是小人之心。   当下进得内宅里,落座奉茶自是不提。略略说了些闲话,李惟俭问起荣国府情形,王熙凤先是蹙眉,继而笑道:“还能如何?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往常太太掌家时,我不过是跑个腿儿,又哪里知道府中各处门道?   赶上太太养病,我这是赶鸭子上架。今儿这处生了事端,明儿又是旁处坏了事儿,诶唷唷,真真儿是一刻不得闲。如今太太好了,我赶忙与老太太说了,仍请太太掌家,这几日才算松泛了些许。”   她虽笑着,心下却忿忿难平!   掌家又有何难的?当日王夫人掌家,王熙凤管家,耳提面命之下,这内中的门道儿凤姐儿早就知晓。如今轮到她掌家,各处不是这儿不妥,就是那儿不对,王熙凤又是个伶俐的,哪里瞧不出是王夫人暗中使绊子?   王夫人八个陪房在府中虽不得大用,却各个都在紧要位置,如今得了王夫人吩咐,齐齐扯凤姐后腿,王熙凤劳心劳力,又要管着宗祠事宜,哪里还有这个耐心?前些时日王熙凤恼了,狠狠打了几个婆子板子,转头儿就被王夫人叫过去,数落其太过苛责。   也不知贾母存了什么心思,说法竟与王夫人一般无二。王熙凤心下暗忖,料想是老太太见不得大房独大,这才起了平衡之心。思忖分明,王熙凤干脆撂了挑子。   这掌家月余,非但不见回头钱,反倒将体己银子搭出去几百两,这般费力不讨好又是何苦?   凤姐一撂挑子,贾母果然转头寻了她好生安抚,好说歹说,仍照着往常,王夫人掌家、凤姐儿管家。   王夫人与凤姐儿一对姑侄好似一如往常,实则心下裂痕早生,再不似以往那般亲密无间。   李惟俭虽不知内情,却也从王熙凤自嘲一般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二。可惜如今姬妾俱在,不好当面点拨凤姐,便只能说些废话。   说过半晌,凤姐便笑道:“有婆子隔着假山眺望,说东府如今修葺一新,老太太得了信儿便打发我来问俭兄弟,不知何时搬过去?”   傅秋芳便道:“刚巧昨儿才定下了,本月十六就搬过去。”   凤姐儿顿时扯过傅秋芳笑着说:“搬过来也好,离得近了,往后咱们可得勤走动了。”   傅秋芳笑道:“正好儿我瞧着二嫂子也亲近呢。”   王熙凤又笑说:“两处园子不过隔了一处角门,日后来往也不用走外面,径直过角门就是了。老太太发了话,左右俭兄弟也不是外人。”   王熙凤话里有话,傅秋芳、红玉都是人精,哪儿还听不出内中之意?那大观园到底侵占了小半会芳园,此番定是贾母吩咐了王熙凤这般说,来堵李家的嘴,免得因着园子的事儿再生口舌。   傅秋芳心下无可无不可,李惟俭却是浑不在意。不过占了些地方罢了,如今圣人春秋鼎盛,贾家方才折了宁国一脉,独剩下荣国一脉还有几分能为?贾赦贪鄙荒唐,贾琏好色无度,贾政清谈迂腐,眼见着就没一个能守住家业的,说不得来日那大观园也成了李惟俭的呢,此时又何必太过在意?   此后数日,吴海宁督运,每日家马车往来不断,先行将不常用之物搬至新府。到得三月十六,除去日常用度,余下业已搬完。当日掐着吉时,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直奔宁荣街而去。   到得地方,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李惟俭亲手用竹竿挑落匾额,便见其上题着‘敕造竟陵伯府’几个鎏金大字。   李惟俭当先入内,其后随行一应姬妾、丫鬟、仆役。这府邸三路四进格局,如今西路尚且不曾造好,东路倒是现成的不曾改动。   先是马厩、仆役群房,随即便是原本的贾蓉居所——一处二进宅子;往后则是原先的尤氏居所,一处三进宅子。   此时规矩,中路一般空置,留作议事、庆典用,因是李惟俭便住进了原本的尤氏院儿。   晴雯、香菱、红玉、琇莹等因着都还领着丫鬟的身份,便住进左右厢房、耳房;傅秋芳是妾室,不好住进正院,干脆在后头选了一处小院儿单住。   此时繁忙不已,各处如何归置,物件儿如何摆放,仆役、丫鬟如何安置,都由傅秋芳掌总,红玉协助,海平、茜雪、海宁等奔走。   李惟俭还想帮衬,却被傅秋芳嫌弃添乱,干脆自顾自去了会芳园游逛。如今那天香楼业已拆除,原址上重新起了一座悦椿楼,此时方才起了二层,估摸着五月里便能竣工。   李惟俭一路负手而行,也不用丫鬟跟随,只信步而行,转眼便到得凝曦轩前。抬眼望去,小桥对面儿便是大观园东角门,偏生这会子东角门还半敞着。   李惟俭心下一动,卷了书册信步过桥,待到得东角门前,便有一婆子闪身拦了。抬眼见是李惟俭,赶忙屈身一福:“见过俭四爷。”   “你见过我?”李惟俭笑问。   那婆子就道:“遥遥见过俭四爷几回。我男人是秦显,都叫我秦显家的,如今被打发来守这角门。”   李惟俭笑道:“你男人姓秦,可是与司棋有亲戚?”   秦显家的喜道:“司棋是我侄女呢,再是正经不过的亲戚。”顿了顿,又道:“四爷不算外人,若要逛园子,径直进去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一抖衣袖,随手丢了一枚银稞子过去:“那就劳烦嫂子了。”   秦显家的得了银稞子,入手便知少说有二两,顿时喜眉笑眼道谢:“哟,这话儿说的,谢四爷赏。”   “你忙吧,我逛逛就回了。”   进得角门里,过玉皇庙与清堂茅舍,绕过闸桥停在凹晶溪馆斜对过儿,举目望去春意盎然,尤其那桃花夭夭,清风浮动便有落红飘零,果然好景致!   眼见又有桃花飘落,李惟俭便展开书册,看那桃花落在书页上,正待其时,忽听身后声如黄鹂:“你……你在这里作什么?”   李惟俭回首,便见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正宜嗔宜喜地看向自己。她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   内中穿着蔚蓝绸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外罩黄底子连枝花叶纹样镶边褙子,下身一袭白绸面细褶裙。略略歪了头,春风轻抚,鬓间垂下的编发随风浮动,瞧着分外娇俏可人。 第247章 悲欢不通 探春宴   眼见李惟俭神思恍惚,黛玉便嗤的一声笑了:“俭四哥怎地还出起了神儿?”   李惟俭回神笑道;“每次见妹妹都有新奇之感。”   “怎么说?”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李惟俭吟罢,便见黛玉面上腾地羞红。   此诗为唐时武平一所作,下文为: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内中情意溢于言表,黛玉守礼却不好接嘴,因是转而道:“一早儿就听紫鹃说,东府车马往来,料想便是俭四哥搬来了。方才遥见以书册接落花,便想定然是俭四哥。”略略停顿,黛玉咬唇道;“劳烦俭四哥挪步,我把这桃花收拢了。”   “好。”李惟俭应下,干脆坐在一方青石上,看着黛玉将落花扫进花囊里。那清风拂动,方才扫过,便又有落红飘落,黛玉却乐此不疲,嘴角噙了笑意,想来定然心绪颇佳。   过得须臾,见李惟俭只是微笑看她忙碌,黛玉心下略微羞恼,停步拄着花锄道:“俭四哥不问我扫了这落花又如何安置?”   “是了,妹妹打算如何安置?”   黛玉侧身遥遥一指,道:“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便随土化了。”   说罢抬眼看向李惟俭,便见李惟俭沉吟道:“妹妹怜花惜物,心地柔软,果然,我方才那两句都不算说错。”   黛玉顿时熨帖不已,心下暗忖,若旁人见她如此,定会笑话她故作雅致,偏俭四哥知她心中所想。   正思忖着,又听李惟俭道;“妹妹如今既住潇湘馆,可称一声潇湘妃子。”   黛玉嗔道:“又拿我来打趣,谁不知那湘水女神乃是娥皇女英所化?”说到此节,顿时一噎,因着想起了并嫡之事。   李惟俭心思伶俐,自也想到了此节。有些话不说分明,只怕黛玉会郁结于心,因是开口道;“妹妹,恩师那书信实则——”   黛玉倏尔抬头抢白道;“俭四哥不消说的,那事儿……我并不在意。”她只在意他心中有没有他,至于并嫡与否,却不甚在意。   “好,”李惟俭随手丢下书册:“不若我来帮妹妹一起拾掇吧。”   黛玉却不应,瞥向那青石上的书册:“俭四哥看的什么书?”   李惟俭随手抄起,将封面展布给黛玉,黛玉读道:“桃花扇?”   倘若李惟俭藏着掖着,黛玉倒是能打趣促狭一番,借机也看上两眼,可如今李惟俭大大方方展布出来,黛玉反倒不好言说了。   她正思忖,李惟俭便道:“妹妹可曾看过?要不要一起观量一番?”   黛玉犹疑道:“这般才子佳人小说,外祖母素日里最是厌嫌,说读了会移性情。”   李惟俭却道:“此书以离合喻兴亡,算不得才子佳人话本。”   黛玉顿时欣喜起来:“俭四哥既这般说,那我可要好好儿瞧瞧了。”   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四十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李惟俭便道:“此书源自侯方域的《李姬传》,妹妹当个话本子瞧就是了,内中真话实在不多。”   眼见黛玉纳罕看将过来,李惟俭道:“侯方域此人号称明末四公子之一,为人嘛……其父遭难,此人寄情青楼,如此方才结识李香君;伪清开科举,其人高中副榜不说,还献计献策。心性凉薄,骨头又软,待本朝眼见不得太宗所喜,干脆著书立说,嗯……说白了就是为自己洗白。”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道:“再这般说,这书我可不能看了。”   “当话本子瞧就好。”   “嗯,知道了。”   黛玉合拢书页欲送还,李惟俭拿在手中略略触及黛玉指尖,那指尖便触电也似缩了回去。黛玉心下怦然,偷眼观量,便见李惟俭不知从何处翻找出一截铅笔,于那扉页处写写画画,须臾又推送回来:“瞧妹妹喜欢,不如留着打发光景。”   黛玉面上酡红,不敢当场翻看,悄然将书册拢进衣袖里,又起身与李惟俭一道儿将落花扫了,过得凹晶溪馆,将花囊葬在山坡之后。   正要回返,便见贾母身边儿的丫鬟琥珀快步寻了过来。两女上前见过礼,琥珀便急切道:“俭四爷,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了!方才二奶奶打发平儿去东面儿请四爷,又听闻四爷来了园子……这会子上下都慌了,俭四爷快去瞧瞧吧!”   “哦?”李惟俭讶然,心下暗忖,莫非那山西煤矿的股子炸了?   当即看了黛玉一眼,旋即与琥珀快步而去。   待二人远走,黛玉方才自袖笼里抽出书册,翻开扉页,只见其上写道:莫怨东风当自期,谁持花锄葬归迟;桃夭粉嫩娇颜色,恰似芳华豆蔻姿。(此诗为鬓云欲度原创,略作修改)   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却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听得几句,只觉缠绵悱恻,倒是极得趣味。黛玉心有所感,快步回返潇湘馆,与女官卫菅毓招呼一声,自行进得书房里,提笔落墨,在那扉页之后又添一阙词:   昨夜风吹过,桃花开村左。   满树惊艳胭脂色,招徕识香客。   邻立岸边柳,琥珀湖中卧。   人间三月东风破,千瓣桃红落。   待停笔,黛玉便轻轻咬了笔杆,心下暗忖,回头儿得了机会将书册送还,料想俭四哥能瞧出她的心思吧?   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而有人轻拍起肩头。黛玉回身,便见来的是香菱。   黛玉倒唬了一跳,道:“你这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你这会子打哪里来?”   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四爷的,方才还瞧见紫鹃在园子里寻你呢。”   黛玉便道:“俭四哥被琥珀姐姐叫走了,说是大舅舅身子不大好。”   香菱却是眼尖,一眼瞥见那书册‘咦’的一声道:“这不是四爷的书册吗?嘿嘿,怎地到了姑娘手里?”   黛玉顿时羞恼,起身便来抓香菱:“伱这小蹄子,今儿定要给你个好儿!”   香菱咯咯笑着绕桌而走:“好师父,快饶过我这一遭吧。”   黛玉哪里肯依?只道:“今儿说什么也不能饶了!”   ……………………………………………………   却说宝玉自打去了金台书院,头一旬尚且勤勉,又得王孙公子卫若兰为友,日子也算惬意。   老爷贾政不过敦促几日,便转而忙碌其他。宝玉眼见着疏于管教,于是乎今儿头疼,明儿肚疼的,如今三日里倒有两日盘桓在家中。   他虽不曾住进大观园,白日里却也能游逛,于是与姊妹们弹琴下棋,作画吟诗的,倒也惬意。   宝玉又作几首即事诗,虽算不得好,却也真情真景,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越发得了意,整日家作这些外务。   这日宝玉回到绮霰斋,进门儿便瞧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   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了贾母,又往东院儿而去,方才行到仪门左近,便与李惟俭、琥珀撞在了一处。   宝玉心下纳罕,脱口便道:“俭四哥这是打哪儿来?”   却见李惟俭只是肃容大步流星一晃而过,朝着宝玉摆了摆手:“回头儿再说!”   刚见过黛玉,这会子心绪正好,且大老爷又犯了病,李惟俭哪儿有功夫搭理宝玉?   李惟俭快步自西角门出来,转进黑油大门。过得三重仪门,遥遥便听得内中啜泣声此起彼伏。   自有婆子入内禀报,贾琏便迎了出来。   “俭兄弟。”   “如何了?”李惟俭问。   “这——”贾琏沉着脸儿摇了摇头。   当下再无赘言,李惟俭与贾琏一道儿入得内中,便见几房姬妾围拢了,床榻上邢夫人正俯身探视,凤姐一旁束手而立,又有一太医端坐诊脉。   王熙凤眼见李惟俭到来,又见一众姬妾实在不像样子,禁不住出言道:“乱哄哄的实在不成样子,大太太,我看不妨先将人散了。”   邢夫人这才醒过神来,冲着一众姬妾骂道:“错非你们这些骚蹄子勾搭着,老爷哪里会坏了身子骨?你们也别辩解,黑母鸡一窝儿谁比谁干净!赶快散了,莫在这里哭丧添堵!”   十来个姬妾哭哭啼啼散去,李惟俭这才得空上前。   邢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哭丧着脸儿道:“俭哥儿!”   李惟俭瞥得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口眼歪斜,口涎流淌,禁不住纳罕道:“大太太,这是何故啊?”   “这……”邢夫人自知隐瞒不得,当下只得实话实说。   却是昨儿那山西煤矿股子涨到了二两一股,贾赦又自工程里贪了几百两银子,一高兴便吃了虎狼之药与姬妾厮混。   早起时还在与邢夫人商议着,那山西煤矿股子实在不保准,须得尽快出手赚上一笔。倘若迟了,说不得就会人去楼空。   当下贾琏打发管事儿的去发卖股子,谁料那灯市口的股子代办处早已人去楼空。管事儿的去的时候,上百号买了股子的百姓已然将那客栈给砸了,惹得巡城兵马司派来兵丁将街面围拢了拿人。   管事儿的不敢怠慢,探听了虚实紧忙拔脚往回就跑。那大老爷贾赦还在发着白日梦,听闻管事儿的回报,顿时气血上涌,身形摇晃,叫了声‘痛煞我也’转头便仰面倒地。   略略说过,邢夫人急切道:“俭哥儿,可不能跑了那天杀的骗子!”   旁的也就罢了,邢夫人可是抵了不少嫁妆呢。若追不回银钱,人家当铺可不管她这二品夫人,那嫁妆一准儿是要不回来了。   便见李惟俭颔首道:“料想早已有人报官,回头儿我与王爷言说一番,此案污名股子交易所,绝不会等闲视之。”   眼见此时太医诊治过,李惟俭忙问:“大夫,大老爷情形如何?”   那太医摇头叹息道:“早前大老爷便发作过一回,如今又再发作……在下尽力而为,大抵能保住一命。只是往后再不好大悲大喜,尤忌饮酒……”许是想着贾赦瘫了,怕是往后没机会再饮酒,太医便道:“罢了,我先开一方子,再行一遍针看看吧。”   李惟俭颔首道:“既如此,劳烦大夫了。”又与邢夫人、贾琏、王熙凤道:“这里留大夫诊治就是,咱们不好在此搅扰了。”   众人应下,邢夫人心下无着落,掩面啜泣而出。李惟俭回身行走之际,恰好与凤姐对视了一眼。   二人眸中意味深长,凤姐儿眼中虽掩饰了,却依旧难掩雀跃之意。   贾琏方才得了承嗣,如今大老爷又瘫了。邢夫人不过是大老爷身边儿的应声虫,没了大老爷撑腰,来自公婆的逼迫顿时少了一大半。一时间凤姐只觉神清气爽!   出得正房,好似为了堵邢夫人之口,就听李惟俭蹙眉道:“世叔与婶子这又是何苦?不过是区区八千两银钱,我又不曾催着要,何苦犯险?”   邢夫人只顾着啜泣,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钱?她与大老爷就从没想过还钱这种事儿!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犯了贪念,这才被那骗子哄得又亏了大几千两!   就听凤姐儿道:“大老爷如此……好歹留得了性命。老太太这会子只怕等的急了,咱们快些去回话儿吧。”   众人应下,迈步方才出得仪门,遥遥就见一丫鬟自黑油大门慌慌张张奔来。李惟俭搭眼一瞧,却是宝钗身边儿的莺儿。   王熙凤自是认得,远远便道:“莺儿,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太太——”   那莺儿奔行到近前,上前不接下气道:“二奶奶……不……不好啦……哈……我家太太……哈……昏过去了!”   “啊?”   莺儿快急哭了,顿足道:“王太医可在?二奶奶快请王太医与我家太太瞧瞧!”   此言一出,莫说是邢夫人、王熙凤,便是李惟俭都变了脸色。这边厢大老爷二次中风,人都瘫了,合着还不如薛姨妈昏过去紧要?   事不关己,李惟俭自是不用开口;凤姐儿心下厌嫌,想着总归是外人,正要措辞言说,便听邢夫人骂道:“你家姨太太不过是昏厥了,我家老爷可是瘫了,孰轻孰重你个丫头拎不清也就罢了,宝姑娘也拎不清?”   “啊?”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旧病复发,王太医这会子正在施针,等闲怕是走不开。”   莺儿啜泣着,连连道恼:“都怪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转眼瞧见李惟俭,顿时好似揪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求肯道:“俭四爷知岐黄,还请俭四爷给我家太太瞧瞧!”   好歹是自家姑姑,王熙凤便在一旁道:“俭兄弟,也是赶巧,有两位太医这两日告了假,府中只余下王太医一位。若俭兄弟方便……”   话已至此,再推脱就是不近人情了。李惟俭颔首道:“我不过略知岐黄,也不知能不能帮上手。姨太太到底为何昏厥了过去?”   莺儿支支吾吾不肯言说,只道:“那会子我在外头,瞧见大爷回来了,不过须臾就听姑娘惊呼,随即赶紧打发我来请太医。”   啧,薛蟠这厮又闯祸了?说不得有乐子可瞧。因是李惟俭正色肃容道:“罢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   当下不再赘言,李惟俭与莺儿急忙忙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邢夫人、贾琏、王熙凤先行去回复贾母。   过得仪门一分为二,李惟俭与莺儿过右穿堂,上夹道转过梦坡斋,一路径直到得东北上小院儿。   遥遥便见同喜、同贵正急切倚门观量,见得二人,两婢上前见礼,同喜便问:“太医呢?”   莺儿哭道:“前院儿大老爷犯了病,太医走不开,不得已,我只好求了俭四爷来。”   同贵紧忙将李惟俭往内中引,李惟俭进得院儿中来不及感慨物是人非,抬眼便见帘栊一挑,宝钗并薛蟠急匆匆迎将出来。   二人瞥见李惟俭俱是一怔,待莺儿说过缘由,那薛蟠急切道:“俭兄弟,千错万错,过往都是我的错儿,还求俭兄弟好歹救我妈妈一命。”   李惟俭与宝姐姐对视一眼,便道:“不相干的,姨太太如今在何处?”   宝钗便道:“俭四哥随我来。”打了帘栊将李惟俭让到内中,宝钗又怕薛蟠惹恼了李惟俭,因是驻足道:“府中太医一时走不开,哥哥赶快去外间请名医来。”   “对对对,我这就去!”   见薛蟠扭身便跑,宝姐姐这才进得内中。行了两步,便见李惟俭已然进得暖阁里,这会子落座床头,正捏了薛姨妈的手腕切脉。   宝姐姐顾不得杂乱心思,赶忙凑过去,却生怕搅扰了,因是一言不发。   良久,李惟俭收回手,说道:“形气愤然勃然,脉沉弦而滑,胸膈喘满;其为气逆之证,属于气实而厥者。姨太太这是气急攻心啊。”   薛姨妈身形略富态,料想锦衣玉食的,只怕血压不低,这会子可不敢仓促掐人中,那非但救不得人,反倒会害了人。   因是李惟俭抬眼看向宝钗道:“取蜡烛、钢针来。”   宝钗一摆手,莺儿赶忙取了来。   李惟俭接过,钢针在蜡烛火焰上燎了须臾,抄起薛姨妈手来对准中指便刺了进去。   便听得薛姨妈呻吟一声,倏忽转醒。醒来瞥见李惟俭,讶异间正要起身,却被李惟俭紧忙止住:“姨太太莫动,待脉象舒缓了再起也不迟。”   薛姨妈略略歪头,便见中指上鲜血汩汩涌出。宝钗也道:“妈妈好生躺着,哥哥去请大夫去了。”   薛姨妈不由得悲从心来,哭道:“我的命怎地这般苦啊!呜呜呜……”   宝钗一个劲儿地劝说,却不见成效。李惟俭盯着薛姨妈手指,眼见其心绪略略平复,鲜血再不汩汩呲出,这才让莺儿寻了纱布来包裹。   宝姐姐不好将李惟俭撂在一旁,略略宽慰几句,便起身相询:“俭四哥,我妈妈如何了?”   “不妨事,不过是气急攻心。可用四磨饮子去人参,加木香、枳实,合五磨饮子,吃上两副药就没事儿了。”   宝姐姐嗫嚅一福,道:“此番多亏俭四哥了。”   “不妨事。往后饮食清淡些,切忌大悲大喜。”说话间李惟俭起身,道:“姨太太好生养着,我这边厢还要去见老太太。”   这会子薛姨妈失魂落魄,只顾着啜泣,宝姐姐便叹息道:“我送送俭四哥。”   任凭李惟俭如何说‘留步’,宝姐姐到底送了出来。到得院儿中,李惟俭禁不住纳罕道:“姨太太怎地气成这个样子?”   宝姐姐叹道:“是哥哥……先前我便觉得那山西煤矿股子只怕有诈,好说歹说,劝得他脱了手。谁知狐朋狗友一鼓动,又买了不少……”   宝姐姐愁容满面,李惟俭虽不知此番呆霸王亏了多少,可瞧薛姨妈与宝姐姐这般情形,料想必定亏得极多!   到得院门前,李惟俭便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薛妹妹劝姨太太想开些吧。留步,我走了。”   言罢,李惟俭快步离去。宝钗站在门口望其身形进了角门儿,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此番薛蟠的确亏大发了!前后足足赔进去五万有余,错非如此薛姨妈又怎会给气成这个样子?   这二年来,家中铺面、营生该发卖的已然发卖,余钱虽多,却少有进项。还是亏着李惟俭那股子,薛家这才勉强保住老本儿。此后李惟俭搬走,薛家再想摊上这般好事儿却是不容易了。   早前没了皇商底子,好歹还有个空架子在;如今亏了这般多银钱,加之省亲时又借给王夫人不少,算算薛家连空架子都要保不住了!   宝姐姐心思杂乱进得内中,好不容易劝住薛姨妈,过得半晌薛蟠领了大夫来看。看过了果然与李惟俭一般诊断,方子虽略有差异,却都是治气急攻心的。   待薛蟠送走了大夫,转头儿回来便道:“这俭兄弟仁义啊,不成想此番竟不计前嫌。”   薛姨妈与宝钗尽皆无语,薛姨妈却生出别样心思来,殷切看向宝钗:“我的儿,你说——”   宝姐姐决然摇头:“妈妈可是要我去给人做妾?”   薛姨妈被噎得叹息一声,顿时没了言语。那薛蟠眼珠转动,却是欲言又止,也不知心中打着什么蠢主意。   ……………………………………………………   荣庆堂。   到底是自己个儿身上掉下的肉,虽说心下不待见,可听闻大老爷再次中风,贾母还是挂心不已。因是抬了软轿来,老太太亲自去看望了一遭,待李惟俭到时,贾母等方才回返。   入得内中落坐,众人说起此事来尽皆唏嘘不已。王夫人嘴上说着劝解的话儿,目光不是瞄向凤姐儿。   这会子王夫人心下得意,亏得宝钗与自己亲近,将这般好的主意送上,否则真让大房得了势,又哪里轻易压得下去?   如今正好儿,大老爷二次中风,眼看不中用了,余下邢夫人那蠢物又如何谋算得过她?而今唯一顾虑的,便是凤姐儿了。   王熙凤似有所感,忽而抬眼瞥将过来,便见王夫人一僵,随即脸上舒缓道:“凤丫头这阵子多照料些,将养一阵,说不得大老爷就将养好了。”   王熙凤便道:“太太说的是,做媳妇儿的此时不尽孝还等到何时?”   嘴上这般说着,王熙凤心下警醒,方才王夫人那神色可是极为不善,说不得在谋算自己也说不定。转而便思忖着,回头儿须得寻俭兄弟讨个主意才是。   李惟俭陪着贾母说了好一阵话,贾母情知李惟俭今日搬迁,便叹息道:“今儿是俭哥儿乔迁之喜,本道要恭贺一番,不想家中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老太太莫说了,晚辈方才还寻思着是不是这日子选错了,怎么晚辈方才搬来就妨了大老爷与姨太太?”   贾母顿时苦笑道:“哪儿有这般咒自己的?呸呸呸,俭哥儿快收回去。”   李惟俭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晚辈可不信这个。”   贾母叨咕了几句‘阿弥陀佛’,好似替李惟俭与佛祖道恼,随即才道:“罢了,家中实在太乱,这会子也不留你了。待安置好了,过几日老婆子设宴,咱们好好儿高乐一番。”   李惟俭笑着应下,这才起身告辞。   有贾琏在,自是贾琏来送,王熙凤心下不耐,就思忖着转天去隔壁寻李惟俭讨个主意。   正待此时,有婆子奔进来道:“二爷,大老爷叫二爷过去回话儿呢。”   “这——”   凤姐儿眼睛一亮,紧忙起身道:“既如此,我来送俭兄弟,你去回大老爷话儿吧。”   贾琏道恼一声,急忙忙朝大老爷院儿而去。李惟俭自是从何处来,便从何处回。   出得贾母院儿,进得大观园里,王熙凤随在一旁道:“早前因着承嗣一事,太太便与我有些生分了。”   李惟俭笑而不语,他连番下眼药,不就是为了拆散这一对儿姑侄同盟吗?否则王夫人掌家、王熙凤管家,二人合在一处有太多法子使手段了。   又听王熙凤道:“如今大老爷抱恙在身,只怕太太——”   李惟俭便道:“二嫂子行事谨慎周全,料想太太也寻不到错漏。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嫂子若为自身着想,还是须得诞下麟儿啊。”   这话说得王熙凤俏脸微红,这话虽不好说出口,却的确为其打算。又见李惟俭面色如常,凤姐儿禁不住打趣道:“俭兄弟如今也来拿我打趣?回头儿我定会告知秋芳妹子,可得将你看紧了。”   李惟俭仰头大笑。二人过得闸桥,眼见角门在即,王熙凤便道:“往后比邻而居,俭兄弟又不是外人,得空儿便带着秋芳来园子里逛逛。”   李惟俭颔首,忽而道:“大姐姐这几日还好?”   王熙凤笑道:“好,怎么不好?是了,明儿大嫂子能休沐一日。”   好似日子不对?李惟俭正要问询,就听王熙凤说道:“永寿郡主下了帖子,请了林妹妹、探春妹妹,说是明儿就在王府花园子里办探春宴。咯咯,大家伙儿都打趣探春,说郡主待她不薄呢。”   这便是玩笑话了。所谓探春宴、裙幄宴,都是仕女、贵女聚会时的名头。春日里汇集一众手帕交,赏花散步、沐浴春阳,行至适处,便支起竹竿,用裙子搭成帐篷(也称“裙幄宴”),摆起酒席,行品春令、猜春字谜,笑语连连,好不畅快。   除去探春宴,此外还有消暑、消寒等诗会。   遥想黛玉好歹出得荣国府一遭,李惟俭便不禁莞尔。忠勇王拳拳之心,他又怎会不知?因是心下愉悦,随口便道:“二嫂子何必艳羡?赶明儿就在这园子里也起个诗舍,姊妹们关起门儿来自得其乐,也是一桩美事儿。”   王熙凤便笑道:“我才识得几个字儿?可不敢起什么社。”   祝大家上元团圆,内部群加更番外一章。 第248章 以诗为戏   转眼到得东角门,李惟俭略略驻足,回首道:“二嫂子留步吧。”   王熙凤应下,目送李惟俭而去。   李惟俭过得木桥、凝曦轩,一路沿抄手游廊而行,须臾到得登仙阁前。这会芳园本是贾家宗祠后花园,一侧是围墙箭道阻隔,只在丛绿堂一侧留了角门。如今丛绿堂并宗祠尽数推平、新起,这角门自然暂且封死了。   因是先前傅秋芳便定下在登仙阁一侧开了角门,供人进出。李惟俭到得角门前,便见假山下有一新盖院落,内中家庙、佛堂尽数在此。   隐隐听得求告之声,李惟俭便移步入得内中,搭眼便见傅秋芳拜过佛像,跪伏合十道:“信女傅秋芳,求菩萨保佑平安顺遂,若得麟儿,信女愿斋戒三月偿愿……”   李惟俭驻足,看着其三叩首,起身调转身形,瞥见李惟俭顿时小吃一惊。   “老爷啊~”   傅秋芳宜嗔宜喜,李惟俭便上前牵了其手,踱步出了小院儿。口中说道:“方才在求子?”   傅秋芳羞赧着不言语,李惟俭便道:“此事菩萨怕是管不得,你得来求我啊。”   傅秋芳羞得埋下螓首,脸面羞红,嗫嚅半晌才道:“老爷怎能偷听?”   “又不是有意的,”李惟俭叹息道:“再过二年吧。”   傅秋芳言不由衷颔首,道:“嗯,妾身不急的。”   她如今已二十有三,再过两年就二十五了。如今万事顺遂,唯独不曾有一儿半女的傍身。她心下也知,主母不曾进门,若生下庶长子来,将来只怕会惹得家中纷争,因是再如何想,刻下也只能暂且忍耐。   李惟俭转而说起方才荣国府情形,听得傅秋芳咋舌不已。唏嘘之余,不好说荣国府是非,只道:“我道老爷怎地许久不曾回来,这会子都过了午时了。”   当下二人说着闲话,自角门上箭道,一路到得东路正院儿,停在西厢前,却不见动静,屋内静悄悄,只有琇莹伏在小鱼缸前瞌睡,胸前钮扣半开,露出雪白的嫩肉,衬着鲜红的抹胸。   傅秋芳便道:“这妮子好大胆,也不怕被人偷瞧了去。”   李惟俭便笑道:“仆役都在外头,谁能瞧了去?”   又往前行,进得正房里,就见晴雯斜靠在一张大椅上,一支脚蹬着脚凳,一支脚曲在椅子上。一上一下,裙子遮不严,露出中衣。袖子挽的太高,镯子垂在腕边,两条膀膊,白森森、细条条、肉腻腻,似不可着手。鼻凹鬓角,汗珠儿都含着香气。   瞥得李惟俭一眼,傅秋芳便道:“这般情致,我见亦爱,更何况是老爷?”   李惟俭讪笑一声,凑上前探手在晴雯曲着的那一只菱脚上挠了挠,晴雯顿时惊醒,迷糊须臾才道:“四爷怎地才回来?”   “荣国府有些事耽搁了,都拾掇过了?”   晴雯紧忙趿拉了鞋子,起身略略哈欠一声,说道:“难搬的先前就搬来了,如今不过是零零碎碎,”说话间敲了敲肩膀,蹙眉恼道:“偏是这零零碎碎最费心思。”   李惟俭便笑道:“想来大家伙都累到了,左右时日还长,不若留待明儿再拾掇。”   傅秋芳还没言语,晴雯就道:“早拾掇了早完事儿,再说也不剩什么了。”   傅秋芳道:“老爷,这会子该用饭了。”   “那就都叫来,咱们就在厅堂里一道儿用了。”顿了顿,李惟俭忽而想起明日黛玉、探春要去王府赴探春宴,因是便道:“下晌打发婆子回老宅一趟,将花房里新奇的花儿折一些送到荣国府,就说是给林姑娘、三姑娘的。”   晴雯便痴笑道:“还没过门儿四爷就这般护着,待过了门儿,还不定宠成什么样儿呢。到时啊,说不得我跟姨娘旬月里见不得四爷一回呢。”   李惟俭笑着屈指弹在晴雯额头:“胡说,还不快去?”   午间李惟俭与众姬妾一道儿用了饭食,下晌众人又各自去拾掇自己屋子,李惟俭干脆闲暇下来,搬了椅子坐在庭院里翻阅话本子。   未时过半,前头茜雪引着李纨与贾兰入内,见李惟俭以书覆面,正在庭院里瞌睡,李纨顿时蹙眉道:“这才暖和几日?俭哥儿怎地就跑外头睡来了?着了凉可不是说笑的。”   琇莹听见动静,紧忙跑出来将李惟俭推醒。李惟俭舒展身形打了个哈欠,连忙道:“大姐姐来了?怎地也没人知会我一声儿。”   当下众人往正房行去,李纨嗔道:“知会什么?俭哥儿当我是外人不成?”   长姐如母,自打李惟俭为李纨谋了王府差事,加之那一分水务股子打底儿,李纨再不似往常那般万事不管,说起话来多了许多底气。   又耳提面命了一通,李惟俭只得赔笑应承不已。待茶水上来,李纨瞥向贾兰道:“兰儿先回去耍顽吧,莫忘了功课。”   贾兰暗喜不已,挑了挑眉头赶忙起身施礼:“舅舅,外甥这就先回了。”   眼看贾兰稳稳当当走出去,待过了院门顿时乐颠颠疯跑而去,李惟俭便道:“兰哥儿是个好的,大姐姐也莫要管束的太严了。”   李纨蹙眉道:“不管束的严厉些,只怕——”   只怕什么?只怕就成了另一个宝玉、贾琏、贾兰。李纨忧心道:“这几日兰儿又与那贾环厮混在一处,很是被哄去了不少铜钱。那铜钱也就罢了,染上赌字,来日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叹息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说。荣国府这般风气,错非大姐姐一直看顾着,只怕外甥贾兰这会子也长歪了。   说过育儿经,李纨转而道:“母亲下月便要来京师,”此事姐弟二人业已说过,李惟俭纳罕李纨为何旧事重提。就见李纨面带揶揄之色:“俭哥儿,我思来想去,母亲此来……怕是因着你的婚事啊。”   李惟俭眨眨眼,暗忖自己个儿果然当局者迷了,大伯母兴师动众来京师,除去看望女儿、外孙,还能因着两个堂妹的姻缘不成?算来算去,可不就是奔着自己婚事来的?   李惟俭顿时就急了,忙道:“不是,我那事儿……她这会子年岁还小,又要等赐婚旨意,大伯母这是急的什么?”   李纨便道:“俭哥儿眼看十六了,如今炙手可热,又深居简出,寻常人不好凑过来,可不就要走我父母的门路?”   李惟俭暗忖,是了,恩师严希尧、忠勇王乃至已故林盐司都是帝党一脉,而大伯李守中算是太上一系,地地道道的旧党。   加之李惟俭又不曾与大伯李守中、大伯母梁氏说过与黛玉的婚事,外人稍加鼓动,可不就急吼吼来给自己定下婚事了吗?   想明此节,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眼巴巴看向李纨,方才喊了声‘大姐姐’,李纨就截断道:“我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不知母亲与人如何说的,若果然下了定……左右俭哥儿是并嫡,我看不如一并娶了吧。”   李惟俭只是摇头不语。心下暗忖,若是个良善的也就罢了,若是宝姐姐那般的宅斗小能手,两房只怕人脑子能打出狗脑子来。罢了,待大伯母来了,不如实话实说吧。   大姐姐李纨略略盘桓,又扯了傅秋芳说了会子话,眼看天色渐晚方才自角门回了大观园。   待过了申时,婆子自老宅回返,提了一篮子各色花朵。李惟俭干脆交给香菱,命其送去荣国府。   却说香菱提了花篮方才出了正房,转眼傅秋芳就追了上来。   傅秋芳嘱咐道:“就说是花房搬迁,各色花朵平白搁置可惜了,干脆送过去,让众姑娘都选一些。”   香菱就笑道:“姨娘说的是,我也是这般想的,总不能将那事儿露了底。”   傅秋芳瞧了香菱几眼,揶揄道:“瞧着你也是个伶俐的,怎地素日里万事不管?回头儿我与老爷说了,总要伱也担些差事才好。”   香菱顿时告饶道:“姨娘快饶了我吧,你也知我性子,与姊妹们耍顽、说话儿,再不就读读书,哪儿不是了?真叫我管事儿,我又哪里拉得下脸来?”   傅秋芳便笑道:“就你偷懒,快去吧。”   香菱暗舒了口气,紧忙提了篮子进了会芳园。她心思通明,傅秋芳与红玉有志在此,若再有旁人插手,只怕会惹得二人厌嫌。还是这般好,万事不管,又得四爷宠爱,总不会短了自己那一份儿。   转眼到得东角门,与那秦嫂子言语一声儿,香菱便进得大观园里,一路寻到了凤姐儿院儿。   这会子方才用过晚饭,因大老爷又中风,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并王熙凤、贾琏等正在老太太跟前议事,家中倒是留了平儿看顾。   丰儿引着香菱入内,平儿正做着针线,抬眼瞥见香菱,忙道:“你怎么来了?”   香菱便道:“今儿搬迁,老宅里的花房只怕要闲置了。姨娘可惜那些花儿都浪费了,干脆命人摘了,叫我也送一篮来与姑娘们妆点。”   平儿喜道:“可是巧了,明儿林姑娘、三姑娘要去王府,正不知寻什么花儿妆点呢,傅姨娘就送了来,真真儿是及时雨。”   香菱咯咯笑道:“平儿姐姐说的,我回头儿一定告诉姨娘。”顿了顿:“物件儿送到,我这就回了。”   平儿赶忙将香菱送出来,又让小丫鬟丰儿相送,转头提了篮子先去了荣庆堂后楼。   贾母、老爷等议事儿,小辈的自不好参与,因是这会子黛玉正在楼中,看着紫鹃、雪雁为其挑选明儿的衣裳。   婆子将平儿引到楼上,黛玉赶忙起身相迎,笑道:“什么风把平儿姑娘吹来了?”   平儿俏皮道:“香风。”说着一提花篮,道:“东府傅姨娘拆了老宅花房,折了一篮花卉送来,说给姑娘们妆点用。我想着明儿林姑娘刚好赴会,就先让林姑娘来挑。”   黛玉顿时感念道:“亏得平儿姐姐想着我。”   平儿却道:“我不过借花献佛,林姑娘要谢也该谢送花之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本就早慧,思忖着这花儿早不送、晚不送,偏赶上这个节骨眼来送,说不得定是俭四哥得了信儿,怕自己明儿斗花落了脸面,这才连夜送了过来。   早间得了一诗,夜里得了花儿妆点,一颗玲珑心儿消融了也似,有暖流不住涌动。不自查地,那似泣非泣的眸子便蒙上了水雾。   三年前周瑞家的送宫花之事平儿尚且记得,只当黛玉是想起了此一节,因是只得打趣道:“都道林姑娘是惜花之日,如今见了,不过瞧见花儿便起了怜惜之心,果然传言不假。”   黛玉噗嗤一声笑道:“你再打趣我可不饶你。”   说笑过,黛玉瞥向花篮,思来想去,选了几朵瓜叶菊。平儿、紫鹃、雪雁连连赞叹选的好,紫鹃紧忙将花儿插进花瓶里,又倒了清水,免得明儿一早就蔫了。   平儿告辞而去,跟着又去秋爽斋寻探春。   平儿与探春相见,又是先前一番言语,探春顿时喜形于色,赞道:“正愁这会子只有杏花、桃花,生怕与郡主撞了,可巧平儿姐姐就送来这般多花儿。”   又问:“林姐姐选了什么?”   平儿回:“瓜叶菊。”   探春咬着手指思忖一番,而后指了指大红的花朵道:“就这个了。瞧着喜庆,也不知是什么名头。”   平儿便道:“三姑娘好眼力,这是旱金莲,北方可不多见。”   当下探春喜滋滋选了两枝旱金莲,平儿又去各处送花。余下迎春、惜春自是欢喜不已,迎春选了花菱草,惜春选了香石竹。   平儿又替王熙凤选了几枝,最后送到蘅芜苑,宝姐姐思来想去,选了一枝金银花。   ……………………………………………………   转过天来是三月十七,这日黛玉、探春去王府赴宴。   早早儿起来梳妆过,又用花卉妆点了,黛玉与探春来辞别贾母。老太太生怕外孙女、孙女被人看轻了,叮咛一番,不放心之下又打发身边儿的大丫鬟琥珀、玻璃随行。   迎春、惜春尽皆艳羡不已,惜春缠着探春,要其归来仔细说些内中好玩儿的。独宝钗一言不发、心下郁郁。   郡主赞善、手帕交,可不就是她孜孜以求的进身之阶?奈何阴差阳错,她百般求肯而不得,黛玉、探春不用忙碌,这天赐的机缘便自行送上门来。   有那么一会子,宝姐姐心下沮丧,暗忖有道是有福之人不用求,莫非自己天生福薄?   眼看时辰不早,贾母这才打发众人启程。临到仪门前,那赵姨娘又花枝招展扯着探春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什么一定与郡主交好,回头儿也好求着郡主介绍个才俊少年,探春听得心下不耐,亏得琥珀来催,这才摆脱了赵姨娘。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出得宁荣街来,不拘是黛玉还是探春,都挑了帘栊,任凭春风拂面,稀奇地瞧着外间街景。   几辆马车一路逶迤,转眼到得忠勇王府。   自角门入内,黛玉、探春落得马车,正稀奇地看着王府内景,便有女官来引,笑道:“二位姑娘,郡主这会子正在花园中等候,快随我来吧。”   黛玉、探春应下,随着女官入得花园里,遥遥便听得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转过花丛,便见郡主李梦卿扯了线绳,拖着纸鸢疯跑而来。   到得近前,李梦卿面上红璞璞一片,瞧见黛玉、探春,顿时喜道:“你们总算来了。”   二人依着规矩福身见礼,李梦卿便迫不及待一手一个扯了二人往内中行去:“今儿别无旁人,就咱们聚在一处。二月里我便张罗着踏春,奈何次妃不准,说还在倒春寒,生怕冻坏了身子骨。”   黛玉被郡主扯着往内中行去,却见李梦卿多是朝着探春言语,与自己不过寥寥数语,因是心下纳罕:这般观量着,郡主倒是喜三妹妹多一些,却不知为何要带上自己个儿?   转眼到得一处花圃前,此间早已搭了帐篷,李梦卿扯着二人入内,忽而瞥向探春:“你可曾带了宝剑来?”   探春吐舌道:“来郡主家中,哪里敢带凶器?”   李梦卿合掌笑道:“早料到了,你且看这是何物?”   探春搭眼便见帐篷一角戳着一柄鲨鱼皮的短剑,那郡主两步过去抄在手中,随手便递给探春道:“上回听闻你会剑术,正要开开眼界。”   探春也不扭捏,接了短剑笑道:“好,那我便献丑了。”   当下抽了短剑,摆了个架势,一招一式演练起来。自打与李惟俭学过剑术,三姑娘每日习练,便是赶上风雨,也多在房中演练,期间不知打碎了多少物件儿。   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如此日日不缀,这一套剑法自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小半刻,待一套剑法演练过,探春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笑吟吟看向郡主,倒提了宝剑抱拳道:“献丑了。”   黛玉、梦卿尽皆合掌赞叹:“真真儿好彩!探春妹妹出剑如游龙,料想便是在江湖上也应有名号……唔,就好比智多星黄蓉。”   “哈?”   黛玉还在纳罕,探春却纳罕道:“郡主也看过射雕话本儿?”   梦卿顿时大喜:“原来探春妹妹也看过?我最喜黄蓉,可惜父王不准我习武。不然来日闯荡江湖,定不会比那黄蓉差几分。”   黛玉、探春对视一眼,尽皆无语。俭四哥那涂鸦之作起先只在二姐姐迎春处润色,其后俭四哥南下,便多是探春在润色。再往后黛玉回返,因着爱屋及乌,倒是下了心思将射雕、神雕一并润色了。   荣国府中婆子、丫鬟多听过探春说内中故事,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那稿子就流传了出去。   先只是手抄本,其后又有书局付梓,如今便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能说上几段神雕、射雕。   未曾想,竟然连郡主也读过。   探春憋闷着不曾吐口,心下窃喜不已,暗忖那书好歹也算是自己与俭四哥联手儿作呢。   说过话本子,梦卿又引着黛玉、探春游逛花园。眼见桃花灼灼,说起桃花诗来,梦卿忽而便道:“是了,这几日我应景儿写了些,拟作人名药名体二首,未能写全,又有旧稿上一字至七字体,春秋征妇怨各一首,亦未成篇,刚好两位妹妹来了,不若今日一并写了?”   黛玉、惜春应下,黛玉这会子心绪渐开,笑道:“以诗为戏,大是韵事。有趣有趣!”   当下梦卿招呼了丫鬟来,奉上笔墨纸砚。   梦卿先落笔,题‘村居’二字,笑道:“此用人名,体要五言绝句。”   黛玉略略思忖,心下便有了,却不曾开口。探春见此,顿时道:“林姐姐定然有了腹稿。”   梦卿便道:“既是手帕交,可别学着外头人那般世故,林妹妹既有了,何不吟出来?”   黛玉道:“那我便献丑了。”当下接过湖笔,落笔一蹴而就。   探春在一旁观量,轻声诵念:“小庄周绿水,夏半菰蒲多。五柳浑青处,援琴高作歌。”   庄周、夏半、柳浑、琴高,刚好是四个人名。   “好诗,”梦卿赞道:“林妹妹竟有隐士之风。”   黛玉笑道:“不过是穿凿附会,我可比不得隐士呢。”心下却想,若与俭四哥一道儿隐居山野,料想也是一桩趣事。   梦卿眨眨眼,有意为难,又提笔写下‘郊游’二字,因笑道:“此用药名,体要七言律。”   探春嗔道:“我于药材只知一二,这一首怕是做不出了。”   却见黛玉思忖了一会子,又提起湖笔来,娟秀字迹写道:“   葱青黛色四围圜,鸾凤仙乡咫尺间。   古木通风看夭矫,新泽泻涨听潺盢   怡心藜藿香堪食,助鬓黄红花斗颜。   日夕当归情转切,流连翘首不知还。   黛玉又写完,恰好青黛、凤仙、木通、泽泻、藿香、红花、当归、连翘是八味药名。   ”   这下便是梦卿都赞叹不已,道:“林妹妹好才思,我是远远不及了。”   黛玉便道:“这天下间才思远胜我的不知凡几,我不过作些凑趣、应景儿的以作耍顽,登不得大雅之堂。”   她心下却思忖着,俭四哥许是被庶务牵绊了,心思不在吟诗作对上,是以这诗才忽高忽低。有时蹩脚,有时偏生又能写出‘故园无此声’这般的佳作。   梦卿见黛玉并不恃才傲物,心下欢喜,禁不住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林妹妹不可过谦。”   梦卿复又在一片纸上写了“征妇怨”三字,说道:“此即用春秋二字为韵。林妹妹不可帮手,总要探春妹妹作一首才是。”   探春虽不过见了梦卿两回,却极为欢喜,此时便嗔道:“好好好,不拘是刮肠搜肚,总要应付了这一遭。”   仔细思忖半晌,忽而眼睛一亮:“有了。”   但见其提笔落墨,书写道:   春春,添兴怆神。悲去日,忆征人。戍楼万里,驿路千旬。对月陪孤影,移花护病身。梦是黄云白草,妆庸绿黛青颦。几回漫把鱼书展,酒不伤多懒入唇。   秋秋,绿淡红浮。肠已断,恨无休。风寒毳帐,露冷兜鍪。刀尺程催急,腰支壮健否?欲寄闺中旧约,恐招塞外新愁。画阁何时闻露布,征衣不日解吴钩。   梦卿看了,又是合掌笑道:“妙妙!探春妹妹果然机敏!”当下招呼丫鬟送上茶点、果品,三人便寻了处亭子吃茶漫谈。   ……………………………………………………   荣国府。   这日本是王子腾夫人生辰,早间送走了黛玉、探春,王夫人又来请贾母。因着大老爷之事,许是年纪天不假年,因是贾母便只道不去了。   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就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迎春、惜春、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早间赵姨娘花枝招展堵在仪门前拦探春,恨不得招摇过市,让阖府都知探春如今是郡主的手帕交。   自是有婆子给王夫人递了小话儿,王夫人心下不喜,便琢磨着总要敲打赵姨娘一番才是。   偏生这一日赵姨娘规规矩矩,一直不曾有什么错漏。王夫人心思转动,待贾环下了学,便将其唤来抄写金刚咒。   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   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盅茶来递与他。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   贾环斜着肩膀乜斜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你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   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   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她拍着。   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   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儿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大。   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   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替宝玉收拾着。   王夫人骂过贾环几句兀自不解气,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赵姨娘虽怀恨在心,却也知理亏,这会子不好多言。束手被骂了一通,又过来替宝玉收拾。   王夫人哪里还敢让赵姨娘收拾?当下责骂一番,将母子二人一并撵了出去。转头儿安抚宝玉,急忙命人取了药来敷。   那赵姨娘、贾环臊眉耷眼回了赵姨娘屋,赵姨娘不说贾环如何,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宝玉破口大骂。   骂过半晌,赵姨娘忽觉不对,纳罕道:“你烫了宝玉,为何叫我来骂?”   贾环随口道:“我哪里知道?”   赵姨娘忽而想起王熙凤也在,顿时认定是王熙凤弄鬼。王熙凤掌家,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全然不待见赵姨娘这等丫鬟出身的,素日里都懒得说话,见了赵姨娘也不曾有半点礼敬。   偏生赵姨娘自觉生了贾环、探春,再不是往日的家生子,一向以主子自居,哪里肯受王熙凤的白眼儿?因是二人早生龃龉。   此番被王夫人骂得狠了,赵姨娘自觉颜面无光,心下不敢反抗王夫人,只把王熙凤恨了个咬牙切齿。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黛玉、探春又被郡主李梦卿留了晚饭,方才依依惜别。到得家中,因是交了手帕交,又耍顽了一番,二人俱都欣喜不已。   黛玉见过贾母,便一路回转后楼歇息,闻声而来的宝玉却是扑了个空。进得荣庆堂里,唯见三妹妹探春唧唧咋咋哄着老太太高乐,放眼望去却不见黛玉身影。   宝玉不由得叹息一声,惹得探春回首观量,略略瞥了一眼,顿时唬了一跳:“宝二哥,怎么烫了?”   好生生一张脸,这会子却成了花脸儿。宝玉只挤出一抹笑道:“端烛台不小心自己个儿烫了。”   摘了几百原文,往后更番外弥补。 第249章 叔嫂魇魔   东北上小院儿。   自王舅母生儿宴归来,薛家几人自是又憋了一肚子的气闷。   转过年来宝钗已然及笄,薛蟠业已十七、八,却始终不曾婚配。表妹王云屏不过十三岁年纪,却依然与保宁侯之子换了龙凤贴。   王舅母与薛姨妈本就不对付,席间王舅母揶揄之意溢于言表,故作关切,直说定要给宝钗寻个好姻缘。转而便说起大同有一参将方才死了老婆,虽不曾明言,却大有送宝钗去做续弦之意。   薛姨妈这会子怄得要死,恼道:“待你舅舅回来,今儿的事儿我总要说上一嘴!”   薛蟠义愤填膺,附和道:“真真儿是欺人太甚,我薛家再如何,总不能让妹妹去给人做续弦。”   宝姐姐心下虽气愤不已,面上却不显,只娴静道:“妈妈莫要恼了,常言道疏不间亲,就算与舅舅说了又能如何?”   宝姐姐心下想的分明,错非舅舅授意,王舅母又怎会生出吃薛家绝户的心思来?舅舅王子腾与王舅母,正是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薛蟠便道:“妈妈别闹,我来京师几年也不是吃闲饭,总交下了一些朋友,那王孙公子的也认识几个,回头儿想想法子,一准儿给妹妹谋个好姻缘。”   这话不出则已,方才落下,薛姨妈就蹙眉不已:“我的儿,你那些狐朋狗友往后还是少来往吧。”   前头刚被坑去了五万多银子,还有脸提那些朋友?若薛家真舍下脸面,只这五万多银子做嫁妆,便能送宝钗嫁给奉恩将军之类的宗室子弟为正妻。   薛蟠含糊应下,心中却另有念头。   宝钗正要再劝说两句,忽而丫鬟莺儿快步行进来,见礼后说道:“太太、姑娘,方才听婆子说嘴,宝二爷烫伤了脸面!”   薛姨妈一惊,连忙追问。待莺儿絮絮叨叨说过,薛姨妈便看向宝钗:“我的儿——”   宝姐姐叹息一声,起身吩咐:“我房里还存着一瓶獾子油,取了来我去送给宝兄弟。”   莺儿应下,赶忙回蘅芜苑取了獾子油来,随即陪着宝钗一道儿朝绮霰斋而去。   这会子已然入夜,宝玉烫伤了脸面,探春便将李惟俭送的电石灯借与宝玉,宝玉便对着电石灯观量。   扭动阀门,眼见灯火忽明忽暗,宝玉禁不住高兴道:“这物件儿好,往后夜里读书也不怕伤了眼睛……回头儿再去寻俭四哥讨一个,送给林妹妹一准儿错不了。”   袭人刻下不在,媚人便蹙眉规劝道:“二爷还是少想些有的没的吧,这脸上倘若留了伤疤,往后可如何是好?”   宝玉顿时郁郁不已,暗忖,若坐下伤疤,自己个儿成了丑八怪,可不就与林妹妹不配了?   正发怔间,外间丫鬟招呼一声,随即引了宝钗、莺儿入内。   媚人赶忙道:“二爷,宝姑娘来了。”   宝玉回过神来,只瞥了一眼宝钗,便继续摆弄那电石灯。   宝钗过来关切道:“怎么烫伤的?我方才得了信儿,知你烫了脸,赶忙找了獾子油来。”说话间递给媚人:“这獾子油治烫伤极好,每日清洗后涂抹了,月余光景连疤痕也不会坐下。”   凑身坐过来,忽而嗅了嗅,道:“什么味道?”   宝玉依然不言语,媚人赶忙道:“回宝姑娘,这是三姑娘借给二爷的电石灯,说是好歹有个玻璃罩子隔着,总不会再烫伤了。”   宝钗就道:“味道有些难闻,不如往里头加一些冰片,想来也能中和几分。”   宝玉道:“我却觉着檀香更好。”   宝钗情知宝玉这会子正别扭着,因是略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去。于宝姐姐而言,心意到了、长辈知晓了就好,至于宝玉领不领情又有什么干系?   ……………………………………………………   转过天来是三月十八。   这日李惟俭方才到武备院衙门,便被忠勇王打发小吏叫去了内府。李惟俭心下纳罕,胡乱思忖着紧忙乘车赶赴内府衙门。   到得皇城左近内府衙门,入得二堂便见顺天府尹与忠勇王隔案低声商谈着什么。   随着小吏进得内里,一番见礼,忠勇王便道:“复生来的正好,那山西煤矿股子一案伱可知晓?”   “倒是听闻了一二。”李惟俭略略放下心来。说道:“听闻近日那山西煤矿股子……事发了?”   颜承章便苦笑道:“何止事发?自昨日,每日家不下数百苦主来我顺天府击鼓鸣冤,状纸都收了厚厚一摞。手下人点算过,此案涉案银两只怕有二百万之巨。”   李惟俭明知故问道:“原是如此……王爷,臣不知此案又与我内府何干啊?”   忠勇王吹胡子瞪眼道:“怎地无关?受此案牵连,交易所里各类股子连连下挫,本王还想着近日将铁务股子上市,如今只怕要往后推一推了。”   李惟俭心下明晰,老百姓可不管那山西煤矿的股子是不是朝廷发行的,此案一发,只道那股子是骗银钱的,各类股子口碑受了牵连,许多商贾生怕重蹈此案覆辙,悄然出手股子套现,可不就应声而挫了吗?   李惟俭故作沉思道:“臣以为,此案当先行撇除与我内府牵连,当在邸报、各类报纸上刊载声明。另,趁着如今股子价钱下挫,内府当筹措资金回购一批股子。一来维持股价,以保士绅信心;二来,待来日股价上涨,也能小有赚头。”   忠勇王面露得色,说道:“还用你说?本王业已打发人调集银钱回购了。”顿了顿,又道:“复生莫站着了,坐下说话。”   小吏搬来椅子,李惟俭施施然落座,又纳罕道:“既然王爷不是寻臣来讨主意,那又是为何召臣来此啊?”   “啧,”忠勇王挠了挠头,冲着颜承章道:“颜京兆,还是你老来说吧。”   颜承章叹息着摇头不已,说道:“复生不知,此案案情虽明晰,却无法可依啊。”   “哦?此话怎讲?”   颜承章当即说将出来,直听得李惟俭心下暗乐不已。   话说京师股子发行,大赚特赚,另有苏州水泥务,大利江南士绅。这天下人看了,又怎会不眼红?   加之忠顺王前番在股子上折了不少银钱,山西有盛产煤矿,当即忠顺王与山西巡抚王伯祥一拍即合,搞了个山西煤矿股子出来。   走路子递到了内府忠勇王面前,忠勇王瞥了一眼,许是直觉,觉着不甚稳妥,因是干脆束之高阁。   忠顺王心里气闷,又进宫求了太上,转头儿太上又寻忠勇王递话儿。可忠勇王这人脾气执拗,便是太上发话也不曾应承。   忠顺王心头暗恨不已,转头儿与一众幕僚、长史商议,有人就道:“朝廷从不曾定下规矩,说这股子只能在内府发行。既如此,王爷何不自己来?”   忠顺王一琢磨,着啊!凭什么股子只能内府发行?你内府不是不让嘛,本王干脆自己来!   因是大张旗鼓,一面儿投银子开发山西煤矿,一面儿四下推销。   京师里都是人精,如大老爷贾赦那般犯蠢的究竟是少数。推销月余,不见气色,忠顺王又召集人手商议对策,有人就出了个馊主意。说:“既然勋贵、豪商还在观望,不若将股子兜售给贩夫走卒,只消许以重利,料市井之徒必定趋之若鹜。”   忠顺王大悦!其后果然如那幕僚所说,如三姑六婆,甚至尤老安人这般的四下推销,山西煤矿的股子果然发售了出去。   忠顺王本心还想着好生经营一番,就算比不上京师水务,好歹也与西山煤矿一较短长。奈何二月里得了信儿,山西煤炭采了出来,也往京师运了一趟。   可一路上人吃马嚼的,折算了运费,那煤炭若想不亏本儿,起码要比西山之煤贵两倍!   不往京师转运,只在山西一地售卖,算算竟只能保个本儿!   忠顺王顿时愁得茶饭不思。前期开发煤矿,他可没少往里头砸钱,如今这亏本的消息一旦走漏,只怕那股子定会跌得不如废纸。   又寻众人商议,有人就说:“既然不能长久经营,王爷刻下当将股子尽数脱手。再寻几个替罪羊来,如此王爷置身事外,来日就算东窗事发也怪不到王爷头上。”   忠顺王深以为然,于是乎两日前待手中股子尽数出清,这才将此事引发,一日光景那山西煤矿的股子就跌得一文不值,上万吃亏上当的百姓砸了客栈,转头儿又去顺天府求告,顺带还恶心了忠勇王一回。   李惟俭暗忖,这忠顺王是人才啊!也就是错生了时候儿,若放在自己那年头儿,说不得就是位金融大鳄。   他面上装作愕然不已,眨眨眼道:“事涉忠顺王,不知圣人如何处置?”   忠勇王恼道:“还能如何?那山西煤矿股子确有其事,经营者是山西两家商贾,我那位王兄不过出资占了大头儿,再如何板子也打不到他头上。圣人自然极为不悦,却不好在此事上置喙。”   哦,明白了,就是大顺律管不着,回头儿圣人再寻旁的法子惩治呗?   李惟俭肃容正色道:“如今看来,股子一事乃新生,相应律法短缺,王爷当召集人手一并参谋,尽快出台律令。不然来日旁人有样学样,怕是要祸乱不止啊。”   “有理,”忠勇王抚须道:“既如此,复生这几日就来内府,待商议出了律令再管旁的。”   李惟俭只得应下,忠勇王这才舒展眉头,又问过新铳事宜,听闻已然造了三千杆,这才打发李惟俭离去。   出得内府,李惟俭转头儿就去了老君堂对面十条胡同儿。方才进得小院儿,那高挑丰壮的司棋便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四爷怎地这会子就来了?”   李惟俭随口道:“衙门事儿少,干脆来寻你。”   相携进得内中,李惟俭略施手段,二人便情炽高涨,携手入房,两下脱衣,二人登床。   待停戈驻马,并枕而卧,李惟俭便道:“你可有个婶子在大观园中看守角门儿?”   司棋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正是。自打姑娘住进园子里,我那婶子几回来寻我,想走通二奶奶的路子,谋个好差事。”   李惟俭嗤的一声儿不屑道:“荣国府中再是好差事,总不能替了赖大吧?除此之外,一年能得多少油水?”   司棋得李惟俭资助,如今身家不菲,自是瞧不上府中差事。附和着道:“我那婶子又不知外间情形,落生府中,这眼睛可不就得盯着那几个好差事?”   李惟俭思量道:“你婶子家中可有儿女?”   “有两个表弟,一个十一,一个八岁,如今也没正经差事,只跟着琏二爷身边儿伺候着。”   李惟俭顿时恶寒不已……这俩别是被琏二哥用来出火的吧?   见他好半晌没言语,司棋赶忙道:“四爷?”   李惟俭回神便道:“如今荣国府丁口众多,就算家生子也寻不着好差事。我看不如求了二嫂子将你那俩表弟放出府去,回头儿我安置在厂子里,学了好手艺,有几年家中就能兴旺起来。”   司棋如今一心扑在李惟俭身上,当即闻弦知雅意,低声道:“四爷可是有事儿用到我那婶子?”忽而略略蹙眉:“莫非是——”   李惟俭观量一眼,探手便‘啪’地抽了一下:“胡乱思忖什么呢?再如何,我还能瞧上你婶子不成?”   司棋哼哼唧唧娇嗔不已,半晌才想明白,痴笑道:“莫非四爷是存了偷香窃玉的心思?”笑罢,仔细思忖一番便道:“那巡夜的几个婆子多是应付事儿,若有我那婶子引路,四爷说不得还真真儿就能得偿所愿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他虽不算好人,却也没那般下作。此时礼法,姑娘家的名节最为紧要。   他想着月余都见不到黛玉一面儿,且如今比邻而居,因着年岁渐长,也不好过多与二姐姐往来。尤其四月中大伯母梁氏就要来京,若一个不好走漏了风声,只怕迎春会一时想不开。   因是,他总要寻个法子与二人密会才是。   当下与司棋定下计议,其后又被其伺候了一番,展眼临近未时,李惟俭这才乘车回返自家。   车辚辚到得府邸前,李惟俭正挑开车帘观量,忽而便见一婆子鬼鬼祟祟自荣国府行将出来。   李惟俭也不曾多想,径直去得东路正院儿,刚巧香菱方才与黛玉学过作诗,略略说了黛玉情形,香菱转而便道:“昨儿宝二爷烫了脸面,老太太便留他在家中将养。下晌又来了宝二爷的寄名干娘,施了法术,说来日一准不会坐下疤来。”   咦?似曾相识啊。   李惟俭不禁问道:“寄名干娘?叫什么?”   香菱便道:“我听紫鹃说,都叫她马道婆。”   马道婆?这般说来,宝玉、凤姐魇魔之日岂非不远了?李惟俭顿时心下痒痒。倒不是上赶着去救人,宝玉死活与他无关,早前又施足了恩惠与凤姐,他真正关切的是那法术!   若果然有法术,李惟俭还琢磨什么工业革命?有这光景修行长生之法岂不妙哉?   正好这几日要去内府与一干都察院御使、翰林院翰林扯皮,每日早回来一会子,料想应能赶上此事。   因是李惟俭就道:“如今家中无事,你往林姑娘处勤走动些。待中秋时,家中也作诗为乐,到时可要看你的本事了。”   香菱顿时上了心,不迭应承下来。   ……………………………………………………   荣国府赵姨娘房中。   赵姨娘捏着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暗暗发愁。下晌那马道婆先是哄得老太太不少香油,又来此间鼓动着赵姨娘起了谋害之心。   赵姨娘巴不得王熙凤与宝玉早死,这一被鼓动便动了心思,舍了几两银子,几根簪子,几件衣裳不说,临了还写了五百两的欠契。这才引得马道婆动手,作了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嘱咐赵姨娘寻机藏在宝玉、王熙凤二人床上。   马道婆前脚儿一走,赵姨娘就犯了难。此事说着容易,办着难!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放在二人床上,又谈何容易?若被发现了,事涉巫蛊,只怕老爷贾政也保不住她;若就此罢手,赵姨娘又心下不甘。   思忖良久,忽而一声呼喊,随即贾环奔了进来。   “娘,这是什么?”   赵姨娘紧忙将纸鬼藏在身后,蹙眉骂道:“下流没脸的东西,又去哪里疯玩了?”   贾环瞪着眼睛道:“我方才下学,哪里疯玩了?”   赵姨娘又啐骂两句,忽而心下一动。贾环素日里总说,那彩霞与他情谊甚笃……彩霞可是太太身边儿的丫鬟,说不得此事就应在她身上了。   因是便道:“你去瞧瞧,彩霞可在太太跟前儿伺候着。若得空,叫她过来一趟。”   贾环眼睛一斜,撇嘴道:“寻她作甚!”却是因着昨儿的事儿,非但恼了宝玉,连彩霞也一并恼了。   赵姨娘顿时一瞪眼:“少跟我啰嗦,让你去你便去!”   贾环忤逆不得,只得垂头丧气去寻彩霞。也是赶巧,这会子王夫人领了几个丫鬟去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偏生彩云、彩霞都在。   转眼,贾环便领了彩霞回来。赵姨娘笑吟吟将彩霞拢过来,又将贾环打发出去,私下嘀嘀咕咕,又将那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给其看了。   彩霞顿时骇得浑身哆嗦:“姨娘,这……这……我可不敢!”   赵姨娘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有何不敢?那二人去了,往后这家业不就落在环儿身上了?我知你心思,今儿就许了你前程,他日环儿若是辜负了你,我是决计不依。”   又好一番哄骗,彩霞这会子心下也恼宝玉,害得她与贾环都生分了。细细思忖一番,拿定主意道:“不好这般明晃晃拿过去,总要寻物件儿遮掩了。”   当下二人计议一番,彩霞寻了络子来分别装起,这才蹙眉离了赵姨娘处。   无巧不成书,这日夜里王夫人忽而想起那暹罗国上供的白茶,她自己不喜,又见宝玉、宝钗、凤姐都爱,因是便打发彩霞去送。   彩霞得了机会,此时王熙凤、宝玉等尽皆在贾母膝下承欢,绮霰斋与凤姐儿院儿不过留了小丫鬟看顾,彩霞便趁此之际将那两个络子分别藏于二人被褥之下,随即心惊肉跳回去复命。   这日凤姐夜里归来,贾琏白日里偷空又与多姑娘厮混了一遭,因是神情恹恹,卷了被子便要安睡。凤姐灵醒,隐约嗅得怪异香气,四下找寻而不得,当即热定是贾琏与家中媳妇厮混沾染了脂粉,因是二人吵嚷一通,贾琏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气恼,干脆卷了被子又去了书房。   宝玉这日心绪极佳,盖因见了黛玉,黛玉虽话不多,却好歹过问了他脸上烫伤。宝玉顿时心下熨帖,只恨不得这面上的烫伤再严重些方好。   雀跃之下,辗转反侧,却一时间忽略了室内怪异香气,只道熏笼里的冰片有异,因是便不以为意。   ……………………………………………………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   却说这几日香菱日日造访,又赶上阴雨连绵,黛玉便多困在房中,或教导香菱作诗,或翻看书册,又或做一回针线女红。   这日好容易放晴,黛玉心绪颇佳,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沿甬道而行,本想略略游逛散步,转眼到得怡红院前,忽而听得内中笑语晏晏。   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她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   黛玉笑道:“今儿齐全,倒像谁下帖子请来的。”   凤姐道:“保龄侯府来了信儿,说保龄侯不日外放,湘云她婶子也要跟着,念及湘云总不能没了看顾,就要送到家中来。老太太说正好,便打发我与大嫂子来将这怡红院拾掇了。”   “原是如此,湘云也要来了。”   凤姐跟着道:“前儿我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去了?”   黛玉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   黛玉自打听了李惟俭的话,极少再吃茶,这胃口果然好了许多。素日里饭后不过是用香茗来漱口,那白茶她半点也不曾动。   念及俭四哥隔三差五总送来物件儿,或吃或用,便是玩物、书册也时常送来。黛玉出不得府邸,选不得可心回礼,昨儿便顺势将那稀奇的白茶托香菱转送了俭四哥。   今儿一早得了香菱回话,只说俭四哥极欢喜。于她而言,俭四哥既然欢喜,那定然是极好的。   因是黛玉笑道:“我吃着好。”   凤姐道:“你真爱吃,我那里还有呢。”   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   凤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   凤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众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   黛玉心下暗恼,面上却是不变,似泣非泣的眸子瞥见宝钗,便抬手虚指道:“凤姐姐怕是说错了人,宝姐姐宜家宜室的,给你们家做媳妇岂非更好?”   宝钗讶然:“怎地好端端说起了我来?”   李纨情知黛玉与李惟俭之事,便打趣道:“我却觉得林妹妹说的不差,小时也就罢了,如今长大了,可不就是宝兄弟与宝姑娘常在一处?”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宝钗被李纨说得脸面羞红,黛玉便也打趣:“你们瞧,只怕大嫂子说的正对了宝姐姐心思呢,咯咯咯——”   王熙凤虽也赔笑,心下却纳罕得紧,莫非如今黛玉果然看不上宝玉了?   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   当下众人应承下来,往大观园外行去。偏巧宝玉这会子也进了园子,遥遥瞥见众人,便急切奔将过来。   “林——诶呀!”宝玉忽而身形一滞,扶额道:“好头疼!”   宝钗正要接话,忽而便觉一旁的王熙凤身形一栽,亏得她扶了一把,不然定会栽倒在地。   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   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一应人等都唬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   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起来。于是惊动众人,连邢夫人、贾政、贾芹、贾萍、薛姨妈、薛蟠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   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奔行而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李纨到底警醒几分,当即张罗道:“快去寻太医来!”   丫鬟等这才赶忙去请了太医来,三位太医入内分别诊治,却众说纷纭,都不知是何病灶。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   忽而宝钗说道:“快去东府请俭四哥来!”   贾母正兀自垂泪,此言一出,忽而醒悟过来,道:“是了,俭哥儿懂岐黄,又曾在茅山修行过,说不得就有应对的法子。快,琏儿快去请俭哥儿来!”   王夫人赶忙道:“从园子里走,外头绕路。”   贾琏顿时驻足,宝钗正要开口,就听李纨道:“如此,还是我去吧,也能快一些。”   当下李纨急匆匆自大观园到得会芳园,又会同了园中丫鬟往东路正院儿而来。   却说这几日李惟俭白日间果然与一众翰林、御使扯皮,各类条款、律法,一样样、斟字酌句来扯皮,往往辰时坐下商讨,午时不到便各自散去。   由是李惟俭倒是偷懒了几日,每日将近午时便会回返自家。这日正用着午饭,茜雪便急匆匆因着李纨而来。   “大姐姐怎地来了?可曾用了午饭?”   “俭哥儿,出大事了!”李纨当即将宝玉、凤姐发癫之事说将出来。   李惟俭面上讶然,心下暗忖,果然来了!   当即撂下碗筷,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过去瞧瞧。”朝外奔行两步,忽而顿住。   “俭哥儿?”   李惟俭一拍额头,恍然道:“险些忘了,大姐姐稍待。”   当即奔进暖阁里,胡乱翻找了一锦盒,出来便道:“此乃我下山时师傅所赠,说虽有剧毒,却可解百毒。说不得此番就用上了。”   李纨脚下迟疑,低声道:“其实也不必——”   李惟俭却一脸正色:“人命关天,顾不了许多了,大姐姐,我先行一步。”言罢竟飞奔而去。   李纨缀在后头,心下暗忖,俭哥儿还是太过良善了些,这等保命的药丸,怎能随意给人用?再者内中有剧毒,若对症了还好,若不对症,岂不又引了官司?   想到此节,脚步加快,暗忖说什么都要拦一栏,总要问过老太太、太太的心思才好。   工具人司棋上线……别骂了别骂了,这不是情节需要吗?往后少写。就这样。 第250章 姨娘这是为何?   且说李惟俭一路奔至会芳园里,迎面正撞见琇莹与碧桐自登仙阁下来,琇莹见此忙问:“四爷,出了何事?”   “人命关天。”李惟俭丢下一句话便奔行而过,琇莹唬了一跳,将手中物件儿丢给碧桐,转头便追了过去:“四爷,等等我!”   二人一路奔行,过凝曦轩、木桥,自东角门进得大观园里。秦显家的显是得了吩咐,根本不曾阻拦。   李惟俭领着琇莹奔行一阵,遥遥便见怡红院左近人来人往,料定王熙凤、宝玉定在此间。到得近前,鸳鸯正在门前翘首以盼,急切道:“俭四爷来了!”   当下贾琏自内中迎出,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扯住李惟俭,好似扯住了救命稻草也似,一边儿往内中行去一边儿道:“俭兄弟快来,宝玉与凤儿都不好啦!”   当下自有丫鬟挑开帘栊,李惟俭入得内中,便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王舅母等围在床前,黛玉、三春、宝钗,另有一豆蔻年华的姑娘等散落外圈,那床榻上捆着王熙凤与宝玉二人。   贾母瞥见李惟俭进来,老泪纵横道:“俭哥儿可算来了,你快来瞧瞧,这到底是怎地了!”   李惟俭这会子顾不得黛玉与迎春,目不斜视移步上前,说道:“得了信儿晚辈就往这边厢跑,二嫂子与宝玉怎会忽而就发了病?”   当下宝钗便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凤姐姐正与我们说的好好儿的,遇见宝兄弟来,二人忽而就叫起头疼来,然后就这般了。”   李惟俭略略颔首,朝着贾母一拱手:“老太太,且容我切脉诊治一二。”   当下贾母招呼,丫鬟上前将王夫人扶起来,那王夫人‘儿’‘肉’地叫了几声,随即老泪纵横道:“俭哥儿,好歹要将宝玉救了来啊。”   李惟俭只道:“我尽力而为。”   当下撩开衣袍落座,先扯了宝玉的手臂切脉,随即又与王熙凤切脉。这会子二人身上火炭也似,口中无般不说,偏生细听却听不出个数来。   此时李纨追将进来,眼见李惟俭已然为二人诊脉,便只得气喘吁吁立在一旁。有心劝说两句,偏生不得空开口。   切脉过后李惟俭便蹙起了眉头,这二人,一个浮脉,一个弦脉,全然不同,偏生症状如出一辙。起身招呼过来三名太医,与其言语几声,李惟俭不由得心下纳罕,莫非此番果然是中邪不成?   刻下怡红院内只隐隐啜泣,余者皆不敢高声,贾母到底沉不住,问道:“俭哥儿,到底如何啊?”   “老太太稍待。”李惟俭目光掠过众人,点出二人来:“平儿姐姐、袭人,你二人且说说这几日二嫂子与宝玉饮食起居,可曾吃过什么独这两人吃过的?”   平儿便道:“回四爷,二奶奶日常饮食不过循常例,并不曾与别人不同。”   袭人也哭道:“宝二爷也是一样。方才还问过小厮,都说二爷在外头不曾吃喝过。”   平儿紧忙又如数家珍般将这几日王熙凤饮食,一一列明。袭人在旁附和几句,果然并无差异之处。   正待此时,大丫鬟鸳鸯来报:“老太太,玉皇阁张真人来了!”   “快请!”   当下贾琏迎出,须臾将一仙风道骨道人迎了进来。李惟俭此时还不得缘由,因是便与贾母道:“老太太,说不得二嫂子与宝玉房中有怪异之处,我去瞧两眼,咱们回来再说。”   贾母不迭应下来,又起身去迎玉皇阁张真人。不用李惟俭言说,那平儿、袭人便随着其一并而出。李纨见此,也追将出来,临到怡红院外,这才出言叫住。   又将其扯到一旁交代道:“俭哥儿,万万不可费力不讨好。你本事原就不在岐黄一道上,既然棘手,不若任其另请高明,何苦将自己牵连了?”   李惟俭便笑道:“大姐姐说的我记下了,我不过尽一份心力,成与不成都不好说。”   李纨见他听劝,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好,须知伱如今不同往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好,我记下了。”   与李纨别过,李惟俭领着琇莹,随平儿、袭人出得大观园,那袭人便道:“俭四爷,不如咱们先去绮霰斋,二爷房里只留了几个小丫鬟,说不得这会子就乱动了物件儿。”   平儿乜斜道:“宝二爷身边儿的小丫鬟这般没规矩?”   荣国府规矩,大丫鬟方才有资格进房伺候,小丫鬟大抵都留在外间听用。   袭人便道:“平儿姐姐也知,二爷素来待人宽厚,这下头的丫鬟难免没了规矩。”   袭人不过是找借口请李惟俭先行查看绮霰斋,为的是什么,除去憨憨琇莹,几人都心知肚明。袭人一生荣华富贵都寄托在宝玉身上,倘若宝玉出了事儿,她这开了脸的丫鬟又如何自处?只怕最后早晚沦落得配了小子。   听袭人这般说,平儿却没了话。外人都道平儿最是正直、周详,实则人非圣贤,又岂能没有私心?   不然前一回平儿也不会在贾琏枕头上寻了青丝,逗弄了贾琏一回,却并不告知王熙凤了。   那周姨娘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凤姐眼看又是一个王夫人,平儿又岂会不为自己考量?   不拘如何,平儿此时到底闭了口。   李惟俭看在眼中,心知肚明,眼看到得凤姐儿院儿左近,便道:“既如此,平儿姑娘先行看住门户,莫让人乱动了,我先去绮霰斋瞧瞧。”   平儿顺势应下,转身便去了凤姐儿院儿。余下三人一路穿堂过道,转眼到得绮霰斋,这会子除去几个小丫鬟,内中只有个麝月留守。   眼见袭人领着李惟俭到来,麝月赶忙迎出来,红了眼圈儿过问宝玉情形。袭人这会子无比冷静,只道:“二爷到底如何还不好说,俭四爷怀疑房里有东西作祟,快让俭四爷给瞧瞧。”   麝月忙让开身形,引着李惟俭入内。李惟俭在绮霰斋内翻检一通,却一无所得,随口问道:“今儿都有谁来过?”   那麝月道:“回四爷,也没外人来,就是太太身边儿的彩霞来让我给二爷准备衣物。”   李惟俭看向琇莹,琇莹也略略摇头,他便对袭人道:“我再去二嫂子屋里瞧瞧。”   麝月兀自啜泣不已,因是袭人便千恩万谢将李惟俭送了出来。   李惟俭与琇莹快步而行,转眼到得凤姐儿院儿前,刚好瞥见一个丫鬟正与凤姐儿身边儿的丫鬟丰儿说着话儿。   眼见李惟俭与琇莹到来,那丫鬟便匆匆而去。   丰儿招呼一声,平儿迎出来,李惟俭停在门前瞧着那匆匆而去的身形,问道:“那是谁的丫鬟?”   平儿便道:“是太太身边儿的彩霞,也不知这会子来寻丰儿说什么。”   丰儿便道:“说是替太太来问奶奶白日里都用过什么。”   李惟俭心下狐疑,王夫人若要过问,径直寻平儿来问就是了,何必打发个丫鬟来问丰儿?   当下进得内中,四下翻检,忽而嗅见怪异气息,李惟俭循着味道便自枕头下翻出一串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来。   这会子琇莹、平儿与丰儿正在翻检箱笼,正好无人瞧见,李惟俭便将那纸铰的鬼铺展开来,但见内中是一层棕红的粉末。   李惟俭料定闹鬼的定是这粉末了,当下大失所望!   心下不由得暗忖,果然,都是假的,得道飞升、长生久视怕是没指望了。   悄然将那纸铰的鬼掖在腰带里,又暗忖,这粉末棕红,凤姐儿与宝玉又发癫、高烧,口中胡言乱语……怎地与误食了毒蘑菇能看见小人一般症状?   说来也巧,他刚好在茅山上与师父学过几方,应对这蘑菇中毒之症。   转眼拿定心思,李惟俭回过身形等了须臾,待几女翻检了箱笼,都道一无所得,他便颔首道:“如此看来,并非鬼怪作祟……嗯,我心中有数了。”   平儿忙凑过来道:“俭四爷可是有法子了?”   李惟俭沉着脸道:“去怡红院再说吧。”   当下出得凤姐儿院儿,众人又一路回返怡红院。甫一入内,便见那张真人舞剑烧符,而后以符化水,又叫人撬开凤姐、宝玉牙关,将一碗符水灌了下去。   折腾好半晌,累得那位张真人满头满脸的汗水,偏生凤姐与宝玉却不见起色。   张真人无奈道:“贫道本事不济,贵府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一甩衣袖扭身而去,此时贾政已回,见此紧忙打发贾琏去送,备上二十两簿仪自是不提。   张真人这一去,贾母与王夫人又是哭天抢地,那王夫人更是险些昏厥过去。   贾母好歹稳重些,眼见李惟俭回返,连忙问道:“俭哥儿,如何了?”   李惟俭拱手道:“老太太,我心中有数了。”   “哦?”非但是贾母,便是那虚弱的王夫人也挣扎起身,紧忙催问道:“俭哥儿可有法子了?”   李惟俭蹙眉沉吟道:“有是有,不过——”   贾政眼见其为难,便开口道:“一应药物、抛费,自然是家中来出,复生可有为难之处?”   那王夫人也道:“不拘多少银钱,便是将我那嫁妆典卖了,也要救了宝玉啊。”   李惟俭紧忙摆手:“老爷误会了,非是我故意拿乔——”说话间自袖笼里取出锦盒,展开,内中是一枚红彤彤的药丸。“——当日我在茅山,眼见修行无望便要下山,师傅惋惜之余,临别赠了一丸丹药与我,名为百毒丹。”   “百毒丹?”   李惟俭冲着锦盒内那一丸山楂球信口胡诌道:“师傅说此丹以百毒炼制,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子,可解天下万毒。只是一则此丹只有一丸,二则我如今虽料定二嫂子与宝玉乃是中毒所致,却也不敢说死了。”   说着一拱手:“毕竟人命关天,还请老太太拿主意。”   “这——”贾母茫然须臾,随即问道:“倘若不是中毒,那——”   李惟俭苦笑一声:“那只怕便会中了丹毒,是以晚辈如今犹疑不定,还要请老太太拿主意啊。”   贾母这会子早慌了神儿,哪儿来的主意?不由得看向贾政,贾政抚须沉吟道:“如今张真人、几位太医全都束手无策,我看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王夫人顿时叫道:“不可!若宝玉果然中了丹毒又该如何?”   贾母又看向三名太医,问道:“王太医,你如何说?”   王太医心下对李惟俭的说辞自是嗤之以鼻,什么百毒丹,听都没听过。就道士炼的那些丹丸,不是吃死了自己,就是吃死了皇帝。可因着李惟俭如今位高权重,他却不好开口驳斥。   待贾母过问,王太医便含糊道:“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古来早已有之。好比中了蛇毒,须得以蜈蚣为主药,方可克制蛇毒。料想李伯爷这丹丸,便是走的这个路子。可如今到底是不是中毒,我也说不好。”   王太医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贾母愈发拿不定主意。眼见王熙凤又在床上挣扎起来,满口胡话,贾琏心下不耐,径直道:“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强,老太太若不给宝兄弟治,我便求了俭兄弟先给凤儿用了这丹丸。”   贾母扭头看向王夫人:“太太如何说?”   王夫人抬眼与李惟俭对视一眼,见其双眸好似一滩死水,顿时心生畏惧,只哭道:“宝玉再想想旁的法子……先,先给凤姐用吧。”   贾琏这会子拿得起放得下,左右近来与凤姐闹得颇僵,又碍着他纵情声色,大不了凤姐一死了之,他贾琏干脆另娶续弦,说不得过门个性子软的,从此一切就由着他了呢。   因是便朝着李惟俭拱手道:“俭兄弟,那就劳烦了。”   李惟俭便道:“好,此丹须得用药引子送服,颇为繁琐,只怕得将二嫂子移去我家中诊治,二哥不若一道儿来。”   贾琏蹙眉推脱道:“府中如今乱作一团,我怕是等闲走不开。我让平儿跟着就是了。”   当下定下计议,李惟俭不再赘言。平儿叫了婆子、仆役来,抬了轿子将五花大绑的王熙凤塞进去,一路抬过东角门,进了会芳园。   一路到得东路正房里,自是惹得傅秋芳、晴雯等讶异不已,待瞧见疯魔也似的王熙凤,顿时一个个唬得说不出话来。   将凤姐安置在卧房里,李惟俭紧忙寻了晴雯、红玉开方子,吩咐道:“去药铺采买些地浆来,再寻些新鲜的凤尾草,要井边的,去库房取一株灵芝来,吩咐人用水煎了。”   红玉一一记下,赶忙打发丫鬟去办。不过两刻,地浆、凤尾草、灵芝一并送来,地浆和水,撬开王熙凤牙关连连灌了几碗,催得王熙凤呕吐不已;其后凤尾草擂成汁和凉白开送服,待那灵芝煎好,又给王熙凤灌了一大碗。   待一切做过,李惟俭方才珍而视之地取出锦盒来,将那一丸这几日方才备下的山楂丸给王熙凤服了。   如此这般,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光景,那王熙凤被折腾的不轻,这会子匮乏不已,竟昏沉沉睡了过去。   莫说是一众人等,便是李惟俭这会子也折腾的一身细汗。平儿凑过来关切道:“俭四爷,二奶奶——”   李惟俭这会子也没底,只道:“不急,丹丸要生效总要一些时候,等二嫂子醒来再说。”   平儿千恩万谢自是不提,回身落座床头又仔细照料王熙凤。李惟俭干脆去到厢房里歇息,一应姬妾自然跟随左右。   待进了晴雯屋里,不待傅秋芳开口,晴雯就忍不住说道:“虽说老爷与琏二爷、二奶奶亲厚,可也不至于这般吧?”   眼见傅秋芳眼中狐疑不定,李惟俭便正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一句话噎得傅秋芳连连口诵‘南无观世音菩萨’,劝诫的话音却是再也不提。   王熙凤这一昏睡,便足足睡了三个时辰有余。期间李惟俭过来瞧了两回,眼见其浑身冒汗,高烧不退,便命平儿等用井水投了帕子为其擦拭。   这日眼见到了戌时,房里已然掌灯,平儿正又为凤姐擦拭足心,便听得呻吟一声,抬眼便见王熙凤倏忽转醒。   平儿顿时面现喜色,跟着又是一僵,试探着问道:“二奶奶可还认得我?”   王熙凤高烧刚退,又灌了一肚子地浆,这会子只觉小腹坠坠,腹中翻江倒海,开口便沙哑道:“你这小蹄子又弄鬼?快,扶我起来,有些憋不住了。”   一旁婆子顿时大喜,叫道:“天可怜见,二奶奶好啦!”   王熙凤昏昏沉沉,一时间忘了白日种种,只催着平儿将其扶到隔间,痛痛快快如厕一番方才醒过神来。   她出来四下观量着问平儿:“这是哪儿?”   平儿伶俐道:“二奶奶怕是忘了,晌午时二奶奶与宝二爷中了毒,疯魔也似提了钢刀斩鸡杀狗,见了我们也要砍过来。几个婆子一并夺了钢刀方才制住。家中请了太医、真人,却束手无策。俭四爷刚巧有一丸百毒丹,说是能解天下万毒,给奶奶服用了这会子方才好转。   如今奶奶便在俭四爷房里。”   “啊?”王熙凤先是讶然,旋即蹙眉不已。   由不得王熙凤多问,平儿忙道:“奶奶快换了衣裳,过一会子只怕俭四爷就要过来了。”   当下平儿服侍着王熙凤换过衣裳,又梳妆一番,果然李惟俭便与傅秋芳过来观量了。   王熙凤心下五味杂陈,只觉亏欠李惟俭良多,禁不住动容道:“俭兄弟,此番多亏了你——”   李惟俭落座后笑着摆手道:“二嫂子这话就外道了……再者下晌时我也不十分笃定,亏得太太谦让,琏二哥又拿定了主意,我这才敢大胆一试。如今果然有用,也是二嫂子的造化。”   王熙凤恳切道:“再是造化,也是托了俭兄弟之福。大恩不言谢,我话儿撂在这,咱们往后瞧。”   李惟俭笑着应下。这会子王熙凤一整日不曾用饭,正经虚弱的紧,略略说过几句感谢地话,赶忙催着婆子抬来轿子,急匆匆回返荣国府——再是关系亲厚,也没有小嫂子留在兄弟家过夜的。   一路上,王熙凤想着李惟俭的话越想越生气,不禁银牙暗咬。眼看进了大观园,干脆自轿中下来,打发了婆子抬着轿子先走,由平儿扶了慢慢往荣庆堂而去。   王熙凤就道:“太太是怎么说的?二爷又是怎么个说法儿?你且一一道来。”   平儿自知隐瞒不得,毕竟那会子怡红院里婆子、丫鬟众多,因是干脆实话实说,将王夫人、贾琏所说一并说了出来。   说罢,又找补道:“那会子眼瞅着二奶奶不好,二爷这才急了。”   王熙凤不由得冷笑道:“狗屁急了,你二爷巴不得我早早儿的死了,好娶个好说话的续弦呢。”   至于姑姑王夫人,只怕更是存心不良。这些时日隐隐针对、提防,王熙凤又哪里不知?只怕王夫人也存了让其试毒丹的心思,好了是走运,死了就更好!   王熙凤心下凄凉,不想机关算尽,如今竟落得孤家寡人……尤其那琏二,竟比不得人家俭兄弟!   想到此节,王熙凤忽而生出别样心思,又紧忙压下。只暗啐了自己一口,旋即拿定心思,总要与王夫人、贾琏好生斗过一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却说宝玉这会子依旧不省人事、高烧不退,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忽而有婆子喜滋滋进来回道:“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好了!”   “啊?”   哭声顿时止住,一应人等纷纷看将过去,贾母便道:“果然好了?”   婆子便道:“真真儿是好了,李伯爷那丹丸果然有大用,下晌二奶奶睡了三个时辰,醒来便明白事儿了。方才坐着轿子回来,进到园子里说憋闷,如今正跟平儿往这边厢来呢。”   贾母连忙合十口诵了声‘阿弥陀佛’,转眼看向王夫人,顿时恼怒不已。王夫人眼巴巴瞧着门口儿,过得须臾,果然便见平儿扶着虚弱的王熙凤来了。   贾母自是扯着王熙凤好一通哭,王熙凤这会子正心下凄凉,当即搂着老太太嚎啕大哭不已。   王夫人刻下懊悔不已,早知果然有效,说什么也得先给宝玉用了。待老太太与王熙凤哭过,王夫人禁不住悲切道:“老太太,如今凤姐好了,宝玉还病着呢。是不是再去求一求俭哥儿?那百毒丹好歹再淘弄一丸来?”   此时就听宝玉在床上胡诌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发我走罢。”   这话听得真切,王夫人顿时扑将过去:“我的儿啊……”   贾母方才止住眼泪,听了这话如同摘取心肝一般,紧忙扯了邢夫人道:“你去打发琏儿去问问,求求俭哥儿。”   邢夫人巴不得宝玉死了呢,如此贾母再不会偏向二房,因是便为难道:“老太太,我看还是莫要为难俭哥儿了。下晌时俭哥儿说的分明,那百毒丹就只一丸。如今再去求肯,俭哥儿除非是神仙,否则哪里变得出来?”   贾母也知不在理,因是叹息一声,只道:“那,那再想想旁的法子吧。”   这一夜熬油费火、人口不安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翌日,凤姐虽依旧虚弱,却比昨晚又强了几分,那宝玉却依旧如故。眼见百毒丹果然有效,贾母便打发贾琏四下求索,药堂去得,道观更是走了个遍,奈何并无一人听过劳什子百毒丹。   又打发贾芹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宝玉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到得这日夜里,宝玉躺在床上,越发连气都将没了。阖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的后世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那没眼力劲的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了,我饶哪一个!”   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   一迭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却说赵姨娘灰头土脸自房中出来,心下却得意不已。宝玉眼看不成了,可见马道婆那符果然有用!就是可惜那俭哥儿横插一脚,竟用劳什子的丹丸将凤姐救了过来……   惋惜之余,又志得意满。宝玉这一去,二房再无旁的,只剩下自己的贾环,说不得往后这日子就好了。   这承嗣、袭爵之类的暂且不想,往后老太太若去了,二房分出来单过,那家业可不就是环儿的了?   心下越想越美,不由得露出笑意来,方才到得房里,忽而便见彩霞惊慌失措而来。   赵姨娘顿时敛去笑模样儿,打发了小鹊、小吉祥儿出去,扯过彩霞便问:“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彩霞急切道:“今儿可算得了机会去到二奶奶房里,那物件儿……物件儿——”   “如何了?”   “没了!”   赵姨娘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不由得两股战战,浑身发颤。莫说是宫中,便是勋贵人家也极机会巫蛊魇胜之事!这事儿若是发了,这荣国府哪里还容得下她赵姨娘?   便是老爷贾政再护着,老太太动了火气,只怕也得将其生生打杀了!   眼见赵姨娘不中用,彩霞抹着眼泪跺脚道:“姨娘快想些法子,不然我跑不了,姨娘也跑不了!”   赵姨娘哪里还有主意?只哭道:“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彩霞却道:“那符咒送了两处,宝二爷处的我取了回来,偏生二奶奶枕头下的没了。我方才见过二奶奶,见其并不起疑,料想是别人拿了去。”   “别人?”赵姨娘思忖着此事有缓,顿时催问道:“可知是谁拿了去?”   彩霞就道:“昨儿俭四爷来宝二爷、二奶奶处翻检,料想定然是俭四爷得了去。”   “这——”   “姨娘早做打算,我得赶快回去了。”   丢下一句话,彩霞匆匆而去。赵姨娘瘫坐原地怔了半晌,思忖着既然是李惟俭得了那符咒,为何又引而不发?思忖半晌,念及过往那俭哥儿一向与三丫头亲厚,莫非此番也是看在探春的情面上?   是了!探春虽是庶出,论及品貌却不比嫡出的元春、惜春差了,性子又极好,除去与自己着亲娘不亲,哪儿哪儿都是好。料想那俭哥儿定然是动了心思。   赵姨娘由是心下略略安定,只打发了小鹊出去观量,待李惟俭到来便知会她一声儿。   到得这日下晌,李惟俭果然过来观量。盘桓了个把时辰,唏嘘劝慰一番便要离去。赵姨娘得了信儿紧忙追到园子里,遥遥呼喊两声,追上去一把扯住李惟俭:“俭哥儿,可让我好找!”   李惟俭故作纳罕地看向赵姨娘:“姨娘寻我有事儿?”   赵姨娘讪笑道:“是,是有事儿。此间不便多说,俭哥儿不妨移步到我房里一叙。”   李惟俭似笑非笑看向赵姨娘,忽而自袖笼里掏出那纸铰鬼来,说道:“是了,昨儿自二嫂子枕头下寻见此物,一时间急着救人,竟忘了与老太太说。”   赵姨娘闻言脑子嗡的一声,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扯着李惟俭的腿哀求道:“不能啊,俭哥儿可不能说给老太太啊!”   李惟俭明知故问道:“不能?这是为何啊?”   月底了,求几张月票~ 第251章 送女?   秋爽斋。   内中阔朗,不见脂粉气。探春端坐书案之后,接过侍书递过来的刷子,蘸了清漆往那竹制的香盒子上轻轻刷了一层。   待刷过了,探春便宝贝似的轻轻吹气,又将香盒子挪到窗口。面上不禁露出笑意来,那窗口的桌案旁还摆着竹篾编制的小花篮。   翠墨便低声抱怨道:“这府里的婆子愈发不像话,不过是个竹制的香盒子,能值几个大钱?偏生来回推诿,逼着姑娘自己做了一个,手上都破了口子。”   探春却不在意道:“自己做的更得意趣。”   侍书捧着打湿了的帕子行过来,略嗔道:“你少说几句,姑娘本就心烦,莫非还要寻那些婆子吵一回不成?”   翠墨顿时瘪嘴:“我就是为姑娘不平。”   探春为贾家庶女,又得王夫人‘青眼’,自小便锦衣玉食,吃穿用度自是不缺的。可想要可心的物件儿,那就难了。偏生探春除去喜爱舞剑,便爱极了摆弄花篮、香盒这般的小物件儿。   不过是一些竹篾,二月里侍书便与婆子说了,到今日也不曾送来,还是探春前些时日见花匠打理翠竹,折了不少嫩竹下来,与其说过方才宝贝也似拿了回来。日夜费心,编制、刷漆,才得了如今的花篮与香盒。   探春心智早成,一早儿便知晓王夫人所谓的青眼,不过是为了立牌坊。探春便顺势而为,一直孝顺王夫人,如此母慈女孝也算是一桩佳话。   偏生亲娘赵姨娘实在不知所谓,几次三番因此寻衅,探春有苦自知,又生怕说明内中缘由再被赵姨娘泄露出去,因是处在夹缝中极为艰难。   看看二姐姐迎春便知,迎春生母早亡,那邢夫人又比不得王夫人手段厉害,饶是如此好好的公府小姐也被养得唯唯诺诺,竟成了棉花一般的性儿。错非探春心智非常,只怕便是下一个迎春。   除去赵姨娘,亲兄弟贾环愈发不成器,要人品没人品,要才情没才情;嫡母所出的兄弟不过与她表面亲近,实则心有芥蒂、颇为疏远;堂兄贾琏更是一万个指望不上。   如此,探春便只能指望自己。   想明此节,探春暗暗苦笑一下,忽而想起俭四哥来。是了,早前俭四哥在府中时,虽说年纪不过相差几岁,探春却从俭四哥身上体会了一回如兄如父般的照拂,可惜不过一年光景,俭四哥到底还是搬了出去。   收摄心思,瞧了眼外间天色,探春蹙眉道:“说不得一会子要下雨,侍书你寻了油纸伞来,我也该去看过宝二哥了。”   侍书应下,取了两柄油纸伞来,随着探春出得秋爽斋,一路朝着大观园门口行去。   方才过了潇湘馆,侍书眼尖,忽而遥遥一指道:“姑娘,那不是俭四爷?”   探春抬眼看过去,笑道:“定是俭四哥过来瞧宝二哥了。”   侍书张口语言,却到底不好说出口。昨儿要不是太太前怕狼、后怕虎的,只怕宝二爷用了那丹丸,一早儿就好转了,又怎会闹成这般情形?瞧二奶奶便知,俭四爷那丹丸定是极宝贝的。   如今没了丹丸,宝二爷这一回只能自求多福。   探春紧走两步,因着瞧见李惟俭而心下愉悦,张口正要招呼,忽而便见生母赵姨娘匆匆入得大观园,呼喊两声,追上去一把扯住了李惟俭。   探春顿时蹙眉不已,生怕赵姨娘又闹出什么笑话来,又不好高声喝止,因是便只能加快脚步。   方才走过翠烟桥,忽而便见赵姨娘噗通一声跪伏下来,抱住李惟俭的腿哀求不已:“不能啊,俭哥儿可不能说给老太太啊!”   “不能?这是为何啊?”   赵姨娘支支吾吾,只是哀求,一时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探春咬了下唇,默默运气紧走两步,到得近前便道:“俭四哥、姨娘,这是怎地了?”   李惟俭与赵姨娘一并扭头看将过去,不待李惟俭开口,那赵姨娘就抢白道:“探春来的正好,快来求求俭哥儿……可不好说给老太太啊!”   李惟俭瞧着探春哭笑不得,说道:“三妹妹快将姨娘扶起来,这人来人往的成什么样子?”   探春心下纳罕,紧忙与侍书一道儿上前,好说歹说将赵姨娘搀扶了起来。那赵姨娘又要聒噪,李惟俭却只道:“此事……三妹妹还是好生问问姨娘吧。我还有事儿,过后三妹妹再来寻我。”   说罢略略颔首,扭身快步而去。   赵姨娘眼看李惟俭离去,顿时就急了,推搡着探春道:“好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快去将俭哥儿追回来!”   探春禁不住蹙眉道:“俭哥儿俭哥儿,如今俭四哥是二等竟陵伯,俭哥儿也是姨娘叫的?还有,姨娘到底做下何事,须得求着俭四哥?”   赵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言语,探春便跺脚道:“伱若不说,这事儿我便不管了!”   “我……我……我说。”   此地自然不好说话儿,因是赵姨娘便扯着探春到得沁芳亭里,又打发了侍书四下望风,这才低声将此事说了出来。   探春听得瞠目结舌,道:“姨娘你……你怎会做下如此恶事!”   赵姨娘撇嘴道:“只许他们做得初一,我做不得十五?那宝玉可当过环哥儿是亲兄弟?那凤姐又何时待见过我?这二人一去,环儿就成了二房独苗,老太太与太太再不待见,日子也比如今强百倍。”   探春快被赵姨娘给蠢哭了!   凤姐还好说,只怕宝玉这一去,老太太也得跟着没了。老太太在时,大房、二房还能一并住在荣国府中,老太太一去,大房哪里还容得下二房?分房别过,瞧瞧其余几房便知那是过得什么日子。   再说以老爷贾政之能,每岁不过那么点银钱,自己开销尚且不够,哪里够贴补家用的?说不得到时候日子过得还不如如今呢。   且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谋害宝玉之事传扬出去,太太怕是拼着一死也要将姨娘、环哥儿与自己斩尽杀绝。   探春不禁悲从心来,自己委曲求全,只想在王夫人面前转圜一二,以求生母、兄弟能过得好一些。到头来生母造下这般冤孽,还被俭四哥给拿住了把柄。   也亏得是俭四哥,估摸着是顾念着自己,这才没当即发作。   此时就听赵姨娘臊眉耷眼又道:“再说……我是被那马道婆哄骗了。她说一准儿救不得了,谁知俭……他一丸丹药就把凤姐给救了。”顿了顿,期期艾艾道:“探春,娘纵有千般不是,好歹生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探春恼道:“这般大事,我又如何救?”   赵姨娘眼珠转动,附耳说道:“我瞧那姓李的是个贪花好色的,只瞧那几个丫鬟便知了……啧啧,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如今姓李的得了势,往后说不得公侯也能封得,只可惜你是个庶出的。”   探春心下羞恼,蹙眉道:“你说这些作甚?”   赵姨娘道:“娘的意思是,你素来与姓李的亲近,若给他做了小老婆,这事儿是不是就揭过了?”   探春被噎得半晌无语,她心下自然对俭四哥极为爱慕,却也知二者之间全然不可能。公府家中的姑娘给人做小老婆,莫说是老太太,便是老爷也绝不会允许。   因是怒道:“姨娘浑说什么?”   “怎么浑说了?你如今年岁还小,过二三年嫁过去做小老婆岂不正好儿?”   探春这会子方才过了生儿,十一二年纪,眼看便是豆蔻年华,又岂会不知人事儿?   闻言顿时羞恼得脸面通红,起身便走:“姨娘自去与俭四哥分说吧!”说话间气咻咻往秋爽斋便走。   赵姨娘追了两步,一不小心扭了脚,顿时诶唷唷叫唤不休,口中骂道:“黑了心肝的蛆心孽障,老娘什么都指望不上!”   口中这般骂着,心下却另有思忖。这年头娶妻、纳妾,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会任由姑娘家的自己做主?再说方才提及时,三丫头虽羞恼,却是羞多一些,只怕心中也是乐意的?   老爷与老太太那一关倒是不好过,不过不妨先行用话将那姓李的哄住,好歹混过这一关再说旁的。   忽而又想起此前小鹊提及,今儿是晴雯生儿。那晴雯可是姓李的身边儿最得宠的大丫鬟,倒是可以借机邀那姓李的深谈此事。   赵姨娘拿定心思,眼看黛玉的丫鬟紫鹃与雪雁出来观量,忙不迭白了一眼,扭身一瘸一拐而去。到得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个镯子,恋恋不舍摩挲了好半晌,方才叫过小鹊:“你去,寻个锦盒包裹了,给晴雯送去当贺礼。”   小鹊心下不解,说道:“姨娘,那晴雯虽得宠,却无名无分的,犯得着送这般大礼吗?”   “你知道什么?叫你去你就去!是了,再问问俭……李伯爷何时得空,就说我请他过府一叙。”   小鹊得了吩咐,只得包裹了金镯子,颠颠儿往竟陵伯府而去。   再说探春,回得秋爽斋自是伏案大哭了一场。生母为了遮掩巫蛊谋害宝玉之事,竟舍了她去给俭四哥做妾……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的生母?   从降生至今,不得其慈爱,反倒累累受其拖累、牵连,这般蠢事也不知多少回了。探春心下委屈不已,又有些异样。   她自知此生只怕与俭四哥并无缘分,因是相处之时多有遮掩,每每只扮做活泼好动的妹妹。可倘若有机会与俭四哥白首偕老……罢了,再多想也是奢望。   那俭四哥也是瞧在自己的份儿上,这才没当场揭穿生母。念及李惟俭,探春不顾丫鬟劝慰,摘了那李惟俭送的短剑摩挲不已。   李惟俭所送贺礼,探春一向珍而视之,尤其宝贝这把短剑。   小姑娘胡乱思忖了好半晌,想着总不能眼看着生母继续折腾下去,再有,俭四哥那边厢须得感谢一番,便擦干眼泪,问侍书道:“今儿是晴雯的生儿?”   侍书回道:“是,今儿一早二奶奶就打发了平儿姐姐给晴雯送了贺礼呢。”   探春便思忖道:“我往常就极得意晴雯那丫头——”这却是有些胡说了,可侍书、翠墨也不好反驳。   便见探春起身寻了个精致香盒子,又装了上好脂粉,随即打发侍书道:“——晴雯今儿及笄,总要表示一二,你替我送过去。再问问俭四哥何时得空,就说我有事儿寻他。”   侍书纳罕着应下,却也不多过问,捧了香盒子便往会芳园而去。   侍书方才去了,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王子腾也来瞧问宝玉,其后又有忠靖侯夫人、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老太太让姑娘们去迎女眷。   探春紧忙拾掇了,敷了脂粉,出大观园去迎一众女眷。   ……………………………………………………   这日三月二十二,乃是晴雯的生儿。   却说李惟俭出得大观园,方才自凝曦轩出来,便雷声虺虺,雨色丝丝。他紧走几步,眼看雨势愈大,便在逗蜂轩中避雨。   便见晴雯自登仙阁后转出,手撑油纸伞,穿花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私向人间。忽一阵疾风暴雨,晴雯的汗巾子被花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都湿透。瞥见李惟俭,便用力跑进逗蜂轩,那雨益发倾盆落下。   “四爷~”   李惟俭见晴雯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软,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想必弓鞋罗袜必皆湿透。   李惟俭但觉赏心悦目,赞道:“今日此雨,可谓与芙蓉洗妆。”又探手自晴雯头顶摘下花瓣一朵,道:“花香不及美人香啊。”   说话间褪下外衣,自行给晴雯披上,说道:“来迎我的?”   晴雯如今也识了字,虽没香菱那份诗才,却也被李惟俭一番言语哄得羞红了脸面。一双秋水盈盈,有波光晃动,恨不得这会子就扑进李惟俭怀里。   闻言便道:“瞧着外头起风了,怕四爷再淋了雨,不想自己倒淋了一身。”   李惟俭看看外边,说道:“春雨寒凉,可不好在此待久了。”说话间背转身形,略略躬身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换做香菱、红玉,定要推拒一番,毕竟主仆有别,不好乱了规矩。可晴雯素来眼里就不想这些,赶上李惟俭又出言撩拨,因是咬了咬下唇,干脆大着胆子扑了上去。   她身形轻盈,李惟俭托了两腿,笑道:“搂好喽。”   “嗯。”   李惟俭待其应声,扭身便奔出了逗蜂轩。晴雯身形起伏,一手揽着李惟俭的脖颈,一手擎着油纸伞,一路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恨不得李惟俭背她一辈子方好呢。   待眼看进得东路正院里,这才将晴雯放下来,眼见晴雯眼中满是不舍,便笑道:“背不动了,自己走一会子吧。”   晴雯又不傻,怎会不知李惟俭回护之心?这内宅之中最忌偏宠。伯府还好,因着李惟俭之故,那有心思的傅秋芳与红玉,如今心眼都往外使。一个管着蒸汽机厂子的账目,一个管着暖棚营生。   余下琇莹憨、香菱呆,可依旧架不住府中婆子、丫鬟说嘴。若李惟俭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若端不平,这女子心中难免就会生出怨恨来。她们恨不得李惟俭,便只能将怨气撒在晴雯头上。   晴雯便暖心笑道:“四爷真不爽利,要回护径直说了就是,我又不傻。”   李惟俭探手戳过雨丝,点了点晴雯俏挺的鼻尖,道:“偏你聪明,快回去换一身衣裳。”   当下二人各自进房,换了衣裳,待好半晌春雨停下,这才汇聚在正房里。   李惟俭又问过生儿安排,晴雯只说循旧例便可。因着主母黛玉还不曾过门,是以晴雯依旧顶着丫鬟身份,却领着姨娘的份例。照例,生儿这天晴雯可得百两银子置办酒席。   晴雯不喜那咿咿呀呀的唱曲,便干脆请了两个女先儿来说书。   临近未时,说书的女先儿登门,只布置了一张长条桌面,醒木拍案,先说了一通贺词吉利话,这才请晴雯点书目。   “今儿就听射雕可好?”   晴雯问过,众姬妾一并道好,那女先儿便抑扬顿挫说将起来。   李惟俭混迹姬妾之中,听着女先儿说着此一世出自自己手笔,又历经二姐姐、三妹妹、黛玉润色过的射雕,心下颇为玩味。   尤其那女先儿时而便说上一阙诗词,有雄浑大气的,料想应是探春所作;有婉转缠绵的,说不得便是二姐姐与黛玉所作。   正听得热闹,茜雪进来回话,说是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送贺礼。   直把晴雯惊得莫名其妙,说道:“我与赵姨娘素无过往,这是闹得那一遭啊?”   话音未落,又有婆子来报:“老爷、姨娘,晴雯姑娘,荣国府三姑娘身边儿的侍书来送贺礼了。”   晴雯眨眨眼,顿时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情知必是赵姨娘心下忐忑不安,借送贺礼来传话,因是便道:“收着就是了,旁的都不相干。”   当下让侍书与小鹊进来,一个送了镯子,一个送了水粉。晴雯心下莫名,还是郑重谢过。   那小鹊先道:“伯爷,姨娘说若您得空,也去姨娘那儿坐坐,姨娘有话儿要说呢。”   侍书也道:“四爷,三姑娘也说得空请您去秋爽斋去坐坐呢。”   李惟俭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只说‘知道了’,却不曾将话说死。三妹妹探春那儿自然要去一遭,至于赵姨娘……不妨先晾她几日再说。   小鹊、侍书不得准话儿,也不好追问,当即告退而去。临近申时,酒宴流水般送上来,又有吴海宁经茜雪传话儿,说是荣国府那边厢,不但王子腾来了,便是忠靖侯夫人也来了。   李惟俭只略略颔首,旋即抛诸脑后。那王子腾说起来位高权重,可真论起重要性,这位份还真就不见得比得过李惟俭。   且不说救了忠勇王一命,单是李惟俭这财神的名头就远胜王子腾。因是李惟俭才懒得去隔壁捧人臭脚呢。有那光景,不如与姬妾好生高乐一番。   及至戌时中,酒宴撤下,众姬妾都听得入神。独晴雯愈发坐立不安。   傅秋芳瞥得此情形,与香菱、红玉耳语几句,随即便打趣着各自散去,琇莹又推搡着将晴雯送进了西厢。   那西厢里本就是晴雯独居,如今披挂红绸,点了红烛,她又一身蜜耦衣裙,倒是有几分姨娘的意味在其中。   二人相携入内,数不清的蜜语甜言,又耳鬓厮磨,晴雯便禁不住红了眼圈儿,说道:“今儿把自己个儿交给四爷,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李惟俭打趣道:“哪里就圆满了?总要儿女双全,生他十个八个的方好。”   晴雯被逗笑,轻轻拍打了李惟俭一下,说道:“十个八个,我又不是猪。”顿了顿,感叹道:“亏着到了四爷身边儿,不然还不知这会子过的什么日子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   晴雯就道:“听闻隔壁宝二爷身边儿八个丫鬟每日家的勾心斗角呢……”   李惟俭又打趣说:“那会子你刚来,可是一心想去宝玉身边儿啊。”   晴雯顿时娇嗔不已,道:“我那时只听闻宝二爷待下人极好,哪里知道四爷更好?”顿了顿,觉着说的不妥,又找补道:“错了,是四爷更对我的心思。”   两厢四目相对,李惟俭知晴雯情炽,当即欺身噙了樱唇。当下中意投心,意同连理,二人遂脱衣就枕,合体相粘。内中闺房之乐、床笫之欢,自是不用多提。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到得内府坐衙,又与一众翰林逐字逐句的扯皮一番,及至午时便回返自家。   待用了午饭,又往大观园而来。刚入得园中,方才走了一段迎面儿便撞见了紫鹃。   紫鹃上前见礼,李惟俭便笑道:“你家姑娘呢?”   紫鹃便道:“姑娘一早儿瞧过宝二爷,如今在潇湘馆用饭呢。”   李惟俭颔首,正要打发了紫鹃,不料紫鹃忽而凑过来道:“四爷,姑娘知四爷今儿定会过来,打发了我在园子里守着。”说话间悄然自袖笼里掏出一物,双手捧了送过来:“这是姑娘给四爷做的盘香,有个名头叫二苏旧局。”   李惟俭接过盒子,心下动容……此物竟然是林妹妹亲手所制?   那紫鹃又道:“姑娘一直不知该送四爷什么物件儿,赶巧自二奶奶那儿得了香料,干脆就试着做了些盘香。姑娘说四爷回去用着若不好,她再试试旁的方子。”   李惟俭赶忙颔首,嘱咐道:“这就顶好,千万让她别再劳动了,仔细伤了手。”   紫鹃掩面而笑,眼见四下有婆子往来,便赶忙告退而去。   李惟俭将盘香盒子收进袖笼里,去得王夫人房中瞧了宝玉一遭。许是中毒过深,这会子宝玉还不曾好转,贾母与王夫人守在跟前儿,眼瞅着形容枯槁。   王夫人也就罢了,倒是贾母也如此,让李惟俭略略心下不忍。他早前无权无势时,错非得了老太太照拂,只怕在荣国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奈何此时那毒素早被宝玉尽数纳入体内,就算用那方子也没多大用处了。如今能指望的就是宝玉自己个儿熬过去……或是等着那一僧一道登门——他倒要瞧瞧,那一僧一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略略坐了一刻,李惟俭唏嘘着起身告辞。出来时撞见平儿,方知如今王熙凤虽好了,却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这会子正在房里养着,因是才不曾出来相迎。   李惟俭暗忖,这应是毒素还不曾代谢干净?便嘱咐了平儿,让王熙凤多饮牛乳、热水。   平儿应下,李惟俭正要往大观园行去,忽而便从一旁房里蹿出个人影儿来。   “俭……伯爷!”   李惟俭扭头一瞥就乐了,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赵姨娘。   他立定身形蹙眉道:“姨娘可有事?”   “这……”赵姨娘恐惧地朝王夫人房里瞥了一眼,期期艾艾压低声音道:“此处不好说话,伯爷到我房里可好?”   李惟俭立马推拒:“都道儿大避母,更何况我与姨娘非亲非故的?”   “这……那就到我房前说话。”   李惟俭这才颔首,随着赵姨娘到了其房前。不待其开口,李惟俭便道:“姨娘还是为着那符?可与三妹妹说清楚了?”   “说了说了,全都说了。”   “那就好。我与姨娘无话可说,有事儿让三妹妹来寻我吧。”   眼见李惟俭要走,赵姨娘一把扯住其衣袖,求肯道:“伯爷!如今那黑了心的不管我,你……伯爷只消瞒住此事,我想法子将探春送过去给伯爷做小老婆。”   话音落下,李惟俭顿时一怔。心道,啧,这还真是只有赵姨娘才能说出来的话啊。隐约余光瞥见一抹身影,斜眼便瞥见三妹妹探春面目铁青着攥拳站在那里。   李惟俭正色道:“姨娘这是什么话?再浑说我可走了。”   赵姨娘又拦住,说道:“我说的真真儿的!那宝贝疙瘩一去,只怕宠着的两位也得跟着去了。老爷又最宠我,我与老爷好生言说,必将这事儿办妥。伯爷——”   “姨——娘!”   赵姨娘一愣,扭头便见探春咬牙切齿而来。   “探春——”   便见探春泪如雨下,说道:“姨娘只生了我,却不曾养过我,造下冤孽却要拿我来抵债,凭什么?”上前一把扯开赵姨娘拉着李惟俭衣袖的手,反手又扯住李惟俭:“你自己造的孽自己理会,少拿我作筏子!俭四哥,莫听她胡吣,咱们走!”   “你……你这个蛆心孽障,黑了心肝的——”   探春猛然回首:“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去太太跟前儿将你那丑事一并说出来。”   “额——”赵姨娘顿时好似掐了脖子的鸡一般,被噎得哑口无言。   探春抬手擦了一把眼泪,扯了李惟俭闷头便往大观园里行去。   她本意扯着李惟俭到秋爽斋好生言说一番,奈何心下实在委屈,强忍着到了蜂腰桥,却是再也忍耐不住,撒手蹲踞下来,俯身大哭不已。   李惟俭心生怜惜,探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劝慰道:“姨娘向来如此,三妹妹不必跟她置气。再说,那事儿我就没打算告发。”   探春呜咽道:“我,我知道。呜呜……怕是俭四哥也是念着我,才,才没告发。我怎也想不到,她竟勾结外人来谋害家人。自古攻城,少有攻破者,能攻破的多是里应外合。我,怎会摊上这般的生母……呜呜……”   李惟俭干脆在其身旁蹲踞下来,寻思了下道:“那咒人的鬼画符我早就烧了,三妹妹回头讹诈姨娘一番,料想她也能老实一阵子。”   探春只是摇头。她这会子虽恨赵姨娘,却顾念着生恩,不忍去吓唬她。   李惟俭道:“又不是让你不孝,这孝顺嘛,可不是愚孝,有时候也得讲究个法子是不是?”   探春哭声渐小,抬头泪眼婆娑地瞧了李惟俭一眼,有心扑在其怀中,却又强行忍住。最后只道:“亏得有俭四哥呢。”   “傻话,我拿你当妹妹看,可不就得照拂些?”   探春心下委屈……就只是妹妹嘛?   正要再说旁的,忽而便听后头有人道:“哟,俭四哥与三妹妹这是数蚂蚁呢?”   李惟俭转头儿,就见宝钗信步而来。   他便笑道:“三妹妹受了委屈,薛妹妹来的正好,快劝慰几句。”   宝钗讶然:“怎么委屈了?”   探春埋头擦着眼泪,不言语。李惟俭便道:“还能如何,又被赵姨娘气了一番。”   宝姐姐带了一路香风而来,闻言便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咱们做儿女的,有委屈心中藏着就是了,可不好心生怨怼。”   李惟俭似笑非笑看向宝钗,心道,这是劝说还是挑唆?莫非是因着自己?   不拘因着什么,如今他与林妹妹两情相悦,来日又得赐婚旨意,再不用宝钗帮衬,因是探手摸了摸探春脑袋,径直起身道:“薛妹妹劝劝吧,我不好久留,就此别过了。”   他略略颔首,撇下宝姐姐便走。 第252章 发落   眼见李惟俭飘然而去,宝姐姐顿时好一阵无语。又见探春还在抹泪,只得耐着性子劝慰了一番。   那巫蛊之事,探春又怎会说给旁人?因是哭了一阵,便强自收了眼泪。眼见探春回了秋爽斋,宝钗便只得转身回返。一边走着,心下一边暗忖。也是古怪,自打俭四哥搬出去之后,好似便再没了二人之间的默契。   莫非是其与黛玉的事情定下了?转念一想,贾母是明眼人,若果然如此,又怎会这般对黛玉呵护照料?再者,琏二哥全程护在黛玉身边。荣国府连起园子的银钱,大半都源自黛玉,料想婚书定然也带了回来才是。   既然不是这般,那莫非是因着俭四哥今时今日位份再不一样,因是眼界高了许多?是了,俭四哥救过忠勇王,说来那永寿郡主恰好与其年岁相当……   心下这般想着,宝姐姐愈发无力。她再如何出彩,又怎么与永寿郡主相比?因是闷闷不乐往蘅芜苑而去。   一墙之隔,平儿挑开帘栊,便见凤姐歪在炕上,手撑香腮,想着还在头疼。   平儿便缓步行过来低声问道:“奶奶可好些了?”   “昏沉沉的,时而便疼上一下。”   凤姐随口答过,平儿便道:“方才撞见俭四爷,听了奶奶症状,说是多饮奶子、热水,将余毒尽数排出去就好了。”   王熙凤应了一声,任凭平儿去打发小丫鬟厨房要一碗热奶子来。此时宝玉危在旦夕,贾母、王夫人都守在身旁,王熙凤又头疼不已,因是家中大事小情多是平儿在处置。她正要出去巡视,忽而便被王熙凤叫住。   “俭兄弟既说此番是中了毒,那这毒是从何处来的?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吧?下毒之人是谁?为何偏生来害我跟宝玉?”   平儿便凑过来道:“奶奶便是不说,这两日我也思忖着呢,可思来想去也没由头。”   王熙凤闻言颔首,心下却另有念头。家中就那么些人,一个个排除出去便是了。大嫂子李纨如今一心扑在贾兰身上,万事不沾,绝不会下毒来害她;王夫人心思叵测,可此番连宝玉都中了招,想来也不是王夫人的手笔;至于贾琏、邢夫人,这二人顺水推舟也就罢了,断不会有这般魄力下毒来害她。   大老爷中风瘫在床上,老爷又是个方正,这一一排除之后,剩下的是谁简直呼之欲出!也唯有那蠢货才会这般造孽!   想明此节,王熙凤蹙眉便道:“这几日赵姨娘有动静?”   平儿便道:“还说呢,那日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些三不着四的话,惹得老太太痛骂一顿,赵姨娘自觉没了脸子,倒是再也不往跟前凑了。”   “旁的呢?”   “旁的倒是没听说。”   凤姐一时间想不分明,暗忖莫非不是那蠢物做下的?平儿抬眼瞥了眼,忙道:“奶奶,没旁的事我去忙了。”   王熙凤摆摆手,将平儿打发了出去。赶巧丰儿送来热奶子,王熙凤问过才知是羊奶,忍着腥膻几口饮尽,旋即又点过丰儿盘问:“这几日都有谁过来?尤其是到得我这房里?”   丰儿回思道:“多是奶奶身边儿使唤的,再就是外间来回话的嫂子。”   “二爷身边的人来过?”   “这倒不曾。”   “太太身边儿的呢?”   丰儿刚要摇头,忽而想起来,说道:“是了,彩霞姐姐来回两回。”   “彩霞?”   “头一回是太太给奶奶送物件,打发了彩霞来。后一回却有些莫名,扯着我说了好半晌话,后来又走了。”   王熙凤心中记下,略略颔首:“没旁的事儿,你去忙吧。”   待丰儿去了,王熙凤眉头渐渐舒展,继而心下狠厉起来。   到这日夜里,王熙凤头疼渐消,用过晚点,便又去王夫人房中看望宝玉。不料方才到得王夫人院儿前,抬眼便见周瑞家的急匆匆往前头赶去。   王熙凤以为宝玉不好了,急忙叫住:“姐姐去哪儿?”   周瑞家的紧忙止步,强笑道:“二奶奶这是大愈了?”   “好多了。”   周瑞家的便道:“方才得了太太吩咐,有事儿交代前头。二奶奶快进去吧,我先去了。”   略略躬身,周瑞家的扭身快步离去。王熙凤瞧着其背影也不以为意,只道王夫人打发人延医问药,随即进得房里。   贾母到底上了年岁,到得第四日再也熬不住,众人好说歹说将其劝了回去,如今就只王夫人守在宝玉身旁。   姑侄二人见过了,王熙凤唏嘘一番,那王夫人只是木然应下,并不多话。待落座后,借着烛光往床上一看,眼见宝玉面容枯槁,眼皮下的眼珠子却在乱动。王熙凤顿时道:“太太,宝兄弟是不是要醒了?”   此言一出,王夫人口诵佛号,偏生面上半点喜色也无,说道:“下晌时便是如此,始终也不见转醒。如今什么药都用过了,也不见成效,我方才便打发人再去请得了道的高人来。”   忽而一只飞虫落在宝玉面上,还不待王夫人驱赶,宝玉猛地一甩头,将那飞虫甩开,旋即又双目紧闭、眼珠乱转。   王熙凤眼见如此,心下哪里不知,这宝玉分明一早就醒了!只是不知王夫人心中谋划着什么,这才强逼着宝玉装作人事不知。   王熙凤再不敢多待,略略宽慰了几句,起身推说身子还不大好,便告辞而去。   ……………………………………………………   转眼到得翌日,这一日雨过天晴,难得好天气。   早间李惟俭自去了衙门,众人齐聚正房里。眼见晴雯绞了脸上绒毛,面容愈发俊俏可人,红玉便不禁打趣道:“你们瞧瞧晴雯,如今这日子真真儿是蜜里调油呢。”   “又胡吣!”晴雯虽在撇嘴,面上却禁不住的笑意。   傅秋芳便道:“晴雯妹妹从前是掌中身,如今是心上人,自是与以往不同。”   晴雯闻言便嗔道:“也是奇了,这二年眼见着红玉、香菱都在长个子,偏生到我这儿再如何吃,身量也不见长。”说话间看着傅秋芳道:“若我有姨娘这般的身量就好了。”   傅秋芳就笑道:“许是老爷就喜你掌中身呢。”   顽笑一阵,红玉忽而说道:“说来,四爷这阵好似懈怠了少许?”   晴雯就道:“好不容易多在家中待一会子,莫非伱还盼着四爷整日介不着急不成?”   红玉便道:“瞧瞧,这爆炭也似的性儿,也不知从哪来的。”   傅秋芳停下手中针线,正色道:“如今老爷已是二等伯,又掌着武备院,不好再往上升了。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待夯实根基,来日方才好展翅高飞。”   红玉笑着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心里头巴不得四爷每日家都在家里呢。姨娘既这般说了,我哪儿还有旁的话?”   众姬妾齐聚正房里,或说说闲话,或做些针线女红,又或捧书研读,琇莹更是扯着碧桐一句句地纠正其发音,乐此不疲。   待隅中末,李惟俭果然又早早回返。众姬妾迎将出去,却见其在仪门左近扯着吴海宁吩咐着什么。   待吩咐过了,李惟俭方才笑吟吟会同众女,往内中行去。   傅秋芳心下顾忌,料想方才吩咐的应是机密事宜,因此也不曾过问。晴雯却没那般顾忌,径直开口问道:“四爷方才吩咐什么了?”   李惟俭便道:“不过是让海宁留心隔壁,若有事情,也好帮衬一番。”   晴雯心直口快,闻言便道:“莫非宝二爷不好了?”   李惟俭笑道:“这却不好乱说,只是再这般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他这边厢与姬妾用饭自是不提,隔壁荣国府里,眼见宝玉依旧不曾醒来,贾母悲从心来,好似哭干了眼泪,只是扯着宝玉的手哀嚎。   贾政又来劝说,贾母却只是不听。   忽而听得外间有人喝道:“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听得此声,赶忙打发人去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贾政上前问询,那一僧一道却不说出身来历,只道家中有奇珍可治邪祟。随即取了宝玉胸前的玉来,二人神神叨叨嘟囔一阵,又将玉送还,说宝贝拂尘,定可治得了邪祟。   言罢二人转身便走,贾母连忙命人去追,待追出门外,却哪里还有二人身形。   说来也奇,那一僧一道方才走了一阵,宝玉竟悠悠转醒了!还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当即大喜过望,连忙命人熬煮了米汤送来与他吃了,其后竟精神渐长,邪祟稍退。   阖府闻听这等稀奇事,放下心来之余,无不啧啧称奇。唯独王熙凤若有所思……说宝玉衔玉而生,王熙凤不曾见过,只是将信将疑。如今又说那通灵宝玉果然能治邪祟,王熙凤见过昨日情形,哪里还肯信?   好个王夫人,好个通灵宝玉!   王夫人这一手打宝玉刚降生就埋下了伏笔,如今搬来这一僧一道,老太太必笃信不疑。大顺以孝治天下,父母在不分家,因是只要哄了老太太高兴,便能护得二房周全。   由是也给王夫人腾出光景来百般算计……真真儿是厉害!   心中暗叹不已,醒过神来,王熙凤遥遥便见彩霞自院外行了进来。她正心中憋闷,撞见彩霞便笑吟吟道:“这是打哪儿来?”   彩霞做贼心虚,垂首道:“回二奶奶,太太打发我去绮霰斋给宝二爷取了换洗衣物来。”   “哦,听说你前些时日总去寻丰儿,丰儿还说呢,你这几日怎地不去了?”   彩霞顿时心下慌乱,慌忙道:“这几日宝二爷不大好,我留在太太身边听用,不好走开。待过几日再去寻丰儿耍顽。”   “那就好,快去吧,莫让太太等着急了。”   彩霞屈身一福,紧忙快步而过。王熙凤转头瞧着彩霞的背影若有所思,那彩霞紧走一阵,临进门前又回首观量,却见王熙凤笑眯眯盯着她,顿时心下大骇!再顾不得理解,挑了帘栊逃也似进了房里。   王熙凤冷哼一声,心下笃定,那下毒害自己的,定然与彩霞脱不了干系!她王熙凤又岂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转头走了几步便与平儿说道:“彩霞多大年岁了?”   “十二、三了吧。”平儿道。   王熙凤思量一番,笑道:“我瞧着是个好的……说来来旺家的顺哥儿也十三四了吧?”   平儿心下恶寒!不解地看向王熙凤,对视一眼又一言不发。那来顺小小年纪,在外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若将彩霞配过去,只怕怄也怄死了。   平儿心下不忍,却也知再出口求肯,只怕便要疑到她身上,因是只道:“奶奶还是先寻来旺媳妇说过了再说旁的吧。”   “嗯。”王熙凤应下,不再多言。   这日午后,李惟俭得了信儿,却不急着往荣国府赶。先行去到前头寻了吴海宁,那吴海宁便道:“老爷放心,小的早已打发了人手缀在那一僧一道后头。那二人瞧着有些身手,不过……除非真是神仙,否则这一遭一准儿走不掉。”   李惟俭心下熨帖,拍了拍吴海宁肩膀,这才往荣国府而去。   到得王夫人房里,遥遥瞧了宝玉一眼,又与贾母、王夫人说过几句话,李惟俭命香菱送上两根五十年老参,略略坐了坐便回返自家。   待到得晚上,吴海宁领着丁家兄弟求见。李惟俭去到前头,那丁家兄弟便道:“老爷,那一僧一道就在外城吕祖庙落脚,咱们兄弟眼见并无神异之处,干脆寻了过去。”   “哦?怎么说?”李惟俭心下怦然。   就见丁如松撇嘴道:“我二人还不曾问什么,那和尚生怕沾染是非,只道是昨儿夜里有人使了二十两银钱,请他二人装神弄鬼。我怕那两个贼厮鸟哄我,干脆将那二人打了一顿,眼见果然并无神异,这才被哥哥给扯住了。”   丁如松说完,抬眼看向李惟俭,便见其蹙眉怔怔出神。   假的……又是假的!这下李惟俭彻底死心了,看来此一世并无鬼神。   吴海宁与丁家兄弟对视一眼,前者拱手道:“老爷可还有旁的吩咐?”   李惟俭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只道:“办得好,下去领赏吧。”   回返内宅,眼见李惟俭兴致大坏,众姬妾不敢高声言语。傅秋芳、晴雯、香菱、红玉等逐个过来探寻,李惟俭只推说想些事情。直到入夜时分,他方才长叹一声,彻底想开了。   此生既然无缘长生久视,那就好好过每一日。对得起自己本心,对得起身边佳人便好。没来由的,忽而便想起了黛玉了。李惟俭极力压制,这才止住立刻就去寻黛玉的心思。   ……………………………………………………   转眼过得几日,宝玉一直留在王夫人房中将养。因那一僧一道说须得休养三十三日方才会大好,是以那金台书院也不去了,宝玉每日家圈在荣国府中不得出门。   宝玉白日里寻姊妹耍顽,夜里便住在王夫人外间,三不五时趁着沐浴与袭人云雨一番,自是惬意非常。   却说这日司棋自紫菱洲出来,一路朝着大观园东角门寻去。转过玉皇庙,遥遥便见婶子正与来旺媳妇说着话儿,见司棋到来,那来旺媳妇方才忿忿而走。   司棋与其招呼过,到得近前低声问道:“婶子,她来寻你有事?”   秦显家的就道:“不过是正好撞见了,说几句闲话罢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来家的儿子瞧中了太太身边儿的彩霞,昨儿来旺媳妇去试探,被彩霞她娘赶了出来。”   “啊?”司棋乐道:“谁不知那来顺在外头吃喝嫖赌,最不成器。彩霞生得好颜色,哪里甘心配来顺?”   秦显家的撇嘴笑道:“这却不好说了,我瞧方才来旺媳妇心思笃定,料想后头必有拿捏彩霞爹妈的法子。”   这般闲事,司棋却是懒得管,只问:“婶子,前回与你说的事儿,思量的如何了?”   秦显家的面上顿时精彩起来,说道:“我与你叔叔商量过几回,你表弟听了自是千肯万肯。如今谁不知那厂子月例极高?寻常学徒管一餐,每月还有一两银子呢。若果然学成了大匠,那可真真儿是祖坟冒青烟了。”   司棋略略舒了口气,暗忖四爷托付的事儿总算有了门道。就道:“婶子同意就好,如此回头儿我就去走四爷的门路。”   秦显家的犹豫道:“只是你表弟身契还在府里头,这——”   司棋道:“嗨,婶子多心了。不说旁的,单是上一回俭四爷救了二奶奶一命,就冲这个,也断无缘由扣着表弟身契不放。”   秦显家的愈发喜不自胜,不迭道:“诶唷,下回见了俭四爷我得磕头感激。”   司棋沉吟道:“四爷不在意那些俗礼……只是婶子若是日后方便,还请也方便方便俭四爷。”   秦显家的没听懂,纳罕道:“意思是?”   司棋扯着秦显家的到角落里,声如蚊蝇道:“婶子也知,四爷与我们姑娘情投意合。只是礼法在这儿,没过门儿总不好常来常往的。我们姑娘又是个多心的,日子一长难免就会多心。婶子回头儿行个方便,赶着入夜领四爷进来,也不多待,不过二三刻的就走。   婶子也知,四爷最是大方。若果然行了方便,说不得婶子就生发了呢!”   “这……”秦显家的有些为难。   司棋便不耐道:“婶子可想好了,不过是个守门的差事,又没油水。天大的机缘落在身上,要不要可都看婶子的心思了。”   秦显家的心下暗忖,那位俭四爷瞧着行事正派,如今位份又高,料想理应不会做出有辱名节之事。这大观园里一到夜里,各处丫鬟、婆子都寻地方吃酒、摸骨牌,只消小心行事,倒也不怕被旁人瞧见。   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当即心下一横,重重点头道:“好,这事儿我应了。”   司棋顿时笑将起来:“这就是了。婶子瞧着吧,来日表弟有了出息,说不得也能谋个官儿来做做呢。”   秦显家的顿时后槽牙都乐出来了,道:“诶唷,那可不敢想,不敢想啊。”   她心下却思忖着,后头住着的贾芸,不就是跟了俭四爷之后生发了起来?如今内府官儿做着,连那五嫂子都请了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真真儿让人艳羡不已。   说定此事,司棋放下心事,旋即往回走。忽而想起缀锦楼里短了冰片,因是便朝着前头寻去。   方才出了大观园,搭眼便见彩霞自东面铁青着脸急匆匆而来。司棋与其并无往来,因是见了面不过彼此点头便错身而过。   不提司棋去库房取冰片,却说彩霞此时如遭雷殛,急忙忙朝着赵姨娘房寻了过去。   赶巧这会子王夫人、宝玉都在老太太跟前,因是彩霞再顾不得许多,快步到得房前,眼见小吉祥儿正晾晒衣裳,径直开口道:“姨娘可在?”   “在呢。”   彩霞迈步就进了屋里,抬眼见赵姨娘一腿偏着坐在炕上,正一针一线纳着鞋样子。那赵姨娘抬眼见是彩霞,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彩霞咬着下唇到得近前,其脸色吓得赵姨娘顿时骤变,忙问:“到底怎么了?”   “昨儿来家到我们家提亲了。”   “谁?给来顺?”见彩霞颔首,赵姨娘顿时骂道:“想瞎了心,也不撒泡尿照照来顺是什么德行!你娘怎么说的?”   彩霞道:“我娘自然不同意,那来家婶子只说请二奶奶做主……姨娘,我看这一回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你?”   彩霞道:“二奶奶定是察觉了蛛丝马迹,这才拿我来作筏子。姨娘,此事你须得救我一救!”   赵姨娘谋害宝玉、王熙凤不成,正是心虚的时候,哪里敢再去招惹?因是踌躇道:“这……那凤姐素来不将我放在眼里,只怕我说了也没用处。”   彩霞急了,干脆放话道:“姨娘莫要装糊涂,二奶奶为何拿我作筏子?我若不信了你的鬼话,何至于被二奶奶针对?今儿我将话放在这儿,姨娘若不帮我,我死前定将姨娘所作所为说给太太!”   赵姨娘唬了一跳,心下懊恼,却又不敢发作。只得赔笑将彩霞扯了过来,安抚道:“你这孩子,我还不曾说完怎么就急了?凤姐那儿我自然说不上话,可老爷面前,我还是能说上话的。”   顿了顿,又道:“环儿也大了,夜里我就跟老爷说,讨了你安置在环儿身边儿,如何?这下可称了你的心了?”   彩霞这才红着眼圈儿应下,赵姨娘面上和煦,心下犯狠,只觉这彩霞也是个奸的,便是果然讨了来,回头寻个机会也要将其打发了!   好不容易将彩霞哄走,赵姨娘正思量着夜里如何跟贾政说,小鹊便来回话,说是那马道婆又登门了,如今正在与老太太说话儿。   赵姨娘顿时就恼了,低声骂道:“这老虔婆还敢来?看我今儿不撕了她的脸!”   当下默默运气,又打发了小鹊去探听消息,只待那马道婆走时她再出面阻拦。   谁知那马道婆竟在贾母跟前盘桓了大半个时辰,出来后径直朝着赵姨娘寻了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姨娘笑吟吟将马道婆邀进房里,打发了丫鬟出去守着,转头就变了脸:“好啊,你还敢来!”   那马道婆故作纳罕道:“姨娘什么话,我为何不敢来?”   赵姨娘快气疯了!强自压着声音道:“你前回可是说了自有效验,如今又怎么说?”   马道婆不慌不忙道:“如之奈何?眼看要取了那二人性命,偏生那李伯爷是在茅山学过真本事的,一枚仙丹下去救了一个;眼看另一个就要咽气,又来了两个散仙。我这本事,又如何敌得过神仙手段?”   赵姨娘撒泼道:“我也不与你理论,既然事儿不曾办成,那便将欠契、银钱一并还了来。”   马道婆幽幽道:“这却是姨娘的不是了。再如何,没功劳也有苦劳。姨娘不过给了一张欠契,老婆子却搭进去不少法宝,这又如何算?”   “我不管!”   便见那马道婆眯眼道:“姨娘也不替环三爷想想?三爷的生辰八字,老婆子可是一清二楚啊。”   “你——”赵姨娘顿时怔住。   贾环可是她的命根子,眼见这老虔婆术法果然厉害,又哪里敢拿贾环去冒险?   眼见其脸色数变,马道婆便道:“事已至此,姨娘还是想想如何还账吧。”   “我拿什么还账?”赵姨娘道:“你那符也露了马脚,我如今被人拿捏,还不知明日死活呢。”   马道婆便问:“谁得了?”   赵姨娘脱口道:“便是那俭哥儿!”   马道婆心下忐忑,那李伯爷少年得志,又岂是好相与的?   忽而便见赵姨娘恍然道:“是了!不若你再施一法,也将那俭哥儿——”   “不可!”马道婆道:“莫忘了李伯爷在茅山学过!”   赵姨娘顿时苦恼不已。马道婆又问赵姨娘:“姨娘可曾与那位李伯爷全说了?”   “不曾,我不过跟三姑娘说了。”顿了顿,又拿不准道:“也说不定,我那没良心的女儿,最是亲近俭哥儿。”   马道婆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念在往日情分,便再宽限一些时日,姨娘还是想法子筹措银钱吧。”说罢,起身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马道婆招摇撞骗,多是哄骗深宅夫人,最忌招惹达官贵人。那李伯爷既然能治得好王熙凤,料想必知晓那鬼画符的隐秘,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找上门来。   因是马道婆急匆匆回返庙里,卷了细软当夜便往南投奔亲戚去了。   赵姨娘自是不知,前脚马道婆刚走,她正烦恼不知从何处弄来银子,后脚探春便杀上门来。   小姑娘气势汹汹,竟提着宝剑推门而入。   赵姨娘见此顿时心下骇然,道:“你要作甚?”   探春四下巡视:“那马道婆呢?再让我瞧见,定要捅她个透心凉!”   说话间苍啷啷一声短剑出鞘,闪闪寒光竟晃得赵姨娘好一阵眼晕。   “走,走了,刚走!”   探春乜斜道:“可惜走了那老虔婆。姨娘往后若再与此人来往,别怪俭四哥将那事儿说与老太太听,看到时这府里还容不容得下姨娘。”   言罢,狠心扭身就走。   只把赵姨娘唬了个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嚷道:“造孽啊!”   ……………………………………………………   凤姐院。   这会子凤姐与贾琏俱在,凤姐刚打发了周瑞家的下去,转眼来旺媳妇便寻了过来。   凤姐抬眼便笑道:“可成了没有?”   来旺媳妇忿忿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   贾琏端着茶盏歪过身子来问:“又是什么事?”   凤姐便回道:“不是什么大事。来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五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她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   来旺儿媳妇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言罢凤姐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贾琏。贾琏本不欲多管,忽而见凤姐竟瞧他眼色行事,顿时心下熨帖。   是了,他如今可是承嗣,来日又能袭爵,摆在外头可算是贾家的话事人,无怪都要瞧自己眼色。又念及来旺两口子是凤姐陪房,素日里没少出力,不管不顾的实在挂不住脸,因是便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若是不依,只管叫他来见我!”   王熙凤心思得逞,顿时笑道:“诶唷唷,要说还得是爷们当家做主呢。”转头看向来旺媳妇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谢过二爷?二爷既这般说了,就断没有不成的道理!”   当下来旺媳妇大喜过望,不迭声地谢过贾琏自是不提。   待来旺媳妇与贾琏先后离去,凤姐这才舒了口气。那彩霞好歹是太太身边的丫鬟,她自然不好出手发落。前一回险死还生,贾琏分明巴不得自己早死,也好续弦个听话的。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挑拨是非,让王夫人与贾琏斗上一斗了。 第253章 梁恭人进京   欢愉之后,临睡之前。   红玉下得床来,趿拉着鞋子凑到桌案前,探手拧动阀门,滴漏封死,电石灯转瞬即灭。借着月色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蛄蛹一番躺在李惟俭怀里,面上还挂着红晕,似回味般半晌无言。   须臾才道:“今儿去荣国府,听秦嫂子说,那彩霞被太太放出府去了呢。”   “嗯。”   红玉便道:“前日二奶奶去与太太说,太太还不肯呢,也不知怎么就转了心思。”   李惟俭终于提起些精神来,搂着红玉道:“此事有原委啊。”红玉素来口风紧,与傅秋芳相类,因是李惟俭便将内中巫蛊之事说了出来,直接把红玉听得好一阵瞠目。   “竟还有这般缘由?那二奶奶何不径直与太太说了?”说罢顿时恍然,道:“是了,如今二奶奶与太太面和心不和,以二奶奶的性子,一准儿不会告诉太太。”   “呵。”李惟俭笑了一声,没多言语。   何止如此?那王夫人自作聪明寻来一僧一道,那二人都说是邪祟了,下毒一事自然就成了‘假的’。因此就算王夫人知道了何人害的宝玉,拿不到明证,也只能暗中处置。   估摸着这会子王夫人大抵猜到了何人所作所为,眼见王熙凤搬出贾琏来要促成彩霞与来顺,干脆就顺水推舟,将那彩霞放出府去。   至于那赵姨娘,只怕王夫人轻易处置不得。若处置了赵姨娘,哪里去再找一个与赵姨娘一般蠢的妾室来?若讨个精明强干的,王夫人岂非要抛费更多心思?   宝玉虽然烂,有赵姨娘与贾环比照着,瞧着是不是就没那么烂了?   倒是那撺掇赵姨娘下毒的马道婆,只怕事后讨不得好!   红玉伶俐,只凭李惟俭那一声冷笑,思忖半晌便大略知晓了王夫人的心思。心下不禁恶寒,料想赵姨娘与那贾环来日必定过得极难。   忽而又想起,早前她一直不待见林姑娘,反倒更喜宝姑娘,觉得其说话好听,处事周详。而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   林姑娘喜怒形于色,宝姑娘却都藏于心中,若这般人物做了当家主母,面上友善含笑,转头暗地里下刀子,简直防不胜防。   想明此节,双手不禁紧紧环住李惟俭的臂膀,暗忖:亏得四爷有识人之明,只怕一早就瞧破二者的心性,这才不管不顾的选了林姑娘吧?   李惟俭不知其所想,只道:“你瞧着吧,这事儿啊,后头还有波折呢。”   红玉便道:“我想也是……彩霞是得了赵姨娘吩咐才去下的毒,赵姨娘总要出手回护一番才是。”   李惟俭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儿再跟那些翰林扯一天皮,后日我便去乐亭转转。”   红玉猛然抬头道:“四爷又要出去?这回要多少时日?”   “大抵十几日光景就回来了。”   如今武备院新式火铳已步入正轨,奈何受限于原料,每日产出不过五十余杆,此番李惟俭便是去乐亭铁矿建平炉的。就在前日,他在蒸汽机厂子造成了第一座平炉,平稳运行几日,每日出钢量大增。   另则,内府出资一万占了两成股子,李惟俭出资一万同样占据两成,曹允升抛费八千两银子将那延安几处油井尽数买下,又在蒸汽机厂子一旁盖了个煤油厂,约莫下月便能往外发卖。   惫懒几日,此间既无神仙,也该按部就班一点点推行工业革命了。   说过此言,不过须臾李惟俭便沉沉睡去。红玉却愈发辗转反侧,自打她开了脸,父母总算放下心来,再也不说旁的怪话。至于拜二奶奶作干娘之事,自然也就无疾而终。   红玉问过母亲,听闻荣国府中愈发不成样子,有心带二老出府享福,林之孝家的略略动容,林之孝却不知如何做想,始终不肯。胡乱思忖了半晌,红玉便暗忖,不拘如何,她跟在四爷身边儿,便是荣国府不好了,她总能求了四爷援手将父母搭救出来。   想明此节,红玉又仰头亲了李惟俭两下,这才卷着其臂膀沉沉睡去。   转过天来,这日下晌王熙凤来了一遭。   因傅秋芳去厂子盘账没回,接待之事便落在了红玉头上。   见是红玉,王熙凤便扯了其手笑道:“早知你如此伶俐,说什么也要强留你两年,如今我身边就一个平儿还能使唤,旁的再没可心的人手。”顿了顿,又道:“罢了,我不过是说几句酸话,伱如今跟了俭兄弟,前程可比跟着我强百倍。”   “二奶奶说笑了。”红玉也喜王熙凤周到爽利,与之言谈甚欢。过了半晌,方才问道:“前儿听我娘说,彩霞要配给来顺?”   王熙凤冷哼一声,说道:“来旺家的求到二爷跟前,二爷念及到底是我的陪房,不好驳了脸面,就直接寻了彩霞爹妈说了一通。”   “彩霞父母如何说的?”   “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是应承了。”顿了顿,王熙凤蹙眉道:“今儿一早老爷又发了话,说彩霞年岁还小,便是要配人也要多留两年。”   红玉心下一凛,果然被四爷说中了。料想必是那赵姨娘使了枕边风,不知怎么说动了老爷贾政,这才将此事耽搁下来。   那王熙凤幽幽道:“我不过居间做个媒人,左右这亲事算是定下了,往后如何啊,全看他们小两口的了。”   红玉便赔笑道:“想来来顺定会记二奶奶的好呢。”   王熙凤摇头道:“那也是个混账行子,我可不指望着。”   正说话间,听得外间动静,料想是李惟俭回来了,王熙凤与红玉紧忙起身相迎。二人方才到得庭院里,迎面便撞见了回返的李惟俭。   当下彼此问候,重回正房里。碧桐上了茶水,落座后王熙凤便道:“今儿原本你二哥也要来请的,奈何自打担了这承嗣,每日家杂事不断,东家长西家短的,烦也烦死个人。这不,六房分家,要你二哥去处置。   实在脱不开身,便只好我自己个儿来了。”顿了顿,恳切道:“俭兄弟救了我一命,二嫂子也没什么能为的,便只能设宴款待一番。明儿下晌俭兄弟可得空?”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这就见外了。我明儿一早就要外出办差,须得十来日才回。”   “啊?这却不巧了。”   “可说呢,不过这好饭不怕晚,这酒宴暂且记下,待我回来一定叨扰二嫂子。”   凤姐眉开眼笑道:“瞧瞧,还是俭兄弟会说话。既然这般,那我也不强求,就等俭兄弟回来再说。”   又略略盘桓,王熙凤旋即起身告辞而去。   待送过了王熙凤,红玉回转回来便纳罕道:“古怪,二奶奶将琏二爷推出去与太太打擂,这又是什么由头?”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红玉的小鼻子,只道:“自己想去。”   还能如何?只怕是前一回王熙凤寒了心,如今二人大抵是同床异梦吧?   过得这日,李惟俭翌日清早便要启程,结果领着一众护卫、仪仗方才出得府邸,便见路边有人叫嚷。   李惟俭掀开帘栊了观量,却见是探春身边的侍书。李惟俭旋即让车架停下,侍书急匆匆追上来,隔着车窗递过来一香囊,说道:“四爷,这是我家姑娘昨儿下晌求的平安符,听闻四爷一早便要启程,赶忙打发了我来送与四爷。”   探春啊……料想是小姑娘自觉亏欠良多,实在无以为报,只得求了平安符来聊表寸心。   李惟俭接过香囊,抽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张平安符,便笑道:“劳三妹妹费心了,回去与三妹妹说,心意我收下了。”说完便将平安符挂在腰间。   那侍书见得如此,顿时笑着告退而去。   …………………………………………………………   通州,醉仙楼。   丁如松捻着花生米丢进嘴里,端起茶盏来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耳听得脚步声渐近,扭头便见吴海宁抹着额头汗水上得楼来。   “这才四月,简直能热死个人!”抱怨一嘴,吴海宁径直拉过椅子落座,抄起茶壶倒了一盏,仰头一饮而尽。   丁如松抬眼道:“没有?”   吴海宁摇了摇头,说道:“且等着吧,今儿才十一,信里头说是四月中,约莫着怎么也要十五、六才能到。”   李惟俭此时尚在乐亭不曾回返,临行之前早有交代,因是傅秋芳眼看过了初十日,便紧忙打发了吴海宁、丁如松二人来通州等候。   二人便住在醉仙楼左近,抬眼便能瞧见码头。但有官船靠岸,便会分出一人过去查看。   丁如松便笑道:“那就多等几日。”   吴海宁摇了摇头,自怀中掏出一份报纸来,似模似样地看将起来。这小子自得了李惟俭吩咐,每日跟着贾兰一道学习,字迹虽好似蚯蚓爬,连猜带蒙的好歹也能看懂报纸了。   只扫了几眼,吴海宁就‘啧’的一声蹙起眉头来。   丁如松纳罕道:“上头说什么了?”   吴海宁放下报纸思量一番才道:“二哥可还记得贾府尊?”   “金陵那个?”   “可不就是!”吴海宁扬了扬手中报纸道:“此人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如今竟领了兵部侍郎的差事。”   丁如松眨眨眼,道:“好家伙,一步登天啊。”   吴海宁摇头不已,叹道:“正经进士出身,到底不一样。”   丁如松闻言乐了:“莫非你也要考进士不成?”   吴海宁学着京腔道:“我?姥姥!那先生讲课好似天书一般,也就兰哥儿与老爷能听懂。我啊,还是过上二年往军中走一遭吧。说不得斩将夺旗,立下功勋,也能博个封妻荫子。”   丁如松啐道:“呸,我看你竟日就发白日梦。”   吴海宁笑道:“老爷说的好,这人没梦想,与咸鱼何异?”   忽而搭眼往窗外观量,道:“又来一艘官船。”   丁如松颔首,掀开盖碗来,丢进去两枚骰子。吴海宁忙道:“且慢,今日手气太臭,不如换换骰子。”   丁如松嗤的一声乐了:“怎么?又想用灌铅的骰子蒙我?”   吴海宁讪笑道:“我哪儿敢在二哥面前班门弄斧?瞧好啦,如假包换的真骰子。”   丢了两枚骰子,盖碗一通摇,掀开,吴海宁乐了:“嘿,四五九点,这运气果然就来了。”   丁如松笑吟吟没言语,盖了盖碗哗啦啦摇动几下,掀开便是两个六点。   吴海宁眨眨眼,骂骂咧咧起身下楼而去。   过得半晌,丁如松正纳罕这下子怎地还不见回转,忽而有小厮快步上楼,喜道:“二哥,四哥说是瞧见老夫人了,让您赶紧过去呢!”   “哦?”丁如松顿时精神一震,起身快步下楼,领了七、八个仆役,推开码头上往来的力夫,转瞬到得码头上。   迎面一艘官船上下来一四品官,随行小厮前方开道,眼见便要与丁如松等撞在一处,忽而有小吏上前将那小厮等扯到了一旁。   那小厮怒道:“凭什么我要让他?我家老爷可是常州知府!”   那小吏也不着恼,笑眯眯道:“是是,贵府老爷是常州知府,小哥可知那人可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二等竟陵伯、武备院郎中,李伯爷家中的管事儿。”   那小厮还要理论,却被身后主家唤住:“你且回来,若是旁人也就罢了,竟陵伯与江南父老有恩,本官让一让又何妨?”   丁如松等也知规矩,赶忙上前来请罪道:“得罪府尊了,实在是我家老爷的伯母今日抵达,我等急切了些,冲撞了府尊。”   那府尊抚须只道‘无妨’,又说:“来日本官定登门拜访竟陵伯。”   丁如松道:“这……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赶赴乐亭办差,何时回返也不曾提及。”   “无妨,左右本官须得盘桓一二月。”   恭恭敬敬收了那知府名帖,丁如松这才赶到前头。扯了吴海宁问道:“老夫人果然在船上?”   吴海宁指着缓缓停泊的官船道:“便在那一艘官船上,我方才瞧见两位姑娘了。”   当下众人又等了好半晌,待舢板搭上,挑夫先行将行李搬运下来,船上人等这才陆续下来。   几名仆役当先,其后是丫鬟扶着两姑娘、两妇人依次下船,吴海宁眼尖,遥遥便招手道:“夫人、姑娘,这边厢!”   梁氏与孀居的弟妹相携而下,眼见吴海宁蹿到近前,顿时就笑了:“猴儿也似的,怎地还是这般性子?我还道提早到了,俭哥儿来不及打发人来呢。”   吴海宁笑着,引一众仆役上前见了礼,这才道:“回老夫人,老爷一早就交代下来,姨娘昨儿就打发了咱们来迎。可巧,这才等了一日老夫人就到了。”   丁如松也道:“老夫人,这码头上腌臜,马车就等在外头,咱们还是快走吧。”   梁氏应下,转头与弟妹道:“你瞧瞧,俭哥儿想的多周到。”   那妇人矜持笑笑,说道:“此番须得劳烦俭哥儿了……小时见他顽皮,还骂过他一通,想起来就有些挂不住脸。”   梁氏嗔道:“自家子侄,俭哥儿哪里会记得这些?再说那会子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常骂他。如今还不是跟我亲?”   妇人笑着颔首,没再言语。   当下一众人等出了码头,外头停了四辆马车,梁氏等想着路上说说话儿,便分乘了两辆。   此时天不过午,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朝着京师放行赶去。起初在通州还不觉得,待上了官道,梁氏才察觉出不同来。稀罕道:“奇了,这马车竟不颠。”   骑马伴行的吴海宁兜转回来,笑着说道:“老夫人,这就是老爷的能为了。说是车架子用了弹簧钢减震,又换了胶乳轮胎,可不就不颠了?”   梁氏唏嘘道:“自打俭哥儿知道上进,我便知他这孩子往后定然有出息……却不想出息成这般!”   路上不再赘言,临近申时末,车马进得内城,又须臾便转上了宁荣街。自有小厮打马飞奔来报,因是竟陵伯府中门打开,傅秋芳领着一众姬妾并仆役分列两侧,待车马停下,款款下拜:“妾身傅氏(林氏等)见过老夫人。”   梁氏下得车来,眼见面前府邸广阔,领衔女子极为娴静,当即面带喜色上前虚扶:“快起来。”   待众人起身,梁氏仔细扫量傅秋芳一眼,心下说不出的满意,笑道:“无怪俭哥儿偏生先纳了你过门,果然宜家宜室。”说话间自手腕上摸下一枚镯子来,径直给傅秋芳戴上:“前头几个丫头我都见过,就只你与红玉没见着。”   红玉赶忙凑上前屈身一福:“老夫人,我便是红玉。”   梁氏眼见红玉伶俐,心下愈发欢喜,扯着二人道:“好好好。”随即又褪下一枚镯子来,给红玉也戴了上。   傅秋芳眼见四下满是路人围观,噙着笑道:“老夫人,咱们还是入内说话吧。”   “好。”   当下一应人等入得大门,又转向东路正房。内中安置、欢聚自是不提。   且说荣国府。   这日王熙凤正寻李纨在园中说着闲话,因着李惟俭之故,妯娌间的间隙尽去,如今反倒关系亲厚。   方才说过顽笑,忽而便有婆子来报:“两位奶奶,方才门子瞧见竟陵伯府来了几辆马车,随即中门打开,傅姨娘等一并迎了出来。”   “哦?”王熙凤还在思忖,李纨已然喜得站起身来:“是了,定是母亲到了!”   王熙凤恍然,笑道:“果然是老恭人到了,恭喜大嫂子了。”   李纨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出嫁后方才回门,不久父亲李守中便辞官归乡,这些年来除去见过兄弟,父母等再也不曾见过。   因是李纨喜得有些手足无措,禁不住往东面眺望。   王熙凤就道:“大嫂子干脆过去瞧瞧不就是了?”   “这——”李纨有些犹豫。到底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不好随意行事。   王熙凤就道:“哪来的束手束脚?往日里大嫂子想去,抬脚就去瞧俭兄弟了。如今老恭人来了,怎地又七想八想的?你放心去就是了,我一会子与老太太言语一声。”   李纨连忙道谢,随即领着丫鬟,又寻了贾兰急匆匆往隔壁而去。王熙凤目送李纨远去,这才起身往贾母院儿寻去。   此时天气渐热,荣庆堂早已撤去屏风,遥遥便见贾母正与宝玉、宝钗、三春等说笑。王熙凤入得内中,贾母便笑道:“方才提及你这破落户,不想转眼就来了。”   王熙凤笑道:“我说好生生的怎么连打了几个喷嚏,还道是着了凉,原是老太太念叨我了。”   “哈哈……你们瞧瞧,可不就是个泼皮破落户?我说她一句,她有八句等着我呢。”   王熙凤嗔了两句,旋即道:“老太太,方才外头瞧见俭兄弟家中门大开,想是老恭人到了。大嫂子等不及,我便让她先过去瞧瞧。”   “哦?果然到了?”   宝玉听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好姐姐,大嫂子说她两个堂妹也同行,此番可是来了?”   王熙凤笑道:“我又不曾瞧见,都是外头人说嘴,又哪里知道?”   宝玉紧忙抱着贾母的胳膊道:“老祖宗,我看不如将人请到家里来。左右房舍这般多,多的是地方安置。”   探春忍不住道:“宝二哥,那可是俭四哥的伯母、叔母、堂妹,哪儿有放着俭四哥家中不住,跑来咱们家的道理?”   贾母宠溺地拍了拍宝玉胳膊,说道:“你还不如探丫头懂事。人家舟车劳顿的,料想歇息一日,明儿一准过来。”   宝玉顿时喜得坐立不安,暗暗猜想李纨那两个堂妹是何等人品。   过得半晌,果然有伯府丫鬟来回话。鸳鸯将人领进来,却是出自荣国府的红玉。   屈身一福见过礼,红玉便笑着说道:“老太太,我家老爷的伯母梁恭人方才到了家中。这舟车劳顿的方才安置了,姨娘打发我跟您说一声儿,明日再来拜访老太太。”   贾母笑着颔首:“我又不曾挑理,偏生还特意来说一回。你回去告诉珠哥儿媳妇,左右俭哥儿不在,干脆在伯府住一日,也让她们娘俩多说说话。”   红玉应下,告退而去。   王熙凤搭眼四下一瞧,那探春与惜春正说着话,宝玉喜得猴儿也似上蹿下跳,宝钗娴静端坐,时而附和着与惜春言语几句,倒是那迎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这会子脸面羞红,竟也跟宝玉一般坐立不安起来。   王熙凤禁不住打趣道:“你们瞧瞧二姑娘,怎么这会子脸都红了?”   迎春愈发局促不安,嗫嚅道:“我,我……不过是有些闷热。”   探春暗暗艳羡道:“二姐姐,大嫂子说了,梁恭人最是宽厚,二姐姐无需这般不安的。”   迎春挂不住脸子,起身只道身子不爽利,急匆匆告退而去。   众人都笑,唯独贾母笑得勉强。嫡庶之别且不说,二姑娘这般性子,太过怯懦,只怕入不得那梁氏的眼啊。   心下蒙了一层阴影,贾母顿时没了兴致,便道:“你们也散去吧,不必都守着我。”   众人应下,当即各自散去。   宝玉眼看还有些光景,因这些时日还住在王夫人房中,不免有些憋闷,便趁机去绮霰斋寻袭人泻火。   三春、宝钗各自散去,转眼梁恭人到来之事便传得人尽皆知。潇湘馆里,这日黛玉正经跟着卫菅毓学了一日女红,只为来日也能为李惟俭制一件亲手做的衣裳。   她素日不喜女红,因是手指上不免多了些针眼。卫菅毓便劝道:“姑娘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黛玉便自嘲道:“姑姑说的我自然知晓,只是难得有这兴致,待过后啊,说不得我连碰都不碰了呢。”   卫菅毓笑道:“姑娘来日前程又不在这女红上,能绣了嫁衣就好。”   黛玉被说得俏脸晕红,偏在此时雪雁喜滋滋进来禀报:“姑娘,喜事儿!”   黛玉纳罕看过去,雪雁压低声音道:“方才听莺儿说,梁恭人方才已然到了伯府,听说大奶奶都赶过去了。”   “啊?”黛玉心下一惊,不免生出‘丑媳妇见公婆’之心,霎时间脸面愈发羞红。抿着嘴不知如何是好。   ……………………………………………………   竟陵伯府。   母女相见,抱头痛哭一场,随即又哭又笑扯着手叙话。   眼见二人心绪略略平复下来,眼见贾兰还在一旁束手而立,梁氏便道:“兰哥儿也别在这儿守着了,去带你两个小姨耍顽吧。”   贾兰喜滋滋应下,转头寻了李绮、李纹往会芳园游逛而去。孀居的刘氏年岁比梁氏还大一些,此时倍感疲乏,听闻后头已然拾掇了院落,当即起身去休憩。   正房里只余李纨与梁氏,傅秋芳等也识趣退下。那梁氏这才恍然过来,笑道:“我们娘俩这般好似鸠占鹊巢了。”   李纨擦着眼泪道:“俭哥儿待母亲如何还用多说?亲娘俩也就这般了。母亲若是见外,回头儿俭哥儿反倒要怪罪呢。”   “俭哥儿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当下李纨问了李守中情形,又问过两个兄长,听闻都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转头梁氏又问起李纨情形。   李纨笑道:“女儿还能如何?过往只守着兰哥儿,也没什么意趣。”   有弟妹刘氏做比,梁氏自是知晓孀居不易。唏嘘道:“可惜珠哥儿是个没福分的。”   李纨苦笑一笑,说道:“如今倒也好了。多亏了俭哥儿照拂,分了股子与兰哥儿,每岁出息就不少。还给我寻了个王府西席的差事,每日家忙忙碌碌的,这日子倒也好打发。”   梁氏冷哼一声道:“你那婆婆如何待你的,当我不知?”   李纨除了叹息,便再无旁的言语。   梁氏道:“亏得俭哥儿帮衬着,你父又是个道学先生,不然说什么都要领你回金陵。”   李纨没说王夫人好话,只道:“老太太还是待我不错的。”   梁氏道:“错非如此,你道我明儿还会登门?荣国府如今能说道的不过是祖宗荣光,真比对起来,又哪里比得上俭哥儿?”   李纨不想让母亲担忧,便转而说道:“娘,你此来怕是为着俭哥儿的婚事?”   梁氏探手戳了下李纨的眉心:“就知瞒不过你。”顿了顿,笑道:“自打俭哥儿封了伯,亲朋故友都来登门,话里话外都是奔着俭哥儿。算算俭哥儿眼看就十六、七,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刚好寻了两家妥帖的,又想着俭哥儿与贾家的二姑娘……我怕俭哥儿真娶了那庶出的二姑娘,这门不当、户不对,性子又当不得家,来日俭哥儿说不得被家事给拖累了。”   李纨不好说小姑子不是,便道:“这……二姑娘是有些绵软,可反过来瞧,也算是听话。”   梁氏瞪眼道:“单是听话怎么行?爷们哪儿有不贪花好色的?若一味听之任之,俭哥儿这般年岁岂不伤了肾水?京师两房就剩下他一根独苗,可得寻个明事理、能当家的姑娘。”   李纨有心提及黛玉,又想,此事须得俭哥儿与母亲亲口说方好,因是便附和道:“娘思量的也是。”   梁氏又道:“你父听闻俭哥儿与那忠勇王过从甚密,忠勇王又有个年岁相当的掌上明珠,生怕俭哥儿做了那宗室的女婿,临行一再嘱咐,说什么也要劝住俭哥儿,这宗室的女婿可不好做!”   李纨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道:“父亲想哪里去了?王爷对郡主宝贝的紧,等闲见不得外男。听郡主说,还是俭哥儿刚入京时见过一面,其后再没见过。”顿了顿,又道:“再者,我看郡主好似也没这心思啊。”   梁氏追问两句,顿时放下心来:“这就好,这就好。如此,倒是好跟人家交代了。”   娘俩又叙话一番,随即傅秋芳来请,便在堂中设宴。其后红玉来回话,将贾母之意说明,李纨便半推半就留将下来。   待吃过晚饭,母女二人到得后头小院里说私密话自是不提。临近晚间,贾兰左等不见李纨,右等不见梁氏。   待掌灯了,才有丫鬟素云笑着来道:“大奶奶说让兰哥儿自行回家住去。”   李绮、李纹顿时笑作一团:“可怜兰哥儿,方才见过外祖母,娘亲就不疼了。”   贾兰却喜滋滋连道‘无妨’,起身蹦蹦跳跳自行而去。没了李纨看顾,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贾兰好似脱得樊笼,心下不知多自在!   新的一月求个月票,这章算过渡,明天大戏开场! 第254章 李伯爷夜袭   这一夜,梁氏、李纨母女二人并席而谈,自是无话不说。不觉便说到了后半夜方才睡下,因是早起的就有些晚。   待用过早饭,妯娌刘氏领着李绮、李纹两姊妹汇聚时,早已过了巳时。李纨夜里便说了荣国府规矩,每日两餐三点,这会子过府看望正好。   那梁氏便与刘氏道:“你也跟着一道儿去吧?”   刘氏颇为拘谨,说道:“住在俭哥儿家中我都老大不自在,过两日便去老宅住着。那荣国府可与我没亲戚,还是嫂子去走动吧。”   梁氏思量着道:“也罢。”转眼看见李绮、李纹两个面上不免有些失落,便笑道:“听闻贾家姑娘多是钟灵毓秀,不若让她们两个随我过去瞧瞧,也当多个手帕交。”   刘氏心下为难,又见女儿跃跃欲试,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傅秋芳这会子进来回话,说道:“老夫人,都拾掇停当了。土仪让小厮一并提了去,老夫人径直与大姐姐登门造访就是。”   梁氏心下也是五味杂陈,便道:“也好,早去晚去,总要去上一遭。走吧。”   当下傅秋芳打发了红玉、香菱随同,簇着梁氏、李纹、李绮在仪门左近上轿,一路自中门出得府邸,兜转过来朝着荣国府而去。   李纨一早儿打发了碧月报信,转眼便到了荣国府前。   ……………………………………………………   却说这日荣国府上下忙作一团,梁氏虽只是四品恭人,可有道是母凭子贵,那李惟俭待梁氏好比生母一般,是以上至贾母,下至王熙凤,都不敢怠慢了。   昨儿下晌拾掇了一通,一早起来又打发仆役清水洗过门前、路面,姑娘们尽皆悉心装扮,那宝玉虽顶着烫伤了的脸面,却也装扮得好似孔雀开屏一般。   待用过早饭,又齐齐汇聚到荣庆堂里。宝玉又上蹿下跳,喜得抓耳挠腮。   小姑娘探春笑盈盈瞧着宝玉耍宝,四下观量,忽而便见二姐姐与黛玉俱都妆容齐整。   黛玉上身是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内里是朱砂中衣,下身桃红马面裙;再看二姐姐迎春,上身豆绿缎面折枝迎春刺绣青金镶边圆领袍,内里是白色交领袄子,下身米黄百褶裙。   探春便低声纳罕道:“林姐姐今儿怎地这般庄重?”   还能为何?俭四哥曾说过,那大伯母梁氏曾养过他的,这头一回见,总要留个好印象才是。   心下这般想着,不觉有些耳热,可黛玉又岂是嘴上吃亏的性子?当即笑道:“三妹妹还说我,你也不也一样?”   “啊?”探春心下窘迫。虽不敢奢望过,可早起梳妆打扮,探春依旧极为认真,这会子上身肉粉色纹样镶边桃红粉白二色凤尾纹样圆领袍,下配白色亲领棕黄色马面裙,这一套衣裳还是今年生日时新得的,连生儿那天都不曾穿过。   探春心思急转,笑道:“我身量又长了,寻来寻去,可不就剩下这一件?”   黛玉乜斜道:“三妹妹这话说的,就好似我身量不长了一般。”   唯独小姑娘惜春在一旁蹙眉不已,嘟囔道:“早知姐姐们都这般庄重,我也换生儿新得那一套了。”   黛玉与探春顿时咯咯咯笑个不停。   此时贾母耐不得宝玉缠磨,打发鸳鸯道:“你去前头瞧瞧,这时辰差不多了,怎么还没来?”   鸳鸯应下,正要转身去探,忽而便有婆子喜气洋洋快步进来:“老太太、大太太、太太,二奶奶传话,说是梁恭人到了。”   “哦?”   邢夫人与王夫人连忙起身,道:“老太太,我们去迎一迎。”   “快去快去。”   当下邢夫人、王夫人领着三春、黛玉、宝玉、宝钗,并一应丫鬟婆子,叽叽喳喳朝着前头迎去。   这会子王熙凤便在向南大厅里候着,那轿子方才自伯府出来,王熙凤便得了信儿。因着此番来的都是女眷,不好让贾琏迎候,是以这差事便落在了二奶奶王熙凤身上。   王熙凤当即出得仪门迎候。   因着李惟俭之故,刻下荣国府中门大开,总管赖大将四辆轿子迎进来,一路礼送到仪门前这才落下。   红玉紧忙吩咐丫鬟挑开轿帘,当先是梁氏,随后是李纨、李绮、李纹。   王熙凤领着平儿紧忙上前屈身一福:“给恭人请安了。”   李纨紧忙扶着梁氏道:“母亲,这是我那妯娌,娘家姓王,我们都叫她凤哥儿。”   梁氏笑道:“瞧着就是个爽利的,这闺女好。”   王熙凤被夸得红了脸儿,笑道:“瞧恭人说的,我都这把年岁了,哪里还算闺女?”   梁氏道:“伱才多大,在我眼里可不就是闺女?”   一说一笑,王熙凤又见过李绮、李纹,紧忙将一行人等让进仪门里。方才进得仪门,迎面就撞见了邢夫人、王夫人等。   梁氏心下极为厌嫌王夫人,好歹面上还维系了笑意,与邢夫人、王夫人彼此见过,又引着两个侄女上前见礼。   邢夫人与王夫人夸赞了几句,转头叫了宝玉,却见宝玉躲在姊妹中正怔怔出神,双目直勾勾的盯着那李纹、李绮不放。   宝玉眼中,但见两个女孩子款款而来,身量相仿,身形相当,便是面容也有七分相类,竟似一对并蒂莲般。细细观量,见二者言行得当,举手投足难掩书卷之气,宝玉更是喜不自胜。   这会子暗暗思忖着,若是这般女孩儿也住进大观园就好了。   王夫人连唤了几声,眼见宝玉依旧无动于衷,不由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那李纹、李绮搭眼看过去,便见半边脸都是烫伤的顽童正瞧着自己出神。   李纹性子稍冷,不禁暗自蹙眉不喜;李绮性子稍稍欢脱些,见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声与李纹道:“什么衔玉而生的公子,我瞧就是个呆子!”   此言一出,李纹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王夫人赧然与梁氏道:“亲家见谅,我这儿子,最是孽根祸胎,素日里混世魔王一般的性儿,这会子魂儿也不知飞去了哪儿!”   宝钗紧忙悄然凑过来,轻轻在宝玉后背推了下,低声道:“叫你呢。”   宝玉踉跄一步,这才回过神来,紧忙到王夫人跟前,仓促与梁氏见过礼,转头又直勾勾盯着两姊妹。   一旁的王熙凤眼看实在不像话,便说道:“我瞧这般认来认去,等认周全了说不得天都黑了。大太太、太太,不如先行请恭人移步见过老太太?”   邢夫人笑着颔首:“这是正理。亲家母,咱们这就去吧?”   此言一出,莫说王夫人、王熙凤为之侧目,迎春羞得没脸见人,便是梁氏面上都僵了一番。   “好好好。”嘴里应着,梁氏心下腻烦,难得与李守中意见一致了一回。   李纨往来书信中隐隐提及,这大太太小门小户出身,不是个灵醒的,梁氏万万没想到这邢夫人竟糊涂至此!   因是不由得心下庆幸,亏得李守中严词推拒了俭哥儿与二姑娘的婚事,这还没如何就口称‘亲家母’,若果然与之联姻,说不得还会闹出多少笑话呢!   那邢夫人心中又是另一番心思。   大老爷贾赦中风许久,每日家针灸、汤药不断,许是那王太医此番果然对了症,如今大老爷贾赦虽瘫着下不得床,可好歹含糊着能说话儿了。   昨儿听闻梁氏到了京师,那贾赦含糊着说了好半晌,邢夫人方才领会其意。不过是借此之机将二姑娘与李惟俭的婚事敲定下来。   邢夫人自是极为乐意,自打大老爷瘫了,邢夫人心下便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大老爷贾赦一去,自己便没找没落的。倘若得了李惟俭这乘龙快婿,不拘是王夫人还是凤姐,都不好对她太过严苛。   众人各自思量,说说笑笑,王熙凤沿途指点景物,一路过了垂花门,转眼进了荣庆堂里。   凤姐先行一步,笑着道:“老太太,梁恭人来了,还有两个玉质金相的女孩儿,老太太见了定然欢喜!”   当下鸳鸯扶着贾母起身相迎,梁氏随着邢夫人、王夫人进得内中,笑盈盈朝着贾母屈身一福:“老太太,这边厢给您请安了。”   “安,安,快快请起。”贾母喜眉笑眼道:“一晃几年不见,恭人瞧着还如往常一般啊。”   梁氏道:“老太太才是呢,如今啊,可谓是鹤发童颜,真真儿活成了老神仙。”   “哈哈哈,都别杵着了,凤哥儿快请恭人落座。”   当下梁氏又引着李纹、李绮上前见礼,贾母见两个并蒂莲一般的女孩儿,果然欢喜不已,紧忙招呼鸳鸯自其箱笼寻了两样头面,送与两女算作见面礼。   其后小一辈的依次上来认人、见礼。当先是宝玉,梁氏随口称赞了几句,心下并不在意。   再是衔玉而生又能如何?可能比得过自家的俭哥儿?而且这宝玉又是个混账性子,若托生在自己膝下,只怕早就被老爷李守中打死了账了!   宝玉过后,王熙凤又扯着迎春介绍道:“恭人,这是家中二姑娘迎春。”   迎春心下忐忑不安,拘谨着屈身一福,口中道:“见过恭人。”   梁氏收摄心神用心观量,只见这迎春面若桃花,身形丰盈,瞧着比旁人略略年长,因是便问:“多大年纪了?”   迎春羞得说不出话来,王熙凤便道:“方才过了十七生儿。”   一旁的邢夫人赶忙道:“说来也到了字人的时候了。”   梁氏笑着颔首,却不曾出声应承,当下只交过丫鬟送了一份心意。   贾母看在眼中,心下暗恼邢夫人多嘴,于是出口转圜道:“咱们家的女儿又不愁嫁,再者我也舍不得,就想着再多留二年。”   梁氏凑趣道:“老太太说的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这一字人便骨肉分离,想起来就多有不舍。倘若在婆家过得舒心也就罢了,若不舒心,这心里头想着念着的,只怕也不好受。”   王夫人虽面上赔笑,心下却哪里不知此言是在点她?奈何今时今日因那李惟俭之故,这梁氏位份再不相同,阖府怕是也唯有老太太方才能压得住。   贾母自是听明白了这话,却不好驳斥了。她虽极得意孙媳妇李纨,可李纨此前过得是什么日子,贾母又如何不知?因是只能含糊着应承两声,算是将此事揭过。   迎春垂着螓首悄然退下,又与一旁的李纹、李绮见过礼,方才回返,王熙凤紧忙又扯了三姑娘探春来见礼。   探春青春活泼,眉宇间又有一股子爽利英气,上前大大方方见过礼,梁氏看了顿时欢喜不已。   笑道:“这姑娘瞧着好生面善。”   探春心下一喜,脱口便道:“我瞧着恭人也面善呢。”说完顿时心下后悔,却见梁氏扯了她赞道:“好好,可见咱们娘儿俩有缘分。”扭头又与贾母道:“瞧见这三姑娘,就好似照镜子一般,与我未出阁时的性子一般无二。”   贾母也道:“莫说是恭人,这丫头伶俐要强,便是老婆子我也极得意呢。”   梁氏虽喜探春性情,却知不好多停留,又说过两句话,旋即放其与李纹、李绮相认。   惜春因着年岁还小,虽说自宁国一脉出事之后,惜春性子便开朗了许多,可依旧有些冷淡,因是梁氏只略略赞过自是不提。   转眼王熙凤又引黛玉上前,道:“恭人,这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名黛玉。”   黛玉虽心下羞怯不安,却行止得体屈身一福,声如黄鹂道:“见过恭人。”   梁氏见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又得知是林如海孤女,不禁生出我见犹怜之感。赞叹道:“林姑娘内慧外秀,托生的好似仙女一般,也不知这世上谁人配得上。”   这般说着,梁氏心下惋惜。可惜这林姑娘还在孝期,不然与俭哥儿倒是良配。   黛玉红着脸儿道:“恭人谬赞了,我哪里有恭人说的那般好?”她心下羞怯,又暗生欢喜。   梁氏一面命丫鬟奉上礼物,一面说道:“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我可不会说假话。”   贾母顿时笑道:“恭人不知,我最得意这个外孙女呢。”   王熙凤也在一旁凑趣,说:“自打林妹妹来了家中,老太太一直视若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诶唷唷,可把我们这些做媳妇的艳羡坏了。”   众人又是好一番笑。待黛玉退下,宝钗又上前来,梁氏见其唇红齿白、眼波流转,不由得心下暗忖,无怪俭哥儿素日里与荣国府牵扯不清,这府中姑娘家真真儿是个顶个的出彩。   方才见过黛玉就已惊诧不已,这会子又来了个不必黛玉差多少的姑娘。   待王熙凤介绍过,梁氏见宝钗隐约有些傅秋芳的品格,忍不住赞道:“这姑娘瞧着就是个宜家宜室、识大体的。”   王夫人听得心下一动,赶忙道:“亲家母说的是,我这外甥女人才难得,我也是舍不得方才强留她多待了许多时日。”   贾母闻言却不曾附和,只笑吟吟不说话。换做往日,王熙凤总要帮衬几句才是,如今姑侄二人心生间隙,王熙凤又素来看不惯薛姨妈与宝钗,这会子又哪里肯出言帮衬?   因是王熙凤便笑道:“总算将人认全了,老太太,我瞧她们小姊妹正亲热,刻下园子里景致颇好,不如让她们一并去园子里游逛,如此老太太也好与恭人说说话儿?”   贾母颔首应下,王熙凤当即引着莺莺燕燕往大观园而去。那宝玉半点自觉也无,竟随在其中也去了!   直把梁氏看了个瞠目!那宝玉瞧着十三四年纪,只怕早就知了人事儿,先前直勾勾瞧着李纹、李绮也就罢了,如今竟也跟着进了园子……这算怎么回事儿?   再看堂中其余人等,不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俱都熟视无睹。梁氏不禁又心生鄙夷,都道是钟鸣鼎食之家,谁知竟这般不知礼!   思量着女儿、外孙,梁氏强忍着没发作出来。   此时贾母问起李守中情形,梁氏回过神来一一答了,不免兴致减了几分。   不说荣庆堂内情形,却说一众人等进了大观园,那宝玉献宝也似跑到前头,逐个指点各处景致。   转到潇湘馆,宝玉便指点道:“此处便是潇湘馆,林妹妹就住在此处。”说话间晃动折扇道:“也唯有林妹妹这般潇湘妃子也似的人儿,方才合适住在此地了。”   黛玉不接茬,宝钗娴静而笑,三春纷纷打趣了宝玉几句,李纹、李绮姊妹对视一眼,李纹性子孤高些,不好出言,那李绮就道:“潇湘妃子说的可是娥皇、女英,林姑娘只一人,莫非来日还要强塞一人进来凑成一对儿不成?”   宝玉这会子兴致极高,颇有些急智,摇头晃脑道:“不然,林妹妹兼具娥皇、女英之美,又何必与人凑成一对儿?”   黛玉忍不住嗔恼道:“宝二哥莫要再拿我打趣,我虽有几分颜色,却没二者的德行,又怎敢兼具?”   宝玉颔首道:“也有理——”继而突发奇想看向李绮、李纹:“——不然两位妹妹也住进去,如此德行不也有了?”   李纹心下暗恼,李绮笑着出言道:“宝二哥好生奇怪,我们姊妹要住也是住在伯府,为何要住你家园子?”顿了顿,又笑眯眯道:“再者,宝二爷比我还要大些,须知一些避讳了,不好每日家与姊妹厮混。”   正暗自得意的宝玉好似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怔怔出神片刻,恼道:“我还道是清白洁净的女儿,不想也被凡俗浸染了一身腌臜!”说罢丢下众人,转身便跑。   此时王熙凤去安排席面了,不在左近。三春叽叽喳喳呼唤了一通,也不见宝玉止步,惜春就道:“快去个人跟着些,免得宝二哥又犯了糊涂。”   探春扭头看向宝钗:“宝姐姐快去追吧。”   宝钗自知宝玉发了性子时,只怕谁也劝不好,因是便道:“我的话他何曾肯听过?要我说,还不如林妹妹去追,她的话宝玉一准儿能听进去。”   眼见众人看向自己,黛玉蹙眉道:“宝姐姐这话好没道理,他自恼他的,又与我何干?”顿了顿,又乜斜笑道:“我看啊,谁应了金玉良缘,谁才该去呢。咯咯咯……”   宝钗心思被一语点破,顿时羞红了脸儿,当即上前来追:“好啊,看我今儿不给你个好儿!”   黛玉笑着绕三春而走,边跑边笑道:“好姐姐,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宝钗口上不依,心下先是一喜:黛玉果然对宝玉再没心思了!继而便是困惑,莫非黛玉果然与俭四哥凑在了一处?   好似也不是,明眼人都知两梁恭人此番是为着俭四哥的婚事而来,方才相看时虽多有赞叹,可梁恭人也赞了探春与自己,算不得对黛玉别有青睐。宝姐姐一时间心下犹疑,既想去追宝玉,又想留下来与那李纹、李绮探听几句,说不得摸清了梁恭人喜好,便能鲤鱼跃龙门呢?   转念宝姐姐又思忖着,有道是‘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因是追着黛玉笑闹了一会子,到底别过众人,去追宝玉去了。   黛玉并三春此时看向李绮、李纹,却见姐姐李纹正在训斥妹妹李绮:“多嘴,哪里有去人家做客惹恼了主人家的?”   李绮辩驳道:“我有不曾说错,我们姊妹好生生的姑娘家,他却像见了猫儿、狗儿一般,瞧着欢喜便要往家里塞,凭什么?再说我又不曾说错。”   李纹故作恼道:“还敢顶嘴?回头儿定说给母亲,让母亲管教你一番。”   李绮顿时噘了嘴。   这番话好似实在呵斥,实则是李纹借着李绮的嘴堵住众人之口。姊妹二人有个顶天立地的兄长照拂着,自是瞧不上不知眉眼高低,更不知礼法、避讳的宝玉。   于二人心中,那宝玉不过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虚有其表的纨绔膏粱,又如何与俭四哥做比?   听得此言,三春并黛玉俱都无言。此言若是假话,还能辩驳一番,奈何偏生人家说的是真话,这却辩无可辩了。   探春便道:“宝二哥便是这般性子,由他去吧。前头就是紫菱洲,二姐姐就住在此间,咱们过去瞧瞧吧。”   众女继续游逛大观园,不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此时荣庆堂里叙过过往,又说起当下来。   梁氏便笑着道:“不瞒老太太,我此番千里迢迢的来京师,一则是看看女儿与外孙,二则是俭哥儿创下这般家业,去岁又往青海走了一遭。虽说俭哥儿上进,这做长辈的心中定然欢喜,可这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实在不放心。   正巧外子近来身子爽利,我这才得空往京师走一遭。”   贾母感叹一番道:“俭哥儿自是不用说了,再没比他稳妥的了。老国公在时,哪次出征家里头不都提心吊胆的?”   一旁陪坐的邢夫人听闻此言,顿时插嘴道:“说来恭人此番怕是也为着俭哥儿的婚事吧?”   梁氏哪里肯吐口?只摇头笑道:“儿大不由娘,更何况我这个做伯母的?不瞒老太太,自打俭哥儿出息了,老宅里三五天便有人来说媒。外子是个自命清高的,这个看不中,那个瞧不上……哎,说不得啊,俭哥儿这婚事还得拖延上几年呢。”   邢夫人顿时急了,迎春都十七了,哪里还拖得下去?奈何此时贾母又与梁氏说起儿女经来,邢夫人一时间插不上话,只能心下暗急。   又半晌,大丫鬟鸳鸯入内禀报:“老太太,二奶奶传话,说是酒宴都齐备了。”   此时眼看到了午时,贾母便笑道:“恭人远来,家中略备了些薄酒洗尘,恭人可不好推拒啊。”   梁氏就笑道:“老太太既这般说了?我这边厢也唯有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自有婆子、丫鬟将桌案搬来,游逛园子的三春、黛玉并李纹、李绮姊妹齐齐回返,唯独不见了宝玉与宝钗。   王夫人心下纳罕,探春便凑过去低声耳语了几句。听闻宝玉又摔了脸子,王夫人顿时有些挂不住脸。偏生探春没说缘由,王夫人想着往日里十回有八回都是因着黛玉,顿时心下暗恨不已。   当下菜肴流水一般上来,又叫了养在梨香院的十二个小戏子来唱曲凑趣,席间面上其乐融融自是不提。   这一场酒宴自午时吃到申时方才散去,梁氏多饮了几杯,待席面撤下奉上茶水,又陪着贾母说了会子话,眼见天色已晚,这才领着李纹、李绮告辞。   贾母便道:“恭人就住在隔壁,往后若得空常来常往,就当陪我老婆子说说闲话了。”   梁氏笑着应下,旋即被邢夫人、王夫人送出。临到仪门前,那邢夫人再顾不得一旁的王夫人,出言道:“恭人这几日可得空?我这边厢也想好生款待恭人一番呢。”   这话说的让王夫人心下好一阵无语。亲家母登门,她还不曾出言款待,妯娌却抢了先。   那邢夫人好似也知不妥,忙找补道:“诶唷,不是有心与太太抢东道,实在是有事与恭人相商。”   梁氏方才瞧过了二姑娘迎春,认定实在不是个做主母的。刻下李惟俭还不曾回返,梁氏便想着,若俭哥儿回来了只怕此事还要绵延,不若自己出面快刀斩乱麻。因是便颔首应下:“好,那我明日再来叨扰。”   邢夫人见其应下,顿时喜形于色。   这一日两府各自喧闹,王夫人有心教导宝玉,结果叫来跟前,就瞧见宝玉面上的烫伤,顿时心下不忍,那训诫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李纹、李绮回了伯府,将争执之事说与梁氏、刘氏。梁氏见怪不怪,刘氏却蹙眉不已。   她此番带着两个女儿入京师,自是因着女儿年岁到了,也该找寻好人家了。本道功勋之后总有一番富贵,也免了终日为米粮奔波之苦,却不料勋贵子弟竟这般不成器!   若果然将两个女儿嫁了去,说不得来日会吃多少苦头。因是刘氏便略略转了心思。   ……………………………………………………   转过天来,李惟俭依旧不曾回返。   梁氏一早打发了府中小厮往两家送了拜帖,下晌方才去荣国府赴宴。申初去的,申末便回返伯府,显是不欢而散。   傅秋芳等一应姬妾不敢言语,妯娌刘氏便道:“嫂子此番是不是有些不妥?总要跟俭哥儿商量过了……”   梁氏断然道:“当断则断,不说家世,单是品性那二姑娘就不是良配。俭哥儿回来了,自有我去分说,他便是不认我这大伯母,我也认了。”   话音落下,晴雯进来报,说是李纨来了。   须臾便见李纨蹙眉匆匆进来,不待落座便追问道:“母亲方才可是与大房闹翻了?”   梁氏冷笑道:“便是闹翻了!那邢氏好生没道理,好似认定了俭哥儿非二姑娘不娶一般,开口便问彩礼,真真儿是不知所谓!”   “这……”   眼见李纨面上为难,梁氏便道:“你有何怕的?你兄弟这般能为,若荣国府敢拿你作筏子,我让俭哥儿将你接回家去,免得受这腌臜气!”   李纨哭笑不得道:“母亲多心了,我何曾单想着自己个儿了?我是——”   有些话不好让外人听去,眼见李纨隐晦瞥了自己一眼,刘氏顿时心领神会,当即领了李纹、李绮避开。   待内中只余母女二人,李纨方才将李惟俭与黛玉、迎春,乃至并嫡之事说将出来。   梁氏讶然半晌:“此事怎地没听俭哥儿提起?”   李纨道:“也是回程路过扬州时才定下来的,那书信连俭哥儿也不曾瞧过,谁料到俭哥儿的恩师竟有这般打算?”   梁氏思忖一番,硬气道:“便是如此,那二姑娘也不是良配。并嫡也是嫡,当家主母这般性子,家中岂非乱作一团?莫说你父亲不赞成,就算我这一关都过不去。”   李纨唯有叹息。心下暗忖,只怕俭哥儿原本谋算着一并娶了黛玉、迎春,有黛玉掌家,迎春刚好做个摆设。如今母亲横插一手,这事儿往后如何却是不好说了……也不知二姑娘听闻此时是何情形。   那梁氏却不管迎春如何,忽而欢喜道:“俭哥儿果然好眼光,那林姑娘我瞧着就是个好的。就是可惜身子骨弱了些。”   李纨附和两声,不敢再久留,生怕这会子二姑娘想不开再闹出事端来。因是赶忙起身离去。   她一路回返大观园里,到得缀锦楼左近略略停足,便听得隐隐啜泣、劝说之声。料想二姑娘迎春果然得了音信,好在还有旁人看顾着。暗忖迎春一时出不了事儿,李纨这才回返稻香村。   事涉婚嫁,黛玉心思杂乱,因是不好过去劝说。宝钗此时还在王夫人处,李纨又避开了,因是来劝说的就只探春与惜春。   惜春年岁还小,说话自是向着二姐姐迎春;探春虽也在劝说,心中却五味杂陈。虽说不该奢望,可也想着此番梁恭人明着推拒了二姐姐,那自己……   一同劝说的还有司棋、绣橘,绣橘如何想且不提,司棋则想着,若二姑娘与俭四爷的事儿果然告吹,那自己个儿是不是寻个由头,干脆让人撵出府去?如此也不用再守着木头也似的二姑娘了。   至于二姑娘迎春,伤心欲绝自是不提,可心中好歹还有些念想。于她心中李惟俭本事通天,他既说过此事由他处置,总要听他怎么说才是。因是哭过一会子,二姑娘便止了眼泪,反过来将探春、惜春劝走,又独自蜷缩在床榻上念着李惟俭。   ……………………………………………………   却说这日天色擦黑,李惟俭方才入得京城。一路回返自家,方才进门便听闻大伯母一行业已到了家中,顿时喜不自胜。   当即衣袍也不曾更换,兴冲冲便去后头拜访梁氏。   此时已然入夜,寡婶刘氏与两个堂妹居停的小院儿自然不好造访,因是李惟俭只去了梁氏院儿中。   二人见面,李惟俭大礼参拜,梁氏紧忙将其扯起,观量几眼,喜道:“高了些,也壮实了。好,好,好。”   李惟俭嬉笑道:“非如此,侄儿哪敢往军中走一遭?”   梁氏顿时唬着脸道:“偏你逞能!那兵凶战危的,又岂是好相与的?也就是你此番运气,若赶上战事不利,你让我如何与你父母交代?”   李惟俭嬉笑着道:“再不会了,大伯母莫再念叨了。”   梁氏没好气地探手戳了李惟俭脑门:“都是伯爷了,怎地还这般没正形?”   李惟俭便道:“您老跟前还要绷着,岂非不孝?”   梁氏顿时好笑不已。当下二人略略叙话,须臾便说起这两日情形,梁氏便将邢夫人设宴催逼一事说将出来。   随即蹙眉道:“——依我看,非但那二姑娘不是良配,其生父、继母也不是个好的,这亲事我替你否决了,就算你与我生分了也无妨!”   “啊?”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道:“大伯母只管拖延就是了,何苦当面拒绝?”   梁氏道:“亏下创下这般家业了,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这是养育自己的大伯母,李惟俭能如何说?他本心想着再拖延一二年,只待荣国府败落了,再趁机将迎春纳入家门。不料大伯母将此事戳破,这却不好转圜了。   眼见其神思不属,梁氏就道:“罢了,你方才回来,风尘仆仆的,先去安歇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   李惟俭应下,起身告退而去。   回得东路正院,姬妾等迎上来,伺候着其沐浴、更衣,李惟俭起初还在思忖着生怕二姐姐迎春想不开,不知怎地,想着想着就成了挂念黛玉会多心。   待沐浴更衣过,李惟俭实在按捺不住,起身便往外走。   傅秋芳忙问:“老爷要去哪儿?”   “有些气闷,我随意走走,一会子就回。”   丢下面面相觑的傅秋芳等人,李惟俭一路进得会芳园里,转眼便到了大观园东角门。   到了此刻李惟俭又犯了难,此番还不曾见过司棋,也不知其与秦显家的说没说妥。   便在此时,门后忽而传来女声:“可,可是李伯爷?”   “嗯。”李惟俭闷声应下。   旋即就听吱呀一声,那角门敞开一半,自内中探出个女子身形来,手中提着灯笼,正是秦显家的。   二人对视一眼,秦显家的嗫嚅道:“伯爷可是……可是要游逛一番?”   李惟俭心下落定,料想应是司棋与秦显家的说妥了。   他凑近笑道:“刻下可方便?我寻人说说话便走。”说话间一抖衣袖,塞过去一枚五两的银稞子。   秦显家的入手就是一沉,顿时暗喜不已,当即道:“方便!”旋即又压低声音嘱咐道:“伯爷只管贴着墙角走,再过半个时辰才有媳妇巡视,伯爷避开了,下次须得再过一个时辰。”   说话间将角门敞开,任凭李惟俭迈步而入,又前行一段替李惟俭打探,这才催着李惟俭入得大观园。   李惟俭快步而行,这园中出去各居所灯火点点,余下果然空无一人。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必寻了所在吃酒、摸牌去了,这倒是方便了他。   须臾过了翠烟桥,眼前便是潇湘馆,李惟俭咬咬牙,快步爬上小山坡,眼见下头茶房里呼喝声不断,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定然在此聚赌。   当下绕潇湘馆而走,借着石垣翻墙而过,到得侧窗,纱帘遮掩之下,隐约瞥得内中倩影倚坐。   李惟俭探手轻轻敲了下窗棂,忽而就听‘嘎’的一声,随即有鹦鹉叫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内中倩影偏头道了声‘顽皮’,却不曾起身。李惟俭听得那声音,顿时心下思念涌动,当即又敲了敲窗棂。   “咦?”剪影起身,挪步到床前,略略拉开纱幕,便与李惟俭四目相对。   黛玉掩口一惊,紧忙扭头观量了一眼,这才推开窗子低声道:“俭四哥怎么来了?”   李惟俭笑着轻声道:“想妹妹了。”   黛玉咬唇嗫嚅,又往外观量了眼,旋即推开窗子,摆手招呼:“快进来!”   万字更新送到,月票极不给力,求大家多投几张。拜谢拜谢~ 第255章 豆蔻年华出芙蓉   李惟俭单身一撑,跨步便自月洞窗入得内中,踩着桌案轻飘飘落在地上,黛玉赶忙挂了窗子拉了纱幕,转头又竖起食指在唇间,指了指外间,随即又仔细将隔扇上的纱幕仔细遮掩好,返身瞥了李惟俭一眼,见其笑吟吟盯着自己,黛玉眼中既嗔又喜,随即挪步出了书房。   李惟俭躲在角落里四下观量,北侧一整面墙书架上满是各色书册,西侧挨着月洞窗是一张书案,南面摆了一架瑶琴。   便听得说话声自隔扇另一侧传来。   “姑姑,我今儿有些疲乏,想早些安睡。”   那卫菅毓就道:“早些安睡正好,我原想着过个一二刻就催着姑娘歇息,免得伤了眼睛。”   黛玉便道:“那姑姑也早些歇息吧。”   卫菅毓应下,起身而去。雪雁便道:“我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思量了下,似乎扯着雪雁、紫鹃说了些什么,雪雁惊呼一声,紧忙被紫鹃捂住了嘴。   紫鹃就道:“须得去茶水房打了热水来,姑娘须得多等一会子,怕是一二刻总是要的。雪雁,你也随我来。”   “哦,哦哦。”   雪雁应下,旋即被紫鹃扯着一溜烟的去了。   黛玉仔细关好门户,返身便见李惟俭不知何时到了厅堂里。一双罥烟眉微蹙,嗔道:“俭四哥怎么来的?若是被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浑不在意道:“这园子里的下人都生了一双富贵眼,银子使足了,莫说是来探望妹妹,便是偷香窃玉也使得。”   黛玉微恼:“又浑说。”   李惟俭靠在隔扇上道:“至于被人瞧见……大不了我厚着脸皮求圣人即刻下旨,接了妹妹来家中就是。”   黛玉道:“再浑说我可不留你了。”   李惟俭赶忙道:“不过是顽笑话,只是实在想念妹妹,就冒险了些。”   黛玉心下熨帖,抿着嘴不言语。思量着二人站着言语好似不妥,留在厅堂里,说不得就被外头人瞧见了剪影。因是指了指卧房:“咱们去里头说话。”   李惟俭应下,随着黛玉一并入了卧房。   这卧房里北侧是一张架子床,南侧则是暖阁,内中铺着火炕。黛玉移步床前,正要搬过凳子,转头就见李惟俭大大方方坐在了绣床上。   黛玉瞪着眼睛满是不解,李惟俭身形一歪,说道:“连着赶了二百里路,入夜才进京师,好妹妹,容我歪一会。”   黛玉有些心疼,干脆自己落座凳子上,道:“那你就歪着。何必这般赶?明儿也不是不能来,也不差这一夜光景。”   “归心似箭啊。”   他这般说,黛玉就不接话了。眼见李惟俭用手撑着头,料想不太舒服,黛玉指着内中的枕头道:“累了就枕着,何必撑着。”   李惟俭笑着应下,扯了枕头来,歪在床头。   略略调整了姿势,果然舒服了许多。李惟俭歪头看着黛玉,这会子她一身朱砂中衣,瞧着分外娇俏。   他还不曾开口,黛玉便说道:“前儿见过俭四哥大伯母了。”   “如何?”   黛玉歪头笑道:“瞧着慈爱和善,又有些爽利,很好呢。”   李惟俭便道:“就是因着大伯母,我这才连夜来看妹妹。”   黛玉噗嗤一笑,说道:“浑说,要看也是去看二姐姐,为何来看我?”   李惟俭道:“我也不知,原还想着二姐姐的,可想着想着就只想妹妹了。”   黛玉心下暖流涌动,双手捋着一侧垂下的发髻,歪着头抿着嘴不言语。她又何尝不知,俭四哥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可转念想起下晌时二姐姐哭得死去活来的,黛玉又心下不忍,说道:“我倒是无妨,回头儿伱还是去瞧瞧二姐姐吧。”   见李惟俭颔首,黛玉犹豫着嗫嚅道:“俭四哥……是如何想的?”   “二姐姐?”   黛玉颔首。   李惟俭抬头望头顶,叹息道:“二姐姐那性子你也知道,棉花也似的,一点主意都没有。实话不妨说与妹妹,二姐姐这般性子若是所托非人,只怕就——”顿了顿,续道:“或许我当日招惹二姐姐,本心多是出于怜惜吧。”   换做旁人只怕还要辩驳几句,但黛玉却心下当即就信了——百里奔波回返,又冒险来夜探自己,这般人物满心都是自己,又何必扯谎?   因是她便思量着道:“二姐姐这性子的确太过绵软,我私下听紫鹃说,错非司棋屡屡替二姐姐出头,只怕府中的婆子都要骑在二姐姐头上呢。”   眼见李惟俭欲言又止,最后只略略笑着颔首。黛玉心下犹疑,忽而想起当日李惟俭是如何收服自己身边紫鹃的。她私下听紫鹃说,其老子娘俱都被安置在了蒸汽机厂子里。   又想起紫鹃曾纳罕着说过一嘴,‘不想那司棋竟也是个忠义的’。   两厢联系在一起,一双似泣非泣眸子忽而瞪大,讶然道:“莫非那司棋也是俭四哥收服的?”   李惟俭干脆承认下来,说道:“就知瞒不过妹妹,此事说来话长,大抵是因缘际会。”   当下便将当日邢夫人下药之事说将出来,直听得黛玉心下恼恨不已,蹙眉道:“大太太怎地这般没起子!”   至于与司棋如何,黛玉心下全然不在意。世家大户子弟,到了年岁谁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丫鬟?于黛玉而言,那司棋不过是玩物罢了,又怎会与之计较?   李惟俭附和着声讨几句,忽而道:“仰头瞧着妹妹有些累,不若妹妹也躺上来?”   黛玉心下只略略犹豫,便颔首应下。左右那赐婚旨意斩衰之后便会降下,且俭四哥又不是个不知礼的。   因是李惟俭紧忙起身,黛玉坐在床边,褪下绣鞋缩身到了内里。枕头放平,黛玉先行躺了下去,一双美目瞥了李惟俭一眼,心下怦然。   李惟俭也不曾褪去鞋子,歪着身子躺下,黛玉便将枕头让出一半来。二人并枕,呼吸声清晰可闻。忽而一股幽香袭面,李惟俭嗅了嗅,说道:“哪儿来的香气?”   说着歪头看向黛玉,黛玉扯了被子覆在身上,好笑道:“哪里来的香气?刚换过的中衣……是了,说不得是熏染的。”   李惟俭心知肚明,那是女儿家的幽香,便道:“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我又不是没闻过,此香与那些决然不同。”   转头一瞥,黛玉顿时会意,霎时间霞飞双颊,捧心撇嘴:“俭四哥再浑说……”   “好,不说这些。”李惟俭敛去笑意,只灼灼看向黛玉。   黛玉嗫嚅一阵,说道:“恭人此番来京师……怕是也为着俭四哥的婚事吧。”   “大差不差。”   黛玉便幽幽道:“也不知相中谁家姑娘。”   李惟俭便道:“妹妹若是不满,我回去与大伯母撒撒娇,再拖延个三两年的。”   黛玉嗔道:“我也不在意这些。当日父亲提及此事时,我便知是并嫡。左右都另做一房,合得来就往来着,合不来就关起门来各过个的。”说着看向李惟俭,认真道:“你也不用在当中为难。”   李惟俭道:“你知我知,我又哪里会为难?”   心下动容,李惟俭探手略略触碰,黛玉的手便紧张的缩了缩,又一动不动,任凭李惟俭的大手覆上。须臾,手心翻转,二人十指相扣。   黛玉的手纤细柔嫩,温润微凉,须臾掌心又沁出汗水来。李惟俭紧紧牵着,不曾松开。   黛玉羞怯得埋首不敢看过来,只时而方才会抬眼瞥上一眼。   过得好半晌,也不知是外间谁路过,隐有说话声传来,黛玉忽而想起紫鹃、雪雁不片刻便要回返,因是催促道:“俭四哥,过会子紫鹃与雪雁就回来了。”   李惟俭恋恋不舍收回手,懒洋洋舒展身形,口中花花道:“方才都想干脆就在此间睡下了。”   “又浑说。”口中这般说着,实则黛玉心下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   你知我知,心意相通的二人待在一处,也不消过多言语,许是一个眼神便会明晰彼此心意。   黛玉起身穿了绣鞋,催促着李惟俭起身,又一路到得书房月洞窗前。黛玉拉开纱幕四下观量了几眼,眼见果然无人,这才扭头叮嘱:“你小心些。”   李惟俭笑着颔首,叹息一声,踩着桌案一跃跳在外头。又返身归来与黛玉隔窗相望,须臾,他缓缓探出手来。   黛玉目光莹莹,见此,也将手儿递了过去。略略握了握,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妹妹早些歇息,我去了。”   “嗯。”   目送李惟俭到得院墙左近,疾行几步纵身便翻越了过去,黛玉这才收回目光。将窗子关好拉上纱幕,她捧心而行,忽而歪头抿嘴一笑。   暗忖,今儿这一遭倒是有些好似戏文里的莺莺与张生呢,就是这红娘分作两人,变成了紫鹃与雪雁。   黛玉心绪极佳,轻飘飘回返卧房,一路轻轻哼唱,原本只觉这般静夜有些孤寂,此时方觉这般夜色竟也极美。   二人只道此番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业已落进有心人眼里。   听得衣袂挂风之声,卫菅毓起身凑在窗前,拉开纱幕,隔着玻璃窗朝外观量。她住在潇湘馆西北角的小房里,略略一瞥,便见得一身月白的高挑身形匆匆远去。   卫菅毓先是蹙眉,继而又舒展。这般身量,除去李惟俭还有谁人?她早知黛玉的婚事十成十会落在李惟俭身上,因是便想着,干脆不如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相处良久,卫菅毓自是知晓黛玉的性子,知其断不会不守礼。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恶人?   想明此节,卫菅毓莞尔一笑,颇有些现场磕糖之意。   …………………………………………………………   紫菱洲,缀锦楼。   李惟俭落在院中,眼见东屋、西楼,楼下又丫鬟、婆子齐聚,顿时挠头不已。正束手无策之际,忽而见一身形出得楼来。李惟俭掩身游廊、花木之后,瞥得出来的乃是司棋,顿时大喜。   当下啜嘴略略发声,引得司棋扭头观量,这才缓缓自花木间现身。   司棋顿时瞠目,继而是惊喜,随即扭头观量了一眼,冲着李惟俭摇了摇头。李惟俭颔首,复又藏身游廊,便见司棋回返楼里。   过得半晌,几个丫鬟、婆子一并出来,朝着东面的大屋歇息去了。又须臾,司棋方才出来,四下观量着,隐晦的朝李惟俭招了招手。   李惟俭蹑足而行,轻手轻脚进得楼里,司棋倒退入内,紧忙将房门关了,返身就喜道:“四爷~”   李惟俭低声道:“二姐姐可睡了?”   司棋摇了摇头,道:“倒是躺下了,白日里哭过一大场,晚上连饭都不曾吃。”   李惟俭颔首,说道:“你表弟的事儿回头让你婶子领人直接去厂子,回头儿我与二嫂子言语一声,径直将身契放了。”   眼见司棋应下,又欲言又止,李惟俭探手挑了其下颌,笑道:“好生照料着二姐姐,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儿。”   司棋又应下,赶忙引着李惟俭拾阶而上。其间低声说道:“绣橘也在——”   见李惟俭纳罕,司棋就道:“她早前去太太房里错手打碎了花瓶,还是我寻了姥姥帮着遮掩过去的……四爷若是不放心,不妨回头儿一并将绣橘也收了。”   “哈?”李惟俭哭笑不得道:“当我是配种的公猪不成,是个姑娘就要拢在身边儿?”   司棋顿时开怀,笑道:“就是这么一说,四爷没这心思就算了。”   二人上得楼上,抬眼便见绣橘束手立在梳妆镜前,见了李惟俭慌忙屈身一福。李惟俭颔首,司棋上前嘱咐道:“你去下头看顾着。”   绣橘应下,紧忙下楼望风去了。心下不由得忐忑不安,此番若是四爷与二姑娘闹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啊?   楼内分作内外,外间摆设桌椅、梳妆镜等物,隔扇月洞内便是绣床。李惟俭观量过去,便见床榻上背对着自己,侧卧着一丰盈身形。   司棋返身朝着李惟俭颔首,自去楼梯口守着,李惟俭便挪步进得里间。待离得近了,方才听闻隐约抽噎之声,好似哭得久了有些鼻塞。   眼见一旁桌案上便有帕子,李惟俭抄起来悄然递了过去。   素净的帕子晃了晃,便被二姑娘探手取了,擦了擦鼻水,旋即瓮声瓮气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抵戌时末。”   那背转的身形一僵,忽而快速翻转过来,又惊又喜看向李惟俭,继而掩口惊呼:“你……你——”   李惟俭落座床边,探手扯了那丰盈的手,有些怜惜道:“二姐姐,我来瞧你了。”   迎春心下委屈,抽了抽,却不曾将手抽出来,只偏头红了眼圈儿道:“你如今还来做什么?”   李惟俭便道:“二姐姐还不知我心意?”说着,扯了那丰盈手儿贴在自己胸口。   迎春只道:“知道又如何?总归敌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惟俭便道:“二姐姐不知,我伯母耐着性子赴宴,大太太却满口都是算计,还不曾如何就提及彩礼。非是我那大伯母瞧不上二姐姐,实在是大太太——”   迎春便呜咽道:“是我命不好,呜呜……”   李惟俭抄起帕子来,仔细为其擦拭眼泪,又道:“如今虽说闹的有些僵,可往后未必没有转圜之机。二姐姐也知,当年京师大疫,家中只活了我一个。   大伯母此番进京,为的自然是我那婚事。方才与大伯母言谈,虽只说开枝散叶之事,话里话外却有并嫡、兼祧之意。只是……怕是要委屈二姐姐了。”   二姑娘迎春却不做他想,满心都是惊喜,抬眼泪眼婆娑看向李惟俭:“果真?”   李惟俭道:“我何曾骗过二姐姐?若不信,只管将这里剖开,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迎春当即探手掩其口:“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心下念及并嫡、兼祧之事,大抵绕不过生父、继母,便又蹙眉道:“可就算如此,只怕也绕不过他们。”   李惟俭宽慰道:“虽说有些不孝,可大老爷如今二次中风,说不得再有下回就……”顿了顿,又道:“没了大老爷,许给大太太一些好处,料想再不会从中作梗。”   迎春素来没有主意,这般顺着李惟俭所说思忖须臾,心下便觉果然如此。   虽说斩衰总要二十七个月,可总比随意许了人,从此与俭兄弟远隔天涯来的强。因是二姑娘心下略略熨帖,抬眼可怜巴巴地瞧着李惟俭。   李惟俭笑了下,问道:“我既招惹了二姐姐,便再不肯放手。二姐姐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回来。”   迎春嗔道:“我,我何曾逃了?”   “我若不来,你定会逃了。”   迎春闻言便噘嘴不言语,李惟俭轻轻一带,便将其揽入怀中。   扑在李惟俭怀中,略略瘫软了片刻,迎春便探手怀抱李惟俭的腰身,脸贴在其胸口说道:“我方才还想着,若是……若是……总之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却听李惟俭认真道:“二姐姐头型圆润,料想就是做了姑子也极好看。”   迎春顿时不依,探手轻轻敲打其胸口。   闹过一会子,心中郁气渐消,内中不免旖旎起来。迎春扭动身形,抬头红着脸嗔看其一眼,刻下一只怪手正在身前萤柔上作怪。   李惟俭顺势便俯身印了下去。   迎春早前便尝得个中滋味,略略撩拨便经受不住,旋即迷失在那旖旎里。   眼见二姐姐瘫软得面条也似,李惟俭情知便是这会子要了,只怕她也是肯的。加之李惟俭此番又素了二十来日,也亏得他心智极强,方才强忍住。   好半晌,待迎春闷哼一声一口咬在其肩头,良久又缓缓松开,李惟俭这才轻声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二姐姐莫要胡乱思忖,万事都有我呢。”   “嗯。”方才自云端坠落的迎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待李惟俭果然起了身,望向其的目光里满是不舍。   李惟俭又俯身亲了下其额头,这才倒退着出了卧房,临到楼梯口朝着迎春摆摆手,旋即快步而去。   床榻上的二姑娘长长舒了口气,紧忙披了衣裳落下床来,到得窗边推开窗户往外观量。见始终不见李惟俭人影,紧忙又到后窗观量,果然便见李惟俭绕水边而走,须臾便掩于夜幕里。   恋恋不舍关了窗子,回返床榻之上,二姑娘心下忽而生出不孝念头来,那作恶多端的生父为何前一回不死了呢?   忽而脚步声渐近,回神便见司棋快步而来,到得床边低声道:“姑娘,四爷走了。我跟四爷说了,下回再来从后头来就是,往后上了更便将不相干的都打发到东屋去。”   “嗯。”迎春应下。   司棋忽而鼻头耸动,古怪地看向迎春。迎春顿时羞得面色如血,埋头道:“莫说了莫说了!”   ………………………………………………   李惟俭一路硬挺着回返自家,寻了琇莹胡天胡地一番自是不提。转天一早,用早饭时傅秋芳便面色古怪地频频探寻过来,可到底不曾说什么。   说来她不过妾室,自家老爷夜里跑去隔壁偷香窃玉,这等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她说。又想着李惟俭是个知晓分寸的,便干脆没提及。   李惟俭只道没瞧见,用过早饭,便去到后头大伯母房中请安。   二人落座方才说了几句,寡婶刘氏便领着两个堂妹来了。   李惟俭起身见过礼,李纹、李绮见了李惟俭自是欢喜,一口一个‘四哥’的叫着,叽叽喳喳问长问短。   此时梁氏便道:“险些忘了说,俭哥儿,你婶子说只住两日,回头儿便去老宅住下。”   李惟俭顿时蹙眉:“这是什么道理?”   刘氏就道:“俭哥儿如今身居要职,我又如何好多加叨扰?”   李惟俭还不曾开口,傅秋芳就道:“可是妾身有照顾不周之处让婶子不满了?若有,妾身这边厢道恼了,只是搬走之事再也不要提。否则,不说外间人说老爷如何‘枉顾亲情’,便是老爷心下也不舒坦呢。”   刘氏怔住,道:“这——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惟俭便笑道:“既如此,婶子与两位妹妹就好生住下。”转头看向傅秋芳:“回头儿你将婶子与两位妹妹的月例定下,婶子此行仓促,不好多带仆役,再去外头选几个妥帖的丫鬟。咱们家虽不铺张,却也不好太过寒酸了。”   傅秋芳应下,道:“如此,伯母与婶子便定下二十两月例,两位妹妹一并都是十两。”   刘氏推说太多,梁氏笑着摇头:“我就算了,不过盘桓一些时日,总要回返的。”   李惟俭道:“好容易来一趟,伯母总要多待些时日才是。”   梁氏就笑说:“在家中与你大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出来月余,心下竟颇为惦念。也不知那老……嗯,你伯父会不会又犯糊涂。”   李惟俭顿时哈哈大笑。梁氏笑了几声,转头又劝刘氏:“总是俭哥儿一番心意,多了少了的,你收着就是。他赚下这泼天的富贵来,只怕几辈子都花不完呢。”   李惟俭笑道:“可不就是?正要劳烦婶子帮衬帮衬。”   刘氏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心意。想当日李惟俭顽劣时,刘氏多有训斥,却每回都唠叨着为李惟俭烧上一道河鳗。原没指望过回报,不想却也因此得了俭哥儿的济。   此时,红玉笑盈盈进来,见过礼方才道:“姨娘,绸缎铺子的女东主来了。”   傅秋芳便笑着与李纹、李绮道:“婶子与两位妹妹随行带的衣裳不多,我便自作主张请了人上门量体裁衣。”   刘氏又是一番唠叨,被梁氏催着领了两个女儿,自去前头丈量尺寸。   房中只余李惟俭与梁氏二人,那梁氏便沉吟道:“俭哥儿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不知可有心仪女子?”   李惟俭忙道:“实不相瞒,确有一人,便是已故巡盐御史之女,昨儿大伯母也瞧过的。”   梁氏讶然,道:“便是那位林姑娘?你详细说来,内中到底如何。”   她此番专程来京师,为的就是李惟俭的婚事,且先前一早就应允过两家,总不能不相看吧?   李惟俭不敢隐瞒,当下便将缘由一并说出来。待听闻严希尧瞒着弟子提及并嫡之事,梁氏顿时舒展眉头:“此事林姑娘可知晓?”   “林妹妹知道的。”   “那就好办了。”   李惟俭犹豫道:“不拘如何,侄儿若再娶亲,总要等林妹妹过了门再说。”   梁氏笑道:“这有何难?我只相看那与林姑娘年岁相当的就是。待过上二三年一并过门,如此也算一段佳话。”   眼见李惟俭如释重负,梁氏便训斥道:“这等大事,为何不来信说明?”   李惟俭紧忙道:“大伯母不知,这其中另有隐情。”   当下又将林如海临终嘱托,贾家情形一并说将出来。   听罢,就见梁氏冷笑一声道:“那贾赦我虽没见过,可凭着那邢夫人德行,料想必能做出此事。林姑娘无依无靠,只得寄居荣国府,这事儿是得先行隐瞒了。只是往后如何,你可想过?”   李惟俭洒然笑道:“不过些许银子,舍了又如何?我只管将林妹妹接过门就是。”   梁氏拍腿满目赞赏:“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顿了顿,又道:“往后也该当如此,莫学你大伯那般读书读迂了,满口圣人道理,心下却小肚鸡肠。”   小肚鸡肠……李惟俭顿时止不住的笑,大伯母还真真儿是一语中的,他那大伯可不就是小肚鸡肠?   笑过,梁氏又道:“如此一来,那两家倒是妥当。”   “不知要相看哪家贵女?”   梁氏笑盈盈道:“一者,鸿胪寺卿苏汝碄之女,年方豆蔻,年岁只比林家姑娘略大了些。”   鸿胪寺卿正四品,算得上清贵。那苏汝碄翰林出身,不党不群,名声极佳。   李惟俭颔首,算是认可对方门第。   梁氏继而又道:“另一者,保龄侯的侄女,年岁比林姑娘还小了一岁。”   李惟俭眨眨眼,顿时瞠目结舌。   梁氏禁不住笑道:“这可不是我找寻的,是有人说动了你大伯。”   李惟俭心下暗忖,史家一门双候,早前便频频放出善意,隐隐有缔结姻缘之心,奈何那会子史湘云年岁太小,因是一直没成行。   眼见李惟俭一路蹿起,刻下已然成势,这才急切间寻了李守中,也不知如何说通的,李守中竟认可了这么亲事。   是了,忠靖侯是帝党,那保龄侯先前可是旧党。错非史鼎拦着史鼐,只怕史家爵位也如贾家一般给削了。   梁氏顿了顿,问道:“俭哥儿可有想法?”   李惟俭摇了摇头:“没有。”   梁氏就道:“我听说你与那史家姑娘见过?”   李惟俭道:“见过两面,性子颇爽利。”   梁氏见其反应,便知其心下并无厌嫌。当下心中有数,眼看时辰不早,便道:“你没回之前,我便送了帖子,约定这两日登门造访。你且安心,若品貌不佳,我这一关就过不去。”   李惟俭只得连连拱手:“有劳大伯母了。”   当下李惟俭败退而去,紧忙叫前头准备车架,又从家中抽调了几个妥帖的丫鬟随行,跟着亲自将大伯母一行送出门外。   杵在门前忽而想起那明眸善睐、洒脱爽利的史湘云了,不禁暗暗摇头,也不知此番算不算是无心插柳?   回过神来正要往家中而去,眼见得街面上行来一主二仆,到得荣国府前翻身下马,那主家身形魁梧、健硕,见得门子余六,顿时躬身下来,满面堆笑低声言语了几句,继而又扯了余六的衣袖抖了抖。   那余六得了门包,顿时喜滋滋往内禀报而去。   李惟俭略略蹙眉,此时贾政业已去到衙门里,不问而知,此人不是来寻贾赦就是来寻贾琏的。   他蹙眉回返,正巧撞上了溜达而来的吴海宁。   李惟俭干脆招手将其叫过,吩咐道:“方才有人造访荣国府,你去扫听扫听是什么来路。”   吴海宁应声而去,李惟俭方才回返正房里坐定,便有茜雪来报:“老爷,海宁来报,说那人是世袭的指挥使,姓孙,叫劳什子的孙绍祖。”   李惟俭顿时皱眉不已,孙绍祖?中山狼!这厮果然还是来了! 第256章 订盟   所谓世袭的指挥使,不过是世职,能不能当上还得看兵部委任。李惟俭心下暗忖,那孙绍祖识相也就罢了,不识相的话,捏死此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当下李惟俭再不多寻思,在家中捱到午后,方才往恩师严希尧家而去。那贾雨村竟任了兵部侍郎,也不知是走了谁的门路。   荣国府。   因着被李纹、李绮姊妹直斥其非,宝玉连着两日都意兴阑珊,心下想不通好端端的女儿家,为何成了死鱼眼珠子。   袭人见此便挨着床沿坐下,推他道:“怎么又要睡觉?若是闷得慌,出去逛逛就是了。”   此时王夫人不在,只有彩云、彩霞两个留在房中,因是宝玉也没了避讳,扯着其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又笑着推搡:“快起来吧。”   宝玉到底爬了起来,依旧闷闷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歪歪的。”   袭人便劝道:“你只管出去了就是,这般躺着只会愈发腻腻歪歪。”   宝玉只得自王夫人房里出来,没精打采的,转瞬游逛到了园子里,看了会子金鱼,忽见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奔来,正心下纳罕,就见贾兰提了一张小弓追了过来。   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也来逛园子?”   宝玉虚指其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做什么?”又见弓背与弓弦间横着个长条盒子,便纳罕道:“这又是什么?”   贾兰愈发得意,晃了晃道:“四舅舅送的速射箭匣子,二叔叔且看!”   说罢张弓,耳听得咻咻声不停,眨眼便射出五枚没剪头的羽箭来,其中一枚不偏不倚撞在小鹿后臀,小鹿哟哟叫了几声,奔得愈发欢实。   宝玉一听是李惟俭所送,又想到了李纹、李绮姊妹,顿时就黑了脸儿,只道:“把牙栽了,那时伱就不淘气了!”   贾兰嘿然一笑,也不在意,跑去拾了羽箭又摆弄着重新装填。   宝玉只觉无甚意趣,溜达着便到了潇湘馆。耳听得吟唱细如蚊蝇、若有若无,宝玉顿时心下一喜,料想必是黛玉心绪极佳。信步便要进得潇湘馆,方才走了两步,便见女官卫菅毓与黛玉的奶嬷嬷一并拦在前头。   那王嬷嬷笑道:“姑娘这会子睡下了,哥儿还是回头儿再来瞧吧。”   “睡觉?”宝玉虚指潇湘馆内,便在此时,那哼唱声忽而就没了。   他正要辩驳几句,便见卫菅毓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个儿。宝玉顿时心头打怵,自知惹不起女官,心下便有了退意。   正待开口说些什么,袭人急急追来,到得近前便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   待随着小厮茗烟到得贾政外书房,隐隐便听得贾政正闻言与人言语。入内一瞧,方知来者是冯紫英。   宝玉顿时笑将起来,见过礼忙问:“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   冯紫英道:“都好,前儿方才得了信,如今就驻扎在西宁。每日家骑马猎狼,好不快哉。”   宝玉赔笑过,见得贾政顿时低眉顺眼。贾政便道:“你与紫英明日往王爷处走一遭,也不消多说什么,但听紫英的就是了。”   宝玉唯唯应下,贾政这才挥手不耐地将其打发走。出得外书房,这才自奶兄弟李贵处得知,原是一早有个姓孙的造访过大老爷,砸下重礼来要谋个差事。   大老爷收了礼,却一日寻不见贾琏,只得寻了贾政分说。贾政推却不过,只得请了冯唐之子冯紫英来,居中谋划此事。   宝玉闻听竟是因着此事,顿时郁郁不已。他心下厌烦,偏生推却不得差事,因是干脆回返王夫人房里。   袭人正在房中,见其归来,忙问:“老爷寻你何事?”   “烦,莫问!”宝玉气咻咻径直抱头仰面栽在床上。   袭人搭眼瞥了两眼,凑过来劝说道:“老爷既吩咐了,你听着就是。若惹了老爷不快,可小心挨板子。”   宝玉顿时恼了:“老爷欺我,那头回见的欺我,如今连你也欺我。你们,你们都不知我,好容易有个知我的,如今又不理我!”说话间红了眼圈儿,转眼就泪流满面。   袭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劝说,正思量间,媚人便快步进来,见此顿时蹙眉责问道:“你又惹二爷了?”   袭人只道:“哪里惹了?不过劝说两句他就这样了。”   媚人方要再说,就听遥遥有人道:“宝兄弟又怎么了?”   媚人回首,便见宝钗扶着王夫人而来。袭人、媚人赶忙来见礼,王夫人却顾不得其他,紧忙过去搂住宝玉,心疼道:“我的儿,怎么就委屈了?”   那袭人赶忙说了原委,直听得宝姐姐心下好一阵无语。不过是让宝玉寻常人情来往,就好似受了撞天的委屈一般,说来如今也十三四年纪了,人家俭四哥这般年岁时业已顶门立户。   宝姐姐心下腻烦,面上却依旧娴静,强忍着郁结之气凑过来,凑趣也似劝慰了几句,偏生宝玉不见转好,竟躲在王夫人怀里哭闹不休。   宝姐姐暗自叹息,只得道:“宝兄弟快别闹了,小心惹了老爷来,定不饶你。”   宝玉闻言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憋闷着流泪不止。   …………………………………………   却说潇湘馆里,昨儿夜里与李惟俭大胆一会,又扯了手儿,黛玉夜里虽辗转反侧,一早起来却精神奕奕。   王嬷嬷并两个婆子不知缘由,只道难得见了姑娘高兴,没口子的说了不少顽笑话。头晌又与卫菅毓学过了女红,待到得下晌黛玉便独自闲坐书房里翻书、抚琴。   瞥着那月洞窗,时而眼前便想起与李惟俭隔窗相望,探手相牵的情形。黛玉便不禁红了脸儿,心下好似装了百灵鸟一般,雀跃不已。   因是她也无心翻书,时而发怔,又不自查地哼唱起李惟俭教过的曲子来。耳听得前头卫菅毓与王嬷嬷将宝玉拦下,黛玉顿时蹙起眉头来。   这宝二哥实在是不知如何言说,明明比自己还年长一岁,偏生好似什么都不懂一般。   往常还觉得宝二哥顽得来,又知她心思。不知为何,这年岁渐长,愈发觉得宝二哥有些惹人嫌。她却不知,她人小身子小,心自然也小,容得下一个李惟俭,却哪里还容得下旁的?   思量着,不觉又念及李惟俭,于是书也懒得翻,琴也疏于抚,百无聊赖,便起身出得书房来。   雪雁、紫鹃并奶嬷嬷等俱在厅堂里,见黛玉出来,紫鹃便迎上去道:“姑娘可是要去散步?”   自得了李惟俭叮嘱,黛玉每日都不曾懈怠。她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道:“房里有些闷,我去园中逛逛,也不用人跟,晚饭口总会回来。”   紫鹃、雪雁应将下来,眼见外间阴云汇聚,生怕黛玉淋雨,忙又准备了披风、油纸伞。   自潇湘馆出来,黛玉提着油纸伞绕大观园而走。她自左而行,一路绕过秋爽斋、稻香村,过了凸碧山庄,到得昔日葬花处。此处地势颇高,立在其间正好能眺望见隔壁情形。   黛玉举目眺望过去,便见会芳园里郁郁葱葱、流水潺潺,那前头的西路院业已封顶,不少匠人正忙着贴瓦。正心下怅然,忽而便见凝曦轩游廊里有人负手而行,一袭月白,步履不疾不徐,不是李惟俭又是何人?   黛玉心下怦然,张口欲呼,又怕失了体统,便掩口眼巴巴的望着。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那身形忽而扭头朝这边厢眺望过来,于是顿足,笑着朝这边挥手。   黛玉顿时展颜,略略翘脚也朝那边厢挥手。继而就见李惟俭指了指东角门,黛玉思量了下,重重颔首,随即心绪愉悦,举步朝着东角门行去。   ………………………………………………   方才回返自家,随意游逛便瞧见了林妹妹,李惟俭心下愉悦,轻快地朝着东角门而去。   他昨夜方才从乐亭铁厂归来,照例这二三日不用坐衙,过了晌午往恩师严希尧家中寻去,求问那贾雨村究竟走了谁的门路。   怎料严希尧却不肯多说,只道:“贾时飞如今就是一头驴,你理他作甚?”   驴?黔驴技穷?   不对,应是卸磨杀驴!   如今陈宏谋当政,新党爪牙尚且安置不过来,又怎会分润给贾雨村这个新归附的?料想此人必是入了圣人青眼,简拔其入兵部,刚好制衡王子腾,再重新整饬边军。   贾雨村此人善于钻营,只怕圣人也瞧出此人乃趋炎附势之辈,只怕任用其时便存了卸磨杀驴的心思。只待来日整肃了边军,为抚军中怨气,就要拿此人与王子腾开刀。   什么叫‘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这就是了!若无恩师严希尧点拨,李惟俭说不得多费许多功夫方才能揣摩出其中的奥妙。   信步到得东角门前,那角门半敞着,秦显家的见了李惟俭,顿时堆笑而迎,道:“四爷来了。”   李惟俭笑着摆摆手:“今儿我就先不过去了,秦嫂子行个方便,我与林妹妹说几句话。”   秦显家的自是应下,退在一旁。   过得须臾,便见黛玉转过石垣,停步不远处怯生生往这边厢眺望过来。那秦显家的早躲去了清堂茅舍里,黛玉眼见无人,心下虽纳罕,却到底挪动脚步到了角门处。   “俭四哥。”   李惟俭观量过去,便见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一声‘俭四哥’叫出口,声似黄鹂,只一声便让宿鸟栖鸦俱都沉寂下来。   “妹妹。”   彼此问候过,都笑着,却是好半晌无声。李惟俭有心又去牵她手,却知林妹妹这会子只怕不肯。正要说些什么,黛玉就道:“俭四哥方才回来?”   “是,下晌去了恩师家中一趟。哦,你那先生补授了兵部侍郎。”   “可是不妥?”   李惟俭摇头道:“此人太过钻营,只怕难有好下场。”顿了顿,又道:“不说他,妹妹昨儿可曾睡好了?”   黛玉轻声应下,实则昨夜李惟俭去后辗转反侧了好半晌,子时过了方才睡下。   “上回俭四哥给我的那书看完了,回头我送回来。”   那书可不好留在园子里,说不得就会闹出是非来。因是李惟俭应下,道:“妹妹可还有旁的想看的?”   黛玉摇头蹙眉道:“上回让宝姐姐瞧见了,说往后少看这类的,免得移了性情。”   李惟俭笑道:“这话怕是错了。那心智不周全的,看了方才会移了性情。妹妹早慧,只当话本子来瞧,再就是瞧瞧内中词阙,又哪里会移了性情?”   黛玉顿时暗忖,俭四哥果然懂自己。因是便笑道:“四哥说的是,我心下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急切间也不知还有什么书好读的。”   李惟俭便道:“西厢记,牡丹亭?”   黛玉忽而想起那日偶尔听闻梨香院里的唱词来,便说道:“那便劳烦俭四哥借一本牡丹亭来,我听唱词颇为雅致。”   “好。”李惟俭应下。   黛玉正要说旁的,又听得后头传来雪雁召唤声,黛玉便无奈道:“出来了许久,料想也该到外祖母跟前去了。”   李惟俭道:“那妹妹去吧,说不得这会子大伯母也该回来了。”   黛玉应下,三步一回首,与之依依惜别。   李惟俭见黛玉掩于石垣后,方才转身往东路正房行去,半路见得那悦椿楼已建得差不多,料想到五月里方能完工。刚转过登仙阁,便见红玉快步而来,到得身前道:“四爷,老夫人回来了,这会子正寻四爷呢。”   李惟俭赶忙往大伯母院儿而去,到得院内,遥遥便听得叹息之声。入得内中,见礼后落座,李惟俭眼见大伯母梁氏蹙眉不已,便问道:“可是那苏家姑娘不妥?”   “极为不妥!”梁氏道:“见我时,竟穿了一身百衲道袍,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我观之此女多有骄矜之气,若果然娶了,往后少不得是非。”   李惟俭笑道:“既然如此,揭过此事就是了,大伯母又何必烦扰?”   梁氏道:“你大伯尤为满意苏家,说诗书传家,是个知礼的。”说到此节骂道:“亏得我当日阻拦,不然此事就定下了。”   眼见李惟俭面上不变,梁氏纳罕道:“到底是一个姓的,我都这般说了你也不气?”   李惟俭笑道:“大伯向来执拗,侄儿可劝说不动。再说,这不是还有大伯母吗?”   梁氏咬牙戳了下李惟俭脑门,叹息道:“明儿再去瞧瞧史家姑娘,若不可心,只怕还要再踅摸踅摸。”   眼见大伯母吃了酒,又心绪不佳,李惟俭陪着略略说过几句话,便让其休憩。返身到得东路院,入内便见内中叽叽喳喳极为热闹。   却是傅秋芳亲自采买了几个丫鬟来,这其中留出四个出色的与李纹、李绮做贴身丫鬟。   见李惟俭到来,李绮便凑过来道:“四哥来的刚好,我与姐姐不知给丫鬟起什么名儿好,不如求着四哥代劳。”   李惟俭笑着道:“你倒是会偷懒。”   仔细观量过四个丫鬟,都有几分姿色,年岁也与李纹、李绮相差仿佛,李惟俭思量着,便将配给李纹的两个取名,一名青裳,一名丹棘;配李绮的,一名贝锦,一名箕芳。   四个丫鬟上前谢过,傅秋芳又悄然给姊妹俩塞了银稞子,放赏过后,四个丫鬟千恩万谢,都觉这伯府果然是好去处。方才到来就到了赏,说不得往后赏赐更多,因是服侍起来都极为尽心。   这日匆匆而过,转过天来梁氏又去造访保龄侯府。   待下晌归来,面上便止不住的笑意。   寻了李惟俭便道:“那大姑娘我瞧着是个好的,率真娇憨,虽说年岁还小,可瞧着身量就是个好生养的。”   李惟俭默然无语,梁氏又道:“俭哥儿若无异议,来日我便寻了媒婆去问名。”   李惟俭拱手道:“全凭大伯母做主就是。”   梁氏又道:“你大伯身子骨欠佳,只怕来不得京师。这订盟一事只怕须得劳烦你那恩师了。”   李惟俭应下,寻思着回头如何与老师严希尧说。   大伯母梁氏办事果然爽利,隔天便寻了媒婆,许了重礼,当即便往保龄侯府而去。   古来婚姻六礼,自前明简化,到如今又简化为了四步。分别为问名、订盟、定聘、亲迎。   又两日,保龄侯府请了媒婆来李家请庚帖,梁氏当即用大红纸写了庚帖。其上书就李惟俭名讳、生辰八字,又为字数凑双,皆为写明‘建生’二字,交与媒婆,当日便送与保龄侯府。   再三日,保龄侯府问卜大吉,遂写史湘云庚帖于李惟俭庚帖上,此为合写一谱。   因京师李家只李惟俭一名男丁,是以这送庚帖于家庙前的差事便落在他自己头上。这日李惟俭将庚帖送于家庙,转天又使了银钱请钦天监春官正卜吉,那春官正自不会扫兴,装模作样测算一番,只道二人八字相合,婚姻大吉。   到了此时,家中张罗小聘之礼,李惟俭紧忙去寻了老师严希尧。   严希尧似笑非笑看了李惟俭好半晌,这才道:“复生一直不提,我还道李守中那老骨头舍得来京师了呢。”   李惟俭纳罕道:“恩师莫非早就知晓了?”   严希尧便道:“你道当日那书信我为何写下并嫡二字?”   李惟俭怔住,就听严希尧道:“老夫既收了你做关门弟子,又怎会不为你婚事谋划?那保龄侯虽庸碌,忠靖侯却简在帝心,错非老夫一手促成,你当史家贪图那那点银钱不成?”   李惟俭这才恍然,无怪先前与忠靖侯史鼎结缘,原来根子还在老师身上!   他心下感念,情知老师严希尧是真心为他考虑,因是起身长揖到底,说道:“恩师拳拳维护之心,弟子不敢或忘。”   严希尧苦笑道:“也怪老夫当日许了史鼎,却不曾与你说。待听闻你竟偷偷摸摸与林家女有了私情,这才不得已写了并嫡二字,说来也是愧对已故林盐司啊。”   李惟俭跟着唏嘘不已,这才明白严希尧的苦心。   此时婚姻,是为结两姓之好,一则看双方家世,二则看女子性情,至于品貌颜色,都须得往后推。   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当家大妇,要与外间诰命交往,要处置家务,要成为男子贤内助。按照此时观念,严希尧才不管史湘云年岁、品貌如何呢,家世极好,又能掌得了家,这两条就足矣。   至于李惟俭喜不喜欢……不重要,就算心下不喜,生了嫡子自行纳妾就是了!   许是严希尧生怕李惟俭太有主见,万一剑走偏锋,又贪花好色,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又上不得厅堂的,那往后家中可有的闹了。   眼见李惟俭颇为感念,严希尧频频颔首,心下熨帖,随即道:“既换过了庚帖,那待二十日休沐,干脆便下了小聘。”   李惟俭拱手应下,又道:“只是大姑娘年岁还小——”   严希尧笑道:“定下来再说,又不是要你即刻就亲迎。”   李惟俭当即笑着应下。   前明沿袭宋制,女子满十四方可出嫁。到得这大顺,太宗李过又将十四改做了十五及笄之年。   大户人家都奉行此律,至于民间,民不举官不究的,反倒没法子管。   从书房出来,李惟俭当即被偷听的严奉桢堵住。   二公子面上雀跃,好似比自己个儿结婚还高兴。略略打趣几句,随即拍着胸脯道:“订盟之事复生莫管了,包管寻十二个朋友来,将此事给复生办妥帖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   订盟之期定在二十日,余下时日李家顿时忙碌起来。   管家吴海平领着人四下采买,买下红绸一匹,用于别庚帖;于造办处买下金簪四只,金戒指四只,铜戒指四只,金耳环四对;其后又有羊四头,猪四口,礼烛四筐、礼香礼炮四筐、礼饼四筐、连招花盆(取意连生贵子古兆)一个、石榴花(石榴花取意多子)一盆。余下又有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转眼到得二十日这天,媒妁一早登门,随即几辆马车载着严希尧、严奉桢与寻来的十一个实学举人一并到来。   竟陵伯府中门大开,惹得一旁的荣国府上下纷纷纳罕不已。待过了大半个时辰,又再开中门,车马并挑着小聘之礼的仆役鱼贯而出,招摇过市,一路朝着保龄侯府而去。   到得此时,贾家上下方才知晓,原来今日竟是李惟俭下小聘!   贾母闻听后心下叹息,想着可惜了二姑娘,除此之外再没旁的念头。这小聘一事须得男方亲眷出面,荣国府怎么算都离得太远,因是人家李惟俭没提也在情理之中;   贾母不做反应,王夫人却暗喜不已。寻思着这李惟俭与迎春的婚事告吹,往后就免了大房借李惟俭的势来压二房,说不得宝玉袭爵的机会就此大增!因是一整日都慈眉善目的,显得极为欢喜;   薛姨妈闻听此事,呆愣半晌,又看向宝钗。宝姐姐面色如常,好似早已将此事放下了。反倒是那薛蟠蹙眉踌躇,也不知心中谋算着什么;   大房这一头,邢夫人生怕贾赦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因是虽心里将李惟俭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却叫了侍妾、丫鬟、婆子等,反复叮嘱不可让大老爷贾赦知晓。随即又琢磨着,此番总归是她这边厢占着理,来日且看李惟俭如何说。若是没理,那八千两银子正好不还了;   这日贾琏又不知去何处厮混,王熙凤听闻此事讶然了好半晌,忙过家中琐屑,心下越想越不妥,便抽空自大观园东角门往伯府而来。   其时李惟俭略略不安的端坐书房里,吴海宁来报,说王熙凤自后园而来,李惟俭便丢了书册,径直往东路院而去。   到得正房里,这会子傅秋芳正陪着王熙凤吃茶,那傅秋芳极有眼色,眼见王熙凤蹙眉不已,便知其私下必有要事,因是寻了个托词便只留下李惟俭与王熙凤。   待其一走,王熙凤急忙问道:“俭兄弟今日可是下小聘了?”   李惟俭笑道:“就知瞒不过二嫂子。”   王熙凤眉头紧蹙,说道:“那二姑娘该当如何?”   李惟俭苦笑道:“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是我大伯定下的,实则不好推诿。至于二姐姐,只能往后寻机了。”   王熙凤思量着又道:“那林妹妹呢?”王熙凤眼明心亮,过往就瞧出一些端倪,因是这会子干脆问了出来。   却见李惟俭低声道:“并嫡,赐婚。”   王熙凤听罢,一双三角凤眼赫然瞪大:“赐……赐婚?”   李惟俭恳切拱手道:“我不拿二嫂子当外人,还请二嫂子不要传出去,否则……怕是有人会对林妹妹不利。”   王熙凤心下凛然。修大观园便占用了黛玉十几万家资,贾家都当来日皇帝会赐婚与宝玉、黛玉,因是都觉理所应当。就算来日成婚,虚抬上六十四抬、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装装门面就是,左右也没人瞧得出来。   若赐婚的是李惟俭与黛玉,那被用去的家资该如何算?莫说是大老爷贾赦,只怕她那亲姑姑王夫人,为着十几万银子都得使阴招!只消黛玉一死,那银子自然就不作数了。   此时就听李惟俭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家资颇丰,是以并不在乎那些许银钱。此时隐瞒,不过是怕有人果真铤而走险。”   王熙凤默然颔首,瞧着李惟俭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此事如今还瞒着大老爷,大太太却已知晓了,俭兄弟须得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李惟俭笑道:“所以才要二嫂子帮着遮掩啊。”   “啊?那往后呢?”   李惟俭道:“都并嫡了,再多个兼祧又能如何?回头儿我立下功勋,不过是求一封恩旨的事儿。”   王熙凤思量一番,好似果然如此。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以俭兄弟之能,求一封赐婚旨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是王熙凤舒了口气笑道:“俭兄弟有打算就好。放心,俭兄弟以诚待我,今日之事断不会走漏一字一句。”   ……………………………………………………   保龄侯府。   史湘云一袭红装手捧甜茶托盘上得厅堂,小姑娘刻下再是大方爽利,也羞得垂了头、红了脸儿。   保龄侯夫人笑盈盈起身迎过来,引着史湘云上前奉茶。   “这位是严阁老。”   湘云紧忙屈身一福:“严阁老请茶。”   严希尧笑着接过茶饮了,旋即自袖笼里掏出红封来放在托盘里,此为压茶匝,说白了就是红包。   跟着又至梁氏面前,不待保龄侯夫人介绍,湘云便屈身一福道:“请恭人用茶。”   “好好,好孩子。”梁氏乐滋滋饮了茶,同样将红包放在托盘里。   湘云往后再看,余下的都不过二十啷当年纪,就见戴着眼镜的严奉桢满脸雀跃。保龄侯夫人又引其到严奉桢跟前,严奉桢顿时心怀大慰,饮茶送红包自是不提。   其后保龄侯夫人叮嘱道:“你先下去,过会子婆子告诉你怎么坐就怎么坐。”   湘云乖乖退下,随着丫鬟自去闺房。垂在窗棂下的鸟笼里关着画眉鸟,叽叽喳喳叫得欢实。小姑娘外头怔怔看着画眉,心下思绪万千。   订婚了啊……那俭四哥瞧着颇有意趣,就是不知私底下会不会打自己。若果然打了自己,到时要不要跑回家呢?   正胡乱思忖,婆子来叫,湘云赶忙又随着婆子上堂。   入得内中,便见厅堂中央摆了一椅,前头还有个矮几。牵线木偶也似,湘云随着婆子摆布,端端正正落座椅上,双脚又踩在矮几上。   这内中却有说道,踩矮几表身份高贵,面朝外是外嫁,面朝内则是招赘。   当下梁氏上前,笑着将红丝线牵在一处的一金一铜两枚戒指给湘云戴了,此铜戒取夫妇同心之意。   随意有人高声道:“礼成!”   于是满堂都是欢声笑语,丫鬟、婆子等更是上前不住的道贺。小姑娘湘云心下愈发茫然,这就……订婚了?怎地跟书里说的全然不同?   这一章单查资料就用了四个小时,太难了。 第257章 滴翠亭   湘云还在发怔,翠缕与婆子已悄然过来,翠缕便道:“大姑娘,回房歇息一会子吧。”   “哦。”懵懂应下,又被丫鬟、婆子扶着出了厅堂,迎面便见丫鬟们端着流水般的菜肴款款而来。   扭身回首观量,又见桌案齐备,想是要招待男方宾客。忽而瞥见一道烧鹿尾自面前端过,湘云不禁鼻头耸动,腹内嗡鸣。   婆子倒没说什么,翠缕赶忙道:“大姑娘且忍一忍,回头儿自有大姑娘一份儿送来。”   保龄侯府比不得荣国府,甚至都比不过忠靖侯府。三叔本有意接了湘云过去照料,奈何二叔碍于脸面一直没同意,是以便只能留在保龄侯府。   婶子保龄侯夫人治家极严整,又素来勤俭,因是湘云在侯府中虽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过,却也算不上锦衣玉食。便说那烧鹿尾,湘云只在年节时方能吃到。不似在荣国府中,隔三差五便能吃上一回。   再加上她性子洒脱、豪爽,行事不拘小节,落在刻板的婶子眼中就成了不守规矩,这素日里挂落自然没少吃。   所以湘云觉得在二叔家中过得并不快乐,一心只想着再回荣国府去。奈何自打来了个林妹妹,姑祖母就只宠着宝玉、黛玉,原本住在姑祖母房中的湘云便只能回返二叔家中。   许是因此,湘云心下才有些嫉恨黛玉吧?   恍惚中到得闺房里,腹内又是一阵嗡鸣,翠缕忙道:“大姑娘再多等等,一会子就送来了。”   湘云手撑着香腮瞥着外间房檐下的燕子窝,忽而疑惑道:“翠缕,你说俭四哥家中比荣国府如何?”   翠缕不知湘云为何而问,只道:“若说底蕴,伯府自是比不得荣国府。不过俭四爷可是财神转世,单是钱财,莫说荣国府,只怕亲王府也比不上呢。”   湘云顿时展颜,笑道:“也不知到时会给我几两银子的月例,若是有二十……不,十两,那我就每月吃两回鹿肉!”说话间舔了舔红唇,歪头笑道:“烤着吃,蒸着吃,翻着花样吃!”   翠缕扶额道:“姑娘啊,你来日可是当家主母,想吃什么又哪里用得着月例银子?吩咐一声,府里的厨子自会做了送上来。”   “哈?”湘云顿时双手捧腮爽利笑将起来:“好好好,若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俭四哥就算时常打我,我也忍了。”   翠缕比湘云年岁略长,闻言蹙眉纳罕不已:“俭四爷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湘云便勾了勾手指,翠缕狐疑着凑过来,湘云压低声音道:“我夜里路过纕大哥房,听得真真儿的,巧香一个劲儿的求饶,纕大哥素日里温文尔雅的,不料那时连连逼问——”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史纕的声调瞪眼喝问:“小蹄子可服了!”   面容一展,史湘云认真道:“我过后问了巧香,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言语,定是挨了打了!”   翠缕哭笑不得,嗫嚅道:“姑娘啊,许……许是姑娘想差了。”翠缕素日里与丫鬟混在一处,早知了人事儿,又见湘云一脸懵懂地看过来,有心解释,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憋闷半晌,只道:“诶呀,总之是姑娘想差了!这……来日姑娘自然就知道了。”   湘云乜斜哼了一声,道:“又哄我,我才不信呢。”   翠缕憋闷着实在不知如何言说,大姑娘父母早亡,婶子又是个古板的,料想也不会教这些东西……总不能她去寻了那没脸子的图册子来给姑娘长见识吧?   此时就听湘云歪头道:“二婶说过几日要与二叔一道儿去江南……”说话只说了半截,又嘿然憨笑起来。   翠缕自是知晓湘云笑什么,盖因侯爷早就允了湘云,只待下江南前将湘云送去荣国府中。   眼见又丫鬟提着食盒而来,翠缕赶忙推了下湘云,道:“姑娘,那烧鹿尾来了!”   湘云搓手而待,随即大快朵颐。刻下厅堂里,又是另一番情形。   席间觥筹交错,严阁老位高权重,因是这一桌便只有保龄侯、忠靖侯以及本家子弟陪同。推杯换盏之际,严希尧提及大聘事宜,史鼐不好言说,史鼎便笑道:“阁老明鉴,谁不知复生可是当世活财神?我看这大聘,说得过去就是了,总不能来日掏空我与二兄家底吧?”   此时规矩,大聘才是聘礼,男方往女方家中送多少,来日亲迎时加倍奉送陪嫁。   保龄侯此前闲赋,忠靖侯又居清贵之职,因是家底单薄,若李惟俭砸个十万两银子来,只怕两兄弟还真接不住。   便见严希尧颔首笑道:“侯爷言之有理,可也不能让外人小觑了。依老夫看,这大聘有个一、二万就是了。”   保龄侯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赶忙举杯敬了严希尧一杯:“阁老如此说,我们兄弟别无二话。”   一盏酒吃过,又商议起了大聘之期。那保龄侯就道:“阁老,不是本候推诿,一则大姑娘年岁还小,二则本候不日便要南下赴任,这大聘之期不妨往后延延,待过个三二年再说?”   “也好。”   此时规矩,大聘之时方才会写下婚书。换做寻常人家或许还会心下觉着不妥,可不拘是李家还是史家,都是要脸面的。小聘之事今日过后定会传得人尽皆知,两家又怎会食言而肥?   当下欢宴一场,至申时方才散去。   严希尧、严奉桢并梁氏又往竟陵伯府而来,李惟俭大开中门而迎,待众人到得中路正房里,严希尧略略品过香茗,忽而蹙眉道:“史家姑娘性子娇憨、率真,不是个多事的。”   梁氏自是没口子的附和。   李惟俭忽见恩师严希尧瞥将过来,心下一凛,转动心思便知晓了老师的意思。娇憨、率真,反过来说不就是太过天真吗?这人要是太过天真,只怕会被有心人谋算啊。   因是李惟俭便扭头与梁氏道:“大伯母,湘云身边只翠缕一个得用的,来日到得荣国府未免被人小觑了,是不是回头寻几个可用的丫鬟送过去?”   梁氏尚且不曾思量明白李惟俭的心思,蹙眉道:“送丫鬟过去……是不是不大好?”   此时就听严希尧笑道:“无妨,老夫得空寻忠靖侯提点一番,料想忠靖侯必有打算。”   李惟俭紧忙谢过恩师,那梁氏眼见师徒二人目光闪烁,方才回过些味来。待送走严希尧父子,梁氏不由得感叹道:“俭哥儿也是好运道,竟遇到了这般恩师,处处为你打算。”   李惟俭笑着道:“不得大伯母养育,焉有今日?”   梁氏顿时掩口而笑,宠溺地拍打了下李惟俭:“心里想着就是了,再说我才照料伱几年?还不是你自个儿有本事?”   二人说笑间往内中行去,忽而听闻背后有人出声,停步回首便见是李纨快步而来。   到得近前匆匆见礼,李纨急切道:“我方才回来,就听闻俭哥儿定亲了?”   不待李惟俭言说,梁氏便道:“今日小聘。”   李纨讶然道:“谁家的姑娘?”   “保龄侯的侄女。”   李纨反应了须臾,才愈发惊讶道:“湘云?此事怎地连我也瞒了?”   梁氏哼声道:“说了又如何?转头你又挂了脸,到时谁瞧不出不妥来?”   李纨哭笑不得,忙又问李惟俭:“那林姑娘——”   “并嫡。”   梁氏简短两字,李纨又反应了须臾,这才恍然道:“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过来前瞧了,老太太有些不高兴,大太太愁眉不展,太太倒是没瞧出什么来……”   梁氏蹙眉便道:“错非因着你,俭哥儿何苦与之虚与委蛇?如今你兄弟这般能为,何必瞧贾家人脸色?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为娘总要说你几句:倘若你自己个儿不硬气些,处处指望着你兄弟做主,你兄弟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人拿捏了!”   梁氏顿了顿,教训道:“若你那婆婆果然刁难,大不了破门而出,领着兰哥儿来投奔你兄弟,到时看贾家还有何脸面!”   李纨肃然,虽说依旧硬气不起来,可好歹还是颔首应承下来:“母亲,我知道了。”   梁氏恨铁不成钢地白了李纨一眼,往内中行了几步,说道:“俭哥儿婚事定下,我此行也算圆满。贾家那头你莫管,待过几日我登门去说就是了。”   李纨唯唯应下,不敢再多言。心下不禁暗忖,若自己性子如母亲一般,料想也不会拖累了俭哥儿吧?   当下梁氏去得后院教女,李惟俭回返房中,就见姬妾几人正低声说着湘云性情。   没心机的,如晴雯、香菱、琇莹,叽叽喳喳满是好奇;有心机的,如傅秋芳与红玉,却是各有思量。   李惟俭落座便笑问:“说什么呢?”   内中没外人,丫鬟早被打发了出去,晴雯便笑道:“四爷,正说着往后谁跟着大姑娘,谁跟着林姑娘呢。”   李惟俭便道:“随心就好,我又不拘着你们,得意谁就去哪院儿,左右都在府中行走。”   晴雯就道:“史大姑娘虽好,我依旧得意林姑娘。”   香菱也笑着说:“我自是要随着师父。”   琇莹却道:“听闻史家姑娘性子颇为爽利,我倒是想跟着大姑娘。”   众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李惟俭悄然叫过傅秋芳,拉在一旁道:“你在府中可有妥帖的丫鬟?”   傅秋芳颔首,满目好奇。   李惟俭便道:“湘云涉世未深,来日又要去荣国府,只怕会吃亏……你好生将那丫鬟收拢了,再将身契悄悄送去忠靖侯府,别的不用多说。”   傅秋芳应下,便道:“倒是有个叫映雪的,方才十三,心思缜密,人也忠义。”   李惟俭摆摆手,哪里理会这等小事?只道:“许以重利就是了。”   傅秋芳思量着笑道:“那妾身就看着安置了。正巧映雪随兄嫂长大,如今兄嫂二人也没着落,不如收在家中给个差事。”   见李惟俭颔首,傅秋芳紧忙起身去办。   待晚饭后,晴雯、香菱等各自归置,傅秋芳便悄然领着映雪到了正房里。那映雪果然豆蔻年华,薄有几分姿色。   见了李惟俭,赶忙屈身道福,随即束手而立。   傅秋芳道:“老爷,映雪新来不过两月,一直看顾着后院,料想荣国府没几人见过。”顿了顿,又看向映雪:“知道如何说?”   映雪忙道:“回姨娘,奴婢是雇请而来,期满自去,随后才投入忠靖侯府。”   李惟俭顿时欣慰不已,有傅秋芳这般贤内助在,总是省了不少心思。因是颔首道:“好,用心办事,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儿!”   当即又赏了几枚银锭,惹得那映雪千恩万谢而去。   ……………………………………………………   一夜无话,其后几日李惟俭每日坐衙,午后放回。大伯母梁氏倒是走亲访友的,乐此不疲。   寡婶刘氏深居简出,两个女儿李纹、李绮每日家或读书,或游园,不几日便与傅秋芳、红玉熟稔起来,于是伯府中时而便有欢声笑语传来。   李家如此,那荣国府中又是另一番情形。   贾母眼见李惟俭数日不曾登门,心下便知人家此时并不想与荣国府撕破脸,料想待众人心下怨气消弭些许方才会登门。且今时今日,李惟俭再不比从前,又岂是荣国府能轻易开罪的?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与二姑娘的婚事不成,那便就此作罢。   二房里,老爷贾政万事不管,太太王夫人很是雀跃了几日。转头听闻邢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将此事告知大老爷贾赦,王夫人便转动心思,琢磨着须得想个法子再激一激那大老爷。若果然再中风,只怕神仙也难救!   邢夫人心下自有思量,一面瞒着贾赦,一面盼着李惟俭登门,如此方才好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钓不得金龟婿,总得将那欠账减免了才是。   东北上小院儿里,薛蟠每日不着急,也不知厮混着什么。薛姨妈担忧了几日,眼见宝钗果然面上无恙,便料定宝钗将心思尽数放在的宝玉身上,因是只午夜梦回长吁短叹了一番,却不敢在宝钗面前提及。   按说李惟俭小聘之事传出,最该伤心的理应是二姑娘迎春,可偏生这会子二姑娘心绪平稳。实则迎春心下早已绝望,只揪着李惟俭的允诺当做救命稻草。她棉花也似的性子,如今却犯起了倔,除非李惟俭当面与其一别两宽,否则谁也劝不回来。   余下众姑娘,探春面上不显,心下自是伤心不已;惜春年岁还小,只当做是喜事。   黛玉早知并嫡之事,心下倒不如何在意,只暗自思忖着定下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过得两日,忽有风声传来,当日那小聘竟送去了保龄侯府!   竟然是湘云!   黛玉很是愕然了半晌,那湘云总是与她别扭着,黛玉早慧,自是知晓缘由,因而并不与其计较。于她心中,不过是惜春那般小妹妹一般。   如今倒好,二人分作娥皇女英,往后同住一府,怕是要打一辈子交道呢。黛玉便有些烦恼,思忖着莫非往后一辈子都要跟湘云别扭着?她又是有些孤高的性儿,不肯与湘云说明道理。   于是心下感叹,只怕这事要落在俭四哥头上了。奈何俭四哥一直不来,黛玉便有些胡乱思忖,莫非俭四哥更在意湘云不成?   由是黛玉一连几日都神情恹恹,除去晨昏定省去到贾母跟前,余下光景都在潇湘馆中。时而宝钗、探春来寻,也不过说过几句话就算。   这日黛玉胡乱思忖,至三更方才睡下,转天便是芒种日。   此日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一早起来,园中姑娘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迭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此时一众姑娘齐聚,偏少了黛玉,又少了宝玉。   二姑娘迎春便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   探春道:“非止林姐姐,连宝二哥都没来呢。”顿了顿,随即道:“我去叫了宝二哥来,少了他总觉少了热闹。”   宝钗迟了一步,心思转动,便笑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林妹妹来。”   不说宝钗往潇湘馆而去,却说探春一路出得大观园,转眼便进了王夫人院儿。此时王夫人不在房中,除去金钏、玉钏、彩云,便只有袭人在。   眼见几个丫鬟神色凝重,探春便问:“这是怎么了?”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那玉钏就道:“太太丢了一只赤金喜鹊登梅簪子,四下翻找,却在彩霞枕头下寻了出来。彩霞只是不认,太太动了气,命婆子掌了嘴,又叫她父母来领人。”   探春蹙眉不已,张口语言,随即又止住。嫡母如何情形,她大抵知晓。那彩霞品性极佳,断不会偷盗主家财物。且哪有偷了往自己个儿枕头下藏了的?   虽不知彩霞谋害宝玉、王熙凤之事,探春却也料想,必是彩霞得罪了王夫人。嫡母如此作为,她不好指摘,因是跟着感叹了一番,便转而问道:“宝二哥哪儿去了?”   袭人恹恹道:“往绮霰斋去了。”   眼看宝玉身子骨大好,袭人昨儿便提了提重回书院之事,不想宝玉就恼了。今儿一直不曾搭理袭人,只领着媚人那小蹄子往绮霰斋厮混去了。   探春颔首,正要去绮霰斋找寻,袭人忙道:“三姑娘不忙,说不得二爷过会子就回来了。”   探春没多想,只道‘无妨’,便迈步往外行去。那袭人窃喜一番,料想三姑娘撞破了二人好事,回头宝玉也怪不到她头上。   不料探春方才到得院儿中,便被赵姨娘拦下。   探春见礼,叫了声姨娘。那赵姨娘本就心下着恼,听闻此等称谓,更是蹙眉不已。   因是便道:“探丫头,你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   探春心下警觉,说道:“姨娘有话这里说就好,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赵姨娘剜了其一眼,道:“也好,我且问你,宝玉穿着的新鞋可是你做的?”   “是。”   赵姨娘顿时恼道:“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作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姨娘这话胡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哥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   “你——”赵姨娘顿时被探春怼得好半晌无言,继而撒泼道:“好啊!攀了高枝儿就不记得正经母亲、兄弟了!你再上赶着乖顺又怎样?总不是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怨,就怨投错了胎!”   探春被激得顿时红了眼圈儿,正待出言,忽而就听二重门有人道:“谁投错了胎?”   赵姨娘悚然而惊,转头便见王夫人沉着脸而来。当下赵姨娘、探春一并见礼,口称‘太太’‘母亲’。   那王夫人方才发落了彩霞,正思量着如何治一治赵姨娘,不想就撞在了自己手里。因是便骂道:“不知所谓!心里就只你那些阴微鄙贱,好好的哥儿都让你教坏了!且去堂中跪了去!”   赵姨娘憋闷着应下,乖乖去到房中跪伏在地。王夫人眼见探春抹泪,叹息着故作慈爱摸了摸探春的头,说道:“莫要理会,她是个糊涂的。你且去园中耍顽吧。”   探春擦干眼泪应下,辞别王夫人往外行去,临到二重门前回首观量,便见赵姨娘跪伏在堂中,王夫人端着茶盏有一句没一句的数落着。   探春心下揪痛,强忍着不甘往绮霰斋而去。待到了绮霰斋,却只见媚人不见宝玉。问了才知,原是方才这般一耽搁,宝玉业已去园中寻黛玉去了。   探春出得绮霰斋,心下不禁暗叹,早知有这一遭,便留在园中不出来了。   另一边厢,宝玉与媚人偷欢一场,顿时忘却前几日苦闷,兴冲冲便往潇湘馆寻黛玉去了。到得潇湘馆前,忽而心头打怵,暗忖只怕又要撞见那卫菅毓。   硬着头皮上前,却只撞见了紫鹃。   宝玉便问黛玉,紫鹃道:“姑娘方才就出去了,宝二爷迟来一步。”   宝玉偷眼又见卫菅毓就在潇湘馆内,顿时窃喜不已,出得潇湘馆便要去寻黛玉。扫量几眼,不见黛玉身形,暗忖许是去了老太太处,因是宝玉又往外走。可巧路过凤姐院儿,方才走了几步,便被王熙凤叫住。   “你来正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纳罕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   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待宝玉写过了,凤姐方才放了他去。仔细瞧过一番,忽而想起差了一物,抬眼看去,却哪里还有宝玉身形。   王熙凤暗自蹙眉,却是这几日宫里透了话儿,大姑娘害喜了!   此事只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知道,此时元春月信方才两月没来,胎儿尚且不稳,不好张扬开来。   这往宫中的贺礼,不过提前预备着,留待过了三月之期再送。丢下单子,王熙凤蹙眉,此番又是不少抛费,只怕今年荣国府就要吃亏空了。好在得了宁国一脉的庄田,夏秋两季倒是能填补一些亏空。   这般烦心事暂且不用她去思量,待处置了此事,王熙凤这才领着平儿往大观园而去。   再说宝钗这边,宝姐姐一路寻来,眼看到得翠烟桥,遥遥便见宝玉往潇湘馆而去。   本欲招呼住,宝钗张口又止住。   暗暗思忖一番,正要转身去寻别的姊妹,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只听说道:“四爷这婚事一定,咱们姑娘只怕是难了。”   另一人说道:“有什么难的?尽心伺候了就是。”   “你是得了托底,自然不在意,我却要仔细打算了。若姑娘来日胡乱嫁了,总不能也随着去吧?”   “浑说,哪里就托底了?”   另一人冷笑:“当我是瞎的不成,你与四爷……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再有,你箱笼里藏的是什么,当我没瞧见?诶唷——”   “好啊,黑了心的……你可与别人说了?”   另一人求饶道:“哪里敢说?莫扭了,我若说出去,管保出门让雷殛了!”   “呼——坏了,咱们光顾着说,隔着帘子说不得让外人听了去!”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迎春房里的司棋最是刁钻泼辣,今儿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自己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林妹妹,我看你往哪里藏!”   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司棋、绣橘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   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   绣橘道:“何曾见林姑娘了?”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   正思忖着,忽见黛玉、李惟俭自蜂腰桥行来,宝姐姐顿时面上一僵。   李惟俭略略颔首,眼中满是玩味。黛玉俏生生伫立一旁,纳罕道:“这却奇了,宝姐姐何时瞧见我弄水儿了?莫不是瞧见鬼了不成?”   宝钗忽而面色红润,一时间讷讷不能言。   …………………………………………………………   却说一刻之前,黛玉自潇湘馆出来,遥遥瞥见众姊妹齐聚,心下恹恹,只觉并无意趣。因是便绕行而走,不觉便到了那日葬花之处。   眼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心下不禁有些凄凉。忽有诗句涌上心头,正要吟诵,偏在此时随意一瞥,便见墙后会芳园凝曦轩里,一朝思暮想的身形一边快步而来,一边遥遥挥手。   黛玉心下惊喜,面上却嗔恼,嘟囔道:“可算是舍得来了!”   这一打断,那诗句转眼便飘散无踪。略路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快步到得近前。   李惟俭原本面上噙着笑,眼里全是她,忽见此处葬花塚,顿时面上古怪起来。   黛玉心下莫名忐忑,忙问:“怎么了?”   李惟俭试探着道:“妹妹方才可曾吟了诗句?”   黛玉茫然道:“倒是有个念想,瞧见你又忘了。咦?俭四哥怎知的?”   李惟俭眨眨眼,忽地展颜笑将起来:“胡乱猜的。眼见落花满地,妹妹定然心绪不佳,那凄凉词句不说也罢,往后不若多吟些高兴的。”   黛玉自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瞥见自己身形,转瞬那过往的胡思乱想便没了踪影,又被李惟俭戳破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因是嗔道:“浑说,哪里就凄凉了?”   “好好好,那想来是我耽搁了妹妹诗兴。”   黛玉眼珠转动,笑道:“怎会耽搁?诗词还不是说来就来?不信俭四哥听好了:   谁怜落花叩玉枕,窗剪寒碧探春。   风约绣帘咫尺梦,浓睡更深。   多少楼台烟雨,浮在人世凡尘。   细碎往事随云散,捧茶清心。”   诵罢,黛玉笑盈盈看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同样噙笑,却只盯着她不放。须臾,黛玉顿时红了脸儿,垂下螓首不知如何言语。   本该断在宝钗被撞破处,但少了几百字,想想还是将下一段写出来吧。 第258章 金麒麟伏白首双星   倏尔,李惟俭回过神来,见得黛玉那满面的娇羞,便觉得胜却世间一切美景。   他赞道:“妹妹果然好才情。”   黛玉却有自知之明,只道:“我不过是摆弄文字,又如何比得过俭四哥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   李惟俭道:“我那是偶然所得。”   黛玉道:“可见俭四哥才情远胜于我,只是心思不在此间罢了。”   李惟俭只是笑着摇头,他哪儿来的才情?记性好倒是真的。   远处传来欢声笑语,黛玉不愿让人撞见,便抬手相邀,自山坡下来,又往凸碧山庄而去。   行走间,黛玉便问:“你今儿怎么过来了?不怕大太太寻你?”   “连妹妹也听说了?”李惟俭负手而行,说道:“过会子大伯母登门,我先来打个前站。”顿了顿,忽而道:“听香菱说,这几日妹妹换了太医?”   黛玉哪里不知,只怕这才是李惟俭仓促进园的主因。因是感怀道:“太太说王太医要告假几日,便换了鲍太医来诊治。那鲍太医方才来了一日,外祖母就瞧见了,打发了他又换做王太医来瞧。”   眼见李惟俭若有所思,黛玉便道:“俭四哥无需太过挂念,我如今好多了,只是有些体虚,调理调理就能好转。”   “嗯。”李惟俭应下,说道:“王太医还算稳妥……过几日我让李纹、李绮下帖子,请姊妹们一并来我家中。”   黛玉侧头,眸中星星点点,满是纳罕。   就听李惟俭说道:“刚好大伯母也在,我下帖子将太医院院判王济仁请来,此人乃名医王君效侄孙,得其真传,尤擅妇人科。到时妹妹也借机好生诊治一番。”   李惟俭一片好意,黛玉心下愈发动容,只觉先前果然想差了。心中郁气渐消,便道:“劳烦俭四哥了。”   “妹妹与我又何必说劳烦?”   说话间二人过了凸碧山庄,自蘅芜苑之后而过,前头便是盘道、石洞,李惟俭心下一动,偷眼打量黛玉。那黛玉似心有所感,心下怦然之余,不觉又俏脸微红。   入得山洞里,二人纷纷放缓脚步。   “妹妹。”李惟俭缓缓探出手来。   “嗯。”黛玉别过头去,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声,也不曾闪躲,任凭那大手紧紧牵住。   李惟俭低头看那娇颜,禁不住低声说道:“螺髻凝香晓黛浓,水精鸂鶒飐轻风。”   黛玉嗔道:“浑说,哪有那般好。”   “那就……青梅煮酒斗时新。”   这一句却是出自前宋晏殊之词,词牌名诉衷情,内中情形与此时倒也相类。黛玉便没反驳,只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声。   山洞里静谧无声,只隐隐闻得鸟兽鹤鸣。到底寄居贾府,黛玉逐渐急切起来,生怕被人撞见了。几次抬头与李惟俭对视,又说不出话来。   李惟俭见此,便道:“妹妹,咱们出去吧。”   “嗯。”   二人相携而行,到得洞前方才松开手来。此时黛玉掌中,却已早早沁满了香汗。迎风一吹,手心微凉,只觉无比舒爽。   二人间隔半步而行,黛玉又雀跃起来,说道:“今儿要践花神,你来的正是时候。”   李惟俭笑道:“女孩儿家的节,我却不好凑热闹了。”   黛玉这才恍然,自己算客居,俭四哥也是客人,的确不好与姊妹们凑在一处。因是便多了许多苦恼,继而又开解道:“那……待过几年我与伱一道儿过就是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只觉自己个儿心下好似也减了几岁。   自蔷薇院出来,绕过李纨的稻香村,遥遥便见宝姐姐手持团扇左一下、右一下的扑着蝴蝶,一路朝着那滴翠亭而去。   黛玉瞧了不禁笑道:“素日里宝姐姐从来都娴静内敛,不想也有这般野趣。只是好生生的蝴蝶,瞧着赏玩就是,又何必去扑它?”   李惟俭不答,隐约记起剧中情形,纳罕这会子没了红玉在,总不会再有滴翠亭诬陷了吧?   眼见黛玉抬眼瞧过来,李惟俭便道:“妹妹如何看薛妹妹?”   “宝姐姐吗?”黛玉思量着,心下颇不以为然。只道:“太过内敛,失于率真。”   李惟俭嗤的一声笑了,这话就差点明宝姐姐虚伪了。   是了,这会子黛玉与宝钗还不曾和解,又因着有了自己,黛玉再不是孤苦无依,可不就对宝钗敬而远之?   李惟俭心知黛玉心思柔软,但使旁人对她一丁点的好儿,她都记在心里。也是因此方才一点点坠进宝钗与薛姨妈的迷魂阵里。   暗忖亲眼所见、亲耳听闻,总好过言传身教,也不知滴翠亭里有没有人,李惟俭悄然扯了下黛玉衣袖,笑道:“难得薛妹妹恣意,咱们不妨做一回小人,远远偷窥了。”   黛玉掩口而笑,颇有些恶作剧的意味,说道:“你不说我也是这般想的。”   当下二人藏身缀锦楼后,隔着缀锦楼瞥见宝钗一路到得滴翠亭近前。见其忽而驻足,好似在细听什么。   李惟俭愈发玩味,这可真是……你在偷听,偷听的人在偷窥你。   黛玉与李惟俭对视一眼,又不解地朝那边厢观量。又过须臾,眼见宝钗抽身要走,忽而那滴翠亭推开窗来,露出司棋与绣橘身形,宝姐姐作势奔来,笑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   黛玉悚然而惊,不知宝钗为何忽而提及自己个儿。她本就聪慧,略略思忖,便气得俏脸发白。   垂下的左手忽而被一温暖大手握住,黛玉抬头,就见李惟俭温和道:“画虎画皮难画骨。”   “嗯。”黛玉应下,乜斜那边厢一眼道:“我倒要瞧瞧她是怎么说的。”   二人当即往蜂腰桥而去,恰此时宝钗遮掩过去,扭身便走。那团扇半遮了面孔,却依旧能瞧见其眼中的笑意。   忽而面色一凝,就见李惟俭与黛玉自蜂腰桥相携而来。   停步,黛玉纳罕道:“这却奇了,宝姐姐何时瞧见我弄水儿了?莫不是瞧见鬼了不成?”   宝钗一时讷讷,面上却噙着笑意,团扇半遮了面孔,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俭四哥。”   李惟俭只笑着略略颔首,没应承,不想给宝钗转圜之机。那宝钗却也机变,团扇落下,便笑着说道:“就方才远远瞧着有人弄水,许是我瞧错了?不过也算错也错招,可不就逮住了林妹妹?众姊妹聚在一处,独少了你,我便请命闹了林妹妹来呢。”   说着,又看向李惟俭:“俭四哥也一道耍顽耍顽?”   李惟俭正要出言,遥遥就听得凤姐招呼:“哟,原来你们都躲在这儿呢。”   说话间洒下一片笑声,王熙凤与平儿快步而来。到得近前就道:“我才进园子,二姑娘、四姑娘都道派去寻人,却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返。没奈何,又撺掇着我来寻。却不想,敢情你们都躲在这儿说笑呢。”   顿了顿,又看向李惟俭:“俭兄弟来了?”   “二嫂子,我方才过来。”   王熙凤就道:“惜丫头急得什么也似,快过去吧。”   黛玉不好再追究,心下愈发厌嫌宝钗。方才那话哄鬼也似,谁能信了?她与李惟俭一道来的,沿途可不曾瞧见什么姑娘、丫鬟,料想方才宝钗为脱身,定拿了她来作筏子。   宝钗面上不见异色,上来扯了黛玉便走:“快走,我这肉包子再不回,说不得被作践成什么呢。”   两女当先而行,平儿知趣追了过去,于是李惟俭便与王熙凤缀后而行。   王熙凤就道:“大太太这几日心气可不好,俭兄弟想好如何说了?”   李惟俭道:“料想这会子大伯母就登门了。”   梁恭人登门,自有其与贾母言说,邢夫人再不满又能如何?   王熙凤便不再多问,转而道:“宫里传了信儿来,说大姑娘有喜了。”   话是这般说着,王熙凤却蹙眉不已。   如今王熙凤虽与大老爷、大太太不合,可终究当自己是大房一脉,心下对那王夫人警惕不已。若大姑娘元春果然诞下龙子,母凭子贵升了贵妃,只怕二房又要压过大房一头了。   李惟俭略略顿足,思量着说道:“这怕不是好事啊。”   王熙凤扭头看向李惟俭,就听其说道:“十几年前旧事历历在目,贤德妃若无子嗣,自可超然物外。可若有子嗣傍身,难免陷入宫闱之斗。如今荣府势衰,哪里比得上吴贵妃家中?若贤德妃落败,只怕会牵连贾家啊。”   “这——”王熙凤到底缺了见识,不知这内中凶险,闻言顿时忧虑不已。   李惟俭却暗忖,政和帝睚眦必报,又怎会让元春诞下龙子?只怕这内中必有波折。   因是又道:“不过是害喜,能不能坐下还不好说,二嫂子不用太过担心。”   王熙凤应下,却心中郁郁。好半晌,眼见前头迎春、惜春与黛玉、宝钗聚在一处,她便转而道:“太太前几日给林妹妹调换了太医,我私下与老太太说了一嘴,不过一日就调换了回来。”   李惟俭顿时侧身拱手:“多谢二嫂子了。”   王熙凤笑着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值当什么?俭兄弟与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呢。”   眼看到得大观园正门前,便见一婆子匆匆而来,瞥见王熙凤与李惟俭,紧忙到了近前回道:“四爷、二奶奶,前头来报,说是梁恭人到访。”   李惟俭笑道:“你看,这不就来了。”   王熙凤笑着说:“还想着偷懒一会子,这下是没的偷懒了。”   当下二人出得大观园,在仪门迎了梁氏,随即同邢夫人、王夫人、梁氏一道去往荣庆堂。   不片刻,荣庆堂里满是欢声笑语。   贾母与梁氏只管说笑,邢夫人发作不得,只得按捺住性子。   说过家常,贾母忽而问道:“前几日俭哥儿小聘了?”   梁氏笑道:“老夫人说的是,都是俭哥儿恩师定下的,又千里迢迢送信到了金陵,我与俭哥儿他大伯都没异议,这回瞧过了大姑娘,干脆就定了下来。”   这话堵得贾母不能发作,可贾母原本就没想过发作。只见贾母颔首感叹着道:“湘云是我瞧着长起来的,性子爽利率真,虽说好似自卖自夸,可老婆子还得赞一句,湘云是个好孩子。”   梁氏笑着附和道:“我也与俭哥儿说过,可算是得了好姻缘呢。”   贾母转头看向李惟俭,心下五味杂陈,说道:“湘云你也见过,性子直了些,往后多担待些。”   李惟俭拱手道:“老太太言重了,于晚辈看来直爽些倒好,夫妻间若藏了心思,难免渐行渐远。有什么话说开了,反倒更好些。”   贾母笑道:“早前我还思量着,总要给湘云寻一门好亲事,不想有福之人不用求,竟应在了俭哥儿身上。”顿了顿,看向大丫鬟鸳鸯,鸳鸯紧忙手捧一锦盒上前。   贾母接过,打开来,露出内中一物,随即招手:“俭哥儿你来。”   李惟俭起身上前,离得近了方才瞧清楚内中之物。略略思量,心下顿时动容,不想贾母竟将此物给了他!   便见贾母自锦盒里抄起一金麒麟来,捧在掌中道:“这金麒麟分作雌雄一对,另一只自小挂在湘云身上,如今你二人定下姻缘,老婆子却不好再留在身边,干脆就赠与俭哥儿,也望着你们二人白头到老。”   李惟俭心下感念,接过金麒麟,郑重朝着贾母拱手:“长者赐不敢辞,晚辈多谢老太太了。”   贾母释然一笑,摆手道:“不过是个物件儿,讨个口彩,不当什么。”   李惟俭回返座位自是不提,贾母心下却苦恼不已。早前夏太监来过一遭,只道大姑娘派下银子来,请家中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   贾母也是从女儿家过来的,如何不知元春之意?顿时就唬了一跳!方才害喜就要打平安醮,料想必是胎儿不稳。正要过后寻王熙凤张罗,忽而心思一动,想着早前史鼐便传话,说过几日要送湘云来。   贾母便有心借这金麒麟,将薛家母女赶出府去。怎料李惟俭忽然将小聘送去了保龄侯府,其与湘云姻缘已定,这却不好再用此计了。   那俭哥儿是个心思伶俐的,事后未必能赶走薛家,只怕还要惹得俭哥儿生出间隙来。   因是方才听闻梁氏与李惟俭登门造访,贾母这才干脆顺水推舟,将这金麒麟转送李惟俭。   梁氏略奉承了贾母几句,继而提及归期。   贾母纳罕道:“怎地也不多留些时日?”   梁氏便苦笑道:“外子身子骨欠佳,每逢寒暑都要小病一场。眼见端午将近,我这心中挂念的紧。俭哥儿这头大事已定,再留下去也是添麻烦。再者,也不瞒老太太,这京师太过燥热,我啊,可是真真儿受不得呢。”   贾母不禁笑着颔首道:“可说是呢。不瞒你说,老婆子在京师几十年,如今还是不习惯这干热,心里头啊,做梦都想着回金陵呢。”   又说过好半晌话,贾母又要留饭,梁氏便道:“今儿可是芒种,且让姑娘、媳妇们高乐高乐,我可不好讨人嫌,这边厢就先回去了。老夫人得空,也往隔壁走走,咱们也多说说话。”   贾母应下,挽留一番,随即打发邢夫人、王夫人相送。一路上那邢夫人欲言又止,直到仪门前方道:“俭哥儿回头得空,也往东院来一趟,大老爷想与你说说话儿呢。”   李惟俭笑道:“大太太回大老爷,就说过几日我一定登门。”   说罢与大伯母梁氏一并乘车回返,路上梁氏就道:“老夫人是个眼明心亮的,此番俭哥儿须得承情。”   “是。”李惟俭应下。   梁氏又道:“她在时还好,若不在了……你姐姐那婆婆,还有那邢夫人,都不像是能守住家业的——”   李惟俭便道:“大伯母放心,不拘如何,我总能保住大姐姐周全。”   梁氏颔首,再没说旁的。   回返伯府,梁氏自去寻刘氏,妯娌两个说话去了。余下众女,也嬉笑着往会芳园里办了饯花会。李惟俭想着自己若去了,姬妾等与两个堂妹只怕要拘谨,便干脆躲进书房里翻看闲书。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一墙之隔的大观园里。   祭过花神,众人便寻了竹林下消暑。   芙蓉簟铺下,众姊妹席坐其间,手中团扇扇动,霎时间香风阵阵。   众人正以诗词为乐,宝玉眼见莺莺燕燕环绕,不觉便痴了,因念道:“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李纨、宝钗、黛玉、迎春并惜春听了,都觉不妥。尤其是探春,只觉好似不该请宝玉来。   所谓儿大避母,宝玉又早知了人事儿,再这般厮混在一处,莫说是宝玉,只怕众姊妹名声又会受拖累。   黛玉心下尤其厌嫌,不由得挪动身形,悄然躲到李纨之后。   惜春因着年岁还小,有些似懂非懂,眼见无人接茬,又见宝玉满脸的汗珠,便笑道:“宝二哥真会自夸,你那汗珠子哪里就香了?”   宝玉浑不在意一笑,扯了腰间大红汗巾子胡乱擦拭,还不等回话,宝姐姐见那汗巾子新奇,便问道:“哪里得来的?这汗巾子倒是瞧着新奇。”   宝玉不由得得意卖弄道:“此物本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四妹妹,我这汗可不就是香汗?”   惜春吐了吐舌头,做了怪脸算作回应。   就听宝玉又道:“至于来历,本是圣人赏给北静王的,王爷又给了琪官,你们猜怎么着?前日薛大哥叫我吃酒,赶巧便结识了琪官。我与他一见如故,干脆便换了汗巾子。”   这话一出,除去惜春,余者无不面色怪异。早前宝玉便与秦钟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又来了个琪官。不问自知,宝玉这般性子,只喜往好看的女儿家身边凑,错非那琪官生得俊秀,宝玉又怎会与其‘一见如故’?   当下黛玉团扇遮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迎春闷头不语;探春欲言又止;李纨干脆置若罔闻;王熙凤却浑不在意,毕竟贾琏素日里没少拿清秀小厮出火。   倒是宝姐姐心下恶寒,眉头微蹙,强忍着心下厌嫌方才舒展开了。   正冷场时,有婆子来寻,说是老太太寻二奶奶商议事情。王熙凤紧忙起身离去。   李纨又念及贾兰今日休沐,无人看顾着怕是又要疯玩,因是也起身告辞而去。   这二人一走,黛玉便没了遮掩,只得凑到迎春身旁,半掩了身形。   宝玉得意洋洋说了一通,眼见众人并不接茬,扭头看向黛玉,却见其举目远眺,心下不爽之余,又见宝钗看将过来。   宝玉心中一动,扯着汗巾子道:“宝姐姐若是得意,我送你可好。”   宝钗顿时心下一凛,忙道:“我可不好夺人所好,宝兄弟还是自己个儿留着吧。”   宝玉却不知,其身后袭人瞪视了其几眼,心下正窝着火气。   此时就听惜春道:“你们可知花神有几位?”   宝玉舒展没了扇坠的折扇,卖弄道:“这花神,原本只一位。《月令广义》谓:女夷,主春夏长养之神,即花神也。   其后历经变迁,又将史上五位女子一并列为花神。其一为芙蓉花神貂蝉,其二为水仙花神甄宓,其三是莲花花神西施,其四是山茶花神王昭君,最后为杏花花神杨玉环。”   说着,心下一动,折扇环指五女道:“诶?一二三四五,正好,岂不正好应上了?”   惜春笑问:“宝二哥既这般说了,那谁是西施,谁又是貂蝉?”   宝玉收拢折扇思量道:“这西施,自然便是林妹妹了。”   宝钗笑道:“林妹妹素有西子捧心之美,这倒是恰如其分。”   黛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西施先被献于夫差,又随范蠡泛舟五湖隐居,哪里就像她了?她又不是玩物……不过范蠡为财神,俭四哥如今便以财神为名。黛玉念及此处,不由得想着往后也与俭四哥泛舟五湖隐居。因是只道这话对了一半,便没出言驳斥。   眼见黛玉没言语,宝玉愈发得意,摇动折扇看向迎春道:“二姐姐娴静内秀,我看理应应在水仙花神之位。”   贾家女子读书都不多,迎春只知甄宓后来为后,喜道:“宝兄弟谬赞了。”   她却哪里知晓,甄宓本已嫁做人妇,其后才被曹丕抢了去?   此时惜春追问道:“那我呢?”   “四妹妹年弱,来日必当是出水芙蓉。”   “哈?原来我是貂蝉?”惜春有些不开心。   宝玉笑道:“不过是类比品貌,四妹妹何必多心?”   探春这会子便问:“宝二哥,那我是王昭君还是杨贵妃啊?”   宝玉道:“三妹妹品格坚毅,理当是皓月。”   王昭君小字皓月,探春听了只略略颔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宝玉最后看向宝钗,宝姐姐心道不好,正要出言阻止,宝玉就道:“宝姐姐体丰怯热,可不就是应在杨妃上?”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也无怪宝钗大怒,这五者,貂蝉、王昭君为公义,西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甄宓是身不由己,唯独杨玉环名声不好。   且唐朝以胖为美,此时风气却偏向纤细的,闺阁女子被人当面说‘体丰’,换了谁不怒?   二者迭在一处,这才让宝姐姐大怒不已。   正待此时,小丫鬟靛儿行将过来,笑道:“莺儿姐姐说我那扇子在姑娘处,好姑娘,快赏还我罢!”   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   靛儿面上一变,骇然道恼,赶忙跑了。   黛玉这会子虽不想替宝玉解围,却也不想尬在此处,因是便道:“这暑气渐升,连我也遭受不住,我看咱们不如散了吧?”   “林姐姐说的是。”探春当即附和,扯着惜春起身道:“四妹妹随我来,我昨儿又编了个好顽的。”   二姑娘迎春也起身道:“昨儿那棋局还封着,宝姑娘可别想着抵赖。”   宝钗面色缓和下来,笑道:“二姐姐就不容我赢一回?罢罢罢,今儿就随了你的心。”   当下几个姑娘纷纷起身,各自散去,只把宝玉留在原地发怔。宝玉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只得起身讪讪往园外而去。   因着暑热,他便去了绮霰斋。心下正思量着回头如何道恼,却听袭人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宝玉本就懊恼,当即便要发作起来,抬眼却见袭人红了眼圈儿,正暗自垂泪。顿时那升腾而起的火气又散了,叹息一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今日不曾看黄历,合该自己个儿今日触霉头?   ……………………………………………………   这边厢暂且不表,且说缀锦楼。   二姑娘迎春与宝钗下过一场,宝钗心下存了怒气,因是棋风顿时狠厉起来。荣国府四个姑娘,丫鬟都占了琴棋书画之名。   迎春虽有司棋,实则二姑娘棋艺不过寻常。宝钗这一变了路数,顿时杀得二姑娘溃不成军。   待宝钗缓过神来,二姑娘业已投子认输。二人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宝钗旋即起身离去。   她这一走,绣橘过来收拾棋枰,禁不住便与迎春道:“姑娘,往后……还是少跟宝姑娘往来吧。”   迎春纳罕道:“这是为何?”   绣橘便将方才滴翠亭宝钗构陷黛玉之事说将出来,说罢蹙眉道:“亏得林姑娘与俭四爷后脚就来了,不然真真儿让宝姑娘糊弄了去!”   此时司棋端着湃过了的瓜果而来,闻言便道:“林姑娘不过是客居,守着本分,从来都守着自己房里,又何曾管过旁的闲事儿?姑娘再想想,宝姑娘来之前,家中可有人说林姑娘小性的?”   迎春仔细思量,半晌才恍然:“是宝姑娘传的闲话?”   司棋便冷哼道:“她要扮好人,哪里会说?可那同喜、同贵,还有那莺儿背后可没少说嘴。”   “这——”   绣橘接嘴道:“司棋姐姐,今儿宝姑娘偷听了去,来日会不会传得到处都是?”   司棋冷笑道:“她哪里敢?若没撞见林姑娘与俭四爷,说不得就传出去了。如今撞破了,再传出去,我便是拼着被撵出府也要与她闹个没脸!”   迎春骇了一跳,赶忙便要劝说。往常她这个庶出的姑娘,生父不管,继母不爱,连贾母都想不起来,周遭的婆子、丫鬟更是时常欺负到她头上。自打遇见李惟俭,又得司棋百般为其出头,日子方才好转了。   也是因此,明知李惟俭所说极为渺茫,二姑娘为着那一丁点的可能也愿意坚信不疑。   “司棋,你可不好跟她闹。”好不容易有个尽心尽力对她好的,她又怎能不知好赖?   眼见迎春情真意切,司棋略略动容,叹息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姑娘不用太过在意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秦桧尚且有三个朋友。司棋与迎春朝夕相处,虽说初衷并不单纯,可长久下来,难免生出情谊来。   二人正待再说什么,忽有丫鬟来回,说:“姑娘,二奶奶请姑娘去前头说事儿呢。”   迎春心下纳罕,紧张地看向司棋。司棋噗嗤一声笑了,道:“姑娘莫怕,若宝姑娘果然告了状,只怕早有婆子来拿我了。”   迎春一琢磨也是,这才赧然放下心来,起身换过衣裳,领着司棋、绣橘往前头去了。   到得荣庆堂里方知,原是定下了五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这会子叫了众人来问谁去谁不去。 第259章 真人不肯露相   王熙凤说起初一清虚观打醮事宜,便邀着三春、黛玉、宝钗、宝玉同去。   宝钗这会子心下正闹着,哪里耐烦再与宝玉那不知所谓的厮混?因是便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   三春叽叽喳喳言语一通,齐齐都去。黛玉想着李惟俭先前交代,就道:“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也就不去了。”   贾母紧忙问道:“玉儿可要紧?”   黛玉只摇头,贾母便心下明了。偏那宝玉不知,还要追问,探春便道:“女儿家的事,宝二哥怎地问恁多?”   凤姐儿心中想去,便劝说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宝玉又问贾母:“老祖宗不去?”   贾母便笑道:“我可不耐烦劳动。”   那金麒麟业已送了李惟俭,此行再无必要,因是贾母心下恹恹,还在思忖着将薛家逐出府去。   王熙凤又去知会王夫人、邢夫人,邢夫人因着照料大老爷贾赦,等闲走不开;王夫人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打发人来传话,便也留在家中。   没了一众婆婆,王熙凤愈发高兴,待回得荣庆堂来说笑一通,宝玉便按捺不住,也要同去。   此事就此定下,只待五月初一去往清虚观。   待转过天来,伯府来下了帖子,邀三春、黛玉、宝钗往会芳园赏新得锦鲤,下帖之人乃是李纹、李绮姊妹。   却说昨儿夜里李惟俭与大伯母梁氏商量着,本待要回请贾母等人一遭,却又思量着这竟陵伯府原本是宁国府,贾母故地重游只怕心中感念,不大妥当。   又提及王夫人为黛玉更换太医之事,顿时惹得梁氏好一阵蹙眉。   继而骂道:“你大姐姐那婆婆,眼里只盯着贾家一亩三分地,不如老夫人多矣。”顿了顿,又道:“为了些许银子就要将人养死,实在是下作。我下帖子不大方便,不若让你两个堂妹下帖,如此贾家也挑不出不是了。”   李惟俭心下也是这般想的,这天清早先行约了太医院院判王济仁,待确认其下晌登门,赶忙央着李纹、李绮下了帖子。   荣国府接了帖子,贾母看罢果然心下熨帖,暗暗夸赞梁氏思虑周详,旋即笑吟吟打发一众姑娘应约而来。宝玉有心跟随,却被贾母叫住。   当日唐突傅秋芳之事贾母可还记着呢,也就亏着李惟俭大度,换做旁人哪里容得下宝玉这般放肆?   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再不一般,若再生出事端来,贾家哪里还有脸面在?   宝玉眼见众姊妹娉婷而去,心下着恼,贾母搬出贾政来才将宝玉唬住。宝玉心下愈发憋闷,只觉流年不利,这些时日就没有一桩事是顺遂的。悻悻回返绮霰斋,又见袭人没个好脸色,把玩腰间大红汗巾子,干脆又去寻琪官耍顽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当日扩建大观园时,两府后头的私巷早已打通,大观园又占据了小半会芳园,有个东角门容两府沟通。当下一众姑娘也不消乘车、坐轿,随着凤姐嬉闹着,便从大观园往会芳园而来。   那李纹、李绮姊妹,并红玉早早在东角门等着,迎了众人,赶忙往登仙阁而来。   探春远观东路院与悦椿楼业已完工,惊叹道:“不想四哥家中两处工程业已完工,咱们家中宗祠还不曾建好呢。”   红玉应承两声,凤姐便笑道:“探丫头,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俭兄弟不吝赏赐,工匠等谁不尽心尽力?我看啊,只怕俭兄弟撒出去的赏钱就足够再建个萱堂了。”   红玉便道:“姨娘与四爷商议着,将工程总价定下,又定下提早完工一日给多少赏钱,加之每日饭食油水充足,可不就提早了十几日光景?”   说说笑笑,一道往登仙阁而来,到了近前才见早已搭了戏台,听闻李纹、李绮姊妹俩请了昆曲班子来演戏,众人无不合掌叫好。   王熙凤更是笑道:“昨儿方才定下初一打醮,可巧薛妹妹、林妹妹有恙,先前还替她们可惜了呢,不想这会子又找补了回来。”   惜春笑道:“凤姐姐算得不对,再如何也是咱们多看了一回。”   探春性子爽利,笑道:“戏且不说,那锦鲤在何处?”   李绮遥遥一指,便道:“就在阁中。”   当下众人登阁,待到得二层,便见十二口硕大的玻璃水缸放置当中,遥遥便见有斑斓鱼儿巡梭。   探春顿时骇然:“哪里来的这般大玻璃鱼缸?”   红玉便道:“四爷叫厂子开了两炉,拢共铸了百十口玻璃水缸,余下的不是开裂就是有泡,唯独剩下这十二口好的。”   众人听得无不咋舌,黛玉扫量一眼便道:“瞧着好似七石缸。”   红玉顿时笑道:“林姑娘好眼力,正是七石缸。”   《朱鱼谱》有载,养鱼须得七石缸,内则放六个为式,四雌二雄,多则难长而水易坏,不足观玩。   二姑娘迎春凑上前观量几眼,笑道:“不想俭兄弟也有这般意趣。”   李绮就笑道:“四哥每日坐衙,回来后也常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哪里有光景摆弄鸟鱼?”说着遥遥一指姐姐李纹:“这鱼儿都是姐姐摆弄的。”   众人忙凑上前,请李纹解说,李纹便噙着笑逐个指点。哪一缸是佛顶红,哪一缸是吐红舌,哪个是桃腮白,哪一个又是银袍金带,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王熙凤凑趣般随在一旁,心下不禁暗忖,果然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   单说眼前这玻璃水缸,只怕有钱也买不到。   王熙凤之父阁老出身,家中富贵,自小精巧稀罕的不知见了多少,却生生被这工业美给震得心旌摇动。   一一看过,又用饵虫喂养了一遭,随即有丫鬟捧着一石鱼缸上来,李纹便邀着姑娘们若有得意的,尽管捞了回去养着顽。   黛玉生怕养不好再将鱼儿养死了,因是便没动;宝姐姐心不在此,这会子面上娴静,也不知思忖着什么;王熙凤最不耐烦这些玩物,也不曾动弹。   于是三春叽叽喳喳凑上前来,伱一尾,我一尾,倒是捞得好不热闹。   耍顽一个时辰,有丫鬟来与李纹言说了几句,李纹就道:“因母亲与大伯母上了年岁,四哥放心不下,今儿特意请了太医院院判王济仁来,姐姐妹妹们若有不爽利的,不妨也顺带着瞧瞧。”   黛玉早前便心有所感,听了这话再无疑虑,什么赏鱼,此番分明是特意请了王太医来给自己瞧的。   王熙凤心思伶俐,略略思忖便瞥了一眼,随即笑道:“可巧,我这几日正有些不爽利,此番倒是借了老恭人的光了。”顿了顿,又道:“林妹妹昨儿就说身子不爽利,不如也一道瞧瞧?”   黛玉顺势应下:“二嫂子都说了,我再推拒岂不显得矫情?”   王熙凤嗔道:“你们听听,好端端的话怎么到了她嘴里就变了味?”   难得有讨好来日主母之机,红玉便笑着说道:“二奶奶,我看啊,这是林姑娘与二奶奶亲近方才这般说的。换了旁人,你看林姑娘搭理不搭理?”   王熙凤顿时大笑不已,随即感叹道:“早知林之孝有个这般伶俐的姑娘,我何苦每日家累死累活?哎,如今知道了,却也够不着了。”   红玉就道:“四爷与二奶奶如何,谁不知晓?二奶奶但凡求到四爷跟前,我还不得眼巴巴的为二奶奶跑腿?”   王熙凤闻听此言,又是好一番笑。   待须臾,又有丫鬟来请,因王熙凤与黛玉应下,一众人等便纷纷应承去瞧瞧。于是莺莺燕燕出得登仙阁,自角门出来,又从后门进了西路主宅里。   梁氏笑着招呼了众人几句,又推说身子乏,便引着妯娌刘氏去了后院。   王济仁为太医院妇科圣手,先行为三春诊治过,有脾虚的,有上火的,各自给了食补方子。   待为王熙凤诊治过,王济仁随即蹙眉不已,压低声音问过王熙凤几句,那泼辣的王熙凤顿时红了脸儿。   医者父母心,王熙凤心下扭捏了一番,到底低声实话实说,王济仁蹙眉思量了一番,提笔便写了一张方子来,随即道:“在下再开一张方子来,二奶奶来日再同房,须得夫妇二人先用此汤清洗了方好。”   王熙凤唯唯应下,紧忙将两张方子拢进衣袖里。   其后又到黛玉,那王济仁诊治一番,又问过黛玉素日所吃药方,这才道:“肺失宣发肃降,寒热虚实,那人参养荣丸极对症,却不好多吃。如此,我再开一方蛤蚧养肺丸,林姑娘可交替着吃了,换季之时若有咳症,每日服两丸;若无症状,三日服一丸便可。”   黛玉赶忙应下,又起身谢过。   她挪步出来,众人便看向还不曾瞧过的宝钗,偏生宝姐姐这会子扯着惜春说话儿,好似半点要来瞧的意思都没有。   王熙凤瞧在眼里,不禁暗自冷哼。薛家弄出那劳什子冷香丸,又是雨、露、霜、雪的做药引子,谁不知是自抬身价?若果然有病,那宫中小选又如何过得了筛子?   薛家母女先用冷香丸来抬宝钗,继而便祭出金玉良缘来。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无怪贾母对其厌嫌至极,正月里庆生时才会点了那么几出剧目驱赶薛家。   此时要过王济仁这一关,宝钗又如何肯露相?   果然,就听惜春纳罕道:“宝姐姐不去瞧瞧?”   宝钗便笑道:“我这毛病不当什么,不过偶尔发作,到时吞上一丸药就是了。”   王济仁眼见再无人来诊治,便起身背着药箱告退。随着丫鬟方才出了二重门,便被婆子追上,又被请到了后院里。   梁氏命人奉了茶,随即好似漫不经心一般逐个问过众人情形。那王济仁实话实说道:“旁的都还好,二姑娘、三姑娘心火重,四姑娘有些脾虚,二奶奶有些妇人病,还好发现的早,不然来日恐成崩漏之症。”   梁氏感叹一番,又关切道:“剩下的呢?”   王济仁道:“薛姑娘不曾瞧过,那林姑娘倒是有些先天体虚。不过并无大碍,待来日逐渐长成,这毛病便能不药而愈。”   梁氏面上不动声色,心下顿时大喜过望。她这些时日往亲朋故旧处走访,偶然听闻黛玉身子骨欠佳,因是极为挂心。又眼见俭哥儿一门心思都扑在黛玉身上,这才不由得不紧张。   当下梁氏紧忙让丫鬟捧来托盘,厚赏了王济仁,这才让人将其送出府邸。   这一日姑娘们赏鱼、吃酒,听戏、吟诗,没了宝玉搅扰,倒是过得好生快活。唯独可惜的是李惟俭归来时眼看便要散场,也不曾到姑娘们面前露面,只寻了王熙凤说了一会子话。   迎春心下怅然,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奈何此时礼法如此,哪怕是李惟俭也不好逾矩。二人心中不禁同时想着,若俭四哥(俭兄弟)夜里再来相会就好了。   李惟俭与王熙凤说话,为的自然是秦显家的那桩事。这等小事,王熙凤自然没口子的应承下来。转而又说了一会子生意经,王熙凤这才心满意足领着姑娘们回返大观园。   这一夜,李惟俭安安稳稳待在家中,并不曾夜访两女,倒是让黛玉、迎春心下略略失落,不由得愈发想念。   ……………………………………………………   保龄侯府。   暑气炎炎,却说这日湘云正在亭下纳凉,便有婆子来寻,说前头来了忠靖侯夫人。   相比二婶子,湘云更得意娴静的三婶子,因是紧忙往前头来迎。到得厅堂里,便见忠靖侯夫人正与保龄侯夫人笑着说着什么,身旁还多了个提着包袱的丫鬟。   湘云规规矩矩进得内中见了礼,旋即便被忠靖侯夫人扯到了身旁,上下观量着道:“云丫头怕是赶上抽条,这往后身量只怕矮不了。”   保龄侯夫人就道:“女孩儿家的,不好太过高挑。”   忠靖侯夫人笑道:“竟陵伯身长七尺有余,云丫头如今才多高?只怕再长个一尺也相配。”   湘云顿时红了脸儿讷讷不言。   忠靖侯夫人便朝着那丫鬟颔首,丫鬟旋即上前屈身一福:“映雪见过大姑娘。”   湘云眨眨眼,眼中满是纳罕,继而便听忠靖侯夫人说道:“我本道接了你来家中养着,可家中就你一个姑娘家,未免有些寂寥。又听你二婶子说你想去荣国府,想荣国府里姑娘颇多,倒是个好去处,我便没强留你。   云丫头如今方才小聘过,你素来又有些不羁,那荣国府的……”她欲言又止,到底遮掩过了对宝玉的顾虑,说道:“总之,婶子便打发个丫鬟来照料着。映雪虽新来不久,却办事周详,心思细腻。往后云丫头多听映雪的话,不可再胡乱莽撞了。”   拳拳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湘云顿时感念着红了眼圈儿:“多谢三婶子了。”   忠靖侯夫人笑道:“一家人,这般说倒是外道了。”   湘云霎时间破涕为笑,重重颔首。继而又看向那丫鬟映雪,问道:“你多大年岁了?”   “回大姑娘,十三了。”   湘云见其大方利落,顿时欢喜不已。   又念及二叔一家过了端午便要南下,想着大观园中的姊妹,顿时心儿长了草般,好似魂游天外般时不时娇憨傻笑起来。   ……………………………………………………   不提湘云如何惦记着大观园,转眼又过两日,到得四月二十九这日,大伯母梁氏再也待不住,终究选在这日启程回返金陵。   是日李惟俭告了事假,亲自送着大伯母梁氏往通州而去。临别之际依依惜别、叮咛嘱托自是不提,直待目送官船远去,李惟俭方才回返京师。   初一日,荣国府往清虚观打醮,新晋族长贾琏领衔,王熙凤领内眷,一道高高兴兴往清虚观而去,独黛玉与宝钗留在大观园中不曾随行。   因着滴翠亭之事,黛玉、宝钗心下早有芥蒂,因是并不曾凑在一处。那宝钗自去寻王夫人尽孝去了,黛玉陪了贾母一些时候,下晌便在潇湘馆中摆弄着端午景。   此时习俗,每年端午时,家中女子会采摘榴花、菖蒲、艾草、栀子等时令花草,将其修剪后插在花瓶中。或是径直摆在屋内,或是摆在桌案上,用那花草自带香味熏屋子、熏衣服。贵女们还会寻来菖蒲等花草插在缶中,对花赋诗作画,好不潇洒。   便是宫中也有此习俗,每逢端午,宫人采摘时令花草,摆放于舍前廊下,夏风微拂,清香盈园,堪为宫中一景。   黛玉不擅女红,却巧于插花,刻下仔细修剪,暗忖着过几日摆弄个端午景送给李惟俭。   紫鹃此时快步而来,凑到近前低声道:“姑娘,四爷来府了。”   黛玉顿时心下一喜,却错手剪在了花梗上,这会子却全不在意心血抛费,只扭头看向紫鹃。   紫鹃便道:“先是去老太太跟前说了会子话,如今又往东院去了。”   黛玉心下顿时担忧不已。李惟俭与湘云小聘,邢夫人一直憋着气要寻他讨说法,却不知他这一关要如何过。   有心去帮衬,奈何如今她也寄人篱下,全然有心无力。因是她便只略略颔首,蹙着罥烟眉心下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刻下李惟俭已然随着管事儿的进了东院仪门,转眼跟着婆子进了偏厅里。丫鬟秋桐瞧在眼里,捧着个笸箩正要往正房而去,便被身后人唤住。   扭头观量,却是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   秋桐便纳罕道:“郑嬷嬷有事儿?”   “有话儿与你说!”郑华家的左右观量一眼,悄然将秋桐扯到角落里,低声道:“我方才可是瞧见俭四爷登门了。”   秋桐愈发纳罕:“这与我何干?”   “啧!”郑华家的蹙眉道:“你怎地拎不清?大太太一直瞒着大老爷,此番私下与俭四爷商议,说不得便得了好处。太太是三媒六聘娶来的,大老爷事后便是发作了,只怕也只发作在身边儿人头上。”   秋桐听得蹙眉不已,那郑华家的观量神色,又道:“我可是为你着想,这几日正赶上你伺候大老爷,你说若是这会子大老爷知道了……可不就得拿你作筏子?”   “这——”   眼见秋桐听了进去,郑华家的声音压得愈发低,说道:“换了是我,不如干脆与大老爷说了,大太太便是知道了,事后也有大老爷护着你呢。”   眼见秋桐意动,郑华家的点到即止,随即撇清责任是,说道:“罢罢罢,我就是替你不值。你听也罢不听也罢,又与我有什么想干?你且忙着,我送了人参就回。”   言把,郑华家的扭身而去。   秋桐杵在原地思量半晌,想着东院里大老爷向来说一不二,这续弦的大太太自然就少了许多份量,这般想来,那郑华家的说的也算有理。   再者,如今大老爷瘫了,过往就贪多嚼不烂,如今更是连嚼都嚼不动了。她总要为自己考量一回,可不能在大老爷身上吊死。若立下些功劳、苦劳的,说不得回头大老爷便将自己赏给了琏二爷呢。   因是拿定心思,动身往正房而去。入得内中,便听得暖阁里一声呻吟,继而便没了动静。继而一女子捂着嘴快步而出,迎面与秋桐撞见,却只做不见,紧忙寻了茶水漱口。   秋桐咬着下唇挪步进得暖阁里,便见大老爷贾赦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眯着双眼好不爽利。   隐隐闻到旖旎气息,秋桐便心下暗啐,这老不死的都这般了还不忘作践人。   回首见那妾室已然走远,秋桐便到了近前,悄声道:“老爷,俭四爷来了。”   大老爷叽里咕噜含糊一嘴,秋桐便道:“老爷不知,前些时日俭四哥与史家大姑娘下了小聘。”   大老爷贾赦顿时一怔,咬牙道:“细嗦!”   当下秋桐便将因由添油加醋说将出来,临了又道:“俭四爷如今与史大姑娘定了,再无改易,那二姑娘该当如何?老爷,如今太太正跟俭四哥说这话儿呢,要不——”   却见贾赦一摆手,忽而怪异笑将起来,道:“好啊,好!”   秋桐眨眨眼,闹不清楚大老爷怎地这般高兴起来。   ……………………………………………………   却说刻下偏厅里,此时分宾主落下,李惟俭一脸淡然,那邢夫人眉头紧蹙,好似运气一般半晌不曾言语。   李惟俭怡然自得呷了口茶水,赞道:“明前龙井,好茶。”   邢夫人再也按捺不住,禁不住问道:“俭哥儿,你与湘云下了小聘,又置二姑娘于何地?”   却见李惟俭放下茶盏,恬不知耻道:“自是放在心上的。”   邢夫人恼了:“你就这般放在心上?”   李惟俭道:“婚姻大事,全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伯一直不赞成此事,我又如之奈何?”   “你无奈,怎不能就此一推了事吧?”   李惟俭便道:“大太太莫急,晚辈心下已然有了两全之法。”   邢夫人纳罕道:“莫非你要退聘不成?”   李惟俭摇头道:“这婚事实则乃是恩师一力主张,我又如何敢反悔?”顿了顿,又道:“大太太也知,起先李家在京师有两房,大疫之后只活了我一个。是以,我欲行兼祧之法,迎二姐姐过门。”   邢夫人眨眨眼,顿时更恼:“荒唐!这兼祧之事如何上得了台面?二姑娘虽非我亲生,我又怎忍瞧着她就这般不明不白的跟了你?此事若传出去,世人如何看贾家?”   李惟俭蹙眉道:“大太太不赞成此法?”   “这般荒唐之事,再也不要提起!”   李惟俭沉默半晌,拱手道:“如此,我也没旁的法子了。只当我辜负了二姐姐就是。”   “你——”   不待邢夫人说话,李惟俭径直起身,说道:“我如今心绪大坏,今日就这般吧,告辞了。”   说罢略略拱手,竟将邢夫人晾在此间,自行快步而去。   邢夫人一时还拎不清,不知李惟俭为何如此失礼。思量半晌才明白,从前李惟俭敬着她,是因着她是迎春的继母。如今婚事告吹,以其今时今日的位份,又何必与一内宅妇人虚与委蛇?   正思量间,丫鬟进来回道:“太太,老爷有请。”   邢夫人当即按下思量,紧忙到正房里去。入得正房,那贾赦便含糊不清的问起方才情形。   邢夫人还想遮掩,忽而贾赦一拍床头:“蠢妇,还想瞒着我不成?”   邢夫人顿时慌了神,不迭地原原本本说将出来。   贾赦听罢顿时恼了,叫道:“姓李的水涨船高,这是瞧不上迎春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邢夫人蹙眉没了主意。   贾赦冷笑道:“公府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再者,姓李的有错在先,总不好再来讨那八千两银子了吧?”   邢夫人犹豫道:“这,会不会得罪了他?”   贾赦便道:“不妨事。我看他与二姑娘情意甚笃,说不得此番是以退为进。咱们不妨静观其变,若姓李的果然反悔了,咱们占了道理,到时正好再给迎春谋一门好婚事。”   邢夫人唯唯应下,心下却极为不安,总觉得此番贾赦又算计错了。   ……………………………………………………   转眼五月初四,因着初一那日邢夫人与李惟俭是密谈,其后告知大老爷贾赦又早早打发了丫鬟下去,是以此事罕见的并未流传开来。   黛玉心下担忧不已,隔天香菱又来学诗,替李惟俭传了话,黛玉便放下心来。三天平安醮,三春与王熙凤倒是顽的痛快,宝玉只头一日新鲜了回,许是因着黛玉、宝钗都不曾去,转天他就没了兴头。   在家中几日,黛玉托词苦暑,又有卫菅毓拦着,宝玉一直不曾得见。他便只好去寻宝钗,怎料宝钗余气未消,宝玉碰了两回软钉子,顿时心下讪讪。   却说这日又被宝姐姐教训了一回,宝玉便无精打采的出了大观园,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   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   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那彩云原本并不待见贾环,只因上一回贾环与彩霞生了间隙,眼见彩霞被撵,贾环全然不曾在意。那赵姨娘思量着总要给贾环讨个妥帖的丫鬟,便鼓动唇舌拉拢彩云。   彩云如今在王夫人跟前听差,自知无望往宝玉身边儿凑,便半推半就的应承下来。如今趁着王夫人小憩,便被赵姨娘叫过去与那贾环共处一室。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话音刚落,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心下大骇,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哪里肯听?任凭金钏儿苦苦哀求,只强令玉钏儿去将其母寻来,到底将金钏儿撵出了府去。   家庭聚餐,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这一章状态糟糕,大家见谅。 第260章 湘云进园   却说宝玉一路跑出王夫人院,进得大观园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刚到蔷薇花架前,便听得有人低声抽噎。宝玉到得篱笆花洞前观量,便见个女孩子一面拿了簪子划土,一面默默流泪。   宝玉瞧见女孩子颜色,暗忖必不是园中丫鬟,说不得便是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因是仔细观量,又学着那簪子笔画在掌中写写画画,半晌才惊觉那女孩子画的是个蔷字。   这二人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瞧的发痴。忽而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眼见女孩子身上湿透,紧忙出言,二人略略言语,随即各自散去。宝玉本要去潇湘馆避雨,又想着卫菅毓定然在馆内,此时去了,说不得又会惹一番口舌。因是便意兴阑珊,一路跑回绮霰斋来。   ……………………………………………………   潇湘馆。   骤雨忽来,紫鹃与雪雁便在檐下瞧着雨幕,倏尔园中一对多彩鸳鸯落在院儿里,许是被打湿了翅膀,一时也不飞走,一个叫‘呱呱’,一个叫‘哦儿哦儿’,簇在一处好生有趣。   正巧方才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来送玫瑰露,雪雁便笑道:“走了个金鸳鸯,来了一对彩鸳鸯,咯咯,可真是好兆头呢。”   紫鹃笑眯眯回首观量了眼楼上,许是听见了言语声,那琴声便停下来。紫鹃笑道:“偏你多嘴,惹得姑娘又犯了心思。”   雪雁噘嘴不语,紫鹃丢下一嘴‘我去瞧瞧姑娘’,转身便回了房里。   那书房里,黛玉早已挪到书案前,正摆弄着个精致的竹篾花篮,往内中插着各色花朵。   大朵粉红蜀葵、重瓣银白栀子花、大红石榴,又衬浅绿白色夜合花,粉橙、粉白色萱草花,加之花篮手提处本就绫罗缠绕,瞧着真真儿是花团锦簇,缤纷多彩。   紫鹃喜道:“姑娘都摆弄得了?真好看。”   黛玉犯了情思,手托香腮道:“不过随手摆弄的,哪里就好了?”   紫鹃便凑过来道:“我又不曾读过书,说不来夸赞的话,总之姑娘这端午景怎么瞧怎么好。”   黛玉便笑了下,隔着月洞窗瞧着外间雨帘垂落。   还不待其遐思,忽而便听得院门砰砰作响。黛玉纳罕看将过去,就听雪雁问道:“是谁敲门?”   那外间便有清脆女声道:“林姑娘可在?我是香菱。”   紫鹃疑惑:“香菱来了?”   黛玉紧忙起身吩咐:“这会子过来,料想必是淋了一身雨,你快去给她寻两件干爽衣裳来。”   紫鹃得了吩咐,自去找寻,黛玉停在原处,便见有小丫头冒雨跑了去,开了院门,随即与香菱一道笑着跑了进来。   黛玉行出书房,便见香菱发髻贴着鬓角,丝丝点点的淌着水珠,那身上的衣裳果然湿透了。   香菱却不在意,瞧见黛玉便笑着喊了声:“师父可好啊?”   黛玉过来嗔道:“多大的人了?这会子雨势正大,就不知避一避?”   香菱笑着道:“怎么没避?我方才躲在沁芳亭里,想着头顶遮了雨,等过一会子再来。谁想雨不见小,风反倒愈发狂乱——”说话间抬起双臂来回转身:“不信姑娘瞧,我上身可没怎么淋雨呢。”   雪雁这会子拿来帕子,一条交给香菱,一条自己拿着为其擦拭。   黛玉估算时辰,就道:“你也是,迟一会早一会的又能如何?大不了回头我多教伱一些时候就是了。”   香菱只笑着不言语。她如今日子惬意,甄大娘身子骨渐好,四爷也不拘着她,隔三差五又能来寻黛玉学诗,这般日子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当下紫鹃又来,笑着说道:“就只两件儿我的旧衣裳,甄姨娘可不要嫌弃。”   此言惹得香菱啐了一口,笑闹着这才换过衣裳。   又须臾,黛玉香菱并肩而坐,一个手捧书卷悉心教导,一个提笔凝思时而展颜,又有沉香烟气自香炉里袅袅娜娜,内中慵懒闲适,便是李惟俭瞧了也要发痴。   待提点着香菱改过一诗,黛玉不禁笑道:“你醉心此道,可不就日渐长进了?真好,说不得年节时联诗,也要请你来帮衬着呢。”   香菱喜滋滋道:“还是师父教的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都在外头,卫菅毓也在前头房里,她便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了的物件来,鼓鼓囊囊的,瞧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   香菱眨眼调皮道:“姑娘闻闻?”   黛玉低头果然闻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肉粽?”   香菱连连颔首,笑道:“明儿就是端午,这会子家里正包粽子呢。傅姨娘一早问四爷口味,四爷先前说随意,临走又转回来,吩咐多做些咸蛋黄肉粽。”油纸包铺展开,露出几枚小巧粽子来,香菱又道:“还有些梅干菜肉粽,我吃着还好。”   黛玉噙着笑,心下暖融融一片。她自是知晓,俭四哥口味颇怪,极喜辣食,反倒对甜口的金陵菜不怎么爱吃。至于粽子,反倒学着跟京师人一般爱吃枣粽、红豆粽。   此番点名多包些肉粽,怕也是心下念着自己个儿。   香菱又嘱咐道:“四爷说了,尝尝味道就好,此物不好克化,姑娘可别吃多了积食。”   黛玉没好气道:“我又不是那贪嘴的,还消你说?”   此时外间云雨散去,斜阳晚照,香菱拾掇了诗稿,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忽而叫住,返身提了那花篮,又思量着放下,说道:“你再多待会子。”   继而起身,又自花瓶里抽了玉簪花,回来往那花篮里仔细点缀了一番。香菱也略会些,却瞧不明白那大团的花朵中,为何偏偏要插了小巧的玉簪花。   待须臾,黛玉提了花篮塞给香菱:“这个你拿回去应个景。”   香菱不迭应下,只低声道一准送到四爷面前,又惹得黛玉嗔恼一番,这才欢快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到得夜里,紫鹃眼见黛玉时而蹙眉凝思,上了更也不曾睡下,便心下纳罕。可不管如何问,黛玉却始终不曾吐口。一直折腾到二更头上,这才催着黛玉睡下。   转过天来是端午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金钏儿被撵之事,这会子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是席间都只是淡淡的,宝钗还因为那句‘杨妃’气恼,也不搭理宝玉;黛玉南下一回,打发过闹事的小妾,也见过李惟俭家中的茜雪,自是知晓这等坏了名声的女孩子撵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是也不想搭理宝玉。   凤姐儿八面玲珑,自是不会这会子替宝玉挽回。凤姐儿心下正鄙夷不已,姑妈宠溺了十几年,就宠溺出这般没担当的人来。当面调戏母婢,撞破丢下婢女撒腿就跑。   那不成器的贾琏都比宝玉要强一些!   实在不知王夫人哪儿来的心思,只闷头为宝玉谋着贾家家业与爵位。便是谋算到了又如何?这般人物能守得住?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下晌紫鹃、雪雁眼见黛玉郁郁,又过来关切,黛玉只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紫鹃、雪雁两女听得这话儿,都道不知为何姑娘又憋闷了,想要开解又无从着手,只得紧着可心的,去小厨房点了来,伺候着黛玉吃用。   这日到得晚间,黛玉又神情恹恹,托腮凝思,忽而想通:俭四哥每日家事务繁杂,料想必是不知晓那玉簪花之意,因是错过了也是有的。   她心下虽这般想着,难免有些愁思。紫鹃、雪雁伺候着洗漱过,黛玉换过水绿褙子,内里浅蓝抹胸,下身一袭白纱裙,恹恹躺下却许久不曾睡去,忽而便听得好似有重物落地之声。   她心下一动,起身观量暖阁一眼,便见雪雁这丫头早已沉沉睡下。黛玉便起身趿拉了鞋子,移步到得书房里,方才停在书案前,便听得月洞窗叩响。   黛玉推开窗子,便见一袭皂衣的李惟俭笑吟吟地出现在窗前。   黛玉惊喜掩口,四下看看,紧忙将李惟俭让到房内。待李惟俭进来,她才凑近了道:“怎么这会子……又来?”   李惟俭笑道:“昨儿妹妹送了端午景,奈何我对那花卉没怎么赏玩过,当时只瞧着好看来着。今儿一早秋芳偶然点破,那玉簪花又名夜来香,我这才知晓妹妹之意。”   黛玉哪里肯认?因是赧然道:“我不过随手搭配了,哪里有旁的意思?偏你要来曲解。”   李惟俭笑着颔首:“原是我误会了……误会便误会了,许久不见妹妹,我这心下挂念的紧。”   黛玉便不言语了,只偷眼打量李惟俭,面上似嗔似喜。李惟俭返身将窗子关了,又将椅子挪开,拢了黛玉肩头让其落座,自己则一偏腿坐在的书案上。   李惟俭居高临下,一搭眼便瞥见了那两团萤柔,当即心下就是一热,黛玉当即捧心嗔看过来。   李惟俭道:“要不,妹妹坐上头,我坐椅子?”   黛玉起身没言语,拉开椅子,干脆跳上桌案,与李惟俭一并坐了。   黛玉便道:“你今儿怎么过的?”   李惟俭便道:“倒是热闹了一场,编了五彩线,弄了两条小舟,与晴雯她们就在家中赛了回龙舟,又弄了几张软弓,闹着射了回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将粽子悬挂了,用软弓十步开外攒射,射不中者,饮酒;若全中,与座诸人一并饮酒。   又道:“是了,香菱还凑趣做了一首诗,我瞧着不错,待回头儿让她说与你这个师父听。”   黛玉笑道:“好热闹啊,可惜这边厢淡淡的,也没什么意趣。”   李惟俭便趁机扯了她的手,低声道:“待过两年妹妹过来,咱们也一道儿热闹热闹。”   黛玉便偏过头去不言语,她身量还不足,因是一对金莲离地半尺有余,先前还只是并拢了不动,这会子却慢悠悠来回踢腾起来。   好半晌,黛玉才道:“你特意换了身黑衣裳?”   李惟俭挠头道:“别提了,那秦嫂子说,上回有婆子起夜,遥遥瞧见个白影,唬得以为闹了鬼,好些天没敢留在园子里。这还好是婆子,倘若换做旁的姑娘,真要吓出个好歹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咯咯咯笑个不停,想着李惟俭上次一身月白衣裳,竟吓得婆子不敢来园子里,便愈发止不住笑。   待笑过了,许是舒缓了心绪,黛玉这会子心下满是雀跃,却再没了羞赧。只寻着李惟俭说了这几日情形,临了才道:“是了,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被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闻言一怔,隐约想起这桩事来,明知故问道:“这回又因为什么?”   黛玉略略撇嘴,鄙夷道:“还不是那人?招惹了金钏儿,刚巧被太太撞见,他倒是一溜烟的跑了,独留下金钏儿受过。”   “又是宝玉啊。”   黛玉便蹙眉道:“前几年还觉得他是个不俗的,也不知为何,这二年瞧着愈发让人不爽利。但凡他认个错、道个恼,再开口讨了金钏儿,又何至于有这回事儿?”顿了顿,又道:“是了,金钏儿好似是家生子,这被撵出去,往后可怎么过活?”   李惟俭沉吟了下,说道:“妹妹可还记得碧痕?”   黛玉颔首,自是知晓那碧痕原本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后来……总之被贾母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便道:“去年茜雪休沐时游逛,路过胭脂胡同瞧见了碧痕……”   黛玉骇然,随即沉默不语。   那胭脂胡同乃是京师有名的烟街柳巷,女孩子流落此处哪里还能得了好儿?   黛玉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几次欲言又止。想搭救金钏儿,又不想太过劳烦李惟俭。   李惟俭心思一转,便大抵知晓了其心意,因是便道:“妹妹可是想救下金钏儿?”   黛玉颔首,说道:“金钏儿虽轻浮了些,却也没多大错处。总归是一条人命,你——”   李惟俭颔首,又探手揽过黛玉肩头,让其轻轻依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妹妹心思柔软,你既这般说了,那我就想个法子。”   “也不好太过劳烦了……”   “不妨事的。”   “嗯。”黛玉轻轻应下,这才恍然竟靠在了李惟俭怀里,顿时羞得不敢抬头。   书房里逐渐旖旎起来,李惟俭生怕惊走了黛玉,便说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明儿一早我打发红玉、琇莹知会二嫂子一声就好。”   “二嫂子?凤姐姐?”黛玉纳罕抬首。   李惟俭便悠悠道:“如今太太与二嫂子可是离心离德……面和心不和啊。”当下便略略说了内中情由,听得黛玉惊叹不已。   无怪这府中暗流涌动、波云诡谲,想想此时竟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李惟俭说过情由,又道:“妹妹来日总要管家的,这些庶务总要听一些,免得被人哄骗了去。”   黛玉挑了挑罥烟眉道:“谁说我不知庶务的?”   “好好好,妹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黛玉便嗔着轻轻敲了他一拳,继而又自行贴在其心口。听着那怦然心跳声,只恨那夜色太短暂,若是一直这般就好了。   ……………………………………………………   转天是五月初六,一早儿得了李惟俭的吩咐,红玉便领着琇莹自后头园子到了荣国府。   路上琇莹迷糊着道:“好端端的,老爷教我这法子作甚?救人还要嘴对嘴的吹气……你说是不是要渡过去一些阳气啊?”   红玉白了其一眼,道:“偏你多心,四爷还能害了你不成?”   琇莹顿时一拨浪脑袋:“那肯定不会。”   昨儿是琇莹值夜,因着白日里饮多了酒,与李惟俭胡天胡地一番,方才上更就沉沉睡去。一早儿起来,李惟俭也没与她放对,只是捉了她非要教她如何救溺水之人……真真儿是古怪。   胡乱思忖着,转眼便到了凤姐儿院儿。   小丫鬟丰儿瞧见了,知道二奶奶最喜红玉,便扯着其往里走。到得里间,这会子王熙凤正在用早点,瞧见红玉就笑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可是有事儿?”   红玉笑道:“可是有事儿求二奶奶呢。”说话间瞥了眼丰儿。   上次王济仁瞧过,王熙凤便与贾琏分房睡了。年纪总不好一直拘着贾琏,让其寻小厮出火,便打发了平儿去伺候。因是此时房中只留了几个小丫鬟。   王熙凤闻弦知雅意,吩咐道:“红玉来的这般早,料想也没怎么吃过,去取了筷子来,再给红玉去厨房要一份早点。”   丫鬟应下,紧忙退出房去。   红玉便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熙凤听罢心下纳罕,道:“金钏儿?”   红玉便压低声音道:“二奶奶不能只惦记眼前这些杂事儿,那金钏儿可有个妹妹玉钏儿还在太太房里。再有,白瞻可是太太的陪房。”   王熙凤此时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和,都各有打算。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是了!有玉钏儿在,十次里有一次通风报信,自己就算是得了好儿!再有那白瞻虽不显山不漏水的,却也是府中买办,卖他个好儿,来日定然有用。   想明此节,王熙凤笑着探手戳了下红玉脑门:“鬼丫头,就你聪明!”   红玉赔笑,王熙凤就道:“成,过会子我去她们家瞧瞧。正好我在城里还有个卖松江布的铺子,不成就打发金钏儿去谋个差事。”   红玉赶忙应下,心下松了口气,这四爷交代的差事总算是完成了。   用过早点,平儿回来,王熙凤便带着平儿、红玉、琇莹并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往白瞻家而去。   走到半路,平儿眼尖,远远就瞧见一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往东南角的水井而来,平儿顿时骇然:“那莫不是金钏儿?”   王熙凤见了大惊失色,赶忙吩咐:“快去拦了下来!”   当即丫鬟、婆子一并往水井赶,琇莹身手利落,后发先至,几步便蹿了过去。奈何那金钏儿早已心存死志,琇莹探手只扯下一只袖子来,那金钏儿便倒栽进了水井里。   王熙凤急了!这闹出人命来,连老太太都得惊动,本来都是王夫人的事儿,自己撞见了若不救下来,说不得就成了自己的错儿。   当下急忙命人打捞,却见那琇莹顺着辘辘绳索垂进井里,用匕首割断连着的木桶,捆在金钏儿腰身上,随即招呼众人赶紧拉起来。   一番忙碌,人是捞了上来,奈何面色苍白,胸口不见半点起伏。   平儿骇然道:“奶奶,怕是不得救了!”   王熙凤正嗫嚅思忖着,就见攀援上来的琇莹嚷道:“闪开了,我有法子救了她!”   当下丫鬟婆子一分左右,琇莹快步上前,按着金钏儿胸口按压连连,又捏了其鼻子对着嘴儿吹气。   好一番忙碌,王熙凤正待出言,就见那金钏儿张口‘噗’的一声吐出一股水来,继而咳嗽连连,随即睁眼开口喘息不已。   竟然真活了!   不问自知,琇莹定是从俭兄弟那儿学得本事!   此时就听那金钏儿哭道:“救了我作甚?还不如死了干净!”   王熙凤挑眉骂道:“你才多大就要死要活的?你爹妈养了你一场,不见你回报,你就这般死了可对得起你爹妈?”   金钏儿说不出话来,只啜泣不止。   王熙凤赶忙打发平儿去寻白瞻家的,须臾光景,白瞻夫妇并金钏儿兄长、玉钏儿哭喊着来寻,白瞻家的扑在金钏儿身上,只叫着‘我的儿’,先抽了金钏儿一巴掌,又连抽自己几巴掌。   那白瞻更是胡子乱抖,好半晌才叹息一声,过来与王熙凤见礼。   王熙凤便温言道:“白管事儿,此事……我不好多说。总之再如何也到不了这一步。情形如何你也知道,我看金钏儿待不得府里,不如去我那布庄子上当个差事。”   白瞻大喜过望,赶忙跪下叩首道:“小的多谢二奶奶垂怜,往后必念二奶奶恩情。”   当下又扯了媳妇、女儿过来谢恩,倒是闹得凤姐儿心下古怪不已。原先只当佛道之说是无稽之谈,如今多少有些恍然明悟,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浮屠,不在外,而在内。   ……………………………………………………   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   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众人说过湘云小时糗事,待听黛玉说了湘云前年栽在了沟里,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么?”   周嬷嬷笑着摇头:“不了。”   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   王夫人想起先前小聘之事,便道:“只怕如今好了。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贾母瞧着映雪说道:“这丫头瞧着眼生。”   湘云便笑道:“姑祖母不知,这是三婶子送我的丫头,才几日我就觉着十分伶俐。”   因看那映雪颜色并不十分出色,贾母便只笑着颔首,没再多言语。   湘云正要过问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车上映雪嘱咐,这才想起来,是了,如今自己也算有婆家了,可不好再过问旁的男子。于是便生生憋住,转而又与探春说话儿。   正此时,宝玉来了。   二人问候过,湘云眯着眼笑道:“袭人姐姐可好?”   宝玉道:“多谢你记挂。”   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原是四枚绛纹戒指,湘云与黛玉叽叽喳喳言语一番,这才道明,这戒指竟是送与鸳鸯、袭人、金钏儿、平儿的。   湘云只是娇憨,又不是傻。这四个丫鬟,都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可谓位卑权重。湘云念及从此要在贾家常住,总要交好了这些丫鬟,免得两眼一抹黑,再挨了欺负。   一众姊妹闹过好半晌,黛玉眼见宝玉与湘云新鲜过须臾,又来寻自己,赶忙便回了潇湘馆。   宝玉顿时讪讪,也自去了。他一走,宝钗也跟着走了,于是众人都各自散去。   贾母便与湘云道:“那怡红院一早儿就拾掇了出来,只管让丫鬟、婆子把物件儿放下。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子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   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自贾母院儿出来。她先去到凤姐儿院儿坐了坐,得知大嫂子李纨今儿休沐,又去稻香村坐了坐。因李惟俭之故,情知李纨翌日便是自己的大姑姐,湘云便多坐了片刻。   待从稻香村出来,又要去寻袭人,眼见婆子、媳妇众多,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映雪服侍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主仆三人便又往前走。   映雪人情练达,平素却话不多,许是因着新来,还不知湘云脾性之故。翠缕自小服侍湘云,便没了那般顾忌。眼见沁芳溪里有荷叶,便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时候没到。”   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   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呢。”   这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阴阳来。   湘云便道:“……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   湘云笑道:“胡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沁芳桥左近,迎面便撞见了快步而来的李惟俭。   不待翠缕出声,湘云遥遥便招手呼唤:“俭四哥!”   不用映雪言语,翠缕赶忙道:“姑娘,矜持啊。”   “哈?”湘云这才想起已收了人家小聘,可再不好这般大咧咧。想到来日就要嫁与此人,湘云顿时埋头讷讷,竟有些扭捏了起来。   那边厢,李惟俭呼应着举起手摆了摆,旋即到了近前。低头打量了下脸儿好似红苹果一般的湘云,笑着道:“云妹妹才到的?”   “嗯。你……俭四哥怎么来了。”强忍着心下别扭,湘云出声却不敢抬头。   李惟俭笑道:“贾侍郎到访,政老爷请我过来作陪。”   湘云嗫嚅道:“那,那你快去吧。”   李惟俭思量着道:“妹妹来的正好,武备院刚造了一物,也不知前景如何,来日我让人送来,妹妹试试如何。”   湘云终于抬起头来,好奇道:“是什么啊?”   “自行车。”   “哈?”   “过几日妹妹便知。”略略颔首,李惟俭便往大观园外而去。行走之际,忽而叮当一声,却是一个金灿灿的物什掉落青石板上。   偏生李惟俭好似一无所知一般,湘云紧忙叫住:“俭四哥!”   她跑上前拾起那物什,只瞧了一眼便默然无语。只见掌中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此时李惟俭回身懊恼道:“一时走得急,竟险些将此物丢了,多谢云妹妹!”   湘云低声道:“俭四哥从何处得来的?”   “那日老太太送我的,说是贺礼。”   贺礼……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湘云顿时红了脸儿,一时忘了将那金麒麟交还。   这金麒麟成双成对,一直都是史家之物,她自小佩在身上,总听姑祖母说,待这金麒麟凑成一对儿,她便得了好姻缘。   如今想想,果然应了!就是……不知俭四哥会不会打自己。有心问询,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云妹妹?”   “哦,哦。”湘云赶忙将金麒麟送还,打趣道:“幸而我瞧见了,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瞧你怎么办!”   李惟俭笑道:“印丢了就丢了,这个可丢不得。”   取回金麒麟,李惟俭贴身挂好,随即拱手告辞而去。直到其身形出了大观园,湘云方才收回目光来   转头就见翠缕目中满是揶揄打趣,湘云顿时咬牙恼了:“敢浑说定有你的好儿!”   翠缕故作委屈道:“姑娘,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   主仆打闹一番,又朝绮霰斋而去,这且不表。   却说李惟俭一路到得贾政外书房,果然就见贾雨村此时正与贾政谈笑风生。见了李惟俭,贾雨村愈发热络,落座后寻着李惟俭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他如今是兵部侍郎,此时兵部管武职选授、处分及兵籍、军械等事务,调兵遣将之责自有五军部分担。   说白了兵部就是管后勤的,却又被内府分去了一部分军械生产的差事。因是要调集军械,总要与内府打交道。   贾雨村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却屡屡在内府碰壁。没奈何,思量一番,干脆来了荣国府。   一则贾政方正可欺,正好趁机交好李惟俭;二则因着金陵旧事,贾雨村狠狠得罪了王子腾一遭,此番借着贾政说不得能转圜一二。   李惟俭情知贾雨村是什么货色,因是虽不能拿捏姿态,却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眼见李惟俭如此,贾雨村也不强求,公事公办总比四下拿捏强得多,因是便转而问起宝玉来。   夸赞几句,贾政心下当了真,当下打发人去叫宝玉来。   那边厢,湘云送了戒指,又与袭人闲话一番,待宝玉回来,映雪赶忙悄然拉扯了湘云衣袖。湘云这才恍然觉着不妥,紧忙起身往怡红院而去。   宝玉心下纳罕,不知一向爽利的湘云怎么也躲着自己。正纳罕间,便有婆子来叫,说是老爷有请。   宝玉唬了一跳,待问明是应酬贾雨村,这才恹恹而去。   他一走,宝钗便来了。寻了袭人问询:“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   宝钗听得此言,便没再说旁的,转而说起了闲话。正待此时,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了井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   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早就投了井……亏得二奶奶正巧撞见,不然说不得人就没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又念及金钏儿这般的一句话都能逼得投了井,若来日自己不对了王夫人心思,岂非也要这般?因是愁眉不展,心下思量不停。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到得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   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   宝钗道:“从园子里来。”   王夫人道:“可看见你宝兄弟么?”   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   王夫人点头半晌,叹息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了!”   宝钗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了。亏得凤丫头撞见,不然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   再说又没死成,姨娘何必自责?”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安抚了,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宽慰了王夫人好半晌,王夫人这才转好,吩咐了彩云送去二十两银子,别的再无二话,只要白瞻家的这几日将那金钏儿看顾好了。   须臾,宝玉回返。这会子他也听闻金钏投井险些死了,因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进来便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了一通。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便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贾政与李惟俭,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   宝玉素日就畏惧贾政,又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站在那里讷讷无语。   李惟俭便道:“宝兄弟应是触景伤情?不过是心思细腻了些,老爷又何必责怪?”   贾政原本就有气,待听得‘心思细腻’这一句,顿时更气了三分。男儿大丈夫,竟日与姊妹厮混在一处,简直不成样子!正要教训,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李惟俭却心下恍然,忠顺王府长史来了?那岂不是说宝玉要挨揍了?当下便道:“我与老爷一道儿去瞧瞧?”   “也好。”贾政应下,赶忙打发管事儿的请人去书房叙话。   本来要揍的,写着写着发现没一万六千字揍不成,太困了,还是明天揍吧。 第261章 宝玉承笞   赵姨娘院儿。   小鹊、小吉祥儿在外间忙着打络子,内中言语窸窸窣窣,却听不分明。   刻下内中只余下两人,赵姨娘偏腿坐在炕头,摆弄着手中的鞋样子,弟妹赵国基家的看着屋中摆设,眼中说不出的艳羡。   那妇人便道:“你兄弟打听去了,都说那马道婆上月就往河南探亲去了。”   赵姨娘停下活计,纳罕道:“探亲?不早不晚的,怎么偏这个时候去了?”   话是这般问的,实则赵姨娘心下分明,恐怕这马道婆也是躲出去躲灾去了。如此也好,免得王夫人果然查起来,到时候说不得就得拔出萝卜带出泥。   因是便道:“正琢磨着捐些香油给环哥儿祈福呢,这却不凑巧了。”顿了顿,眼见弟妹盯着果盘中的樱桃眼馋,鄙夷一笑,就道:“你也吃用些,左右我也不爱吃,管事儿的还是每日都送。”   赵国基家的不迭应下,赶忙吃了一枚,随酸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却愈发艳羡。这才五月初,樱桃方才上市,平头百姓哪里买得到?多是进了世家大户的后宅里了。   连吃几枚,那赵国基家的又道:“大姐,我一早儿得了信儿,那金钏儿投了井了。”   “啊?人没了?”   赵国基家的慌忙摇头:“也是凑巧,二奶奶领着人路过,正瞧见金钏儿投井,这才救了上来。外头都说,是宝二爷调戏金钏儿,王夫人这才将金钏儿给撵了。”   赵姨娘满是优越感地笑了笑,那日金钏儿被撵,她可是偷偷看在眼里,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若说是宝玉调戏金钏儿,也不能算错儿,可那金钏儿也是个浮浪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待此时,忽而那贾环一阵风也似跑了进来,擦着额头汗水便道:“娘,给我一串钱。”   赵姨娘顿时皱眉骂道:“没良心的下流种子,你又被哪个小蹄子哄了钱去?”   贾环却道:“后街有卖转画板子的,那茗烟买了个眼馋我,还说我买不起!”   兄弟媳妇当面,赵姨娘不情不愿的起身自箱笼寻了一串钱来,兀自蹙眉骂道:“少跟那眼里没主子的下流胚子往来,余下的钱不可乱花!”   贾环搓手欲夺,赵姨娘往后一躲,问道:“老爷呢?”   贾环道:“前头会客,说是贾侍郎来了,我方才瞧见老爷身边儿的小厮去寻宝玉了。”   赵姨娘又是气恼不已,不单是府里头的富贵眼瞧不上她们母子,这外头的人物只怕也没人将她们放在眼里。啧,怎么上回宝玉就没死呢?若是死了,这些岂不都落在环儿头上了?   叹了口气,到底将那一串钱给了贾环,贾环踹在怀里乐颠颠往外就跑。隐约听得舅妈说道:“大姐,回头儿把宝玉调戏金钏儿的事儿说给老爷,伱说会不会——”   “我自有理论。”   贾环不管旁的,出来招呼几个小厮就是一阵疯跑,生怕那卖转画板子的走了。   中路院儿,向南大厅。   李惟俭与贾政一并出来,遥遥便见那长史官被赖大引到仪门前,贾政要去迎,却被李惟俭一把扯住,道:“世叔何必去迎,不过区区长史,又不是忠顺王亲来。”   “这——”贾政一琢磨,是了,如今李惟俭位份不同,主管武备院不说,还有个二等伯的爵位,怎么算也不用去迎那长史。   与自己相论,因着李纨之故,这才以晚辈自居。倘若自己去迎了,那李惟俭去不去迎?   思量分明,贾政这才颔首:“有理。”   当下二人先行进得大厅之中。   不过须臾,那长史便被赖大引入厅内。其人原本倨傲,待瞧见李惟俭慵懒陪坐一旁,当下再不敢大意,先行朝着李惟俭拱手道:“原是李伯爷当面,下官有礼了。”   李惟俭只略略颔首,也不起身,说道:“长史坐下说话吧,我不过陪着世叔来瞧瞧忠顺王又有什么理论。”   “这——”长史应下,赶忙又与贾政见了礼,这才忐忑着落座。   这位李伯爷可不好招惹,先前那位王府长史周安,依着王爷的意思一直催逼,结果如何?人家李惟俭几年间便从酸秀才成了二等伯,再看那周安,坟头草都老高了!   也是因着李惟俭之故,这长史方才与贾政略略闲谈几句,继而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那长史官便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   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十分爱慕,老大爷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   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正要说话,就听李惟俭冷笑一声说道:“这却奇了,我怎么从未听闻过这等事?长史既说十停人有八停人都说,料想寻个人证也简单,不若长史打发人带了来,分说清楚到底如何情形,世叔方才好问询宝兄弟。   不然,岂非来个阿猫阿狗都敢随意攀诬了?”   李惟俭这话极不客气,那长史一怔,旋即赶忙躬身道:“方才是下官口无遮掩,还请伯爷与大人宽宥。不过令郎的确与那琪官相交甚密,”说着顿了顿,又慌忙解释道:“此非下官信口开河,皆出自贵府亲戚之口。”   李惟俭问道:“哪个亲戚?”   “这……只听说姓薛。”   薛蟠?这倒是有趣了。   李惟俭话已说过,算是维护了贾政脸面,至于宝玉挨揍,他不但懒得管,还乐见其成!不说先前骚扰傅秋芳,单单是纠缠黛玉、湘云,李惟俭都想亲自教训这厮一通。   方才那番话维护了贾家脸面,实则暂且压制了贾政火气,待会子宝玉果然供述出来,说不得贾政会怒火更盛。   因是他扭头看向贾政:“世叔,你看——”   贾政这会子心下将信将疑,便打发小厮道:“去唤宝玉来。”   话音落下,那长史长出了口气,冲着贾政拱了拱手,便不在多言。   不多会光景,宝玉纳罕着随小厮而来。   贾政便压着火气问:“你可认得个叫琪官的?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如今几日不见踪影,王府长史特来问你琪官下落。”   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更遑论下落?”   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观量着宝玉身上大红汗巾子,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   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   那长史官愈发有底气,冷笑两声道:“现有据有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   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李惟俭与贾政对视一眼,叹息间摇头连连。   宝玉啊宝玉,你要维护朋友,干脆死撑到底就是了。如今倒好,维护了一半到底露了底,心下半点担当也无,合该你挨揍!   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   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   方才路过李惟俭身前,便被李惟俭拦下,说道:“世叔,事已至此,又何必相送?”乜斜看了一眼宝玉,说道:“宝兄弟这般年岁,实在是——”   眼见李惟俭一言难尽之色,贾政火气更旺,瞪视宝玉,恨不得当下便将其打了!   贾政忙道:“此番错在贾家,总要相送一番。”   李惟俭便道:“既如此,晚辈也从后园回返家中了。世叔若有旁的事,只管打发了人来知会一声。”   贾政感念方才李惟俭出言维护贾家颜面,当即叹息着与李惟俭一道儿而出。   不提李惟俭往后园而去,却说贾政一路将那长史送出荣国府,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   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   贾环见了他父亲,唬得骨软筋酥,连忙低头站住。   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跑!”   贾环见他父亲盛怒,垂头眼珠乱转,想起方才舅母所说,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儿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   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   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   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的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须臾,小厮带来宝玉,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   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得不祥了,忙上来夺劝。   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弒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   怡红院。   内中婆子、媳妇忙碌不休,这个要铺展了,那个要放置了,一时间内中吵嚷,灰尘漫天,却是待不住人。   因是湘云便与翠缕躲在了外间的蔷薇花架左近。落座矮凳上,湘云用舌尖舔了线,仔细认针。   方才认进去,翠缕便道:“映雪回来了。”   湘云抬眼,果然就见映雪快步行来,手中还多了个茶包。   湘云顿时笑着问道:“可得了女儿茶?”   映雪蹙眉道:“我与那管事儿的分说了半日,说只剩下寻常普洱,却是没了女儿茶。”   所谓女儿茶,乃采摘时贴在女儿家身上,此时列为贡茶,为士大夫所追捧。湘云生性豁达,便道:“左右滋味都差不多,普洱便普洱。”   映雪欲言又止,又见湘云膝上果然有个鞋样子,顿时眉头深锁,禁不住道:“姑娘,你还真要给那袭人做鞋子?”   湘云浑不在意道:“左右她身子不爽利,不过是几日针线功夫,我帮就帮了。”   映雪气得跺脚:“姑娘就不想想,这鞋子是给谁穿的?”   湘云迷糊道:“不劳针线上人,应是给爱哥哥穿的,怎么了?”   映雪恼了,道:“姑娘莫非忘了已小聘过?如何还能给旁的男子做这般物什。”   湘云这才恍然:“这……我却不曾多想。俭四哥……他不会多心吧?”   那映雪便道:“换做俭四爷,将那金麒麟转赠给旁的女儿家,姑娘又如何做想?”   湘云只略略思忖,顿时就恼了,立眉瞪眼道:“他敢!”   话一出口,便见映雪无语看向自己,湘云顿时讪讪不已。嗫嚅道:“这,我只顾着往日情意,的确不曾多想。倒是我的错儿了。”   映雪叹息一声,上前言语道:“姑娘顾念情意,我看那叫袭人的可不曾顾及!我知姑娘心善,与丫鬟相处,但凡对你好一点,便当做姐妹相处。可再如何,姑娘是姑娘,丫鬟是丫鬟,那袭人简直不知所谓!换做旁的事来求也就罢了,哪儿有求着姑娘为她做活的?”   湘云却并不在意,说道:“左右我也无事,权当打发光景了。”   映雪冷笑道:“姑娘可知,我方才去取茶包,那些婆子背后如何嚼舌的?”   “怎么说的?”   映雪便道:“那些婆子背后说嘴,都是姑娘在家中过得不易,做不得一点儿主!又说保龄侯府嫌费用大,不用针线上人,差不多的活计都是夫人领着姑娘点灯熬油来做。又说夫人苛待姑娘,姑娘私下里没少哭鼻子!”   湘云顿时就恼了:“放屁!这是谁背后嚼的老婆舌?”   保龄侯府虽比不得荣国府靡费,可湘云在府中也是锦衣玉食,吃用从未短缺过。二婶婶为人严苛,却是连湘云待其亲生的都是一般。说什么点灯熬油做针线活,更是纯属无稽之谈。   二婶婶不过想着姑娘多学些女红,来日出嫁了也好为良人裁几件衣裳、做几个荷包。不说旁的,此番湘云来贾家,丫鬟、婆子、媳妇的可没少带,就算比不得宝玉,可三春哪一个又比得上?   眼见映雪没言语,湘云气得胸口连连起伏,恼道:“好啊,我素来与人为善,不想却被当成了好欺负的。但让我撞见是谁背后说嘴,我定要给她个好儿!”低头看了眼手中鞋子,湘云举起来就往地上砸去:“这活计谁爱做谁去做,我是管不得了!”   湘云阴沉着脸,撅着小嘴儿,怒气冲冲往回便走。映雪与翠缕对视一眼,映雪扬了扬下颌,道:“去丢给那劳什子袭人。”   翠缕唯唯应下,那映雪转身便去追湘云。   湘云与映雪一前一后,方才转过假山,迎面便见一人信步而来。原本憋闷不已的湘云只扫量一眼,顿时止住了脚步。   小姑娘这会子委屈不已,便想着与李惟俭言说一番,又心生顾忌,忙问映雪道:“我,我是不是要躲开啊?”   那映雪却极有主意,四下观量了眼,低声道:“左右四下无人,姑娘不妨趁机与四爷说会子话儿。”   得了主意,湘云当即应下,此时李惟俭也瞧见了她们二人,当即出声招呼:“云妹妹?”   湘云因着心中怒火,顿时将此前的羞臊一扫而光,瘪嘴叫道:“俭四哥!”   李惟俭到得近前,蹙眉讶然道:“这是怎么了?谁敢给你委屈受?”   湘云只是摇了摇头,一旁映雪屈身见礼,赶忙守在路口防着来人窥见。   李惟俭见其不言语,探手前指,温和道:“遇了什么事儿了,不妨与我说说。”   二人相携而行,湘云素来不是个憋闷的性子,当即便将缘由一股脑的说将出来。李惟俭边听边颔首,心下暗忖,亏得映雪伶俐,不然湘云这丫头来日不定在园子里吃多少亏呢。   听罢,李惟俭便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云妹妹,这世上之人彼此交往,并不都如妹妹一般以真心相待。   有些人投你所好,专说些好听的哄了你,而后用‘真心’裹挟,逼着你让渡好处出来。   更有甚者,她也不求好处,只求闹个乐子,也能折腾得你心下烦恼。”   湘云听了,蹙眉道:“俭四哥是说……袭人是个坏的?”   李惟俭负手停步道:“这却不好说了。认知高的人,你待她丁点好儿,她时时感念;认知低的人,起初或许感念,待时间一长或许就会习以为常,认定你待她好乃是天经地义。   那袭人如何,还要云妹妹自己去分辨。”   “如何分辨呢?”   湘云苦恼道。   李惟俭乐了,说道:“无外乎察其言、观其行,最紧要的是观其行——不要看她说了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   湘云懵懂的点点头,心下烦闷略略舒缓。原想着到了荣国府,与姊妹们常聚在一处,每日家不知多少欢乐事。却不想方才到来,便被人算计了一遭。   那袭人小时照看过她,湘云一向拿起当做姐妹相处,不想竟有这般多的算计心思。   略略舒了口气,湘云低声道:“方才映雪教训我了,那鞋子我也不做了……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惟俭这会子正盘算教训袭人呢,转眼便见湘云手足无措、蔫头耷脑的样子,瞧在眼里分外娇憨、可爱。   李惟俭不由得生出逗弄之意,只笑着没言语。   那湘云等了半晌不见回话,又道:“那,你要是生气了,可以只骂不打么?”   说话间抬起头来,一双秋水里满是清澈。   而后便见李惟俭探手戳了下其眉心,说道:“那你也给我做一双可好?”   “好。”湘云痛快应承下来。   李惟俭笑着道:“那就这般,我不生气了。”   湘云眼见其果然不气恼,方才也不过是存心逗弄,顿时高兴起来:“俭四哥原本就没生气,果然是个脾气好的。”   李惟俭顿时笑将起来。   他们此时就停步在东北上小院,也就是如今薛姨妈居停小院之后,忽而便听小院里一阵兵荒马乱,继而好似薛姨妈嚷道:“快去劝劝,可不能让你姨父打坏了宝玉!”   随即又有宝钗道:“妈妈快走!”   李惟俭与湘云对视一眼,后者纳罕道:“爱——二哥哥挨打了?”   她自小口齿不清,二哥哥非得说成爱哥哥才算便利,这会子忽而想起映雪点拨,这爱哥哥就是再顺口也不好再叫,只得别扭的换做了二哥哥。   李惟俭两手一摊,他才懒得理会宝玉呢。   正待此时,翠缕领着个婆子来寻,遥遥便道:“姑娘,不好了,宝二爷被老爷打了板子,如今太太、老太太都往前头赶呢!”   “哈?真打了?”湘云瞪大眼睛,扯了李惟俭就走:“俭四哥快来,总要劝一劝才是。”   李惟俭便任凭被湘云扯了衣袖,又往前头而去。宝玉挨打啊,正好去瞧个乐子。   方才到得大观园正门左近,迎面便撞见了三春、黛玉、李纨。黛玉一双似泣非泣眸子玩味看向那扯着衣袖的手,非止黛玉,便是迎春看着那手也不觉出了神儿。   湘云招呼一声,忽而见众人眼光怪异,这才恍然,赶忙撒手,又羞得红了脸儿。   李纨便道:“莫要耽搁了,老爷发起脾气来,只怕宝玉讨不得好儿。”   当下众人齐出大观园,又会同了凤姐、宝钗,一并往贾政外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里,就见王夫人正扑在宝玉身上放声大哭,连呼几声‘我苦命的儿’,抽噎两声,竟又喊道:“珠哥儿啊,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旁人也就罢了,李惟俭一扭头,就见大姐姐李纨顿时痛哭失声起来。   李惟俭顿时皱眉不已,这王夫人为了保住宝玉,竟将死去的姐夫都给搬出来了!   果然,那贾政原本就在垂泪,闻言顿时泪如雨下。   李惟俭略略宽慰了大姐姐两句,紧忙与凤姐等一道儿入得内中。三春、宝钗眼见宝玉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下头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顿时哭的哭,求的求,内中霎时间兵荒马乱。   正没开交处,忽见丫鬟来说道:“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   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话,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金陵去!”   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   贾政苦苦叩求认罪。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   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得这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李惟俭随着一道儿到了贾母房中,凤姐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几个丫鬟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王夫人扑在宝玉身上,‘儿’啊‘肉’啊的叫个不停,又嚷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李惟俭扭头,就见大姐姐李纨又红了眼圈儿,顿时怒从心头起。   此时贾政还不曾走,贾母坐在一旁生气,李惟俭就道:“婶子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夫人顿时扭头看向李惟俭。   就听李惟俭沉声道:“也无怪世叔下死手,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出卖友人,见势不对,又心下只想着自己个儿……这般行径,可都是婶子一手教出来的。”   “你——”   李惟俭哪会给王夫人说话之机,又道:“旁的不说,单是宝兄弟身边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几个了?那茜雪、碧痕性子弱,打发了也就打发了,金钏儿却是个性子烈的,今早错非二嫂子撞见,宝兄弟是不是又要担上一条人命?   再者,世叔前番好不容易将宝兄弟送去金台书院,敢问婶子,宝兄弟拢共才去过几天?不过一些皮外伤,将养几日也就是了,怎么到如今还耽搁在家,一直不曾去就读?   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宝兄弟但有错漏,婶子只拿了身边人撒气,他如今是非不分,终日混迹脂粉丛中,心下半点担当也无,可不就是婶子一手宠溺出来的?”   话音落下,顿时噎得王夫人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听贾母道:“俭哥儿说的,我也有错。我想着小小的人儿,不好吃苦……”   李惟俭朝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这些话本不该晚辈来说。我也知道老太太从未指望宝兄弟顶门立户,可即便做个富贵闲人,总要知晓些人情世故,学些圣人文章吧?   自古惯子如杀子,老太太与婶子也不想宝玉来日与人说‘何不食肉糜’吧?”   他这一番话大义凛然、掷地有声,非但王夫人,便是贾母这会子都说不出旁的来,只流着眼泪叹息不已。   眼见一双双美目看过来,尤其宝姐姐一双水杏眼目光灼灼,李惟俭移步贾母跟前儿,说道:“老太太,言尽于此,可不好再纵着宝玉胡闹了。”说罢拱拱手,又道:“晚辈先回了。”   贾母这才恍然,紧忙叫人去送。   此时贾琏还没来,王熙凤四下瞧瞧,紧忙送将出来。   二人一并往大观园而去,路上唏嘘不已,待进得园子里,李惟俭就道:“还要劳烦二嫂子一事。”   王熙凤救了金钏儿,心下满是救人之后的成就感,闻言便道:“俭兄弟这话实在见外,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你尽管说。”   李惟俭说道:“方才撞见湘云在纳鞋,一扫听才知,这活计竟是袭人派下的。啧,这府中的副小姐好大个脸面,连我家未过门的主母都支使得动。”   “还有此事?”王熙凤顿时竖眉道:“俭兄弟放心,过会子我定要给那袭人一个好儿!”   摘了不少原文,不是我懒,实在是原文更短,中译中啰嗦不说,估计大家伙也不爱看。   本月写番外一章丢内部群里算弥补吧。 第262章 余波未消   却说因着一众人等都在贾母房里围着宝玉,袭人实在凑不上前,干脆便去了二门,打发小厮寻了茗烟来细问。   二人言说一通,茗烟提及此番宝玉挨打,许是因着金钏儿之事。   袭人纳罕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   这外宅、内宅有仪门阻隔,这会子老爷又不曾进内宅,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茗烟便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她面上不动声色,打发了茗烟自去,转身便往回走。   可巧,方才到得垂花门前,便撞见了送过李惟俭的王熙凤。   袭人紧忙上前见礼,就见王熙凤似笑非笑道:“方才俭兄弟听说一桩事,倒是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给我带话儿?”   不理袭人纳罕,王熙凤笑眯眯道:“俭兄弟说,往后再有什么活计,也不消去寻史大姑娘,尽管来找他二等竟陵伯吩咐了就是。”   袭人听罢,顿时脸色骇然!   是了!如今湘云与俭四爷可是下过小聘了,俭四爷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听闻此事又怎会善罢甘休?   不信且看那薛蟠、贾蓉、贾蔷,除去贾蔷孤苦伶仃住在后街,前者丢了皇商底子,后者流放三千里。   袭人不过是个大丫鬟,因着湘云好说话,这才欺上门来,哪想到转头儿人家就有俭四爷来出头?   她吓得脸色煞白,急忙辩解道:“二奶奶,我可不是——”   却见王熙凤一摆手,面色也冷了下来:“这话不用与我说,情意深重也好,借故欺负也罢,你若想辩解,尽管寻俭兄弟去说。只是……贾家善待下人,却不知何时将丫鬟养成了副小姐!”   说罢也不理袭人,王熙凤自行进了荣庆堂里。那袭人俏脸煞白了半晌,暗暗拿定心思,往后再不敢欺负湘云,说不得一会子还要求到湘云跟前,求其为自己在俭四爷面前开脱几句呢。   袭人拿定心思,这才迈步进得荣庆堂里。   此时太医业已为宝玉敷了药,贾母想着方才李惟俭所说,顿时心累不已,瞧着眼前莺莺燕燕实在心烦,便道:“好生抬到他房内去。”   众人答应,这才七手八脚将宝玉抬回绮霰斋,三春、黛玉、宝钗、湘云等也各自散去。   回返途中,雪雁眼见四下无人,禁不住蹙眉道:“往常以为宝二爷不过顽劣了些,听俭四爷这般一说,才知竟如此恶劣。”   紫鹃没言语,心下也是后怕不已。淫辱母婢,转身跑了只丢下金钏儿承受王夫人怒火;引逗优伶,被人逼问立刻卖了个干净……这般行径,实在让人发指!   亏得从前紫鹃还想撮合着黛玉与宝玉,若果然撮合成了,那来日有难,那人又岂能护得住她紫鹃?只怕非止是她,便是姑娘也护不住!   黛玉心下却早已习以为常,只道:“他就是这般性儿,如之奈何?”   紫鹃能想到的,黛玉又如何想不到?若没人比照也就罢了,偏生有个俭四哥对比着,如此,宝玉简直没眼儿看!   紫鹃便道:“姑娘过会子可还要去瞧宝二爷?”   黛玉摇头,淡然道:“不过是尽些亲戚情分——”忽而扭头眼见宝钗急匆匆去了蘅芜苑,黛玉便笑道:“况且啊,只怕早有人着急了,我又何必过去添堵?”   当下主仆三人回返潇湘馆。   怡红院。   湘云与映雪、翠缕一道回返怡红院,丫鬟自去忙碌,湘云便噘着嘴进了书房里,拉了椅子,手撑椅背,下颌搭在手背上,怔怔出神。   过得半晌,映雪端了一盏普洱进来,眼见湘云神色便知其心中不悦。悄然放下茶盏,凑过来低声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湘云蹙眉摇了摇头,好半晌才道:“刚来时还高高兴兴的,转眼就成了这般。”   那般?袭人欺她老实,宝玉又惹下弥天大祸……湘云总觉得与自己想的相去甚远。   都是一般的兄弟姊妹,凑在一处,每日吃喝玩乐岂不快哉?怎会偏生多了许多烦恼?   她手撑香腮幽幽道:“总觉不如小时痛快。”   映雪便道:“姑娘大了,宝二爷与几个姑娘也大了,可不就要多了些心思?”   湘云郁郁看将过来,映雪说道:“这丫鬟大了,总要想着前程,或是配了小子,或是做了姨娘,至不济也要放出府去,谁能不为自己打算?丫鬟又烦的,姑娘们也是如此。”   湘云迷糊道:“不会啊,我倒是没什么烦的。”   映雪顿时好一阵无语。相处几日,她算是知晓了大姑娘的性情——不过是率真二字。早前映雪还担忧姑娘与那宝二爷过从甚密,如今却不担心了。只怕大姑娘心里并无男女之情,只将那位宝二爷当做了自小耍顽的哥哥。   想了想,映雪便道:“往后姑娘还是注意些,免得与那位宝二爷往来多了,再拖累了名声。”   湘云又不傻,略略思忖便知其意,因是便闷闷点了点头。淫辱母婢,二哥哥早已知晓了人事儿,谁知会不会对园中姊妹生出旁的心思来?   蘅芜苑。   宝姐姐领着莺儿快步入内,心下翻腾不已。   方才李惟俭那番话掷地有声,处处占理,说得姨妈王夫人哑口无言,便是老太太也只能叹息。   想着方才俭四哥那模样,宝钗便禁不住心潮澎湃。这般男儿,方才是她宝钗的良配!   却奈何……忽而想起过往种种,因着哥哥、妈妈之故,原本的近水楼台,生生成了形同陌路。   宝钗想到此节,顿时心痛不已。   一时间气血上涌,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咳……咳咳——”   莺儿唬了一跳:“好端端的,姑娘怎地发病了?快取冷香丸来!”   当下有小丫鬟紧忙寻来冷香丸,宝钗和水服用了,半晌方才止住咳嗽。   她心下暗忖,再懊悔也是无济于事,事到如今只能另做打算。想起那宝玉种种,宝钗心下厌嫌不已,半晌才叹息一声道:“莺儿,去取了冰片来,我与宝兄弟送去。”   莺儿应下,去后头箱笼里寻了冰片来,宝钗捧了,这才起身往绮霰斋而去。   ……………………………………………………   绮霰斋。   王夫人等又在房中盘桓了一会子,这才离去。   袭人刻下怕极了,生怕被李惟俭报复,因是含泪道:“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不知贾环递了小话,只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   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   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   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她本还有一句话谋算好了要说,奈何话到嘴边实在厌嫌,便生生止住了。转而又问袭人:“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   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听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思量着宝玉竟因着自己对哥哥有回护之意,倒是有些意外。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   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袭人自知方才说话得罪了宝钗,因是再不敢多嘴。这会子已然惹了一个俭四爷,哪里还敢再招惹宝姑娘?   宝钗又略略坐了会子,旋即起身离去,只说‘明儿再来瞧’。   袭人又伺候了宝玉一阵,待宝玉睡下,拦了几波探视的,又有王夫人身边儿的婆子来叫,袭人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先行问明了宝玉情形,赐了两瓶玫瑰露,待袭人要走,王夫人将其叫住,眼见内中并无别的丫鬟,这才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伱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想着,若要说出来,只怕就要供出茗烟,回头儿夫人再寻茗烟问了,只怕再瞒不住薛蟠告密之事,如此岂不得罪了宝钗?   因是只道:“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再问,袭人只推说不知。实则王夫人这会子听了风声,非但是贾环,便是薛蟠告密之事也听了去。   眼见这袭人藏着不说,王夫人顿时没了心绪,便拉着脸摆摆手:“如此,你且去吧。”   袭人自是知晓王夫人不满,咬牙嗫嚅道:“太太,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且说来。”   袭人就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眼见王夫人沉吟不语,袭人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   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   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少进园子就好了。”   王夫人听罢,沉吟不语,又暗自思量。忽而想起今日那李惟俭当面直斥其非,顿时老脸臊红,心绪难平。   想那李惟俭才多大年岁,怎地就闯出这般声势来?再想自己个儿的宝玉,王夫人不由得心思动摇,暗忖:宝玉年岁也大了,许是不能再骄纵下去了。   又与袭人说过一会子话,方才打发了其回去。   却说袭人出得王夫人院儿,并未往绮霰斋而去,反倒转身进了大观园,一路朝着怡红院寻去。   到得近前叩响院门,等了片刻便听有人道:“谁在敲门?”   袭人应了一声,院门旋即打开,露出翠缕的身形来。   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那翠缕与湘云一般心思纯粹,早前闻听映雪解读,心下早已恼了袭人,因是便恼道:“你又来做什么?可是又要我们姑娘给宝二爷做物件儿?”   袭人顿时面色一僵,却也知与翠缕说不着,只赔笑道:“云姑娘可在?我寻她说说话儿。”   翠缕撇嘴道:“姑娘这会子睡下了,不见人。”   说话间便要关门,袭人紧忙抢过身形,将门拦住,不得已才赔不是道:“先前是我想差了,一时忘了云姑娘业已小聘。这会子方才想起来,才知再托姑娘做活计只怕不妥。”   “呵,说得好听,你那心思当我不知?你来的正好,那劳什子鞋样子趁早拿回去,免得脏了我们姑娘的眼。”   袭人忙道:“千错万错,总要让我跟姑娘道个恼才是。”   “用不着!”   翠缕气愤之下,猛的一推,袭人趁势惊呼一声倒在地上。翠缕正要关门,就听房里有人道:“谁来了?”   袭人听得是湘云声音,忙嚷道:“云姑娘,我来给你道恼了。”   内中沉默了一阵,叹息道:“好歹自小伺候过我,让她进来吧。”   翠缕这才忿忿不平让开身形,引着袭人入内。   此时湘云果然已经睡下,只一身中衣,露出粉白脖颈、臂膀来,袭人进得内中,一言不吭红了眼圈儿,当即跪地叩首。   “云姑娘宽宥,我绝没旁的心思,也是一时忘了身份,这才——”   就听映雪在一旁冷笑道:“是了,果然忘了身份,你是当我们姑娘是丫鬟、媳妇,还是当自己是小姐了?”   袭人情知此时只怕越说越错,干脆不迭声求饶,叩首不已。   湘云本就是个豁达的,眼见其磕头如捣蒜,这心中气闷倒是散去了大半,念及过往情意,叹息道:“罢了罢了,这回就算了。”   袭人梨花带雨道:“还请云姑娘在俭四爷跟前儿替我说两句,不然,不然……”   那李惟俭连王夫人都敢怼,又与二奶奶交好,再有老太太护着,只怕一句话就能将袭人撵出府去。   湘云心下愈发不耐,只道:“罢了,此事就此罢休。映雪,将鞋样子还她。”   不待映雪动弹,翠缕气哼哼抄起鞋样子,使劲儿摔在袭人面前。袭人捡起鞋样子,起身擦了擦眼泪,这才告退而去。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夜好睡,醒来便见晴雯在一旁蹙眉凝思。   略略问及,晴雯便道:“亏得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最是体恤下人,淫辱母婢、引逗优伶、背弃友人,这般遇事儿只知躲,半点担当也无的货色,我若去了,说不得也跟那碧痕、金钏儿一个下场!”   顿了顿,眼见李惟俭目光怪异,晴雯挑眉道:“我不该骂他?”   李惟俭却道:“不,你是该多骂几句。”又道:“骂过就莫想了,总之她与你再无干系。”   晴雯懵懂着颔首,只钻在李惟俭怀里,也不深究李惟俭为何这般说。过了会子,渐觉暑气升腾,身上眨眼便起了一身细密汗珠子,晴雯就道:“四爷,咱们什么时候去别院住住?四爷买来就住过一回,抛费了怪可惜的。”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那就择个日子,让李纹、李绮下个帖子,也请隔壁的姑娘一道儿去避暑。”   晴雯忽而俏皮一笑:“林姑娘、二姑娘、史姑娘若都去了,四爷可还忙得过来?”   “所以时间管理很重要。”丢下一句晴雯听不懂的话,李惟俭慵懒着起身,任凭晴雯伺候着穿了短打,这才去到外间与早起的琇莹对打。   这日用过早饭,李惟俭照常往武备院而去,荣国府中却是余波未消。   早间袭人又去寻宝钗,宝钗却不在蘅芜苑中,此时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便将薛蟠泄密之事与薛姨妈说了。   待午间,薛蟠醉醺醺回返,三人因此大吵一架!   那日长史官不过信口胡诌,刚好薛蟠口无遮拦,干脆便将泄密之事丢在了薛蟠头上。   薛蟠却不自知,若说素日里寻欢作乐时拿此事说嘴是有的,可若说与忠顺王府告密,他打死都不认!   正巧喝了酒,顿时发作起来,,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   又骂众人:“是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唬得薛姨妈赶忙扯住,宝钗也上前劝说。她这不劝说还罢,一劝说薛蟠愈发恼了,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   宝钗又来分辨,薛蟠眼见说不过,不禁冷笑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妈和我说你有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就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言既出,宝钗顿时怔住,旋即大哭起来。错非为了薛家,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她薛宝钗何必死皮赖脸、忍气吞声的非得住在这贾家,非得往那不成器的宝玉身边凑?   奈何千般算计、万般心思,落在这混账行子哥哥眼中,竟什么都不算!   薛姨妈恼了,冲着薛蟠破口大骂。   换做旁日,薛蟠自然就躲回房了,可如今他心下对宝玉厌嫌至极,加之早前便有了谋划,因是便道:“要我说,除了那劳什子的玉,他还有什么?妹妹往后不用再往他身边儿凑,哥哥自当给你寻一门好姻缘。”   薛姨妈一手搂着宝钗,一手不住地拍打薛蟠:“孽障!你寻的哪门子好姻缘?”   薛蟠也不多,只梗着脖子道:“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姨妈气急了,抄起那门栓要打,薛蟠这才一缩脖子跑回自己房里。   不提薛家如何,单说这日一早黛玉又往贾母房中而去。   到得荣庆堂里,这才知晓三春、湘云等早已见过了贾母,这会子已经去了绮霰斋。黛玉便随着贾母用了早饭,这才一道儿往绮霰斋而去。   出得垂花门,过了夹道方才到绮霰斋门前,遥遥便听得内中欢声笑语不停。贾母想起李惟俭所说,顿时蹙眉不喜。   与黛玉一道入内,果然便见那趴伏在床上的宝玉,正喜气洋洋循着一众姊妹说话儿。   见贾母来了,非但不曾停息,宝玉反倒愈发猴儿也似的趴不住。   贾母看过一场,又问过袭人、媚人昨夜情形,只道宝玉须得静养,这才将三春、湘云散了出去。   过得半晌,贾母与黛玉一道儿回返荣庆堂,刚好王夫人到来。   只道:“媳妇记挂着宝玉那孽障,一早儿便没来跟前儿伺候着。”   贾母摆摆手,只道‘无妨’。   王夫人落座,吃了半盏茶便道:“老太太,昨儿寻宝玉身边的丫鬟说了会子话儿,我就想着,往后可不能再任着宝玉胡闹下去了。”   “怎么说?”   王夫人就道:“昨儿俭哥儿虽然说的难听,可道理却是对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指望宝玉读书出息,可好歹要知道些道理。如今姑娘们都住在园子里,宝玉得了空便往园子去,只怕心思都在耍顽上。我看,是不是往后别让宝玉再进园子了?”   贾母蹙眉道:“这倒好说,只是这管得了家里,又如何管得了外头?”   王夫人说道:“如今宝玉还不定性,在外头结识了狐朋狗友,说不得就让人撺掇着学了坏。我也想好了,待宝玉身子骨好了,就送去书院。每日打发妥帖的管事儿跟着,下了学就往回走。”   “这也是个法子。”   王夫人苦笑道:“再不这般,宝玉只怕就要被他父亲打死了。”   贾母只得道:“你既舍得,我这边厢哪里还有旁的话?只有一点,不可让宝玉累着了。”   王夫人唯唯应下,又有婆子来寻王夫人问事儿,这才告退而去。   王夫人一走,贾母顿觉恹恹,只寻着黛玉说话儿。正待此时,忽有婆子进来,道那外头来了小黄门。   贾母赶忙命人去寻贾琏接待,心下不禁暗忖,莫非大姑娘元春又有什么事儿不成?   过得半晌,贾琏没来,倒是王熙凤来了荣庆堂,见礼后一脸的欲言又止。   贾母忙问:“那小太监怎么说的?”   王熙凤道:“说是替娘娘传个口信,旁的倒是没说。”   “什么口信?”   王熙凤道:“也不知昨儿的事儿是怎么传出去的,竟连娘娘都知道了。如今打发了小太监来,说要严厉督促宝玉读书,不可再任着他胡闹。”   王熙凤说的闪烁其词,说话间还看了黛玉一眼。那女官卫菅毓今日入宫回话,头晌方才进宫,不到中午就来了小太监传话,只怕这事儿定是那卫菅毓传出去的。   实则王熙凤一点都没猜错,此事就是卫菅毓传扬出去了。其为女官,每月都会择日入宫与吴贵妃回话。   卫菅毓可没心思替贾家遮掩,当即一五一十的与吴贵妃说了。此时元春月信两月未来,莫说是嫉妒得红了眼儿的李嫔,便是吴贵妃本身也对元春防范不已。   因是不过半个时辰光景,那李嫔便寻了元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待听得宝玉淫辱母婢、引逗优伶又背信弃义,直气得元春掀了桌案!   她入宫十几载,为的是贾家富贵绵延,先前省亲时眼见宝玉出彩,还道是个好的,其后吴贵妃点了一番,也当其不过是借题发挥。如今再听闻此事,哪里还不知,那自小带在身边的兄弟,生生被家里养废了!   入得宫阙,元春自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十几年多少女子旋起旋落?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也是窥破了这一点,元春才凸出贤德,借此来邀圣人宠幸。   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想家中竟是这般不成器!   再如此下去,贾家非但不是其助力,只怕还会拖累得她失了宠,继而天塌地陷!   气恼至极的元春当即舍了银钱,打发妥帖小黄门来传话。   王熙凤能想明此时,贾母又如何想不明白?当即看了眼黛玉,话到嘴边却没法开口。   那女官可不是贾家的婢女、嬷嬷,只与吴贵妃负责,便是元春都管不着。此时说了,除了为难黛玉又有何用?   只是贾母心下纳罕,这卫菅毓此举到底是何意?老太太心思发散,忽而想明,此时元春可不就危及了吴贵妃?卫菅毓又是吴贵妃的人,说不得便是借着拆散御赐的婚事,借以来打压元春。   想明此节,贾母便道:“我原本也是这个心思,凤哥儿也去与太太说说。”   王熙凤应下,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黛玉,这才快步离去。   内中又只剩下黛玉与贾母,贾母念及此番怕是会拖累元春,禁不住叹息道:“这个孽障啊,但愿吃了他老子一顿打,往后能长长记性。”   顿了顿,又道:“我这会子也乏了,玉儿先回去吧。”   黛玉起身一福,正要告退而去,贾母却一眼瞥见其藏在小衣中的玉石挂坠来。   “玉儿,你挂着的是何物?”   黛玉顿时紧张起来,手抓着那坠子道:“不过是个玉石挂件儿……家里人送的。”   心下不禁暗忖,赐婚本就是板上钉钉敲定了的,说来如今俭四哥也算家里人吧?   她本要遮掩过去,哪知贾母却笑道:“我瞧着倒与宝玉那块有些像,你摘下来我瞧瞧。”   黛玉应了一声,不敢忤逆贾母,只得慢腾腾的摘了下来。   贾母接过来捧在手中,那背面还好,不过是寻常金镶玉。待转过正面来,贾母忽而面色大变!   但见其上赫然写着两列字迹: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贾母先是感叹林如海苦心,怕是因着早前宝玉因为黛玉无玉闹过了一场,这才做了眼前的精巧物件儿……等等,做的?   贾母狐疑看了黛玉一眼,她自是知晓黛玉生来并未带了玉下来,那这眼前的玉石定然是后来的。   本道那血字乃是天生,可眼前的玉石分明说明了,那血字也能伪造!   贾母这会子心潮起伏,不禁暗忖,莫非宝玉那玉石也是伪造的不成? 第263章 暗流   早已得李惟俭所赠玉坠时,黛玉便心生疑虑——看那玉石坠子上的字迹与宝玉那一块一般无二,偏生这是俭四哥自造办处订制的,谁敢保宝玉那块真真儿就是天生的?   眼见贾母沉吟遐思,黛玉只是垂着螓首不言语。   贾母思量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默然将玉坠递还黛玉,强笑道:“可怜如海一片心思,玉儿戴好了。”   黛玉应下,心下古怪。这玉坠可是李惟俭送的,偏生被外祖母误会成了父亲。仔细想来,俭四哥待自己的确如兄如父,又如……她赶忙止住念头。   贾母这会子心下愈发烦乱,只觉中了王夫人的诡计,起身道:“玉儿,你在潇湘馆住的如何?许久不去看过,正好我也去转转。”   黛玉紧忙应下,大丫鬟鸳鸯张罗着抬软轿来,贾母却摆手拒绝,只拄了拐杖,任凭黛玉搀扶着,往大观园而去。   夏初时节,大观园里草木繁盛,这一老一少前头走着,丫鬟婆子自是跟在后头。方才到得沁芳亭,忽而便听南面翠嶂处有童声呼喝道:“贼子哪里逃,看箭!”   贾母扭头看去,便见那怪石上立着一十来岁少年,手中一张软弓好似满月,一袭青衫迎风猎猎,星眸凝视,霎时间箭出如流星,直将小鹿、孔雀、仙鹤、猫儿射得四下乱窜而去。   贾母心头恍惚,隐约窥得少年好似已故的老国公,仔细端详,又觉更似那死去的孙儿贾珠。   鸳鸯见贾母脸上变色,以为老太太是担心,当即出言道:“兰哥儿慢些,仔细摔了跤!”   闻听此言,贾母终于看清,那怪石上的少年不是旁人,乃是自己的重孙儿贾兰。   “兰哥儿?”   贾兰瞥见贾母等一行人,纵身便从怪石上跳下,遥遥喊了声‘老祖宗’,随即迈步跨过花丛,任凭身上沾染了落花、翠叶,提着软弓恭恭敬敬到了近前躬身施礼。   眼见贾兰满头满脸的汗水,贾母赶忙招呼鸳鸯:“快给哥儿擦擦,仔细伤了风。”   贾兰笑道:“多谢老祖宗。”说着抢过鸳鸯的帕子,胡乱抹了下,又见帕子脏了,便道:“帕子脏了,回头儿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鸳鸯道:“脏就脏了,还能劳动兰哥儿不成?快拿回来吧。”   贾兰这才将帕子还了,贾母看着少年,面上不禁又缓和了几分,笑问:“兰哥儿怎么在园子里耍顽?”   贾兰便道:“回老祖宗,今儿先生外出访友,放了我一日假。”   贾母顿时笑道:“好好,是个知道长进的。你娘素日里催逼太过,我也劝过一回,说你年岁太小,不好读书伤了身子骨。”   贾兰便笑道:“四舅舅也是这般说的,四舅舅还让我得空习练武艺,也好强身健体。”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您瞧,这兰哥儿允文允武的,来日啊,一准儿有出息。”   那贾兰却赧然笑道:“这话就过了,四舅舅说过,如今打战极少用贴身肉搏,多是远远放铳定了胜负,方才用刀枪追杀。我这武艺,不过是耍顽做戏罢了。”   知上进,又谦和有礼,贾母心下愈发熨帖。本道宝玉是衔玉而生,天生有福气的。如今再看……又哪里比得上眼前的贾兰?   贾母闻言道:“得空多往你舅舅府上走动着,你舅舅这般年纪有如此能为,但凡你能学了三成,往后就是大本事!”   贾兰拱手应允,又自嘲道:“四舅舅可是财神,我再如何只怕也比不过。”   眼见贾兰有些拘束,贾母便乐呵呵道:“罢了,也不用你守着我,快去耍顽吧。”   贾兰应下,这才提着软弓乐颠颠又去追鹿、兔、猫儿去了。   贾母瞧着贾兰远去,方才移步过桥,又叫过鸳鸯问道:“兰哥儿身边怎么不见使唤人?算算十来岁年纪,可派下丫头了?”   鸳鸯忙道:“回老太太,兰哥儿身边儿如今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又有四个小厮听用。只是大奶奶不喜兰哥儿娇惯了,在家中从不肯让人跟着。”   贾母又颔首道:“珠哥儿媳妇是个有心的。我看这孩子疯顽了一身汗,伱去厨房吩咐下,给兰哥儿准备个莲蓬汤、绿豆汤消暑。”   鸳鸯应下,叫过个小丫鬟吩咐了。   转过翠烟桥,潇湘馆近在眼前,一行人方才到院儿里,那鹦鹉瞥见黛玉,便扑棱着翅膀扑了过来。   黛玉顿时骇了一跳,没好气笑道:“作死啊,又扑了我一头灰。”   那鹦鹉又落在架子上,叫了一声,忽而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贾母被逗得顿时笑将起来,指着鹦鹉道:“这小东西倒是灵醒。”   鸳鸯时而便来潇湘馆,闻言便凑趣道:“老太太不知,这鹦哥儿还会念诗呢。”   “哦?”   鹦鹉又叫了几声,随即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嘎……断肠声里忆平生。”   贾母喜道:“唷,真真儿会念诗呢。”   偏头去看黛玉,黛玉却垂了螓首不言语,紫鹃便笑道:“都是姑娘素日里教着,它也就会念这几句。”   正说着,那鹦鹉又叫道:“惆怅客怎么还不来?”   黛玉勉强板着脸,心下又羞又惧。亏得老太太不知这诗词是出自俭四哥之口,不然只怕就解释不清楚了。   扶着贾母入内坐了,黛玉抬眼便见鸳鸯目光灼灼看将过来。好似看出了什么,却又不曾点破。   贾母在潇湘馆里略略盘桓,问过日常起居饮食,又看了眼黛玉所用人参养荣丸,见还有富余,这才放下心来。   说过一会子闲话,这才起身,由鸳鸯扶着离去。   这一天再无旁的事,转眼到得翌日。   却说宝钗被薛蟠戳破心思,只觉满心委屈无处发泄,回得蘅芜苑自是又哭了一夜。   她这般处处谋算,为的又是什么?偏生亲哥哥是个浑人,全然不领情分。   次日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黛玉瞧其眼上有哭泣之状,因问道:“姐姐去哪儿?”   宝钗无心言语,只道:“家去。”   说罢匆匆而过,黛玉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记起上回滴翠亭之事,禁不住朝着其背影刻薄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宝钗知其刻薄,却也无心辩驳,只径直朝着东北上小院儿去了。   黛玉见其远去,腻哼一声,白了一眼,这才继续欣赏花枝。紫鹃又来,只道早起还凉,劝着黛玉回了潇湘馆自是不提。   宝钗到得东北上小院儿,见过薛姨妈略略说了几句,旋即又大哭起来。薛姨妈心知女儿为何委屈,念及亡夫早去,只撇下她与一儿一女,顿时也哭将起来。   薛蟠听得动静,硬着头皮进来,连连打躬作揖,一个劲儿的道恼。又说往后再不去与那些狐朋狗友往来,这才消了宝钗心中之气。   转头又与薛姨妈一道儿去瞧宝玉,此时众人齐聚绮霰斋,你一言我一句的,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贾母因着心下存疑,只略略过问了宝玉情形,便与王熙凤说起了顽笑。那宝玉趴伏在床榻上,眼瞅着众人都围着自己个儿,心下由不得暗忖: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   这般想着,一时间竟痴了。   贾母面上不曾显露,王夫人却挂了脸。昨儿王熙凤早将元春的话说与了王夫人听,王夫人听罢沉默不语,不曾想其他的,只当宝玉这一遭太过胡闹了。   夜里,贾政难得过来一遭,将宝玉骂了个狗血淋头!贾政虽迂直,却也知宫中险恶,只说宝玉此番怕是拖累了大姑娘,顿时唬得王夫人一夜不曾安睡。   此时见宝玉又犯了痴病,念及此时宝玉十三四年纪还这般胡闹,实在不得不管束了,便拿定心思,待其好转,立刻送去金台书院。   贾母看过一场,与王熙凤说笑一阵,便起身离去。   众人方走,宝玉回过神来,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   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的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   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   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叫她来就是了。”   贾母等不曾听清,问过宝钗,宝钗又说了一遍,自是惹得众人交口称赞。   少顷到得贾母上房里,正赶上早饭,贾母瞧着那荷叶汤,便吩咐人给宝玉送去。   王夫人应下,转头吩咐了玉钏儿端了荷叶汤去。   只是那汤盆不好拿,一个人也拿不动。宝钗瞧见莺儿与同喜来了,便吩咐莺儿一并送去,顺道儿给宝玉打络子。   那玉钏儿沉着脸儿,与莺儿往绮霰斋而去。亲姐姐金钏儿险些就死了,玉钏儿心中怎能不恨宝玉?   加之李惟俭那好似断案结语一般的言辞,将个浪荡无状、沾花惹草又敢做不敢当的浮浪货色说了个直白!如今玉钏儿又岂会与宝玉亲近得起来?   到得绮霰斋正房里,就见宝玉正与袭人、麝月、秋纹顽笑,玉钏儿心下刺痛,只觉姐姐金钏儿好生不值,险些命都没了,只怕人家心中已然忘却了。   是了,丫头就是丫头,主子就是主子。许是人家逗弄,不过将姐姐金钏儿当做了猫儿、狗儿一般,高兴了就抚弄一会子,不高兴就一脚踢开,谁理会你死活?左右这家中的猫儿、狗儿多的是!   将提了的篮子送上,袭人请二人落座,莺儿不敢,玉钏儿乃是王夫人身边儿的大丫鬟,论起来不比袭人差什么,眼见袭人都坐了,她便也落座了。   那宝玉看看莺儿,又看向玉钏儿,忽而记起金钏儿来,心下忽而惭愧不已,便只顾着与玉钏儿说话儿。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   因着金钏儿没死,玉钏儿不至于满脸怒色,却也淡然好半晌才道了声‘好’。   宝玉便觉没趣,半晌,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   玉钏儿木着一张脸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她还是这样不理不睬的,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缘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眼见宝玉丁点脾气也没,一直温存和悦,玉钏儿心下暗忖,到底是太太的眼珠子,这般生分了只怕来日必受苦头。   又想,只是寻常说话也就罢了,若又来调戏,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学了姐姐金钏儿,躲得远远的就是。   拿定心思,这才面色逐渐和缓。   宝玉见玉钏儿面上和缓,顿时心下更喜,哄她说荷叶汤难喝,到底哄着玉钏儿喝了两口,随即干脆将荷叶汤推给了玉钏儿。   忽有婆子来道:“尤老安人与两个姑娘一并来了,听说二爷受了棒疮,赶忙往这边来看望。”   玉钏儿慌忙起身,袭人等紧忙将内中拾掇了,宝玉因棒疮,只得趴在床上。他因听闻二姐、三姐都来,只觉趴着不雅,挣扎着要起身,被袭人数落了一通,这才安静下来。   少顷,王熙凤果然引着尤老安人与二姐、三姐过来探望宝玉。   却说那尤老安人自打宁国府没落之后,想打秋风都没了去处。她素日里又大手大脚惯了,没多少时候就日渐入不敷出。   原本满心打算多与傅秋芳走动,趁机将二姐、三姐推给李惟俭。男人嘛,哪儿有不偷腥的?   没奈何,人家李惟俭转眼就搬去了宁国府,从此尤老安人没了指望。   赶巧那会子京师四下招募人手推介山西煤矿股子,尤老安人无奈之下只得鼓动唇舌,四下兜售。   单单靠着兜售股子,尤老安人倒是大赚了一笔。可眼瞅着那煤矿股子水涨船高,连尤老安人自己个儿都信了真,以为那山西煤矿果然大有前途。因是将赚得的钱财尽数买了股子,结果一早暴雷,那股子就成了废纸一张。   又因听闻因着股子的事儿,荣国府大老爷贾赦又发了病,尤老安人关门闭户,每日忍着邻人咒骂,直到家中实在过不下去,又听闻宝玉受了棒疮,这才赶忙领着两个女儿登门。   宝玉见了尤二姐、尤三姐,顿时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刻就爬起来,领着两个女孩儿往园子里游逛一番才是。奈何刻下棒疮未愈,只得徒呼奈何。   尤老安人坐下说了些宽慰的话,又送上金疮药一副,因着王熙凤在场,尤老安人不好说旁的。眼见宝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两个女儿,尤老安人自以为得计,眼看时辰差不多,这才起身道:“罢了,哥儿好生养着,我去看看我那苦命的女儿。”   宝玉这才收回目光,忙不迭应承下来。   当下王熙凤又引着尤老安人、二姐、三姐往自己后房而去。   尤氏如今就住在凤姐院儿后房,原本还有自凤姐房穿过,如今尤氏住下,家中又重起祠堂,便干脆在挨着贾母院儿的小过道子上开了个角门,从此尤氏自角门进出。   将母女三人引到过道角门旁,凤姐便笑道:“老安人进去便是了,珍大嫂子如今深居简出的,我也不好多劝。这边厢还有不少杂事,我就少陪了。”   尤老安人含笑应下,随即与二姐、三姐入得院儿里。   丫鬟银蝶儿、炒豆儿正在院中晾晒贴身小衣,眼见尤老安人与两个姑娘来了,慌忙入内去叫尤氏。   尤氏迎出来,母女、姊妹再见,自是抱头痛哭不已。   少顷,众人入内坐了,丫鬟奉上茶水。尤老安人便问:“你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好?”   尤氏只叹息着不言语。贾珍流放两千里,也不知什么年月方才能回来,她如今不过是守着活寡,且还要寄人篱下。   宁荣二府虽说系出同源,可到底隔了几辈,因是这些时日尤氏一直小心翼翼,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叹息着不言语,那炒豆儿却是个嘴快的,道:“老夫人不知,老太太怜惜我们奶奶,接来家中不说,还给定下十两银子的月例。”   银蝶儿却是个有心计的,闻言顿时呵斥道:“奶奶不曾发话,哪里用你多嘴?”   尤氏正要说话,抬眼便见尤老安人目光灼灼,心下不禁咯噔一声,连忙挽回道:“十两月例看着不少,可身边儿的丫鬟、小厮,家中上下的管事儿,都须得打点了,再不似宁府那般自在。”   尤老安人便道:“苦了你了。只是,你过的难,我跟你两个妹妹也不易。”当下絮絮叨叨,只说因着那股子坑了不少人,白日里被人堵着骂街,夜里还有狂徒进来盗取财货。   前次更是有人丢了火把进来,好在三姐发现了,这才没将宅子给烧了。   临了,尤老安人才道:“我一把骨头,能抛费几个银钱?还不是为你两个妹妹能谋个好姻缘?”   尤氏沉吟一阵,又看向二姐、三姐,忽而冷笑道:“我却不知,两个妹妹还能谋个什么姻缘。”   此言一出,二姐、三姐顿时臊得脸面通红。那三姐要强些,扯着尤老安人道:“娘,莫要求了!”   尤老安人却扯开衣袖,转头与尤氏道:“也不消多,就二十两。”   “呸!一两都没有!”尤氏彻底恼了,骂道:“你当我不知她们两个做了什么?年节时刚入库的几千两银子,转眼就没了五百两,这才几个月你们就花销干净了?莫说如今我是泥菩萨,就是有金山银海,又岂能禁得住你们花销?”   尤老安人闻言蹙眉道:“大姐儿,你怕是忘了,为了凑你那一万两嫁妆,这才将家里掏空了吧?”   尤氏闻言顿时红了眼圈儿。宁国府一经抄捡,浮财尽数没了,那两个铺面、一些田产倒是发还了回来,可算起来顶多能值二、三千,她哪里还有钱财?   见此,尤老安人又道:“你既过得难,我也不难为你。二姐、三姐情形,也瞒不过你,可总要谋个好人家,好歹不愁吃用。”   尤氏抹泪道:“如今那些夫人都当我是笑话,又哪里去给二姐、三姐寻人家?”   出身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二姐、三姐去岁便被贾珍、贾蓉哄着破了身,这般并非完璧,哪里有傻子娶回去?   尤老安人便道:“这正室指望不上,以你两个妹妹的姿容,难道连良妾也指望不上?”   尤氏顿时怔住,又看了眼默然不语的二姐、三姐,这才发觉自己想差了。尤老安人如今只顾着钱财,哪里会管二姐、三姐嫁的好不好?   她正出神,就听尤老安人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府中那位薛大爷颇有家资。”   “啊?”   还没完,那尤老安人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道:“还有那琏二爷,如今身边儿就一个开了脸的丫鬟——”   尤氏吓了一跳,赶忙道:“前者也就罢了,后者提也不要再提,来日凤姐翻起脸来,我哪儿还有脸子待在荣国府!”   便见尤老安人笑道:“好,先不想琏二爷,好女儿,咱们琢磨琢磨那位薛大爷如何?”   当下母女几人窃窃私语,尤氏虽不愿掺和,却也插了几句嘴,内中声息愈发静谧。   却说前院儿凤姐方才打发了一房婆子,忽听得吵嚷声自后房传来,仔细聆听半晌,又没了动静。   因笑道:“娘儿几个怎么好生生的吵起来了?”   平儿方才送走那一房婆子,回来只笑着摇头。   王熙凤因着秦可卿之故,与尤氏往来不多,且东府腌臜事没少传过来,因此王熙凤心下对尤老安人一家鄙夷不已。   当下也不多提,反而道:“这两日又是请安奉承,又是孝敬东西的,怎么这几家忽然和我这么贴近?”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的。如今金钏儿走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   顿了顿,面色和缓,说道:“倒是另外几家,我瞧着颇有亲近二奶奶的心思。”   王熙凤涂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敲打扶手,略略思忖便已明了。也是因着救了金钏儿之故,往常都说她二奶奶刻薄,如今风评陡然一转,生生成了‘刀子嘴、豆腐心’。   尤其是白家,昨儿王熙凤方才打发了金钏儿去布庄子,今儿就传着她这位二奶奶也是位慈悲人。   想到此节,王熙凤心下好笑不已。她素来不信神佛,更不信报应,往常都用着规矩管束下头人,又何曾得人真心爱戴过?   以金钏儿之事为开端,王熙凤只觉这名声好了果然有好处!这两日撞见不熟悉的下人,那些人也敢大着胆子上前见礼,得了吩咐也都尽心尽力,王熙凤一高兴还打赏了几两银子出去。   反倒是王夫人与宝玉……呵,连宫里的元春都看不过眼,专程打发了小太监来传话。可惜王夫人吃斋念佛几十年,生生被这一桩事破了金身。   不信且看,如今还有谁在王夫人跟前不小心着?那彩云、玉钏儿更是对宝玉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   二房势颓,她这大房的二奶奶却广得人心,此消彼长,迟早有一日将这掌家之权弄到手里。   拿定心思,王熙凤就笑道:“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定的,再说那仨瓜俩枣的,我还能贪图他们便宜不成?回头儿你择一般的物件儿送回去,就说那事儿须得太太拿主意。”   平儿应下。   凤姐单是靠着那暖棚营生,每岁就能得两万多银子,又哪里会瞧得上下头人送的那些物件儿?   她正待说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忽而便有婆子进来报:“二奶奶,俭四爷叫人送了个老大的物件儿来,说是请二奶奶送与云姑娘。”   “哦?”王熙凤起身笑着与平儿道:“这俭兄弟也不知摆弄了什么新奇物件儿来,走,咱们也一道儿去瞧瞧。”   平儿笑着回:“换做旁人,这心思还好猜,俭四爷却不好说了。我可是听红玉说,四爷这阵子忙着将那机器搬上船,想要那船自己跑起来呢。想那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都是话本子编排,不料四爷还真真儿能造出来。”   王熙凤哈哈一笑,耐不住心下好奇,紧忙自家中出来,往仪门而去。   到得仪门左近,就见李惟俭身边儿的琇莹正推着个怪模怪样的两轮车子,周遭围了不少丫鬟婆子。   当下有人催促道:“琇莹姑娘单说不会倒,我却不信了,两个轮子怎会不倒?”   又有人附和道:“是了是了,我看这车须得学了戏法才能开起来。”   琇莹嘟嘴道:“哈?我家四爷造的物件儿,你敢说不能开?闪开了,今儿偏要你开开眼。”   说话间一偏腿跨上车子,捏动车把上的胶乳喇叭,顿时嘟嘟嘟一阵响,唬得丫鬟婆子赶忙闪开。   琇莹身量娇小,只能踮着脚踩在脚踏上,便见其左脚略略点地,车子挪动,继而猛蹬脚踏,那车子果然就骑着走了起来。   琇莹身手敏捷,方才在家中不过习练了两刻,便能骑行如常。当下琇莹愈发得意,咯咯咯笑道:“如何?可涨了见识?”   忽而瞧见王熙凤,琇莹紧忙一捏车闸,飞身落将下来,笑道:“二奶奶,我来给云姑娘送礼物来了。”   王熙凤瞧见那自行车顿时眼睛发亮,啧啧称奇几声,绕着自行车转了一圈儿,不禁赞道:“俭兄弟可说了,这是个什么名堂?”   琇莹展颜露出八颗牙齿来,笑道:“四爷说了,是自行车。”   王熙凤思量一番,摇头道:“还要自己蹬着走,怕是只能当个玩物了。”   琇莹就道:“二奶奶跟四爷说的一般呢,四爷也说了,如今这胶乳受限,钢铁虽愈发不值钱,可短了胶乳,这自行车只怕也推广不起来,只能卖高价当个玩物。”   王熙凤心下一动,笑道:“俭兄弟可说了要办厂子?”   琇莹摇头道:“不曾呢,二奶奶若是瞧上这营生了,不妨找四爷说说去。”   王熙凤就笑道:“也好,改明儿我去寻俭兄弟说说话儿。”   眼见四下丫鬟、婆子还围拢着,换做往常王熙凤一早儿就叱责了,当下却只笑道:“都莫围着了,这车子是送云姑娘的,你们往后有的瞧。”   丫鬟、婆子嘻嘻哈哈散去,虽少了些敬畏,却也多了些亲近之意。王熙凤心下愈发熨帖,只觉用人之道在于一张一弛、恩威并施,她早前只顾着施威了,现在想来却是不大妥当。   当下又点了琇莹道:“云丫头只怕也不知怎么摆弄,你干脆随我一道儿送去吧。”   琇莹应下,三人推着自行车往大观园而去。   琇莹忽而扶额道:“是了,四爷还嘱咐了,说姑娘们倘有要的,他过些时日再送来几辆供大家耍顽。”   王熙凤笑着没言语,心下暗忖,只怕这话是说给黛玉听的。就是不知林妹妹过后会不会与俭兄弟计较了。   当下再无旁的话,一路到得怡红院,这会子湘云正与翠缕翻绳儿顽,瞧见王熙凤与琇莹推着的自行车,当即丢下红绳笑吟吟跑过来。   “二嫂子,这是什么啊?”   王熙凤打趣道:“自行车,你婆家送你的玩物。”   湘云眨眨眼,腾的一下红了脸儿。她这才记起,前两日俭四哥说过,要送她个物件儿的。   王熙凤笑道:“别害臊了,快过来瞧瞧,可不能白费人家一番心意。” 第264章 消暑之邀   吴海平一手藤牌一手短棍,看准时机,眼见那怪模怪样的棍子戳过来,连忙矮身以藤牌挑过,反手以棍就扫了过去。   笃笃笃——   吴钟骤然跳开,看着手中的新式火铳蹙眉不已。   旋即转头看向李惟俭道:“伯爷,这刺法只能取长枪的路数,却须得简化不少。”   李惟俭在一旁颔首道:“不错,招式不宜过多,有个十来招就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你且用心琢磨着,说不得下月王爷请了京师各路好手一同参详,待定下路数,往后这军中恐怕再无死兵。”   新式火铳加上刺刀全长七尺有余,用李惟俭定下的规制,加上刺刀全长一千七百四十毫米,这般长短足够让步兵丢下佩刀,连那贴身肉搏的三成死兵都能替换掉。   上前重重拍在吴钟肩头,待其纳罕抬头,李惟俭笑道:“你若能将此事办好,我推荐你去京营任教习。”   吴钟顿时大喜过望:“果然?”   李惟俭一蹙眉,那吴海平就道:“吴小哥说的什么话,老爷何曾用虚言哄骗过你?”   吴钟顿时憨笑不已,说道:“俺原本寻思着府中无事,正要跟老爷告个假往南面走一遭呢。既然有了差遣,那俺就暂且不走了。”   李惟俭笑着点头,再没说旁的。他却不知,这一耽搁,此一世就少了个八极拳开创宗师,大顺军中却多了个悍将。   那吴海宁在一旁瞧的眼热,禁不住凑过来道:“老爷,我呢?”   “你?”   李惟俭还不曾说话,吴海平就骂道:“你才多大?还没火铳高,滚滚滚,少在老爷跟前现眼!”   亲哥哥一脚踢过来,吴海宁只得讪讪而去。   李惟俭负手而行,正要往内宅行去,吴海平便追过来压低声音道:“老爷,这几日多了些番子盯着。”   李惟俭驻足看向他,吴海平就道:“家中倒是一切如常,那两个坐探也没旁的举动,小的料想,那番子应是盯着隔壁。”   “荣国府?”李惟俭蹙眉道:“这却奇了——”贾珍、贾蓉父子流放,大老爷贾赦瘫在床上不良于行,那慎刑司又盯着荣国府作甚?   一时间想不分明,半晌才道:“罢了,叮嘱家中人手,夜里仔细巡视,守好门户。”   吴海平停步应下,李惟俭这才往内宅行去。方才到仪门前,就闻听车后车马上,扭头就见傅秋芳的马车自角门进来,停在马厩左近。   这会子傅秋芳刚好隔窗与李惟俭对视了一眼,当即宜嗔宜喜,李惟俭便笑着,干脆停步等她。   须臾,念夏扶着傅秋芳下了马车,急急朝着这边厢而来。到得近前,笑着屈身一福,说道:“老爷也才回来?”   李惟俭探手相邀,二人便进了东路院儿仪门,他说道:“新式火铳业已定型,我每日巡视一番就是了。”   这武备院的差事太过清闲,李惟俭琢磨了几日,想着回头儿好生与忠勇王分说一通,最好依着他的意思筹备个科学院……实学院。   虽说打定心思这几年沉寂一番,可也不能就此抛费时光。乜斜笑着看向傅秋芳,问道:“厂子里还好?”   傅秋芳就蹙眉道:“老爷还说呢,好好儿的厂子要分出去几块,锅炉厂、弹簧厂、特种钢厂、机械加工厂,拆来拆去,外城就剩下的总装厂,余下的都要往外搬。   这匠人安置也就罢了,可这账目整理真真儿要了命,估摸着下月方才能理清楚头绪。”   李惟俭感叹道:“外城还是逼仄了些,拆分搬迁也在情理之中。且此事也不用急,慢慢来就是了。你若累了,不若多在家中歇息几日。”   傅秋芳便笑着摇头:“可不好因着我耽搁了,妾身估摸着下月中总能彻底分出来,左右也就月余光景,咬咬牙就是了。”   李惟俭便没多说,只牵了她的手往内宅里走。他心下分明,傅秋芳这等聪慧女子,一招大权在握,又怎会割舍的开?牢骚、抱怨几句,不过是示弱以博自己垂怜罢了。   莫说傅秋芳只是妾室,便是夫妻之间也总要用些心机调和,如此方能长长久久。   入得内中,却见李纹、李绮两个堂妹,正与香菱、晴雯捧书笑谈。见得李惟俭与傅秋芳,众人忙起身来迎。   李惟俭便笑问:“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香菱便笑道:“方才读到唐寅,二姑娘就说了个趣谈。”   娴静的李纹笑道:“料想四哥也听过,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李惟俭接过晴雯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落座道:“这却未见得,不知是哪一则?”   那欢脱些的李绮就道:“姐姐说的是唐寅为苏州富商老母贺寿所提贺寿诗。咯咯咯——”   李惟俭故作不知道:“这一则我倒是没听过,三妹妹快快说来。”   李绮便推了下李纹,道:“还是姐姐来说,我可说不好,怕是说到一半笑也笑死个人了。”   晴雯也凑趣道:“是了,还是二姑娘板着脸说来最有趣。”   李纹推却不过,只得浅笑着道:“四哥想是贵人事多,记不清了也是有的。那我便说来——话说有苏州富商为母庆七十大寿,请了唐寅来作画。唐寅画了一副蟠桃贺寿图,随即又在画作上题诗。   众人围观之下,但见头一句是‘堂前老妇不是人’,富商刚要翻脸,又见其下一句是‘南海观音下凡尘’,富商面色缓和,还不容笑出来,又见其写了第三句‘养的儿孙都是贼’,富商气得直瞪眼,又见最后一句‘偷来蟠桃献母亲’。”   “哈哈——”   “咯咯咯——”   厅堂里顿时笑作一团,李惟俭便道:“唐寅生性诙谐,此番定是在戏耍那富商。”   李纹便笑道:“是呢,那富商憋闷了半晌,这才带头叫好。过后家中过寿,却再也不敢请唐寅来了。”   说过顽笑,李惟俭见红玉不在,便问晴雯。晴雯道:“四爷怕是忘了,红玉一早儿就去了香山别院,这一来一回的,料想入夜能回来就不错了。”   “是了,”李惟俭恍然,随即与两个堂妹道:“我在香山有一处别院,原本是神武将军别院,几年前被我买了下来。前日晴雯便说京师里日渐炎热,不如去别院避避暑。   单只你们只怕也无意趣,回头儿不妨给荣国府下个帖子,也邀着几个姑娘一道儿去顽乐一番。”   李绮心思少,正要出言,却被姐姐李纹扯了下衣袖。李绮略略思量,合掌笑道:“原来如此,我们怕是借了嫂子的光了!”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也不曾反驳,李绮便笑作一团,李纹瞧着李惟俭若有所思,忽而心下恍然,可不就应了那句话:怜子如何不丈夫?   笑闹间,琇莹蹦蹦跳跳回返,瞧见傅秋芳顿时规矩起来,只是脸上还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颠颠儿跑到李惟俭近前笑道:“老爷,云姑娘收下了。”   “如何?”   琇莹颔首道:“很是喜欢呢,方才试着骑了一会子,翠缕与映雪扶在后头,我看再有几回也就学会了。”   李绮眨眨眼,便道:“那自行车原是送与嫂子的啊?”   李惟俭道:“莫急,过几日我再捎回来几辆就是了。”   …………………………………………………………   潇湘馆。   银铃般的笑声洒落,黛玉倚门观量,便见湘云单手握把,一腿踩在小径一方石块上,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嚷道:“林妹妹,看我这车如何?”   黛玉笑着嗔道:“仔细又栽进沟里,这会子可是夏日,小心成了落汤鸡!”   “诶嘿嘿,我才不会呢!”   “姑娘……慢,慢些啊!”   湘云扭头,眼见翠缕与映雪追了上来,嘿然一笑,左脚一蹬,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迎着夏日和煦晚风,湘云心下愉悦,蜂腰扭动,两条长腿猛蹬,只觉俭四哥果然是个好的,就算……就算来日打自己几回,想来也是无妨。就是不知俭四哥那里还有什么新奇的物件儿。   这会子湘云半懂不懂的,比黛玉年岁还小,又因着豪爽粗疏,反倒少了些女儿家的闺思。   青石路上偶有凸起,颠得湘云惊呼一声,车把歪歪扭扭,好半晌又扶正,直把翠缕、映雪吓了个半死。紧忙提气又追,那湘云又咯咯咯笑着,加速往怡红院而去。   黛玉看罢,抿嘴一笑便回转潇湘馆内。这会子雪雁去提晚饭,只紫鹃在一旁伺候着。紫鹃便观量神色,眼见黛玉并不着恼,待进得书房里,眼见四下无人才劝慰道:“姑娘莫多心,想来那自行车也不适合姑娘,这若是摔了下,四爷岂非要心疼死?”   黛玉乜斜白了其一眼:“我又不曾多心,偏伱把我想成了小性儿的。”   因着过会儿要去贾母跟前,黛玉便娴坐梳妆镜前,任凭紫鹃卸了钗、簪,又换了套寻常的。   紫鹃闻言赔笑道:“不过是闲话两句,哪里就说姑娘小性儿了?”   黛玉只哼哼一声,也不多言语。心下暗忖,果然只有俭四哥方才懂她的心思,紫鹃、雪雁等身边的丫鬟,虽也要好,却只能反复忖度,偶然才能猜中其所想。   于她而言,要的又不是新奇物件儿,而是那彼此契合、心意相通。   换过装束,黛玉便与紫鹃去了前头的荣庆堂。待众人齐聚,唯独少了湘云,足足过了好半晌湘云才挂着满头满脸的汗水疯跑进来。   如此模样,自是惹得众人好一番打趣,湘云却不在意,只扯着贾母好生夸赞了一番那自行车的妙处。   方才她在园中骑行,众人都看在眼里,这话说着说着,便不由得转向夸赞李惟俭心思巧妙。   那王熙凤瞧见湘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有心戏弄,便道:“云丫头说得这般好,听得我都想借来骑一骑了。”   湘云却是个大气的,当即拍着胸脯道:“凤姐姐既然开了口,回头只管拿去就是了。”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有一样,可不好摔坏了。”   她那小心谨慎的模样,顿时逗得满堂都笑。   黛玉面色还好,二姑娘迎春却不免有些神情暗淡。只是她素来都是小透明,并无人关注其面色。   过得半晌,黛玉回返潇湘馆,用过晚饭,抚琴、读书,又用了晚点,不觉便已近黄昏。   夏日天长,眼见丫鬟、婆子困倦,黛玉便出言,打发一应人等下去歇息。丫鬟、婆子笑着谢过,紧忙去到前头房里歇息。   紫鹃与雪雁彼此对视了好几眼,雪雁便拖延着迟迟不曾关门。   黛玉心知肚明,这是想着给俭四哥留门,因是又数落了雪雁几句,她这才关门闭户。   到得夜里,许是紫鹃与雪雁之故,黛玉原本并不如何念想,这会子夜深人静,偏又记挂起李惟俭来了。   随即心下又犯了难:俭四哥是懂她的,料想夜里不会来;可若来了,岂非是俭四哥觉着自己会泛酸吃醋?   胡乱思忖着,方才有了些倦意,就听衣袂挂风之声。黛玉先是一喜,又面现嗔色。   挪动脚步,到得书房里,听得敲窗声响过两遍,这才将窗子推开。   月洞窗外,就见一袭黑衣的李惟俭笑吟吟看着她,手中还捧了个不知是什么的物什。   黛玉接了那物什,瞧着李惟俭跳进来,又赶忙关了窗户。   二人也不言语,蹑足到得卧房里,眼见雪雁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才并肩躺下。   黛玉歪头道:“你是怕我又小性儿,这才来的?”   “哈?”李惟俭纳罕道:“我是想妹妹了……妹妹吃醋了不成?”   只一句话,黛玉心下顾虑便烟消云散,掩口笑道:“哪里就呷醋了?我倒是瞧着云丫头疯玩有趣的紧。”   李惟俭便道:“我想着妹妹怕是不喜那自行车……待过一阵子,我将那车改改,如此赶上风雪,妹妹也能在房里运动一番了。”   “嗯。”黛玉应下,探手一指桌案上的物什:“你又拿了什么来?”   “嘿!”李惟俭顿时起身,将包裹的包袱皮剥开,露出一下底平整,上头浑圆的玻璃罐子来,黛玉借着月光瞥了眼,便见两点荧绿徜徉其间,好似又有四叶花瓣铺在水面。   黛玉顿时欣喜不已,忙问:“这是……鱼?”   李惟俭就道:“说是小佛郎机人自新大陆得了的新鲜鱼,夜里会发光。前儿我瞧着新鲜就买了几尾,又寻匠人做了个鱼缸,一并给妹妹送来。”   黛玉禁不住探手扯了李惟俭的大手,说道:“也不用总送我物件儿……上回那玻璃流沙画让三妹妹瞧见了,我胡诌了一番才遮掩过去。”   李惟俭笑道:“你就说是紫鹃休沐时顺道儿买的就是了。”   黛玉噘着嘴笑了,只觉满心都是雀跃,恨不得与李惟俭相携而行,便在月色下漫步徜徉,那想来就是极好的!   这会子李惟俭却不说诗情画意了,转而说起了衙门中杂物,有无奈,有抱怨,又有志向。   黛玉只安静的听着,有些懂了,便会劝慰几句;有些不懂的,她便用食指悄然在其掌心画圈。   絮絮叨叨好半晌,李惟俭忽道:“嗨,与你说这些,想来妹妹也不爱听。”   黛玉却摇头:“爱听呢。俭四哥说过,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我皆在凡尘俗世打滚,总要沾染一些俗气。”   有些话不好说,虽是并嫡,可来日黛玉也是当家主母。这些外间的事务,总要了解一些,也好与那些官员眷属往来。   暖阁里,雪雁轻微的鼾声停歇,身形一动不动。李惟俭情知那丫头定然醒了,却也不曾点破,只攥着黛玉的手儿与其四目相望。   半晌,这才说起别院消暑事宜,黛玉满口应承。   李惟俭心下暗忖,谁说黛玉小性儿的?只消心思笃定,林妹妹可不会拈酸吃醋、无事生非。   又见月色下黛玉那嫽俏容颜,心下动容,便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在其额头噙了下。   黛玉顿时羞不可抑,埋头半晌不敢动弹。   外间隐隐传来梆子声,李惟俭情知不可久留,便要起身离去。方才落地,黛玉忽而掀了被子追来,低声道:“你等等。”   说话间蹑足到得箱笼左近,轻轻掀开,翻找一番,自内中寻了个汗巾子出来。回身塞给李惟俭,低声道:“做了两条,独这个还能瞧得过去,你若不嫌弃,就……”   李惟俭也不曾仔细观量,反倒扯了黛玉的双手,嗔道:“做这些做什么?可伤了手?”   黛玉便仰头含情道:“左右我也闲得慌,且给你做……我心甘情愿呢。”   李惟俭仔细将汗巾子塞进怀里,张开双臂抱了黛玉一会子,这才恋恋不舍而去。   目送李惟俭远去,关好窗子,黛玉雀跃着回返卧房,便见那雪雁好似烙饼一般翻来覆去。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这丫头是在装睡?因是叱道:“贼丫头,醒了就醒了,还装给谁看?”   雪雁顿时一骨碌爬起来,捧心后怕道:“姑娘啊,我方才都怕四爷等不及大婚了……”   “呸!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雪雁轻笑两声,又要打趣,那黛玉就挂不住脸,扑上来呵雪雁的痒,主仆二人顿时笑作一团。   待半晌安静下来,黛玉便与雪雁坐在暖阁炕头,瞧着桌案上的玻璃鱼缸。那两条荧绿的鱼儿徜徉游动、追逐嬉戏,不觉心中便好生惬意。   ……………………………………………………   转过天来,红玉一早回返,说那别院已然拾掇齐整,又购置了米粮等物。   傅秋芳便请了李纹、李绮来说了,两姑娘旋即写了帖子,打发了丫鬟往荣国府送去。   帖子送到,王熙凤笑着接了,眼见来送的丫鬟眼生,问过才知是李纹的丫鬟,一个名青裳,一名丹棘。   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的年纪,水葱儿般的模样,尤其那青裳言辞周全利落,王熙凤一高兴,就赏了二人各自一串钱,两丫鬟当即笑着道谢而去。   此时天色还早,王熙凤也不急着去寻贾母言说,而是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儿。   临近午时,这会子薛姨妈与宝钗正在王夫人房里吃着西瓜,凤姐儿便与王夫人说起了丫鬟事宜。   金钏儿被撵,如今在布庄,王夫人身边儿便少了个丫鬟。   凤姐得了好处,只当瞧不见王夫人面上的古怪,只催问着再选个丫鬟来。王夫人说过一场,只道并不再用调拨丫鬟来,王熙凤应下便要离去。   却又被王夫人叫住,说起赵姨娘来,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儿答:“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又问:“可都按数给她们?”   凤姐儿奇道:“怎么不按数儿给?”   王夫人便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   凤姐儿早生提防之心,暗忖那赵姨娘还在自己之前便来了家中,早前可是老太太掌家,王夫人管家,赵姨娘什么情形又怎会不知?   只怕那赵姨娘四处传闲话,王夫人借此挑拨自己又去对付那赵姨娘。王熙凤心下暗忖,只怕如今王夫人心中更恨赵姨娘才是——先是下毒,如今又有贾环挑唆,让宝玉挨了板子。   俭兄弟果然不曾说错,这姑姑佛口蛇心,想要对付人偏偏不自己动手,定要假手他人。这般想来,凤姐儿心下虽极瞧不上赵姨娘,却也没那般恨了。   又暗自思忖,那赵姨娘素来都是个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货色,给她补了银钱,料想转头又会闹腾起来。左右也闹腾不到自己,何乐而不为?   因是便道:“想是下头婆子克扣了?回头儿我去问过,这账目可不好乱了。”   王夫人顿时好一阵无语,本心想着挑唆一番,让王熙凤出手对付赵姨娘,不料凤姐儿却不接茬。   略略思量,王夫人应下,又道:“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月例的丫鬟?”   说起这个来王熙凤如数家珍,一一列举出来。   姑侄二人一问一答,王熙凤半点磕巴也不曾打过。直听得吃瓜的薛姨妈啧啧称奇,好半晌待二人说过,这才赞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薛姨妈笑道:“说得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月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公中的就是了。”   王熙凤一一应下。薛姨妈又凑趣赞了袭人两嘴,那王夫人便含泪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王熙凤嘴上附和,心下极不以为然。老太太打发了袭人、媚人两个大丫鬟一并去照料宝玉,素日里瞧着,那媚人与老太太走动颇多。料想老太太是有心抬举媚人,王夫人却先下手为强,扶了袭人做姨娘。   啧啧,此事传扬出去,不定老太太与王夫人如何斗法呢。至于那袭人,刻下瞧着好似是好事儿,待过后却不好说了。   至于眼前王夫人装模作样抹眼泪……呵,给谁瞧呢?老太太又不是个糊涂的,任你再如何演,过后总要斗法。   又略略说了李纹、李绮姊妹下帖子之事,王夫人无可无不可,盖因宝玉这会子棒疮未愈,就算想去也去不成。至于三姑娘探春,那不过是她拿来做嫡母样子,扮母慈女孝的工具人罢了。   说罢,王熙凤这才起身离去。   薛姨妈与宝钗吃过瓜,闲坐半晌,旋即起身离去。   宝钗独自行来,意欲寻宝玉谈谈以解午倦,便去了绮霰斋。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来至宝玉的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笑着悄悄言语。   闲话几句,眼见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二人顿时笑个不停。待须臾,袭人便揉着肩膀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却说也是赶巧,湘云这日疯玩了一上午,下晌又去潇湘馆寻黛玉说话儿,因瞧见那流沙画与玻璃鱼缸,黛玉少不得又推在紫鹃身上。   也亏着湘云性子粗疏,这才没仔细计较。说过半晌,湘云又扯着黛玉来看宝玉。走到半路,刚好撞见王熙凤,听闻袭人得了二两一吊钱的月例,湘云便笑着要来与袭人道贺。   出得大观园来,一路到得绮霰斋,入内便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黛玉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她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笑将出来。   笑过了,湘云忽而一惊,扯着黛玉出来,到了无人处才蹙眉道:“宝姐姐……怎地这样?”   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守在男子身旁为其绣肚兜……怎么想怎么别扭。   黛玉便以团扇遮了半张脸笑道:“云丫头来了几日,竟没听闻过金玉良缘?”   “哈?”   因着撞破滴翠亭构陷之事,此时黛玉业已看透宝钗,她性子却也不是背后说人坏话儿的,因是便笑道:“果然不知?”   团扇轻轻敲了下湘云脑瓜,道:“那就去寻人扫听去,我去老太太跟前儿了,回见。”   言罢,黛玉飘然而去。湘云纳罕看着黛玉,只觉仙气飘飘,又少见的瞥见黛玉踮着脚一跳一跳的拐进垂花门。   “金玉良缘?”湘云蹙眉纳罕不已,紧忙回了怡红院,寻了贴身丫鬟映雪与翠缕扫听。   那翠缕便道:“大姑娘还不知?早前就有风声流传,说是宝二爷是个衔玉的,须得配个有金的。我听闻,宝姑娘挂着个项圈,其上也有字迹,好似是什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湘云复述一嘴,眨眼道:“听着倒是与爱……二哥哥极配。”   映雪嗤的一声就笑了。   湘云懵懂着看过来,问道:“怎地?我又说错了不成?”   映雪四下观量,那翠缕心领神会,赶忙去把着门。映雪扯了湘云去到里间,说道:“哪里就那么巧了?宝二爷衔玉而生,她就得了个癞头和尚送的金项圈,且上头的吉祥话刚好与宝二爷的玉能对上?”   湘云道:“许是那癞头和尚牵的姻缘线呢?”   映雪便道:“若果然姻缘天定,她又何苦私底下打发丫鬟编排林姑娘小性儿,又说姑娘——”   “说我?说什么了?”   正待此时,就听翠缕道:“二奶奶来了。”   主仆二人赶忙止住话头,一并迎出来。湘云见了王熙凤自是亲热不已,忙让人奉了温茶来。   王熙凤也不客气,饮了一盏茶才笑道:“东面两个姑娘下了帖子,邀咱们家中的姑娘一道儿去俭兄弟的别院避暑,云丫头你可要去啊?”   “我自然是……是……”湘云只是娇憨,懒得用心思算计,又不是傻,顿时就明白王熙凤话中揶揄之意。霎时间嗫嚅垂首,一张脸儿转瞬就红了。 第265章 道爷我成了   湘云是个喜热闹的,姊妹们都要去,她又怎会不去?   且先前俭四哥送了她自行车,小姑娘心下正觉着俭四哥好呢,虽有些羞怯,却也忍不住想多见见俭四哥。   眼见湘云嗫嚅着不言语,王熙凤见好就收,道:“那我便当你也要去了。”   “哦,那就去。”   王熙凤顿时咯咯咯笑道:“你们瞧瞧,云丫头这会子都不会说话了。”   “凤姐姐再打趣我,小心我给你个好儿!”   王熙凤笑道:“诶唷唷,我可招惹不起,走了走了。”   王熙凤笑着离去,只余下湘云独自羞怯了好一阵。到得隔天,一早众人齐聚荣庆堂,叽叽喳喳说来说去,却是除了宝钗、宝玉一并都去。   宝玉是因着棒疮未愈,宝钗只说家中另有事情耽搁,却不曾说到底是何事。   实则昨儿得了信儿,宝钗便与薛姨妈商议了,赶巧薛姨妈这阵子正给薛蟠谋着亲事,这几日内府眷属有场小聚,薛姨妈便琢磨着带宝钗同去。此为一则,二一则,是宝钗念及众人都去,她正好留下多与宝玉往来。   因是虽面带遗憾之色,却不顾探春劝说,只是摇头不去。   贾母眼见此事定下,便让王熙凤过府去商议启程日期。王熙凤处置过家中事务,到得未时,听闻李惟俭乘车回返,这才自大观园往竟陵伯府而去。   自东角门入得会芳园里,随着婆子往前头行去,刚过悦椿楼便遇见了来迎的红玉。   王熙凤就笑道:“今儿你可算得闲了?”   红玉就嗔道:“好歹能歇俩月,到了七月又要忙着暖棚营生。二奶奶这撒手掌柜当的好,我这般的不就得跑断腿?”   王熙凤笑着说:“这庄子里的事儿,该抓抓,该放放,都拢在自己身上,受累不说,难免有疏漏的。”   红玉就道:“二奶奶说的是,我看庄子里有几个得用的,正想跟二奶奶商议着提个管事儿之类的。”   王熙凤就道:“这是正经事,回头咱们碰碰。依着我,往常那些庄头用不得,须得提拔些新人。”   “二奶奶说的是。”   二人说话间自登仙阁一侧角门上了箭道,正往前走着,王熙凤便问:“俭兄弟可回来了?”   “回了,方才到家,内府的乔郎中就寻上了门儿,这会子正在前头招待着呢。”   王熙凤颔首,说道:“那我就先寻秋芳说会子话儿。”   二人绕过仪门,入得内中却见傅秋芳等正与李惟俭寡婶、李纹、李绮说着顽笑。王熙凤到来,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说起消暑之事,便定下五月十二这一天。   刘氏自觉待在此处众人不自在,略略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往后头寻甄氏说话儿去了。   又过得半晌,王熙凤眼见李惟俭还没回来,便要起身告辞。恰在此时,李惟俭满脸古怪地进了东路正房。   见了王熙凤,这才展颜招呼:“二嫂子来了?”   “俭兄弟。”   众人纷纷落座,李惟俭便笑道:“二嫂子可是来商定日子的?”   “正是呢,方才与秋芳商议着,定下了五月十二。”   傅秋芳就道:“到时须得劳烦二嫂子多看顾些,近来厂子拆分,我怕是去不成那别院了。”   她口中满是惋惜,王熙凤却艳羡不已。单只是掌控暖棚营生,王熙凤心下就有些瞧不上荣国府事务了,那傅秋芳可是管着蒸汽机厂子,据说还要拆开铺展成十来个厂子,那得是多大的场面?   王熙凤应下,转头又问:“俭兄弟这几日不去?”   李惟俭道:“这却不好说了,近来刚好庶务繁多。”   王熙凤却哪里肯信?只笑道:“再繁忙,总要抽空去歇歇。”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说的是,我尽量吧。”   此事定下,王熙凤眼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傅秋芳将王熙凤送过府去,待回转了,端了一盘井水镇过的西瓜来,眼见李惟俭蹙眉不已,便乖巧地起身为其揉捏肩膀,悄声问道:“那乔郎中可是有麻烦事儿?”   李惟俭顿时面色古怪,道:“送礼。”   “送礼?”   傅秋芳心下纳罕,自打良人位高权重,年节时总有人登门送礼。既有官场往来,又有如曹允升那般合股的东家。   傅秋芳遵着李惟俭的吩咐,若是人情往来,便回送差不多的礼物;若是求着办事儿,东西收下事儿不办,转头将东西退回去就是了。   能让李惟俭面上古怪的,傅秋芳还是头一回瞧见。   她也不言语,只是愈发尽心为李惟俭揉捏。过了须臾,李惟俭仰头靠在两团萤柔里,一双秀气的手便轻轻揉在其太阳穴上。   李惟俭说道:“拆分的锅炉厂原定城外那一片,不是紧挨着桂花林吗?”   傅秋芳道:“妾身听闻曹东家亲自去与那家谈了。”顿了顿,道:“莫非那家人走了乔郎中的路子?”   李惟俭嗤的一声乐了,道:“可不就是?那家也是内府皇商,有个名头,叫做桂花夏家。也不知怎么跟乔郎中说的,以地换股子也就罢了,还想将独生女儿送过来。”   “啊?”虽预料着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傅秋芳依旧惊呼出来。   想来也是,李惟俭才多大年纪?领着武备院的实职不说,爵封二等竟陵伯,可谓少年得意、无人不识。   官宦人家好歹还要些脸面,那些商贾就好似闻到花香的蜜蜂一般,迟早会扑将上来。因着李惟俭不缺钱,只怕这等没脸子的一准儿在女子身上打主意。   虽明知如此,傅秋芳却不好多说,只问道:“老爷是如何想的?”   李惟俭道:“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可我也不是那等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收拢的。若说旁的姑娘也就罢了,那夏家姑娘我偏生有所耳闻。”   “怎么说?”   “骄矜蛮横,不是个好相与的。若真纳进门,这家里怕是就没消停日子了。”   傅秋芳噗嗤一声就笑了:“老爷多虑了,以老爷之威,不过是一商贾之女,不拘从前如何性情,来了家中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还能倒反天罡不成?”   李惟俭乐道:“有道理,只是老爷我不耐这些麻烦。在外头见天算计,就想着归家清闲清闲,实在懒得理会这等女子。”   傅秋芳不由得担忧道:“那乔郎中那头儿……”   “他不过是捎带一句话来,话已带到,旁的又跟他有什么干系?”   傅秋芳这才放下心来,继而又听李惟俭道:“说来夏家也是下了血本,嫁妆不下二十万,还允诺来日百万家资都送给外孙。”   傅秋芳顿时眼睛瞪大!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百万家资啊,老爷说拒就拒绝了?眼见李惟俭嘴上说着惋惜,面上却浑然不曾在意,傅秋芳顿时眼含秋水,只觉这般良人方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傅秋芳打理厂子账目经年,都道‘居移体、养移气’,如今多少养出了一股久居上位的贵气来。可这会子被李惟俭轻飘飘一句话便打得烟消云散,心甘情愿伏低做小,心潮激荡之下,竟有几分动情。   不觉有些分神,双手便缓了几分,李惟俭探手抚在其挺翘,就听一声腻哼,睁眼便见傅秋芳已然满面桃花。   许是被李惟俭瞧得羞赧,腻声道:“老爷啊~”   难得见傅秋芳动情,李惟俭不由意动,起身扯着傅秋芳便往卧房走:“老爷我后背痒痒,你快来帮我抓抓。”   内中香菱与琇莹对视一眼,都是过来人,哪里不知这二人所为何事?当即掩口而笑,赶忙退出来关了房门。   ……………………………………………………   转眼到得五月十二这日,一早两府便热闹起来。   贾家这边厢,三春、黛玉、湘云、王熙凤,单是正经主子就六位,算上每人的丫鬟、婆子,加上随行仆役、小厮,算算竟三、四十口子。当下莺莺燕燕,热闹非常;   另一边厢也不遑多让,香菱、晴雯、琇莹、红玉、李纹、李绮,丫鬟、婆子虽少了些,却又多了十几个身形彪悍的北山护卫。   王熙凤居中协调,这边厢招呼姑娘们快上车,那边厢又与红玉商议车架顺序,真真儿忙得不可开交。   眼见忙不过来,大奶奶李纨便迟走一会子,也来帮衬。待全员齐整,车架眼看要启程,李纨这才欲言又止地拉过王熙凤,低声道:“有些话本该我来说,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王熙凤纳罕道:“大嫂子有何为难的,尽管说来。”   李纨便苦着脸儿道:“凤姐也知,我那兄弟如今孤苦伶仃就一个人,年节时进家庙只他一个人,怪可怜的。虽说纳了秋芳,又将四个丫头收了房,可到底念着正室没进门,一直都不曾要孩儿。这……”   王熙凤瞬间意会,心下只略略为难,念及李惟俭的恩情,瞬间颔首道:“大嫂子这话说的是,只怕恭人与李祭酒都盼着俭兄弟赶紧开枝散叶呢。这话的确不好说,不过湘云性子爽利,我得空四下与她说了,料想一准儿应承。”   李纨笑了下,还是苦着脸没言语。   王熙凤这才恍然,是了,若只是湘云一个还好说,别忘了那边厢还有个林妹妹呢。这林妹妹性子,她也摸不准,倒是一时间捉摸不定。寻思良久,又咬牙道:“大嫂子放心就是,我一并都说了,成与不成的,只当探底了。”   李纨这才感念道:“劳烦你了。”   王熙凤因着李惟俭之故,与李纨颇为亲近,闻言一甩帕子道:“都是一家人,大嫂子说这话就外道了。”   当下再无赘言,王熙凤选了居中一辆马车,李家那边厢有吴海宁照应着,一行二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出得宁荣街,招摇过市,往外城而去。   这日本来暑气渐浓,待日上三竿,打西面飘来一片乌云,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姑娘们或两两相聚,或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言说着,又跟着车窗往外观量。但见‘春河曲曲柳丝丝,碧草如烟杏满枝’。于是无不雀跃。   出城十几里,车队停下休憩。有仆役自路边农户手中采买了瓜果,又用井水洗干净了,四下分发。   湘云、探春、惜春因着年岁相当,便凑在一处吃着瓜果,抬眼见山上一庙观,湘云便道:“这道观好生眼熟。”   探春瞥了眼身旁的惜春,悄然扯过湘云便道:“那便是玄真观。”   湘云颔首,赶忙观量惜春一眼,只见小姑娘咬着下唇朝山上庙观凝望,也不知其心思如何。   湘云心下动容,想要劝慰几句,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待此时,忽听得前头喝骂:“哪里来的野道士,再贼眉鼠眼往这边厢观量,小心剜了你的狗眼!”   湘云赶忙扭头,就见王熙凤遥指一青年道士喝骂。那道士眼见有护卫上前,慌忙稽首,不迭地闷头快步行过。   湘云只道是个寻常无礼的道士,心下也不曾在意。略略用了些茶点、果子,一行人等上车又启程,朝着那香山逐渐远去。   却说那道士信步而行,行了一阵,迎面便见一人戴着遮阳斗笠而来,到得近前拱手问道:“敢问道长,玄真观距此还有多远?”   那道士稽首还礼,扭身一指道:“那山上便是,善信须得走上半个——额——”   一双有力臂膀忽而勒住其脖颈,只须臾便昏厥过去。   那五短身材戴着斗笠的农人撒手,往四下扫了眼,窸窸窣窣,转眼便有十来个番子围拢过来。   “郎中!”“大人!”   那人随手丢下斗笠,露出吴谦的面容来。那吴谦瞧着昏在地上的道士蹙眉道:“你们来看,此人像谁?”   众番子连忙围拢过来,有一番子忽而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怎么瞧着与废庶人这般挂相?”   另一番子恍然道:“还真是!大人,此番大功到手了!”   吴谦乜斜一眼道:“本官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凭无据的,只凭挂相,尔等以为圣人信不信?”   “这……那大人以为?”   吴谦眯眼扫量着远处的玄真观道:“盯着贾敬那厮数月一无所得,不如就来个打草惊蛇。”冲着地上那道士摆了摆手,番子会意,立刻有两人上前抽出刀子来。   吴谦‘啧’的一声,道:“不要留手尾!”   二人收了刀子,拖着道士到得远处小河里,随即按住那道士将其头浸在水中。那道士猛的醒来,扑腾着挣扎了好半晌这才咽了气。   俩番子又将其丢在小桥下游,伪作失足溺水而亡,这才会同吴谦,又散落四处。   一个时辰后,有火工道人下山采买瓜果,路过桥边,瞥见有穿着道袍的浸在水中,慌忙过去查看。   待翻转了身形,看清那道士面容,顿时大骇,紧忙丢了担子往回就跑。   一路呼哧带喘跑回玄真观,进得大殿里噗通一声跪倒叫道:“真人!信阳……信阳溺毙了!”   当啷——   玉磬破裂,落地后摔得四分五裂。一身玄色道袍的贾敬嘴唇翕动,好半晌才道:“知道了。”   “真人?”   “退下!”   火工道人只得退下。贾敬枯坐好半晌,忽而叫来弟子,吩咐道:“贫道夜观天象,那龙虎大丹炼成便在近日,去取六一炉来,贫道即刻开炉炼丹!”   两名弟子应下,赶忙将六一泥制的炼丹炉,并金砂朱砂等物一并送来。   当日夜里,炉火升腾,丹炉内华彩四溢,隐有异香传来。那贾敬好似疯癫,一边扇动扇子,一边仰天而笑:“成了,贫道要成了!哈哈哈——”   众道人只当贾敬疯了,却无人瞥见刻下贾敬一边大笑一边流泪不止。   …………………………………………………………   香山别院。   待车架到得别院门前,丁家人等早已列队在门前恭候。   此时雨过天晴,山中别有清新,莺莺燕燕下车入园,瞧着各处景致无不心旷神怡。   探春便赞道:“这别院果然好景致,虽不是头一回来,可故地重游又有一番情趣。”   二姑娘迎春便打趣道:“三妹妹可是要吟诗作赋?”   探春笑道:“换做林姐姐许是有这般才情,我就算了。不过倒是能拾人牙慧。”   说着吟诵道:“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旁人还没言语,香菱便思忖道:“可是高骈的《山亭夏日》?”   除去黛玉,余者尽皆讶然。探春便凑过来扯了香菱道:“香菱姑娘好生厉害,这般偏僻的诗词都能记得?料想啊,必是得了林姐姐真传。”   黛玉此时心绪极佳,闻言便乜斜笑道:“又来打趣我,我不过略略点拨了些,余下都是香菱私下用功,想来与我干系不大。”   香菱却道:“若无林姑娘点拨,我还不知何时入门呢。”   探春也笑道:“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伱们啊,一个教得好,一个学的巧,眼见着,香菱姑娘就要出师了。”   湘云便来凑趣道:“正好正好,今日歇息,明日架起火炉来烤炙鹿肉,正好行酒令话诗词,诶呀呀,想来就是一桩雅事。”   黛玉笑道:“好生生的风雅,偏生到了你这儿就落了俗套。”   湘云浑不在意,笑道:“林妹妹不知,我这是真名士自风流。”   惜春笑着扯了迎春道:“二姐姐你瞧,她们两个真真儿有趣,湘云姐姐一会子叫林姐姐,一会子又成了林妹妹,也不知哪个真哪个假。”   黛玉故意嗔道:“云丫头求着我了,那就是林姐姐;求不着,就成了林妹妹。真真儿是用时朝前,不用朝后。你们且说说,哪儿有她这般势利的?”   “好啊,敢说我势利!”湘云顿时张牙舞爪扑向黛玉:“今儿咱们且来分分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黛玉捧着团扇咯咯咯笑着绕众人而走:“再也不敢了,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嬉笑着,路过睹新楼,二姑娘迎春禁不住往楼上一瞥,顿时回忆起当日旖旎。心下微澜渐起,思忖着也不知俭兄弟这几日能不能来。   转眼到得客居院儿,侍书便道:“咦?后头还起了楼。”   众人看去,果然就瞧见客居院儿北面起了一派两层楼宇。   红玉便笑着说道:“上回招待姑娘们,我们四爷就说这住所略有些不足,因是隔年就拨了银子,又起了这二十来间小楼,专供丫鬟、婆子住下。”   王熙凤赞道:“还是俭兄弟想的周到。”   当下众人两两凑在一处,择一院落居停。晴雯、香菱等自然去了主院暂住。   当日便有些晚了,众女用过晚饭,便一道儿往清盥斋而去泡温泉。   洗去一身疲惫,各自早早安歇去了。   其后两日众女便在园中嬉戏,或吟诗唱词,或登楼远眺,或观鱼儿徜徉,又或漫步夕阳之下。   待到得十五这一天,午间便有仆役送来两样物件儿,红玉接了送至园中,顿时引得众人齐齐围观。   湘云观量半晌有且不确定道:“这莫非也是自行车?”   红玉道:“来人说是四轮自行车,我家四爷怕姑娘们烦闷,刚好厂子里试造了两辆,就一并送了过来。”   惜春最为开心,合掌跳脚道:“这个好,这个好,四个轮子总不会摔了。”   小姑娘私下借过湘云的自行车,奈何身量太小,骑行不稳,很是摔了两下。   探春、迎春自是不提,便是黛玉与王熙凤都跃跃欲试。当下分作两堆各自坐在车上,循着青石板路卖力蹬将起来。   那探春、湘云也就罢了,前者每日舞剑不缀,后者最喜疯玩,这气力比旁的姑娘都要足一些。余下迎春、惜春、黛玉、凤姐,都是娇生惯养起来的,只蹬了一圈儿便遭受不住,纷纷败退。   于是只探春与湘云并两个丫鬟骑了一台,余下的多用有力气的媳妇、婆子载着,在这园中游逛起来也别有意趣。   却说这日傍晚又有仆役送来一头獐子,湘云眼见暑气渐消,园子里正是清凉,因正骑着上瘾,便又领着两个丫鬟去骑行那四人自行车。   自致远堂顺坡而下,两个丫鬟翠缕、映雪吓得脸色发白,偏湘云笑个不停,蹬起来愈发卖力。   映雪遭受不住,赶忙求饶:“姑娘啊,快停一停吧!”   湘云大笑道:“迎风而行岂不爽利?放心,我心中有数!”   过得睹新楼,前方坡度愈发陡峭,湘云这才不慌不忙去踩刹车,随即立时色变:“遭了!”   惊呼声中,三人一车顺着陡坡奔行而下,好巧不巧前方正进来一群人。   湘云大惊失色,腾出一手连连挥舞:“闪开,快闪开!”   李惟俭只瞧了一眼便知不好,赶忙吩咐人:“快拦下!”   几名北山护卫齐齐奔出来,哪知湘云惊叫着,手中极有准数,那四轮自行车竟一路绕过几名护卫,径直朝着那窥鱼桥而去。   李惟俭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行车撞破围栏一头扎进湖里。   李惟俭也顾不得旁的,跳进水中蹚水而行,探手便将车下的湘云揪了起来。   “湘云,可还好?”   湘云这会子成了落汤鸡,发丝间水珠滴落,瞧了李惟俭一眼,忽而张嘴露出齐整牙齿来大笑不已:“俭四哥,哈哈哈,我方才好似腾云驾雾了一般!”   湖水将夕阳映射在小姑娘脸上,红彤彤一片,配着那爽朗、畅快的笑容,忽而就感染得李惟俭也笑了出来。   谁知他笑,她偏止住了笑意,狐疑道:“俭四哥,你,你不会怪我吧?”   “为何要怪你?”   “唔……我惹祸了。”   李惟俭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小心些就是了。说来也是我的不是,方才造出来也不曾仔细检验,便送了过来。”   湘云赶忙摇头:“都是我自己个儿大意,关俭四哥什么事儿?”   远处遥遥传来凤姐儿的呼声,李惟俭便道:“罢了,先上去吧。”   此时翠缕与映雪早已面色苍白的被护卫们捞在栈桥上,有人更是将那车子也一并抬了上去。湘云见此便颔首,结果方才挪动步子就‘诶唷’一声。   眼见李惟俭关切看过来,湘云撑着其手臂,抬起左脚瞧了瞧,便见其上染了泥污,那绣鞋早不知去了何处。   眼见湘云蹙眉犯难,李惟俭扭头又见只王熙凤领着两个小丫鬟赶过来,干脆探手一抄,将湘云横抱怀中。   湘云惊呼一声,便觉飘忽忽被其横抱了,眼见李惟俭目不斜视蹚水而行,湘云怔怔看着那张好看的面容,不觉便有些痴了。   一时间心下不知流转了多少心思,酸甜苦辣咸,好似打翻了杂货铺一般五味杂陈。心下酸涩一股股涌来,又化作暖意,湘云便禁不住探手箍住李惟俭的脖颈,低声说道:“俭四哥真好呢。”   李惟俭低头,继而笑将起来:“哪里好了?”   湘云就笑着摇摇头,没言语旁的。她这般年岁于男女之情不过是似懂非懂,这会子好似有了些明悟,忽而又蹙眉道:“你,你以后不会打我吧?”   “哈?”李惟俭满脸莫名。   湘云张口欲言,又止住。   就听李惟俭纳罕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   湘云噘嘴道:“我也不知,不过纕大哥收了巧香,夜里就总打她。我听得真真儿的,巧香叫得可惨了。”   李惟俭眨眨眼,忽而心生戏谑,故作恶形恶状吓唬道:“你要不听话,我也天天打你!”   湘云一瞪眼:“你打我,我就咬死你!”   “哈哈哈——”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   待到了栈桥上,轻轻将湘云放下,小姑娘兀自担忧不已。又瞧了李惟俭几眼,这才恍然笑道:“俭四哥方才一准儿是在说笑。”   “你怎么知道?”   湘云就道:“我瞧香菱、晴雯她们几个每天都乐呵呵的,想来俭四哥待她们极好呢。”   既然能待丫鬟好,自然也会待自己好。方才搬来大观园,俭四哥就送来了自行车;到得愚园,为了给自己解闷儿,又送来四轮自行车。这般心意,湘云自是感念在心。   因是忽而低头往下看,观量了几眼一时间又摸不准多大的脚码,蹙眉拿定心思,回头儿寻那晴雯扫听一番,若有鞋样子那就最好不过了。   此时王熙凤领着两个小丫鬟到得近前,后头的婆子还抱着大姐儿。   王熙凤探手一指头戳在湘云额头:“疯丫头,作死啊!亏得这池子浅,不然说不得就出了事儿!”   湘云吐了吐舌头,凑过来扯着凤姐儿衣袖道:“知道了知道了,往后我仔细些。”   凤姐嫌弃地一甩衣袖:“湿漉漉的,快去换了衣裳、鞋子。”   当下又有婆子跑来,凤姐打发婆子背负了湘云回返,这才得空与李惟俭言语。二人对视一眼,顿时噗嗤一声都笑了。   凤姐眼见李惟俭并无责怪之意,禁不住为湘云开脱道:“云丫头性子爽利了些,有些男儿习性。”   李惟俭负手看着远去的湘云笑道:“无忧无虑,这般最好。”   眼见其眼中满是宠溺,凤姐心下异样,竟有些艳羡起湘云来。   ……………………………………………………   玄真观。   六一炉熄火,道童用夹子开启,霎时间便见内中浓烟滚滚。待散尽了,露出一枚金灿灿的丹丸来。   待冷却了,贾敬捧在手中,不禁仰天大笑:“成了,贫道成了,哈哈哈——”   隔天,荣国府。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正在绮霰斋看望宝玉,那宝玉因着姊妹们都去了香山别院,心下满是别扭。   有心一同前往,奈何一则棒疮未愈,二则李纹、李绮也并未请他。每每想到此处,宝玉便禁不住心下凄凉,只觉姐姐妹妹都弃他而去,好似生无可恋。   薛姨妈方才劝慰过,忽而有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叫道:“东府大老爷殡天了!”   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王夫人忙问:“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   那婆子道:“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一众人等尽皆无语,贾母便叹息道:“打发人去知会珍哥儿媳妇一声,再叫来琏儿商议商议,这丧事如何处置。” 第266章 偷腥   不片刻,尤氏先来,随即贾琏与贾蔷一道而来。贾母许是念及贾敬岁数比自己还小些,念及有朝一日便要撒手人寰,便搂了尤氏大哭不已。见了贾蔷,又是痛哭一场。   贾敬与贾政、贾赦同一辈,又出自东府,论起来东西二府算不得太亲近了,贾代善、贾代化不过是堂兄弟,贾敬不过是贾母的堂侄。   因着贾珍、贾蓉流放,东府只余下的还不成器的贾蔷,这如何治丧就成了问题。   大老爷贾赦这些时日修养得有些成效,却依旧不良于行,因是贾政得了信儿告假回家,与族长贾琏商议一番,寻思这发丧的事儿总要落在荣国府头上。   一来,承嗣落在荣国府贾琏身上;二来,族田、铺面并东府的庄子如今都在荣国府,若荣国府不管,只怕难掩众人之口。   这会子李纨、王熙凤不在,将治丧之事商议定了,尤氏方才想起来,又紧忙打发贾蔷往各处亲朋故旧处送信儿。   贾蔷去送信,尤氏赶忙乘车往玄真观赶去。王夫人得空便寻了贾母,私下说道:“老太太也知,如今家中吃紧,亏得得了东府的庄子方才松快了些许,如今又要为敬大哥发丧……”   贾母蹙眉只道:“不拘如何,总要办得体面了才好。”   贾母既吩咐下了,王夫人只能应下,暗自思忖,这丧事若要办得体面了,总要个万八千银子才够数。   如今夏、秋两季租子离入库还远,家中余钱不多。王夫人思忖半晌,转头儿便点过了管事儿,吩咐道:“宝玉还病着,我怕是一时看顾不过来。珍大奶奶也不知能否处置得过来,你打发人去将凤哥儿叫回来,没了人看顾家中乱作一团,实在不成样子。”   管事儿应下,紧忙打发小厮往香山别院而去。早一会子,尤氏乘车到得玄真观,随行还有家中太医。   那贾敬的尸身就停放在静室内,几名太医相继看过,眼见其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得紫绛皱裂,又寻了战战兢兢的道人来问,道人说道:“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服了下去,四更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太医转头就与尤氏回话:“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   尤氏思忖着停放在此只怕不便,加之如今宁国府早为朝廷收回,赐给了李惟俭,尤氏便命人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   下晌时,贾琏、贾蔷追来,三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如今天气炎热,实不能久待,又因贾敬的寿木早已备下,就寄存在铁槛寺内,便议定择日入殓,三日后,便开丧破孝。   另一边厢,黛玉一夜安睡,早起梳妆了便依着惯例在园中闲逛。游逛一阵,正巧撞见晴雯,晴雯素日最喜与黛玉亲近,便凑上前来说话。   略略说过些许闲话,黛玉便故作不经意问道:“俭四哥这会子还没起?”   晴雯蹙眉道:“一早儿起来就走了。”   黛玉顿时心下略略失落:“走了?”   晴雯就道:“西山煤矿前儿滑车出了岔子,砸死了两人,四爷寻了王爷请示,此番便是来巡视西山煤矿的。”   黛玉感叹道:“俭四哥真忙啊。”   晴雯附和道:“为朝廷办差,哪里能得闲?林姑娘也知,这朝堂之中,你愈能做事,圣人与诸公便愈要你做事。四爷自打腊月去了武备院,便是休沐时也不得闲呢。”   黛玉心下怅然若失,却也感念着李惟俭的不易,因是便道:“也是俭四哥有大才,朝廷才这般用他。”   晴雯失笑道:“大才不知,大财倒是真的。”   黛玉顿时哑然失笑,心下暗忖着,俭四哥心中自有宏图大业。也是因此,这才能忍得了尘世里的蝇营狗苟,只在与自己相处时才会展露心迹吧?   二人相携而行,晴雯又道:“昨儿夜里才知,敢情前几日有那不要脸的人家,上赶着要将家中独女送来给四爷做良妾。”   “还有此事?”黛玉小吃一惊,却不甚在意。再是良妾,又如何比得上她这来日的当家主母?   晴雯唬着脸儿道:“那家人可是下了血本,单陪嫁就二十万两,还说往后百万家产一并送与外孙。”顿了顿,思忖道:“是了,好似是那劳什子的桂花夏家。”   这下黛玉真真儿心惊不已,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先父早早定下赐婚之事。如若不然,真有人强按牛头,只怕自己与俭四哥之间的事儿……还有的麻烦呢。   说过这些闲话,二人转到景亭左近,遥遥便见湘云正扯着琇莹说话儿。   几人招呼过,黛玉便行过来笑问:“云丫头说什么呢,瞧把琇莹为难的。”   湘云便笑道:“好啊,原是来了打抱不平的。林妹妹就不想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黛玉干脆也坐在凉亭里,笑道:“想来一准儿刁钻古怪,瞧琇莹满脸为难就知了。”   湘云蹙眉道:“哪里就刁钻古怪了?我不过是问问昨儿是谁跟着俭四哥去了清盥斋罢了。我可是在大池子里听得真真儿的,只怕那小池子里的水都要扑腾干了。”   湘云说过,顿时大笑不已。琇莹面色局促,便是晴雯脸上也古怪起来。   黛玉不曾留意,只数落着湘云:“闺阁里的女儿家,问这等私密事儿也不知羞!”   湘云扬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都能说得,为何我就说不得?”   黛玉咯咯笑着正要与湘云斗嘴,王熙凤便与迎春、探春、惜春一道儿来了。   凤姐儿到来便问:“云丫头又与林妹妹拌嘴了?”   “凤姐姐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圣人能说得,我就说不得?”   王熙凤顿时告饶道:“罢罢罢,我才识得几个字儿?这牵扯到圣人,我可说不好。”   湘云又是一阵笑,忽而瞥见二姐姐迎春面色娇艳,顿时奇道:“二姐姐莫非吃了灵丹妙药不成?怎地今儿瞧着气色这般好?”   迎春‘啊’的一声,眨眨眼,未曾开口脸先红,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这才赶忙道:“许是山中养人?”   这话出口,琇莹与晴雯对视一眼,顿时暗笑不已。   惜春便附和道:“是了,山中气清,又极为清幽,莫说是二姐姐,我看二嫂子气色也好了许多。”   王熙凤顿时笑道:“往常在家中每日家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歇歇,气色可不就好了?”   正说话间,忽有婆子匆匆而来。   王熙凤只瞥了一眼,便起身出了亭子,肃容问道:“什么事儿?”   婆子躬身道:“二奶奶,东府敬大爷夜里没了。”   “没了?”王熙凤面上讶然。   婆子道:“说是吞金服砂,烧胀而殁。太太如今要照料宝二爷,家中纷乱,便打发了人来请二奶奶回府。”   “知道了。”打发了婆子,王熙凤转头儿回了亭子叹息道:“真是一刻不得消停,方才歇了两日,这就催着我回去。”   探春赶忙问:“二嫂子,可是出了事儿?”   王熙凤便道:“东府敬大爷夜里没了。”   此言一出,一众姑娘尽皆吃惊不已,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将起来,独那惜春垂下螓首来沉默不言。王熙凤略略回了几句,便领着丫鬟往客居小院而去。   琇莹观量众人颜色,忽见惜春怔怔出神儿,正要开口言说,旋即被后来的红玉扯了衣袖。琇莹抬眼看过来,见红玉略略摇头,这才将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众人散去,琇莹憋闷不住,赶忙问道:“红玉姐姐,四姑娘怎地不回去?”   红玉便道:“二奶奶都没提及,你问这个做什么?”顿了顿,又道:“往日里就有传言,说宁国府除了门前一对儿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   琇莹眨眨眼,不解其意。晴雯听得此言却若有所思,回首张望一眼,眼见惜春形单影只踱步往睹新楼而去,心下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王熙凤要回返荣国府,吴海宁当即打发了几名北山护卫,又有贾家仆役跟随,也来不及与李惟俭言说,晌午用过午饭便匆匆往回赶。   贾敬死讯引得姑娘们尽皆唏嘘不已,却因着实在隔得远,便是迎春也只在幼年时见过,因是心下倒不如何悲伤。   因着贾敬之死,众人等也不曾如何耍顽,或读书,或抚琴,又或在园中游逛。   到得未时,园门处一番热闹,却是李惟俭自西山煤矿回返。   红玉来迎了,便将贾敬死讯、王熙凤回返之事说了。李惟俭听罢顿时蹙眉不已,贾敬怎么这个时候就死了?恍惚记得,此人理应过上一二年才会死,莫非又是因着自己生出了什么变数?   他虽心下纳罕,却也并不在意。一则他与宁国一脉有仇无情,贾敬死不死的与他何干?二则自打知晓十几年前贾敬曾深度参与夺嫡之事,为贾家种下灭亡之因,事败后又避居玄真观,且藏匿了废太子一双儿女,李惟俭就断定此人迟早要死。   与红玉走了一阵儿,李惟俭问道:“这却是奇了,宁国一脉治丧,怎么还要二嫂子回去?”   红玉便道:“四爷怕是忘了,宁国一脉的庄子如今都在荣国府手中,剩下个贾蔷又有多大能为?只怕这丧事还要落在荣国府头上。”   李惟俭略略颔首,也没言语,与红玉一道儿往主宅行去。眼见过了湛清轩,忽而瞥见竹林里一抹身影,蹲踞在池塘前,双手捧腮,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   李惟俭顿足,红玉搭眼看过去便道:“好似是四姑娘。”红玉瞧了眼李惟俭,欲言又止。   李惟俭叹息一声,到底心下不落忍,打发红玉自去,他踱步朝着惜春行去。   脚步声沙沙,惜春回过神来,扭头就见李惟俭撩开衣袍与其并行蹲踞了。   “俭四哥。”   “嗯。”李惟俭看向她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池塘。   惜春不言语,李惟俭也不言语。   好半晌,惜春叹息一声道:“俭四哥,你说是不是剃去这烦恼毛,也就没了烦恼?”   李惟俭转头认真道:“和尚都是骗子。”   “哈?”   李惟俭又肃容正经重复了一嘴:“和尚都是骗人的。”   “你怎么知道?”   李惟俭一挑眉毛,道:“各处都能瞧见胖和尚,伱可曾瞧见胖道人?和尚又不事生产,若不哄骗信众,又怎会吃得肥头大耳?”顿了顿,又道:“是以四妹妹若想出家,不若寻个坤道院。”   惜春便蹙眉不已,心下不解李惟俭之意。   却见李惟俭撑膝而起,瞧着远方道:“四妹妹心中想的分明,道理你都懂,我便是复述一遍想来也无用。既如此,不如随了四妹妹心意。”   不料,惜春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怎地就非要出家不可了?俭四哥这话真真儿是古怪。”   李惟俭讶然,眨眨眼看向惜春道:“你都要剃去这烦恼毛了,还不是要出家?”   惜春恼了哼哼两声,噘着嘴扭头就走。   名义上是东府的姑娘,却养在西府,幼年时几次听闻婆子说嘴,惜春便对自己的身世有了疑心。此后东府对她不管不问,托身荣国府好比寄人篱下,就养成了惜春清冷的性子。   可因着贾珍、贾蓉相继获罪,少了这俩惹人烦的‘亲戚’,小姑娘惜春这几个月开朗了不少。此番犯了愁思,不过是因着身世存疑罢了,并未真切去想出家事宜。   李惟俭当面断定她要出家,惜春心下哭笑不得,只觉得俭四哥好生没道理。她如今不过指望着早早长大,寻一良人嫁了,从此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又哪里想着出家了?   惜春走出一阵,念及好歹俭四哥是在关切自己,便停步转身,朝着李惟俭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快步而去。   李惟俭伫立原地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这孤僻清冷的小姑娘这会子还没想着出家?   一时间想不分明,干脆回了主宅。晴雯等早已打了水来,又伺候着其洗去烟尘,换了一身衣裳。   待旁的丫鬟都下去了,晴雯这才蹙眉过来道:“四爷,往后可得小心些,昨儿夜里那会子刚好云姑娘在大池子里呢。今儿催问琇莹,四爷也知琇莹嘴拙,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巧二姑娘也来了,亏得婆子来报丧,不然指不定就被人瞧出来了。”   李惟俭讪笑不已,说道:“下回不会了。”   嘴上这般说着,心下回想起昨夜情形,兀自啧啧称奇。他也不曾料想,二姐姐竟这般大胆!被那司棋撺掇一番,夜里竟来寻了自己个儿。二人一时情动,除了不曾入巷,倒是好生厮混了一番。   想起池中二姐姐身形丰润、樱唇殷红,李惟俭不自查地心中一荡。随即赶忙打消念头,这等事儿可以不可再,若传扬出去,二姐姐可真真儿不要做人了。   他又问起黛玉情形,香菱刚好进来,便道:“林姑娘今儿几次蹙眉,想来是没见着四爷之故。”   李惟俭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思忖了半晌,寻了铅笔纸笺写下一段话,塞给香菱道:“你去给林妹妹送去。”   香菱接过,笑着转身而去,过得半晌回来道:“林姑娘收了,至于赴不赴约就不知了。”   李惟俭笑而不语。以黛玉的性子,接了便是应下,若不应,只会当面将纸笺推拒回来。   这日各自用过晚饭,临近上更时李惟俭独自出了主宅,信步行到睹新楼左近,果然遥遥便见一身形藏在楼门口。   到得近前,那身形屈身一福道:“四爷,姑娘在楼上等着呢。”   李惟俭仰头观量,便见楼上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了,匆匆一瞥便缩了回去。李惟俭压低声音与紫鹃道:“去告诉你家姑娘,就是别有去处。”   紫鹃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返身去了楼里。过得须臾,便见黛玉缓步而下,到得近前有些羞涩,低声说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惟俭探手抓了黛玉皓腕,扭身就走,只道:“妹妹随我来就是了。”   黛玉小吃一惊,扭头观量紫鹃,就见紫鹃闷着头随在后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二人到得园门前,早有护卫备好了马匹,黛玉瞧了李惟俭一眼,当下也不多言,任凭其将她扶上马,随即他也上了马,而后催马朝着山上行去。   夜里走马,李惟俭一手提了煤油灯照明,一手控着缰绳,黛玉无处抓手,只得返身紧紧搂住李惟俭脖颈。   行出一阵,眼见离园子远了,黛玉这才道:“咱们要去哪儿?”   李惟俭扬了扬下巴道:“山顶,夜里观星,黎明看日出。”顿了顿,就听其说道:“与妹妹往来许久,却一直困在府中。好容易得了机会,干脆做点儿没意义却有意趣的事儿。”   黛玉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顿时满是笑意:“偶尔做些蠢事,说不得往后还会津津乐道,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李惟俭笑道:“哈哈,妹妹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当下催马到得香炉峰半山腰,二人翻身下马,拴了马匹又寻小径登山。黛玉体弱,攀行一半眼见不支,李惟俭便将其背负身上,一路到得香炉峰顶石坪左近。   黛玉下得身来,借着煤油灯这才瞧清,此处不知何时搭起了帐篷,内中用具一应俱全,连那净桶都预备了。帐篷前更是摆了一支大号的单筒望远镜,想来便是早有预备。   她笑着看过来,李惟俭便道:“昨儿就想着了,今儿一早打发人来布置,总不好太过委屈了妹妹。”   黛玉便主动扯了李惟俭的大手,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于她而言,精巧能过得,粗疏也能过得,要紧的是陪在身旁的人是谁。人对了,一切便不用在意。   夜里峰顶寒凉,李惟俭扯着黛玉入帐篷,寻了毯子为其围上。转头又升起了篝火,火堆里好似掺杂了冰片等物,香气四溢之余,又将蚊虫尽数驱赶一空。   眼瞧着李惟俭摆弄望远镜,黛玉便挪了马扎坐过来,不觉便靠在李惟俭肩头。李惟俭扭头看过来,黛玉悠悠道:“忽而想起了小时,我那会子一发病,夜里就睡不下。妈妈总哄着我瞧星星,”展颜一笑:“如今想来好似就在眼前一般。”   李惟俭心下怜惜,揽过其削肩低声道:“从前是岳母陪妹妹,往后自有我来陪妹妹。”   “嗯。”   静夜里,篝火噼啪,鸟兽幽鸣,二人簇在一处,只静静感知着那一刻的情思与旖旎。   ……………………………………………………   荣国府。   虽是尤氏主理贾敬丧事,可一应米粮都从荣国府公中走,是以处处都离不开凤姐儿。眼见入夜,凤姐儿还在与尤氏在前头忙活,那平儿随在一旁,因是贾琏自铁槛寺回返时,到得家中便只有小丫鬟丰儿来迎。   贾琏风尘仆仆,略略清洗了,换过一身衣裳又往贾政处回话。待转回来,已然上了更。   琏二爷抄起茶壶倒了一盏凉茶,饮过半盏问道:“二奶奶呢?”   丰儿回道:“还在同珍大奶奶在前头处置呢。”又道:“奶奶寻思着二爷今儿怕是回不来,不想二爷就回了。”   贾琏道:“有贾蔷在,无需我在铁槛寺看顾着。”   忽而听得后房传来声响,疑惑问道:“谁来了?”   丰儿道:“尤老安人带着二姐、三姐来奔丧,如今就住在后头。”   贾琏顿时心念一动,说道:“老安人也来了?我须得去请安一番。”   当下饮过茶水,撇下丰儿径直往后头而去。   那尤氏母女前几日方才来过,不想再来时却是要奔丧。因宁国府已经没了,母女三人便只好在凤姐院儿后头安置了。   这会子二姐、三姐正与丫鬟说着顽笑,忽见烛光一暗,抬眼便见贾琏笑吟吟的行了进来。   二姐、三姐赶忙起身,一并屈身福过,贾琏瞧见两女颜色,顿时惊呼‘尤物’,当下虚扶了,又见尤老安人歪在炕上睡着,干脆搬了椅子落座,与两女说起话来。   感叹了一番人生无常,待说起旁的来,但见二姐娴静、三姐风流,直把贾琏弄得好似百爪挠心一般。   本要兜搭一番,奈何尤老安人尚在,贾琏便强忍了下来。正要起身离去,却见那尤老安人一骨碌起了身。   瞥见贾琏,顿时喜道:“哟,是琏二爷来了。老身这厢有礼了。”   贾琏赶忙避过:“老安人客套了,什么二爷不二爷的,您老面前断没有我拿大的道理。”   尤老安人就笑道:“琏二爷这般说,我就充一回大。”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尤老安人又道:“下晌瞧见大姐(巧姐),不想如今也这般大了……怎么也不见二爷、二奶奶再要个孩儿?”   贾琏笑道:“这却不急。”心下却不免刺痛,那王熙凤生不出儿子来,又拘着他不许纳妾,世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那尤老安人顿时拉下脸来:“你们两口子如今也不小了,可得抓紧。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贾琏愈发不耐。   尤老安人观量神色,又说起丧事来,过得半晌又兜转回来道:“哎,真真儿是人生无常。我如今也土埋了脖子,只惦记着二姐、三姐的婚事。可这一时间也不知上哪儿寻合适的人家,原本还指望着大姐,只可惜——”   贾琏顿时心思又起,眼看二姐好似粉面桃花,三姐嫽俏风流,便笑道:“这有何难?我素日里郊游广阔,还真就识得几家王孙贵胄。以二姐、三姐的品格,许之绰绰有余。”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尤老安人哪里会信?面上却作惊喜状:“果真?诶呀,那此事就要拜托琏二爷了。”   “好说,都是自家亲戚。往后老安人常往来,我必给二姐、三姐寻个妥帖的婚事。”   眼见贾琏一句话瞥向两个女儿三回,尤老安人顿时暗笑不已,思忖道:这天下果然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又说过一会子话,眼见一更过半,又有丫鬟来回,说是凤姐与尤氏往这边回了,贾琏这才恋恋不舍起身回了自家。   过得须臾,王熙凤果然回转。贾琏被那二姐、三姐撩拨得淫心渐起,眼见凤姐坐在梳妆台前卸头面,便禁不住过来腻歪。   探手放在触碰王熙凤肩头,王熙凤一抖肩膀甩下,扭头蹙眉道:“累也累死个人,偏生你这会子还想着这些?”   换做往日,贾琏定会赔笑小意温存一番。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自打承了嗣,手中银钱渐多,又屡屡得族中子弟奉承,脾气渐涨之下,哪里还耐烦去哄凤姐?   贾琏撤手冷哼一声,道:“偏你累,我就不累?我守着铁槛寺一日,逢人就问我何时要儿子。你若不想生,爷找旁人生去!”   王熙凤也不是个好脾气的,闻言顿时恼了:“好啊,你找就是了,我不拦着!”   素日积威尚在,贾琏心中没底,只丢下一句“不可理喻”,抱了枕头就往前头去了。   到得书房里,寻了小厮兴儿,自怀中寻了一副头面来,悄然吩咐:“你去寻鲍二家的说说,就说事成之后,我这边另有赏赐。”   兴儿领命而去,贾琏在书房里兜转好半晌,那兴儿才蹑足回返,兴冲冲道:“二爷,成了!”   兴儿便道:“鲍二家的说二爷二更尾再去,她男人这会子正喝着呢,说不得一会子就醉了。”   “好好好!”贾琏搓手连赞,随即耐着性子枯坐书房里,三不五时便会抬眼瞧上座钟一眼。   却说凤姐洗漱过,平儿正伺候着其洗脚。端坐绣床上,凤姐越想越不对,忽而蹙眉道:“你那好二爷这会子说不得与哪个狐媚子厮混去了。”   平儿噤声不敢言语,凤姐越想越恼,抬脚点了下平儿肩头:“你去,瞧瞧他在没在书房。”   平儿欲言又止,却知这会子王熙凤在气头上,不好劝说,便只好应下。平儿将差事交给丰儿,起身往前头寻来,不片刻到得书房前,便见内中烛影晃动,贾琏正趴在桌案上也不知忙活什么呢。   平儿正要回返,忽见贾琏起身,与一人交代了什么,随即兴冲冲出得门来,朝着后头鬼祟行去。再看房里,那也不知是兴儿还是谁的人,端坐书案之后,竟充起了贾琏来。   平儿抿嘴不言,悄然缀上,眼见贾琏一路兜转,半晌停在一处仆役院前,轻轻敲门。等了须臾,门扉推开,贾琏霎时间扑过去道:“小蹄子,爷这心里不知有多急,怎地才开门?”   那女子道:“他才睡下,不是说二更尾吗?二爷怎地这会子就来了?”   门扉关上,那女子又探头左右观量,平儿紧忙藏在树后。借着内中烛光隐约瞧清楚,那女子乃是鲍二家的。   平儿停在原处左思右想,拿定了心思方才回返。   这会子王熙凤已然躺下,眼见其归来,忙问道:“如何?”   平儿便笑道:“还说呢,若不是我搬出二奶奶来,只怕就走不得了。”   王熙凤顿时嗤笑道:“那岂不是遂了你的意?”   眼见平儿脸上嗔恼,王熙凤探手一勾,笑道:“今儿伺候不成二爷,那边伺候伺候二奶奶如何?”   平儿恼了:“再浑说我真去寻二爷了!”   王熙凤顿时咯咯咯笑个不停。   ……………………………………………………   晨曦微明,黛玉睁眼,便见自己个儿钻在李惟俭怀中。想着在其怀中睡了一夜,黛玉不禁俏脸泛红。略略错开头,便见李惟俭面容沉静,呼吸安稳。   打量好半晌,黛玉心下动容,只觉俭四哥为其所做繁多,她却无以为报。不禁情动之下,悄然扬起小脸,循着那鼻息下轻轻印了下。待分开,又觉有些不够,便又印了上去。   忽而便见李惟俭睁眼,黛玉心惊之下待要躲,却哪里还躲得开?旋即便被李惟俭箍住脖颈,又撬开了牙关。 第267章 我有一宝要献给伯爷   良久,唇分。   李惟俭睁眼看过去,便见黛玉舒缓睁开双眼,那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迷离。想是心下动情不已。   他却不敢过多放肆,心下明了,黛玉这般女子念头虽离经叛道,行事却极其守礼。若此时唐突了,只怕定会惹得其气恼。   因是他笑着轻声道:“妹妹早啊,方才一时情难自禁。”   黛玉声如蚊蝇应了声,却也没说旁的。他情难自禁,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下怦然,黛玉双拳缩在胸口,贴近李惟俭,心下怦然好半晌方才平复了,眼见外间天色已亮,便低声道:“俭四哥,外头天亮了呢。”   “嗯,正好与妹妹一道儿看日出。”   李惟俭舒展身形起身,又仔细为黛玉围了毯子。二人出得帐篷,便见西方依旧夜色如墨,东方却已晨曦微明。   二人行至崖旁,寻了一方巨石依偎着落座。此时鸟雀醒来,山林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遥见天际泛红,继而一轮红日骤然攀升,只须臾便跃将出来,霎时间洒下万千金光。   黛玉看着此景,禁不住吟诵道:“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   李惟俭笑问:“这是谁的诗?”   “唐时韩偓所做晓日。”   李惟俭颔首,便道:“我却想起了《日出》一诗:梦断天鸡喔,起看旭日升。遥闻青海沸,瞥见彩云腾。烂锦飞千丈,金波涌万棱。扶桑真有望,放眼快先登。”   黛玉蹙眉略略思忖,试探道:“前宋杨万里?”   李惟俭笑着颔首:“妹妹果然博学。”   黛玉因笑道:“刚好前几日看过罢了,哪里就博学了?”   二人对视,黛玉面上笑容逐渐敛去,眼中秋水盈盈,动心动念不已。   李惟俭便矮身相就,轻轻噙了那樱唇。好半晌,黛玉鼻息逐渐粗重,李惟俭抬眼便见其不住的翻白眼,当即松开她,又揽住其身形。饶是如此,黛玉也好一会子方才平复下来。   抬眼看向李惟俭,眼中满是嗔怪。扭头又见日头已然升高,便蹙起眉头来,有心回转,却又舍不得与李惟俭分开。   李惟俭知其心意,便道:“往后得空我再邀妹妹出来。”   黛玉苦恼道:“也不用总来邀,更不好三五月不邀一回,多了我怕自己个儿习以为常,少了又怕念着。”   李惟俭便笑道:“总不过这两年,待日子到了,我去请旨迎妹妹过门。”   黛玉颔首应下,又贴在李惟俭心口。须臾,这才依依不舍起身:“时候不早,咱们也回去吧。再迟了,只怕就被那些丫头看了去。”   李惟俭应下,将物件尽数丢在帐篷里,过后自有手下人来拾掇。这会子旭日初升,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他便扶着黛玉上了马,二人打马下山回返。   卯正时分,一马载着二人到得愚园。黛玉被李惟俭扶着下得马来,眼见周遭护卫看着,黛玉也不好多言,只用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仔细看了李惟俭一眼,这才轻声道:“俭四哥,我先回了。”   见李惟俭颔首,黛玉这才脚步轻快而去。一路到得睹新楼前,黛玉正踮脚而行,忽而便听有人招呼:“姑娘?”   扭头,黛玉眨眨眼,便见紫鹃顶着一双黑眼圈可怜巴巴地看将过来。   黛玉赶忙过来,低声道:“紫鹃?你……莫非在此等了一夜?”   紫鹃抱怨道:“姑娘也是……往哪儿去不说,何时回来不说,我除了在楼里等着还能如何?”   “这——”黛玉哭笑不得。   紫鹃扯了黛玉赶忙就走:“莫说了,这会子雪雁定然醒了,再迟一些,说不得便会被人撞见。”   当下主仆二人再不多言,急匆匆回返客居小院,临入门前还是被湘云的丫鬟翠缕瞧见。   紫鹃瞥见翠缕,心思转动便笑着招呼道:“起来了?云姑娘这会子还没起?”   翠缕纳罕着点头,随即道:“林姑娘倒是起得早。”   紫鹃便蹙眉道:“莫提了,昨儿姑娘用多了鹿肉,实在不克化,夜里折腾了许久。这会子还在胃口里堵着,干脆早起溜达溜达,消消食。”   翠缕顿时感同身受,连连点头道:“是呢是呢,我家大姑娘也吃多了,夜里起了两回还在打嗝。”   紫鹃见遮掩过去,顿时暗自松了口气,忙道:“不说了,我去伺候姑娘洗漱。”   与翠缕别过,紫鹃快步进得房里,便见顶着一模一样黑眼圈的雪雁正幽怨瞧着黛玉。而自家姑娘这会子正歪在床榻上,一手撑香腮,一手轻摇团扇,目光发散,面上噙着甜丝丝的笑意。   紫鹃看了不禁也暗笑出来,心下思忖,果然俭四爷才有法子让姑娘高兴。换了宝二爷,就只会惹姑娘气恼。   不提此间情形,却说李惟俭匆匆洗漱一番,也不理会几个丫鬟满面揶揄,略略用了早饭,便打马往京师而去。   也不知是哪个大聪明提的主意,好好的铁轨换成了铁皮包木轨,这等物件岂能禁得住经年累月的用?昨儿瞧过了西山煤矿情形,那些木轨只怕尽数都要废弃。好在此时平炉建的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同时铺两处铁路。   李惟俭一路到得京师,赶在辰时到了内府,此时忠勇王上朝去了,便有新来的魏郎中寻了偏厅与李惟俭闲谈。   二人说过内府事宜,那魏郎中有意巴结,忽而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道:“李爵爷可知,前日吴郎中面圣,被圣人好一通训斥。”   “哦?可是慎刑司吴郎中?”   “可不就是他?”魏郎中纳罕道:“说来也奇,前儿责骂一通,昨儿下晌又下了旨意,准其荫一子为龙禁尉……啧啧,也不知吴郎中到底是犯了错啊,还是立了功。”   李惟俭便笑道:“这等事宜,我等还是莫要探听为妙。不过在我想来,吴郎中此番是简在帝心啊。”   魏郎中轻笑一声,拱手道:“若论简在帝心,何人又比得过李爵爷?”   “哈哈,魏郎中这话过了。”   二人彼此奉承,李惟俭心下暗忖,那吴谦是专门干脏活儿的,圣人此举,分明有奖赏之意。莫非贾敬之死与吴谦有关?   他不过是心下好奇,并不想探究。这等皇家私密事儿,知道的越少越好。待忠勇王下朝来坐衙,李惟俭赶忙请见,请其拨款试着修造铁路。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惟俭总觉今儿王爷目光怪异,好似心含怨气一般。   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到底批了银钱下来,李惟俭紧忙告退而去。   他却不知,忠勇王这几日过得可不好,自打李惟俭与湘云小聘之后,便没少遭次妃唠叨。   都道‘一家女、百家求’,实则换做出色男子也是一般。次妃自小带李梦卿,情意自是非同寻常,便一门心思为其谋个好姻缘。   先前几次三番与忠勇王言说,忠勇王却因着李惟俭流连贾家,与丫鬟、姑娘没少传出风流韵事来,心下虽极欣赏李惟俭能为,却又瞧不上其风流习性。   几次推拒之后,次妃念及李梦卿还小,就消停了一些时日。待李惟俭与湘云小聘,次妃心下着恼,又来催忠勇王。   这回忠勇王很是下了心思,四下搜罗青年才俊,选来选去,选定了江南一士子。听闻此人才情卓著,私德极好,且相貌端正。忠勇王虽不舍李梦卿,可也认定是一桩好婚事。   哪里想到,正待与人家提及此事,就探知此人盗嫂,径直被学政除了功名!   忠勇王自是气闷不已,连带着次妃又是好一通埋怨,直道忠勇王门缝里看人,比来比去竟寻不到一个能强过李惟俭的。   昨儿夜里方才吵吵过一场,今儿一早就瞧见李惟俭那张脸,忠勇王心下能不气闷?   只是再气闷又如何?如今并嫡二女业已定下,忠勇王自忖没脸子让宝贝女儿去做小的,因是干脆绝了心思。   说来也怪,这心思一熄,再想起李惟俭来,只觉这人哪儿哪儿都好。   ……………………………………………………   不说忠勇王心思如何,且说这一日荣国府还在治丧。   贾珍入罪前一直担着世职,入罪后同僚、旧友自然避之不及,因是此番前来吊唁的多是勋贵之家,却也看在荣国府颜面上只打发了家中子弟前来。   宝玉棒疮未愈,又因众姊妹去了香山别院,心下郁郁,惹得王夫人担忧不已,每日都看顾着;王熙凤与尤氏例外忙活着,接待往来官员眷属;尤家母女三人名为帮忙,实则干脆住进了凤姐后院儿,尤老安人倒是帮着迎来送往,那二姐、三姐或是游逛大观园,又或去看望宝玉。   自打贾琏见过姊妹二人之后,心下动念不已,奈何因着年岁不好凑上跟前,又因贾蔷到底年弱,只得又往铁槛寺而去。   阖府忙碌不休,也就无人提及接众姑娘回来之事。倒是王夫人因着宝玉念叨,想起了这一遭,问过贾母,贾母便道:“如今家中乱糟糟,她们回来还要人看顾着,我看不妨多留几日。”   顿了顿,又问:“这几日俭哥儿也去了?”   不待王夫人回话,凤姐儿便道:“俭兄弟十三那天去了一回,十四就回来办差了。俭兄弟生怕怠慢了姑娘们,特意留下红玉与一个管事儿的看顾着,老太太安心,定不会出了岔子。”   贾母笑着颔首道:“俭哥儿为人周到,我有何不放心的?”   又想那李惟俭行事稳妥,断不会犯下冒昧之事,贾母便放下心来。   贾家发丧有条不紊,薛家却是另一番情形。   论起来,薛姨妈等与贾敬并无亲戚干系,只是因着王夫人之故方才与宁国府牵扯上。   薛蟠与贾蓉、贾蔷臭味相投,为人倒也有几分义气,跟着贾蔷忙前忙后,很是张罗了一阵。   薛姨妈与宝钗连着外出几日,为的不是旁的,正是薛蟠的婚事。   原本便相中了内府桂花夏家,且不提那夏金桂姿容不差,单是那百万家资,薛姨妈心下便千肯万肯的。宝钗也道,哥哥薛蟠是个浑人,须得寻个厉害的管束着,不然来日说不得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有宝钗此言,薛姨妈顿时定下心思,托了媒人上门问名,前后两回,那夏家却屡屡推脱。媒人只回话,夏孺人只一个独女,舍不得如今就嫁了。   这般推脱之言,谁听不出来?薛姨妈惋惜之余,只得暂且熄了心思。谁知峰回路转,这日一早那媒人喜滋滋登门,见面便打躬作揖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那夏家扫听了大爷人品,此番到底松了口儿!”   薛姨妈顿时大喜过望,紧忙将媒人请进来,又命丫鬟同喜寻了红封,足足给媒人塞了二百两银子,那媒人才细细说来。   “说来也巧,姑娘身边儿的丫头外出采买水粉,赶巧就迎面撞见薛大爷。瞧了几眼记在心里,回头儿与姑娘说了,听闻薛大爷相貌堂堂,那夏姑娘就千肯万肯的。夏孺人拗不过女儿,只得又寻了老身来说项。就不知太太这会子是何心意?”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眼见女儿并无反驳之意,忙笑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本就是天作之合,可不好拦在当中做恶人呢。”   媒人便道:“太太既这般说了,那不妨先换了庚帖。”   薛姨妈应下,赶忙先将薛蟠生辰八字写在红封上,又允诺事成之后有重谢,强留了媒人吃了一盏茶,这才将其礼送出去。   媒人前脚刚走,薛蟠便兴冲冲回返。   进得院儿中,乐滋滋嚷道:“妈妈、妹妹,我回来了。”   薛姨妈紧忙上前观量:“我的儿,这几日可还好?”   “都好都好,就是那铁槛寺前后不占,嘴巴淡出个鸟来。”   宝钗闻言顿时蹙眉,薛蟠打了个哈哈,又道:“方才瞧见那老虔婆又来,莫非又寻了人家?”   薛姨妈紧忙将薛蟠扯到房中,喜道:“我的儿,那夏家吐口了,你这婚事八九不离十!”   薛蟠眨眨眼,忽而就恼了:“谁?夏家?夏金桂?”   薛姨妈笑道:“可不就是?听人说是丫鬟瞧见了你,人家姑娘方才转了心思。啧啧,都道好事多磨,今儿方才知道果然如此。”   却见薛蟠面色铁青,忽而抄起茶盏掼在地上,唬得薛姨妈赶忙止住话头。宝钗更是蹙眉叱道:“好端端的摔那茶盏作甚?”   薛蟠拍腿道:“妈妈、妹妹被那老虔婆骗了!”   “啊?”   就听薛蟠忿忿道:“方才回来撞见冯大哥,刚好听闻那夏家想要攀附俭兄弟,舍了二十万嫁妆,只求着夏金桂去做个良妾,结果人家俭兄弟全然瞧不上眼儿,转天就回绝了!   那夏金桂大闹一场,弄得阖家皆知,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出来。如今外头都在传夏家女上不得台面,有心思的人家全都避之不及,那老虔婆是欺妈妈不知内情啊!该死!当我薛蟠是好欺辱的?我这便去给那老虔婆一个好儿!”   说话间撸胳膊挽袖子往外龙行虎步便走,薛姨妈生怕他又打死人,赶忙死命拉扯住:“我的儿,可不好再摊上官司!”   宝钗也过来阻拦:“哥哥且慢,此事说不得是以讹传讹,可不好闹得动了手。”   薛蟠急了,道:“以讹传讹?为何外头不传妹妹如何,都传夏金桂?”   薛蟠一挣,薛姨妈顿时趔趄着委顿在地,顺势抱了其大腿哭道:“你若非要去,不如先打死了我!我先走一步,也省得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见了你父亲不知如何交代!”   “妈妈,你——哎!我不去就是了!”   眼见薛蟠果然不去了,宝钗使颜色命莺儿关了院门,又叫来碧莲扯着薛蟠入了房里,这才扶着薛姨妈回转房中。   薛姨妈啜泣半晌,总算止住了眼泪,与宝钗对视一眼,几次欲言又止。   宝钗就道:“实在不行,就别为难哥哥了。”   薛姨妈低声道:“你道咱们家如今名声好?能娶到夏家姑娘,已然是烧高香了!”   贾母几次暗示撵薛家人等,稍稍读过书的下人都瞧得出来,荣国府又好似筛子一般,因是种种流言不胫而走。如今外间都拿薛家当乐子瞧,便是王舅母也愈发不给薛姨妈好脸色。   这名声一坏,官宦人家的姑娘自是不用想了,薛蟠的婚事就成了难题。   再者前番薛蟠在那山西煤矿上亏了大笔银钱,如今除去当初买的水务股子,以及王夫人欠下的几万两银钱,薛家的家底真真儿就空了。   那夏家只一独女,来日家产都是外孙的。百万家资啊,莫说那夏金桂颇有姿容,便是个丑八怪,薛姨妈也恨不得取回来填补亏空。   宝钗自知家中难处,娴静着蹙眉道:“那边厢不妨先答应着,我与妈妈回头儿再好生劝劝……妈妈,事到如今,也该将家中难处与哥哥说清楚了。”   薛蟠如今十八,比之小两岁的李惟俭如今顶门立户,不好再让薛蟠胡闹了。   薛姨妈思忖着,到底点头应承了下来。   却说那薛蟠回得房中,瞧着小妾碧莲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气闷之下扬手就要打。碧莲骇得委顿在地,薛蟠却忽而停下,出神半晌,转而摸着下巴笑将起来。   碧莲看着纳罕不已,不知薛大爷犯了什么癔症,就见薛蟠矮身下来,挑了其下颌道:“小美人,夜里好生伺候了,明儿爷给你买一副头面儿去。”   往后两日,薛蟠早出晚归,或去铁槛寺帮手,或不知在何处厮混,每日熏熏然而返。薛姨妈与宝钗旁敲侧击劝过几次,薛蟠语气渐渐缓和,母女二人便以为薛蟠果然转了心思,顿时欣喜不已。   到得五月十九这日,宝钗方才瞧过宝玉回来,就见哥哥薛蟠正扯着薛姨妈说话儿。薛姨妈泪眼婆娑,兀自在垂泪不已。   宝钗以为薛蟠又惹恼了薛姨妈,顿时快步而来:“这又是怎地了?”   不待薛蟠言语,薛姨妈便道:“伱哥哥夜里梦见你父亲了。”   “啊?”   薛姨妈道:“你父只说因生前做了恶事,每日被那鬼差拷打。托梦与你哥哥,说须得做一场消业法师,方才能免了此难,也好今早转世投胎。”   宝钗心下狐疑不已,看向薛蟠,那薛蟠却只与薛姨妈说话,并不与其言语。   薛蟠就道:“寻和尚做一场法事,捐上一千斤香油就是了。明儿我去城中瞧瞧,妈妈与妹妹不好劳动,总要在内城里寻个妥帖的寺庙才是。”   薛姨妈应下,道:“此事须得上些心,不拘抛费多少银钱,也要免了你父业障。”   “妈妈放心,我这就去。”   薛蟠说罢起身便走,这一去便是小半日。待下晌回来,又寻母女二人道:“内城南小街口有个万宁寺,儿子听人说颇为灵验,且离荣府不过几条街,往来也便宜。”   薛姨妈听过万宁寺,当即颔首道:“那就万宁寺,你可与住持说好了?”   薛蟠笑道:“都说好了,妈妈放心就是。二十一那天咱们一家都去,连做七天法事,任他什么罪过都消了。”   说罢,薛蟠笑眯眯看向宝钗。宝姐姐原本娴静端坐了,抬眼便觉薛蟠目光古怪,待要探究,那薛蟠又转头去与薛姨妈说话。   宝姐姐思忖半晌,只道是瞧错了,因是心下并不曾在意,也附和着叮嘱了薛蟠几句。   ……………………………………………………   二十日,薛家一切准备停当。也是这日下晌,三春、黛玉、湘云自香山别院回返。   因着王熙凤还在治丧,是以接众女的乃是李惟俭。这几日李惟俭偷空又去了一回别院,奈何那日夜里众女聚在一处耍顽,因是再没机会与黛玉私会。倒是与湘云傍晚时一道儿游逛了会子。   感觉嘛……湘云那丫头许是见他次数多了,羞赧褪去,尽显往日欢脱。李惟俭心下古怪,许是湘云这会子年岁还小,与之相处,他总有一种带女儿的感觉。   心下只盼着湘云尽快长大,总不好来日成了婚也是这般感觉。   将众女送回荣国府,又与贾母说过一会子闲话,李惟俭便起身回返自家。   结果方才看了一会子书,便有小厮来报:“老爷,门外有位冯大爷来访。”   “哪位冯大爷?”   仆役道:“名冯紫英,其父乃是神武将军冯唐。”   李惟俭蹙眉不已,他当日在青海,因忠勇王受创,便改在冯唐手下任职,与老将军打交道颇多。那冯紫英他早就见过,知其有侠名,好打抱不平。只是二人素无交往,怎地这会子寻上门儿来?   是了,冯唐本待春末回返京师,奈何青海各部异动,老将军又停在了西宁。莫非是因着军备之事?   李惟俭思忖罢,摆手道:“快请。”   仆役应声而去,转头吴海平便将冯紫英送进偏厅里。略略坐了须臾,李惟俭方才自书房到得偏厅。   那冯紫英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见礼:“见过李爵爷。”   李惟俭笑得如沐春风,道:“世兄这般说就见外了,老将军待我一向多有照拂,有此香火情在,世兄不必拘礼。”   李惟俭这话绵里藏针,什么香火情?分明是在说,我只跟你爹有往来,你自己看着办。   那冯紫英也是灵醒的,拱手笑道:“这一声李爵爷乃是发自肺腑啊,不说水务、煤矿,单是那水泥务一桩,李爵爷就活江南百姓无数。在下听闻,如今昆山百姓有人四下立生祠,以感念李爵爷、庄府尊。”   李惟俭打了个哈哈,落座后邀其也落座,道:“济民的是庄府尊,我啊,纯纯是沾了庄府尊的光了。哦,是了,只怕不日庄大人便要升为河道总督,其人颇知水利,说不得来日解民倒悬之人,便应在庄督宪身上啊。”   那冯紫英连连颔首,说道:“如今朝中小人当道,排挤异己、党同伐异,在下素日便不齿,唯独心下尊崇李爵爷与庄督宪这般为民办事的好官儿。”   李惟俭笑着连连摆手,一副谦逊恭谨之态。   当下二人奉承半晌,那冯紫英才道:“在下今日来得冒昧,实在是因着推拖不得,受人之托来请李爵爷赴宴。还望李爵爷拨冗一见。”说着长身而起,冲着李惟俭深深一揖。   李惟俭暗忖,只怕是有官儿走不通自己这边厢的门路,这才拐着弯寻到了冯紫英做掮客。又念及前些时日那桂花夏家,心下不由得暗乐,思忖着这回莫非还是那夏家?   是了,那夏金桂不是个省心的,上赶着来做妾被自己推拒,料想必咽不下这口气,说不得要亲自与自己一会?   这倒是有趣了,刚好近日忙过一场,方才得闲,李惟俭便道:“当不得世兄如此大礼,左右不过见见人,也有什么劳烦的?”   冯紫英顿时大喜:“如此,在下明日便在春华楼恭候爵爷大驾!”   “好,一言为定。”   此时议定,冯紫英不在耽搁,喝过半盏茶便兴冲冲告辞而去。   李惟俭摇头失笑不已,回返内宅寻傅秋芳说过,傅秋芳观量其神色,小意道:“若那夏姑娘果然上心,老爷不妨纳了回来。”   傅秋芳想的分明,人家过门可是自带家资的,算算家产不比伯府少。料想来日过了门也瞧不上那些股子,既如此,何不做个顺手人情?   李惟俭却摇头道:“我又不差银子,多一百万少一百万又有何区别?明日只当瞧个乐子罢了。”   傅秋芳见其说得笃定,便不再劝说。也的确如此,算算股价,如今家中资产何止百万?单是每岁分红股息就二、三十万,这般收益莫说是那劳什子夏家,便是亲王家也比不得。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去坐衙,约莫未时回返。在家中略略坐了坐,换了一身便服,乘着马车往春华楼赴约而去。   那春华楼便在西城左近,距离李惟俭曾经的宅邸不远。   到得地方,便见冯紫英遥遥迎在门前。见了李惟俭,顿时热切迎上来,引着其上得二楼雅间。   李惟俭随着冯紫英转过屏风,略略扫量一眼,待瞥见薛蟠也在,顿时眯起眼来。   冯紫英生怕得罪了李惟俭,赶忙拱手道:“不瞒伯爷,此时乃是薛家兄弟百般求肯,在下实在推却不过,这才将伯爷请了来。”   那薛蟠起身恭恭敬敬躬身作揖道:“李伯爷,早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席间又有一男子,面相不俗,此时也站将起来,却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哥儿。   那冯紫英赶忙介绍道:“伯爷,此乃我兄弟卫若兰,也是正经王孙公子家的子弟。”   原来此人就是卫若兰……前世恍惚听喜好红楼的同事说过,好似这卫若兰最后娶了湘云?   这般思忖着,李惟俭倒是不急着走了,旋即笑道:“薛大哥说的什么话?从前的事儿不是一早就揭过了?如今怎么又旧事重提?”   那薛蟠恳切道:“以前我心中不情愿,如今却是心甘情愿,自然不同。”   李惟俭愈发纳罕,不知这呆霸王如何转了心思。   冯紫英又陪着小心邀其入座,李惟俭念及冯唐,不好驳斥了其颜面,加之下头就有十来个北山护卫,门口又有吴钟守着,因是李惟俭便放心大胆落座。   冯紫英赶忙招呼传菜,不过须臾,各色菜肴便流水般送将上来。这春华楼乃是这几年新开,传闻厨子出自前明御厨房,官府菜乃是一绝。   当下酒水上来,众人纷纷来敬,随即推杯换盏热络起来。那薛蟠赔罪道恼过后,好似怕了李惟俭一般,再不轻易开口。只由着冯紫英与卫若兰作陪。   待酒过三巡,冯紫英又请了两个评弹女子在一旁弹唱助兴,李惟俭自觉微醺,便不再饮酒。他原本暗忖,那薛蟠许是憋着坏心思,待其酒醉再施行。   不想,李惟俭不饮酒,竟也无人来劝。   这一场酒宴待入夜时方才散去。除去李惟俭不过是微醺,余下冯紫英、卫若兰、薛蟠,尽显醉态。   当下下得楼来,李惟俭刚要上自家马车,忽而薛蟠自后头追来:“李伯爷!我有一宝要献给伯爷啊!”   “嗯?” 第268章 宝钗落难 宝琴入京   “李伯爷!我有一宝要献给伯爷啊!”   “嗯?”   李惟俭驻足回首观量,许是饮了酒之故,眼前薛蟠恍惚就成了女儿国国主,追着自己个儿喊‘御弟哥哥’。   回过神来,李惟俭玩味扫量一眼,抬眼便看向一旁的冯紫英与卫若兰。那卫若兰面色如常,冯紫英却陡然变色,上前朝着李惟俭歉然一礼:“李伯爷莫怪,薛兄弟有些喝多了。”   那薛蟠道:“我没喝多!冯大哥,那珊瑚屏风我明儿就给你送去,只求你莫管。”又看向李惟俭,躬身道:“俭……李伯爷,在下的确有一天下至宝要请伯爷上眼。”   李惟俭乐了,他随行十余北山护卫,又有吴钟这等高手,怀中更是揣了利器,自是不怕遭人算计。再者,就薛蟠这等货色,又能寻到什么强人?   至于那至宝,李惟俭心下隐隐有所猜想,因是朝着冯紫英笑道:“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至宝,冯世兄不如一道儿去瞧瞧?”   “这——”   冯紫英正沉吟着,薛蟠却急了,忙道:“不可,那宝物只能一个人瞧!”   此言一出,便是傻子也知那‘宝物’是什么名堂了,冯紫英与卫若兰相继蹙眉看向薛蟠。那薛蟠却腆着脸笑着,看向李惟俭满眼希冀。   李惟俭方才瞧着那张脸,方才升起的戏谑之意顿时熄了,只觉索然无味。如今林妹妹已与他定情,再不需宝姐姐绊住宝玉,且薛家大房三人中两人是坑货,与之扯上干系实在不值当。   因是李惟俭便怅然笑道:“本官如今酒醉,怕是至宝在眼前也瞧不分明,不如改日吧?哈哈,文龙若是有心,来日送我府中就是了。”说话间瞥了冯紫英一眼,随即转身便上了马车。   薛蟠顿时急了:“不是,李伯爷——”   这厮又要追上前,却先被吴钟拦在身前,又被冯紫英扯住身形,那冯紫英恼了,道:“薛文龙,你敢欺我不成?”   “不是,诶呀,咱们之事过后再说——”薛蟠甩掉冯紫英之手,扭头就见李惟俭的马车已然辚辚行去。   迈步要追,结果又被冯紫英扯住。   “冯大哥——”   那冯紫英阴沉着脸厉声道:“好好好,是我小看了文龙。本道不过是做个东道,为你与李伯爷转圜一番,不想你却存了旁的心思。薛文龙,你我今日割袍断义!”   薛蟠又要辩解,冯紫英却哪里肯听?只与卫若兰扬长而去。薛蟠扭头再看,却哪里还有李惟俭车架的踪迹?   薛蟠停在春华楼门前懵然不知所措。有小厮好半晌才敢凑上前问道:“大爷,如今怎么办?”   薛蟠咬咬牙,甩手道:“走!”   当下取了马匹,薛蟠领着几个小厮打马而行,不片刻便到得安成胡同。此地距离那万宁寺极近,薛家在此有房产一处。   那二进宅院素日里不过留了两个老家人打理,如今却多了几个小厮守着门户。眼见薛蟠到来,小厮赶忙上前见礼。   薛蟠翻身下马,低声问道:“人怎么样了?”   那小厮低声道:“大爷,姑娘方才醒了一回,小的怕姑娘吵闹起来,不得已,又让婆子灌了回药。”   小厮本道要挨骂,不料却听薛蟠沉吟着颔首道:“灌的好。”   丢下一嘴,薛蟠昂首阔步往里就走。须臾进得正房里,借着烛光便见宝钗五花大绑、口中塞了麻团,这会子正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   薛蟠踱步床前,先是眉头紧锁,继而又舒展开来,低声道:“妹妹莫要怪我,哥哥也是为了你好。”   薛蟠终日在外厮混,虽不长进,也也知谁人厉害,谁人又是窝囊废。那宝玉终日混迹脂粉丛中,连身边丫鬟都护不住,真真儿是半点担当也无,薛蟠原本心下就瞧不上。   又因上回被‘冤枉’,心下愈发厌嫌,只觉宝钗若果然跟宝玉,来日定没个下场。与其如此,莫不如行险一搏。   薛蟠又偶然探听得,李家原本在京师有两房,如今就只剩下李惟俭一根独苗。这厮顿时就起了心思,虽说人家早已与史湘云下了小聘,可正室不指望,兼祧总能指望上吧?   想那李惟俭少年得志,一路顺风顺水,如今位高权重,不缺钱财,独喜好俏丽女子。那傅秋芳不知如何,薛蟠没见过,可香菱、晴雯等丫鬟他见过啊,便是最不起眼的琇莹,单拿出来也当得小家碧玉。   薛蟠暗忖,以妹妹宝钗颜色,送到李惟俭跟前,又岂会不动心?因是谋算一番,假托亡父托梦之说,今日哄得薛姨妈与宝钗到得万宁寺上香,为亡父做法事。   薛蟠早早收买了住持,那住持便与薛姨妈说须得其留住寺中为亡夫祈福,薛姨妈深信不疑,就此住下。   下晌时薛蟠与宝钗回返图中,送了一盏下了药的茶水,宝钗饮过顿时人事不知,随即便挪到此处房中。   原本薛蟠打算的不错,想着引李惟俭来此,到时候关门闭户,不拘二人有无逾礼,这事儿转天不就成了吗?   奈何那姓李的奸诈,全然不接招,又有那冯紫英阻拦,转头人家就走了。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薛蟠略略思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李惟俭不是说来日送到府上吗?何必来日,连夜送去就是了!   想明此节,薛蟠招手,待小厮过来便吩咐道:“去寻一口箱子来,准备车架。”   小厮应下,半晌腾空了一口箱子。薛蟠打发婆子将宝钗装进箱子里,又命人抬上车架,随即催着车夫往竟陵伯府而去。   却说另一边,李惟俭已然回返家中。   此时晴雯、香菱、红玉、琇莹等已然尽数回返,这会子正寻傅秋芳说着话儿。   眼见李惟俭回返,众姬妾赶忙迎上来,傅秋芳又嗔怪:“老爷回来怎么也不让人知会一声儿?”   李惟俭接过帕子擦手,笑道:“不过小酌几杯,又不曾醉了,又何必劳动你们?”   傅秋芳蹙眉道:“妾身知老爷怜惜我们姐妹,可规矩就是规矩,不好不守。”   “也不差一回两回的。”   随口言语几句,李惟俭落座,香菱紧忙奉来香茗。   李惟俭喝着茶,正与众姬妾顽笑,忽而便见茜雪快步行来,屈身一福道:“老爷,外头薛大爷送来一口箱子,说是老爷要的至宝。”   “哈?”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细细思忖,此事好似还真就是薛大傻子能干得出来的。   不问自知,那箱子里一准儿是宝钗。刻下业已入夜,将个未出阁的姑娘送到府中,传扬出去宝姐姐名声是别想要了。至于李惟俭自己,呵,他堂堂二等伯,又哪里在意这等风流韵事?   只是李惟俭想的分明,有薛姨妈、薛蟠二人在,宝姐姐好比烫手的山芋,谁沾染了谁倒霉。他又从没想过非宝钗不娶,又何必给自己招惹麻烦?   因是略略思忖,便冲着茜雪问道:“薛蟠人呢?”   “回老爷,送了箱子人就走了。”   “啧!”   傅秋芳眼见李惟俭脸上玩味,凑过来低声道:“老爷,可是不妥?”   李惟俭观量傅秋芳两眼,招招手,随即附耳交代了几句。傅秋芳听罢,顿时杏眼圆睁,愕然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又点了点头,傅秋芳蹙眉思忖须臾,说道:“此事老爷不好沾染。”   李惟俭又悄然点拨两句,见其颔首,这才满意笑道:“正是,今儿我醉了。”说话间起身,一手一个揽过晴雯与香菱,说道:“新砌的池子可试过了?走走走,且与老爷我一道儿试试去。”   香菱情知李惟俭是在顽笑,只咯咯笑了,扶着李惟俭而行。晴雯却是个面皮薄的,很是嗔怪了几句,却也一直随在李惟俭身边。   待李惟俭走了,傅秋芳叹了口气,与茜雪道:“叫婆子将箱子抬到厢房,伱亲自走一趟荣国府,快去请了二奶奶来。”   傅秋芳想的分明,大姐姐李纨行事畏首畏尾,也没个主意,只怕叫了也是白叫。倒是二嫂子王熙凤泼辣爽利,处置此事最为妥帖。   茜雪应下,打发丫鬟去前头吩咐,自己则赶忙自会芳园往大观园而去。   闲言不表,却说片刻后便有四个婆子抬了一口箱子来。安置在一进院的厢房里,傅秋芳打发婆子下去,只叫了贴身丫鬟碧桐打开箱子,果然便露出蜷缩其中的宝钗来。   傅秋芳蹙着眉头没言语,心下暗忖,若兄长傅试还在,为了巴结权贵会不会也将自己当做物件儿一般送到旁人身前?   还好自己个儿机缘巧合撞见了老爷……   许是感同身受,傅秋芳便不禁叹息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叹息,傅秋芳便见一滴泪珠自宝钗紧闭的眼帘滚落。   傅秋芳顿时恍然,原来宝钗一早儿就醒了。她心下暗忖,倘若换做自己,被亲兄长当做财货一般送到别人府上,只怕宁愿即刻便死了吧?   傅秋芳上前轻轻将箱子合拢,吩咐碧桐道:“你留在此处看顾好了。”   碧桐躬身应下,傅秋芳旋即往会芳园去迎王熙凤。   四周重新暗将下来,宝钗睁开眼来,禁不住流泪不止。她舍弃情思,每日端庄娴静,明明瞧不上宝玉还要与其虚与委蛇,贾母两次暗讽撵人,她心知肚明,偏又要留在贾家在王夫人面前扮贤惠,为的是什么?   结果又换了什么来?亲哥哥竟将自己当做财货一般送来了竟陵伯府!   若打开箱子的果然是李惟俭,只怕宝钗真真儿就不想活了!   好在打开箱子的是傅秋芳,料想俭四哥必是猜中了哥哥所为为何,这才避之不及……念及此处,宝钗又心中刺痛。曾几何时俭四哥看向她满目都是赞赏,如今却避之如蛇蝎!   任她素日里再如何无情动人,这会子也心房失守,只觉万念俱空,只想着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半晌,外间脚步声渐近,宝钗紧忙止住眼泪,好歹给自己留了些许体面。而后眼前一亮,传来一声惊呼,就听凤姐道:“这……这这——”   王熙凤劳累一天,原本已然洗漱过就寝了,却被茜雪叫了来。起初茜雪只说傅秋芳有急事相请,王熙凤还道是俭兄弟出了差池,因是紧忙穿戴齐整急急忙忙往竟陵伯府而来。   出得大观园,入了会芳园,茜雪这才压低声音说了原委。王熙凤顿时惊得不知如何言说,那会子心下还有些指望,只道那薛蟠再如何荒唐,也不会做下这等蠢事吧?   而今眼见箱子里蜷缩的果然是宝钗,王熙凤顿时不知如何言说。   傅秋芳叹息一声,道:“老爷醉酒,这会子早已安歇了。妾身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若留在家中,生怕来日再有闲话传出。不得已,这才请了二嫂子来处置。”   王熙凤眉头紧蹙,好半晌才道了句‘荒谬’,继而舒缓道:“妹妹这事处置的对,交与我就是了。”   王熙凤转念思忖良多,点过平儿吩咐道:“叫两个婆子来抬回家去。”   凤姐与宝钗不过是维系亲戚间的面子情,比起心口不一、算计不已的宝钗,凤姐更喜与真心实意的黛玉往来。   又因刻下凤姐与王夫人早已生分,偏薛家母女整日围着王夫人转。前回宝钗更是在老太太跟前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此言本为讨好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不领情,还反过来挖苦王夫人好似‘木头人’一般。那会子王熙凤什么话都没说,心下对这表妹愈发厌嫌。   如今正应了那句话:六月债,还得快!只消将箱子抬到老太太跟前儿,到时候莫说是薛家,便是王夫人也没了脸子!   凤姐拿定心思,又与傅秋芳略略说过几句话,待平儿叫来婆子,寻了扁担抬起箱笼便走。   箱笼颤颤巍巍、上下起伏,宝钗心下分明,她本就与凤姐不对付,如今落在其手中,又哪里会得了好儿?   因是宝钗不住的扭动身形,以舌头顶那麻团。好半晌顶开麻团,宝钗略略喘息两下,随即叫道:“谁?救命!救命啊——”   抬着箱笼的两个婆子听得动静,却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这二人都是王熙凤的陪房,只听王熙凤吩咐。   平儿听得响动,心下不忍,急行两步与王熙凤道:“奶奶,宝姑娘似乎醒了。”   王熙凤狠狠瞪了平儿一眼,顿时骇得她倒退了一步。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忽而笑道:“宝丫头醒了?”王熙凤盯着一婆子道:“你们还不快把宝姑娘放下?”   那婆子福至心灵,叫道:“二奶奶,方才不小心将箱笼锁上了,这……急切间钥匙也不曾拿,只怕须得撬开了。”   箱笼里的宝钗心下一凉,暗自思忖,只怕凤姐要将其送去老太太房里。若果然如此,她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在荣国府?非但是她,怕是薛蟠与薛姨妈也留不得了。   若如此,还不如方才打开箱笼的是俭四哥呢!   她心下急切,心思电转,哀求道:“可是凤姐姐?还请凤姐姐救我一救,来日做妹妹的为奴为婢,也要报还今日恩情。”   凤姐闻言笑道:“什么救不救的,宝妹妹这话过了。”   但听得箱笼里宝钗言辞恳切道:“小妹愿在此立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此际实学新起,神鬼之说多得世人笃信,王熙凤虽不信佛道报应之说,却也知宝钗此时果然急了。   她心下暗忖,若得了宝钗做内应,来日与王夫人斗起法来,说不得会有奇效。且她全然看不上宝钗,自问论手腕、心计,宝钗又有哪一样比得上她?便是来日做了宝二奶奶又如何?   再者,那薛姨妈与薛蟠一个赛一个的蠢,留在王夫人身旁,说不得非但不是助益,反倒是拖累。   平儿又可怜巴巴凑过来,虽没言语,求肯之意却溢于言表。   王熙凤便长叹一声,低声道:“你莫急,等过了角门,我寻个没人地方将你放出来。今日之事,李家不愿沾染,想来也不愿传扬。身边几人都是妥帖的,必保得妹妹青白之名。”   这话听着是好话,实则明白无误告诉宝钗,若不守约,来日必坏了你名声!   宝姐姐此时无计可施,恨极了亲哥哥的愚蠢,只得唯唯应下。   那王熙凤果然信守承诺,过了东角门、玉皇庙,眼见四下无人,这才让婆子将箱笼放下,又撬开,解了绳索,这才将宝钗放出。   宝钗一朝得解脱,却因绳索捆了半日,手脚不曾活络,落地后摇摇晃晃,平儿赶忙过来将其搀扶住。   宝钗红着眼圈朝王熙凤屈身一福:“姐姐今日之恩,妹妹感念于心,来日不敢或忘。”   王熙凤道:“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妹妹家中真是……罢了,平儿,你搀着宝妹妹从凸碧山庄绕过去,这会子入了夜,料想没几个人。”   平儿应下,搀扶宝钗缓步而去。   王熙凤见二人身形遮掩在树木之后,不禁冷笑一声,回头儿与两个婆子道:“办得好,明儿来我房里,各得一吊赏钱。哦,仔细将箱笼拾掇了。”   两婆子大喜,不迭声谢过,抬了箱笼而去,王熙凤也笑着自行回返小院儿。   却说宝钗到得蘅芜苑,谢过平儿,进得内中也不让莺儿等丫鬟随在一旁,只将自己关在卧房里痛哭了一场。过往被薛姨妈种下的念头不禁动摇……凭什么?她薛宝钗凭什么为了薛蟠就得委屈自己个儿?   这一夜两府风平浪静,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汹涌,说不得哪日就会化作滔天巨浪!   ……………………………………………………   通州,临渠客栈。   听得脚步声,丫鬟小螺、小蛤紧忙出来观量,便见薛蝌蹙着眉头快步行来,两婢紧忙屈身见礼。   薛蝌眉头舒展,问道:“妹妹可歇了?”   小螺就道:“姑娘说心有所感,这会子正写字儿呢。”   小蛤嗔道:“乱说,分明是写诗。”   说话间,两婢紧忙让开身形,薛蝌踱步进得客房之内,便见小妹端坐书案之后,正咬着笔杆蹙眉凝思。他行将过去,略略观量,便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薄雾锁鹅黄,丝丝着霓裳。垂首低眉镜湖面,自顾随风扬。”   薛蝌暗暗颔首,出言道:“卜算子?”   薛宝琴这才回眸,眼见来的是兄长,顿时笑道:“心有所感,只得了两句,余下的却不知如何续了。”   薛蝌扫量一眼,便见妹妹肤如凝脂,面如白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年岁虽不大,却已生得倾国倾城,待再过几年,还不知何等出色呢。   薛蝌便道:“仔细烟气伤了眼睛。”   薛小妹干脆丢下笔墨道:“算了,左右一时间也想不起。哥哥,可定下车马了?”   眼见薛蝌颔首,宝琴便明媚笑将起来:“真好,明儿就能到京师了。小时随父亲来过一遭,奈何那会子还小,如今却记不得什么了。”   薛蝌强笑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拉过椅子坐在薛小妹一旁,沉吟着道:“妹妹……你可怪我?”   薛宝琴眨眨眼,笑将起来,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无缘无故的,我怪你做什么?”   “伯爷那边——”   宝琴便明媚道:“李大人很好啊,我在家中就听说了,多亏了李大人造出水泥来,去岁这才免了昆山之苦。如今昆山百姓感恩戴德,不少人都为庄大人、李大人立生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哥哥也说了李大人面容俊朗、风度翩翩,且不过这般年岁,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儿家不倾慕?结得如此良缘,还是多亏了哥哥认识了李伯爷呢。”   薛蝌笑着颔首,心下苦涩不已。若是嫁也就罢了,偏只能是纳。   薛家二房一向随着大房打理产业,家资比不得大房丰厚,也算小富即安。若依常例,妹妹嫁个举人、乡绅之子也算妥帖。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那皇商底子没了,二房再行商,便处处碰壁。   上回错非偶遇李惟俭,只怕那六千两银子便成了泡影。   薛蝌想的分明,此时行商,若不依附权贵,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他能想明此节,妹妹薛宝琴自幼聪慧,又怎会不知?因是他心下愈发愧疚,却说不出来,只拍了下薛宝琴的头,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儿晌午就能到京师。”   “嗯。”宝琴应下,起身将薛蝌送出门外,又回身到桌案前。   心下胡乱思忖、忐忑不安,暗暗想着,也不知那李伯爷是什么性情,是否果然如兄长说的那般俊朗。女儿家嘛,总想着良人相貌堂堂。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笃的一声响。宝琴循声看过去,便见一只鸟儿不知怎地,撞在了窗扉上,这会子落在地上扑腾着起不得身。   宝琴赶忙移步过去,矮身探手将其捧在手心,仔细观量,却是一只喜鹊。宝琴眼见其翅膀伤了,便蹙眉道:“鹊儿鹊儿,怎地伤了翅膀?”   那喜鹊喳喳叫了两声,宝琴就笑道:“贪嘴,这般黑还想着吃虫儿。罢了罢了,谁叫我心善?我给你缠裹了,过几日就好。这几日你暂且跟着我可好?可不许乱叫,若吵得旁人不能安睡,我可就留不得你了。”   那喜鹊好似听懂了般,歪着头不则声。宝琴就笑道:“就当你应承了。”   说着,起身寻了纱布,为那喜鹊缠裹。小螺、小蛤进来,见姑娘又照料不知何处来的鸟儿,纷纷相视而笑,心下对这般情形早已习以为常。   ……………………………………………………   荣国府,东北上小院儿。   薛蟠兀自搂着碧莲酣睡,心下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不时便笑出声来。怀中碧莲已然醒了,却不敢动弹,生怕吵了薛蟠,回头又遭了这呆霸王毒打。   忽而外间传来声响。   “姑娘,大爷还睡着呢。”   “闪开!”   “姑娘,容我去叫了……啊——”   嘭!   房门推开,碧莲抬眼便见宝钗阴沉着脸行将过来。碧莲骇得紧忙裹住锦被遮掩了身子,畏缩着道:“宝姑娘。”   薛蟠被吵醒,睡眼惺忪看见过来。却见宝钗一言不发,抬手一巴掌抽过来,啪!   这一巴掌气力十足,薛蟠脸颊上顿时多了四条手指印。   薛蟠还在懵然,却没想着打回去,只纳罕道:“妹妹?你打我作甚?”忽而恍然,又道:“不对,你不是——”   啪——   又一巴掌让薛蟠住了口。   就听宝钗恨声道:“我没你这般少廉寡耻的哥哥!再有下回,也不用你说劳什子的,我自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那薛蟠还在懵然,兀自念叨着:“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其想来,若玉成好事,妹妹早先便对那李惟俭有些情意,如今又委身于他,此行归来理应寻自己商议,自己这个大舅哥与李惟俭商议一番,再提及兼祧之事,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如今看来,好似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宝钗虽走了,莺儿却还在院儿里。薛蟠三两下套了衣裳,见莺儿还在,紧忙扯住其问道:“我妹妹何时回来的?”   莺儿被薛蟠攥得吃疼,蹙眉道:“大爷这话儿说的,姑娘昨儿入夜就回来了。”   “啊?”薛蟠顿时牛眼瞪大,满心的不解。姓李的什么意思?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   又问:“是伯府丫鬟送回来的?”   莺儿恼了:“大爷弄疼我了!”挣脱开来,莺儿就道:“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姑娘又不曾去过竟陵伯府,为何要人家丫鬟送?昨儿是平儿姑娘送姑娘回来的。”   听得此言,薛蟠顿觉脑子不够用了,想了半晌也想不分明这内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不提薛蟠挠头,却说宝姐姐抽了薛蟠两巴掌,心下郁气非但不曾消解,反倒愈发涌上心头。强忍着眼泪,又去了王熙凤院儿。   这会子王熙凤方才用过早点,因贾敬丧事还不曾结束,正要招呼婆子、媳妇来听吩咐。   丫鬟丰儿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王熙凤顿时牵了嘴角一笑,让丰儿请其进来。宝钗入得内中,眼见并无旁人,只王熙凤与平儿,当即屈身一福,道:“凤姐姐,昨儿的事儿——”   王熙凤就笑道:“昨儿妹妹回来晚了,亏得平儿撞见了,不然可不好交代。”   宝钗咬了下嘴唇,看了眼平儿,没言语。   平儿也识趣,紧忙道:“奶奶、宝姑娘,我这会子还饿着,就不多留了。”   王熙凤戏谑一句,便让平儿离去。   待内中只余下两人,宝钗一言不发自袖笼里掏出一张纸笺来,递给了王熙凤,说道:“口说无凭,来日我若反悔,凤姐姐尽可用此文字毁我名声。”   凤姐接过观量一眼,便见其上乃是一首艳诗,字迹、落款都与宝钗对得上。王熙凤捏在手中,故作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我还信不过妹妹不成?再说,我啊,也不希图妹妹帮衬,只求不扯我后腿就好。”   表姊妹二人又虚情假意言说一番,王熙凤眼见宝钗有些心灰意懒,正要放其离去,平儿忽而进来回道:“奶奶,宝姑娘,前头得了信儿,说是薛家二爷、琴姑娘一道儿来了,说是晌午便能到。”   王熙凤纳罕道:“哟,这倒是喜事儿呢,快去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儿。”   平儿得了吩咐转身而去,王熙凤转眼看向宝钗,却见其面上娴静,不见一丝波澜。   王熙凤就道:“妹妹快回去拾掇一番吧,今儿可得好生热闹一番。”   宝钗闻言,起身告退。行出凤姐儿院儿,心下顿时凄凉无比。   二房堂弟、堂妹入京,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为的自然是大房先前侵占了的家产!   这可真真儿是破屋又逢连夜雨、漏船载酒泛中流。   平儿那边厢与贾母、王夫人回了话,二者都高兴不已。转眼到得晌午,前头婆子来报,薛蝌与宝琴果然来了! 第269章 亲戚情分   黛玉这日适时闲暇,听闻宝姐姐叔伯兄、妹晌午时一并到来,耐不过雪雁央求,只得好生梳妆打扮了,晌午时这才往贾母房中等候。   其时三春、宝钗、湘云齐聚,三春叽叽喳喳说着新来的妹妹,宝姐姐娴静如常,半点也看不出昨夜的窘迫。   午时过了两刻,前头婆子喜滋滋来报:“老太太,蝌哥儿、琴姑娘来了。二奶奶这会子去迎了。”   王熙凤如今还是管家媳妇,这迎来送往自是要过她手。探春、惜春欣喜不已,一并笑出来,便是安静的迎春也笑个不停。   贾母乐呵呵笑道:“都去都去,看看新来的妹妹到底如何。”   众人应了,嬉笑着自贾母院儿出来,转过垂花门、穿堂,遥遥便见王熙凤接了个姑娘自仪门进来。   黛玉遥遥看过去,那姑娘比她身量略娇小,瞧着年岁不大,上身是粉底白花的夏布袄裙,下身则是白底撒金的石榴裙。瞧容貌,眉似早春柳叶,似含雨恨云愁;面如三月桃花,自有风情月意;纤腰袅娜,燕懒莺慵;檀口轻盈,语笑嫣然;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从上往下看,尽是风流;从下往上瞧,满是风情!   黛玉不禁讶然,不想这个妹妹竟这般倾国倾城。   心下暗赞,扭身正要与一旁的湘云说话儿,忽而便见迎春身旁的宝钗面色凝重。   正要忖度宝钗心思,一旁的湘云便连连扯着她道:“林妹妹快看,来了个不比你差的!”   黛玉就笑道:“你这话儿说的好没道理。天底下出彩的女子不知凡几,胜过我的大有人在。”顿了顿,又调笑道:“倒是这性子瞧着极爽利,料想与云丫头定然合得来呢。”   湘云眨眨眼,顿时大喜:“果真?若真这般就好了,唔——如此我扯着宝琴妹妹想作诗就作诗,想吃烤肉就吃烤肉,岂不快哉?”   说话间王熙凤已然引着宝琴到了近前,笑道:“蝌哥儿去见大老爷了,过会子才回来拜会老太太。”一眼瞧见脸上没了笑模样的宝钗,探手招来道:“宝丫头快来,这可是你本家儿妹妹,还是你来介绍给姊妹们。”   宝钗忽而面上绽出笑意,上前扯了宝琴,打量着道:“几年没见,妹妹愈发出息了。”   宝琴爽利笑着:“我瞧着姐姐才是愈发端庄了呢。”   当下宝钗将其引荐众人,宝琴落落大方依次见礼,随即嬉笑着与众女一并回返荣庆堂。   因听闻薛家二房兄妹到来,这会子邢夫人、王夫人俱在。   邢夫人年岁小些,眼神儿最好,遥遥瞧见宝琴颜色,心中不禁暗赞不已,却并无旁的念头。   王夫人随后瞧清了,顿时心下暗惊。不料这宝琴竟比宝钗还要出色几分,也不知薛家积了什么德行,大房出了个宝钗,二房竟又出了更出彩的宝琴!   贾母老眼昏花,待宝琴见了礼这才瞧清楚。老太太最喜颜色好的哥儿、姐儿,待瞧见其颜色,先是惊喜,继而面上绽出笑容来,连连招手:“好孩子,快来让老太婆仔细瞧瞧。”   宝琴笑着应了,落落大方行到贾母跟前儿,贾母便扯着其手儿上下打量,一边打量一边颔首连连。   心下一动,笑道:“你们瞧瞧,这琴丫头才这般年岁,倘若再大几岁,我看啊……只怕再没人比得上了呢。”   王熙凤等纷纷附和不已,那宝琴也不拘谨,好似习惯了一般。   贾母见其性子并不扭捏,心下愈发欢喜。王夫人陪着笑脸,偶然瞥见宝钗脸上暗淡,心下顿时一惊。略略思忖,霎时间计上心头,笑道:“不瞒老太太,我年轻那会子就想生个宝琴这般的女儿。可惜大姑娘落生十几年就去了宫里,往后又生了个孽胎祸根……”   贾母便道:“你这话说的,谁不喜欢宝琴这孩子?”   王夫人颔首几下,忽而道:“好孩子,我瞧着你就欢喜,不若给我做个干女儿如何?”   此言一出,荣庆堂里众人顿时心思各异。宝钗心下先是黯然,继而又释然;探春纳罕不已,尚且不知缘故;湘云附和着笑着,她性子直,并不曾多想;黛玉倒是有了几分猜想,可即便知晓了也不会言语。   王熙凤凤眸乜斜一眼,转念便想明白了王夫人的心思。   贾母掌了一辈子家,这几年才逐渐放手,又哪里不明白王夫人的心思?可她心下全然不在意!   宝琴出色,奈何出身连宝钗都比不过。老太太连宝钗都瞧不上,又岂会瞧得上宝琴?她捧宝琴贬宝钗,不过是寻了由头撵宝钗罢了。   王夫人既想认干亲,随了其愿便是,难不成还能妨碍贾母继续捧着宝琴不成?   宝琴聪慧,将众人颜色看在眼中,心中却另有打算,因是屈身一福笑道:“太太既不嫌弃,我还有什么话说?女儿拜见母亲。”   “好好好。”王夫人故作大喜,紧忙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扯着宝琴为其戴上:“我一时也没准备,这玉镯随了我大半生,如今便算作见面礼了。”   宝琴也不推却,又屈身谢过。   此时贾琏将薛蝌引入荣庆堂,眼看薛蝌年岁不大,生得相貌堂堂、行止不俗,贾母又是欣喜的几分,紧忙吩咐凤姐儿预备酒宴。   待薛蝌落座,略略寒暄几句,薛蝌便道:“老太太,我母亲身子不大好,父亲亡故前早早与梅家定下亲事,是以小子此番是来促成此一桩婚事的。”   这般说着,薛蝌目光扫过宝钗,又道:“此事尚且不知要抛费多少时日,因是小子打算明儿就去赁一处宅子……”   贾母顿时嗔道:“你这孩子忒外道,既来了家里,哪里还住不下?”转头吩咐凤姐儿:“凤哥儿在后头寻一处小院,让蝌哥儿住下。”又看向宝琴:“至于琴丫头,我瞧着实在欢喜,干脆就留在我房里吧。”   王熙凤就笑道:“诶唷唷,可见是老太太瞧对了眼儿了,我这做孙媳妇儿的都不曾有这待遇呢。”   贾母就笑道:“又胡吣,伱来家都多大年岁了?再者,如今宝玉、黛玉都到了年岁,各有住处,不好再留我房里。好不容易来了个小的,还不许我稀罕稀罕?”   王熙凤笑道:“我不过打趣一嘴,老太太就一车的话砸过来。我啊,往后可不敢说话儿了。好好,您要稀罕,尽管稀罕个够。”   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落在宝钗耳中分外刺耳。‘来了个小的’,分明是暗讽她到了婚配年岁;自宝钗到来贾家,又何曾得了老太太这般稀罕?   因是这会子明知贾母是故意气自己,宝钗看向堂妹宝琴的神色也不善起来。   半晌,宝钗暗自深吸一口气。念及宝琴早与梅翰林之子定下了婚事,再如何得宠也不会妨碍其分毫,便将心下郁结之气暗自压下。   笑闹了好半晌,贾母命姑娘们各自散去,独留了宝琴在房里,又吩咐鸳鸯仔细为其安置了。   莺莺燕燕一道儿往外走,入得大观园里,湘云便邀着众人去怡红院小坐。三春、黛玉都应了,唯独宝钗说是身子困乏,自行回了蘅芜苑。   临进怡红院,黛玉忽而扯了扯湘云道:“你猜猜宝玉这会子在做什么?”   湘云想了想,顿时合掌笑道:“还能如何?定然急得抓耳挠腮,却偏偏动弹不得。”   众人听了齐齐大笑不已。   便有如二人所说那般,宝玉这会子倒是挪回了绮霰斋,只是棒疮方才愈合,又被王夫人下了禁足令。因是急得抓耳挠腮,偏生不能出门,只得打发了丫鬟一遍遍的扫听。   有观量过宝琴颜色的,回来赞叹说其是出水芙蓉;有去过荣庆堂的,又说宝钗、宝琴在一处好似并蒂莲;又有媚人偷偷瞥了眼,回来便说琴姑娘比宝姑娘还要出彩。   宝玉听得愈发心切,不禁又发了痴,暗暗将宝琴比作了那堪比仙子般的角色。   再说那薛蝌,出得荣庆堂自是被贾琏引着往荣国府西北而去。因荣国府新建了宗祠,将李赵张王四个奶嬷嬷家迁到后街,又顺势将几房仆役一并也挪了出去,是以倒是有一处空置院落,便在周瑞家西边儿。   薛蝌略略安置了,起身便往外行。   贾琏纳罕道:“蝌兄弟这会子去哪儿?”   薛蝌忙道:“琏二哥不知,我当日得李伯爷襄助,这才自广州讨了银子回来。此番入京,总要拜会一番才是。”   贾琏便笑道:“不意你竟见过俭兄弟。我与俭兄弟向来亲厚,若有事儿,尽管来寻我便是。”   薛蝌笑着应下,出了荣国府,行不多远到得竟陵伯府,恭恭敬敬递了拜帖。门子收下,问明薛蝌如今何处落脚,这才将拜帖往里送。   薛蝌送过拜帖回返小院儿自是不提。   这日下晌,李惟俭未时回返自家。   进得内宅里方才净了手,便悄然问起昨日情形来。   傅秋芳便道:“还能如何?依着老爷的吩咐,请了二嫂子连人带箱笼一并抬了回去。”顿了顿,又道:“听丫鬟说,昨儿夜里荣国府相安无事,料想二嫂子将此事按下了。”   李惟俭蹙眉思忖,旋即抛诸脑后。料想必是宝姐姐与凤姐儿私下交易了,凤姐儿得了大好处,这才放过了宝钗这一遭。   错非如此,凤姐儿又哪里会舍弃这般既让王夫人丢脸,又顺了贾母心思的好事儿?   就是不知宝姐姐这一回到底舍了多大的好处与凤姐儿。   思量罢,李惟俭施施然落座,傅秋芳凑过来又道:“倒是今儿晌午,好似荣国府来了客人。门子说是来了一男一女,转头儿方才又送了拜帖来。”   “哦?”   傅秋芳紧忙将拜帖送上,李惟俭扫量一眼,随即玩味起来。拜帖是薛蝌送的,料想薛小妹也随着来了?   忽而想起电视剧中薛小妹的造型,李惟俭顿时没了兴趣,反倒觉着薛蝌此人处事沉稳,且感恩戴德,好好栽培了,不失为臂助。   茜雪又来回话,道:“老爷、姨娘,荣国府送了帖子来,说是老太太今儿摆了酒宴,迎薛家二爷与琴姑娘。老爷若得空儿,也请老爷过去一道儿热闹热闹。”   李惟俭笑着推拒道:“我就算了,就说我今儿庶务缠身,改日再去跟老太太道恼。”   两家比邻而居,又多有往来,因是便随意了许多。   茜雪得了吩咐,自去与来传话的媳妇言说了,媳妇子又给贾母回了话。   贾母听了也不在意,荣国府三不五时或是庆生,或只是因着烦闷了,总会热闹一场,李惟俭繁忙,少来一两回的也没什么。   到得申时,先是李纨自王府回返,跟着薛姨妈与薛蟠一并回来。   不提李纨如何,单说薛姨妈与薛蟠,这二者一个泪痕未干,一个蔫头耷脑。   昨儿薛姨妈在万宁寺住了一宿,只觉为亡夫祈了福,总会在下头好过一些。今儿一早薛蟠便来了万宁寺,随着薛姨妈一道儿做了法事。   薛蟠几次欲言又止,临到下晌方才将昨夜之事说了出来。   薛姨妈听罢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扯着薛蟠好一通责打,那薛蟠闷声不吭受了,待薛姨妈泣不成声这才道:“妈妈何必掉眼泪?妹妹好端端被抬了回来,又不曾有失。”   薛姨妈顿时骂道:“孽障,你轻飘飘一句‘不曾有失’就揭过了?你让李家如何看你妹妹?让贾家又如何看?罢罢罢,这一遭咱们家只怕再没脸子赖在贾家了。”   薛蟠兀自不肯服气,梗着脖子抬眼道:“若依着我,李伯爷纳了妹妹才叫好。宝玉是什么德行?贾家要袭爵也是琏二哥,他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有什么能为?”   “你——”   “再说那夏家可是上赶着将姑娘送去给人家做妾,还附送百万家资,偏生人家都不要。妈妈不妨想想,咱家如今可能比得过夏家?”   听得此言,薛姨妈又是大哭不已。心下暗忖,错非这孽障打死了人,薛家何至于连夏家都比不过?   有心再责骂薛蟠,却情知薛蟠就是个拎不清的浑人,只怕教训了也不长记性。心下又念及女儿宝钗,薛姨妈这才急急忙忙回返荣国府。   到得东北上小院儿,赶忙打发了同喜去寻宝钗。过得半晌,宝钗到来,薛姨妈顿时起身扯了宝钗双手,哭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   宝钗憋闷了一夜,这会子见了薛姨妈,顿时眼圈泛红哭将起来。当下母女二人相拥而泣,薛蟠立在此间,心下只觉并无过错,因是只蹙了眉头,并不多言语。   好半晌,薛姨妈这才问道:“我的儿,昨儿……到底如何了?”   宝钗凄然一笑:“还能如何?俭四哥……避之不及,不曾露面,出面的是傅秋芳。她素来与凤丫头交好,便打发人请了凤丫头来处置。”   “这……”薛姨妈心下骇然。   薛姨妈一心想着宝钗做宝二奶奶,待此事成了,顺势夺了凤姐管家之权,让女儿宝钗接手。因着这般念想,素日里与凤姐不过维系亲戚情面,并不曾深交不说,私下颇有龃龉。   薛姨妈自忖,若换做是自己,只怕要好好儿让对方出个丑才是!   就听宝钗又道:“我眼见求不得,只得发了毒誓,又送了把柄,这才得以脱身。”   一旁的薛蟠顿时叫道:“什么把柄?都是自家亲戚,凤丫头想做什么?”   薛姨妈顿时喝道:“孽障,你闭嘴!”   薛姨妈寻了帕子为宝钗拭去眼泪,关切问道:“那往后?”   宝钗道:“凤丫头得了把柄,料想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发作。荣国府这边厢无事,倒是李家那边厢——”   说着,恨恨看向哥哥薛蟠,直把薛蟠看了个心下莫名。   薛姨妈就道:“不拘如何,就算我亲自求上门儿去,总要保住名声。哎,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姑娘家清名大过天,李惟俭如今这般权势,都不敢婚前与黛玉有太多往来,防的就是悠悠众口。   若宝钗名声毁了,与宝玉婚事自是不用再想,只怕来日连个中等之家都嫁不得;非但如此,那定好了的,与夏家的婚事,只怕也要告吹!   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先前王舅母便对薛家家产垂涎欲滴,大老爷贾赦也多有觊觎之心,又怎会放过这般契机?更不消说外间那帮子豺狼虎豹,只怕薛家就要被生生撕碎了!   眼见宝钗无言,薛姨妈又道:“我这就寻人给俭……李伯爷递个话儿,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话说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人家李惟俭既不缺钱,此时也瞧不上宝钗,薛姨妈又用什么去堵李家之口?   念及曾经瞧不上眼儿的俭哥儿,如今竟成了自己高攀不起的李伯爷,薛姨妈顿觉心中灰暗一片。看向泪眼婆娑的宝钗,只觉自己当日犯了蠢,怎地就没瞧出来那俭哥儿乃是人中龙凤?   若一早儿便玉成此事,那薛家哪里还用死皮赖脸的赖在贾家不走?   宝钗止住眼泪,又道:“还有一事,晌午时二房的薛蝌、宝琴一道儿来了,与老太太说,是婶子身子骨不大好,想提前给宝琴完婚。”   “宝琴她娘身子不好?”薛姨妈在金陵时与妯娌多有往来,却一时想不起妯娌何时身子不好过。   宝钗低声道:“只怕此番二房来京,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薛姨妈悚然,道:“为了家产?”   宝钗默然算作回话,薛姨妈顿时又蹙眉不已。真真儿是破屋又逢连夜雨,坏事一桩接一桩,半点也不容人喘息。   薛姨妈就道:“此事儿……能拖就拖,还是李家那事儿紧要。”   宝姐姐就道:“我那堂弟只怕不是个好说话的。”   薛姨妈忽而看向薛蟠,说道:“那就与他说,待你哥哥完婚,家产再算给二房。此事既是你哥哥惹出来的,便要你哥哥了结。”   薛蟠纳罕道:“妈妈又在说什么?”   “闭嘴!”   薛蟠顿时讪讪不言。   ……………………………………………………   转眼到得申时,酒宴便在贾母后方大花厅内摆开。   因着宁国一脉还在守丧,是以尤氏、尤老娘、二姐、三姐等并不曾与会。   宝玉闹着要来,却被王夫人唬着脸儿搬出贾政来,这才熄了心思。席间一众姑娘妙语连珠、笑语晏晏,贾母径直将新来的宝琴拉在身边儿,挑着宝琴爱吃的在面前摆了,又叫来梨香院十二个小戏子,让宝琴捡着可心的曲目来点。   宝姐姐方才经历过晌午那一遭,面上一片娴静,也不多话;薛姨妈眼见贾母如此厚待宝琴,顿时心下酸涩不已。   又听闻王夫人业已收了宝琴做干女儿,情知姐姐王夫人是借此打消宝琴心思,顿时心思又活泛起来。   眼见新来的宝琴如此得宠,黛玉得了李惟俭点拨,情知这内中只怕另有缘由,也不多话;倒是湘云禁不住心下吃味,悄然与黛玉道:“姑祖母也是,新来一个就宠溺一个,来日若再有人来,咱们啊,只怕就得坐得愈发靠后了。”   黛玉笑道:“贫嘴,你这话也就与我说了,怎地不去与外祖母说?”   湘云起先还噘嘴,闻言便笑将起来:“她才来今日?料想也待不多久,我又何必去姑祖母跟前儿嚼舌?”   黛玉嘿然道:“诶唷,云丫头原也这般心思诡诈,看我不回头儿说给俭四哥听的。”   “哈?”湘云顿时赧然,嗔道:“咱们姐妹私下说话儿,哪里就好跟俭四哥说了?”   黛玉故意逗弄,俏皮道:“哦,原来妹妹心中当俭四哥是外人啊。”   “这——”湘云顿时瞠目,只得学着男子拱手求饶:“林姐姐大人大量,绕过小的这一遭吧。”   黛玉被逗得顿时笑个不停。   一场欢宴,直到夜里方才散去。姑娘们各自回了园子,宝琴自然是留在了贾母房中。   ……………………………………………………   另一边厢,这日用过晚饭,李惟俭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一番,便回返内宅与一众姬妾耍顽。   这会子傅秋芳、晴雯、红玉、琇莹四个凑在一处耍着马吊,李惟俭寻了软榻栽着,香菱则用一双素手仔细为其揉捏着。   香炉里冰片烟气升腾,将那些透过青纱的蚊虫驱散。他瞧着好似闭目休憩,实则内中盘算着心中进度。   今儿得了好消息,乐亭三座平炉业已完工,只待来日检验后便能投入应用。困扰工业化的基础材料又解决了一项。   蒸汽机厂子还在拆分,估摸着总要秋天才会安定下来。不过那新型蒸汽机早已定型,李惟俭给了大略图纸,让匠人们琢磨着将其搬上船。   若能稳定为船舶提供动力,那就可以进一步试着去造火车了。   如今思来,唯独化工一项止步不前。看样子是时候开出重赏,去尝试那铅室法造硫酸了。   没硫酸,单单靠着大顺硝吏刮茅房,只怕一场大战就能将积存的硝石耗光。也是因着硝石之故,今年夏秋是否兵发准噶尔,如今还不曾议定。   正思忖着,忽而茜雪进来,面色古怪施了一礼,先行与打马吊的傅秋芳耳语了一番,那傅秋芳随即也面色古怪起来。   琇莹瞧在眼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牌,顿时丢在桌案上,爽快道:“姐姐既然有事,我看今儿不如散了吧。”   晴雯顿时打趣道:“就你输的最多,亏得有事儿救了你,不然这个月月钱怕是都要亏进去。”   琇莹嘿嘿笑着,扯了晴雯就走。香菱也极有眼色,与李惟俭笑了下,也追着晴雯等去了。红玉与傅秋芳对视一眼,傅秋芳便道:“你也留下听听。”   红玉顿时雀跃不已。   傅秋芳转头儿便到得李惟俭身边儿,低声道:“老爷,薛家太太求见。”   李惟俭缓缓睁开眼来,笑道:“这又是哪一出啊?”   红玉便笑道:“还能为什么?只怕是为了薛家的清名吧。”   李惟俭嗤笑一声道:“赶都赶不走,如今薛家在勋贵眼中就是笑话,哪里还有清名?”顿了顿,起身舒展身形道:“你去接待,就说老爷我这会子睡下了。”   傅秋芳顿时嗫嚅着,好似要说什么。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其挺巧的鼻尖道:“怕什么?薛姨妈连个孺人都不是,信不信放在外头,人家反倒更看重你呢?呵,莫要妄自菲薄。”说着负手踱步去寻晴雯了,只留下一句:“走了。”   傅秋芳听得气血上涌,面色红润!心下翻江倒海,只恨不得这会子就扯了李惟俭胡天胡地一回!   她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嫁个良人,得个诰命。如今虽为妾室,可因着主母不曾过门,李惟俭名义上只她一个良妾,说出去位份可不就比寻常人家的主母还要贵重?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诰命暂且不做想,位份却是实打实的!念及此处,傅秋芳心潮澎湃,心下豪情顿生。   深吸一口气,转眼去看红玉,却见红玉也是一般情形。二者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傅秋芳便笑道:“不好让姨太太久等了,咱们这就去会会吧?”   红玉知趣道:“姨娘先请。”   傅秋芳嗔怪道:“讨打!”   两女语笑嫣然相携而出,须臾到得偏厅里,进门儿便见薛姨妈正捧着茶盏如坐针毡。   见得两女,连忙起身,目光越过二人,却不见李惟俭的身形。薛姨妈顿时目露失落之色:“俭……怎么不见李伯爷?”   傅秋芳不急不缓行过来笑道:“好叫姨太太知晓,老爷白日忙了一天,下晌归来又是会客不停的,方才累得脑袋疼,早早就安歇了。”   说话间大大方方落座,伸手邀薛姨妈落座,笑着道:“老爷将府中事宜暂且交与我跟红玉打理,且老爷素来不管这些杂事,姨太太有什么事儿不妨径直与我说了。若我办不得,回头儿再去转告老爷。”   “这……”   薛姨妈心下凄凉!再次真切感知到,如今的李惟俭已然今非昔比!   是了,人家一飞冲天,如今是响当当的竟陵伯。她不过是个商人妇,拐着弯论起亲来方才能巴结上李惟俭。且早年那一场龃龉,让人家早早就与薛家生分了。如今再求上门来,莫说只是打发妾室来招呼,便是拒之门外薛姨妈又能如何?   薛姨妈心下羞臊不已,恨不得起身离去,却又不敢。   咬牙嗫嚅一番,随口说道:“他这般年岁,担着差事,劳累些也是有的。说来也是我冒昧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是不得不来啊。”   说着话,扯了傅秋芳的手,心下又悲又臊,霎时间就眼圈泛了红。   傅秋芳明知故问道:“姨太太这是怎地了?”扭头看向红玉,红玉紧忙奉上帕子。   薛姨妈接了,只攥在手中,哭诉道:“我此来,为的自然是昨儿的事儿。家门不幸,出了这等孽障,竟办下如此荒唐事儿。我也知……伯爷如今对我家避之不及,也请秋芳与伯爷说,此事都是我家那孽障自作主张,绝非薛家有心算计伯爷。”   傅秋芳便道:“宝姑娘什么品性,老爷早前就盛赞有加,我们这些姬妾自是知晓的。心下也想着,再如何也不会如此唐突。只是姨太太须得好生管束了,也就是我家老爷为人端方,换做旁的人家,气恼之下丢出门外,任谁也挑不出理来不是?”   薛姨妈苦涩颔首:“是。”   傅秋芳夹枪带棒又道:“这亲戚之间,有合得来的,就亲厚些;合不来的,就生疏些。维系着亲戚情分也就是了,也不必太过热络。我家老爷大度,不愿计较此事,只是姨太太须得心中有数,不好再有下次了。”   薛姨妈臊得老脸通红,只得唯唯应下,允诺道:“绝没下一回了!”   傅秋芳颔首,才道:“昨儿那事儿就是我处置的,想着事涉宝姑娘清名,因是只心腹几人知晓。姨太太还请放心,我李家门风,绝不会让闲话传出去。”   薛姨妈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顿时感念不已:“诶,此番叨扰贵府了。来日,我——”   便见傅秋芳笑着摇头道:“姨太太不用如此,亲戚嘛,说旁的就外道了。”   是了,不过是拐着弯的亲戚,再有给脸不要脸的举措,那就别怪李家发作了! 第270章 我为檐上三寸雪   夜里,几番缱绻,缓过气来,傅秋芳兀自撑腮凝思,兀自不肯睡去。李惟俭知其心思,笑着抚弄其身,问道:“怎么还不睡?”   傅秋芳笑道:“妾身一时间睡不着呢。”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个儿先前被那一番话激得心潮澎湃,只转而蹙眉道:“说来宝姑娘也是可怜见的,摊上这般母亲与兄长。”   李惟俭道:“你还说宝姑娘?你兄长这月又来信笺了吧?”   傅秋芳先是苦恼不已,跟着悠悠道:“兄长还不死心,一心念着做官儿。”   “那你是如何想的?”   傅秋芳白了其一眼,道:“我还能如何?顺着兄长,只怕给老爷惹来麻烦。如今不过是拿话哄了他,免得他没了心气儿再想不开。”   有些话傅秋芳没说,兄长那边厢好答对,不过是虚言应付罢了。倒是她那嫂子,也不知何处扫听到傅秋芳攀上了高枝儿,这几日寻上门来,虚情假意抹了眼泪,只道为其兄长傅试一直守着。   傅秋芳又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哪里肯信这般言辞?打发了一番,不想转头儿又寻了过来。   想起方才薛姨妈的窘态,傅秋芳暗自警醒,她那嫂子本就是个拎不清的,不拘她如何作想,总要快刀斩乱麻将此人打发了才是。   拿定心思,回过神来,就见李惟俭已然睡将过去。傅秋芳便小心提了锦被覆住其胸腹,又贴在其臂膀上,心下只觉无比安稳,不片刻就睡了过去。   ……………………………………………………   转过天来,莺儿穿过凸碧山庄,自大主山下来,随即进得蘅芜苑里。   宝钗闲坐床前,正撑腮凝思。莺儿将小丫鬟打发了出去,凑过来道:“姑娘——”   宝钗回过神来,看向莺儿道:“如何?”   莺儿道:“收了,两位嬷嬷没口子的谢姑娘呢。”顿了顿,莺儿纳罕道:“好端端的,姑娘送她们物件儿做什么?”   宝钗没应声,起身落座梳妆台前,寻了根金簪来,莺儿赶忙抢过为其插上。主仆二人也不言语,须臾便出得蘅芜苑,出了大观园,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同喜一早儿便在院门前观量,眼见宝钗与莺儿来了,紧忙引着其入内。   “太太,姑娘来了。”   宝钗闪身进得内中,薛姨妈神情枯槁,瞥了其一眼这才起身扯住宝钗的双手:“我的儿……”   “妈妈。”事涉姑娘家清名,宝钗看了四下一眼。   薛姨妈就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众丫鬟应声退下,薛姨妈这才道:“我的儿,李家应了。这事儿,便算是遮掩下了。就怕下头丫鬟、婆子说嘴。”   宝姐姐面上娴静,颔首道:“下头人要说便说去,这园子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被说嘴的?前头还有婆子说四姑娘不是亲生的呢。”   宝姐姐想的分明,只消堵住李家与凤丫头的嘴,那万事都好说。至于下头人说嘴,真真假假、以讹传讹的,又有哪一句是真的?   且贾母本就不待见她,有心促成金玉良缘的乃是姨娘王夫人,只消王夫人笃定,再是流言蜚语宝钗也不怕。   再者,这几年薛家没少往下头抛洒银钱。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银钱的份儿上,料想流言也不会奈她何。   因是宝钗略略放下心事,虽说如今把柄落在凤丫头手里,可总有转圜之机。至不济,来日顺着凤丫头之意就是了。   转念宝钗又道:“妈妈可曾好生与哥哥说了?”   “说了!怎么没说?”薛姨妈蹙眉道:“掰开来、揉碎了,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奈何你哥哥是个拎不清的,如今还梗着脖子只道是为了你好。”   宝钗顿时哭笑不得。好一个为了自己好,此番险些毁了自己清名,再来一遭,自己哪儿还有脸面苟活?   薛姨妈又道:“偏生他又这般大了,总不能学着你姨娘待宝玉那般,将你哥哥关在家里。”   宝姐姐又是一阵心累。她在金陵也见过世家纨绔,可不过是飞鹰走马、依红偎绿,人虽不上进,却也不曾闯下大祸来。   他这哥哥倒好,总是孝顺妈妈、维护妹妹,偏偏每每好心办坏事。如今宝姐姐巴不得她那兄长也学着纨绔一般每日耍顽胡闹,好歹不会惹来祸事,这薛家的家业虽会败落,却也不会败落个一干二净。   若侥幸后辈子弟有能奋进的,说不得薛家还会再发迹。   如今这般,宝姐姐只觉抬眼一片黑,半点前程也瞧不见。   想到此节,宝姐姐心下酸涩不已。她为了薛家抛却万千,连当日那心中的涟漪都强行压下,时常服用冷香丸压制心火,可到头儿来得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早知如此,若顺了自己本心,说不得反倒比如今还好些呢。   母女二人默然半晌,薛姨妈就道:“我昨儿回来的迟了,薛蝌这才没登门。约莫着,今儿怎也要登门了。我的儿,咱们须得想想如何应对。”   错非薛蟠私下买那劳什子山西煤矿的股子,家中又怎会亏了一大笔银钱?二房留在此间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过二、三万银子,再如何,挤一挤也能拿得出来。偏生因着薛蟠之故,如今怎么挤也挤不出来。   宝钗就道:“妈妈昨儿不是拿定了心思吗?待哥哥娶了夏家女,从嫁妆里分出一笔给二房就是了。”   眼见薛姨妈欲言又止,宝钗便起身道:“琴妹妹新来,我这做姐姐的总要去照应了。妈妈坐着,我先走了。”   薛姨妈起身追了两步,张口欲言,却到底没说出话来。心知此番寒了宝钗的心……实则又岂是单单寒了宝钗的心?想起昨日屈辱,薛姨妈便臊得脸面通红。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薛蟠所赐!   薛姨妈自知不好再央宝钗做的更多,因是只能驻足叹息,目送宝钗领着莺儿远去。   却说宝姐姐往贾母院儿而去,到得内中才知薛小妹被一众姑娘邀着,这会子正在大观园中游逛。宝钗便陪坐须臾,这才起身去寻。   一路进得大观园里,遥遥便听得怡红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宝钗领着莺儿循声而去,入得怡红院里,就见一众姑娘正围着宝琴顽笑。   翠缕道了声‘宝姑娘来了’,于是众人纷纷看过来。   宝琴回眸,旋即便是一笑:“姐姐来了。”   宝钗笑着颔首,仔细观量,便见宝琴穿了身白绸桃红镶边交领中衣,外罩米黄撒花披肩,下身是一条油绿百褶裙。这也就罢了,偏生头上还插了金嵌宝四季花钿儿。   那花钿儿上五红四绿九枚指甲大的宝石分外惹眼,宝钗禁不住纳罕道:“哪儿来的花钿儿?”   宝琴就笑道:“一早儿老太太见我花钿儿折了,就寻了一件儿给我。”   湘云就故作吃味道:“这花钿儿我知道,可是姑祖母压箱底儿的宝贝,这般疼林妹妹也不见给了她,偏给了伱,可见老太太是真疼你。”   黛玉乜斜一眼,笑道:“我可不敢与琴妹妹比……只怕啊,就只能比得过云丫头了。”   湘云顿时哼哼一声。   宝钗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也想不到她这会子来了,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   湘云又与宝琴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众人一并笑将起来,宝钗也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说来,可曾序过庚齿了?”   湘云顿时明媚笑道道:“序过了,琴妹妹是腊月的,比我小了半月,只比四丫头大。”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姑娘们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一应人等都应了,宝钗心下虽明知贾母心思,这会子也不免吃味,便笑着轻推宝琴,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说着咯咯咯笑着看向黛玉。   黛玉也笑,扯了宝琴搂在怀里,意有所指道:“我见了这个妹妹就好似亲妹妹一般,可比某个丫头强百倍。”又看向宝琴道:“妹妹不妨搬来我的潇湘馆可好?”   琥珀就道:“不好不好,老太太还稀罕着呢,可舍不得放了琴姑娘去园子里。”   众人又是一通笑,探春便过来道:“方才一打岔,倒是让琴妹妹缓了好一会子。”   宝钗笑问:“这是怎么话儿说?”   迎春就道:“还能如何?几个丫头各自出了闺词留韵,为难琴妹妹呢。”   宝琴展颜明媚道:“这有何难?缓了一缓,我如今倒是有主意了。”   当下丫鬟送来笔墨,众人散落围观,便见薛小妹洒然落座,提笔落墨。   宝钗凑近观量,却是以卷帘待燕、对镜簪花、翦灯听雨、倚阑垂钓四题,各留韵留、奁、焦、光,做下四首闺阁词阙来。   宝钗自问,这般刁钻的题目,只怕她也好抛费好一会子光景方能应对了。   却见薛宝琴提笔书就,半点也不曾停歇,因是写下四张纸笺来。   湘云最爱闹腾,待其写过,便抽在手中诵读。   须臾,一阙写过,名为卷帘待燕,湘云便诵道:“东风影里罢梳头,窗外呢喃听不休。藻井待棲双玉剪,筠帘初上小银钩。疑将软语商量定,似有柔情宛转留。衔得新泥重补葺,余香犹记旧妆楼。”   诵罢,众女纷纷颔首称赞。   待须臾,又一阙诵读开来:“初晴小雨柳纤纤,晓起临妆暖气添。欲效远山眉淡扫,喜簪嫩蕊手轻拈。鸦鬟翠腻云三绕,鸾镜光涵月一奁。甲煎浓薰频顾影,为留香久自垂帘。”   黛玉听罢,真心赞道:“这个妹妹好才情。”   探春实话实说道:“真论起来,只怕与林姐姐、宝姐姐也不差呢。”   薛小妹也不推却,笑着继续落墨。   第三阙出来,湘云诵道:“罗衣初换旧轻绡,一瓣心香手自烧。不解离愁栽豆蔻,为听骤雨种芭蕉。银钩字细书清楚,红烛风微影动摇。赋到秋声人意懒,已凉天气乍长宵。”   湘云向来都是‘真名士自风流’,疯起来能爬树,雅起来焚香、抚琴、作诗,样样都能来。这会子也被薛小妹的才情动容,丢了纸笺揽住宝琴道:“好妹妹,我这怡红院空旷得很,不若我去求了老太太,你就搬来吧。”   宝琴笑道:“云姐姐先去与老太太说过再说。”   琥珀也不急着回话儿,只在一旁用心记忆,又催促道:“琴姑娘还剩下一阙呢。”   “这就来。”   说着,宝琴又将第四阙写就。   湘云又抄起来诵读:“手倦停针夏日长,绿阴深护小横塘。参差荇藻朱鱼隐,曲折阑干翠盖张。倒映靓妆花妒色,慢沉香饵水摇光。借他短钓消炎暑,受用临池六月凉。”   四阙闺阁词书就,便见宝琴歪头朝着众人笑将起来。那笑容里有些小得意,落在众人眼中不但不讨嫌,偏生还极为讨喜。因是黛玉与湘云一人扯了宝琴一只手,直说恨不得劈开来,一人一半带了回去。   怡红院里笑闹声阵阵,独宝钗面上笑着却不发一言。她心下暗惊不已,不想这个堂妹品格竟这般出彩!   容貌胜过她三分,才情只怕也要胜三分!亏得年岁还小,不然有宝琴做比,谁人还会记得她宝钗?   ……………………………………………………   这日下晌时,宝琴陪着贾母说过好一会子话儿,便又来大观园中游逛。先行到得怡红院,两只仙鹤见得宝琴,远远便迎了上来,随即一众鸟雀、绿头鸭、花鸂鹇、彩鸳鸯也围了过来。   宝琴笑着一抖衣袖,将方才藏的碧梗米粒自帕子里抖落出来,顿时引得一众水禽疯抢。   宝琴咯咯咯笑着:“都有都有,慢些吃。诶?你们两只仙鹤就莫要抢了,自行去寻鱼儿不更好?”   两只仙鹤听了,叫过几声,便扭身而去。   宝琴提了裙裾起身,正要离去,抬眼便见湘云正倚门纳罕观量。   “云姐姐?”   湘云眼睛瞪圆,赞道:“琴妹妹竟还有这般本事?”说着快步行来,扯着宝琴上下观量:“这怡红院里两只仙鹤最是欺软怕硬,我刚来时每日都追着啄我。后来我舍了鱼儿投喂,这才逐渐养熟了。啧啧,琴妹妹又是怎地收服的?”   宝琴道:“我也不知……许是与它讲了道理,就说通了?”   “哈?”湘云犹疑不已,撇开宝琴追了仙鹤几步,嚷道:“鹤儿鹤儿,去捉了鱼儿给我可好?”   两只仙鹤理也不理湘云,迈着大长腿相携而去。   “什么嘛,根本就没用。”   湘云又返身回来,扯了宝琴就走。   “云姐姐?”   “走走,潇湘馆有鹦鹉,还有一窝大燕子,且看看你的本事。”   两个姑娘牵了手,一道儿往潇湘馆而去。这会子黛玉方才午睡过,正在书房里教着鹦鹉学舌。   紫鹃引了湘云、宝琴进来,黛玉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湘云献宝道:“林妹妹可知,琴妹妹可是有大本事在身呢。不信你看——”扭头看向宝琴,宝琴笑笑,冲着那绿头鹦鹉招招手:“好漂亮的鹦鹉,来。”   那鹦鹉‘嘎’的一声,扑腾着翅膀转眼便落在了宝琴手中。宝琴探手抚其头,那鹦鹉竟无比享用地闭了眼。   黛玉惊奇不已,紫鹃更是讶然道:“这鹦鹉只与我们姑娘亲近,素日里谁靠得近了都会张牙舞爪。也是稀奇,怎地这般亲近琴姑娘?”   湘云得意道:“这算什么,怡红院里两只仙鹤都极听琴妹妹的话呢。”   此时雪雁自外头追进来,听得这般玄奇,禁不住道:“许是仙鹤、鹦鹉都通人性,不知换了旁的,琴姑娘还灵不灵?正好大奶奶那稻香村就养了不少鸡鸭鹅,不若咱们也让琴姑娘去试一试。”   黛玉便道:“多嘴,你当琴姑娘是卖艺的不成?”   雪雁顿时吐了吐舌头,宝琴却爽快道:“我也纳罕,从前只是猫儿、狗儿、鸟儿与我亲近,倒是不知鸡鸭鹅又怎么说。嘻,不若咱们一道儿去试试?”   湘云立时应声符合,又催着黛玉也来,于是三个姑娘出了潇湘馆,又往稻香村而去。   一行人经过藕香榭,恰此时惜春便在内中作画,听得动静也出来观量,而后也随在一旁去瞧热闹。   须臾到得稻香村,此时内中只留了丫鬟碧月看家,素云与李纨去了王府,贾兰这会子在隔壁跟着先生学实学。   一众姑娘、丫鬟叽叽喳喳说笑而来,引得碧月出来观量,问明缘由,心下也惊奇不已,忙引着宝琴到得鸡舍前。   碧月便指着一抱窝母鸡道:“琴姑娘来的正好,这老母鸡最是护蛋,每次取鸡蛋总会被它啄上几口,琴姑娘不妨与它好好儿说说?”   “好。”   宝琴应下,行到鸡窝左近蹲踞下来,与那老母鸡对视了半晌,随即道:“碧月姐姐,劳烦寻些谷子来。”   碧月答应了,自有小丫鬟送了谷子来。宝琴捧了一小捧,与那老母鸡道:“又没公鸡踩蛋,你孵了也是白孵,不如咱们换换,我用米换你的蛋可好?”   “咕咕咕——”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   宝琴将谷子洒在母鸡身前,随即探手自母鸡身下取了鸡蛋来。一枚、两枚,转眼将四枚尽数掏了出来。   众人无不称奇,黛玉更是过来扯了宝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黛玉本就是个怜花惜草的性儿,潇湘馆里有一窝大燕子,每日她都叮嘱了紫鹃、雪雁莫要放下纱帘,免得大燕子进不来再饿着小燕子。   眼见宝琴与鹦鹉、母鸡都这般亲近,便暗忖宝琴定然心地极柔软,不然也不会惹得鸟兽亲近。   湘云也来搂着宝琴道:“小娘子好手段,我都想抢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了。”   正说着话,忽而便自稻香村前奔过去一猫一狗,宝琴搭眼瞥见,便笑问:“听说凤嫂子养了狗儿,莫非便是那只?”   原本的吵嚷霎时间安静下来,碧月瞥了眼,低声说道:“那猫、狗原本都是东府秦大奶奶所养。后来秦大奶奶发丧,东府又……正赶上修园子,那猫儿、狗儿就蹿到这边厢来。   如今是我家奶奶养着,每日给些剩菜剩饭,余下光景都任凭它们两个四下打闹。”   宝琴新来,还不知宁国府之事,只是懵懂点头。湘云便转而打趣道:“琴妹妹,听闻你哥哥今儿去了梅翰林家,说不得就要好事将近了呢。”   宝琴明媚皓齿一笑:“这却不好说了,不过云姐姐倒是一早儿就小聘了。”   湘云顿时张牙舞爪过来:“好啊,才说你一句就来打趣我,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未时过,众人各自散去,宝琴走时遥遥听得猫叫,便循声找了过去。一路过石洞、盘道,过得凸碧山庄,却在东角门左近的长廊曲洞处瞥见一只胖猫懒洋洋地蹲踞在房檐上。   宝琴仔细观量,却见那猫儿头顶一块与尾巴都是墨黑的,她也不曾读过相猫经,只觉这猫儿生得好生别致,因是便连连招手:“你是谁家的猫儿?可瞧见打闹的一猫一狗?”   拖枪挂印懒洋洋躬起腰身,定睛观量宝琴几眼,喵喵两声,纵身便直奔宝琴怀中而来。   “诶唷。”宝琴一个趔趄,赶忙将胖猫抱住,顿时笑个不停:“你这猫儿厚脸皮,怎么上来就要人抱?”   猫儿甩了甩漆黑的尾巴,没吭声。宝琴便宠溺地为其抓着头顶,猫儿立马发出舒服点呼噜声。   偏在此时,有呼唤声自围墙另一边传来,听声音是两个女子。   “大将军,跑哪儿去了?”   “大将军快回来,今儿有鱼哟。”   宝琴这才明悟,盯着胖猫道:“原来你叫大将军……这名儿好生古怪,也不知什么由头。”   ……………………………………………………   未时前,李惟俭早早回返家中。   傅秋芳还不曾归来,只红玉在家中处置庶务。李惟俭在书房略略休憩片刻,便有仆役来报:“老爷,薛蝌求见。”   李惟俭撇下书册道:“此人与我有旧,径直带来书房见我。”   仆役应声而去,片刻后引着一少年入得内中。那薛蝌一别经年,身形又长了不少,瞥得李惟俭,薛蝌赶忙躬身长揖:“在下薛蝌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一别经年,文斗风采更胜往昔,莫要客套了,坐吧。”   薛蝌听得此言,顿时心下大喜!   当日广州情形,于薛蝌而言自是天大的麻烦,可他也知晓,于人家李伯爷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罢了。   来时薛蝌甚至想着人家李惟俭早已将那事儿忘了,此番接见,许是看在薛家的脸面上。   如今径直喊出其表字,可见李伯爷不曾忘了他,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薛蝌赶忙笑着拱手:“不想伯爷还记得在下,当日错非伯爷出手,在下说不得还要在广州盘桓多日。”   李惟俭摆摆手,示意其落座:“些许小事,文斗不用一直记挂着。你此来京师,可是有旁的事儿?”   薛蝌挨着半边屁股落座,闻言又欠身道:“回伯爷,在下此番来京师,盖因母亲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搁了小妹婚事。”   “哦?”   “伯爷不知,我父早年行走天下,曾解囊助一举人赶考,不意那举人当科高中二甲第三名。其人感念父亲恩德,加之家中新得了小妹,便与家父说定了娃娃亲。如今小妹眼看除服,母亲担心自己拖累了小妹婚事,这才……”   “原来如此。”   “此为其一。”   李惟俭乐了:“这般说来还有其二?”   那薛蝌肃容道:“在下此番愿拜在伯爷门下,愿附伯爷尾翼。”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眼前的薛蝌年岁虽不大,却为人沉稳,知进退,看其神色便知是心知极坚之辈。如今李惟俭各处应声铺展开来,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连那丁家兄弟都各自管了差事,这薛蝌不知能为如何,不过只消稍加培养,只怕起码就是另一个贾芸啊。   笑过,李惟俭明知故问道:“这却奇了,京师中高门大户无算,文斗为何偏偏要投在我门下?”   薛蝌便道:“伯爷创办水泥务,惠及江南百姓。尤其昆山父老,无不感念伯爷恩德;再者,伯爷造物之能无人出其右,在下自幼随着父亲行商,各地风貌都略知一二。若得伯爷所用,想来定有一二长处为伯爷看中。”   “好。”李惟俭连连颔首道:“文斗既这般说了,我也不打官腔。你先处置家中事务,待处置过来再来我府上,我打算先将文斗安置在武备院,待锻炼一二年,看情形再行安置。”   薛蝌赶忙应下。他心下自知,李惟俭既然这般说了,虽不曾提及什么差事,可料想好歹有个官身。便是不入流的杂品官,待悉心尽力一二载,总有谋求升迁之机。   因是又长揖到底,感念道:“伯爷恩德如同再造,往后伯爷有事儿尽管吩咐,在下若有推诿,尽管让雷——”   “诶?”李惟俭笑道:“我信文斗,又何必赌咒发誓?”   薛蝌重新落座,李惟俭又问起江南情形,薛蝌事无巨细,一一作答。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因着水泥务,水患少了许多,各处织场星罗棋布,自松江一路绵延到苏州,为赶海贸之期,常有织场挑了煤油灯日夜赶工,去岁苏州月余光景不见星辰,一时间引为奇谈。   因着锅驼机之故,省去了不少人工,各色织造物比照往年便宜了两成还多。饶是如此,那帮子士绅一边厢埋怨不休,一边厢加紧自京师订购锅驼机,织场一个接一个地开将起来。   说过好的,那薛蝌又道:“只是如今织户怨言颇多。因着锅驼机之故,如今各处织场只要好手,那手艺差的便没了生计。听闻三月里松江闹了一场,其后被官府弹压下来。在下担心,长此以往会引得江南生变。”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下暗忖,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者如今步入工业时代,小民作乱又如何敌得过火器化的大顺官军?   正好关外地广人稀,大不了往后推动各地百姓闯关东就是了。若往后关东也住不下,岂不正好往南拓土?   李惟俭心下满意,转而说道:“你妹妹与梅翰林之子的婚事,可要我送帖子打个招呼?”   薛蝌忙道:“此事在下处置就好,不劳伯爷出手。”   薛蝌心下暗忖,若李惟俭出面,这婚事只怕就要成了,到时候又如何将小妹送进竟陵伯府?   李惟俭也不曾多想,又与其略略说过几句话,随即端茶送客。   出得竟陵伯府,薛蝌暗自寻思。今儿头晌造访梅家,那梅家颇为客气,却绝口不提婚约之事。他初来乍到,不好当场与其撕破脸。待过后再去一样,若梅家果然反悔,正好借此将这事儿闹大。   一则落了梅家脸面,算是为二房争口气;二则妹妹名声有损,正好顺势送入竟陵伯府。   拿定心思,自觉并无疏漏之处,回神便见一魁梧武官自角门进得荣国府。薛蝌心下纳罕,进门时问那门子余六:“六哥,方才那人瞧着眼生,可是贾家子弟?”   余六撇嘴道:“此人姓孙,与大老爷有旧,此番又来寻大老爷。啧啧,只怕这回又要失望而归啊。”   薛蝌待要追问,余六却闭口不言了。   ……………………………………………………   却说送走薛蝌,李惟俭再无旁的杂事,干脆起身回返内宅。到得正房里,却见只有红玉打发着丫鬟、婆子拾掇着院子。   因是便问:“晴雯、香菱呢?”   红玉就道:“今儿一早没看好,大将军便跑了出去。原想着晌午总会回来,不料到如今也不见踪影。晴雯、香菱、琇莹急了,带了丫鬟正满园子找呢。”   李惟俭蹙眉道:“春日里不是方才给大将军寻了个母猫吗?”   红玉乐不可支道:“还说呢,刚开始两个猫儿还极亲近,夜里大将军也不乱叫了。可不知怎地,待一入夏,那大将军就发了性子,有事儿没事儿寻了那猫儿就打。那猫儿吃受不住,前几日就跑丢了。”   李惟俭乐道:“这大将军不当人子啊。”   寻思左右无事,李惟俭便离了西路园,朝会芳园寻去。自登仙阁左近角门入内,转过悦椿楼,遥遥便见晴雯等正在凝曦轩左近叫着‘大将军’。   待李惟俭到得近前,忽而就听墙后有清脆女声道:“你们要寻的大将军,可是头顶、尾巴都是墨黑的?”   香菱最喜大将军,闻言赶忙应声:“正是,还道是跑丢了,原是去了隔壁。劳烦这位姑娘将猫儿送了来。”   那女声便道:“这肥猫不走,不若姐姐来接?”   香菱时常去大观园里寻黛玉,闻言便应承道:“好,那劳烦姑娘稍待。”   笑着与李惟俭颔首,香菱提了裙裾,过得木桥,与守门的婆子言语一声,随即进得大观园里。   过得半晌,香菱抱着大将军回返,眼见李惟俭正与晴雯观量水中游鱼,香菱便道:“四爷猜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李惟俭略略思忖,便道:“莫非是宝琴姑娘?”   香菱讶然:“四爷怎知?”   “呵,那声音不曾听过,近来又只薛家二房姑娘来了园子,除了她还能有谁?”   香菱便笑道:“方才见了宝琴姑娘,我才知什么叫绝色。老天,也不知汇聚了多少精华灵秀方才生出这般的姑娘来。”   绝色?薛宝琴?   李惟俭眨眨眼,想起剧中宝琴模样,只觉荒唐。忽而又想起,此间可不是剧中啊!   宝钗与剧中有七分相像,黛玉却只有三分相类。余下的二姑娘、探春、惜春等,无不与剧中相去甚远。   这般想来……嘶,莫非那薛小妹果然是绝色不成?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李惟俭一路顺风顺水,如今事业慢慢铺展,一切都朝着他所希冀的情形发展。且如今这般年岁就已是二等伯,实在宜缓不宜急。   因是自打从青海回返,他便不免有些纵情声色。傅秋芳许是瞧着其身量莫说是十六,怕是二十也有了,这才不曾出言相劝。   甫一听闻那薛小妹是人间绝色,又品貌上佳,李惟俭不免动了心思。   虽如此,他心下却不急切,只瞧着香菱道:“难得有姑娘入了你的眼,既如此,往后不妨与琴姑娘多往来着。”   香菱便颔首道:“不用四爷说,我也要去寻琴姑娘呢。”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转过天来,香菱果然去了大观园里。先去寻了黛玉,黛玉极喜香菱这个弟子,言谈间便笑道:“如今可不好说我擅诗词了,新来的琴妹妹作起诗词好似信手拈来,又浑然天成。”   香菱哪里肯信:“师父可莫要哄我。”   “哪个哄你了?不信你瞧这四首。”   黛玉当即将昨日薛宝琴所作推给香菱瞧,香菱看罢只觉唇齿留香,字里行间的才情让其艳羡不已。   黛玉瞧其情形,就笑道:“你才学了多咱?有才情在,过上三两年,说不得连我都比不过你呢。”   香菱就笑道:“这话儿却是哄人了。我可是有自知之明,再如何,又怎能与师父比?”   黛玉俏皮道:“岂不闻青出于蓝胜于蓝?”   顽笑一阵,香菱又见识了宝琴‘招蜂引蝶’‘控鹤伏虎’之能,顿时惊奇不已。待下晌回返竟陵伯府,恰逢李惟俭回返,便叽叽喳喳围着李惟俭好一通念叨。   “四爷,琴姑娘才情连林姑娘都佩服呢。”   “嗯。”   “四爷,琴姑娘还有奇技,不拘是猫儿、狗儿,但凡飞禽走兽,招手既来,且好似能听懂琴姑娘说话一般。真真儿是玄奇!”   “嗯嗯。”   香菱观量李惟俭神色,见其只是盯着书册,便笑道:“也是奇了,这般奇女子,四爷竟不想着去瞧一瞧?”   李惟俭丢下半晌不曾翻动的书册道:“你才古怪,哪儿有鼓动老爷我去瞧旁的闺阁女子的?”   香菱便道:“姨娘就说过,四爷这般男儿,早晚会引得姑娘们蜂拥而至。与其让那不知根底的来了家中,我瞧着倒不如寻些知根知底的来,也免得来日家中鸡飞狗跳。”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逮着香菱好一番抚弄,心下却愈发好奇,那薛宝琴果然是天仙不成?   往后几日,起初还只是香菱每日家在李惟俭耳边念叨,其后又多了个晴雯,只见过那宝琴一回,回来便赞叹不已。   饶是以李惟俭的心性,这会子也按捺不住好奇,听晴雯方才说完,起身负手往外便走。   晴雯眨眨眼,赶忙追问:“四爷这是去哪儿?”   李惟俭头也不回道:“见天在我耳边念叨,我倒要去瞧瞧,那宝琴还真是天仙不成?”   眼见其信步而去,晴雯与香菱尽皆无言。好半晌,香菱就笑道:“你瞧着吧,四爷回头儿一准也念念不忘。”   却说李惟俭一路自角门进得大观园里,负手转过玉皇庙,眼见到得沁芳亭前,遥遥便见一女子衣袂飘飘,挥舞衣袖,于是每一次挥舞便会洒下一片银铃般的笑声来。   那女子上身穿着银红菊花纹样镶领粉色断面交领长袄,下身是一袭朱红长裙,身形曼妙,看得李惟俭不由得放慢脚步。   他暗暗思忖,这是宝琴,亦或者是那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   缓步靠近,这才瞧分明,随着女子挥舞衣袖,那溪中鱼儿便成群结队的一时往南,又一时往北。   行走间踢到石子,发出轻微响动,那女子猛然回首,入得李惟俭眼中,便见‘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好一个绝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美得超凡脱俗,直把李惟俭看得一怔,随即便有一言涌上心头:我为檐上三寸雪……你是人间惊鸿客! 第271章 金钗齐聚   斜阳下,宝琴回首观望,眼见一男子负手而立,心下先是一惊,随即定睛观量了两眼,于是顿时有了计较。   一身常服,身形挺拔,瞧面容不到弱冠,不是那位李爵爷又是谁?念及兄长哥哥一路上所说,宝琴忽而面腾红云,端正身形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随即又以团扇半遮了脸面,迈着小碎步朝大观园外快步而去。   于李惟俭眼中,那小姑娘乌云迭髩、粉黛盈腮,看意态似幽花秀丽,观肌肤如嫩玉生香。不像世间人,更像画中仙!   眼见宝琴匆匆而去,李惟俭心下怅然,继而面露笑容。   心中暗忖,电视剧误我啊!早知宝琴如此品格,当日其登门时就该来一看究竟,受那电视剧拖累,直至今日方才得见玉容……是了,宝琴似乎早早定下了婚事?   李惟俭负手踱步而行,蹙眉暗自思量。   转眼到得在大观园门前停步,李惟俭忽洒然一笑,暗忖这权势果然腐蚀人心智。自己虽算不得好人,却也从未想过干下欺男霸女的勾当来,如今见了美色竟隐隐生出这般龌龊心思来……往后须得暗自警醒了。   这工业化一道定会起伏坎坷,比照此等大业,区区美色又算得了什么?   拿定心思,李惟俭正要迈步启行,身后便传来一声‘俭四哥’,扭头便见探春领着两个小丫鬟快步而来。   李惟俭和煦笑道:“三妹妹。”   探春就笑道:“俭四哥今儿可算得空了,算算好些时日不曾见了呢。”   “庶务缠身,如之奈何?”   二人并肩而行,探春就道:“方才瞧着俭四哥在门前停了许久呢。”   李惟俭就道:“说来也奇,方才瞧见一姑娘,以手控鱼,那姑娘家手往那边指,鱼儿便往哪里游动,真真儿让人费解。”   探春眨眨眼道:“俭四哥也瞧见琴丫头了?咯咯,她那本事好似是天生的,昨儿才奇呢,怡红院里飞禽走兽见了琴丫头,都竞相围拢,亲近有加,好似见了父母一般。”   李惟俭便道:“这世上能人异士无算,我就知有女子遍体生香,春日里一出门,便引得身畔凤舞蝶闹、好不热闹。”   “还有这等奇事?”   李惟俭颔首,心下暗忖,可惜今秋发兵准噶尔他是赶不上了,就是不知忠勇王这回能不能逮个香妃回来。   二人方才说了几句话,转过西角门,眼看到得粉油大影壁前,便见半大门里正好走出了凤姐与平儿来。   “俭兄弟!”凤姐瞧见李惟俭,顿时就是眼前一亮。   李惟俭赶忙停步打招呼,凤姐带了香风而来,到得近前便道:“早几日就想去寻俭兄弟,奈何不凑巧,近来忙得真真儿是脚打后脑勺。可巧今儿撞见了俭兄弟,不如去家中坐坐?”   探春极有分寸,闻言便笑道:“我还须得去老太太跟前儿呢,凤姐姐既寻俭四哥有事儿,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凤姐就道:“去吧去吧……是了,广南上供了些芒果,前儿方才自津门下船,一会子三妹妹来家中多拿些尝个鲜。”   探春顿时高兴道:“好,那就谢过凤姐姐啦。”   探春自行而去,平儿便笑着引李惟俭进得半大门,往内中行去。   进得内中,李惟俭抬眼观量,这一进小院儿极为精致,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房三间,两侧又有耳房。雕梁画栋,一如荣国府其余建筑,都是苏样描绘。   厅堂里早有小丫鬟迎了出来,平儿便吩咐道:“俭四爷来了,快去沏茶来,井水镇的西瓜宰一只来。”   李惟俭就笑道:“有茶水就得,平儿姑娘无需麻烦。”   凤姐笑道:“俭兄弟这般贵客,哪里只能用茶水招待了?莫忘了那芒果。”   李惟俭也不客气,笑着随王熙凤往厅堂走。这厅堂不算广阔,只一间大小,正中央如荣庆堂一般有软榻,背后是六扇屏风,料想凤姐素日里便是坐在此处召见丫鬟、婆子们处置府中事务。   因着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再不一样,凤姐不敢拿大,就不曾在那软榻上落座,只搬了椅子与李惟俭陪坐。   须臾光景茶水上来,凤姐便道:“东……你二哥他堂伯过世,如今还在治丧,又要管治家中刁钻媳妇、婆子,也就是今儿方才能歇歇脚。”顿了顿,眼见李惟俭饮了半盏茶,凤姐便亲自抄起茶壶来为其斟了,侧头压低声音道:“前一回那自行车我瞧着极好,不知俭兄弟是怎么个说法?”   李惟俭便道:“实不相瞒,受限于胶乳产量,这自行车只怕一时半会儿的办不大。”   凤姐儿就道:“我这小家小业的,若是大营生只怕也不敢胡乱操办,正是这营生不大,我啊,这才反复思量了许久……俭兄弟,你说此物单只卖给达官显贵家中子弟如何?”   李惟俭肃容道:“二嫂子经营之道远胜于我。”   凤姐顿时掩口花枝乱颤,笑道:“俭兄弟莫闹,我再如何能为,又如何比得过你这个财神?”   李惟俭却道:“这不一样,我不过擅造物,具体经营可是撒手掌柜。真论起经营本事来,莫说是二嫂子,便是傅秋芳只怕都比我强几分。”   王熙凤心下思量,果然是如此!这几年下来,从未听闻李惟俭具体如何经营,只靠着新奇,发前人之未所想,这才发迹起来。可论及具体经营,那偌大的蒸汽机厂子,竟将账目交给傅秋芳打理……啧啧,也不知为何,凤姐这会子极为羡慕傅秋芳。   她管着暖棚营生,手下不过百多号人。便是如此,在那庄子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不出的威风!若换做她管着蒸汽机厂子账目……简直不敢想!   心下汹涌一阵,强自压下心思来,凤姐便道:“俭兄弟谬赞了……不过这经营一道,我啊,还真真儿就有几分心得。俭兄弟可知,我家早前做什么营生?”   李惟俭自然知道,‘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王家可是经营着海贸营生,早些年真真儿就富可敌国。错非东面儿的幕府闭关锁国,强行限制大顺商船往来,这会子只怕贾家就要依附于王家了。   因是他便笑道:“哈,这般说来二嫂子这是家学渊源啊。”   王熙凤便道:“虽说小时不曾插手,可耳濡目染的,多少也学了些本事。”顿了顿,笑道:“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俭兄弟,那自行车营生?”   李惟俭道:“二嫂子还想合股?”   王熙凤颔首,实话实说道:“你二哥向来万事不管,如今家中情形你也知道,大老爷不良于行,老爷又……若没俭兄弟这个财神护着,这贸贸然我还真不敢放手而为。”   李惟俭便道:“既如此,二嫂子回头儿与秋芳商议就是。她与各处厂子管事儿的熟稔,不拘是订购各类零件,还是筹备建厂,尽可交给她去打理。至于胶乳,回头儿我与王爷商议商议,每年总要拨付个几千斤。”   王熙凤大喜过望,笑道:“诶唷唷,这回又是托了俭兄弟的福啊。我也不指望几千斤,有个八百、一千斤的,我啊就知足了。”顿了顿,又道:“旁的我也不多说,这天贶节在即,俭兄弟过生儿,做嫂子的总要好生送个物件儿才是。”   李惟俭道:“二嫂子这般说就外道了。”   当下二人言说一番,忽而有婆子进来回话:“奶奶,奶奶的兄长来了!”   “哦?”王熙凤闻言顿时蹙眉不已。   那婆子又道:“说是路上又与大太太家亲戚撞在了一处,如今一道儿来了家中。”   “这——”   王熙凤的兄长王仁,赶在此前秦可卿发丧时匆匆回返金陵,到得如今才又回来。   李惟俭心下暗忖,王阁老如今赋闲金陵,王家基业也尽在金陵,这王仁不好生在金陵待着,怎么又跑来京师了?   还有那邢夫人家中的亲戚,莫非便是邢岫烟一家?想起湖畔几回逗弄邢岫烟那姑娘,李惟俭顿时心中莞尔。又想起来,林妹妹好似说过,照料林如海时请了邢岫烟来帮厨。   如今黛玉回返荣国府,也不知每日饮食顺不顺口……嗯,不如今夜寻林妹妹说说话儿。   因是李惟俭起身:“既有客来,二嫂子快去迎吧,我看我还是先回返家中吧。”   王熙凤立马道:“再是客,又如何比得过俭兄弟金贵?你若就此回去,只怕老太太回头儿一准怪罪。”   李惟俭笑道:“也是,那我先去瞧瞧老太太。”   当下二人出得小院儿,一个往荣庆堂去,一个自去仪门迎人。   …………………………………………………………   荣庆堂里。   此时莺莺燕燕齐聚,本因着贾敬之死,贾母前些时日不胜伤感,却因着宝琴到来,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会子三春、黛玉、湘云、宝钗、宝琴,一应人等都不时往外头观量,盼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惜春年岁还小,禁不住说道:“二嫂子寻俭四哥说什么,怎地说到这会子还不放人来?”   探春便歪头笑道:“总之是些外头的营生,四妹妹也听不懂。”   正说话间,鸳鸯瞥见李惟俭过了三重门,赶忙回话道:“老太太,四爷来了。”   当下鸳鸯又出来迎,引着李惟俭入得内中。李惟俭一眼瞥见黛玉,又看了眼湘云、迎春,这才笑着朝贾母略略躬身拱手:“老太太,晚辈来看您啦。”   贾母就嗔道:“俭哥儿如今也忙了起来,算算十来日光景不曾来了。”   李惟俭便道:“庶务缠身,这不一得空就来瞧老太太了?”   贾母笑着说道:“这却不好说了,谁知你是来瞧我呢,还是来瞧旁的?”   厅堂里顿时欢声笑语一片,惜春用小肩膀挤了挤湘云,湘云红着脸儿不敢抬头,扭头恶行恶相唬了脸儿道:“再作怪,定要给你个好儿!”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只看向湘云,便见小姑娘抬眼与其对视一眼,随即又羞红着脸儿闷头不语。   贾母知分寸,赶忙道:“罢了罢了,都莫再打趣云丫头了。鸳鸯,快请俭哥儿坐了。十几日才来一趟,可算是贵客了。”   李惟俭落座笑道:“老太太这话错了,我可算不得贵客,只怕贵客另有其人啊。”   “哦?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贾母方才问出口,就有凤姐身边儿的婆子来报,说是王仁与邢忠夫妇并邢岫烟一道儿来了。   贾母面上虽笑着,心下却颇不耐。那王仁为凤姐兄长,行事浪荡,且与贾家并不亲近。此番料想只是走访,这也就罢了,那邢夫人贪鄙愚蠢,其家中亲戚又岂能有好的?   因是只随口道:“倒是一桩喜事,人到哪儿了?”   婆子道:“二奶奶接待了,邢忠往大老爷处去了,料想邢忠家的与邢姑娘一会子就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颔首,又寻李惟俭说话儿。   果然,不过片刻后,就有婆子引着邢忠家的与邢岫烟到得荣庆堂里来给贾母请安。   李惟俭生怕目光触及宝琴会惹得自己失态,因是自进得荣庆堂里,便一直不去瞧宝琴。这会子众人纷纷朝门口观量,李惟俭终究忍不住,朝着宝琴观量了一眼,这才往门口看去。   邢忠妻领着邢岫烟入内,两年不见,这姑娘身量蹿了些,身上一袭嫣红底子浅青折枝玉兰刺绣圆领细布袄,内中白色亲领中衣,下身是水红罗面长裙。   头面素雅,只别了大红小花,又有一根鎏金簪子挽了发髻,皮肤细香,容貌端庄,双眸如醉,眉眉靥生。举手投足间娴静之余,又尽显不卑不亢。   略略观之,好似比两年前又多了几分颜色。   母女二人闷头入内,屈身见礼。   贾母瞥得邢岫烟端庄娴静,顿时心下生喜,脸上笑模样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赞道:“不想大太太也有这般雅致的侄女儿,伱们快来瞧瞧!”   宝琴这会子就坐在贾母身边儿,瞧了两眼便笑道:“这位姐姐果然雅致。”   贾母颔首,便问:“多大了?”   邢岫烟腼腆道:“回老夫人,十五了。”   “可许了人家?”   邢岫烟笑着摇头,忽而瞥见一旁端坐的李惟俭,顿时小吃一惊。身旁邢忠妻眼见女儿失礼,紧忙顺着其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待见得端坐之人乃是李惟俭,顿时大喜过望:“李……李伯爷!诶唷唷,不想此来京师,竟又撞见了伯爷!小妇人给伯爷请安了!”   李惟俭赶忙摆手,贾母就纳罕道:“俭哥儿见过?”   李惟俭便道:“晚辈当日南下办差,曾客居蟠龙寺,曾与邢家比邻而居。”   说着,又看向黛玉。便见林妹妹这会子正目光灼灼看向邢岫烟,时而喉头耸动,想来定是记起了邢岫烟的好手艺。   因是李惟俭心下一动。   待贾母与邢忠妻说过话,邢忠妻又扯着邢岫烟去见邢夫人,李惟俭便道:“老太太,方才非止我见过邢姑娘,林妹妹也见过呢。”   贾母愈发纳罕,看向黛玉:“玉儿也见过?”   黛玉便笑道:“回外祖母,当日我曾请邢姑娘在家中小住了两月。”   贾母还不曾说话,湘云便抢着问道:“林妹妹,那邢姑娘品性如何?”   黛玉笑着思忖道:“恬淡清雅,得青莲之表,又有寒梅之骨,想来也是极为难得呢。”   湘云听得讶然不已,贾母便道:“难得玉儿这般夸赞人,想来心中也是极得意。不若这般,要是她在家中住下,干脆让你俩住在一处可好?”   “好啊。”黛玉笑着应承下来。   湘云却转动眼珠道:“姑祖母,好是好,只是林妹妹那潇湘馆略显逼仄,只怕住不开呢。”   贾母顿时蹙眉:“是了,这倒是疏忽了。”   湘云顿时笑将起来:“我那怡红院就不同了,五间宅子,我住东头,邢姐姐住西头,喜欢了就簇在一处顽闹,烦了就各自回了,谁也不打扰谁,岂不比潇湘馆更好?”   黛玉嗔道:“你们听听,云丫头这算盘珠子打得多响,只怕外头都听得见呢!”   此时就听大丫鬟鸳鸯道:“云姑娘怕是也想差了。怡红院虽广阔,可若要邢姑娘住进去,只怕要好一番折腾。”说话间看向二姑娘迎春,道:“倒是二姑娘的缀锦楼只住了一半,另一半闲置着,邢姑娘住进去刚好。”   湘云顿时不依,嗔道:“鸳鸯姐姐又来拆我台,再不跟你好了!”   黛玉想着缀锦楼与自己的潇湘馆极近,日后往来也便宜,便笑着没说话儿。   眼见湘云又扯着二姑娘迎春要其不要抢,贾母就发话道:“你们也别抢,人家究竟住不住还两说呢。”   话音刚落,邢夫人身边的媳妇便来回话,说是邢夫人想留邢忠一家住下。   众人又是笑说一番,湘云又来撒娇,贾母受不住,只得道:“这事儿你求我也是无用,不如去寻凤丫头,如今啊她才是管家的那个。”   湘云便道:“我一会子就去求凤姐姐!”   ……………………………………………………   偏厅。   平儿将茶盏放置王仁面前,那王仁笑眯眯观量,惹得平儿心中不快,赶忙扭身避过。   王熙凤看在眼中,心下鄙夷不已,念及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长,这才强忍着道:“哥哥怎么这会子来了京师?父亲可还安好?”   王仁不急不缓道:“父亲还好,倒是家中不太好。”   “怎么说?”   王仁放下茶盏道:“如今东洋愈发收紧,我前次见了那劳什子幕府将军,耽搁了半月才让其松了口——”说话间比划出三根手指:“——每岁多三条船。”   顿了顿,‘啧’的一声道:“杯水车薪啊,这东洋营生咱们家不过是挑个头,总要分润给下头,二叔那边厢这二年用银子又愈发多,再这般下去只怕入不敷出啊。”   王熙凤听得蹙眉不已,连忙问道:“父亲怎么说?”   王仁道:“父亲有意掺和南洋、西洋海贸营生,奈何这二者多为江浙、两广、福建士绅把持,咱们贸贸然横插一杠,只怕会惹得群起而攻之啊。”   王熙凤听罢,叹息一声没了言语。她再如何能为,如今也不过是贾家的媳妇,娘家有难处又能如何?   那王仁观量凤姐神色,忽而说道:“妹妹,我听闻你跟竟陵伯交情深厚,如今那蒸汽机厂子拆分,分出来二十余处厂子。这可是旱涝保收的好营生!妹妹不若代我引荐一番,若买得些许股子,咱们家也就有了底。”   王熙凤顿时警醒,凤眼看着王仁,似笑非笑道:“哥哥从哪儿听说我与竟陵伯有交情的?”   王仁道:“谁不知妹妹如今与竟陵伯合股了暖棚营生?嘿,正要跟妹妹讨个方便,我此来所带盘缠花销的差不多了,妹妹不妨先借我个三千两。”   王熙凤顿时变了脸色:“三千两?我哪里有三千两?”   王仁冷着脸儿道:“连我也要唬?外头都说妹妹与竟陵伯二一添作五,那暖棚营生每年少说四五万的银子。到如今少说存了四万两了吧?我不过是借三千两,又不是不还。”   王熙凤恼了,拍案道:“哪个野牛肏的胡乱嚼舌!我跟俭兄弟合股可是写了契书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我一他九,怎么就成了二一添作五?”   王仁见其发火,嘿然笑道:“许是以讹传讹?啧,俭兄弟?妹妹还说与竟陵伯交情不厚?”   王熙凤一时口误,顿时悔之莫及。她深知兄长是个得寸进尺、喜欢钻营的性子,因是便道:“这交情还不是看在大嫂子的份儿上?罢了,我不过给你递个话,成与不成的可不作保。”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银钱也不凑手,平儿,去后头拿两个金项圈来抵了,先凑些银子与我哥哥。”   平儿应下,那王仁顿时不满道:“两个金项圈又能值几个银子?”   王熙凤眼睛一立:“爱要不要!”   王仁极其痛快:“要!”   王熙凤顿时心下好一阵气恼,碰上这般不要脸皮的兄长,她还真不知如何发作。总不能像是对付贾瑞那般来对付亲哥哥吧?   ……………………………………………………   荣国府东院。   看过半身不遂的贾赦,邢夫人、邢忠一道儿往外走,须臾到得厅堂里,邢夫人便自顾自的落座。   那邢忠不得吩咐,也不敢落座,只站着讪笑道:“妹婿瞧着……好歹能走动了?”   邢夫人低头撇着茶盏,头也不抬哼哼一声算是应了,旋即抬眼道:“怎么这会子来了?之前不是在苏州吗?”   邢忠赔笑道:“妹妹不知,如今活计不好找寻,苏州遍地都是新开的织场,要的都是懂机械的,我这般的人家不要。无奈之下,只好离了苏州,又去金陵厮混了大半年。   只是苏州如此,金陵也是如此。加之……岫烟年岁也大了,总要寻一门可心的亲事,这才腆着脸连求妹妹。”   邢夫人这会子烦恼不已,她本就不待见邢忠,加之瘫痪的贾赦这些时日略略好转,每日折腾得鸡飞狗跳,心下又不知贾赦死后自己该当如何,因是哪儿还有心思理会邢忠?   眼见邢夫人沉默不语,邢忠心下愈发没底,只得陪着小心道:“妹妹,实在是没法子了。若不是山穷水尽,也不至于来投奔妹妹。”   正待此时,婆子来回话:“太太,人从老太太那儿回来了。”   说话间便见邢忠妻领着邢岫烟入内。那邢忠妻也就罢了,满脸谄媚,瞧着让人心烦,倒是那邢岫烟不卑不亢的见了礼,随即束手站立一旁,瞧着颇有风骨。   邢夫人又见其颜色出众,略略思忖,顿时面上绽出笑意来:“都莫站着了,自家人,快坐下说话。岫烟多大了?”   “十五了。”   邢夫人愈发满意,笑着道:“是该寻个好人家了。”   此时,就听邢忠妻道:“说来也巧,方才正好撞见了李伯爷。”   邢忠眨眨眼,顿时大喜:“伯爷也在?可与……岫烟说过话儿了?”   邢忠妻道:“人那么多,倒是没说话儿……不过可是瞧了好几眼呢。”   邢夫人听得纳罕不已,赶忙问道:“岫烟见过俭哥儿?”   邢忠妻便道:“可不止是见过啊,还送过东西呢。”   邢岫烟赶忙止住道:“妈妈莫要胡说,李……伯爷不过是用火腿换了些时令河鲜,算不得送。”   那邢忠妻笑道:“有来有往,岂不更好?”当下又转头笑着与邢夫人说了过往。   邢夫人听罢,心下顿时心动不已。如今那李惟俭业已与史家下了小聘,二姑娘这事儿八成是成不了啦。天可怜见,如今又送来个亲亲的侄女儿邢岫烟,颜色比二姑娘还要俏立三分。   加之又与俭哥儿有旧,这事儿只消经办一番,说不得就成了!   二姑娘好歹是贾家姑娘,再如何也不能与人做了妾室。可这侄女不同啊!虽说原本也是仕宦之家,可如今不是破败了吗?   就算不破败又如何?前些时日那桂花夏家可是上赶着贴嫁妆也要送女儿与李惟俭做妾呢,可人家李惟俭全然看不上,竟然给推拒了!   若侄女果然给李惟俭做了妾室,说不得就能占下天大的好处呢。瞧瞧那傅秋芳,再瞧瞧那红玉。   傅秋芳出身不过与侄女相差仿佛,如今虽为妾室,却摆弄着上千万的营生;再看那红玉,不过是个家生丫头,仗着跟对了人,如今打理那暖棚营生也值个百万!   侄女颜色可是比傅秋芳、红玉还要强三分,说不得来日也能分个什么营生,到时候……   心下越想越美,邢夫人笑颜如花道:“这事儿怎么早不说?倒不是我吹嘘,岫烟与俭哥儿有这般旧事,可是天大的气运呢。”顿了顿,赶忙招呼道:“快去给老太太回话,就说我想留岫烟一家子住在家中,问问老太太怎么安置。”   有丫鬟领命,赶忙去了。   邢夫人又看向邢岫烟,不禁愈发欢喜,道:“这姑娘我瞧着就喜欢——”眼见邢岫烟头面只一根鎏金的簪子,邢夫人一咬牙,自头上拆下来一根步摇来,招手道:“姑妈也没什么准备,就送你根步摇,你可不要嫌弃。”   邢岫烟咬唇看向父母,邢忠妻露着后槽牙催促道:“还不接了谢过姑妈?”   邢岫烟只得上前接了,屈身谢过邢夫人。   又闲话半晌,那回话的丫鬟回来,喜道:“太太,老太太发了话,说让姑娘与二姑娘一并住在缀锦楼呢。”   邢夫人顿时长出了口气,好歹这一回婆婆没掉了她的脸面,因是催促道:“叫几个丫鬟、婆子,先去服侍了姑娘去缀锦楼。兄嫂若不急,咱们留下来说说话儿。”   邢忠堆笑应下,当即便有丫鬟、婆子来请邢岫烟。   邢岫烟便好似牵线木偶一般随着丫鬟、婆子往外行去,自厢房里取了包袱,篆儿也便跟了上来。   一行人等出得东院儿,又自角门进来,过仪门,行了半晌进得大观园里。   邢岫烟瞧着满园的富贵,心下咋舌不已,面上却不曾显露。一旁的篆儿却看花了眼,只觉如坠仙境。   忽而一声鹤唳,篆儿眼见两只仙鹤自假山后转出来,顿时唬得瞪大了眼睛:“姑娘姑娘,还有仙鹤呢!”   随行丫鬟、婆子彼此对视,暗笑不已,都腹诽这一主一仆到底是小门小户的没见识。   邢岫烟看在眼里,扯了扯篆儿道:“多嘴,少说话。”   那篆儿才做了几个月丫鬟,嘴里是应了,可见得此间富丽堂皇,转眼又忘了个干净。   到得紫菱洲,眼见楼宇广夏,篆儿顿时咋舌道:“这园子只怕值个几万两银子吧?”   有婆子嗤笑一声,道:“几万两?几万两连这溪水都引不来。单是修这园子,就足足用了三十几万两呢。”   篆儿眨眨眼,叫道:“天爷爷,这哪里是园子?真真儿是金山银海堆起来的富贵!” 第272章 各有心思   不说邢岫烟主仆安置,这日李惟俭略略盘桓便回返自家,凤姐儿处置过家中事务,待晚饭过后,李纨又来寻她。   妯娌二人进得暖阁里,李纨便问起此前情形,王熙凤顿时拍额道:“坏了!本道在俭兄弟别院多留两日,寻个机会再与云丫头与……说的,赶上敬老爷故去,竟生生忘了个干净。”   李纨顿时苦恼不已,说道:“这,罢了,我看还是由我去说吧。”   王熙凤心下愧疚,当即道:“大嫂子也不急在这一日,这几日我得空便寻了她们说去。”   当下妯娌二人又说了些旁的,李纨这才回返稻香村。   这日夜里,伯府西厢里几番缱绻,香菱软得好似泥人儿一般蜷缩在李惟俭怀中,好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香菱抬眼,便见李惟俭蹙眉怔怔出神,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抚其胸口,香菱便低声问道:“四爷在想什么?”   “嗯——”李惟俭回过神来,笑道:“我想着,近来果然有些得意忘形啊。”   “四爷为何这般说?”   “都想着欺男霸女的,可不就是得意忘形?”   “哈?”香菱眨眨眼,随即小母鸡也似咯咯咯笑了半晌,这才说道:“亏得四爷先前还教我们道理呢,自己说的偏生又不记得。”   李惟俭低头看向怀中女子,香菱便娓娓道来:“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实则何止是男子,贪嗔痴妄,孩童想着好吃的零嘴,好玩的玩具,女子也觊觎精致的头面儿,谁心中没妄想过?   四爷又不曾真个去欺男霸女,又何必这般自省?”   “说的也是。”李惟俭略略释然。   香菱便撑起身形俏皮道:“四爷今儿是瞧见了琴姑娘才做此想?咯咯,莫说是四爷,我见了琴姑娘,也想抢了来做妹妹养着呢。”   李惟俭便笑道:“这般汇聚天地灵秀的女子,真是不可多得。”   香菱道:“四爷还念念不忘呢?”   李惟俭略略摇头:“想想就罢了,如今老爷我可是堂堂竟陵伯,再犯些欺男霸女的错儿,那不是自污,那是下作。”顿了顿,又道:“顺其自然就好。”   说罢,又低头看向香菱:“你素日里也有妄念?”   香菱顿时羞赧起来,只道:“好端端的,怎地又说起我来?”   李惟俭逗弄着笑道:“且说说,都想了些什么?”   香菱不说,李惟俭便来抓痒,香菱一身的痒痒肉,没几下便遭受不住,将个贴身肚兜翻滚的七零八落,这才不住的求饶。   待李惟俭松了手,香菱便依偎在其怀中道:“我那妄念不多,不过是想着若自幼不被拐子拐了,父亲不曾离家,再为官一方,说不得我也是个官宦人家的闺秀。”抬眼看向李惟俭,目光莹莹道:“若再与四爷定下亲事,那就更好了。”   李惟俭没言语,只将香菱搂紧了,听着窗外蛐蛐作响。   转过天来,李惟俭只觉神清气爽,交代家中一番,干脆往乐亭而去。   ……………………………………………………   这天香菱身形惫懒,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与晴雯、琇莹等聚在一处,其余人等却并无嘲笑之意。也不知是年岁渐长、气力渐增之故,还是怎地,总之李惟俭在床笫之间愈发能折腾。除去琇莹这个练家子,其余人等单个都承受不住。   昨儿也是李惟俭收了力,饶是如此也让香菱恹恹了半日。   待到得下晌,香菱打起精神,记起李惟俭吩咐,又自东角门往大观园而去。   过得沁芳闸桥,扭头便见一抹霓裳在一旁的洲头挥舞着小锄头,香菱辨认两眼,恰那身形起身擦拭额头香汗,二人遥遥对视一眼,香菱便笑着招呼道:“琴姑娘好。”   宝琴明媚笑道:“香菱姑娘来了?”   香菱心下纳罕,干脆过了闸桥往洲头而去,到得近处这才瞧见,宝琴正用熟悉的花锄自洲头草地里将蚯蚓挖掘出来,一只硕大的黑白喜鹊亦步亦趋,正啄食着泥土中的蚯蚓。   瞥得香菱,喜鹊喳喳叫了两声,旋即跳在宝琴肩头。   香菱纳罕道:“哪里来的喜鹊?”   宝琴便道:“在通州时捡的,可怜伤了翅膀,只好就养在身边儿。”   香菱瞧着那满眼警醒的喜鹊,探手去摸,那喜鹊怪叫一声腾身而起,转瞬便盘旋在天。   香菱眨眨眼:“能飞啊。”   宝琴歪头苦恼道:“被它糊弄了,料想这几日定是扮做翅膀受伤来我这儿骗吃骗喝。”   香菱顿时掩口而笑,正笑着,忽而便见那喜鹊俯冲而下。   宝琴顿时面色骤变:“诶?快躲开!”   香菱还在发懵,那喜鹊已然俯冲投弹,亏得准头差了些,擦着发髻砸在草地上。香菱低头,便见是一泼新鲜出炉的鸟屎。   香菱心下骇然,正要夺路而逃,却见宝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喜鹊道:“好个不要脸的,骗了我这般久,还敢用鸟粪砸人,你且下来咱们计较计较!”   说来也怪,那喜鹊果然喳喳叫着落在宝琴臂膀上,随即任凭宝琴探出另一只手不住的戳着鸟头:“骗子,骗吃骗喝,好了怎么还不走?”   香菱只觉好生玄奇,也不知琴姑娘是何处得来的这般本事。   “下次再敢乱丢鸟粪,小心饿你几天!”   数落完,宝琴将喜鹊放在肩头,转身双手合十道恼:“香菱姑娘莫要生气,我教训过它了,往后再不会啦。”   香菱便笑着道:“琴姑娘,这鸟儿为何偏偏听你的话?”   宝琴便笑眯眯道:“我也不知,自小便是如此,许是天生的?”   又说过两句闲话,香菱这才辞别宝琴,往潇湘馆而去。过得沁芳桥,忽而听得正门处吵嚷声一片。   “二爷,可不好往园子里闯!”   男声道:“奇了,我自家的园子自己都进不得了?”   香菱驻足,隔着花木观量,便见两名婆子一左一右将宝玉拦住了。   一婆子说道:“这,宝二爷还是问问太太吧,此事是太太吩咐下的。”   宝玉棒疮方愈,前几日行走还有些不便,宝琴、邢岫烟一先一后进了大观园,宝玉听了哪里还忍得住?正赶上这日薛姨妈又来寻王夫人,宝玉便偷空往大观园而来。   宝玉听闻此言,蹙眉不已,又舒展开好声好气道:“我不过是游逛一番,这几日在房里实在憋闷,便是太太知道了也是准的。”   另一婆子便道:“那宝二爷还是先请示过太太再说。咱们当下人的,可不好四私下做主。”   宝玉恼了,问:“果然不让我进?”   两名婆子对视一眼,齐齐屈身一福:“宝二爷见谅,不得太太之意,咱们实在——啊!”   不待说完,便被宝玉撞开,又嬉笑道:“你们再拦,我便往池子里一栽,到时看太太是听你们说的,还是听我说的!”   说罢扭身撒腿就跑,俩婆子追之不及,只得紧忙打发一人去报王夫人。   香菱眼见宝玉奔来,紧忙往潇湘馆避开。不片刻到得潇湘馆,紫鹃迎出来就笑道:“姑娘怎么走的这般快?莫非后头还有狗儿撵着不成?”   香菱便道:“狗儿没有,倒是宝二爷闯了进来,如今正往怡红院去呢。”   紫鹃顿时蹙眉道:“太太不是不准宝二爷进园子吗?怎么闯了进来。”   此时就听黛玉隔着月洞窗笑道:“他向来如此,只要不是舅舅在跟前儿看顾着,便是无法无天的性子,莫要理他。”又看向香菱:“你今儿怎么来了?”   香菱笑笑,没言语,快步入得内中,雪雁便将不相干的小丫鬟都赶了出去。香菱扯了黛玉道:“四爷一早儿去了乐亭,让我来跟姑娘言语一声儿。”   “又去乐亭?可是有急事?”   香菱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只道:“许是急切了些,四爷说了,天贶节前一准儿回来。”   黛玉便蹙眉担心不已:“暑气刚缓了缓,这般时节赶路可是遭罪。”   “可说是呢。”   两女忧心不已,说过一会子话儿,黛玉忽而乜斜道:“昨儿……他回去可说什么了?”   香菱眨眨眼:“姑娘想问什么?”   黛玉嗫嚅一番,道:“可提起琴妹妹了?”   “哈?”   黛玉见香菱不肯说,冷笑道:“你也莫帮他遮掩,我昨儿可是瞧在眼里呢。他在老太太跟前儿谁都瞧过,偏生不敢去瞧琴妹妹……什么心思还用明说?”   香菱便咯咯笑道:“姑娘真真儿是慧眼如炬,四爷回来可没少夸琴姑娘。不过也就是夸夸罢了,又没想着做些旁的。”见黛玉不信,又道:“再者姑娘担心什么?左右来日都有旨意,姑娘又与四爷情投意合的。”   黛玉便嗔道:“他偏要这般装模作样,倒显得我是个小性儿的。他若果然喜欢,纳了去就是,我还能拦着不成?”   香菱观量其神色,笑道:“姑娘就是说说罢了,若真纳了,只怕姑娘又要气恼呢。”   黛玉恼了:“我就这般小性儿?”   香菱只道:“琴姑娘与旁人不同呢。”   一言戳破黛玉心事,她不在意李惟俭纳多少妾室,更不在意并嫡之妻是湘云。盖因她与俭四哥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那宝琴自是与旁人不同,一见之下便让李惟俭失了分寸,若长此以往,黛玉还能是俭四哥心中的独一无二?因是她下意识的极为提防。   就听香菱又道:“不过再是不同,又哪里强的过姑娘去?”   黛玉噘嘴道:“正的反的都让伱说了,我这会子倒是不知怎么说了。”   香菱笑道:“好姑娘,不知怎么说就不说了,左右四爷躲去了乐亭。咱们啊,有这会子光景胡乱思忖,不如好好儿作诗呢。”   ……………………………………………………   却说宝玉先行去了怡红院,这会子湘云寻了邢岫烟、探春正在内中耍顽。瞥见宝玉来了,湘云正要出来迎,忽而记起映雪嘱托。   是了,如今下了小聘,再不好如往常一般随意。因是虽请了宝玉进来,只略略说过几句话,湘云便打趣道:“我们女儿家说些体己话,偏二哥哥要来偷听。”   宝玉看过娴静沉默的邢岫烟,顿觉无比满足,闻言也不着闹,出得怡红院又去寻宝琴。果然便在凹晶溪馆遥遥看了宝琴一眼,便是这一眼顿时让宝玉发了痴。   站定原地好半晌,只觉冒然上前会唐突了佳人,随即念念叨叨又往绮霰斋回返。   到得内中,雀跃着向袭人、麝月、媚人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伯母的侄女儿,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媚人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一个水葱儿也似,一个更似画中仙。”   袭人见不得宝玉这般情形,只道:“二爷还是想想,回头儿太太责罚下来该当如何吧。若老爷知晓了,只怕这一遭不好过。”   宝玉一听贾政,顿时心下骇然,讪讪道:“我不过是瞧瞧人物,自家的园子,莫非我还逛不得了?”   袭人笑笑,没言语,转而道:“明儿是姨太太生儿,方才莺儿来问二爷去不去呢。”   因想起贾政来,宝玉只觉两股生疼,因是说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   那袭人几年下来与宝钗多有往来,私下认定宝钗方才是宝玉良配,闻言顿时恼了,道:“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媚人看在眼里,顿时不无讥讽道:“二爷看人家赶蚊子的份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纳罕道:“什么赶蚊子?”   袭人白了媚人一眼,便将宝玉午睡时宝姐姐来绮霰斋坐过,又说了会子话儿的事儿说了。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媚人却笑道:“也是奇了,宝姑娘今儿怎么没来?”   这话刚好落在外头小丫鬟耳朵里,那小丫鬟便笑道:“方才还瞧见了呢,瞧着像是往太太房里去了。”   正待此时,又婆子来叫:“二爷,太太叫二爷去房里呢。”   宝玉顿时面上讪讪,磨蹭了半晌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此时王夫人院儿中,王夫人深锁眉头,与薛姨妈道:“这个宝玉,竟拦也拦不住!”   薛姨妈笑道:“正是顽闹的时候,淘气些也是应该。”   王夫人只叹息一声,没多言语。若果然只是淘气也就罢了,偏生懂了人事儿,为着这个孽障连着打发出去三个丫头了。她在家中也能想见,外头不定传什么闲话呢。   这名声败坏了,来日又如何开亲?难不成果然依着妹妹的心思,促成宝玉与宝钗不成?   此时就听宝姐姐低声道:“姨娘,我看宝兄弟也大愈了,那金台书院可不好再拖延。”   薛姨妈收摄心思,道:“明儿就让他去书院,旁的闲书也就罢了,总要将那四书读熟了。”   薛姨妈眼见时辰不早,估摸着宝玉眼看要来,便领着宝钗离去。   母女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宝玉进得王夫人房里便挨了一通训斥。那训斥也就罢了,不痛不痒的,唯独提及明日便要去金台书院,宝玉想着家中方才来了两个钟灵毓秀的姊妹,这会子自己进不了园子也就罢了,还要远去金台书院……念及此处正要发作,又被王夫人搬出贾政来,吓得宝玉顿时讷讷不言。   薛姨妈与宝钗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闲坐厅堂里,薛姨妈顿时苦恼蹙眉道:“这几日蝌哥儿始终不曾来,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可明儿总要来了,我的儿,我心中实在没底。”   宝钗便道:“夏家那边厢怎么说?”   薛姨妈顿时舒展眉头,道:“她家丑事败露,还能如何说?”   上赶着给李惟俭做妾室,偏生人家还不屑一顾。如今桂花夏家彻底成了笑谈!莫说要攀高枝,便是中等人家也少有能瞧得上夏家的。   薛姨妈昨儿叫了媒婆,只说催促尽快亲迎,今儿一早媒婆登门回话,夏家一并应承了。   宝钗盘算道:“如此,八月里也就迎了亲,左右不过拖延两月光景,料想从弟也能等得及。”   薛姨妈忽而心疼起来,道:“两万八千两银子啊,你说——”   宝钗断然拒绝:“不可!妈妈莫要忘了,哥哥的事儿虽说暂且按下了,可从弟熟知详情,若逼得其走投无路去衙门告发了——”   薛姨妈顿时吓了一跳,忙道:“都是自家亲戚,蝌哥儿不至于如此吧?”   宝钗好一阵无语。占着二房两万八千两银子不给,心下全然没当二房是自家亲戚,人家要告发妈妈又记起亲戚情分了……   眼见宝钗没言语,薛姨妈只得叹息道:“罢了罢了,只当是破财免灾。就盼着你哥哥娶了媳妇,能有个人约束着,可不好再这般混账下去了。”   薛家、夏家早有交情,宝钗小时见过夏金桂几回,知其性子刁蛮,治不治得住薛蟠另说,就怕这夏金桂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若其得知嫁妆被挪用,薛家又是个空壳子,来日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只是知道又如何?夏金桂已然是最好的人选了,总不能真个儿等自己结了亲再谋算哥哥的婚事吧?那岂非要拖延到二十几岁?   隔日是薛姨妈生辰,一早儿众人便来道贺,宝玉虽不情愿,可到底还是来了。   正赶上三春、黛玉、湘云、宝琴、邢岫烟都来道贺,宝玉顿时忘乎所以,恨不得就此留在家中,借着庆生与姊妹们耍顽一番。   奈何终究只是奢望,不到辰时宝玉便被王夫人催着出了府,领着小厮乘坐马车,意兴阑珊往那金台书院而去。   因着不是整生日,是以薛姨妈庆生不用公中拨银子,小辈不过送些物件儿凑趣,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凑了二十两银子,李纨、王熙凤这般成了婚的小辈倒是送了些好物件儿。   薛姨妈寄人篱下,也不想大操大办,不过是叫了一桌酒席,又赏下银子,请了十二个小戏子来助兴。   至于贾母,不过是打发鸳鸯来送了物件儿,说了两句吉利话罢了。   这一场欢宴闹腾了两个时辰便罢休,一众金钗纷纷离去,独留下薛蝌与宝琴。   宝钗心下警惕,这会子扯着宝琴说着闲话。薛蝌不善饮酒,刻下满面通红,待薛姨妈换过衣裳这才起身相迎。   薛姨妈落座后便僵硬笑道:“蝌哥儿这几日……怎么不见来我这儿?”   薛蝌一板一眼拱手道:“回伯母,二房在京师有几处应声,侄儿总要看过一遭,做到心中有数。”   二房的几处营生,一早儿就被薛蟠发卖了。薛姨妈闻言面容更僵,道:“这……蝌哥儿也知,近些年营生愈发不好摆弄。你大伯去得早,多是你父亲打理,可你父亲又……文龙也不是个擅经营的,那不赚钱的营生砸在手中,赔钱不说,还平白肥了那些掌柜。我与姐姐商量一番,这才一狠心发卖了。”   薛蝌面色不变,故作沉吟道:“家中与乔郎中多有交情,若果然赔钱,请乔郎中宽宥宽宥就是,怎能发卖了?来日内府再派下差事来,伯母又该当如何?”   “这——”薛姨妈思量着还想再隐瞒一二,此时就听宝钗在里间道:“蝌兄弟,咱家的皇商底子……早就没了。”   薛蝌依旧面色不变,只追问道:“没了?怎么没的?”   便见宝姐姐自内中行出,娴静落座,平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背靠大树好乘凉。蝌兄弟想来也知,没了靠山照拂,这一路行商有多难。父亲去得早,这些年家中便一直被上下算计,二叔在世时还能勉励支撑,奈何二叔去了,家中再无人能支撑。   莫说外间的豺狼虎豹,便是亲朋故旧也要扑上来撕咬。我与妈妈商议着,与其被逼着年年赔钱,莫不如转了皇商底子,也好落袋为安。   蝌兄弟放心,二房所得都在妈妈手中,蝌兄弟若想讨要,三月之内定当将银钱结清;若不着急,那过了三月之期,什么时候来要变什么时候给。   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大房再如何,也不会平白占了二房的好处去。”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错非薛蝌已知情由,只怕真就被遮掩了过去。   薛蝌暗自思忖,既然眼下大房认账,那便没必要撕破脸去。因是颔首道:“原来如此……出了这般大事,伯母好歹也要告知一声儿才是。”   不待薛姨妈发话,宝钗又道:“正赶上二叔过世,料想家中必定乱作一团,因是我便劝了妈妈暂且瞒下。蝌兄弟若着恼,我这边厢给你道恼了。”   眼见宝钗起身一福,薛蝌赶忙起身避过,只道了声‘不敢’。   这分账的事儿说过,薛姨妈顿时暗自舒了口气。亏得打发了薛蟠,又留了宝钗在,不然这一遭只怕不好过。   心下一松,薛姨妈面上逐渐和善起来,问道:“琴丫头的婚事,梅家怎么说?”   薛蝌一板一眼道:“前次登门侄儿还不曾提及,想着处置过杂事,待再登门时再说。”   薛姨妈就笑道:“姨娘收了琴丫头做干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梅翰林总不会驳了贾家、王家与咱们薛家的脸面。”   薛蝌听罢,心下腹诽不已。王家、贾家也就罢了,薛家如今连皇商底子都没了,哪儿来的脸面?   且他巴不得梅家悔婚呢,瞧这意思伯母是打算玉成此事?   因是赶忙拱手道:“劳烦伯母挂心,只是此事侄儿心下已有定计。”   薛姨妈又非真关切,不过随口提及罢了。薛蝌既这般说,她便笑道:“那就好,都是自家人,若有变故,须得与我说一声儿,也好帮衬一番。”   薛蝌唯唯应下,今日目的已然达成,心下再不愿与薛姨妈虚与委蛇,便起身道:“今日伯母劳累整日,又饮了酒,侄儿不好耽搁了,这便告辞了。”   宝琴赶忙也过来屈身一福道:“伯母,那我们就先回了。”   薛姨妈就笑道:“都住在一处,离着也不远,往后常往来着。”当下命宝钗去送。   宝钗微笑着将这一对儿兄妹送出,在院门前略略驻足,瞧着薛蝌、宝琴相携而去,宝姐姐敛去笑意,略略思量了,这才回身进了正房里。   薛姨妈端着茶盏就笑道:“亏得你在,不然还真不好应对这一遭。”   宝钗却道‘古怪’,说着看向薛姨妈道:“如今薛家式微,那梅翰林风评欠佳,料想方才妈妈说帮衬,蝌兄弟总该欣喜才是,不知为何,我观其神色好似并不在意?”   薛姨妈却不曾多想,只道:“许是上回见过梅家人,得了准信儿?”   “也未可知。”   ……………………………………………………   薛蝌、宝琴并肩而行,眼见兄长依旧眉头深锁,宝琴便开解道:“伯母好歹应承了,最迟三个月,咱家家产便能回来,哥哥还有什么愁的?”   薛蝌回过神来,眉头舒展,笑了下道:“妹妹这几日可好?”   “好啊,”宝琴雀跃道:“园子里好多鸟兽,都十分亲我。”顿了顿,又道:“近来才知,那鱼儿也颇为亲我,我挥舞衣袖,指着哪儿便往哪儿游呢。”忽而蹙起眉头来,又道:“就是那喜鹊不好,明明翅膀早就好了,偏装作不能飞,一直骗吃骗喝。今儿一早放飞,它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   薛蝌略略顿足,看向她道:“园子里的人呢?”   “也都好,林姐姐才情高远,云姐姐生性豁达,二姐姐腼腆,三姐姐爽利,四妹妹倒是稍清冷了些。哦,还有新来的邢姐姐,性子最是温良,我极得意呢。”   忽而想起宝玉来,宝琴嗤的一声儿笑了:“倒是那位宝二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昨儿远远瞧了我一眼,就站定那里好似中了咒一般。”   薛蝌正色道:“妹妹,那位你——”   宝琴插嘴道:“哥哥不用多说,我知道。”   她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识人无数,宝玉这般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儿,她心下最是瞧不上眼。   薛蝌松了口气,迟疑着问道:“那日……你可曾见过了李伯爷?”   “见过了,见了两回呢。”宝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道:“起先在沁芳亭,他从角门进来,也不知瞧了多咱,我才瞧见他。后来又在荣庆堂——”宝琴蹙眉道:“——倒是古怪,先前分明瞧了我半晌的,到得荣庆堂里他却一眼也不瞧我了。”   薛蝌到底差着年岁,想不分明男子心思,因是紧张道:“可是妹妹恶了李伯爷?”   宝琴摇了摇头,心下也不知。   眼见转过梦坡斋,前面便是穿堂,薛蝌就道:“妹妹自小聪慧,我也不多嘱咐。总之,莫要恶了李伯爷。”   宝琴颔首,没言语。   当下兄妹分别,宝琴过了穿堂,往贾母院儿而去。薛蝌则往南走,那里有一处角门。   行走间心下暗忖,梅家之事不能再托了,否则只怕迟则生变。   他自角门出来,迎面正撞见孙绍祖翻身下马,笑吟吟将缰绳丢给随从,上前谄媚着与那门子余六道:“大老爷今儿可得闲?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在下又得了个好扇面儿。” 第273章 投名状   薛蝌与那孙绍祖错身而过,走出一段这才停步回首观量,眼见其进了荣国府角门,这才快步离去。   行不多远,便到了后街一处茶楼。薛蝌上得二楼雅间,叫了些许茶点,不过略略等了片刻,便有一老仆匆匆而来。   见得薛蝌,那老仆打躬道:“二爷久等了,小的路上耽搁了。”   薛蝌没说什么,只扬了扬下巴,那老仆便在对面落座。薛蝌亲自为其斟了一盏茶,低声问道:“扫听的如何了?”   那老仆道:“二爷,大体扫听分明了。宁国一脉自贾敬死后,只剩下个蔷二爷,承嗣一事又落在荣国一脉身上,这宁国一脉便算是彻底沉寂了;王家那边厢却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老仆蹙眉道:“都说王子腾的官袍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的,只怕贾家亲兵尽数发落干净,圣人便要狡兔死、走狗烹啊。不过王子腾后头还有个赋闲的王阁老,只怕另有谋算也说不定。”   薛蝌颔首,那老仆又道:“梅翰林如今不上不下,坐馆数年,一直不得外放。且圣人如今重实学、能吏,梅翰林又屡次上书弹劾陈阁老,只怕这来日前程堪忧啊。”   薛蝌蹙眉思量道:“这般说来,我若提及婚事,那梅翰林——”   老仆笑道:“二爷自有思量,梅翰林虽瞧不上勋贵,如今却更瞧不上新党。若二爷提及,梅翰林八成就应了。”   薛蝌没言语,心下思忖不已。好半晌,眉头舒展,薛蝌叹了口气道:“如此,我知道了。”   老仆起身拱拱手,随即快步而去。   薛蝌足足到入夜时分方才回返荣国府,方才到得自家门前,就见一高大丫鬟提着灯笼快步而来。   见得薛蝌,那丫鬟只招呼一声便匆匆而过。   薛蝌立在门前观量了一眼,来迎的丫鬟便道:“二爷,那是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姑娘。”   薛蝌颔首,浑不在意进得小院儿里,那司棋却提着灯笼寻到了外祖母家。   入得内中,司棋吹熄灯笼,蹙眉便问:“什么事儿?怎地连明儿都等不得?”   内中王善保家的与司棋的母亲秦王氏俱在,闻言其母便起身唬着脸儿一把扯过司棋道:“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你外祖母方才偷听了嘴,大老爷要将二姑娘许配给那姓孙的!”   “啊?”司棋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哪个姓孙的?”   王善保家的道:“还能是谁?便是那孙绍祖!”   司棋顿时蹙眉不已,秦王氏用力抽了司棋胳膊一下子,急切道:“你这丫头,都火烧眉毛的,好歹说句话啊,你到底如何打算的?”   司棋想着这般事儿总要问过俭四爷再说,便道:“我能如何打算?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秦王氏急了,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般轻狂小浪妇!走一步看一步,你莫非真真儿要跟着二姑娘一道儿嫁过去不成?”   此时大户人家规矩极大,尤为看重贞洁。妾室入家门,须得内外隔绝数月,以观这妾室有没有怀过外人的种。其后大妇打发婆子验明正身,这才准许其与男主人同房。   妾室尚且如此,丫鬟也差不离。司棋这般早早失身的,只怕前脚入得孙家,后脚儿就得被人给撵出来。   也是因此,秦王氏才会这般焦急。骂过一嘴,又道:“我看那俭……那人是指望不上,偏你信了他的话,人家不过当你是个玩物罢了。你看看这偌大府邸,哪年哪月不打发丫鬟出去?   那碧痕伱可知道?之前仗着有几分颜色,好歹在胡同里混个花名。如今染了病,被老鸨丢出门外,没几日就死了。到头不过一铺草席卷了,埋了乱葬岗!我的儿,听为娘的一句劝,趁着如今还不曾事发,尽快寻个小子配了吧!”   司棋顿时恼了:“哪个小子配得上我?娘你少胡吣!”   “你!”秦王氏看向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正要开口,司棋便冷笑道:“把我配了小子,能得几分银钱?”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径直砸在桌案上,冷声道:“配了小子,每日家与人为奴为婢的,又能得几个银钱?五百两可够?”   秦王氏还不曾动弹,那王善保家的一把抄起银票来,仔细辨认点算,随即笑道:“这是……那位给的?”   司棋傲然道:“我自有打算,大不了寻个由头发作一番,被赶出府去就是。妈妈、外祖母素日里多扫听着,有什么信儿尽早知会我一声儿也就是了。”   返身点了灯笼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吩咐道:“二姑娘那边尽量瞒着,免得知道了又要我来哄劝。”   王善保家的笑着不迭应承:“放心就是,如今这事儿就只我一个人知道,一准儿不会外传。”   司棋哪里肯信?心下思忖着能瞒一天是一天,左右没几日俭四爷便会回来,到时候自有俭四爷拿主意。因是略略颔首,转身便提着灯笼而去。   她一路进得大观园里,又到得缀锦楼,进来便撞见小丫鬟篆儿打了热水来。篆儿眯着眼笑道:“司棋姐姐,这么晚是去做什么去了?”   司棋本就心下气不顺,闻言叱道:“我要去哪儿还要跟你禀报不成?哼!”   白了篆儿一眼,司棋径直进了缀锦楼。篆儿闹了老大不自在,蹙眉瞧着司棋进了缀锦楼,这才朝着其背影做了个鬼脸:“呸!还不是跟我一样做丫鬟?脾气倒比姑娘还大!”   抱怨一嘴,篆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细布衣裳,又想起司棋一身绫罗,连岫烟姐姐都不曾穿得,心下不由得暗叹,这大户人家的丫鬟,许是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金贵呢。   那司棋是二等丫鬟,每月足足一吊钱呢,姑娘才几个钱?   昨儿大太太叫过去一遭,叙说一通,定下岫烟姐姐每月二两银子月例,篆儿也有五百钱。篆儿听得此言,顿时雀跃不已。   不料转头那大太太又说,岫烟姐姐与自己用不了那么些银子,左右住在二姑娘处,有二姑娘的就短不了她们的,又说邢忠夫妇不易,劝说着岫烟姐姐每月拿出一两银子来贴补。   若单只克扣岫烟姐姐也就罢了,偏篆儿那五百钱也被克扣了一串钱去!   入住缀锦楼几日,二姑娘迎春身边儿的丫鬟、婆子眼见她们主仆寒酸,伺候起来便愈发不尽心。许多时候,都是主仆二人能自己就自己来,使唤那些丫鬟、婆子,还要往里头搭银钱。   篆儿端着水盆愈发苦恼,这大观园里吃食还好,好歹每日都能吃到荤腥,就是还要每日家的为银钱发愁。   自另一侧上得缀锦楼,进得房里,便见邢岫烟借着烛火正仔细缝补着衣裳。   篆儿放下水盆,凑过来嘟着嘴道:“姐姐,衣裳破了怎地不找园子里的针线上人缝了?”   邢岫烟用贝齿咬断细线,笑道:“使唤针线上人少不得要几百钱,咱们啊,还是能省则省吧。”   篆儿闷头眨眼,憋着鬼主意。   邢岫烟好笑道:“又打什么鬼心思呢?”   篆儿便凑过来坐下,扯着邢岫烟的胳膊笑道:“姐姐,那位李大……李伯爷早前可是说过,若咱们遇了难处,可径直去寻他。李伯爷可是财神啊!也不指望旁的,姐姐说我去求了李财神,多了不敢说,至少也得给了三五百银子吧?   有了银子,姐姐就不用这般辛苦了。”   邢岫烟顿时板起脸来教训道:“李伯爷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再说那些河鲜又值几个银子?你去挟恩图报,岂非让人瞧不起咱们?篆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脸皮。”   篆儿嘟囔道:“脸皮是有了,可肚子又如何?”   邢岫烟道:“难道还饿着你了不成?”   篆儿就道:“我看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姐姐,去小厨房里都是使银钱来点菜。咱们不使银子,什么可心的都捞不着。”   邢岫烟就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有菜有肉的,莫要再得寸进尺。你再这般说,我可留不得你了。”   篆儿顿时道:“我不过是为姐姐叫屈,我自己如何都好说。”   邢岫烟摇了摇头没言语。仔细将补过的石榴裙迭放好,心下忽而记起蟠龙寺下那位贪图河鲜的少年官人。恍惚一阵,又暗自摇头。   今时今日,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竟陵伯,再不是她能随意攀扯的。   …………………………………………………………   潇湘馆。   这日清早,黛玉用过早点又去荣庆堂陪着贾母说过一会子话儿。因她去的早,便将一切看在眼中。   宝钗没来时,贾母待宝琴虽也好,却总越不过她这个外孙女去;待宝姐姐一来,老太太待宝琴顿时又热络了几分。   赶上早饭送来,老太太打发了众人各自回去,独留了宝琴一并用饭,还亲自给宝琴夹了几枚豆腐皮包子。   那宝姐姐虽一直娴静有加,可瞥向宝琴的眼神儿已有几分不善。黛玉看在眼中,顿时心下明晰,敢情外祖母此举是故意要气走宝姐姐,倒不是真心疼爱宝琴。   黛玉顿时心下稍宽。宝琴来的这几日,贾母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将其捧在手心里,便是黛玉心中都有些吃味。如今明了外祖母所想,那先前的吃味便烟消云散。   回返潇湘馆用早饭时,黛玉不禁暗叹,还是小时好一些,不用想那般多旁人的心思,简简单单的多好?转念又想,若只是小时候,只怕便没了俭四哥。   想起李惟俭来,黛玉心下惦念不已,也不知俭四哥此行顺遂否。正思忖着,紫鹃便来劝说多吃一些,随即雪雁瞥见外间人影晃动,紧忙迎了出去,继而嚷道:“姑娘,大奶奶来瞧你了。”   黛玉紧忙放下碗筷起身相迎,到得门前果然就见李纨领了素云而来。   黛玉便笑着屈身一福:“大嫂子怎地来了?”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李纨就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好不容易休沐一回,就想着来你这儿瞧瞧。哟,还不曾吃完早饭?”   黛玉道:“今儿吃的慢了些,不过也吃好了。”   她心下暗忖,大姐姐李纨向来都极有分寸,料想此番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是便将其余丫鬟、婆子打发了,又命紫鹃、雪雁撤下饭食,与李纨在厅堂里落座了。   李纨问过素日饮食,又说过一会子闲话儿,忽而道:“素云,刚好紫鹃也在,你不如求了她学打络子。”   素云顿时笑道:“奶奶说的是。”说着转向紫鹃、雪雁,笑着道:“我昨儿想着给兰哥儿打个络子,不想却生疏了,怎么打都打不好,正要求你们帮衬呢。”   那紫鹃也是心思通透的,当即笑道:“还当是什么呢,不过是打络子,素云姐姐瞧一眼便会了。”   说罢当即引着素云、雪雁出了正房,到后头耍顽去了。   黛玉喝了些暖胃的枣茶,眼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大嫂子可是有话与我说?”   李纨笑着颔首,道:“这大嫂子听着生分,不若跟俭哥儿一般叫我大姐姐就是了。”   黛玉小吃一惊,顿时脸面羞红。心下明了,这般事儿李惟俭定然一早儿就告诉李纨了。   她心下虽羞赧,却也羞答答叫了声:“大姐姐。”   李纨顿时喜得连连颔首,压低声音嗔道:“俭哥儿也是的,这般大事瞒得死死的。错非母亲前回来京,还不知俭哥儿要瞒到什么时候儿呢。”   黛玉赶忙道:“怨不得俭四哥……我父亲也是为我考量。”   李纨叹息道:“阴差阳错啊。若我母亲早知此事,也不至于急切间……不过好在是云丫头,知根知底儿的,也没什么坏心思。”   黛玉就笑道:“云丫头性子爽利、耿直,闹了别扭、红了脸儿,也是转头儿说过了就好。”   “是呢是呢。”李纨继而道:“算算妹妹要到明年腊月方才除服?可与俭哥儿商议何时请旨了?”   黛玉便道:“总要及笄才好说旁的。”   李纨思量着道:“要我说,也不必拘于及笄与否。林盐司什么心思,俭哥儿也与我说了。待妹妹除了服,不妨先请了旨意,俭哥儿那般挂心,何时圆房还不是妹妹说了算?”   黛玉顿时羞不可抑、连耳根子都红了,忙道:“大姐姐,再这般说我可接不下去了。”   李纨便笑道:“阴阳调和,左右妹妹总要经历这一遭的。”顿了顿,盘算道:“这般算来,妹妹总要十五年方才能过门,云丫头又小一岁,说不得还要迟上一年。哎……”   眼见李纨叹息,黛玉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纨苦笑道:“妹妹也知,我这弟弟在京中两房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母亲前番来京师,也是想着开枝散叶,这才张罗着为其求亲。只是妹妹与云丫头都这般年岁,子嗣一事说不得还要等上几年。   俭哥儿……又是个不肯消停的。前番去青海,我与母亲便提心吊胆,好在菩萨保佑,总归是平安回返。可若有下回……”   “大姐姐的意思是?”   李纨便求肯道:“俭哥儿府上那秋芳年岁也不小了,当姐姐的求妹妹一事,可否……可否让秋芳诞下子嗣啊?”   黛玉便红着脸儿道:“这般事,俭四哥自己拿主意就是……”   李纨笑道:“若不得你准许,他哪里肯要子嗣?”   是了,那傅秋芳过门数年,一直不见动静。原是俭四哥不想惹得自己不快。黛玉心下熨帖几分,随即便道:“大姐姐不妨回头儿与俭四哥说了,就说我并不在意这等事儿。”   李纨顿时大喜过望,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好,好,有妹妹这句话就好。妹妹放心,俭哥儿断不会犯下宠妾灭妻之事。若果然冷落了妹妹,我头一个就不答应!”   黛玉愈发羞赧,只别过头去,声如蚊蝇道:“俭四哥……不会的。”   李纨观量黛玉神色,见其果然不甚在意,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她这边厢说通了黛玉,就看那边厢王熙凤能不能说通湘云了。   ……………………………………………………………………   “哈?”   湘云眨了眨眼,眸中懵懂褪去,面上转眼红云漫步。   王熙凤咯咯笑道:“都下过小聘了,怎么这会子还羞上了?”   “我……我我——”湘云脑子发懵,这会子话都说不利索了,半晌才道:“我又不管这些。总不能来日叫我来带孩子吧?”   王熙凤就道:“就算不带在身边儿,来日那孩儿也要喊你一声母亲呢。”   “母亲?”湘云心下愈发古怪。   去岁还不曾想过这些,今年定了亲事不说,转眼就要当娘亲了?   “探春与环哥儿不就是?”顿了顿,王熙凤劝说道:“俭兄弟孤苦伶仃的,其伯父、伯母又远在金陵,也不知为此催问多少回了。大嫂子实在耐不住,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才寻了我来问云妹妹。”   “我,我都行。”   王熙凤就道:“云丫头性子爽利,不是个小气的。我想着你也不会反对。如此,我这就去寻大嫂子回话儿?”   “嗯。”湘云闷着头点了点小脑袋。   王熙凤禁不住揉了揉湘云脑袋:“这丫头,再过二三年也要为人妻、为人母了呢。”   说罢,王熙凤起身,也不用湘云相送,径直领了丫鬟去了。湘云便蹙眉烦恼着待在怡红院书房里,双手撑着下巴,透过纱幕看向窗外,只觉得方才一切都虚无缥缈。   成婚、生子,本道这些离自己极远,不想如今便要思量这些了。   过了一会子,翠缕笑着进来道:“大姑娘,琴姑娘打发人来借那自行车了,姑娘可要一并去耍顽?”   湘云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你把自行车送去吧,我就不去了。”   翠缕观量其神色纳罕不已,凑过来探手抚额,却被湘云闪过。翠缕便道:“古怪,姑娘又不曾生病……可是方才二奶奶说过什么?”   湘云点点头,又赶忙摇了摇头,转而道:“翠缕,你说来日我若成了婚,还能如现在这般自在吗?”   恰此时映雪进来,听得此言便笑道:“若说旁人我还不知,可瞧瞧俭四爷两回给姑娘送了什么来。我估摸着啊,来日姑娘过了门儿,只怕想要月亮,俭四爷都不敢摘了星星回来呢。”   翠缕笑将起来,湘云思量半晌,好似果然如此?于是也笑了起来,于是心下的烦恼抛诸脑后,起身道:“走走走,我去教宝琴如何骑车!”   主仆三人推车出得怡红院,方才转过假山,就见探春与翠墨一对儿主仆停步假山后的石桥上,探春抹着眼泪,翠墨正劝说着。   湘云最好打抱不平,见得如此,又怎会袖手旁观?将自行车丢给映雪,湘云快步而去,到得近前便问道:“三姐姐怎地在这儿哭鼻子?”   探春只是摇头不语,翠墨便蹙眉道:“还能为何?又是因着姨娘!”   翠墨忿忿不平道来,却是贾环昨儿与丫鬟耍钱,又输了一串钱。今儿一早说漏了嘴,只推说丫鬟们耍赖哄他银钱,赶巧探春来看赵姨娘,赵姨娘便逼着探春去帮贾环将那一串钱讨回来。   探春是要脸面的,哪里肯?推脱不过,到底自己掏了一串钱补给贾环。可即便这般也不得好,很是被赵姨娘尖酸刻薄了一番,又提及上回探春给宝玉纳鞋,却不曾给贾环做过鞋子之事。   探春气恼不已,与赵姨娘吵嚷了几句,待进得大观园里,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便哭将出来。   湘云原本义愤填膺,可听完缘由,顿时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了。再如何,那赵姨娘也是贾政的妾室,从探春这儿论也算半个长辈。且人家母女之间的龃龉,她又怎好掺和?   因是只能凑过来劝说探春两句,心下暗忖,摊上赵姨娘这般的母亲,还不如没有母亲呢。   正待此时,遥遥便见宝姐姐快步转过沁芳亭,朝着薛姨妈小院快步而来。   宝钗见得湘云劝慰着探春,虽心下急切却也停步来问:“三丫头这是怎么了?”   湘云便道:“还不是因着那赵姨娘?”当下长话短说,将那赵姨娘的不是说了一通。   宝钗听罢,蹙眉道:“的确有些过了,三妹妹何不与太太说说?”   探春闷着头没言语,宝钗便劝说道:“你到底年岁还小,总不能一直憋在心里。”   探春哪里敢与王夫人说?若说了,转头王夫人教训过赵姨娘,赵姨娘回头儿又来寻她不是,如此往复,岂不是恶性循环了?   宝姐姐叹息一声:“罢了,总归是母女之间的龃龉,云丫头你先劝着,母亲寻我有急事,待回头我再与你们说。”   湘云点点头:“宝姐姐快去吧。”   宝钗颔首,随即起身快步到得大观园正门,那东侧便是连通薛姨妈院儿的角门。宝钗领着莺儿入得内中,遥遥便听得薛姨妈惊道:“蝌哥儿,到底怎么回事儿?梅家为何退了婚?”   宝钗紧忙快步入内,便见从弟薛蝌蹙眉坐在下首,母亲薛姨妈面上满是忧虑。   与薛蝌彼此见过礼,宝钗便陪坐一旁,就听薛蝌说道:“还能如何?如今家道中落,梅家本就存了瞧不上的心思。侄儿前回登门,那梅家便不冷不热,一句也不曾提及婚约之事。”   薛姨妈纳罕道:“你可曾与梅翰林说过,宝琴如今被姨娘收做了干女儿?”   薛蝌苦笑拱手道:“伯母,侄儿不提此事还好,提了此事,反倒被梅家人痛骂了一番。”   “啊?”   一旁的薛蟠拍案而起:“姓梅的欺人太甚!真当我薛家是好欺负的?”   薛姨妈呵斥道:“你给我坐下!”   宝钗赶忙拦住:“哥哥不急着恼,总要问明了缘由才好说话。”   劝住薛蟠,宝钗看向薛蝌道:“蝌兄弟,那梅家人如何说的?”   薛蝌苦着脸道:“也不知梅家人是从何处扫听的,得知姨娘收了宝琴做干女儿,老太太又恩宠有加,留在房中照看,梅家人便说……说……”   薛姨妈道:“说什么啊?”   “说亲戚情分哪儿会如此?只怕此举是在养童养媳。”   “啊?”   薛蝌咬牙道:“又说贾家门风败坏,宁国一脉只门口的俩石狮子是干净的,荣国府也不遑多让。那宝玉见天混迹脂粉堆里,又颇……好男风,再是青白的女儿家进了来,只怕也脏了。”   “这——”薛姨妈听得瞠目结舌,纳罕道:“那梅翰林就不怕得罪荣国府不成?”   宝钗总比薛姨妈有些见识,知晓今时不同往日,且贾家能为都在军中,那梅翰林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贾家再如何能为,又岂能管得着人家?   因是便道:“梅翰林清流出身,风骨傲一些也是有的。”   薛姨妈还不曾缓过来,只道:“那宝琴的婚事……就吹了?”   薛蝌恼道:“梅翰林当着侄儿的面儿撕了婚书,还说那聘礼不用归还……真真儿是欺人太甚!”   薛蟠听得又恼了,错非薛姨妈管束着,只怕就要领着人打上门去;宝姐姐心下暗自思量,如今贾家势颓,不想名声竟然也臭了?许是那梅翰林一早得知薛家丢了皇商底子就存了悔婚的心思,加之宝兄弟又闹出这般名声来,梅翰林借题发挥也是有的。   薛姨妈这会子心下纠结,错非贾家强留,薛蝌与宝琴本要另寻住处。如今倒好,被贾家……宝玉名声拖累,好好儿的婚事告吹。这该如何言说?   当下薛姨妈只能痛骂了梅翰林几句,转而安抚道:“蝌哥儿也莫急,左右宝琴年岁还小,来日我让姨娘帮着寻一份好姻缘就是了。”   薛蝌垂头丧气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说罢起身,拱手道:“侄儿心中烦闷,就先行告退了。”   “哎,去吧。”   打发了薛蟠送走薛蝌,堂中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语。   宝琴婚事本就与她们无干,成与不成的也不在乎,唯独事涉荣国府,尤其是牵扯到宝玉的名声……这让薛姨妈如何与王夫人说?   好心好意收了干女儿,偏生被梅翰林厌嫌了。王夫人便是知晓了,只怕除了生闷气也无可奈何。   静谧半晌,宝钗忽而抬眼道:“妈妈还是要与姨娘说说,我想着外头必是有人坏了宝兄弟名声。可常言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宝兄弟若自己检点,又怎会坏了名声?   妈妈正好借机劝说姨娘,总要严加管束了宝兄弟才是。”   薛姨妈默然颔首,叹息道:“宝玉……名声怎会这般坏了?”   不提母女二人如何计较,却说薛蝌被薛蟠送出角门,与呆霸王言语几声,薛蝌便闷头而去。   出得荣国府,走了一段便有老仆寻来。   薛蝌朝着老仆吩咐道:“做戏做全套,撒下银钱,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   老仆躬身应了,又犹豫道:“二爷,若传扬出去,姑娘的名声可就坏了。”   薛蝌木着脸道:“你知道什么?妹妹名声不坏,我又怎好谋大事?”   老仆赶忙应下,随即快步而去。   薛蝌停步路边,思量了半晌,方才长出了口气。   他今儿一早去到梅家,主动提及王夫人收了宝琴做干女儿,又说贾母对宝琴宠爱有加,随即提及婚约,只道若不赶早,只怕便会被荣国府截胡了婚事。   那梅翰林虽感念薛蝌之父当日资助之恩,可中了进士后也对薛家暗自鄙夷。薛蝌来寻,梅翰林本待捏着鼻子认了这门婚事,谁知薛蝌竟抬出荣国府来压他。   梅翰林清流出身,这些年能为不见涨,可脾气却翻着翻的往上涨!闻言顿时大怒,与薛蝌计较起来。   一个心下鄙夷,一个存心退婚,二者当即大吵一架。梅翰林气急,当场撕了婚书,将薛蝌赶了出来。   这第一步办妥,接下来便是第二步——将此事颠倒黑白传扬出去。如此,梅翰林再如何分说,也是撕婚书在先;妹妹宝琴名声有损,却是受了荣国府拖累,其情可悯。   到时候正好顺势接了妹妹出荣国府,转头儿再送去竟陵伯府……   薛蝌又思忖一番,眼见并无疏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暗忖,就是不知此番送妹妹去李伯爷身边儿是福是祸了。   不过既要攀附,总要先交了投名状再说。 第274章 一出一送   鸦鸿桥。   雨幕中,一车停在中央,四下马匹拴在林中,十余北山护卫躲在林中避雨。前头便是鸦鸿桥集,因着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一行并未打算在此停留,只待阵雨一停便重新启程。   一马西来,马上骑士一身蓑衣,到得近前飞身下马,到得马车前轻轻扣响。须臾,车门打开,披着蓑衣的吴钟拱手道:“老爷,只在集中买了份三日前的邸报。”   “有就不错了。”李惟俭顺手接过,吩咐道:“你也去避避雨。”   吴钟应声退下,自去寻北山护卫闲谈。李惟俭关了车门,展开那邸报来看,略略扫了一眼,顿时笑将出声。   邸报头一条便是大理寺查知山西煤矿股子募集所得银钱,大半进了忠顺王府邸,圣人大怒,责令忠顺王将募集所得尽数奉还。又因先前并无法令,是以此番圣人不过申斥一番,又严令忠顺王谨守门户,不得再搜刮民脂民膏。   当今圣人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数百万银钱不知去向,圣人又岂会坐视不理?此番忠顺王吃鸡不成蚀把米,料想定然愤懑不已。   再往后看,却是各地奏疏,言火耗归公一事急切不得,盖因各地差异极大。江浙富庶之地,少收一分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云贵偏远之地,加上三分也不够衙门开销的。   李惟俭暗忖,这便是皇权不下县的弊端了。据他所知,如今收税都是县衙户房发了排票,小吏这才领了排票下乡催粮。那小吏大多本乡本土,与士绅大户多有勾连,飞洒、诡寄之事层出不穷。   这田亩总数改易不得,那便在上中下田上做文章。于是乎士绅大户都是劣田,小民百姓多是良田。   如此乾坤挪移,小民所承税赋又岂止三十税一?   倒是新党陈宏谋打算着重新清查田亩,又有意加商税,此议一出便引得朝野哗然,声讨陈宏谋之声不绝于耳,奏疏雪片一般飞向京师。   李惟俭摸着下巴暗忖,这是戳了士绅大户的肺管子了!田亩也就罢了,那才产出几个银钱?且太宗早有定例,严查侵占田土之事,是以江南士绅大户家中田产少有万亩者。   田土少了,自然要从别的营生上找补,于是江南工商海贸繁盛。   好在太宗李过没学朱元璋那般颁个条理万世不易,不然以圣人的心性只怕扛不住源自士绅的压力。   李惟俭思忖了下,好似最好的法子是成立个税警,铸币改两为元,再行分税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回头儿倒是可以跟老师严希尧言说一番。   邸报后头多是扯皮,扫过几眼李惟俭便将其丢下。   此行乐亭,李惟俭极为满意。新起了三座高炉不说,两座平炉也能日夜不息、还算稳定的生产钢材了。   下一步就是围绕乐亭建造一系列的加工厂。轧钢厂、连铸车间、长材厂、线材厂、板材厂等等,所需设备须得专门设计、建造,以大顺如今的加工能力,估摸着没个一年半载办不成。   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禁叹息一声,真真儿是任重道远啊。   外间骤雨淅淅沥沥起来,片刻后便彻底停歇。   林中避雨的北山护卫纷纷牵着战马出得林来,吴钟一身蓑衣来报:“老爷,可要在前方歇息?”   李惟俭摇头道:“买些吃食就走,近来多雨,迟了怕是赶不及回京师。”   吴钟应下,当先开路,引着一行人等进得集子,买了些肉包子、酱驴肉,分发与众人。那北山护卫也不用下马吃喝,一边吃喝一边骑马而行。过得鸦鸿桥,前方山高林密,道路蜿蜒。   一北山护卫掏出鲜肉喂食了肩头海东青,呼喝吩咐,那海东青‘唳’的一声冲天而起。绕着山林盘旋不休,忽而又鸣啼起来。   那护卫皱了皱眉,紧忙追上吴钟道:“前头有人。”   吴钟勒马,探手抓向白蜡杆,问道:“有多少?”   那护卫仰头看着海东青,点算了好半晌才道:“十个往上。”   吴钟嘿然道:“荒山野岭,哪儿来这么多人?咱们这是撞上剪径强梁了。”   说话间朝后摆手,一众护卫纷纷摘下身上背负的短弓,又装上速射箭匣。吴钟兜转回来,到得马车前道:“老爷,前头怕是有强梁。”   “打发了就是。”   “是。”   吴钟领命回返,点出三骑,随着其先行开道。这会子李惟俭开了车门,遥遥便见四骑隐于道路尽头,须臾,忽而听得‘砰砰砰’之声稀疏作响,李惟俭顿时变色:“有火铳?”   眨眼便见三骑自尽头兜转回来,那吴钟勒马喝道:“不知哪儿来的火铳,不过五六支,随我兜转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又有几名护卫追上,十余骑张弓搭箭,须臾便在林中厮杀起来。   李惟俭先是略略松了口气,继而心下一凛,暗道了声不好。护卫都被吴钟叫走了,自己身边儿可就剩下个车夫了。   李惟俭探手摸向腰间,便在此时,耳听得闷哼一声,那车辕上的车夫应声而倒,落在车下。旋即自林中奔出二人,一人手持红缨枪,一人手持雁翎刀,后者嚷道:“擒贼先擒王,先将这官儿擒了,转头儿再去搭救弟兄们!”   前者附和一声,二人转瞬到得近前。便见李惟俭自腰间摸出一物,对准二人。那当先手持单刀的知道厉害,紧忙缩身闪避:“有火铳!”   砰——   硝烟弥漫,那手持红缨枪的胸口中弹,惨叫一声跪伏在地。   “狗官!”手持单刀的汉子睚眦欲裂,叫道:“俺将你劈了!”   却见李惟俭手中火铳依旧不曾放下,那汉子道:“你这火铳是单管的,还能打出两发不成?”   李惟俭认真点点头:“还真能。”   “死到临头还敢哄俺——”   砰——砰砰砰!   “咳咳——”李惟俭扇了扇马车里的硝烟,看着那汉子死不瞑目倒地气绝,一边厢自腰间又掏出一并手铳,一边厢嘟囔道:“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话是这般说,他面上警惕,自马车上跳下来。略略瞥了眼,那车夫喉头中了飞镖,眼见活不成了。   前方飞来两骑,却是吴钟与一名护卫。转瞬到得近前,吴钟飞身落马,抬手就要结果胸口中弹那贼子。   李惟俭忙道:“留活口,问问什么来头。”   吴钟这才停手,转头冲着李惟俭躬身道:“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的——”   “这些回头再说,前头情形如何了?”   吴钟道:“贼人不堪一击,刻下已然溃散,小的让人去捉活口。”   李惟俭点了点头,看向那半死不活的贼人,问道:“临死前好歹报个名号吧?本官内府武备院郎中、竟陵伯李惟俭,你若报了名号,说不得来日还能上史书呢。”   胸口中弹那人张张嘴,脑袋一歪就此气绝。   李惟俭顿时讪讪,只觉白费了口水。   过得一刻,一众护卫果然回返,此番除去一人中弹而亡,余者大多全须全尾。逮了两个活口,吴钟使了手段,上前分筋错骨,只两下那人便吐了口。   吴钟回返,报与李惟俭道:“老爷,这人说他们是什么八卦教的,此番跟着香主来直隶做一番大事。”   “八卦教?”   吴钟本就是山东人,对那八卦教倒是知晓,因是赶忙道:“八卦教在山东广有流传,五年前圣人曾责令山东巡抚清查过,从此八卦教销声匿迹,不想这会子又冒了出来。”   李惟俭收了只剩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纳罕道:“古怪,押回去丢给慎刑司好生审问一番,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因不知后续是否还有八卦教埋伏,李惟俭等人略略打扫了战场,提着两个活口又再启程。此番只走官道,一路直奔京师回返。   此时,已然是六月初五。   ……………………………………………………   荣国府。   王熙凤梳洗过,又用了早点,正要去王夫人跟前听用,出门便撞见李纨往外走。妯娌俩聚在一处闲话两句,李纨忽而将王熙凤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昨儿下晌去了趟东面,专门与秋芳说了。”   王熙凤笑道:“秋芳妹子定然欢喜坏了。”   李纨也道:“喜自然是喜的,只是……我私下问她素日是用红花还是麝香,偏生她支支吾吾半晌没言语,连带着几个丫鬟都红了脸儿。也是古怪,你可知莫非还有什么羞人的法子不成?”   王熙凤探手推搡了下李纨:“大嫂子这话问我?我又问谁去?”   李纨便道:“都是过来人,有何不好言说的?”   王熙凤便乜斜嗔道:“我知道的也不过这两样,顶多再有羊肠、鱼鳔?”   李纨蹙眉道:“那等腌臜物如何用得?”   王熙凤没再言语,每回平儿与贾琏同房,她都掐算着赶上平儿天葵刚过才准,其余时候一概不准。   李纨思量不明白,便道:“罢了,左右不过是小事,我先走一步。”   凤姐笑道:“大嫂子如今担着差事,可不敢怠慢了。快去吧。”   目送李纨远去,凤姐先行到了王夫人跟前听用,眼见并无旁的事,这才回返自己小院儿。   如今贾敬丧事已过,凤姐松快了不少。依着常例,叫过各处婆子、媳妇来吩咐了差事,待临近辰时方才歇息下来。   平儿送来温茶,凤姐捧在手中,任凭小丫鬟丰儿摇着团扇,蹙眉说道:“可算是能稍稍歇歇,近来家中可还有旁的事儿?”   平儿便道:“倒是没旁的,只是三姑娘还在病着。”   “还没好?”   平儿便道:“摊上那般生母,夜里气恼得睡不着,又吹了凉风,这夏日里染了风寒可不容易好,且得一些时日呢。”   王熙凤略略颔首,念及那赵姨娘,顿时想起先前赵姨娘告刁状,说其贪墨了赵姨娘月例的事儿来。   心思转动,凤姐吩咐丰儿道:“你去,将小吉祥儿、小鹊还有环哥儿两个丫鬟一并叫来。”   丰儿应下,手中团扇被平儿接过,随即快步而去。过得半晌,丰儿叫了人来,四个小丫鬟战战兢兢进得厅堂里,齐齐朝着王熙凤屈身一福,道:“见过二奶奶。”   王熙凤‘嗯’了声,目光掠过四个小丫鬟,说道:“这府中月例都是依着成例,一等丫鬟每月一两银子,二等丫鬟一吊钱,三等丫鬟五百钱。   依着规矩,你们四个都是五百钱。只是这钱落在各房手里,才由各房往下发放。各房从无差池,不知怎地,偏到了你们这边就短了一串钱。前头几日太太还专程寻我问了话,我这尽心尽力的,不想临了竟不得好儿!”   四个丫鬟愈发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王熙凤叹了口气,便道:“也罢,既然伱们月例出了差池,那就改改规矩,往后直接从我这里领月例。平儿?”   王熙凤看向平儿,平儿赶忙端了托盘来,内中是整整齐齐的八串钱,一旁还放着账册。   王熙凤笑道:“别愣着了,拿了月例按了手印,就各自散了吧。”   四个丫鬟大喜过望,不迭嚷道:“谢过二奶奶。”   王熙凤摆手笑道:“这钱径直发在你们手里,往后可莫说我克扣你们的了。”   贾环身边儿的俩丫鬟赶忙跪下磕头:“从前是我们错怪了二奶奶,给二奶奶磕头赔罪了。”   当下四个丫鬟按了手印、分了银钱,各自欢天喜地而去。   待人走了,王熙凤乐滋滋暗忖,这回银钱不经赵姨娘之手,看她可敢将发下去的银钱再收上来……没了财权,四个丫鬟又有几分真心愿意听赵姨娘的?   那下毒之事王熙凤可不曾忘却,不着急,待往后一点点儿的磋磨赵姨娘!   喝过一盏茶,眼见临近辰时,王熙凤便道:“探丫头病着,总要去瞧瞧。你去寻些滋补的,提了随我一道儿去瞧瞧。”   平儿应下,转头寻了些铁皮石斛包在油纸包里,随着王熙凤便往大观园而去。   方才进得大观园里,遥遥就听得几个婆子四下说嘴,一惊一乍的,也不知是何事。   王熙凤悄然靠近,就听一婆子道:“……千真万确,我那侄儿往庙里去,正好撞见衙门来过问。说是那马道婆被挂在路边树上,也不知这是得罪了谁。”   又一婆子道:“阿弥陀佛,我瞧那马道婆就不是个好的,整日介招摇撞骗,迟早有这么一遭。”   先前的婆子道:“不是说马道婆那术法极灵验吗?”   “呸,哪里灵验了?上回家里的一直咳嗽,我捐了五百钱的香油,结果绵延了个把月也不见好。还是请了府中太医给瞧了,吃了半月汤药方才好转。”   一众婆子唏嘘不已。   王熙凤忽而出言道:“马道婆死了?”   “啊?二奶奶!”   几个婆子慌忙见礼,王熙凤却蹙眉继续问:“说啊,马道婆可是死了?”   一婆子唯唯道:“是,听说是路遇强人,被生生吊死在了树上。”   大仇得报,王熙凤却不见快意,反而眉头深锁。本能的,凤姐心下以为,那马道婆之死只怕与王夫人脱不开干系。   就是不知王夫人到底寻了何人出手了,那陪嫁的八房里头可没这般人物。   这外间的事她管不得,心下却愈发惊醒。王夫人手段之毒辣,远超其计算,须得防着王夫人下死手。   回过神来,王熙凤舒展眉头,呵斥道:“不过是些闲话,说过就赶快散了,各自的差事可都办好了?”   婆子们应下,四散而去。   王熙凤与平儿一路过沁芳亭、翠烟桥、蜂腰桥,转眼到得秋爽斋。   翠墨遥遥瞥见凤姐身形,赶忙迎了出来。王熙凤便笑着道:“探丫头可好些了?”   翠墨笑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   说话间引着凤姐、平儿入得内中,探春便欣喜来迎:“凤姐姐怎么来了?”   王熙凤素来喜爱探春性子,探手摸了摸探春额头,笑道:“知你病了,一早就想着来瞧,奈何一直不得空。这不,方才歇歇就赶忙过来了。”   探春扯了王熙凤衣袖往厅堂走,道:“我不过是着了凉,哪里还值当凤姐姐来瞧?快坐,侍书快去沏茶来。”   凤姐落座,笑道:“方才吃过,再吃怕是也吃不下。探丫头也坐,咱们说会子话儿。”   探春陪坐了,笑道:“正要去寻凤姐姐呢。”   “怎么话儿说?”   探春便道:“如今家中姊妹众多,每日游逛多是虚度光阴,与其如此,莫不如学着江南结个社,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说不得来日便是千古之佳谈。”   王熙凤眨眨眼,笑着合不拢口,道:“诶唷唷,我才识得几个字儿,这吟诗作对的只怕去寻大嫂子才对。”顿了顿,忽而醒悟:“是了,探丫头寻我哪里是要吟诗作对,分明是来吃大户!”   探春咯咯咯笑了一阵,道:“凤姐姐这却错了,先前我寻了大嫂子,大嫂子已然允诺,一应开销她都包了。”   李纨如今再不似往常那般抠抠搜搜,身傍京师水务一分股子,每岁都有股息分红;外又有竟陵伯李惟俭撑腰。也就是李纨不想管事儿,便是如此,如今李纨发话府中下人也无人敢怠慢了。   念及此处,王熙凤不由得艳羡,暗忖大嫂子李纨如今真真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此时就听探春又道:“我啊,是想着凤姐姐也来凑趣,左右都是家中姊妹,都来岂不热闹?”   王熙凤念及李纨,心下有些不服气。便道:“我却帮衬不得什么,大嫂子既然出了钱,我不如也出一份?这两个嫂嫂,总不好让大嫂子专美于前吧?”   探春便与翠墨道:“你们听听,凤姐姐如今脱口成章,哪里像是不会作诗的?我看啊,定是在藏拙。”   王熙凤又被逗得前仰后合,连道:“快饶了我吧,让我作诗,莫不如让我掏钱痛快呢。”   妯娌两个正说着话儿,忽而有婆子追了进来,与二人见过礼,急切道:“奶奶,老太太打发我来寻二奶奶,让二奶奶快去荣庆堂。”   王熙凤敛了笑意,纳罕道:“可是出了事儿?”   “这——”婆子瞥了眼探春,暗忖左右这事儿早晚传扬出去,便道:“薛家二爷登门,要领了宝琴姑娘离府。”   王熙凤惊道:“好端端的,他们搬出去做什么?”   婆子讷讷不言,这往后的话可就不好言说了。   王熙凤见此,叹了口气,起身道:“探丫头,这事儿就定下了。往后需要多少银钱,总要算我一份儿。我先去老太太跟前听听怎么回事儿。”   探春道:“凤姐姐快去吧。”   当下凤姐与平儿随着婆子往外走。   出得秋爽斋,凤姐这才低声问那婆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婆子低声道:“梅家退婚之事奶奶也知晓,那梅翰林生怕被人背后嚼舌,干脆先下手为强,四下传扬府中……不堪,这才拖累了宝琴姑娘名声。薛家二爷虽不曾明说,想来也是因此这才执意要带宝琴姑娘离府比居。”   “这……不堪?”   王熙凤一直打理丧事,这外头的流言蜚语倒不曾关心过。   婆子声音压得愈发低,道:“似乎是说宝二爷不甚检点……”   王熙凤顿时默然。   前一回忠顺王长史寻上门来,便已知宝玉不检点了。如今旧事重提,偏生荣国府无可辩驳。   易地而处,若是自家大姐要住进荣国府这般名声不堪的亲戚家,只怕凤姐心下也不愿意吧?   当下再没言语,一行人急急朝着荣庆堂而去。   ……………………………………………………   荣庆堂。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快把蝌哥儿搀起来!”   贾母发话,当即便有丫鬟过来将跪地不起的薛蝌搀扶起来。薛蝌起身又朝着贾母躬身拱手道:“总之,晚辈并无旁意,只是为着妹妹婚事考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贾母心下愤懑不已,偏生又无可指摘。先前王夫人收宝琴为干女儿,本道是促成与梅家婚事。不料却起了反作用!   梅家竟以此为借口,毁了婚约!这也就罢了,还在外头四下传扬荣国府,尤其是宝玉如何不堪。   当此之际,姑娘家的清名大于天,若名声坏了,来日哪里还能寻到好婆家?   又想到宝玉,这些时日宝玉每日早出晚归,又被拦着不让进园子,瞧着倒是乖顺了些。至于功课,贾母从未强求过。   偏生出了这档子事儿,昨儿贾政回来,提了板子又要打宝玉,错非王夫人死命拦着,只怕宝玉又要挨一通板子。   忽而记起黛玉那块玉石,霎时间贾母心下刺痛。   此事过后,莫说是宝玉这坏了名声的,只怕连家中姑娘都不好寻婆家了。   贾母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宝琴便凑过来道:“老太太,我本就是暂住,如今搬出去也不是不过来了。待过几日,我想老太太了,便是老太太不请我也要登门呢。”   贾母顿时苦涩笑将起来,探手搂了宝琴道:“好孩子,是贾家拖累了你。”   宝琴却摇摇头,明媚笑道:“有道是命里无有莫强求,许是我与梅家无缘,说不得来日有更好的等着呢。”   贾母便道:“定会如此。若一时寻不到也不着急,左右你年岁还小。老婆子回头儿与亲戚说说,定给你寻一桩好姻缘。”   宝琴笑道:“还早呢,我不急。”   王熙凤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好端端的怎么要搬走?”   话音落下,伴着一阵香风,王熙凤与平儿款款而来。见过礼,王熙凤是明知故问,薛蝌只得推说不好在贾家久住。   王熙凤便笑道:“都是亲戚,蝌兄弟既然在外间赁了宅子,搬出去也是应当。只是,往后可要常来常往。”说着又看向宝琴:“我这心里极得意琴丫头,三五日还好,时日久了,可想的紧。”   薛蝌笑着应下,宝琴就道:“凤姐姐,我方才就说了,往后得空一准儿回来瞧老太太与凤姐姐。”   王熙凤顿时笑着上前戳了戳宝琴的脸蛋儿:“这丫头,生得这般可亲。若大姐儿有你一半品格,我啊,往后便是做梦也要偷笑了。”   王熙凤一番插科打诨,倒是将荣庆堂热络起来。当下又吩咐婆子为宝琴拾掇行礼,陪着贾母说顽笑,又提及探春要办诗社,倒是将离别之情遮掩了过去。   自始至终,薛姨妈、宝钗与王夫人都不曾露面。   王夫人不露面,是自知此事是因着宝玉,实在没脸面对薛蝌、宝琴;而薛姨妈与宝钗不露面,则是另有深意。   二房的薛蝌、宝琴都要宁肯赁房别居了,大房在京师本就有房产,偏生还赖在贾家不走。此时过去,被贾母阴阳一番,实在是没脸子!与其如此,莫不如不去。   宝琴随行衣物不多,婆子拾掇了不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到得晌午时,贾母叮嘱厨房预备了宝琴爱吃的菜肴,拉着宝琴吃过午点,这才恋恋不舍打发凤姐送她而去。   凤姐将宝琴送至仪门前,又叮嘱一番,这才任凭丫鬟、婆子搀着宝琴出了仪门,随即登上马车,自角门悄然离去。   凤姐看了半晌,叹息一声,这才心下纷扰着回返荣庆堂。暂且不提凤姐如何与贾母交代,却说马车里的薛家二房兄妹。   车辚辚而行,宝琴隔着纱幕朝外观量,眼中不见失落,反而满是好奇。忽而瞥见蒸汽机轰隆隆地带动水泵将井水提进水塔里,宝琴就道:“原来那自来水是从高处淌下来的,我还纳罕那高处如何引水呢。”   薛蝌沉声道:“此为李伯爷功绩。”   “嗯,我早就知道。”   薛蝌寻思一阵,又道:“此番……拖累妹妹清名了。”   宝琴浑不在意道:“哥哥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计较一时得失?”顿了顿,又道:“哥哥打算何时送我过府?”   “尽快吧。”说话间,薛蝌自袖笼里掏出一封文契来,上头有里甲画押,又得官府用印,乃是正经的红契。   独留出一处供李惟俭签字用印——此为纳妾文书。   宝琴好奇地接过来扫量了几眼,又小心迭好还给薛蝌,说道:“那就尽快吧。”   薛蝌沉吟着道:“妹妹不怕……伯爷冷落了你?”   宝琴展颜一笑,摇头道:“不会。”她俏皮看向薛蝌道:“那日我在园子里撞见他了,其后在荣庆堂里,他一眼都不曾瞧过我呢。”   薛蝌蹙眉不已,道:“一眼不看,岂非——”   宝琴却笑道:“他定是怕看多了乱了心思。”   “嗯。”薛蝌应下,心下依旧忐忑不已。   先行到左近赁下的宅子安置了,转头那老仆便寻了过来,道:“二爷,小的瞧见竟陵伯往家去了!”   “哦?”   薛蝌略略思量,当即骑马往竟陵伯府而去。到得地方与门子交代一番,等了片刻便被吴海平引入书房里。   此时李惟俭方才换过衣裳,看着薛蝌道:“家事都处置过了?”   薛蝌却蹙眉道:“在下惭愧,梅家悔婚,母亲交代之事只怕办不成了。且又连累了妹妹清名……还请伯爷援手!”   “嗯?悔婚了?”李惟俭面上讶然,心下略略暗喜,却也纳罕不已。   薛蝌当即长话短说,将此事缘由从头到尾说将出来,直听得李惟俭瞠目不已。似乎是因着他之故,宝玉的名声彻底毁了……啧,倒不如说是宝玉自己作的。总之,听闻宝琴拜了王夫人作干娘,又住进贾家,那梅翰林顿时就炸了,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悔婚之后还四下传扬贾家名声,以撇清自家干系。   听罢了,李惟俭颔首道:“如今文斗又有何打算?”   那薛蝌起身拱手道:“在下愿附伯爷尾翼。妹妹此番清名受累,只怕再难寻好姻缘,因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说话间,薛蝌自袖笼里掏出文契,双手递上来。   李惟俭纳罕着接过,略略扫了一眼顿时心下一个激灵,又仔细看过,方才惊奇道:“你要将宝琴……送与我做妾室?” 第275章 兼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李惟俭略略恍惚,紧忙收摄心神,蹙眉讶然道:“文斗此举实在让人惊愕……这事儿且不急,文斗快坐。”   薛蝌应声落座,李惟俭思量着呷了口香茗,说道:“你妹妹如今年岁还小——”   薛蝌拱手道:“伯爷,大房将皇商底子丢了个干净,又将四下营生发卖了不少。说难听的,如今我薛家与商户何异?便是有贾家这般奢遮人家做了亲戚,可人家又何曾拿睁眼瞧过薛家?   待大房如此,我与妹妹还是二房的,只怕来日只能寻小门小户嫁了。”   顿了顿,又道:“妹妹早慧,又随父亲走南闯北,心性、见识又岂肯甘愿做一每日家操持针线女红的妇人?”说着又朝李惟俭拱手道:“伯爷见识远胜旁人,若舍妹到得伯爷身边儿,定会得伯爷照拂,如此无忧无虑过此一生,总好过每日家操心劳力。”   李惟俭心下熨帖不已。你看看人家薛蝌,聪明说话、办事儿就是牢靠,既捧了自己个儿,又得了实惠,一张嘴生生将送妹做妾之事说成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再看那薛蟠……不提也罢!   李惟俭自问不算正经好人,此刻扪心自问,想不想要宝琴?那自然是想的。可过后如何与湘云、黛玉交代?   略略思量,李惟俭便觉,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大不了好生哄一哄林妹妹就是了。至于湘云,那丫头正是娇憨的时候,好似还不曾开窍,料想这一关应该好过。   拿定心思,李惟俭颔首笑道:“文斗既这般说了,我再推却就有些太不体谅人了。”   薛蝌顿时喜形于色,赶忙道:“如此,明儿一早在下便将舍妹送到府中。只是宝琴如今年岁还小,还请伯爷——”   李惟俭一摆手:“文斗放心,你妹妹暂且养在府中,吃穿用度一应所需自然短不了她的。待她年岁够了,我定风光大办。”   得此允诺,薛蝌心下放心不少。   那文契本就是红契,宝琴又不曾卖身,是以便是良妾。有良妾便有贱妾,何为贱妾?以伯府为例,红玉、晴雯这二人或是家生子,或是卖身辗转入荣国府,被李惟俭抬举了,算是贱妾。   何为良妾?还是以伯府为例,傅秋芳出身官宦人家,自愿为妾,从未行卖身为奴之举,这便是良妾。   二者有何区别?   二者子嗣都是一般,并无差别。可本身却有差别,贱妾说白了就是开了脸儿的奴婢,主人家一个不高兴,或是送人,或是发卖,便是打杀了也不过赔付些银钱罢了;良妾却不同,人家自己有嫁妆、聘资,主人家只能将其休了。   此事定下,李惟俭与薛蝌又亲切几分。   李惟俭便笑着道:“文斗如今既无旁的庶务,待天贶节后,尽快去武备院来。文斗新来,我倒是不好大用,不若先从书办做起?”   薛蝌忙道:“伯爷错爱了,在下寸功未立,能得书办之职已是伯爷垂青。”   李惟俭颔首连连,就欣赏这般有自知之明的人物。因是便笑道:“文斗须得尽快熟悉各处,待往后本官另有大用。”   如今实学科举定为常例,也不消实学进士,单是各地的实学举子就有大用。此外官府、民间不断培养匠人,李惟俭琢磨着待过两年推出一套匠人晋升体系,也是时候让八级工成为大顺至宝了。   如今真正缺的,是那熟悉工业化的管理人才。好比那贾芸,虽对实学不过是一知半解,可在自己身边儿历练许久,如今也独当一面了。   薛蝌此人年岁虽小,论沉稳与贾芸相类,论才智只怕远胜贾芸,说不得培养好了就是个大将之材。   二人言谈半晌,眼见天色渐晚,薛蝌这才起身告辞离去。李惟俭命吴海宁相送,待吴海宁回返,李惟俭又悄然吩咐了几句,这才踌躇着回返东路院儿。   这会子傅秋芳等正在厅堂里候着,眼见李惟俭到来,众女赶忙起身相迎。晴雯自去张罗将酒菜一并送上,傅秋芳陪坐一旁,眼见李惟俭神思不属,便道:“那位薛文斗可是与老爷说了什么?”   “嗯?哦,倒是不曾说旁的。”李惟俭笑了笑道:“他此番将宝琴送了来。”   “啊?”   莫说是傅秋芳,便是厅堂里的红玉、香菱也一并惊诧不已。   红玉就道:“四爷,送来的意思是……莫非是送与四爷做妾室?”   眼见李惟俭颔首,香菱就道:“再如何说琴姑娘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地也要送来给四爷做妾?”   憨憨琇莹就道:“这有什么?前头不是还有个夏家的,想要将女儿送了来吗?”   傅秋芳恍然,随即笑道:“也不算了不得的事儿,想那薛家二房再如何,只怕也是并不过夏家。薛文斗将宝琴送来,也在情理之中。   一则,老爷如今权势愈甚,有心攀附者车载斗量,薛家二房并无出奇之处,又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可不就要投老爷所好?二则,琴姑娘此番因着梅家清名有损,只怕来日也不好寻婆家。与其如此,莫不如与老爷做妾室呢。”   红玉就道:“姨娘说的是。我这等贾家的家生子,自小见惯了贾家权势滔天,总觉的贾家亲戚也是显贵。却忘了如今与四爷一比,一应人等不过是昨日烟云罢了。”   李惟俭哈哈大笑,虚指红玉道:“你们瞧瞧,如今红玉也能出口成章了。”   红玉利落笑道:“见天得了空儿便要读些书,便是赶不上香菱有诗才,可这前人文字多少还是知晓些的。”   傅秋芳又道:“老爷可想好了与……主母如何说?”   天降之喜,李惟俭正是高兴的时候儿,哪来的功夫去想烦心的事儿?因是便笑道:“不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刚巧此时晴雯进来,闻言就笑道:“这又是路又是桥的,四爷可是遇到难事儿了?”   香菱就笑道:“四爷要给家中带来个姐妹呢。”   “哦?”   香菱凑过去附耳言语两句,晴雯顿时骇然,随即笑道:“你素日将琴姑娘夸上天,这回我倒要看仔细了,看看琴姑娘是不是真那般好。”   当下酒菜齐至,李惟俭与众姬妾吃吃喝喝自是不提。   晚饭方才吃了一半,茜雪只来得及报了句:“老爷、姨娘,大奶奶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李纨领着贾兰急切入得内中,上前扯着李惟俭道:“俭哥儿无碍吧?好好儿的怎么就遭了刺杀?”   李惟俭故作愕然,蹙眉道:“这是谁乱嚼舌头?”   李纨道:“你莫管我从哪儿扫听来的,俭哥儿果真无碍?”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我每日操练不缀,等闲贼子又哪里近得了身?再说我如今新得一奇技,名唤美式居合,莫说只是些许贼子,便是大策凌当面我也能将其击杀了。”   “都这会子了,你还有心顽笑?”   听得李纨此言,傅秋芳、晴雯、香菱、红玉、琇莹等纷纷围拢过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的,李惟俭只余招架之功,只得实话实说了。   众女哪里肯信?当即又叫了茜雪去寻吴钟扫听,待确认此番果然有惊无险,众人这才长出了口气。   其后后怕、担心,叮咛、嘱咐自不用多提。   李惟俭一面应付着,一面暗忖,料想连李纨都知道了,那林妹妹这会子也知道了吧?   ……………………………………………………   一更天,潇湘馆。   黛玉枯坐书案旁,手中的话本子许久都不曾翻动了。紫鹃与雪雁对视一眼,前者便凑上前来道:“姑娘,四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并不曾伤着。前头婆子见大奶奶匆忙而去,回来时又不急切了,料想也是无碍。”   黛玉应了一声,话是这般说,可良人险死还生,听闻还是护卫尽数被引走,车夫当场喉头中了飞镖,错非俭四哥身手了得,只怕这一遭就回不来了。   望着月洞窗,黛玉不禁回想起父亲林如海方才任巡盐御史时,那盐商狗急跳墙,也曾买凶来伤人。那日父亲虽安然无恙回返,可母亲却抱着自己个儿哭了好半晌。   而今想来,她与母亲贾敏竟是一般心思。有心劝说几句,左右如今已富贵至极,又何必再舍生忘死?可黛玉也知,俭四哥心智极坚,为心中所想,定会百死不悔。   她这边厢遐想不已,紫鹃又劝说两句,便来催着黛玉洗漱。   待洗漱过了,夜里轮到紫鹃值夜,雪雁临走时便好一番欲言又止。紫鹃纳罕,追出来低声问了几句。   雪雁支支吾吾半晌,终归说道:“夜里……伱睡得熟一些就是了。”   紫鹃眨眨眼,顿时会意。她本就聪慧,前几回夜里的动静又怎会瞒过她?当即痴痴笑了几声,说道:“正困着呢,一会子保准儿比谁睡得都死。”   送别雪雁,紫鹃转头儿回来卧房里,本待与黛玉换过衣裳。正值炎夏,黛玉睡时都只着小衣。   偏生这会子却吩咐:“将那一套水绿中衣拿来。”   紫鹃心知肚明,姑娘这是怕夜里俭四爷来了,这般单薄只怕不好见人。当下取了水绿中衣为黛玉换了,紧忙故作哈欠连天爬进暖阁里,说道:“今儿也不知怎了,实在困倦。夜里姑娘有事儿,若是叫不醒便来推我一推。”   黛玉应下,自行躺在床榻上,便见紫鹃果然没一会子便呼吸均匀起来。   夏夜里虫叫、蛙鸣阵阵,黛玉心下忐忑起来,也不知他今夜会不会来。想他来,又觉自己实在没矜持。转念又觉,左右定下了亲事,两人也不过说会子话,算不得出格……   正思忖着,忽而便听得隐约衣袂挂风之声。   黛玉顿时精神一振,坐起身朝暖阁观望,见紫鹃果然睡去了。这才轻手轻脚趿拉了鞋子,蹑足行到书房里。略略等了须臾,便见月光照射下,纱幕上投下剪影来。   黛玉赶忙撩起纱幕,与李惟俭对视了一眼,只见其笑了笑,旋即纵身入得内中。   轻轻落在地上,李惟俭顺势扯了黛玉微凉的手儿,低声道:“妹妹可等的急了?”   黛玉心下虽喜,却娇嗔着道:“谁等你了?”   李惟俭顿时失落道:“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黛玉笑道:“偏你一来就作弄我。”当下挣脱李惟俭的手,双手上下略略摸索,关切道:“没伤着吧?”   见李惟俭笑着摇头,黛玉先是舒了口气,随即就道:“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哪里就来了剪径强人?还配着火铳……也就是俭四哥运气好,换做旁人只怕就遭了毒手。”   李惟俭扯着黛玉到得一旁,自己捡了椅子落座,顺势将黛玉揽入怀中,说道:“说是劳什子的八卦教,数年前朝廷剿灭过一回,如今又死灰复燃,竟流窜到了直隶境内。妹妹不用担忧,活口逮了两个,入城时便送去了慎刑司衙门,料想不日便有结果。”   黛玉坐在李惟俭腿上,一手抚弄着垂下的一缕发髻道:“总之俭四哥往后还需谨慎些,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知俭四哥不喜繁文冗节,因是从不带仪仗,可那护卫还需多带一些才是。”   李惟俭颔首道:“妹妹说的是,回头儿我再招募些人手。”   黛玉见李惟俭听劝,便不再多言,此时才觉竟已这般亲近。此时已然是六月初,夜里也不甚寒凉,李惟俭牵着黛玉玉手但觉微凉,心下担忧再着了凉,因是说道:“妹妹身子弱,咱们还是到里面厢说话儿吧。”   黛玉应下,二人轻手轻脚出得书房,眼见紫鹃果然熟睡,这才相携上了床榻。   黛玉将枕头分了一半与李惟俭,李惟俭躺下,侧头瞧了一眼便道:“每回靠近都觉妹妹香彻心扉,偏寻不到用了什么香料,如今想来,怕是妹妹自带的。”   黛玉便笑道:“又浑说,我怎地从未嗅到?”   李惟俭说:“妹妹每日闻着自是不觉,回头儿你去问问旁的姊妹,一准儿与我说的一样。”   黛玉掩口而笑,也不分辨。   二人略略叙过离别之情,黛玉便道:“今儿三妹妹四下发帖子,打算起个社。本道聚集了一众姊妹,商议着就操办起来。奈何今儿一早琴妹妹就离了府……说来都是宝二哥拖累了琴妹妹名声。”   李惟俭便打趣道:“妹妹还在园子里,就不怕拖累了清名?”   黛玉只笑着看李惟俭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他,他也同样知她。情思早定,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再者,他与她都是父母亡故,只李惟俭有伯父、伯母,又远在金陵,便是想插手也徒呼奈何。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李惟俭的大手探入被子里,先是触碰到腰身,继而才捉了她的手儿。笑道:“算我多嘴了。”   顿了顿,李惟俭道:“倒是宝琴之事,已然有了着落。”   黛玉讶然,便见李惟俭右手一抖衣袖,跟着递过来一封纸笺。   黛玉接过,却因内中昏暗瞧不分明,问道:“这是?”   李惟俭叹道:“今儿方才回来,薛文斗就寻上了门。说宝琴此番坏了名声,又因其母身子不甚爽利,若有变故,只怕要拖延几年。因是,便将这封红契送了上来。”   一双罥烟眉微蹙,黛玉没言语。   李惟俭就道:“薛文斗说的恳请,我不好当面推拒,这才来寻妹妹讨主意。若妹妹觉得不妥,径直撕了就是。转头儿我再寻个法子与薛文斗说。”   却听黛玉冷笑道:“琴妹妹这般出彩的女儿家,你可舍得?”   自然舍不得,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因是李惟俭正色道:“妹妹这是哪里话?当日我求了恩师书信,厚着脸皮求了岳丈,这才得了妹妹青眼。此心可照日月,妹妹莫非还不知我心意?   若不信,拿来给我撕了就是!”   说话间探手夺了红封,双手一错便‘刺啦’一声撕了。   “诶?”黛玉赶忙止住,心下稍稍熨帖道:“我若不知你心意,宁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又怎肯与你往来?”   顿了顿,她探手将撕了一半的红封夺过,悠悠道:“实不相瞒,当日父亲在世时,曾备下一封婚书、一封奏章,我当着父亲的面儿撕了那婚书,心思早就定下。”   “妹妹。”李惟俭握住黛玉双手。   就听黛玉说道:“这男子贪花好色,本就寻常,那莺莺燕燕我也管束不得。再者,大姐姐曾与我说过,李家这一支只你一根独苗,总要广纳姬妾开枝散叶。你也知我素来身子骨弱,说不得来日子嗣一事艰难,因是你纳谁,我并不在意。”   李惟俭应了一声。   “只是……琴妹妹只怕有些不同。”   李惟俭忙问:“哪里不同了?”   黛玉就道:“说不上来,那日荣庆堂里你谁都坦然相视,偏生不肯瞧琴妹妹一眼,我心下就有些不安。”   李惟俭轻轻将黛玉揽入怀中,说道:“也不瞒你,是有些见色起意。”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道:“为何不是一见钟情?”   李惟俭理所应当道:“只一面之缘,不知性情如何,更不知志趣如何,又怎能算是钟情?我与妹妹这般的才是钟情。”   黛玉将身形贴在李惟俭胸口,好半晌才道:“既然薛蝌送了,你收下就是。”   “妹妹不计较?”   黛玉没好气道:“前有夏家,今有薛家,我若拦着,说不得下回再送个天仙般的来呢。既然拦不住,我又何必枉做小人?拦了琴妹妹,你心下惋惜,说不得就与我生了间隙。”   李惟俭紧忙赌咒发誓,眼见黛玉感伤不已,干脆俯身将嘴印了上去。良久,待黛玉喘不过气来这才松开,继而道:“妹妹放心,我又不是那只知寻欢作乐的膏腴纨绔,得了妹妹心意,又有秋芳、晴雯等相伴,此生已经知足了。”   黛玉便道:“这话莫要说的太早……是了,你还是想想如何与云丫头说吧。”   李惟俭笑道:“湘云那边回头儿再说也是一样。”当下目光灼灼与黛玉对视,趁其不备又俯身相欺,唇枪舌剑了好半晌,又说了会子贴心话儿,眼见时辰不早,这才与黛玉依依惜别而去。   李惟俭一路轻车熟路自角门回返会芳园,这日轮到傅秋芳,李惟俭便去了其房中。   待洗漱过后,二人躺在床上,傅秋芳就笑道:“老爷可求得林姑娘点头儿了?”   李惟俭‘啧’的一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与林妹妹两情相悦,不过是商议一二,哪里用得到求字?”   傅秋芳笑而不语,转而道:“明儿琴妹妹入门呢……老爷,旁的人家良妾入门,须得独居三月,又有婆子查其身——”   李惟俭打断道:“她才多大年岁?便是收房也要等上几年,这些陈规陋习能省则省吧。”   傅秋芳应下,又道:“那琴妹妹如何安置?”   李惟俭思忖道:“东路院儿挪腾不开,左右西路院儿业已完工,便在后头寻一处小院儿就是了。”   说话间一双大手作乱不已,将傅秋芳揉得面团也似,李惟俭忽而说道:“我怎么听说,大姐姐寻林妹妹说过什么?”   傅秋芳媚眼如丝道:“老爷……今儿不用再临阵退缩了。”   此事晚饭过后,李惟俭送李纨时,便听李纨说过。身前的傅秋芳已过了二十三,的确不好再拖。至于晴雯、红玉、香菱、琇莹等,这几个年岁尚小,过几年也不迟。   当下欺身而上,傅秋芳迎合不已,内中旖旎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天明,李惟俭与傅秋芳醒来后,彼此相识,顿时惹得李惟俭挠头不已,苦恼道:“习惯了习惯了,下回保准不会退缩。”   傅秋芳嗤的一声就笑了,前仰后合了好半晌才止住。   李惟俭也乐,暗忖无怪都传言东瀛的男老师子嗣艰难,原来有些事儿真会形成习惯啊。   ……………………………………………………   却说这日一早,门子余六打着哈欠守住荣国府角门。   邢夫人乘了软轿来立规矩,余六紧忙开了角门让其入内,随即又是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一旁同伴便问:“昨儿输了赢了?”   余六骂骂咧咧道:“莫提了,子时散场,算算闹了个白饶,啧啧。”   同伴笑道:“不输就当赢……诶?你瞧那车可是薛二爷的?”   余六搭眼一瞥,道:“可不是?嘶……怪了,这位薛二爷不是昨儿才搬走吗?怎么今儿又来……哦,料想是拜访李伯爷?”   果然,那马车自荣国府角门前路过,径直到了竟陵伯府角门前方才停下。   余六翘首张望,便见纱幕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儿来。余六纳罕不已:“奇了,薛二爷去也就罢了,怎么琴姑娘也去了?”   正寻思间,有锦衣仆役打马而来,余六赶忙迎了。却是南安王寿辰,往荣国府送来了请帖。   余六忙活一番,待管家赖大接待了,这才又去守门。此时就见薛蝌的马车自竟陵伯府行了出来,余六一路观量着,说来也巧,临到角门左近忽而来了一阵风,将那纱幕吹起,余六瞥了一眼,便见内中只端坐了薛蝌一人,哪里还有宝琴的身形。   余六顿时瞠目结舌。   身旁门子眼见其盯着薛蝌的马车出神,上前用胳膊肘捅了捅,问道:“六哥发的什么癔症?”   余六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嘶……薛二爷竟将琴姑娘送去了竟陵伯府!”   “啊?”同伴唬了一跳,忙道:“事涉姑娘清名,六哥可莫要胡吣。”   “我胡吣?”余六指着自己双眼道:“我瞧的真真儿的,方才可是薛二爷与琴姑娘一道儿进的伯府,如今却只二爷一人出来,那琴姑娘不是送去了伯府,莫非大变活人给变没了不成!”   刚好王善保家的自东院过来,听得此言顿时停步。待听清二人所说,王善保家的后退几步,装作方才到来,进得角门里,紧忙去寻邢夫人。   邢夫人立过规矩,早早便往出走,刚过了穿堂便与王善保家的撞了个对向。   邢夫人见其神色慌张,当即蹙眉叱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王善保家的紧忙凑过来道:“太太,我方才听了个信儿,也不知真假。”当即附耳言语几句,那邢夫人听罢顿时愕然瞠目。   “果真?”   王善保家的道:“那两个门子说的真切,不像是假的。”   邢夫人转动心思,顿时大怒:“好啊,没想到薛家二房竟这般不要脸子!”   王善保家的附和道:“就是,哪儿有上赶着将姑娘送去给人做妾的。”   “呸,你知道什么?”邢夫人恼道:“李家大疫前可是有两房在京师,大疫之后只剩下俭哥儿一根独苗儿,说不得宝琴就做了兼祧妻!”   “啊?”王善保家的道:“这兼祧一事都是民间法子——”   邢夫人不耐道:“民不举、官不究,再说又不让兼祧妻所诞子嗣袭爵,不过多分些钱财罢了。啧啧,俭哥儿赚得金山银海,薛家二房打的好算盘!我看,一准儿是大房出的鬼主意!”   邢夫人这会子又悔又恼,悔的是听了贾赦的主意,恼的是早知此事如此简单,她一早儿就该寻个机会径直将二姑娘迎春送去李惟俭家中。什么姑娘家的清名,哪儿有实惠来的要紧?   可恼啊,竟被薛家二房抢先一步。此时再将二姑娘送去,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那薛姨妈与宝钗本就是王夫人的亲戚,邢夫人早就瞧着不顺眼,因是狠狠非议了一番,这才气哼哼领着丫鬟、婆子回转东院儿。   她与王善保家的就在穿堂左近破口大骂,往来婆子、媳妇又岂能听不见?这大宅门内宅里阴盛阳衰,女人多了本就爱嚼舌,因是这事儿转眼就传得人尽皆知。   黛玉早就心有准备,心下虽略略酸涩,可面上却并不在意;   湘云还没开窍儿,听得此时合掌跳脚,只觉往后身边儿多了个好姊妹,直把翠缕、映雪弄得哭笑不得;   四姑娘年岁小,三姑娘探春病情才好,闻听此事心中酸涩不已,却不好表露在外;   二姑娘迎春听罢呆滞了好半晌,却念着李惟俭当初承诺,死守着一点信念不肯相信;   邢夫人破口大骂,王夫人纳罕不已,贾母更是惊诧莫名。   余者不必多提,却说薛姨妈小院儿。   薛姨妈听闻此时,自是呆滞了好半晌,随即又有薛蟠闻声循来,抱怨道:“偏妈妈说我异想天开,如何?如今薛蝌那厮竟将宝琴送了去。若妈妈当日听了我的,与那李伯爷好言相说,妹妹又怎会——”   “你住口!”薛姨妈生怕当日之事传扬出去,紧忙止住薛蟠话头。心下却不禁犹疑不已,暗忖,莫非这傻儿子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那李惟俭如今权势又岂是荣国府可比?听闻前些时日有御史弹劾,转头便被陈宏谋打发去做了县令。谁不知李惟俭的恩师是严希尧,与那首辅陈宏谋素来不对付?   有人弹劾,都不消严希尧出面,对头竟先行将那御史给打发了。   朝野间如今都在流传,说如今言官上书骂皇帝、骂首辅、骂尚书,随便骂谁都成,就是不能骂李财神。   若宝钗果然做了那兼祧妻,便是爵位传承没指望,好歹薛家能得李惟俭庇护,且来日所得子嗣,料想分得家业也少不了。   这般想来,自己还真是错了……   此时,宝钗领着莺儿到来,面上古井不波,娴静见了礼,薛姨妈紧忙扯过宝钗,道:“我的儿,你可知宝琴要做俭哥儿的兼祧妻了?”   宝钗平静道:“不过是以讹传讹,妈妈莫忘了,今儿可是俭四哥的生辰。说不得二房此番只是去贺寿呢?”   薛姨妈眨眨眼,恍然道:“对对对,险些忘了今儿是俭哥儿的生辰……定然如此。”   她却不知,宝姐姐面上娴静,心下却有如刀割。   凭什么?自己哪儿就不如宝琴了?同样是被人送上门,自己被抬了回来,宝琴却大大方方坐着马车而来,径直留了下来。莫非还真要做那兼祧之妻不成? 第276章 姐姐猜呢?   竟陵伯府。   薛蝌、宝琴到来,管家吴海平引着薛蝌去了书房见李惟俭,宝琴便被婆子引着过了仪门,旋即便被傅秋芳领着迎了出来。   遥遥见得一众莺莺燕燕联袂而来,除去识得的香菱、红玉,余下人等多未见过,宝琴面上还算镇定,两个小丫鬟却忐忑不已。   小螺、小蛤一个与宝琴年岁相当,一个只比宝琴大了一岁,薛家二房此前不过是中下等人家,因是见得这等场面,两个丫鬟顿时闷头鼻观口、口观心。   茜雪引到近前,笑着引荐道:“姨娘、几位姑娘,这位便是宝琴姑娘了。”   又对宝琴道:“这是傅姨娘,这是晴雯姑娘、琇莹姑娘,香菱姑娘与红玉姑娘想来是见过的?”   宝琴眯眼笑着,大大方方道:“秋芳姐姐好,几位姑娘安好。”   傅秋芳业已二十三,算算比宝琴大了一轮。如今不过姐妹相称,换做寻常人家里,便是姨妈、姑妈也做得。   眼见宝琴明媚皓齿、落落大方,傅秋芳顿时欢喜道:“早就听闻琴姑娘秀外慧中,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宝琴道:“秋芳姐姐才是贤内助呢,我年岁小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要多仰仗姐姐指点。”   傅秋芳闻言顿时心下熨帖。宝琴潜台词是,不会与傅秋芳争夺管家权,更不会沾染傅秋芳所掌的产业。   傅秋芳为良妾,早知李惟俭要娶并嫡妻,那林姑娘、史大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年岁小,她哪里敢奢望熬过这二人?与其如此,莫不如退而求其次。那管家权不过是次要的,握在手里的产业才是真的。   如此,日后生下儿女,也好为儿女谋一份家业。   因是闻听此言傅秋芳更喜,上前牵了宝琴的手道:“我小门小户出身,哪里谈得上指点?不过是家中无人可用,赶鸭子上架才被老爷逼着管了一摊子事儿。妹妹有宿慧,又见识不凡,料想再过几年必得老爷信重。”   宝琴笑着道:“那就借姐姐吉言了。”   当下晴雯与琇莹又过来相认,见宝琴性子极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顿时又亲近了几分。   说过一会子话儿,傅秋芳就道:“昨儿就跟老爷商议过了,这东路院只怕安置不开,老爷便吩咐将妹妹安置在西路院。这院子新建,内中几处小院由着妹妹先挑。”   当下引着宝琴往西路院而去。宝琴迈步进得西路院,见这西路院也是三进,每进往西都有一处月门,过了月门有石桥跨过溪流,继而是一处小院。   傅秋芳笑着介绍道:“妹妹也知老爷情形,生生仗着功业方才有了这般家业,只是家中人口不多,因是便将一侧的仆役房兼并了,留给我与妹妹这般的居住。听老爷说,过些时日东路院也要这般扩一扩。   妹妹瞧着哪处可心?”   宝琴看过三处小院,便笑道:“我就选正房旁的了,有一处小门连通会芳园,如此得闲也能逛一逛园子。”   “妹妹好眼力。”傅秋芳说着,看了眼晴雯。   晴雯就笑道:“琴姑娘既选了这处,那我便选二进院的小院好了。”扭头又看向香菱:“委屈香菱姐姐前头了。”   香菱浑不在意道:“左右不过多走两步路,远了近了又有什么区别?”   眼见宝琴纳罕看过来,香菱就道:“方才我们商议着,独琴姑娘住在东路院,未免有些孤单,我便与晴雯自告奋勇,搬来与琴姑娘做个伴儿。”   宝琴顿时欢喜起来:“好啊好啊,正愁无人说话儿呢。”   当下打发两个小丫鬟小螺、小蛤入内安置,傅秋芳又道:“妹妹来的凑巧,今儿是老爷生儿,因着不算整生儿,也就没告诉外人,只关起门来自家人乐呵一番就是了。”   宝琴眨眨眼,心下暗忖,无怪云姐姐这几日无暇耍顽,一直忙着纳鞋,敢情是李伯爷生儿。她因来得晚并不知晓,想着包袱里好歹还有旧时女红,赶忙入内找寻了一番,到底寻了个帕子收在袖笼里。   方才自房里出来,管事媳妇茜雪又来报,说是请的评弹姑娘、女先儿、徽班一并到了。   傅秋芳便吩咐道:“依着旧例,还在登仙阁前搭设戏台子。”转头见宝琴出来,便说道:“今儿诸事都放放,咱们先游逛一番,待过了晌午吃酒、听戏,好生高乐一番。”   宝琴应下,旋即被一众人等簇拥着自小门进了会芳园,行走在依山之榭上,目光越过高墙,遥遥便能瞥见游逛过几日的大观园。   她心下略略不安,不知那位李伯爷是个什么性情,会不会急色,当晚便扯着她胡天胡地。   又想起那日见面时的情形,暗忖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总不至于这般吧?   香菱陪在其一样,眼见其看向大观园,便笑道:“前头过了凝曦轩有一角门连通大观园,琴姑娘回头儿与四爷说说,往后想去大观园去就是了。”顿了顿,又笑道:“只是须得记得回来。”   话音落下,晴雯便笑着打趣道:“香菱姐姐还好意思说琴姑娘?也不知是谁,与林姑娘学诗忘了时辰,我若不去叫,只怕夜里也忘了回来呢。”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女欢笑不已,又说了香菱几桩糗事,随即晴雯又笑着称香菱为呆子。   宝琴面上娴静笑着,双眼不住打量。眼见香菱虽被打趣,却浑不在意,时而还会自嘲两句。心下暗忖,这香菱心思不多,一心只读诗稿,想来是个好打交道的。   再看晴雯,虽牙尖嘴利却是个口直心快的,也没那般多心思。宝琴顿时心下稍安,只觉往后与这二人比邻而居,不会有太多杂乱事儿。   再看琇莹与红玉,琇莹憨直,因着读书不多,时而便会闹个笑话出来。她自己乐呵呵的也不在意,时而还会演示两路花拳绣腿。听闻这琇莹最早跟在老爷身边儿,心思堪比香菱。   随即是红玉,话虽不多,却面面俱到,且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听闻如今府中事务,若傅秋芳不在便是红玉在打理,宝琴便留了意。   最后是那傅秋芳,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虽也面面俱到,却比红玉多了一股子书卷气,说话慢条斯理的让人信服。   扫量过众女,宝琴心下有了数。如此看来,李伯爷身边儿的女子多是蕙质兰心,心思不多的。便是周到如傅秋芳与红玉,也从不展露心中算计。   如此推论,料想那位李伯爷必是喜欢这般心思简单、姿容出众的女子。想想也是,每日家在官场上尔虞我诈,回到家中又要处置姬妾间的鬼蜮伎俩,累也累死个人。   宝琴便暗自松了口气,如此,她往后也无需绷着、扮着,只消以本性待人,料想就不会惹了那位伯爷厌嫌吧?   傅秋芳引着她在会芳园游逛了一番,那大观园将会芳园占了半数,因是这会芳园局促了不少。刚好此时茜雪又来请示,傅秋芳便与红玉去前头处置庶务,留下几女独自游逛。   随即又有丫鬟来寻香菱,却是荣国府的几个姑娘送了贺礼来,香菱便与晴雯去迎。只剩下琇莹陪着宝琴,偏琇莹是个没耐性了,忽而瞥见一只肥硕猫儿沿墙而走,顿时瞪眼探手虚指:“大将军,哪里跑,快回来!”   她不叫则已,叫出声来惹得肥猫回首观量,随即狂奔而去。琇莹大怒,当即飞奔追去。   眼见众人都散了,宝琴探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持的面颊,肩膀一垮,闷头朝着悦椿楼走了几步,忽而听得天上‘嘎嘎’怪叫两声,抬头便见一只大喜鹊盘旋而来。   宝琴顿时蹙眉道:“怎么又来了?我如今新来,不好再带你在身边儿,你自己游逛几日可好?”   那喜鹊不答,只扑棱着翅膀落将下来。宝琴无奈,只得抬手去接。待喜鹊落在手臂上,宝琴探手点了点鸟喙,教训道:“人家比你小的都知自己捕食,偏你赖上了我,也不知是何道理。”   “呵——”身后一声轻笑,惹得宝琴紧忙回首观量。   便见李惟俭依稀月白长衫停在悦椿楼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摇折扇,满面都是笑意。   宝琴紧忙抬手将喜鹊放飞,转身屈身一福:“老爷。”   她起身,又见李惟俭踱步上前,温声道:“你还小,总要过几年再过门。此时叫老爷还早,不妨与你堂姐一般叫我俭四哥就好。”   宝琴颔首应下,心下又安稳了几分,笑着叫道:“俭四哥,我哥哥呢?”   李惟俭道:“本道要留文斗高乐一番,他却推说还有庶务要处置,便只好由着他去了。妹妹可安置了?”   “安置妥当了,便在西路院正院旁的小院儿。”   “也好,那小院儿有个小门通会芳园,往来也便利。婶子与两个堂妹一早儿去走亲,过午便回。我那两个堂妹也不是势利的,妹妹可与她们多多往来。”   “嗯,我记下了。”   先前见宝琴,慑于其容貌,以至于李惟俭一时心乱。如今红契在手,李惟俭自然多了几分从容。因是说起话来气定神闲。   都道‘居养气、移养体’,他如今贵为二等伯,掌着武备院,外间又有自蒸汽机厂分出来的十几个厂子,不算旁的,单是武备院旗下便有官佐、吏目、匠人三千余。   这等少年人自己创下偌大事业所养成的贵气,又岂是那般二世祖可比的?   于是那温和言语落在宝琴耳中,言辞关切之余又有一股子不容拒绝。   李惟俭又道:“会芳园与大观园连通,妹妹素来得老太太喜爱,若在家中憋闷,大可以去隔壁游逛一番。与姊妹们读书、手谈、吟诗、作画,总好过一直憋闷在家。”   宝琴一手捧心,抬首,那李惟俭的身形刚好遮住了阳光,于是面目就有些看不分明。她笑着道:“此前就听人说俭四哥是个好脾气的,我心下还不怎么信,如今看来果然传言非虚。”   李惟俭道:“我这脾气也分人,妹妹觉着我脾气好,说不得有人就觉着我反复无常呢。”   宝琴却道:“俭四哥若待一应人等全都温润如玉,又如何办得了大事?人吃五谷杂粮,心性本就不同,待好人温润也就罢了,待恶人温润,俭四哥岂不成了滥好人?”   诶呀,这话说到李惟俭心里去了,心下只觉宝琴妹妹月画烟描,粉妆玉琢,又生就七窍玲珑心。这般的姑娘,谁看了不心生喜爱?   还没完,宝琴又道:“我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人形形色色,单说那剪径强梁,有的是被逼无奈,有的是好逸恶劳,不可同日而语。俭四哥操办水务、水泥务,前者解京师百姓吃水困厄,后者解江南水患之忧,有这般功业在,若有谁对俭四哥心下嫉恨,暗暗使手段,才是真真儿的卑鄙小人呢。”   李惟俭仰头大笑几声,禁不住探手揉了揉宝琴的小脑袋:“没错,谁与我作对就是小人。”   当下二人并肩而行,沿着小径略略游逛了,李惟俭问及宝琴家中情形,小姑娘笑盈盈一一说了。只是提及父亲时,宝琴神色暗淡了不少。   比起谨守门户的母亲,料想宝琴心中更喜那个自小带着她走南闯北的父亲吧?   李惟俭停步道:“我家中规矩不多,也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往后若得了机会,妹妹想去哪里,我带妹妹去就是了。”   宝琴笑着应下,这会子只当是虚言,并未当真。   此时香菱、晴雯回返,两女手中捧了各色贺礼,遥遥见了李惟俭,便径直寻了过来。   到得近前,晴雯就笑道:“几位姑娘都给四爷预备了贺礼,连宝二爷都送了一份儿。”   香菱就道:“四姑娘还问呢,今儿可请了戏班子,什么时候邀她来耍顽?”   李惟俭纳罕道:“昨儿没给荣国府下帖子?”   晴雯说道:“四爷怕是忘了,昨儿姨娘问过,四爷说又不是整生儿,关起门来自己过就是了。因是就没下帖子。”   李惟俭思量一番,说道:“四妹妹既然说了,总不好让其失落。这样,你让秋芳去下帖子,将一众姊妹邀来耍顽就是了。”   香菱应下,捧着礼物快步朝前头寻去。晴雯凑过来也不避宝琴,低声说道:“四爷,林姑娘送了双鞋子,史大姑娘送了一身衣裳,二姑娘送了一身中衣。”   黛玉、湘云送这些本就是应有之意,倒是二姐姐迎春送了身中衣,料想是想提醒自己个儿莫要忘了誓言……刚好将人邀来家中,趁机与二姐姐言说一番。   那邢岫烟搬去了缀锦楼,李惟俭往后倒是不好再去寻二姐姐了。   不提会芳园情形,却说大观园里。   此时一众金钗齐聚怡红院里,探春扯了惜春,四下教训道:“想来此番俭四哥是打算关起门来庆生儿,家中许是并无准备,偏四妹妹多嘴问了,过会子俭四哥说不得就要来下帖子。”   惜春瘪嘴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往后不说了。”   宝钗便娴静笑道:“四妹妹年岁还小,方才不过是有口无心。再说有酒有戏的,也无需多做准备。咱们啊,刚好借了四妹妹的光,一并去隔壁高乐一番。”   宝姐姐这般说着,心下想着总要亲眼去瞧瞧,最好亲口过问一番,那宝琴此番留在李家到底是何缘故。   若真是兼祧……宝钗只觉心下一揪,不肯再往深处作想。   听闻此言,探春不忍再教训惜春,便探手点了点惜春额头,嗔道:“你啊……”   惜春却嬉笑以对。   今儿一早儿那尤氏便来寻她,嘘寒问暖一番,惹得小姑娘心下厌嫌不已。从前尤氏这个嫂子还在宁国府时,何曾关切过她这个小姑子?莫说是尤氏,便是兄长贾珍也对她不闻不问的。   如今宁国一脉沉寂,又凑上来攀扯,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   惜春实在不愿见尤氏,想着今儿是俭四哥的生儿,便琢磨着莫不如躲去李家,也免得与那嫂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另一边厢,二姑娘迎春娴静坐在一旁,黛玉则凑过来笑盈盈观量湘云。湘云被看得心下没底,禁不住道:“林妹妹总瞧着我做什么?”   黛玉便打趣道:“诶唷,过会子说不得俭四哥就来下帖子邀咱们过去耍顽,伱们说云丫头是去呢……还是不去?”   小聘已下,名分早定。依着此时规矩,湘云与李惟俭不好再相见。湘云被戳破心事,面上腾的一下就布满了红晕,嗔怪着过来呵痒:“好你个林丫头,瞧我今儿不撕了你的嘴!”   黛玉咯咯笑着起身避开,心下忽而促狭,此时旨意未下,她自能去与李惟俭相见。就是不知来日湘云若是得知了,心下会如何作想。   笑闹半晌,果然平儿来传话,笑着道:“方才伯府傅姨娘下了帖子,邀众位姑娘过府耍顽。老太太准了,二奶奶过会子就来。”   一众姑娘又看向湘云,湘云红着脸儿道:“都瞧我做什么?左右我又不去。”   探春便笑道:“咱们不过是偶尔去一回罢了,云丫头往后可是要住在伯府的。”   黛玉也道:“是了,原还想着听过什么、看过什么总要回来与云丫头好生说说的,如今想来却是不必了。人家啊,往后想看什么看不着?”   湘云被逗笑了,说道:“就是,往后我也养个戏班子,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你们还不赶快来讨好我,不然往后我关起门来自己乐呵,偏不带你们。”   姑娘们又是一阵笑闹。过得须臾,王熙凤到来,便领着三春、黛玉、宝钗一并往会芳园而去。   怡红院里,一应人等走了个干净,独留下湘云苦恼不已……她也想去吃酒看戏啊。   此时翠缕凑过来道:“大姑娘,听说俭四爷收了琴姑娘,来日说不得便是兼祧呢。”   话音落下,映雪便蹙眉怼道:“哪里听来的传闻?只怕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四爷如今高官厚禄,那兼祧一事又只在民间流传,官府从未认过,四爷岂会如此不智?”   翠缕顿时小声道:“我也是听婆子说嘴……可就算不是兼祧,只怕也是良妾。”   湘云回过神来道:“如此不正好?琴妹妹品性极得我心意,往后有她作伴,也不会太过无趣了。”   翠缕被噎得好半晌无语,心下暗忖,姑娘啊,那良妾可不是贱妾,说不得琴姑娘往后会取你而代之呢。偏生自家这位大姑娘还不曾开窍,满心想着的都是耍顽。哎——也不知大姑娘何时才能开窍。   转眼翠缕又瞥向映雪,心下不禁纳罕不已。这映雪自到了大姑娘身边儿,从来都是处处为大姑娘着想,怎地这一回偏偏要替俭四爷说话儿?   古怪!   ……………………………………………………   却说凤姐领着金钗们到得会芳园里,傅秋芳得了信儿一早在角门处迎了,随即到得登仙阁。   红玉命丫鬟奉上茶点,又请了评弹的女伎弹唱。除去三春生在京师,余者如凤姐、黛玉、宝钗等,俱都是江南女儿,听着评弹顿觉亲切无比。   王熙凤此番领命而来,私下又有事来寻李惟俭。一则是贾母吩咐,探究宝琴为何来了伯府;二则,是因着那自行车的营生。   至于兄长王仁所托,凤姐全然不想搭理。谁不知俭兄弟那些厂子的股份是香饽饽?凤姐凭什么卖了自己的情面为他人做嫁妆?   听了半晌,王熙凤便与傅秋芳道:“怎么不见俭兄弟?”   傅秋芳低声道:“有内府郎中来寻,老爷打发了便来。”   凤姐颔首,却不知那内府郎中可不是旁人,而是慎刑司郎中吴谦!   此番吴谦轻车简从,特意遮掩了,车马径直自角门行进竟陵伯府,这才显露身形。   刻下二人齐聚偏厅里,不待茶水奉上,那五段身形的吴谦便道:“李伯爷,在下冒昧叨扰,实在是不得已,还请李伯爷见谅。”   李惟俭笑道:“好说,吴郎中可是为那两个宵小而来?”   “正是。”吴谦道:“在下今日带了书办来,还请伯爷将那日护卫一一叫来,如此在下方好与上头交差。”   李惟俭自无不可,当即打发吴海平去将那十来个北山护卫与吴钟一并叫来。   随行书办早已列明了所问条目,待人到来,便逐一过问。吴谦则陪着李惟俭说话儿。   李惟俭心下纳罕,本道不过是寻常邪教作乱,怎的惹得吴谦如此重视?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仔细思量,自己个儿近来好似也不曾得罪人啊。此番整治忠顺王,他是半点也不曾参与,那忠顺王总不会发了癔症来寻自己的不是吧?   他心下存疑,却也知不好当面去问吴谦,因是只耐着性子与吴谦东拉西扯。   过得好半晌,一应人等俱都问过,两名书办朝着吴谦颔首。吴谦赶忙起身拱手道:“实在得罪了,在下过后摆酒赔罪。”   “都是为了朝廷,吴郎中这般说话就过了。”   寒暄一番,李惟俭将吴谦等送至门前,又看着吴海平将其送出门外,这才施施然回返会芳园。   他一到来,顿时惹得一双双美目看将过来。傅秋芳情知来的是吴谦,因是面上满是担忧。李惟俭便笑着朝其颔首,示意并无妨碍,随即才与王熙凤等打招呼。   王熙凤便起身笑道:“你琏二哥这会子还没回来,料想下晌才来。我这边厢正好有事儿与俭兄弟相商,不如——”   李惟俭便指着屏风另一边的桌案道:“不如劳烦二嫂子移步?”   “好。”王熙凤爽利应下,起身大大方方去了屏风另一边。   落座后先说起那自行车营生来,李惟俭干脆叫过红玉与傅秋芳来,一则避嫌,二则免得吩咐两遍。   如今那暖棚营生走上正轨,再不用红玉每日往返,如此这自行车营生倒是正好交给红玉打理。   当下李惟俭将自行车解构开来,分作各处零件,算算竟须得八家厂子合力方才能造出来,这还没算王熙凤自己要建个轮胎厂。   王熙凤听得咋舌不已,却见傅秋芳条理分明,将各个厂子如数家珍般点算出来,而后便说这几日便将成本核算出来。   王熙凤心下艳羡,随即又雀跃不已。那暖棚营生让其大赚,想来这自行车也不会差了!   待说过此事,王熙凤又压低声音道:“俭兄弟,来时老太太专门吩咐了,让我来问俭兄弟那琴丫头是怎么回事儿?”   李惟俭笑道:“还能如何?二嫂子不是猜着了?”   “这……莫非真要兼祧?”   李惟俭遮掩道:“她才多大年岁?总要养上几年再说。我如今都想不分明呢,实在不知如何回话。”   王熙凤颔首,料想怕是俭兄弟也不知那薛蝌会如此决绝。有心探寻,又问:“薛家二房可是有事儿求了俭兄弟?”   李惟俭道:“倒没说旁的,不过我见文斗沉稳,尤擅人际往来,便让其先随着我在武备院做个书办。”   书办?先前那贾芸不也如此?如今可了不得,说不得那薛蝌来日又是一个贾芸。   王熙凤心动不已,有心替贾琏求个实缺,却也知琏二爷那万事不管、只知游戏花丛的性子,怕是入不得俭兄弟的眼。想明此节,不禁又对贾琏恼了几分。   因是凤姐再没了谈兴,只道:“那我知道如何回话了。”   二人谈过,王熙凤便回转屏风另一头。此时二姑娘迎春眼见王熙凤归来,张口语言,又怯生生忍了。看得一旁的司棋咬牙不已,赶忙又扯了扯其衣袖。   迎春心一横,起身道:“我,我去更衣。”   她素来细声细气,此番声音却是高了几分,说过便与司棋一道儿下了登仙阁。屏风后的李惟俭听在耳中,又怎会不知二姑娘心思?当即交代傅秋芳一嘴,趁机追了下去。   却说迎春与司棋下得登仙阁来,心下盼着李惟俭追来,便缓步而行朝着后头的悦椿楼而去。   走到半途,果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司棋循声回头,当即喜道:“姑娘,四爷果然来了。”   迎春闷声点了点头,心下忐忑不已。   司棋就道:“姑娘与四爷进楼叙话,我在外头守着。”   当下迎春进得悦椿楼里,过得须臾,李惟俭果然追了上来。迎春回首观量,见李惟俭一双满是神采的双眸紧紧盯着自己,上来便扯了自己个儿的双手说道:“二姐姐,我等的你好苦。”   迎春又是闷声应了一嘴。   李惟俭又道:“昨儿便想夜里去寻你,可秦嫂子说邢姑娘如今也搬进了缀锦楼……我倒不好再去寻你了。”   迎春瘪嘴道:“也……也无妨的。她住另一边厢,你迟些来,料也无妨。”   李惟俭笑眯眯应下:“好,那得空我就去寻你。”   迎春见他如此,心下熨帖不已。可好歹还记着宝琴之事,于是嗫嚅半晌,方才问道:“听,听说琴丫头来了你家中?”   李惟俭叹息道:“此事……一言难尽。”说话间一抖衣袖,自袖笼里抽出一张红封来,递给迎春道:“二姐姐看过就好,莫要外传。”   迎春纳罕着接过,展开来瞥了几眼,顿时惊疑道:“竟是妾室?”   李惟俭道:“薛蝌也是事出无奈,那梅翰林四下传扬,宝琴算是毁了名声,便是来日也不好选人家。薛家又没了皇商底子,行事处处掣肘……二姐姐放心,我说过的话都记着呢,断不会辜负了二姐姐。”   迎春心中落定,霎时间红了眼圈儿。暗忖此番果然不曾信错了人,若面前良人矢口否认,只怕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当下扑在李惟俭怀中啜泣不已,惹得李惟俭好一番安抚,自是不提。   却说刻下登仙阁里,迎春这一去,宝钗与宝琴之间再无空隙。趁着探春、惜春与黛玉说这话儿,宝钗便挪到宝琴身旁,低声问询道:“妹妹,你此番……可是欲行兼祧之事?”   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展颜一笑,宝琴不答反问:“姐姐你猜呢?” 第277章 这个妹妹不简单   “姐姐你猜呢?”   看着笑盈盈的宝琴,宝钗心中古怪,忽而便觉那原本在贾家乖顺的堂妹,忽而就变了个样子。   宝钗笑着说道:“这等事……还要我来猜?”   宝琴说道:“我若说了多无趣,不若让姐姐猜上一猜。”   宝钗便笑道:“我猜……莫非是妾室?”   宝琴便笑盈盈道:“这兼祧一事只在民间流传,官府从不相认,摆在官面儿上,可不就是个妾室?”   宝钗心下一凛,面上略显僵硬,道:“这般说来,还真是兼祧妻?”   却见宝琴又笑着摇头:“如今却不好说,俭四哥只道我年岁还小,如今来了家中也是养着,待过几年圆房时再计较。”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就住在西路正院,姐姐得闲了多来寻我耍顽。傅姐姐见我来了,派了晴雯、香菱与我作伴,我虽心中也喜她们,可又如何比得了自家姊妹?姐姐说是吧?”   宝钗心下绞痛,强忍着笑道:“俭四哥还真真儿是怜惜妹妹呢。”   宝琴古灵精怪四下看了看,眼见无人瞩目,这才凑过来低声道:“姐姐不知,前几日我与俭四哥见过。那时我在桥上,他自角门过来,遥遥瞧了我一眼便定住。过后到了荣庆堂,却是再也不敢瞧我一眼,转天竟跑去了乐亭办差。   咯咯,今儿说起来,俭四哥说是怕见我多了乱了心神。也是奇了,我与姐姐相貌七分相似,莫非当日俭四哥见了姐姐也是这般不成?”   宝钗愈发心痛!眼见宝琴一副天真烂漫的情形,便知此事十之七八是真的。不禁想起当日进京夜遇水匪,隔窗观量瞥见的,那船头灯笼下张弓搭箭的挺拔身形来。   强忍着不适,想着宝琴姿容、品格出众,又住进了西路正院,心下便认定李惟俭必是允了宝琴兼祧妻之位。   宝姐姐顿时失魂落魄!错非当日妈妈一个劲儿的阻拦,又有薛蟠连番招惹,莫说是兼祧,便是正室也能做得!何至于让云丫头抢了去?   前头的过错不说也罢,上一回薛蟠将她迷晕径直送去了李家,若换个妥帖的经手之人,那来日这兼祧妻之位岂不是自己的?   失魂落魄半晌,宝钗强行稳住心神。与宝琴随口言语几句,越说心中便愈不忿,禁不住说道:“这兼祧一事朝廷并不认可,只怕来日爵位落不到妹妹这一房呢?”   宝琴便愕然道:“哈?姐姐想的真远,咯咯,我如今可不想那么多。就算不能袭爵又如何?来日家中子弟总不会短了银钱、股子就是了。”   是了!那爵位虽诱人,可又如何比得过俭四哥创下的家业?如今私底下都在传闻,说李家每岁单单股息就能分得百万两上下!百万两啊,薛家极盛时也不曾有这般多活钱!   宝钗听得此言再也绷不住,扭过头来眼圈儿就红了。   那正室之位原本唾手可得,偏偏造化弄人,到如今好似形同陌路。恰此时宝钗瞧见二姑娘迎春上得登仙阁来,也不敢扭头,只慌忙道:“二姐姐回来了,我须得让地方了。”   宝琴笑着道:“是了,姐姐是要让地方了。”   宝姐姐心下又是刺痛,强忍着心绪与迎春说了两句,随即便推说要去更衣,待下得登仙阁来,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掩面啜泣着一路往大观园回返。   随行的莺儿心下纳罕,却也知此时不好当面问询,只陪在一旁劝慰着。待过了凝曦轩,宝姐姐收拾心绪,吩咐道:“你去与傅姨娘言语一声儿,就说我身子不爽利,此番先回去了。”   丢下这一嘴,宝钗过了角门匆匆往蘅芜苑回返而去。莺儿听了吩咐,紧忙又去登仙阁寻傅秋芳言说。   傅秋芳听得此言,赶忙追问了几嘴,莺儿随口推说道:“不过是女儿家的小毛病,不打紧的。”   傅秋芳颔首,这才放莺儿而去。   屏风这边厢,一众金钗心下纳罕。二姑娘方才又得李惟俭安抚,这会子心下熨帖了许多,便好奇道:“方才还好好儿的,怎地宝妹妹这会子就闹了毛病?”   一旁的宝琴就笑道:“如今暑气正热,没准儿姐姐热毒症犯了也说不定。”   二姑娘便道:“是了,素日里瞧着她好生生的,险些忘了还有这般毛病。”   由是不再提及宝钗,转而伴着评弹吃茶、说笑。   宝琴一边聆听三春、黛玉言语,时而插上一嘴,心下却好似久旱逢甘霖般畅快。且不说薛家大房、二房本就积怨已久,单说宝琴自入得荣国府,堂姐宝钗因着贾母对宝琴另眼相看,几次三番捻酸吃味,言辞之间阴阳怪气,聪慧如宝琴又怎会听不出来?   只是当时形势比人强,虽明知宝钗有意针对,她却只能权当不知、遮掩过去。待转而入得竟陵伯府,情知俭四哥收了红契,宝琴从此便有了依靠,自是再不怕恶了大房。   方才宝钗言辞探寻,宝琴又怎会不知其心思?盼着姊妹好,又怕姊妹比自己个儿好。世间人性,大抵都是如此。   于是宝琴干脆顺势而为,用那模棱两可的言辞生生气了宝钗一回。   想着方才堂姐宝钗失魂落魄而去,小姑娘心下暗笑不已。待笑过了,转眼见李惟俭施施然回返屏风那头,宝琴又将那窃喜的心思抛诸脑后。   她心中自然对俭四哥十分满意,能得这般良人已是难得,总好过去给那世家大户的子弟做填房。她知俭四哥痴迷于她的颜色,却不满足于只是如此。   她读过书,又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深知‘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纵观府邸中的女子,好似只有傅姨娘与红玉才知此理。   宝琴不想着搬弄是非,也不想害人,只想着如傅秋芳那般为俭四哥臂助,如此年老色衰之时也不会被其弃之如敝履。   暗暗拿定心思,宝琴端起茶盏来小口品了,抬眼忽而便见斜对面的黛玉正笑吟吟地打量着自己。宝琴顿时心下一惊,总觉黛玉好似瞧出了什么似的。   她面上慌乱一闪而过,转眼间笑颜如花,说道:“林姐姐生在姑苏,料想必听惯了这评弹?”   黛玉就道:“评弹又不止在姑苏流传,琴丫头在金陵不也总听?”   ……………………………………………………   这日到得下晌,评弹撤下,又换了徽班唱戏。李惟俭不耐看那咿咿呀呀的戏曲,只让一众姑娘来点。   待唱过两折,贾琏匆匆而来,却是熏熏然,也不知在何处饮了酒。   贾琏到得近前笑着拱手:“来迟一步,俭兄弟莫要怪罪。实在是冯紫英今日有事相邀,本待过了晌午便回,谁知被他强灌了几杯。旁的不说,我先自罚三杯。”   李惟俭眼见贾琏这般,哪里还敢让他自罚三杯,赶忙上前止住。王熙凤不知何时行将过来,蹙眉嗔道:“你这般情形,再来三杯只怕就要醉死过去。”   贾琏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区区三杯又算得了什么?莫非俭兄弟舍不得家中美酒?”   李惟俭眯眼暗忖,琏二哥自打承嗣之后似乎有些飘了?左右他先前为着大姐姐李纨方才与贾琏、凤姐二人交好,如今凤姐因着营生与自己绑定再也分割不开,如此又何必在意贾琏?   因是他便笑道:“我若再拦只怕琏二哥过后说我小气,也罢,旁的美酒不好说,这惠泉酒管够。”   当下命人为贾琏斟酒,贾琏大叫‘爽快’,霎时间连饮了三盏。他此前本就熏熏然,又见了风,此时三盏酒下肚哪里还遭受得住?顿时腹内翻滚,头一歪顿时喷吐起来。   王熙凤见此顿时就恼了:“叫你别喝偏是不听!快来人送二爷回家。”又与李惟俭道恼道:“俭兄弟,你二哥也是无心之失,想来方才就喝多了。”   李惟俭笑道:“无妨,命人打扫一番,重新整治一席就是了。”   当下自有丫鬟上来拾掇,又点了香炉驱散酒气,随即原样重新又上了一席。这一场宴席闹腾到申时末方才散去,傅秋芳等将王熙凤与三春、黛玉送至角门方才回返。   李惟俭本就不好酒,又因贾琏之故,是以并不曾多饮。夏日天长,眼见太阳还不曾落山,他便去到书房里写写画画。   宝琴送过王熙凤等,先行回返了自家小院。丫鬟小螺去库房取了零碎物什,回来便道:“姑娘,我瞧着老爷好似又去了书房?”   宝琴思量道:“琏二哥那一吐,连累俭四哥都没怎么动筷子。”起身寻了锦盒,打开来摸索出一串钱来,交给小螺道:“你去厨房瞧瞧,看看能不能给俭四哥做一碗豆腐捞,再配上三鲜馅儿的锅贴。”   小螺应下,起身往厨房去了。过得半晌回返,面色古怪着又将那一串钱交还了回来。   “没收钱?”宝琴问道。   小螺摇头道:“厨房的管事儿说,府中厨房自有定例,除去基本月例又有额外奖赏,算是多劳多得,过后一并从公中走账。姨娘与姑娘们每月都有定例,若超了便要从月例银子中扣。”   宝琴赞道:“果然这府中比荣国府强百倍,料想必是傅姐姐的主意?”   小螺笑道:“姑娘这回猜错了,管事儿的说都是老爷的主意。”   宝琴一双美目滢滢,心下愈发赞赏俭四哥。管中窥豹,能将家中厨房管束的这般细致,操办起外间大事来方才会详略得当,无怪外间人都在盛赞俭四哥。   小螺又道:“厨房的说待做好了就给姑娘送过来。”   “嗯。”宝琴应下。   果然,过得两刻,便有丫鬟提了食盒而来。宝琴接了,没口子的道了谢,紧忙提了食盒又往书房而去。   眼见到得书房前,便见晴雯自内中出来。两人迎面撞见,晴雯瞥了眼宝琴提着的食盒就笑道:“方才给四爷揉捏了一番,正巧四爷说想吃些点心,琴姑娘就送了过来。这食盒里是什么?”   “什锦豆腐捞、三鲜锅贴。”   晴雯赞道:“四爷极得意这两样,琴姑娘快去吧。”   宝琴便笑道:“那回头儿我寻你说话儿。”   二人错身而过,宝琴提着食盒入内,晴雯走出去一段停步回首观量了眼,这才习惯性的朝着东路院快步而去。   书房里,李惟俭蹙眉凝思,他前一世不过是搞冶金机械的,且坐了许多年办公室,这专业技能若不是因着那一点小爱好,只怕早就忘光了。如今又涉及各类厂子设备,李惟俭绘将起来顿时颇为艰难。   玻璃珠串成的五彩垂帘响动,继而一个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来人乖巧立在一旁,并不曾言语。   李惟俭抬眼才见来的是宝琴,不禁笑道:“妹妹怎么来了?”   宝琴明媚笑着,一边自食盒里将吃食取出来,一边说道:“我方才见俭四哥并不曾吃喝,就想着许是苦夏吃不下,便让厨房预备了什锦豆腐捞与三鲜锅贴,俭四哥尝尝合不合口味。”   李惟俭顿时食指大动,笑道:“这两样许久不吃了,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的紧。”   宝琴顿时笑颜如花,将筷子、羹匙摆放整齐,道:“既然想的紧,那俭四哥就多吃些。”   那什锦豆腐捞瞧着与京师的豆腐脑相类,却别有风味。配着外酥里嫩的三鲜锅贴,吃起来果然极为爽口。   只须臾,那一迭锅贴便被李惟俭吃了大半。眼见宝琴还立在一旁,李惟俭赶忙道:“妹妹何必站着?家中不用那么多规矩,自己拉了椅子落座就是。”   宝琴应了,扯了椅子过来落座。李惟俭又问:“妹妹可要尝尝?”   宝琴吞了口口水道:“说来也怪,方才酒宴上明明没少吃,可瞧着俭四哥吃这两样,我如今也犯了馋嘴呢。”顿了顿,小心竖起一根手指:“那就吃一个,多了怕会积食。”   李惟俭正要将筷子递过去,却见宝琴身子前倾,张开嘴来,还发出‘啊~’的声响。   李惟俭眨眨眼,面上忍俊不禁,便夹起一枚锅贴塞进其嘴里。宝琴吞在嘴里,又用小手遮掩了口鼻,轻轻咀嚼一阵,顿时笑道:“果然好吃,也不知家中从何处请来的厨子。”   这却搔到了李惟俭得意之处,说道:“沧州有一得闲楼,内中厨子传闻祖上是前明御厨。”   宝琴眨眨眼:“哈?俭四哥请了御厨来?”   李惟俭摇摇头,说道:“那人惫懒,又推脱年岁太大,始终不肯来。转头又将女儿、女婿引荐了来,说是其女婿已得其真传。赶巧,此人本是姑苏人士,金陵菜色只消尝过一遍便能原样整治出来。”   “原是这般。”   李惟俭又闷头吃喝,宝琴便双肘撑着桌案,双手捧着小脸儿,笑盈盈看着李惟俭。看着看着,忽而嗤的一声笑了。   李惟俭抬眼,宝琴便笑道:“不是笑俭四哥,是想起了方才情形,实在有趣。”   “哦?方才怎么了?”   宝琴笑道:“俭四哥先宽宥我一遭,不怪罪了我再说。”   李惟俭只觉宝琴赏心悦目,看上几眼不由得心绪极佳,因是颔首道:“恕伱无罪。”   “咯咯——”宝琴便笑着说道:“方才二姐姐更衣,堂姐便来寻我,扫听此番入得伯府,究竟是做妾还是旁的。俭四哥不知,自打我来了京师,许是因着老太太青睐,我这堂姐几次三番夹枪带棒的。我那会子自觉寄人篱下,就不好与她计较。   如今她又来问,我便存心戏弄,模棱两可的回了话儿。也不知怎地,堂姐顿时犯了心思,酒宴还不曾上来就推说身子不爽利,自己个儿回了荣国府。咯咯咯——”当下她又将内中详情一并说了出来。   宝钗啊……李惟俭略略思忖便知宝钗为何破防了。同是薛家女子,论及家世大房还要强过二房,宝琴年岁小,颜色、品格又胜过她,也无怪宝钗心中警醒。加之前番薛蟠将宝钗送来,自己避而不见,偏让傅秋芳请了王熙凤来处置;而薛蝌将宝琴送来,自己却欣然收下……两相比照,莫说是宝钗,只怕换了李惟俭都要破防。   眼见李惟俭若有所思,宝琴便小心道:“俭四哥,你不会责怪我吧?”   李惟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无妨,这有什么的?”   宝琴便笑道:“就知俭四哥不会怪我。”顿了顿,她仰着小脸儿又道:“俭四哥,来日若得了空儿,也带我去瞧瞧那些厂子可好?武备院我不好去,可俭四哥创下的厂子总要去瞧瞧的,不然外人问起来,我这边厢一知半解的都不知如何言说呢。”   李惟俭道:“那些厂子里都是些糙汉子,妹妹能受得住?”   宝琴笑着摇头道:“这有什么?有一回我随着父亲船行海上,不小心触礁淹了米粮,连着吃了几日的苦涩米粮呢。还有一回偏了航,那处海域又无风可借,船只能在海面上飘着。错非来了一群会飞的鱼,说不得我与父亲都要饿死了呢。”   这是偏到赤道无风带去了?李惟俭正要与宝琴说些海外风物,忽而听得帘栊响动,抬眼便见傅秋芳领着丫鬟提了食盒而来。   宝琴回头见来的是傅秋芳,立马起身笑脸相迎:“傅姐姐也来了?”   傅秋芳瞥见桌案上的食盒,又瞥了眼宝琴,这才笑着道:“原想着老爷下晌酒宴上没怎么吃喝,便吩咐厨房做了些馄饨,不想琴姑娘早就想在了头里。”   宝琴便道:“傅姐姐要操持府中事务,赶不及也是有的,不像我闲人一个,便只能想着这些小事儿。”   傅秋芳道:“老爷的事儿哪里是小事?方才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宝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怎地茶味儿十足?转念一想,宝琴瞧着也不像是有坏心思的,料想行事也有分寸,断不会闹得家宅不宁。因是也不点破,只笑道:“什么馅儿的?”   傅秋芳就道:“三鲜馅儿。”   李惟俭招手:“方才那锅贴也是三鲜的,正好没吃饱,快拿来吧。”   宝琴也极为知趣,眼见傅秋芳来,便言语两句,旋即告辞而去。   内中只余下傅秋芳与李惟俭,李惟俭没扯谎,这会子的确还有胃口。眼见他吃得香甜,傅秋芳就道:“老爷这阵子方才回来,总要好生歇息一番才是。”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放下羹匙道:“想了?”   傅秋芳俏脸红润,探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下他,嗔道:“怎地好生生的话,落在老爷耳中就不堪了起来?”   李惟俭笑道:“床笫之欢,天经地义,此间又没外人。”   傅秋芳白了其一眼,没言语。心下又何止是想?她算过日子,这几日最易坐胎,可恼昨儿老爷习惯性的临阵退缩,白白浪费了一遭。今儿若再不成,只怕就要等到下月了。   她如今年纪最大,眼见就要二十四,换做寻常妇人早就孩儿满地跑了。原先因着那厂子的事务实在繁杂,傅秋芳心下还不算急切。可此番宝琴到来,顿时让其警醒不已。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念及自己早晚年华不再,姿容衰弛,若无儿女傍身,来日在这家中又凭什么立足?   是以待李惟俭用过馄饨,傅秋芳便不禁媚眼如丝,时不时用眼神勾上一眼。李惟俭被勾得心猿意马,正巧碰上关隘,干脆将铅笔一丢,扯了傅秋芳往外行去,口中说道:“要不今儿咱们一道儿试试后头的池子?”   本道傅秋芳总要推诿一番,不料这回却爽利应下:“好啊,妾身忙碌一日,也觉身上发黏呢。”   李惟俭顿时色心大起,脚下步伐加紧,不片刻扯了傅秋芳去了后头的池子。   这池子有上下水,水泥下铺了一层防水油布,上头又覆了瓷砖。府中锅炉常年供应热水,二人也不用丫鬟服侍,自行放了温水便嬉戏期间。   内中时而惊涛骇浪,时而流水潺潺,旖旎缱绻自是不提。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先去坐衙,其后又去见老师严希尧。改两为元、税警、分税制等事宜须得与老师严希尧先行通过气再说。   李惟俭想的分明,他年纪轻轻已然位居高位,除非再做下滔天功业,否则不论是皇帝还是朝廷,都不愿再行封赏。   且这几桩事儿哪一个不得罪人?他李惟俭可不想被人来日打了黑枪,是以不妨将这功劳干脆推了出去。   不提李惟俭行至,却说宝琴一早儿与李惟俭用过早饭,先行回了小院儿略略歇息,随即便寻了晴雯说话。   到得二进院一侧的小院里,遥遥听得内中欢声笑语,却是这会子香菱正与晴雯说的热闹。   宝琴笑着叫过门,入得内中便道:“远远就听着说得热闹,什么顽笑话,也说来让我听听。”   晴雯与香菱对视一眼,晴雯便笑道:“琴姑娘才多大,这会子可不好听那些呢。”   “哈?”宝琴道:“这却奇了,香菱能听得,我却听不得?”   晴雯打趣道:“可不是我们拿乔,只怕说了出来,琴姑娘又怨我们污了你的耳朵呢。”   宝琴眨眨眼,顿时心下明了。虽难掩面上羞红,却执拗嘴硬道:“不过是床笫之欢,有什么的?”   “果真?”香菱就打趣道:“那琴姑娘可知吟猿抱树、山羊对树、玄蝉附?”   见宝琴霎时懵然,晴雯就禁不住掩口而笑:“瞧我方才说什么了?这些话怕是琴姑娘也不懂呢。”   宝琴脸面羞红,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什么啊?晴雯你就告诉我吧。”   晴雯暗啐了口,道:“我可说不出口。”忽而眼睛一转,笑道:“琴姑娘若真想知道,回头儿我借你本册子就是了。”   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宝琴当下为难起来,不敢作答。   此番自是惹得香菱与晴雯又是一番调笑。待过得半晌,香菱去看望甄大娘,内中独留下晴雯与宝琴。   宝琴不提那册子,问起李惟俭日常起居来。晴雯性子直,眼见宝琴说的恳切,也便不曾藏私,将记得的一一说了出来。   临了忽而蹙眉,说道:“旁的都好说,四爷合口的能吃,不合口也能吃个饱。独有一样,四爷极不喜旁人进书房。”顿了顿,又道:“早前有个赖尚文,原本是宁国府的仆役,求到我跟前来要来家中当差。我本来没应承,不想四爷知道了,怕我为难便准了此事。”   说话间晴雯忽而横眉立眼,恼道:“谁知那厮是个心里藏奸的,四下盗了四爷的图样子拿去发卖,还被那贾蓉驱使着盗了几张要紧图样。宁国府也是因此才入了罪。”   “还有这般事?”宝琴唏嘘一番,随即说道:“如此,往后四哥不在时,我不去书房就是了。”   晴雯顿时好一阵无语。那书房本就是她与香菱的自留地,余下的琇莹、红玉甚至傅秋芳都极少光顾,说来也算是家中的潜规则。   她本意画明地界,让宝琴不要染指她的自留地,不想宝琴却好似不曾领会其深意。   晴雯眼见宝琴眸中清澈,又念及其年岁比自己小了许多,不由得心下动容。想着多个琴姑娘,料想也无妨吧?   “怎么了?”宝琴目光莹莹看向晴雯:“可是我说错了话儿?”   晴雯摇了摇头,心下只道自己想多了,便笑道:“没什么,我方才想着旁的呢。哦,还有一样,每日清早四爷都要早起与琇莹对练一番。”   宝琴由衷赞道:“业精于勤荒于嬉,早听俭四哥文武双全,也唯有这般每日不缀方才有这般成就。左右也无事,来日我早起定要去瞧个热闹。”   “额……”   那清早对练时光,可是琇莹独享。晴雯暗忖,怎么宝琴这一来,家中好似忽而就有些乱呢?   ……………………………………………………   不说李家情形,且说荣国府。   宝姐姐自行关在蘅芜苑中一日,伤心垂泪自是不提。待到了这日,心下却有些回味过来。   堂妹宝琴看似说了,可仔细回味却全都是出自自己之口,她则什么都没说?   心下失守一日,换做旁人只怕要哀伤好一阵子,但宝姐姐又岂是旁人?她拾掇心绪,情知与其奢望李家兼祧妻,不若一门心思拿捏住宝玉。   倒是她那堂妹,如今想来却是小觑了,这个妹妹不简单啊!   宝钗娴坐书房里,心下越想越憋闷。终日打雁,却被鹊儿啄了眼,简直岂有此理!   仔细思忖一番,宝姐姐便叫来莺儿:“云丫头今儿没出来?”   莺儿笑道:“姑娘不知,昨儿姑娘们都去伯府,云姑娘心下烦闷,便骑车疯玩。不想一时急切跌了一跤,如今还在怡红院里养着呢。”   “摔得可严重?此事怎么不早说?快去寻些跌打药酒,我去瞧瞧云丫头。”   莺儿心下腹诽,自家姑娘关起门来抹了一宿泪珠子,她哪敢上前说这些?当下应承了,翻箱倒柜寻了跌打药酒,捧在手中随着宝钗往怡红院而去。   主仆二人过得蜂腰桥,赶巧正撞见二姑娘迎春与司棋自缀锦阁行将出来。   宝姐姐与迎春见过去,笑着问道:“二姐姐这是往哪儿去?”   迎春就道:“听说云丫头跌了一跤,正要去瞧瞧。”   宝姐姐就道:“正巧我也要去瞧,不如咱们一道儿。”   迎春应下,二人并肩而行,朝着怡红院而去。行过沁芳亭,宝钗忽而说道:“二姐姐可知,昨儿我那妹妹私下与我说,俭兄弟可是允了她做兼祧妻呢。”   二姑娘迎春闻言顿时一怔,纳罕道:“琴丫头亲口说的?”   宝姐姐就笑道:“我还能扯谎不成?说来她也是苦尽甘来,我那叔叔先是过世,只留下孤儿寡母。此番来京师,那梅家人又悔了婚约,连带我那妹妹清名都有损。不想峰回路转,转头儿她就得了这般造化。真真儿是有福之人不用求啊,二姐姐以为呢?”   “啊?我,”迎春一时间心乱,随口道:“宝妹妹说的是。” 下一更稍晚,月底了,求几张月票。   晚上回来被杂事绊住了,九点才沉下心来码字。本月又是勤奋的一个月,从无断更请假,每日八千打底,偶尔还能小爆发一下。   所以理直气壮求几张月票! 第278章 家有喜事   宝姐姐略略瞥了迎春一眼,二人视线相交,二姑娘立马垂下眼帘来。宝姐姐心下纳罕,也不知这话二姑娘是在意呢,还是不在意?   她却不知,昨儿李惟俭便给迎春看过那红契,也曾说过缘由。是以此时再提及,反倒惹得迎春心下古怪。   宝姐姐欲要再言,却捉摸着俭四哥与迎春之事到底是私下里的,虽说传扬得人间皆知,可她却不好拿在台面上来说。   当下再无赘言,二人到得怡红院里,抬眼便见湘云歪在床榻上,正与两个丫鬟说着顽笑,笑得前仰后合的。   见得二人,湘云笑着招呼:“宝姐姐、二姐姐来了?快来快来,翠缕也不知哪儿得来的笑话,真真儿笑死个人。”   宝钗便凑过来道:“我倒要听听是什么顽笑话能把云丫头笑成这般。”   翠缕就笑道:“方才从兰哥儿那儿听来的,说是一官遇生辰,吏典闻其属鼠,乃醵黄金铸一鼠为寿。官甚喜,曰:“汝等可知奶奶生辰亦在目下乎?”众吏曰:“不知,请问其属?”官曰:“小我一岁,丑年生的。””   翠缕说罢,湘云又笑得前仰后合,忽而身子一栽便躺在了床上,兀自还捂着肚皮大笑不已。   宝钗早就听闻过这一则顽笑话儿,却被湘云逗得忍俊不禁,笑道:“你们瞧云丫头这样子,谁能想到是下过小聘的姑娘家?”   湘云爬起来纳罕道:“宝姐姐这话好没道理,下过小聘莫非就不能顽笑了?”   此时正值夏日,湘云下身裙裾上提,便露出敷着膏药的右脚踝来。宝钗便用团扇遥指其脚踝道:“见天跟个顽童一样,瞧瞧这脚踝,哪个姑娘家能把自己个儿摔成这样?”   二姑娘迎春也来关切道:“云丫头可好些了?”   湘云笑嘻嘻道:“就是有些肿,不怎么疼。”   宝钗紧忙点过翠缕,又命莺儿将跌打药酒送上,嘱咐道:“早晚三次,用手搓热了再涂抹。好在不曾伤了骨头,不然你这猴儿便只能躺在床上了。”   湘云自幼便没了父母,二叔、二婶子虽不曾短过她吃穿用度,却难免有疏漏的时候。因是每每有人待她好,她便会记在心里。   此时宝钗送来药酒,湘云顿觉宝姐姐是好人,因是扯了宝钗的臂膀道:“还是宝姐姐好。不像林妹妹,瞧过一场也不忘牙尖嘴利一番。”   宝钗笑而不语,二姑娘迎春却道:“偏你年纪小,还每日家叫人家林妹妹,她不说你才怪了。”   湘云笑着哼哼一声没言语。   几人说过好一会子话,迎春眼见临近午时,便与司棋先行离去。   前脚刚走,宝姐姐便话锋一转,将方才所言又与湘云说了一遍。不想湘云却是个憨的,只笑道:“宝姐姐的妹妹,我心下是极得意的。琴妹妹做了兼祧也好,往后家里也多了个能说话儿、耍顽的。”   宝姐姐顿时好一阵无语,那随在一旁的莺儿情知宝钗不好多说,便笑道:“诶唷,云姑娘真真儿是个大度的。这若是换做旁的姑娘家,还没过门夫家就张罗了个兼祧的,只怕定要闹将起来呢。”   “闹将起来?”湘云道:“那兼祧的算作另一房,与我并无干系,我为何要闹?”   莺儿就道:“这爵位自然是云姑娘这一房承袭,可那家产说不得就得二一添作五了。俭四爷创下偌大家业,外间都说家资千万呢。”   湘云眨眨眼,骇然道:“千万?俭四哥竟这般有钱?”说罢忽而乐呵呵道:“若真有千万,分给琴妹妹五百万又何妨?左右单是那五百万我这辈子也花不完……唔,只怕到了孙儿辈也花不完呢!”   宝钗强笑着说句:“那我可要替我那妹妹谢过了。”她面上强自笑着,心下又刺痛不已。   若宝琴果然做了兼祧,爵位且不说,单是那家产就让人望而生畏。五百万啊!俭四哥不过十六七年岁,待过些年只怕更多!   想到此节,又见湘云果然不曾在意,宝姐姐顿感挫败,眼见午时将近,赶忙推说去见薛姨妈,于是匆匆领了莺儿告辞而去。   怡红院里,翠缕去送宝钗与莺儿,映雪凑到床榻前,观量着湘云道:“大姑娘果然不曾在意?”   湘云便道:“有何在意的?再是说的天花乱坠,朝廷也不认兼祧之事,说白了不过是个良妾。来日我过了门儿可是正室,俭四哥又是个拎得清的,断不会宠妾灭妻。如此,若琴丫头果然上蹿下跳,要将其揉扁搓圆,还不是由着我来?”   映雪眨眨眼,好半晌没言语。她来湘云身边儿时候不久,向来以为自家姑娘娇憨、率真,不想却有这般计较。   湘云见其面色古怪,撇嘴道:“为何这般瞧着我?这等事儿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二叔当初纳了个妾室,仗着宠爱几次三番给二婶子撂脸子,结果还不是让二婶子发卖了出去?”   映雪顿时笑道:“原来姑娘是家学渊源啊。”她心下暗忖,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见识不是小门小户可比的。亏得俭四哥选了史大姑娘这般的,若换成寻常小门小户的做了主母,只怕都不知如何压服下头的姬妾。   因是又笑着道:“方才那会子听了宝姑娘言语,我害怕姑娘与俭四爷闹腾呢。”   湘云哼哼着得意道:“我又不傻,拦了琴丫头,说不得还有旁的,我总不能一直拦着吧?”   映雪笑着应了,又想着提及方才宝钗有挑唆之嫌,转念一想,那宝钗方才当做闲话说将出来,又送来药酒惹得自家姑娘感念不已,这会子提及反倒显得自己是小人,说不得回头儿姑娘还会跟自己生分了。   因是映雪便不再提及,只将此事记在心里,待回头儿休沐时定要与管事儿茜雪提上一嘴。   ……………………………………………………   却说这日头晌先行将薛蝌安置在了武备院,也不曾吩咐下具体差事,只让其多看、多做、少说。到得下晌,赶在未时左近到了老师严希尧府中。   这日严奉桢不在家中,管事儿的便将李惟俭径直引到了书房里。略略等了一刻,老师严希尧这才蹙眉而来。   闲谈两句,严希尧便道:“复生今日有事?”   李惟俭观量老师神色,说道:“学生之事暂且不提,瞧老师神色,莫非朝廷里又有大事?”   严希尧颔首道:“今日忠勇王上书请战,圣人恩准了。”   李惟俭蹙眉不已,忙道:“此番还是以忠勇王为帅?”   严希尧摇了摇头:“上回险死还生,圣人哪里还肯让忠勇王犯险?此番圣人圣心独断,点了大将军岳钟琪为帅,统京营三镇、边军三镇,兵分两路剿灭准噶尔。”   顿了顿,严希尧叹息道:“圣人还是急切了些啊。如今国库虽充足,可这二年天时不过寻常,各处常平仓积蓄不多。那准噶尔又远在万里之外,人吃马嚼,只怕要从两湖抽调粮草。”   此时李惟俭军事好歹入了门,再非吴下阿蒙。这六镇兵马,算算就是八万大军。随行民夫起码须得二十万!   自中原、两湖抽调粮草,启程时二十石,到得西域只怕能剩下一石就不错了。李惟俭思量一番,说道:“准噶尔贼子经营西域百年,我大顺官军历经此番火器变革,准噶尔宵小再不是敌手。是以此番大军出征不怕准贼据城而守、寸土必争,就怕其避而不战啊。”   严希尧便道:“便是这个道理,是以老夫才与那陈宏谋不敢苟同。哼,陈首辅眼见新政推行艰难,有心以军功增威望,再强行将新政推行。却不知兵凶战危,岂能有胜无负?”   这便是为难之处了,准噶尔距离中原太过遥远,单单绵长的后勤补给线就是个大问题。   军事上李惟俭不好胡乱指手画脚,可那新政倒是能置喙一番。因是便拱手道:“老师,学生这些时日偶有所得,憋闷在心实在难受,因是说与老师,还请老师评判一二。”   “哦?”严希尧乐了:“复生深思熟虑,料想必有一二合用之策。”   当下李惟俭便将废两改元、分税制、税警制等策一一说将出来。   严希尧听罢不置可否,好半晌才道:“太宗时也曾铸银元,奈何有宵小刮银元,那银元刮来刮去只剩小半,还如何得用?”   李惟俭笑道:“老师,学生有万全之策,可让宵小得不偿失。”   “嗯,”严希尧颔首,看着李惟俭道:“那分税、税警二策,怕是要刨士绅的根基啊。”   李惟俭便道:“老师也知,朝廷定下一分税,那税吏伙同士绅、大户,能从小民百姓身上刮出三分还多来。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但有灾年,大乱必起啊。”   顿了顿,笑道:“与其肥了那些国贼禄蠹,莫不如让朝廷径直征二分税,多出来的径直养税警就是了。”   严希尧笑道:“复生就不怕税警与士绅大户勾连一处?”   李惟俭拱手道:“这等防微杜渐之事是老师考量的,学生可管不得那些。”   话音落下,却见严希尧笑道:“错了,这等事乃是陈首辅要考量的,老夫又何必操这等闲心?”   “老师高明,学生佩服。”   此事说过,书房中气氛愈发融洽。   说过两桩官场趣味,严希尧忽而道:“也是古怪,今儿江南道御使上书,言扶桑幕府颇为无礼,扣押大顺商船,随意拘捕大顺百姓。请圣人调拨水师征讨扶桑,以正视听。”   “啊?”李惟俭吓了一跳,心道这是哪位御使如此莽撞?略略思忖,忽而说道:“莫非是江南……”   严希尧点了点头:“江南今年棉布增产三成有余,若寻不到销路,江南士绅可是要亏本的。”   李惟俭摇摇头,说道:“大战在即,且我大顺水师四下维系商道还来不及,只怕圣人不想节外生枝。”   严希尧嘿然道:“老夫私下听闻,有江南士绅寻了陈宏谋递话,若果然能让扶桑打开国门,江南士绅愿将历年积欠一并缴还。”   李惟俭乐了,道:“江南士绅此番是下了血本啊。”   严希尧道:“有一就有二,陈宏谋正谋算着抬一抬商税,就看那些江南财主如何取舍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便是士绅逐渐朝着工业资本演变。与英吉利不同的是,大顺朝堂上的官儿本就是各处士绅的利益代言人,如张居正那般的终究是少数,长此以往说不得朝堂上的官儿就成了工业资本利益代言人……这倒是可喜可贺,好歹暂且不用担心新生的工业资本遭到打压了。   师徒二人又言说半晌,李惟俭眼看申时刚过,紧忙便起身告辞而去——再留下去,说不得师娘又要留饭。李惟俭心下怀疑,挚友严奉桢那厮就是为了躲这顿饭才不着家的。   申正二刻到得家中,李惟俭习惯性往东路院而去,过得仪门自是惹得傅秋芳、琇莹、红玉来迎。   他一路思忖着朝局与战事,不自查地便蹙起了眉头来。傅秋芳与红玉看在眼中,情知李惟俭怕是思忖着朝廷大事,便不多言搅扰,只伺候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   待净过手,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椅上,这才发觉身边儿只三个姬妾,随即想起晴雯、香菱与宝琴如今住进了西路院。   李惟俭便笑道:“往常都是大家聚在一处,忽而这般分开来还有些不习惯。”   傅秋芳便笑着意有所指道:“老爷须得早些习惯了,过二年主母进了门儿,可不就要这般分开来?”   便在此时,在门口儿的琇莹就道:“老爷,晴雯、香菱与琴姑娘一道儿来了呢。”   话音落下,须臾便见三女进得正房来,依次招呼过,宝琴便凑过来笑道:“四哥哥,你每日都是这般时候回来?”   李惟俭道:“往常是,可往后一二月就不好说了。”   “怎么说?”   “说不得往后这一二月须得常驻武备院。”   晴雯、香菱、琇莹还想不分明,那傅秋芳与红玉却心知只怕又有变故,却又听宝琴道:“可是又要打仗了?”   李惟俭笑着道:“是,今儿圣人拟以岳钟琪大将军为帅,统三镇京营三镇边军,马步八万兵发准噶尔。”   宝琴立时便道:“此番总不用四哥哥再去统兵了吧?”   “这倒不用。”   宝琴闻言便笑将起来:“四哥哥不去就好。”   这一声声四哥哥落在傅秋芳、晴雯与红玉耳中,分外刺耳。有心说上两句,却因着位份,傅秋芳与红玉不好开口。那晴雯心下却并无顾忌,当即便道:“琴姑娘昨儿还叫俭四哥,怎么今儿就成了四哥哥?”   宝琴眨眼笑道:“我想着四哥哥听着亲切,”又看向李惟俭:“四哥哥说呢?”   李惟俭这会子早迷失在一声声‘四哥哥’中了,有个粉雕玉琢、画中仙女儿也似的小姑娘见天这般喊自己,他又怎会反驳。   因是只不迭颔首,笑着道:“无妨,妹妹想叫什么都成。”   晴雯顿时暗恼不已,只觉的这琴姑娘怕是心里藏了奸的。往常俭四哥回返家中,总会头一个想着自己个儿;如今琴姑娘来了,四爷的眼睛便一直盯着琴姑娘不放。长此以往,家中哪里还有她晴雯的位置?   不提晴雯心下腹诽,宝琴又凑过来问起大战事宜。李惟俭这会子心下惬意,便不由得指点江山了一番,听得宝琴美目连闪,眸中满是崇敬。   待晚饭时,李惟俭忽而有些醒悟,这琴妹妹怎地有些……茶颜悦色?   啧,如今细细回味,虽茶味儿十足,却有七分心意在。这倒是有趣了,此前晴雯、红玉等因着傅秋芳是良妾,这才听之任之。如今又来了个宝琴,却不知傅秋芳与之会不会斗将起来。   李惟俭自知,这深宅后院要想安宁和谐那是纯纯的奢望。不说旁的,当初念书时便听闻一个宿舍四个女生六个群,这女子多了又怎会少得了龃龉、间隙?   他身为一家之主懒得理会这些,斗便斗吧,只是不能学了荣国府那般,什么下毒、巫蛊都能使得出来。   转念一想,傅秋芳与宝琴都是聪明人,料想再是天翻地覆也能维系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再看余者,香菱不在意这些,琇莹是个憨憨,且兄弟两个都在府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红玉也是个拎得清的,就是不知会被谁拉拢了过去;唯独剩下个爆炭性子的晴雯。   刚好这两日夜里轮值到了晴雯,李惟俭便拿定心思,总要与晴雯交代一番才是。若不提前说明了,只怕这傻丫头就被人当了枪使。   待吃过晚饭,宝琴忽而道:“四哥哥,听说你每日清早操练,我明儿能去瞧瞧吗?”说着,又看向琇莹,笑眯眯道:“琇莹,听说你飞刀、飞镖是一绝,到时候可要让我开开眼界啊。”   琇莹顿时拍着胸脯傻乐道:“琴姑娘只管来就是了,我那暗青子功夫只是寻常。倒是老爷新近在练一门绝技,说是待练成了比我那暗青子还厉害。”   “哈?”宝琴连忙转头问李惟俭:“四哥哥练的是什么功夫?”   李惟俭乐道:“妹妹说刀枪与火铳比,谁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火铳。”宝琴理所应当道。   李惟俭摇头,说道:“我却以为,十步开外,火铳快!”   宝琴问:“那十步之内呢?”   李惟俭正色肃容,说道:“十步之内,火铳又快又狠!”   一众姬妾被这番话逗得娇笑不已,却不知李惟俭并未说笑。自打造出他熟悉的子弹,他便打造了两把左轮手枪,每日操练拔枪术不缀。   犹记得前世看过有神人眨眼间连开出三枪,几乎同时命中三个靶子。他也不求自己个儿有这般反应,只求着眨眼连开两枪,遇到强敌时能自保就好。   这日到得夜里,几番缱绻,事闭晴雯趴伏在李惟俭胸膛上,半晌又被热得滚落在一旁床榻上。娇俏的小脸儿这会子白里透红,只裹了肚兜,便从一旁抄起团扇来轻轻摇动,随即媚眼如丝道:“四爷,可要去冲个凉?”   李惟俭道:“罢了,懒得折腾。左右明儿一早也要冲凉。”   晴雯应下,思量着便道:“不知为何,听琴姑娘叫四爷‘四哥哥’,心下就腻烦的紧。”   啪——   “诶唷,”晴雯捂着屁股嗔怪着看向李惟俭,恼道:“好好,琴姑娘如今成了四爷的心头好儿,我却一句也说不得了?”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满是细密汗珠的鼻尖,说道:“你心思最少,又是个爆炭性子,往后别往宝琴、秋芳跟前儿凑。”   “哈?”   李惟俭道:“我来问伱,从前秋芳来时,你为何心下不曾厌烦,反倒是宝琴来了便厌烦的紧?”   “我也不知。”晴雯摇头。实则她不是不知,只是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下只觉后来的宝琴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李惟俭就道:“虽说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一般无二,可世俗如此,总要有个高下之分。你与红玉因着身契,到底不算良妾。所以秋芳新来时,你不自觉的便想着自己个儿低人一等。”   晴雯蹙眉思忖,半晌才颔首道:“许是这般……也是傅姨娘行事大度,让人信服。”   “呵,”李惟俭笑道:“宝琴新来,也不曾处置过家中事务,你怎知她处置起来不叫人信服?”   “这……”晴雯一时语塞。   李惟俭便悠悠道:“新来一处,这人总要找准自己个儿的位置,如今宝琴不过四下试探而已。位份相当,说不得来日还会与秋芳明争暗斗起来。”   晴雯便蹙眉贴在李惟俭胸口,说道:“四爷既然知道,何不现下就立下规矩?”   李惟俭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规矩再多,也防不住人心。左右秋芳与宝琴都是聪慧之人,斗起来也自有法度,断不会与荣国府一般鸡飞狗跳。”   顿了顿,探手揉捏了两下小巧萤柔,李惟俭道:“反倒是你,虽也聪慧,可气上心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这性子改不了,往后还是少往她们跟前儿凑吧。”   晴雯自知知晓李惟俭此言是为了她好,便瘪了嘴闷声道:“罢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半晌,又道:“如今不过是来了个琴姑娘,若来日林姑娘、史大姑娘也来了,家中哪里还有安宁日子?”   李惟俭想起黛玉来,仰头看着头顶道:“云妹妹还小,性子还不定。倒是林妹妹来了,到时秋芳与宝琴身上压了五指山,便是闹腾起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晴雯想起扬州时黛玉处置家中仆役的决绝,顿时笑道:“是了,是我想岔了,林姑娘可不是个挨欺负的性儿。”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操练时,宝琴果然早早等在登仙阁前。   上来甜甜叫了声‘四哥哥’,随即退在一旁观量李惟俭与琇莹比斗。   如今李惟俭身量又长,所用木刀又厚重了几分,此消彼长之下,琇莹再不敢凭着力气硬接。只是闪展腾挪用巧劲与之周旋。   待须臾,李惟俭忽而连连劈砍,逼着琇莹连接了两下。到底手腕遭受不住,琇莹紧忙丢刀滚地避开。   “四哥哥真厉害!”   李惟俭收刀,一边将琇莹拉起,一边朝场边观量。便见宝琴合掌跳脚,雀跃不已。   与琇莹言说两句,见其果然无事,李惟俭这才将木刀放在架子上。转头儿便见宝琴提了帕子与茶水来。   “四哥哥快擦擦。”   “嗯。”李惟俭擦拭过,宝琴收回帕子,又紧忙将一盏温茶双手碰上。   嘴里还道:“如今虽说天热,一早儿却不好喝凉的,四哥哥先饮些温茶吧,这可是我一早儿沏的女儿茶。”   “妹妹有心了。”   宝琴仰着小脸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有心。”   琇莹在一旁看在眼里,忽而心下失落。往常清早都是她与老爷的专属时间,少有人搅扰。这琴姑娘一来,自己倒好像是外人一般……她还没跟老爷说几句话呢。   好似知晓其心绪一般,宝琴又转身来寻琇莹,赞叹道:“琇莹你好厉害,四哥哥比你高了两个头,琇莹竟能与四哥哥周旋这般久!”   琇莹顿时忘了委屈,傻乐道:“这算什么?去年老爷还打不过我呢。也是古怪,到得今年老爷力气愈发的大,莫说是我,只怕我哥哥也接不住老爷连劈几下。”   “真的啊?”宝琴便道:“那暗……暗青子是什么情形,琇莹能演示一番吗?”   “这有何难?”   琇莹这憨憨当即取了飞刀在手,找准靶子,忽而身子好似陀螺般旋转起来,正手、反手连甩,便听得‘哆哆哆’之声不绝于耳,眨眼那靶子上便钉了五把飞刀。   “好厉害!”   “诶嘿嘿,今儿手腕不爽利,往常我最多一次能发八柄飞刀呢。”   “是啊?琇莹这般功夫,只怕军中教习也比不上呢。”   “诶嘿嘿,琴姑娘这般说就过了。”   一旁的李惟俭看在眼中,心下暗乐不已。宝琴这般性子,料想也不用他悉心护佑了。   自打这天起,李惟俭果然忙碌起来。每日清早便去武备院,入夜时方才回返自家。   大军定下七月末开拔,如今京营只两镇换了新式火铳,总要赶在开拔前将另一镇换过了才是。除此之外,各类火炮、东风都需加紧制造,因着实在急切,忠勇王又上奏朝廷,请圣人准许兵部在民间采买。   李惟俭那方才拆分开来的厂子还不曾转上正轨,便被强压着转产军器,由是李惟俭每日四下巡视,忙得脚打后脑勺。   偶有闲暇,不拘是傅秋芳还是宝琴,都从不曾说过对方坏话,却不知这二者斗成了什么情形。   大事当前,李惟俭自然无暇理会。   期间王熙凤登门一遭,为的自然还是那自行车营生。说过正事儿,笑着提及三姑娘探春流年不利,着凉方才好了,转头又伤了风。也是因此,那筹办的诗社便暂停下来。   七月二十八,三镇京营誓师开拔,一路往西而去。大将军岳钟琪踌躇满志,满心都是一举将准噶尔荡平。   隔了几天,到得八月初三这日,贾政忽而升了官,点了浙江提学(原文为学政),小升了一级。   荣国府上下自是欢喜不已。隔天又有小黄门来宣,贾政慌忙入宫陛见,待回返家中当即定下于八月二十日起身。   匆匆又是十几日,到得八月二十这天,贾政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李惟俭却因差事在身,只在头一天匆匆吃了顿送别宴。   贾政这一走,宝玉顿时就没了约束。原本日日往返金台书院不缀,如今不是头疼便是肚疼,每日在家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却说这日李惟俭终于闲暇下来,方才在家中闲坐半晌,便有探春的丫鬟翠墨寻来。   李惟俭纳罕问道:“三妹妹可是有事儿?”   那翠墨笑着摇头:“我家姑娘有事,却不是要寻俭四爷。”说着,从袖笼里抽出几张花笺来,看着堂中李纹、李绮、宝琴、傅秋芳道:“这是我家姑娘与几位姑娘、姨娘的信笺。”   李纹、李绮纳罕对视一眼,李绮便先行接了花笺,展开来略略扫量一遍,顿时笑道:“三姑娘这是要起社了,姐姐,咱们须得去凑个热闹。”   李纹也笑道:“此为雅事,咱们正好儿去滥竽充数一番。”   宝琴便道:“两位姐姐去了若是充数,我怕是都不敢去了。”   傅秋芳扫量宝琴一眼,笑着说道:“这吟诗作对的风雅事,琴妹妹正当时候儿。我却不好去了,实在是家里家外庶务繁多。”正说着,忽而掩口一呕,随即紧忙出了厅堂往耳房寻去。   晴雯放心不下,紧忙领着丫鬟追了过去。   李惟俭看在眼中,正寻思着傅秋芳是不是吃坏了胃口,就听宝琴道:“傅姐姐……莫不是害喜了?”   李惟俭怔了怔,随即浑身汗毛倒竖!赶忙道:“拿我帖子,速速去请王太医来!” 第279章 螃蟹宴?   卧房里,傅秋芳靠坐床头略显局促。太医王济仁隔着锦帕诊过脉象,抚须起身拱手一笑:“恭喜伯爷,的确是喜脉。”   床榻上的傅秋芳顿时如释重负,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她害喜十几日,一直瞒着李惟俭,就生怕是空欢喜一场。抬眼去看李惟俭,却见其果然满面喜色,与那王济仁道:“哈哈,亏得王太医圣手。来呀,将我那面象牙镜取来,也让王太医一并沾沾喜气。”   王济仁骇了一跳,当即推脱不已。李惟俭却笑道:“不过是个物件儿,往后说不得还要劳烦尊驾,王太医就莫要推辞了。”   当下晴雯将那巴掌大的象牙镜装进锦盒里,强塞给了王济仁。王济仁心下暗忖,果然是李财神啊,出诊一番就得了件宝贝,便是给宫中贵妃出诊也没这般好处啊。当下接过象牙镜,笑盈盈千恩万谢而去。   人一走,内中立时热闹起来。李纹娴静笑着,李绮吵嚷着是侄儿还是侄女,宝琴、香菱、红玉、晴雯也一并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嘴的,倒是让傅秋芳不好作答。   眼见实在太过闹腾,李惟俭就笑道:“左右往后日子都长,秋芳方才害喜,只怕胎儿还不稳,这会子都散了吧。”   李纹就道:“三姑娘送了帖子,可不好耽搁了。我看咱们也去议一议,若今儿就立下诗社,那就是双喜临门。”   当下李绮、香菱、宝琴都应了,笑闹着一并出了厅堂,宝琴临出门前回首观量,眼中既喜悦又纳罕,也不知害喜是个什么滋味儿。   余下晴雯、琇莹也不多搅扰,笑着退下,独留下李惟俭陪坐在傅秋芳身旁。   丫鬟念夏送来莲子羹,李惟俭抢先接过,吹凉了要来喂食。傅秋芳面嫩,顿时嗔道:“不过才两个月,哪里就要老爷伺候着了?快让妾身自己个儿来吧,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李惟俭笑道:“素日里都是你服侍我,如今好不容易服侍你一遭,你却不领情。”   “老爷啊~”傅秋芳嗔道:“又不是怀胎十月,不用这般的。”   李惟俭不应,强行喂了傅秋芳两羹匙,这才交给其自己吃用。面上喜悦之色略略褪去,许是因着两世来头一回当爹,心下五味杂陈,自是不好与外人言说。   因是脱口而出的便成了叮嘱:“这坐下胎来,每日吃食须得清淡些,又要膳食均衡,回头儿仔细与厨房吩咐了,你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下头去做就是。”   傅秋芳应下,李惟俭又道:“每日适当运动,就在园子里游逛就好,那马车、自行车可碰不得了。”   傅秋芳笑道:“妾身可从未碰过那自行车。”   “嗯,”李惟俭颔首,继而又道:“各处厂子的账目,不行就交给下头账房料理。你是头一胎,可不好劳心劳力。”   自打宝琴入府,傅秋芳心下便有了几分紧迫。那宝琴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手段虽稚嫩,却足见其聪慧。待再过上几年,只怕便是与她分庭抗礼之势。   傅秋芳心下想的分明,如今什么都是假的,好不容易两位主母松了口,当务之急是生下子嗣来,如此才好有盼头。至于那账目、权势,一并都要往后延。   而今得偿所愿,她满心惦念着肚子里的孩儿,虽不舍权势,却也知不好再贪恋不放。   因是便说道:“老爷白手起家,家中本就没妥帖的账房。这账目又极为紧要,妾身料想今年过手的银钱怕是没一千,也有八百万之巨。这般巨资,总要有自己看顾着才好。”   李惟俭便道:“左右我这一阵子不忙,看顾着账目,料想也不会出错。”   傅秋芳顿时好一阵无语,不禁揶揄道:“老爷万事不管的性子,只怕要不了几日便会厌烦了。与其到时再选人,不如一早儿就选个姊妹来看顾着。”   李惟俭笑道:“罢了,那你可有属意的?”   傅秋芳蹙眉思量着道:“家中姊妹情形,老爷自己个儿也知。琇莹、晴雯这两个不提也罢,只一门心思守着老爷,外间的事儿却是不管的;宝琴妹妹新来,加之年岁实在太小,倒是可惜了……思来想去,也只能让香菱暂且顶上。”   “香菱?”李惟俭顿时乐了:“她会乐意?”   傅秋芳正色道:“无妨,妾身与她好生说说,再随着妾身学上两月,如此也不会出了岔子。”   傅秋芳的心思,李惟俭又如何不知?宝琴年岁小,到底比不得宝钗那般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甫一来家中便四下展露,近来察觉众女隐隐与其心生嫌隙,这才逐渐收敛下来。   论及家学渊源,论及远见卓识,怕是林妹妹都比不过早年出过海的宝琴。小姑娘聪慧,可塑性极强,又隐隐让李惟俭生出养成之趣,是以心下不免多了几分偏宠。   他便思量着道:“且问过香菱的意思再说吧。再者,宝琴家学渊源,也让她在一旁学学。能学多少,全看她的本事了。”   傅秋芳笑着应下:“还是老爷思量的周全,那就这般了。”   当下二人不说旁的,李惟俭还顽皮的附耳贴在肚皮上,听了半晌只听了个寂寞,惹得傅秋芳好一番哭笑不得。   自家这位老爷啊,在外间不拘如何稳重,私下里总会显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儿。   ……………………………………………………   荣国府、大观园。   秋爽斋里,这会子三春、黛玉、宝钗、湘云俱在,待李纹、李绮、宝琴、香菱到来,霎时间将个秋爽斋挤了个满满当当。   惜春便笑道:“又来了四个,如今人差不多齐了。”   湘云就道:“我就说理应放在我那怡红院,总比你这秋爽斋宽阔些许。”   探春说道:“不急,待人全了挪去怡红院也是一样。”顿了顿,又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   湘云顿时附和道:“早该起个社的。”   黛玉道:“伱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因着李家人此时是客,是以李纹、李绮、宝琴、香菱都只笑着不言语。湘云最爱凑趣,闻言便说:“有什么好谦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评判。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   宝钗就道:“不慌,凤丫头忙不开,总要等大嫂子来了再说。”   宝姐姐娴静笑着,忽而瞥向宝琴,招招手道:“妹妹这些时日可好?”   “好着呢。”宝琴笑颜如花,凑过来乖巧道:“俭四哥虽忙碌,可每晚归来总会寻我说上一会子话儿。诸姊妹知我年岁小,也都处处让着我。”   宝钗颔首,旋即正色道:“妹妹莫要以小卖小,傅姐姐行事最是稳妥,你多学着些总没坏处。”   宝琴应下,心下暗自狐疑。自上一回阴阳怪气气走了堂姐,二人足足两月不曾得见,此番见了面堂姐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   她这两月也不曾闲着,眼见好似惹得众女厌嫌,紧忙收敛了,又四下卖好,好歹挽回了些风评。也是因此,宝琴自晴雯口中多少知晓了些薛家大房与四哥哥间的龃龉。   晴雯虽不曾提及二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意,可聪慧如宝琴又怎会猜不出来?这才恍然,无怪上一回堂姐竟负气而走,失了体面。   此番再见,堂姐好似将此事彻底忘却了一般,也不知是真这般想的,还是故意遮掩给自己瞧?   宝琴心下不得而知,却也懒得计较。左右堂姐与四哥哥再无可能,那日登仙阁中一语成谶,堂姐果然退位让了贤。   她却不知,宝钗当日破防,不过几天光景便将心绪彻底压下。想起转天与迎春、湘云递过的小话儿,顿时警醒不已,只道是方寸大乱之下胡乱之举。   便是引得迎春、湘云厌嫌了宝琴又如何?此事木已成舟,宝钗除了能瞧个乐子,再无旁的好处。可谓损人不利己……事后被湘云、迎春察觉,自己岂不是枉做小人?   因是宝钗转念将此事搁置了,只一门心思守着宝玉。   姊妹两个说过几句闲话,宝琴便退在一旁。目光在黛玉与湘云之间略略游移,旋即凑到了湘云身边儿。   “云姐姐,我上回说的方子可管用?”   湘云顿时瞪眼,嗔道:“还说呢,也不知你从哪儿寻来的偏方,不用还好,用了足足疼了一宿。正要寻你算账,刚好你自己个儿送上了门来。”   宝琴顿时嬉笑道:“云姐姐可莫要错怪好人,我那方子于跌打损伤最是玄妙。你且说转天可曾好转了?”   湘云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探手戳了下宝琴眉心:“错非果然有用,你道我还留着你?”   “嘿嘿。”宝琴抱了湘云胳膊,甜腻腻笑着道:“我与云姐姐一见如故,又岂会害了你?”   说话间又连连摇晃,直把湘云摇得头昏眼花,不住叫道:“莫要摇了,头晕了,头晕了。”宝琴方才与其挨着坐了。   转头瞥见黛玉看将过来,宝琴便明媚一笑。   过得两月,那并嫡之事虽无人说仔细了,可以宝琴的聪慧又岂会瞧不出来?便是当着李惟俭的面儿,宝琴也不曾提及,甚至佯作不知。   此时再见黛玉与湘云,心下却早已拿定了心思。那林姐姐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若随着林姐姐,来日说不得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自己个儿还哪儿有自在?云姐姐却不同,爽利中略显男子般的粗疏,若得了其信重,来日既有好处又得自在。   对面儿的黛玉隐隐猜中宝琴的心思,当即回以微笑,心下全然不在意。那家业也好,爵位也罢,与她又有何关系?她心中隐隐认定俭四哥时,俭四哥不过是个实学举人,微末小吏。   她既认定了他,不拘贫富贵贱,只求长相厮守。黛玉心中,巴不得随着自己的都是香菱那般省心的妾室呢。   姑娘们叽叽喳喳献计献策,忽而帘栊一挑,翠墨笑道:“姑娘们,大奶奶来了。”   一众人等紧忙起身相迎,便见李纨笑着步入内中,开口便道:“我啊,做个金主就好,起社时瞧个热闹就是了。是了,凤哥儿也说,得闲便来,没空便不来,与我一般也只做金主。”   三春等合掌赞叹,湘云却道:“虽说大头都是大嫂子、凤姐姐拿了,可起了社总要大家伙轮流做东,不好一直打大户的秋风。”   惜春就揶揄道:“是了,险些忘了,云姐姐与李财神下过小聘,说来云姐姐才是真真儿的大户呢!”   湘云顿时恼了,起身便来要撕惜春,唬得惜春咯咯笑着四下乱跑。   湘云眼见追不上,顿时虚指道:“四丫头且等着,明儿定给你个好儿!”   又闹过一场,黛玉便说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嫂子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   湘云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   探春略略思量,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忽而笑将起来,说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来吃酒。”   宝琴眨眨眼,嗤的一声儿就笑了。   眼见众人不解,黛玉方才说道:“你们不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顿了顿,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不由得想起李惟俭来,这才不言语了。   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   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   李纨道:“我是封她‘蘅芜君’了,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   李纨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   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   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   宝钗此时说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又轮到湘云,惜春便打趣‘不如就叫怡红’,不料湘云却摇头笑道:“我一早儿就想好了,就叫枕霞旧友。”   她在保龄侯府时就住过枕霞阁,因是方才起了这么个名号。   如此,大观园中众女定下名号。   李绮笑着与李纹说道:“姐姐,人家都有了名号,咱们可不好白来一趟。”   李纹道:“你我在家中游戏之作,不如拿来应应急?”   李绮道:“好啊,那姐姐便是紫金居士,我是栖霞散人。”   香菱这会子蹙眉为难不已,她幼年被拐了,荒废了好些年,直到到得李惟俭身边儿方才捡起来。论及功底,自是比不上众人。   黛玉看在眼中,又怎会让女弟子为难,因是便笑道:“我看香菱性情如莲,不如就叫莲下君子。”   香菱顿时舒展眉头,起身一福:“多谢师傅。”   转眼便只剩下宝琴一人,宝钗忽而心生戏谑,调笑道:“我这妹妹曾纵横四海,我看不如叫锦帆主?”   众人闻言顿时笑将起来,探春就道:“原来宝姐姐也会贬损人,锦帆主……咯咯,不知为何,总会想起锦帆贼甘宁来。”   此时就见宝琴笑眯眯道:“可惜有甘宁专美于前,我却不好叫锦帆主了。唔……如此,我就叫疏影客好了。”   众人名号就此定下,此时探春又笑:“可惜宝二哥进不来园子,不然这热闹他定要凑上一凑的。”   宝钗想起这些时日宝玉虚度光阴,顿时心有怨气,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姨父方才外放,这宝兄弟就彻底荒废了起来。   因是笑着说道:“他若来也也好办,名号都是现成的,就叫‘无事忙’。”   此言一出,自是又惹得姑娘们好一阵欢声笑语。   待停歇了,李纨便主持起来,商议诗社细则。说来说去,定下每月聚二、三回,风雨无阻。   一众金钗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起劲儿。说着说着便说起轮流做东来,李纨、王熙凤所供银钱,俱用来采买笔墨、纸笺等物,众金钗又一致认定总要先轮流做东,往后方才好用诗社的银钱。   此时探春就道:“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   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   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   当下七嘴八舌定了题目、留韵,因着室内逼仄,一众金钗干脆搬了桌椅在院儿中围坐,各自得了笔墨,纷纷思量着做起诗来。   探春又命丫鬟往厨房走一趟,置备各色瓜果、李桃,又整治了两桌酒宴。探春每月月例银子不过二两,还要时常打赏,时不时更要被赵姨娘盘剥一遭。好不容易攒下些银钱,如今一遭去了,心下却无比畅快。   这日欢宴竟日,直至傍晚方才散去。   湘云许是被挑动了兴致,便闹腾着这两日也要做东。思量着宝钗行事稳妥,便追着去了蘅芜苑问计。   这边厢暂且不提。   且说这日李惟俭闲暇整日,临近申时忽而有王府仆役来请,说是忠勇王请其赴宴。   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已,不知这不年不节的,忠勇王请的哪门子的客。暗忖莫非是宴无好宴?   可既然忠勇王相请,他总要走一遭。因是紧忙换了衣裳,打马直奔忠勇王府而去。   前几日方才见过,因是李惟俭那武备院的差事完成得极好,此前还得了忠勇王夸赞。谁料再次登门,那忠勇王不咸不淡的,脸上阴沉的好似能拧出水来一般。   李惟俭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忠勇王犯了哪门子邪性……是了,想来是因着此番西征,忠勇王却只能留守京师之故?   因是李惟俭闭口不提西征战事,只说些奇闻异事。待到晚宴时,除了忠勇王外,竟只次妃刘氏陪坐,余者如王府属官尽皆不在。   如此大张旗鼓的,竟只是家宴?李惟俭狐疑不已,偷眼瞥了刘次妃两眼,便思量着此番八成是次妃主张了,也不是所求何事。   想那刘次妃出身书香门第,家中世居辽东,莫非想要开发辽东?这会子辽东还好,余下东北各地,到处都是沼泽、水泡子,算是彻彻底底的北大荒。要想变成北大荒,估摸着动员百万人丁没几十年光景也办不成此事。   正胡乱思忖着,那刘次妃忽而提及李惟俭与湘云的婚事来,详细问过湘云品性,随即笑着赞叹不已。   那忠勇王却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作妇女的有了才智却不甚好。大则克夫,小则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   刘次妃顿时面上一僵,说道:“妾身却不知何时克了王爷了。”   “这个……咳咳……”忠勇王赶忙端起空酒杯来佯作饮酒。   冷哼一声,刘氏笑着与李惟俭道:“我看女子,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   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   象那谨谨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无缺者,又不能多得;   倒不如说说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说好,亦不令人说不好者为妙;   至于大大方方,行事妥协,在言语上不甚留心,诸凡领首不辞勤苦,却是当家人本色。”   李惟俭深以为然,忙道:“次妃说的是。”   心下暗忖,这头一种……嗯,身边儿的倒是没有,反倒像是那赵姨娘?   第二等的不消说,二姐姐就是这般性儿。可好歹因着自己之故,如今迎春有了些许执念;   第三等的……傅秋芳?是了,大差不差。   这第四等,思量起来与林妹妹相类?却又有些不同。   第五等同样,湘云虽沾了些,却不如探春占得全。啧,可惜了三妹妹出身,不然真就是大房绝佳人选。   此时就听刘次妃看向忠勇王道:“王爷,您说梦卿当得哪一等?”   忠勇王哼哼道:“你整日介看顾着,偏要来问我?”   刘次妃就笑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好说。此所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罢掩口而笑,眸子却盯着李惟俭不放。   李惟俭心下一凛,这是何意?不管何意,李惟俭本心都不想与那劳什子郡主扯上干系。李梦卿封号永寿,须知大顺朝这一代永字开头的都是公主。   这便是说,来日李梦卿出嫁须得封公主……那就不是出嫁了,而是招仪宾。他李惟俭吃饱了撑的好好的伯爷不当,偏要去做劳什子的仪宾?   当下支支吾吾遮掩过去,立马与忠勇王说起西征事宜来。这却对了忠勇王的心思,当下二人挥斥方遒、侃侃而谈,却将刘次妃隔绝在旁,再也插不上嘴。   待入夜,被李惟俭说得心花怒放的忠勇王酩酊大醉,李惟俭则熏熏然走马回返自家。   到得东路院,却见一应姬妾与两个堂妹俱在,这会子正叽叽喳喳说着诗社事宜。李惟俭进得内中,自是又重头说起。   临了,宝琴接过话头道:“眼见今儿热闹的紧,云姐姐也来了兴致,吵着这两日也要办一场。临别时我瞧着云姐姐寻了我姐姐去商议,也不知商议出什么个章程来。”   李惟俭笑着应下,转念忽而记起,好似这一回就是螃蟹宴?仔细思量一番,大抵八九不离十。   当下拿定心思,与众姬妾说说笑笑。傅秋芳正害喜,过了一会子便先行告退。她一走,李纹、李绮姊妹俩也去了。   余下姬妾各自散去,眼见宝琴恋恋不舍而去,李惟俭便出言挽留道:“琴妹妹且留一下。”   红玉纳罕看向宝琴,却听李惟俭道:“红玉也来,我有事吩咐。”   红玉与宝琴上前,宝琴便仰着小脸儿笑道:“四哥哥有什么吩咐?”   李惟俭笑道:“简单——”   ……………………………………………………   蘅芜苑。   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   宝钗听她说了半晌,皆不妥当,因向她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才来几月,可攒了几两银钱?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又何苦都拿出来。   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临来贾家之前,湘云在侯府月例都是一两。她素来又不是个仔细的,兴致来了,或放赏,或采买,因是这些年也不曾积攒下什么。   到了大观园,虽如三春、黛玉一般领了二两的月例,可贾家下人可是出了名的富贵眼,这开销非但不曾少,反倒多了一大截。因是她这会子还真没什么积蓄。   宝钗观量其神色,又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里出的很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   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   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呢。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得周到。   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她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   其后又说起拟题,宝钗献计献策,二人商议一番,倒是定下名堂来。眼见上了更,湘云这才满意而归。   映雪留守怡红院,见湘云与翠缕归来,嗔怪着道:“姑娘与宝姑娘怎地说了这般久?”   湘云赞道:“亏得宝姐姐出了主意,不然来日我还不知如何做东呢。”   映雪这数月业已扫听了宝钗所作所为,当即蹙眉提防不已,紧忙问道:“大姑娘讨了什么好主意?”   “嘿——”湘云当下落座,踢腾着两条长腿悠悠道来,将宝钗的主意说了个分明。说罢展扬道:“如何?宝姐姐这主意可好?”   “可好?”映雪因着出身见识,却不知这主意是好是坏,只道:“这般周全,料想应是好的?”   她心下拿不定主意,便想着明儿得空与东面儿的伯府言语一声儿。   正待此时,忽而就听外间有人叫门。翠缕赶忙迎了出去,过得须臾,引着一人进来道:“大姑娘快瞧谁来了?”   湘云抬眼一瞧,顿时讶然不已:“琴妹妹,你怎么来了?”   宝琴就道:“我啊,可是得了四哥哥吩咐才来的呢。”   “哈?”   宝琴笑着凑近,与湘云并排坐了,说道:“四哥哥听说云姐姐要做东,生怕云姐姐不知如何张罗,这不……”宝琴自袖笼里掏出一封红封,打开来内中是一迭银票:“这银票是四哥哥让我捎来的。四哥哥还说,刚好家中新得了獐子、鹿,又有象拔、灵芝等物,回头儿再选些海味,让云姐姐办个四方宴,好生热闹一回。”   “哈?”湘云眨眨眼,心下幸福的有些发懵。暗忖,自己个儿何曾这般富裕过?俭四哥……真好啊! 第280章 有福之人   湘云傻乐了好半晌,宝琴一直笑吟吟守在一旁,眼见其还不曾回神儿,赶忙探手在其面前摆了摆:“云姐姐回魂啦。”   “啊?”湘云回过神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道:“可是,我下晌那会子与你姐姐商议过来,打算明儿买一篓子螃蟹来,如此也算便宜……”   宝琴闻言顿时蹙眉不已。此时各大菜系还不曾成型,只分作官府菜与家常菜。何谓官府菜?山珍海味、鲍翅参燕,能做好这些的才算是官府菜。   这螃蟹虽也算美味,却多在家常菜上列席,上不得档次。若只是小姊妹间宴饮也就罢了,偏生湘云还要请贾母,如此未免被人小觑了。   宝琴暗忖,莫非好姐姐宝钗是故意的?好似也未必。与贾家相比,薛家虽也富贵,却上不得台面。或许此议是出于好心,却短了见识。   宝琴家世虽不如宝钗,却幼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自是要高出一筹。她心下只觉不妥,却不知何处不妥,略略思量便道:“心下总觉单只用螃蟹来招待,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云姐姐明儿一早不若寻了凤姐姐商议?若凤姐姐赞同,那就原样置办;若凤姐姐有异议,买来的螃蟹也不用浪费,径直分给府中下人就是了。”   湘云一琢磨,此举也算妥当,顿时颔首连连,笑着道:“还是琴丫头想的周全。”   宝琴又道:“四哥哥还说了,近来有北山三十三部头领打发了家中子弟来送礼,骆驼、黄羊、熊掌都有,四哥哥请了个前明御厨传人,云姐姐只管招呼一声儿,左右不过隔着一道墙,人、物须臾便能送来。”   “嗯嗯。”湘云感念异常。先前李惟俭送自行车,她心下不过略略感念。那物什再新奇也不过是玩物,骑出去不过让大家瞧个新鲜;这回可不同,那厚厚一迭银票瞧着眼晕,也不知有多少。这也就罢了,单是预备的各色食材就极为罕见,料想此番请客总会涨一涨脸面。   眼见时辰太晚,宝琴仔细说过后赶忙起身告辞。映雪抢着相送,提了灯笼将宝琴一路送往伯府。   湘云将宝琴送到门口又回返,入得内中小丫鬟翠缕抢先一步,打开那锦盒略略点算,顿时骇然道:“大姑娘,足足三千两呢!”   “三千?”   翠缕赶忙来掩湘云的口,压低声音道:“姑娘小声些,都道财不露白,嚷出去小心平白招了贼人。”   湘云笑道:“朗朗乾坤,这大观园里莫非也有贼人不成?”   翠缕正色道:“映雪前些时日说‘赌近盗、色近杀’,这大观园里不拘丫鬟、婆子,但凡没了差事总要耍上两把,长此以往说不得便会生出偷盗之心。旁的不说,姑娘们贴身物件儿缺了、短了的,这等事还少了?”   湘云眨眨眼,也低声道:“有理。来日我若当家,谁敢私下赌博,定要赶出家去。”   当下主仆二人将银票收拢,又仔细藏在箱笼里,独留下两张百两银票来。湘云就吩咐道:“刚好,明儿一早去寻凤姐姐,你得空寻平儿姑娘兑了银子来。”   翠缕应下自是不提。   却说映雪一路将宝琴送过角门,宝琴便朝着西路院正房而来。自小门进得自己小院儿,转眼又到得正房前。   刻下正房里灯火通明,几盏煤油灯将内中照得亮如白昼。那傅秋芳如今有了身孕,李惟俭便不准其再用煤油灯,说着先用蜡烛凑合着,待改日他命人将煤油灯改成烧鲸油的再送来。   宝琴移步入得内中,书案后凑在一处看书册的李惟俭与香菱便抬起头来,李惟俭笑道:“送过去了?怎么说?”   宝琴就笑道:“还能怎么说?云姐姐自是欢喜不已。”   当下凑到李惟俭另一侧,绘声绘色说将起来,临了才道:“我那姐姐不知怎么想的,出了个主意要云姐姐买一篓子螃蟹待客。”   李惟俭暗自舒了口气,心道果然是这回。还好自己个儿想着,打发宝琴去处置了,不然来日湘云必成了笑谈。   因是便道:“云妹妹身边儿才几个傍身银子?若只是姐妹小聚一番也就罢了,这般正儿八经的请老太太,一桌席面总要二十两,这人口一多便是五十两都挡不住。想是薛妹妹知晓云妹妹银钱不凑手,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   宝琴就笑道:“四哥哥说的是,我也是这般想的。”   李惟俭颔首,随即道:“打明儿起,你们两个勤往秋芳处走动着,也学着如何料理账目。”   宝琴心下一动,顿时雀跃不已。香菱却是呆了一呆,讶然道:“四爷,我也要去?”   李惟俭道:“秋芳可是特意点了你呢。”说着又点算一番道:“红玉识字不多,且家中事务还忙不过来,又有暖棚、自行车两处应声要管着,实在不得空;余下晴雯、琇莹两个,一个不想管,一个看上两眼就头疼,算算可不就剩下你们二人了?”   香菱笑道:“有琴妹妹去学就好了,我去了也不过是滥竽充数。”   李惟俭道:“充数不充数的,先学一学总没坏处。”   眼见他这般说了,香菱便只得颔首应下。   李惟俭顿时好一阵无语,他身边女子众多,称得上傻的只怕唯有香菱与晴雯了。前者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好似路边池塘里的荷花一般,你不瞧她,她便自得其乐在一旁静静绽放。于是或读书学诗词,或与众女赶围棋作乐,如今每次见了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至于晴雯,这傻丫头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个儿,出身下贱心气儿却高,不屑去争去抢,更不屑与人耍心机手段。连家中营生都不屑理会!不似香菱,晴雯并无诗才,如今到底识得了不少字儿,于是得闲读些话本子,或是用心做些女红,日子倒也自在。   念及此处,李惟俭心下暗忖,只怕傅秋芳此番心思要落了空。瞧香菱这般情形,哪里是能管好账目的?   当下又说过一会子话儿,眼见一更过半,宝琴便恋恋不舍而去。这日是香菱轮值,李惟俭便与香菱去了其小院儿。   这西路院新修,早已预留了水管子,因是上下水俱全。香菱也不用丫鬟伺候,自己个儿便伺候着李惟俭洗了漱,待其褪去外衣只一身中衣落座床榻上,香菱又从热水管子里打了热水,端着水盆来伺候李惟俭洗脚。   双脚泡在温热水中,李惟俭随口道:“你妈妈近来可好?”   “都好,”香菱蹲踞着为其揉搓,抬头仰着小脸笑道:“前两日说要看佛经,我便托了吴海宁带了金刚经来。只是甫一入秋,就犯了咳嗽,今儿厨房熬制了秋梨膏,我特意为妈妈多要了一些。”   李惟俭颔首道:“甄大娘这些年亏了身子,一时也补不过来,身子骨总是虚了些。待过几日王太医再登门,也让其一并给她瞧瞧。”   香菱感念笑道:“多谢四爷了,每回都记挂着。”   “这算什么,一家人不用外道。”   正揉搓着的香菱忽而面色一变,李惟俭看在眼中,忙问:“怎么了?”   香菱咬唇摇了摇头,道:“许是有些岔气。”   李惟俭干脆弯下腰来自己擦拭:“那你歇着,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来。”   香菱却拨开李惟俭的手,执拗地为其洗过,又仔细擦拭了。起身端起水盆往外走,半路又蹙眉不已。   李惟俭暗忖,莫非是病了。过得好半晌,香菱这才苍白着一张小脸儿回返,咬着下唇为难道:“四爷……我,我天葵来了。”   “啊?”李惟俭便道:“还当伱病了呢。”   香菱苦恼道:“也是奇了,算算这月早了几天,本道我值夜过后才来的。”   李惟俭道:“许是你近来贪吃凉食之故。”   香菱点了点头,嗫嚅道:“今儿怕是不能……”   李惟俭笑道:“那我搂着你睡就是了。”   却见香菱用力摇头:“不行,太脏了……”   这会子女儿家来了天葵,行动多有不便。贫家女多用草木灰缝在棉布袋里,富贵人家的女子虽也用棉布袋,内中却是白炭灰混着香料,虽不能防侧漏,却遮掩了血腥气。   李惟俭欲要再说,香菱忽而道:“四爷也知我这情形,这几日怕是都不成了。不若,不若四爷也去陪一陪琴姑娘吧。”   “哈?”   香菱便道:“方才就见琴姑娘恋恋不舍的,早前也是,料想琴姑娘也想着夜里与四爷在一处呢。”   李惟俭就道:“她才多大?”   香菱眨眨眼,说道:“林姑娘早前也不大啊。”   李惟俭顿时哑口无言,他虽不曾与林妹妹睡在一处,几次偷香窃玉却没少吃胭脂。当下又被香菱推搡而出,李惟俭好歹要点儿脸面,心下虽动容不已,却始终没好意思往宝琴院儿去,于是自行去了正房睡下。   夜里辗转反侧,忽而听得脚步声渐近。抬眼便见一曼妙身形推门而入,随即快步闪身爬上了床。   李惟俭探手拍了拍,笑问:“你怎么来了?”   碧桐用好转了不少的官话道:“方才瞧着正房里灯还亮着,我就知老爷今儿怕是自己睡。”说话间身子好似巨蟒一般纠缠上来,腻声道:“老爷这月都不曾寻我呢。”   李惟俭存心逗弄,便打着哈欠道:“老爷我困乏了,要如何你自己来就好。”   碧桐不迭应下,转头身形一路下滑,须臾便惹得李惟俭倒吸了口凉气。心下暗忖,这小妖精近来愈发缠人了。却不知明儿湘云如何置办宴席……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去坐衙,香菱、宝琴、晴雯三个往西路院回返。   晴雯念着自己那一幅苏绣就差几日光景了,却不曾瞧见香菱一路狐疑着在其与宝琴之前目光游移。   宝琴被瞧得心下莫名,忍不住凑过来问询。香菱支支吾吾半晌,想着莫非是晴雯?可昨儿夜里听动静也不像啊。   又刚好迎面撞见白里透红的碧桐,香菱这才恍然,敢情是让这番邦的妖精钻了空子。   香菱心善,怜悯宝琴小小年纪便来了李家。因是待晴雯先走一步,便扯着宝琴道:“我这几日不便利,琴姑娘不妨将四爷请去房里。”   宝琴眨眨眼,顿时霞飞双颊。   香菱就道:“昨儿四爷还说你年岁小呢,只是就算不做些什么,躺在一处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宝琴便红着脸儿道:“香菱你真好。”   一会子要去傅秋芳处学看账目,宝琴想着香菱的话,心下不禁怦然。四哥哥比她想的还要出色,且容貌也极出众。得这般良人作伴,便是妾室又有何妨?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想着想着,便不禁又红了脸儿,回得自己小院儿里吃吃笑了好半晌。   任凭丫鬟小螺追问,宝琴却只是不说。这般女儿家心思,又如何好与旁人说呢?   待换过衣裳往东路院去,宝琴便拿定了心思,赶早不赶晚,今儿说什么都要将四哥哥留在自己个儿房里。   ……………………………………………………   荣国府,怡红院。   用过早点,主仆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哈欠连天。三千两银子傍身,湘云喜得一夜不曾睡好;小丫鬟翠缕则是一夜没敢合眼!   生怕先前湘云惊呼那一声儿引来贼人,小丫鬟夜里抱着个门栓睡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猫叫犬吠,翠缕便会惊醒,而后赶忙去看一眼藏着银票的箱笼。   映雪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下好一阵无语,寻思着错非老爷打发了她来照应,这主母还指不定被人哄骗成什么样儿呢。   待早点撤下,湘云打着哈欠便道:“咱们赶快去寻凤姐姐,迟了怕是又捉不住人。”   当下主仆三人出了怡红院,径直往凤姐院儿寻去。   待进得凤姐院儿,这会子凤姐却是一边厢翻看账目,一边厢用着早点。眼见湘云来了,凤姐心下纳罕不已,忙笑着问道:“云丫头怎么这会子来了?”   湘云爽利笑道:“凤姐姐,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儿来求凤姐姐了。”   凤姐便笑道:“我就知有好事儿你也不会想着我,说说吧,又求我什么?”   当下湘云便将要请客之事说了,又说了宝钗建议摆螃蟹宴之事。   王熙凤听罢心下顿时鄙夷不已!心下暗忖,自己这个表妹果然眼皮子浅,这螃蟹又算得了什么?若只是小姐妹之间小酌,倒是能用来佐餐。可正儿八经的请客,哪儿有专门请人吃螃蟹的?   因着薛家母女与王夫人走的极近,王熙凤本就对宝钗瞧不上眼儿,又顺着贾母的意思素日里多有暗中刁难。   而面前的湘云自是不同,出身保龄侯府,自小瞧着长起来的,又与俭兄弟缔结良缘,怎么算都比宝钗那头儿亲近。   因是王熙凤思量着笑道:“这请客是好事儿,只是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螃蟹一物又属寒凉,只怕老太太吃了也吃不好。”顿了顿,又道:“再者,那净手用的绿豆面,吃螃蟹用的蟹八件,佐餐的绍兴老酒可曾预备了?没这几样,莫说是老太太,只怕姑娘们吃着也不痛快呢。”   湘云眨眨眼,合掌道:“无怪昨儿琴丫头说此事不妥,原是应在此处了!”   “琴丫头?这里怎么还有琴丫头的事儿?”   湘云便又将昨儿夜里宝琴来过之事说了,当中掩去银票,只说李惟俭将一应食材,甚至厨子都预备好了。   王熙凤听了,探手掐了下湘云的脸蛋儿,笑道:“我就说有福之人不用愁,你看看,你自己个儿还不曾想着,人家就替你想着了。这来日若是过了门儿,说不得就掉进蜜罐儿了。”   湘云嘿然,说道:“凤姐姐既也说不妥,那就请凤姐姐帮我一遭。”   王熙凤颔首应下:“这有何难,你打发人去伯府问问都有什么,回头儿咱们一并拟个餐谱就是了。”   映雪自告奋勇,紧忙往隔壁而去。好半晌回返,递过了一张红玉拟定的食材单子。   王熙凤扫量一眼,顿时赞道:“瞧瞧,我就说红玉是个周到的。这里头山珍海味,荤素齐全,连点心都预备下了,如此咱们也省了事儿了。”   当下湘云与王熙凤须臾便拟定了菜谱,开宴用的是福建乌龙茶,四干果为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四蜜饯为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密杏;四点心为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盏、鸳鸯卷。   前菜四品:虾籽冬笋、五丝洋粉、五香鳜鱼、陈皮牛肉。   膳汤一品:罐煨山鸡丝燕窝。   正菜十品:原壳鲜鲍鱼、烧鹧鸪、芜爆散丹、鸡丝豆苗、珍珠鱼丸、猴头蘑扒鱼翅、素炒鳝丝、腰果鹿丁、扒鱼肚卷、葱爆海参。   另有烤品两位:坑烤黄羊腿、挂炉鸭子。   配上品菊花白。   略略点算,除去自伯府拿来的食材,余下的竟也要八十两上下!湘云暗忖,若都自己采买,岂非这一顿饭就要一二百的银钱?小姑娘顿时咋舌不已。   王熙凤瞧在眼中,笑着说道:“俭兄弟赚得金山银海,云丫头便是见天这般铺张,只怕到老也败不光。左右就这一回,若办得寒酸了,莫说云丫头面上不好看,只怕俭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呢。”   湘云闻言便笑着用力颔首道:“凤姐姐说的是,要么不办,要办就办得体面些。”   王熙凤又问:“那螃蟹怕是过会子就送来,云丫头要如何处置?”   湘云大气一挥手:“赏给下人就好,左右没几个银钱。”   当下酒宴操办起来,映雪去东面知会了一声儿,不片刻便有婆子抬了食材来,又有个三十来岁的厨子领着两个帮闲到了大观园小厨房,随即叮叮当当操办起来。   湘云想着宝钗总是一片好心,事有变故,总要去知会一声儿。因是自凤姐儿院儿离开,便寻去了蘅芜苑。   到得内中,与宝钗言说了此事,待听闻‘螃蟹性寒’,宝姐姐顿时恍然,说道:“是了,此事是我想差了。”   湘云就笑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总归是宝姐姐一片好心。”   宝钗忙问:“既如此,我这就叫人将那螃蟹退了。”   湘云摇头道:“无妨,那螃蟹抬进来分发下去就是了。酒宴之事我与凤姐姐商议过,这会子正操办着呢。”说着又将菜谱递给宝钗,道:“宝姐姐瞧瞧,这菜单子可还算妥帖?”   宝钗接过,扫量一样便咋舌不已。旁的且不说,那黄羊、海参可是价值不菲,且湘云说过此番要大办,非但是老太太、太太与姑娘们,便是各处的丫鬟也一并招待了,如此,这一顿岂非要吃进去二百两?   当下宝钗便道:“云丫头哪儿来那般多银钱?”   却见湘云笑道:“俭四哥昨儿夜里打发琴丫头说,伯府里有的是食材,说是北山三十三姓头领家中的子弟来送礼,此番正好儿用上。余下的,也不值多少银钱。”   眼见湘云浑不在意,宝钗心下顿时恍然,敢情是湘云得了李惟俭援手……心下涟漪略起,又紧忙压下。   宝姐姐笑道:“这菜单子最是妥帖不过,先前是我想差了,云丫头哪里缺钱了?说不得来日这天下间没几人比你有钱呢。”   湘云便憨笑着,歪着头得意不已。   自蘅芜苑出来,湘云便亲自去请贾母。   这会子还不到辰时,贾母听湘云说了,顿时笑道:“你既有兴头,须要扰你这雅兴才是。”   至午,果然贾母带了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   贾母因问:“哪一处好?”   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   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   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   贾母喜得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凤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就说凤哥儿凡事想得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她们姊妹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此时湘云也道:“姑祖母,那亭子老朽,后来二叔又起了个枕霞阁,足足三层呢。”   湘云此前便总去枕霞阁耍顽,因是当日自称‘枕霞旧友’。   贾母连连颔首,凤姐又道:“史大妹妹请客,总要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没准一高兴多吃些呢。”   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样说她,明儿越发无礼了。”   贾母笑道:“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她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不消凤姐吩咐,便有丫鬟摆桌奉茶。   贾母瞥了两眼,眼见几个丫鬟实在眼生,忙问:“这几个瞧着眼生得紧,家中何时又来小丫鬟了?”   王熙凤就笑道:“老祖宗,这可不是咱家的丫鬟。云丫头请客,又哪里用得着咱们家张罗?”   贾母眨眨眼,这才恍然:“敢情是打俭哥儿那边厢借来的?我说怎地瞧着眼生。”   刻下内中摆了三席,上面一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黛玉;东边一桌: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凤姐观量一眼,却见宝钗端端正正坐在了上面一桌,偏生请客的湘云却去了东边一桌……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若换做往日凤姐必不肯多言,如今却是不同,俭兄弟早已与湘云下了小聘,此时不维护一二,来日说不得便被湘云挑了理。   因是当下就朝着湘云招手:“云丫头快来,你这请客的主人家,怎地跑去了旁处?老太太还等着与你说话儿呢。”   贾母赶忙道:“就是就是,眼瞅着云丫头自己跑了,我还道她还要张罗呢。”   湘云行过来就道:“我瞧着这一桌也没位置了……”   话音落下,便见贾母与王熙凤一并看向宝钗。宝钗心下一凛,强笑道:“云丫头不如坐我这儿,正好我要寻探丫头说说话儿呢。”   说着,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往东面一桌儿而去。   湘云却不管那么多,嘴里道了谢,乐滋滋落座,与贾母说起顽笑话来。   须臾光景,四干果、四蜜饯、四点心送上。又有福建乌龙茶佐之。娘儿几个说说笑笑,不过略略用了些,待听闻菜得了,便命人撤下。   那干果、蜜饯、点心一并赏给了随行的丫头们,喜得一众小丫鬟雀跃不已。   过得半晌,先上前菜,贾母等人看着只是寻常,也不曾在意。待正菜上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扫量一眼,顿时心下各自思量。   贾母自是连连颔首,贾家早些年正风光时,哪次席面不是这般?如今已见颓势,只逢年过节方才会如此大办;   邢夫人略略估量,这几桌都是一模一样的,算算岂非要小二百两银子?湘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儿来的这般多银钱?不问自知,定是得了李惟俭援手。心下暗暗可惜,可惜了二姑娘与俭哥儿;   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心下自是艳羡不已。奈何贾家子弟并无生发之能,如今只好守着祖业度日;   薛姨妈也曾见识过这等席面,暗自咋舌之余,禁不住说道:“云丫头这一遭太过抛费了,自家人关起门来请客,哪里用得着这般铺张?”   湘云这会子挽着贾母的胳膊笑而不语,贾母就道:“不过是一些吃食,早年也是寻常。”说着又拍了拍湘云的手,笑道:“再者说了,如今云丫头可是大户呢。”   薛姨妈顿时讪讪不语。   王熙凤就笑道:“还有两道烤品,老太太须得慢些吃,不然可错过了好东西呢。”   “还有烤品?”略略盘算,贾母也变了颜色:“这是御宴规矩啊,莫非今儿请了御厨来?”   王熙凤道:“好叫老太太知道,云丫头今儿可是将俭兄弟家中那前明御厨传人给请了过来,这酒宴可不就是御宴规矩?”   贾母颔首连连,又搂了湘云道:“我先前还替你操着心,却不曾想你有这般运道。那俭哥儿是个好的,往后过了门须得好生过日子。”   凤姐又笑道:“今儿一早我就说了,云丫头这是‘有福之人不用求’。”   贾母笑道:“可不就是?云丫头真真儿是有福之人呢。” 第281章 长大   夸赞声落在众人耳中,心下自是各自思量。   黛玉略略乜斜,心下微微泛酸,却也知错非如今不好传扬出去,俭四哥一准会为其撑起体面来。再者她私下的体己银子,也不见得比湘云少,只是不好显露罢了。   黛玉这般一想,那心下的酸涩渐去,心思飘远,便好似附和贾母言语一般笑了起来;那另一席的三春且不提,宝钗却犯了心思。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她终究与李惟俭无缘,如今自然不去多想了。只是贾母的夸赞在其听来很是有些刺耳!   这般大操大办,为的不过是勋贵人家的体面,可贾家是什么情形?薛家自没了皇商底子,这日子便每况愈下。贾家出的多、进的少,错非吃了宁国一脉的田产,哪里还维系得住国公府的颜面?   这般情形,自当开源节流。宝姐姐自知自己不过是内眷,这开源之事并无法子,便只能在节流一项上想法子。姨娘王夫人心下也是极为赞成的,偏到了贾母这边厢就成了小家子气。   俗话说‘有多大碗便吃多少饭’,这般铺张浪费谁不会?只出不进的,就算家中有金山银海也顶不住。   想明此节,宝姐姐拿定心思,左右贾母年岁大了,她只消让姨娘王夫人满意了,那金玉良缘自然水到渠成。   说笑一阵,有婆子便抬着烤炙了的黄羊腿、挂炉鸭子一并送了上来。湘云见此,赶忙与王熙凤一道起身去张罗。   王熙凤就笑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应下正要回转,却听贾母说道:“凤哥儿,让湘云与你一并张罗着。这丫头来日嫁了过去,虽说头上没主母、一过门儿就要当家,可总要知晓这下头的事儿是怎么张罗的。”   凤姐眨眨眼,笑道:“哟,却是我想差了。既如此,打明儿起让云丫头跟着我办差得了。”   贾母顿时颔首连连,笑道:“正是此理。早些时日我便记挂着,只是想着湘云到底年岁小,还想着过一年再说。如今想来,早有早的好处,免得甫一嫁过去忙手忙脚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凤姐就道:“还是老祖宗思量的周到。”   湘云也朝着凤姐屈身一福:“凤姐姐,往后可要叨扰你了。”   凤姐极得意湘云这般性子,探手捏了下琼脂般的小巧鼻子,笑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都是自家人可莫要外道了。”   当下二人先是吩咐将那黄羊腿、挂炉鸭子分出一些送与周姨娘、赵姨娘,又命人在游廊里摆开两席,让鸳鸯、琥珀、平儿、彩云等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过得半晌,又有婆子来报,说是那一篓子螃蟹业已蒸好了。湘云与凤姐又出来安排,那螃蟹极肥,大抵二三个便是一斤。凤姐与湘云估算了一番,便定下园中丫鬟、婆子每人两只。   两人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   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云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   平儿早夹了一片鸭肉来,凤姐道:“多蘸些面酱。”   一面也吃了,笑道:“伱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脏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你们看看她,黄羊腿配醋,肉没吃多少醋倒是喝了一碟子,她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手里正夹着个油乎乎的黄羊腿肉,听如此奚落她,便夹着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   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   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迭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   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肉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油脂膏子。主子奴才打架呢。”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   贾母笑道:“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羊腿、烤鸭给她点子吃也就完了。”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珍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   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就下来了。贾母上了年岁,多吃了两片羊腿肉也就撂下了筷子。   眼见将外头安置停当,贾母便将湘云与凤姐招呼回来。笑吟吟看着小湘云大快朵颐,想起其身世来,又想着保龄侯夫妇这会子业已去了江南,心下便多了教导之心。   因是说道:“我让你随着凤哥儿,就是要多想多看。这掌家一事,该体面时体面,该俭省时俭省。万不可一概铺张,也不好总是吝啬。那话不是说过?一张一弛才是道理,这一条你须得与凤哥儿好生学着。”   湘云嚼着羊腿肉颔首:“我知道了,姑祖母。”   贾母又道:“这第二条道理,是为不是冤家不聚头。”   湘云眨眨眼,刚要张口便被凤姐抢了先:“老祖宗,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就笑道:“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合,就不该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儿当面说开了就好……云丫头,这一点你可不要学凤哥儿。”   凤姐嗔道:“老祖宗这话儿说的,我倒是想床尾合,可人家二爷如今心气儿高了,哪里肯与我多说话儿?”   贾母就道:“管他如何心气儿,你但凡好言相商,我就不信琏儿会与你翻脸。”   凤姐哼哼一声不言语了,心下却不以为然。贾琏要本事没本事,要才情没才情的,要她与贾琏低头?凭什么?   贾母看在眼里,知道这等事儿劝说不得,只得继而又道:“这第三条,叫做嘴巧遭人疼。”说着遥遥一指吃酒的凤姐儿:“你瞧瞧她,这阖府上下哪个不疼她?”   湘云顿时乐道:“是了,凤姐姐这张嘴实在是巧,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成呢。”   凤姐笑道:“老祖宗今儿怎地专拿我作筏子?”   一旁的薛姨妈道:“凤丫头办得好,得了老太太喜爱,可不就要拿你做例子?”   凤姐便笑着道:“罢罢罢,总是你们长辈有道理,我啊,乖乖听着就是了。”   贾母笑了一阵儿,湘云便道:“姑祖母,还有旁的道理吗?”   贾母道:“这四一个,便是分寸。与人往来、打理家务、相夫教子,无一不要分寸。过了遭人厌嫌,不及为人贬损。这分寸一事须得经年累月自行领悟,我便是想说也说不分明。”   湘云听着若有所思,贾母又道:“再一个,便是公道。说的不如做的,来日云丫头打理家务,行事须得公道了。切忌说一套,做另一套。这心口合一,往后行事自会惹得下头人信服。   下头人信服了,行事方可无往而不利。”   湘云最喜这一条,当即笑道:“姑祖母安心,没人比我更公道了。”   此言惹得众人好一通笑,贾母便摩挲着湘云的后脑勺道:“你啊,我旁的都不记挂,唯独怕你信错了人,叫人给哄了去。”   ……………………………………………………   会芳园。   却说这日早间宝琴、香菱一道儿往傅秋芳处学着管账目,宝琴只看不问,香菱却是看得头昏眼花。   她心中自有才情,奈何偏偏对那经济一道七窍已通了六窍,只消看一眼账目便会昏昏沉沉。于是乎好容易捱到午时,香菱不待在傅秋芳处用午饭,便推说要去寻甄大娘,一溜烟的便跑了。   余下宝琴与傅秋芳两个,一道儿用过午饭,又遵着李惟俭的吩咐,往会芳园游逛了一番。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银桂花瓣纵纵横横不知落了多少,到得悦椿楼上,命丫鬟卷起纱幕,二人便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景。   是时炉添兽香,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   傅秋芳品了口香茗,笑着遥指下方银桂,说道:“琴妹妹快瞧,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那假山上飘得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   一个道:“妹妹你依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   另一个继而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   小丫鬟念夏不知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忙道:“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姨娘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姨娘呢。”   傅秋芳乜斜一眼,笑道:“偏你会说话,将咱们两个都赞了。”   宝琴便笑道:“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   方才一番机锋,却是各自探明了心思。傅秋芳以玉树做比,宝琴回以玉山,都是捧着对方,要其高风亮节。   如今见各自并不退却,傅秋芳便暗自思量起来。她如今将外头的营生大多拢在手上终究是不妥,想来日主母过了门儿,这些营生、账目必被收拢上去。既如此,莫不如卖个好儿,将那庶务分出一些与宝琴。   只是这分哪个、留哪个又有说道了。不可留让人眼热的,好比那蒸汽机厂子,谁都知那股子烫手,又怎能让傅秋芳收在囊中:更不可留着那可有可无的,好比胶乳厂,如今受限胶乳产量,不过是半死不活。听老爷说,只怕二三十年也不见得能起色。   这余下的营生,如今傅秋芳也说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因是思量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琴妹妹家学渊源,想来这账目也难不住妹妹。”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谬赞了,我不过小时随着父亲耳濡目染过,但自己个儿经手账目还是头一遭呢。”   “触类旁通嘛,都是四柱记账法,又有什么区别?我看也要不了多久,下月琴妹妹便能试着理账。只是妹妹新来,年岁又小,我可不敢累着了妹妹。如此,我先将机床、车辆、弹簧、螺丝这四处厂子的账目交给妹妹打理,待妹妹熟稔了,再多交给妹妹一些。”   宝琴明媚道:“都听傅姐姐的。”   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宝琴心下自知,傅秋芳总不会好心将那好打理的账目交给她处置。可是那又如何?若是好打理,又岂能显出她的能为?   此事定下,傅秋芳转而道:“不是说今儿云姑娘请客?怎地这会子还不见动静?”   宝琴就道:“这却不知道了。说是先请了家中长辈,过后另置一席再招待诗社的姊妹。许是被事儿绊住了?”   正说着话,念夏就道:“两位姨娘,老爷往这边厢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傅秋芳嗔道:“老爷回来,怎么也没人知会一声儿?”   宝琴笑眯眯道:“傅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必是四哥哥怜惜姐姐害喜,这才没让人知会。”   果然,待须臾李惟俭拾阶而上,见了二人便笑道:“茜雪还要打发人来知会,让我给拦住了。都是自家人,你还有着身孕,折腾个什么劲儿?”   宝琴顿时掩口而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傅秋芳便宜嗔宜喜凑过来,低声道:“老爷啊,妾身又不是身怀六甲,方才还在园子里游逛了一圈儿呢。”   李惟俭乐道:“小心无大错,你既游逛过了,那边好生歇歇。”   当下落座,一边吃茶一边过问傅秋芳今日饮食。许是心思落定之故,今儿傅秋芳倒没怎么害喜,只是依旧食欲不振,稍稍吃半碗饭便会感觉胃口顶住。   李惟俭思量道:“往后少吃多餐,命厨房单独给你开小灶,总不能委屈了孩儿。”   傅秋芳心下熨帖自是不提,宝琴这会子还是个孩子,倒是没怎么吃味。   说过此事,宝琴忽而问道:“四哥哥今儿怎么回来这般早?”   李惟俭说道:“衙门里闲暇了,早间巡视一番也就是了,旁的自有人盯着,出不来差池。”顿了顿,又道:“今儿不是湘云请酒?香菱去了?你怎么没去?”   宝琴便原样又说了一遍,李惟俭思量着笑道:“好些时日不曾去了,正好我也去瞧瞧老太太。”   说话间起身便要领着宝琴往荣国府去,偏此时翠缕来请,说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尽了兴,这会子散去了,湘云又重新置办了席面儿,邀宝琴、香菱一并去耍顽。   闻听此言,李惟俭驻足笑道:“老太太都散去了,我这会子去倒是不合时宜。既如此,那你与香菱便去耍顽吧。”   宝琴乖巧应下,下得楼来寻香菱,香菱却因天葵之故不能成行,宝琴便只得一个人往大观园而去。   大观园里,此时贾母等长辈果然早已散去。   宝琴过得蜂腰桥,便见黛玉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思量着先前贾母教导,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眼见宝琴到来,湘云赶忙上来张罗。扯着其落座,又招呼众姊妹也落座。   当下黛玉、宝钗等纷纷回来,聚在藕香榭中齐齐坐了。说过几句话,宝琴就道:“怎么不见岫烟姐姐?”   二姑娘迎春便道:“时日不巧,她今儿可不好劳动呢。”   湘云问道:“还说呢,怎么不见林妹妹的女弟子?”   宝琴就笑道:“云姐姐说巧不巧,香菱与岫烟姐姐一般,今儿都是不良于行呢。”   湘云就感叹道:“女儿家不易,每月总会恼烦上几日。”   宝钗思量着道:“如今诗社人多,差一个两个的也无妨,了不得过后罚她们补上就是了。”   众人都道‘有理’。姑娘们陪坐了,宝琴因着年岁小,胃口也小,不过略略用了些便停了筷子。   当下提及今日题目、留韵,众人正说得热闹,忽听有丫鬟叫道:“宝二爷来了。”   众人扭头观量,果然就见宝玉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还缀着个袭人不住的劝说,偏宝玉蹙着眉头竟半点也不听。   眼看宝玉到来,迎春自是不提,好歹是自家兄弟,便是有心思也不好言说;惜春心下雀跃,只觉宝玉来了又会热闹一番;探春本也是这般心思,可忽而瞥了眼宝琴与湘云,顿时欲言又止。   黛玉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她如今心思俱在李惟俭身上,又哪儿有心思理会宝玉如何?时不时的听闻宝玉虚度光阴,黛玉不过偶尔心下唏嘘,只觉得可惜了宝玉那般心思,如今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宝钗将一众情形看在眼中,轻咬了下唇,虽不满宝玉不成器,却也知此为无奈之选。   宝琴眼见宝玉快步而来,思量着笑道:“哟,险些忘了一桩事。诸位姐姐,今儿不凑巧,改明儿我再来将诗补上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无不分明,这是躲着宝玉呢。探春有心劝说两句,忽而想起当日宝二哥曾出言挑唆过傅秋芳,于是到嘴边的言语顿时又咽了回去。   当下宝琴起身,领着丫鬟小螺、小蛤出得藕香榭,却往北绕行而去。小姑娘心下想的分明,那宝玉发起巅来无人管束得住,迎面撞见说不得哪一句不对就会惹得其发了疯。与其如此,莫不如敬而远之。   当下宝玉到得近前,先行在藕香榭前驻足,纳罕道:“琴姑娘怎么走了?”   这话说出口,却无人应承。宝玉却不自觉,又一把推搡开追来的袭人,迈步行入藕香榭中笑道:“你们也来评评理,妈妈好不容易准我进来与大家伙热闹一会子,偏她东说西扯的就是不准。我往哪儿去,还要她做主不成?”   宝钗扫量一眼满脸委屈的袭人,方要张口,却又止住。心下暗忖,宝玉便是这般德行,自己这会子就算劝说了又能如何?改不得不说,说不得还会与自己个儿心生厌嫌。   她闭口不言,有人却忍不住开口道:“二……哥哥这话可与我们说不着。二哥哥此番是来吃酒的?刚好席面俱在,我叫人熥了来,二哥哥且吃着。我们诗社姊妹相聚,正要寻个所在思忖了,二哥哥自己个儿先吃着,我们就少陪了。”   “哎?”宝玉急切道:“还说呢,起社这等雅事怎么不叫我?亏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有好事偏忘了我。”   探春闻言便道:“宝二哥,不是我不想着你,实在是太太发了话,说让宝二哥专心攻读,往后少往这园子里耍顽。”   宝玉不耐烦道:“风花雪月的雅事,怎么能叫耍顽?往常我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这诗社总要算我一个。今儿是湘云做东,可出了题目,要什么留韵?”   湘云心下暗自气恼,可有些话又不好明说。这到底是荣国府,再如何哪儿有客人赶主人走的道理?   可这宝二哥实在不识趣,错非他冒然前来,宝琴又怎会避而远之?加之先前贾母、王夫人都叮嘱过,如今谁还敢与其顽在一处?且不说宝二哥如今名声坏了,单是担个与其厮混、阻其上进的名头,也没谁能吃得消。   当下湘云、黛玉、宝钗都不言语,二姑娘又是个闷葫芦,惜春虽小,却也是个能瞧出风色的,当即都不开口。探春思来想去,想着左右不过这一遭,便只得道:“今儿以菊为题,不限韵。”   宝玉听了顿时合掌赞道:“好好好,我最不喜限韵,如此正好便宜。”   事已至此,众人只得耐着性子各自作诗。不片刻各有所出,一一评过,却是宝玉最出挑。宝玉夺了魁首,喜得手舞足蹈。却见各人都是神色恹恹,忽而便是心下凛然。   他又不是真傻,又哪里瞧不出风色?只不过想着好些时日不曾与姊妹们聚在一处,如今不过是有些生分罢了。待多说几句话,熟稔起来也就热闹了。   不料诗做过了,竟还是这般。   此时湘云就笑道:“大家彼此都做过了诗,我看今儿也不早了,不如散了?”   宝玉顿时恼了:“什么是大家彼此,你们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说罢拍案而起,竟负气而去。   藕香榭中众人彼此对视,黛玉便打趣道:“宝二哥气着了,宝姐姐还不去追?”   宝钗嗔道:“这话儿说的,为何偏我去追?林妹妹怎地不去?”   黛玉笑道:“我身子骨弱,可是追不上呢。”   宝钗顿时故作嗔恼过来撕扯:“好你个林丫头,我不过多吃了几口,偏要被你打趣!”   黛玉好似蝴蝶一般起身翩翩躲过,宝钗却又非真恼,因是便道:“这个宝兄弟,性子一来只怕又要不管不顾的,罢了,我还是去瞧瞧吧。”   说着,不顾众姊妹打趣调笑,领着莺儿追宝玉而去。   湘云这会子兴致大坏,只觉好端端的事儿,偏生因着宝玉闹了个虎头蛇尾。又与众人说过几句话,湘云便道:“咱们也散了吧?过会子还要去姑祖母跟前儿呢。”   大家伙应下,于是出得藕香榭各自散去。   李纨往稻香村而去,惜春去了暖香坞,探春回了秋爽斋,二姑娘去了缀锦楼。湘云与黛玉过得蜂腰桥,眼见过了蜂腰桥,那潇湘雨近在眼前,湘云忽而驻足蹙眉道:“林姐姐,你说二哥哥如今怎会变成这般情形?”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你啊,真真儿是有事儿林姐姐,无事林妹妹。”顿了顿,停步看向远处说道:“云丫头可曾想过,不是宝玉变了,而是咱们变了呢?”   湘云纳罕不解。   黛玉就道:“咱们都在长大,偏他身量长了,心思就不长。反过来瞧,他可不就是有些格格不入?”   湘云眉头舒展,颔首道:“原是这般。”顿了顿,又道:“可世人都是如此,谁又能一辈子不长大?身为男儿,总要顶门立户,或谋求功名,后谋求生计;咱们女儿家,也要嫁了人相夫教子。   我倒是想过一辈子不长大,有长辈护佑着,我便耍顽一辈子。呵,终究不过是想想,长辈也会老去,咱们也会长大。”呼出一口浊气,她目光莹莹道:“且长大了有长大了的事儿,说不得还会更好呢。”   黛玉顿时揶揄道:“哟,你这是又显摆得了个如意郎君了?咯咯咯——”   湘云恼了,张牙舞爪扑过来:“好你个林妹妹,我好言好语与你说话儿,偏你又来打趣我!”   黛玉笑着往前跑:“不敢了不敢了,云丫头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别跑!”湘云追了两步,脸上也绽出笑模样来。须臾逮住黛玉,将其呵得委顿在路边花丛里,一分不查又自行绊在了地上。   两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便躺在花丛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仰头乐不可支。   但见白云流转,北雁南归。   黛玉心下有感,忽而诵道:“不争毁誉不争功,聊寄形骸天地中。才听娇莺啼上苑,旋看衰柳落尖风。忧劳笑我头空白,开谢由他花子红。学得古人真妙诀,痴聋方可作家翁。”   湘云听罢,连连颔首,只觉此言有理。忽而又蹙眉狐疑看将过来,说道:“林妹妹,莫非你也相看了人家不成?”   黛玉讥道:“你相看过了,莫非别人也要跟着相看不成?”   湘云略略思忖,忽而想起自入得大观园里,再不见黛玉与宝玉独处,如今思量,竟好似处处避让。这岂非与自己一般情形?   因是湘云翻身而起,笑道:“好你个林妹妹,定是相看过人家了。快说说是哪一家,我可曾识得?”   “你且先让我起来。”   湘云赶忙让开,黛玉顺势起身,不紧不慢扑打掉身上的草屑,忽而扭身就跑:“才不告诉你,咯咯咯——”   湘云也不去追,只笑道:“不说又如何,我早晚都会知道!”   ……………………………………………………   竟陵伯府。   李惟俭方才与傅秋芳到得东路院,不过两刻,宝琴便携着香风回转。李惟俭心下纳罕,问过才知敢情是那宝玉又闯进了园子里。   也不消他出言,傅秋芳便与宝琴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宝玉数落了一通。   李惟俭听了一笑了之,如今林妹妹心思都在他身上,湘云又有映雪照看着,那宝玉再是作妖又能如何?   因是便道:“他人家的事儿,轮不到咱们来说。”   傅秋芳捧腹说道:“往后家中孩儿,可不好宠溺成这般。”   正说这话,茜雪忽而引着一丫鬟到来,却是薛姨妈身边儿的同喜。那同喜规规矩矩见过礼,赶忙送上请柬一封。   李惟俭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纳罕不已:“文龙要成婚了?”   同喜笑道:“回伯爷,就定在本月二十六,一早儿就算定的好日子。” 第282章 薛蟠娶亲   薛蟠要娶亲了。   李惟俭这数月都在操持着军需事宜,连荣国府之事都极少过问,就更遑论那薛家之事了。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家只打发了个丫鬟来送请柬,不过是虚应其事。大抵是知道李惟俭不会亲自到场,错非如此,此番来的不是薛蟠也合该是薛蝌。   略略思忖,李惟俭便笑着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同喜慌忙一福,笑吟吟告退而去。   待其走了,李惟俭这才问道:“薛蟠与谁家姑娘定下的亲事?”   傅秋芳一时想不起,宝琴便笑道:“说是桂花夏家。”   傅秋芳顿时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惟俭一眼,却不曾说什么。刚好此时晴雯入内,闻言就道:“桂花夏家?那岂不是……”话说半截,晴雯慌忙掩口止住。   内中众人神色各异,无不扫量着李惟俭。李惟俭笑着挠挠头道:“这等事八字没一撇,不过是个意向罢了,往后少往外说嘴。”   晴雯就道:“咱们不说,还不许旁人说?四爷且瞧着吧,要不了几日定会传得满城风雨。”   傅秋芳就道:“旁人怎么计较咱们管不着,只是家中不许这等喜嚼舌的婆子多待。你们也四下观量着,若果然有人背后说嘴嚼舌的,结了工钱一并打发出府去。”   四下人等纷纷应下,唯独宝琴这会子还有些不明所以。小姑娘明媚皓齿看向李惟俭,虽心中纳罕却不好多问。   待用过了晚饭,李惟俭自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又与香菱凑在一处,几番扫听这才得知内中详情,直把宝琴惊得瞠目不已。   “哈?那夏家要将女儿送与四哥哥做妾?”   香菱赶忙掩住其口,低声道:“小声些,莫要让人听了去。”顿了顿又道:“这也就罢了,听说单是嫁妆就值二十万,夏家老太太百年之后那百万家资一并留与夏姑娘所生子嗣。”   宝琴略略懵然:“都这般了,四哥哥还推拒了?”   香菱便笑眯眯道:“区区百万家产,四爷又如何瞧得上眼儿?私下里与你悄悄说一嘴,去年单是各类股子出息,加在一处就有六十几万两,到了今年只怕更多呢。”   宝琴眨眨眼,心绪渐平,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四哥哥雄心壮志,又岂会被些许钱财收买了?”   香菱就笑,说道:“琴姑娘说的极是,四爷从不耽于外物。家中如今金山银海,也没见四爷见天的山珍海味。四爷虽以军功封了伯,却总是科举出身,你看外间哪个进士老爷如老爷一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   我瞧着啊,老爷心下志向远大,便是收在家中的姐妹,或是相识于微末,或是机缘巧合、情非得已。四爷若果真纵情声色,莫说是桂花夏家,那江南士绅想要将家中庶女送来做妾的只怕要从家门口一路排到承天门呢。”   这话有些夸张,可想来用一句‘趋之若鹜’也不算过。当下二人又说起诗词,宝琴略略指点了些许,顿时惹得香菱好感倍升。   眼见日头落山,香菱就道:“昨儿与你说的事儿思量的如何了?”   一向爽利的宝琴忽而红着脸儿扭捏起来,嗫嚅道:“这般事儿……总不能让我自己个儿去说吧?”   香菱顿时乐不可支,便道:“你不去说,那我替你去说可好?”   宝琴瘪了瘪嘴:“香菱姐姐也惯会欺负人,不跟你说了。”   言罢起身回了自己小院儿。香菱在房中略略盘桓,换过衣裳便去了前头的书房里。这会子正巧无人伺候,眼见香菱来了,李惟俭就笑道:“今儿好些了?”   香菱笑着摇了摇头:“好歹敢动弹了。”说着凑到李惟俭身边儿,也不观量那桌案上的文字、图画,只道:“算来琴妹妹来家中两月有余了呢。”   “嗯。”李惟俭随口应了。   香菱又道:“四爷,不拘怎么算,琴妹妹既有红契,这往后轮值是不是也要将琴妹妹算上?”   李惟俭一怔,说道:“她才多大?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香菱却道:“话是这般说,可四爷每日家忙碌不已,家中姊妹又多,这个说会子话儿,那个过问两句,轮到琴妹妹还剩下多少工夫?旁人每月都能轮上几日,夜里陪着四爷,独琴妹妹没有。我瞧着,琴妹妹心里头苦,却不好开口说呢。”   李惟俭思忖着,料想是宝琴这小丫头买通了香菱?好似也不对,香菱素来与世无争,怎地这会子为宝琴说话?   还不待他问出口,香菱就道:“再者说,当初那会子晴雯、琇莹算算也没比琴姑娘大多少呢。”   李惟俭顿时不知如何说了,暗忖就算不能做什么,与宝琴说会子话儿也是好的?因是便颔首道:“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瞧瞧她。”   香菱笑了笑,稍坐了片刻,便自行回了小院儿。   临近上更,李惟俭也没叫丫鬟,自己个儿提了煤油灯出了书房,便朝着西路院正房寻去。   临到宝琴小院儿门前,李惟俭略略踯躅,随即抬脚入得内中。   此时中秋已过,天气逐渐寒凉,门扉后便多了阻隔寒气儿的帘栊。许是内中人瞥见外间灯光,那帘栊一挑,便露出个小丫鬟来。   小螺瞥见是李惟俭,顿时扭头喜滋滋嚷道:“姑娘,老爷来了!”   小螺一边将李惟俭邀到内中,李惟俭方才跨过门槛,便见宝琴自卧房里迎了出来。   “四哥哥!”   小姑娘明媚皓齿,一如既往好似画中人一般。李惟俭笑了笑,问道:“总也不来你这儿,今儿便来瞧瞧,妹妹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都好,有四哥哥护着,几位姐姐也和善,这两月过得很惬意呢。四哥哥快坐,小螺,去将我那百花酿拿来沏一盏来。”   “百花酿?”李惟俭纳罕着落座。   宝琴就笑眯眯道:“我从古文上寻的方子,上月底试着制了制,亏得四哥哥那蔗糖务,如今霜糖便宜了三成还多,不然只怕月钱用光了也试不出来呢。”   正说话间,忽而就听‘嘎’的一声,一只大喜鹊自房梁落下,蹲踞宝琴肩头,歪着脑袋仔细观量李惟俭。   李惟俭蹙眉,虚指那喜鹊道:“它还没走?”   宝琴蹙眉苦恼道:“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偏它懒得再去觅食,一门心思吃定了我。”   李惟俭就笑,说:“总是一段缘分……是了,有护卫告状,说妹妹这喜鹊见天去寻那海东青挑衅。”   “哈?”宝琴蹙眉,探手拍了拍大喜鹊的脑袋:“伱就作吧,早早晚晚让那海东青给吃了。”   说话间百花酿送了上来,淡红色,一股花果香。   宝琴凑过来也落座,笑着道:“夜里不好喝茶,免得睡不安稳,我又贪嘴,就酿了这百花酿,四哥哥快尝尝滋味如何。”   李惟俭喝了一小口,略略品了品,说道:“好味道,就是有些太甜了。我猜是用果子混着各色花用霜糖渍了,再捣成酱?”   宝琴一边颔首一边咯咯笑道:“果然瞒不住四哥哥。”   “妹妹好巧的心思。”赞了一句,李惟俭又问起今日宝琴与傅秋芳学看账目之事。   宝琴就嬉笑道:“看着不算太难,就是千头万绪的,须得一些时日方才能理清楚。”   李惟俭恍然,道:“是了,妹妹家学渊源,想来过往也看过账目。”   宝琴就道:“有回往西海沿子去,父亲身边儿的账房水土不服病死了,那账目就是我与父亲一道儿处置的。”   李惟俭瞧着有些骄傲的宝琴,又夸赞了几句,直说的小姑娘红了脸儿。宝琴赶忙转而道:“四哥哥莫说我了。我倒是好奇,四哥哥如今高官厚禄,家产无算,料想必是心有抱负,不然又何必每日劳碌?只是却猜不准四哥哥的志向。”   李惟俭眼神一亮,但见宝琴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一双秋水里满是探寻。他暗自思量,好似唯有林妹妹问过此事,算来宝琴是第二个提及此事的。   因是便正色道:“我这几年所言所行,料想妹妹也大多知晓,不如妹妹来猜一猜?”   宝琴颔首:“那我就试着猜一猜……唔,四哥哥可是想着兼济天下?”   “不恰当。”   宝琴思量须臾,又道:“水务解京师吃水之厄,水泥务解江南水患,又兼圩田无算……四哥哥心中必是装着天下苍生。”   “呵,不准确。”   宝琴又思量了一阵,摇头道:“这我却猜不到了。”   李惟俭笑着道:“不过应在这实学二字罢了。”   “哈?是了,四哥哥实学无人能及,可是要著书立说?”   李惟俭自信道:“那不过是顺带之事。我本心,便是以实学转化为工业。天下间产业不过有三,一则田中产出,为第一产业;三则,酒肆茶楼,跑腿办差,是为第三产业。”   宝琴聪慧,说道:“四哥哥说的工业便是第二产业?”   “正是!”李惟俭兴致来了,说道:“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我极力推动实学,便是想着将过往作坊般的工业迅速推到真正的工业化生产。如此,机器开动,旬月间可造过往数十年总数。各类工业品以商流转,财富汇聚;再以工业反哺农业,从此此方再无饥荒之虞。   妹妹出过海,自是知晓这天下并非只是大顺一地。如今西夷四下拓土,那些膏腴之地尽数落在西夷手中。若我大顺子民有这些膏腴之地,不知能活多少百姓。何至于如那福建一般,家中连生女儿,因养不起干脆溺毙?”   宝琴听得眼睛越来越亮,禁不住合掌赞道:“妙!我就知四哥哥这般人物方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若此事有成,说不得世人皆如昆山百姓一般为四哥哥立生祠呢。”   “呵,”李惟俭笑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这工业化之后,那小民百姓日子还不如如今过得好呢。”   宝琴却道:“这世间岂有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之困,后世子孙倘若再无饥馑,必奉四哥哥为前贤!”   此言恰好搔到了李惟俭的痒处,其顿时忍不住仰头大笑。笑过了,又起身负手踌躇而行,停步转身道:“我知妹妹聪慧,家中只两个半办事妥帖的。一个是妹妹,一个是秋芳,红玉……因着见识短了,可惜只能处置家事。   如今秋芳又有了身孕,妹妹既有才智,也不用遮掩了。我如今只恨能用之人太少,断不会嫉妒身边之人出彩。”   宝琴顿时听得心潮澎湃,起来屈身一福道:“四哥哥志存高远,我不敢说拾遗补漏,可定会尽心尽力。”   当下二人又说了良多,眼见自鸣钟敲响,李惟俭思量了下,实在拉不下脸来留宿,便干脆起身离去,往后头寻晴雯去了。   这会子晴雯正换晚妆,李惟俭便凑过来手扶香肩,镜中的晴雯白了一眼,说道:“你看这镜中人可还好?”   晴雯自是意有所指,李惟俭便道:“镜中者有风致,镜外者有滋味。”   “风致是如何讲?”   李惟俭笑道:“如花欲笑。”   晴雯说道:“有风致者,就在前头小院儿,四爷又何必看这镜子?”   李惟俭便道:“这是打翻了哪里的醋坛子?”   晴雯叹了口气,蹙眉道:“我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心下总觉得不妥。”   李惟俭略略思忖,便知缘由,因是低声道:“你急个什么?才多大年岁,若有了身孕可不好生产。咱们来日总要长长久久的,害怕没子嗣?”   晴雯就噗嗤一声笑了:“许是一时心烦,倒是搅了四爷的兴。”   当下起身服侍了李惟俭洗漱,是夜同入鸳帏,共枕而卧,内中旖旎自是不提。   ……………………………………………………   转天清早,李惟俭用过早饭便去坐衙。乘了马车方才上到街面上,遥遥就见一老婆子领了个稚童往荣国府而去。   李惟俭掀开车帘观量了下,依稀想起来这老婆子好似是刘姥姥?有心去瞧个热闹,却也知如今自己位份不同,不好再这般胡闹,因是撂下帘子一路往武备院而去。   却说这日湘云一早儿用过早点便来寻凤姐儿,凤姐也不交代差事,只命湘云守在一旁观量着。   这会子内宅各处的管事儿媳妇纷纷到来,绕过粉油大影壁,进得半大门,排着队在庭院里听吩咐。   中秋已过,秋粮入库,这外间的事儿自有贾琏、管家赖大处置,内宅的事儿便多由凤姐来做主。   这个来请示,说家中煤油不多,须得打点人去采买。凤姐让平儿记录下来,留待吩咐买办去操办;   那个来说,有两处丫鬟着凉告假,茶房里短了人手。凤姐问过缘由,紧忙抽调了两个粗使丫鬟过去帮衬着;   又有婆子来说各处屋里的纱幕须得撤下,再将库房里的屏风挪到各处。凤姐应下,又仔细吩咐那纱幕寻妥帖人换些银钱来,留待明春再买新纱幕。   一桩桩、一件件,湘云在一旁瞧得目不暇接。一旁的自鸣钟‘铛铛铛’连敲了九下,凤姐儿不及与湘云言说,紧忙领着湘云先行往贾母处伺候着。   待贾母用过了早饭,王熙凤打发湘云先回去用早饭,自己个儿又往王夫人处去伺候。   正好平儿要去园子里办差,便与湘云一路同行。   平儿便笑问:“云姑娘瞧着如何?”   “纷扰、琐屑,亏得是凤姐姐,换做旁人只怕还处置不了呢。”这会子湘云由衷敬佩凤姐。   平儿便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云姑娘还没瞧见家中置宴、办事呢,那会子奶奶连口热的都只能吃个囫囵。”   湘云却不是个畏难退缩的性子,扬着小脸儿笑道:“上一回我请客可不就见识了?亏着凤姐姐帮衬,不然还不知从何处着手呢。”顿了顿,又道:“好在俭四哥家中简单,倒是不用每日与凤姐姐一般四下立规矩。”   平儿不无艳羡道:“是以连老太太都赞云姑娘是有福之人呢。”   湘云嬉笑了阵,便往怡红院去用早饭。   平儿去小厨房吩咐过了,转头儿出来,正巧迎面撞见了袭人。   袭人便扯着平儿去绮霰斋吃茶,平儿道:“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园子。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   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左近无人,因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   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   平儿嗫嚅,又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自打五月里,我们奶奶奶便与太太说过公中银钱不足用。太太唏嘘几回,每回都让奶奶瞧着办。奶奶又不是善财童子,哪里变得出银钱来?   六月里逼得没法子,自己个儿用体己贴补了,这才足数发了一回。待夏粮送来,奶奶方才收回体己。不想这月又不足用,说是如今粮贱,须得留待冬日里发卖才值钱。   那粮食积存着不卖,公中哪里还有银子?奶奶这回一生气,干脆撒手不管。太太催问了几回,只说无法。昨儿太太又寻了奶奶,说是想了法子,这几日便将月钱发下来。”   袭人纳罕不已:“太太想的法子?”   平儿欲言又止。如今自家奶奶可是与太太生分着呢,哪里再肯累死累活的效力?   袭人思量须臾,又道:“不对,那夏粮不是八月初就粜了吗?”   平儿推说道:“这外头的事儿,我又哪里知道?”顿了顿,又道:“你倘若有要紧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了。”   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秋风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   众人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头子倒茶去。   几句闲话说过,平儿便道:“想是见过奶奶了?”   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   正说着,忽而丰儿快步而来,瞥了言刘姥姥,忙扯过平儿道:“平儿姐姐,奶奶吩咐了,姥姥来一趟不易,让姐姐预备些盘缠,比照上回就好。”   上回王熙凤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钱,平儿顿时有了数。一边厢让刘姥姥稍待,转身进得内中,自匣子里取了二十两银钱,回来交与刘姥姥。   刘姥姥推让一番,到底还是收下了。平儿会说话,笑着道:“姥姥想来是入了我们奶奶的眼了。荣国府家大业大,攀附、来占便宜的不知有多少,难得姥姥这般知恩图报。这银钱不为旁的,留着给板儿来日读书花用。”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方收了,随即喜滋滋领着板儿而去。   所有人,乃至李惟俭都不知,因着他之故,这刘姥姥逛大观园一事生生的没了。错非李惟俭那日夜里打发宝琴去帮衬湘云,只怕湘云这傻丫头便会依着宝钗的主意去办劳什子的螃蟹宴,惹得贾母这老太太心下不快。   赶巧此时刘姥姥登门,贾母存心教育宝钗什么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便干脆顺势高调接待刘姥姥,活生生给宝钗上了一课。   此番却因着螃蟹宴成了四方宴,办得极为体面,贾母这老太太自然就没了那般心思。   待送走了刘姥姥与板儿,湘云用过早饭又来,王熙凤也回返,于是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这一日便过去了。   待用过晚饭,王熙凤与湘云一并来贾母跟前儿尽孝。贾母便将湘云招呼过来,问道:“云丫头,这一日可学了什么?”   湘云嗔道:“姑祖母莫提了,今儿方知管家不易。随着凤姐姐四下兜转,脚都走酸了,凤姐姐还要劳心劳力,可见这事儿有多不容易。”   贾母乐呵呵道:“知道不易就好,往后好生学着,也不指望你跟凤哥儿一般伶俐,往后能做到眼明心亮、赏罚分明,便能当好这个家。”   湘云自是知晓贾母教导、维护之意,顿时喜滋滋应了。   祖孙等人顽闹一场,贾母忽而道:“听下头人传,都说俭哥儿身边儿的姨娘有了。”   湘云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贾母笑道:“想来就是这几日。算算不过两月,还不算坐实了,也是因此才没往外说。”   湘云应下,心中五味杂陈,如此一来,来日过门之后自己个儿岂非就要当人母亲了?   她若有所思,一旁的黛玉、迎春也是如此。   却听贾母道:“俭哥儿这两月忙得脚不沾地,算算来了两回都是匆匆就回了家。我看这几日趁着俭哥儿不忙,也请俭哥儿领着家中丫头来家中热闹热闹。”   此时就听王熙凤笑道:“老祖宗莫是忘了,过几日可就是文龙亲迎的日子呢。”   贾母好歹维持着笑意,说道:“总是薛家的事儿,又跟咱们有多少关系?到日子凑凑热闹罢了,总不能喧宾夺主吧?”   也无怪贾母心下不满,几次三番明示暗示,薛家就好似狗皮膏药一般粘上了脱不掉。若只是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二人借住贾家也就罢了,偏生那混不吝的薛蟠也来凑趣。   这回更好,便是娶亲也要在荣国府操办。再是亲戚,也没这般道理!   偏生前一日王夫人私下与贾母说过,如今还欠着薛家的银子。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贾母那些体己都是留着来日给几个姑娘做嫁妆的,这会子又哪里肯拿出来填补亏空?   因是虽阴阳怪气,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顿了顿,又道:“是了,也不好撞在一处。下月初正好是凤哥儿生儿,我看俩好凑一好儿,干脆就九月初三请俭哥儿过府热闹一番。”   这会子宝钗不在,探春就笑道:“凤姐姐,老太太这是方才听了云丫头说你不已,体恤凤姐姐呢。”   凤姐顿时乐不可支,道:“诶唷,那可多谢老祖宗心意了。好啊,我这回也拿乔装一回大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荣庆堂内好一阵欢声笑语。   ……………………………………………………   却说转眼到了二十六日,这一日薛蟠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一路往夏家而去。   薛家亲朋旧友汇聚荣国府,倒是颇有几分鸠占鹊巢之意。待自夏家回返,那陪嫁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城外的庄子也就罢了,城里的铺面十几处,算算单是这些就值个七八万银子。   一众亲朋自是恭贺不已,都道薛家讨了门好亲事。   李惟俭自持身份,便托了薛蝌将贺礼送上。薛姨妈、宝钗情知如此,也不以为意。唯独薛蟠拎不清,被一众人等灌了酒,大着舌头又要去找寻李惟俭。   亏得贾琏劝住,不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来呢。   好容易婚宴散去,薛姨妈赶紧命人将薛蟠送入洞房,待听墙根的同喜回来红着脸儿禀报,薛姨妈这才略略宽了心,与宝钗叹息道:“这孽障好歹成了家,就盼着往后有了媳妇管束,也能守住家业。”   所谓成家立业,就薛蟠那性子,薛姨妈已然不指望后者了。宝姐姐娴静落座,附和着说了两声便止住了话头。   她如今早已及笄,转过年来便要十六,寻常人家女子多是此时出嫁。好比刚过门的嫂子夏金桂,今年不过方才及笄,算算竟比宝钗还小一些。   薛蟠成了婚,嫂子又比她小了几月,宝姐姐又如何能不多想?   再者,今儿莺儿自薛蝌口中得了那夏金桂些许消息。薛蝌虽说的极为客气,可宝姐姐思忖一番,那言辞却分明暗指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   兼那亲家母只这么一个女儿,在家中百般宠溺,无所不应……宝钗心下暗暗警醒,只觉这嫂子只怕不是个善茬。   奈何薛家亏空,此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宝钗心下惴惴,好歹是夜平安无事。转过天来‘待晓堂前拜姑舅’自是不提,薛姨妈与宝钗眼见薛蟠、夏金桂好似蜜里调油一般,纷纷放下心来,宝钗只道先前是多心了,那薛蝌所说之言定是谣传。   如此过得两日,薛蟠过了新鲜劲头儿,又往外头随着贾琏一道儿厮混。夏金桂正在房中生着闷气,忽而便见丫鬟宝蟾煞白着一张脸儿寻了过来。   夏金桂乜斜一眼,道:“可是大爷又去寻那小蹄子去了?”   夏金桂说的自然是薛蟠的妾室碧莲。却见宝蟾摇摇头,说道:“奶奶,我方才往前头去,就听穿堂里两个婆子嚼舌,说奶奶……”   “说我?说我什么?”   宝蟾咬了下下唇,道:“说奶奶上赶着做妾人家都不要——”   嘭——   好好的茶盏摔了个稀巴烂,夏金桂扭身下了炕,恼道:“哪个婆子说的嘴?我今儿非撕了她那臭嘴不可!”   夏金桂自小娇生惯养,养成骄矜之气。年初乘车往庙观游逛时,刚好迎头撞见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北山护卫而来的李惟俭。   少女情思,夏金桂一眼便瞧中了李惟俭。转头与妈妈说了,妈妈扫听一番,回来长吁短叹只道无缘。却是李惟俭贵为竟陵伯,又怎会娶个商户女?   夏金桂哀伤一阵,心下却念念不忘,几月后咬牙又与妈妈说了,宁可做妾也要嫁过去。   素来宠溺夏金桂的夏家太太自是怒不可遏,母女两个闹了好一场,眼见夏金桂日渐萎靡,夏家太太只得应下。   夏金桂顿时满心欢喜,却不料那李惟俭非但看不上她这个人,连那百万家业也瞧不上眼!   此事为夏金桂平生奇耻大辱,有如逆鳞一般,最怕旁人提及。不想这甫一到贾家,便被下头人揭了疮疤! 今日更新挪到明天   如题。涉及结算,一千块钱呢,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明天保底一万六千字更新。还请大家多多订阅,还差一些就够结算的了。 求31张月票   眼看月票破三千,先画个饼,明天多更一些。 第283章 设宴大观园   荣庆堂。   这日下晌,凤姐领着平儿湘云又来寻贾母,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凤姐便道:“老祖宗,我思来想去,初三总是我的生儿,哪儿有让老祖宗破费的道理?不如啊,这一回我来请,老祖宗留待下回再回请?”   贾母顿时笑道:“是了,如今凤哥儿可是财主,合该你来请个东道。”   薛姨妈陪坐在旁,闻言就笑道:“凤丫头可不好小气了。”   凤姐就笑道:“我倒是想撇尽家财,奈何那龙肝凤脑实在无处采买。思来想去,不如比照着云丫头,也仿着御宴办上一回。”   贾母等无不合掌叫好。   当下凤姐又如数家珍般点算起来,那厨子自是要问俭兄弟家中来借,其余的这两日采买了,再商议着定个菜单。   实则凤姐心下早就有了谱,办这么一回不过抛费二百两银子,一来哄老太太高兴,二来眼看今年暖棚营生又要铺展开,至不济出息也能比照前一年,如此凤姐手头可是有五万两上下。   常言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凤姐儿正要趁此之际显摆显摆。   当下与贾母言说一番,随口说了菜单子。   这前茶为君山银针,乾果四品:怪味核桃、水晶软糖、五香腰果、花生粘;蜜饯四品:蜜饯桔子、蜜饯海棠、蜜饯香蕉、蜜饯李子;点心四品:花盏龙眼、艾窝窝、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   前菜四品:二龙戏珠、陈皮兔肉、怪味鸡条、天香鲍鱼;   正菜十位:沙舟踏翠、琵琶大虾、龙凤柔情、香油膳糊肉丁、龙舟镢鱼、滑溜贝球、酱焖鹌鹑、蚝油牛柳、金菇掐菜、香麻鹿肉饼;   烤品两道:烤鸡、烤鱼扇。   膳粥一品:荷叶膳粥。点心两味:凤尾烧麦、五彩抄手。   最后又备香茗:杨河春绿。   内中人等无不交口称赞,都道凤姐果然下了血本。   贾母、薛姨妈追问几道菜品是什么情形,独一旁的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不经意瞥上凤姐一眼,眼神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正待此时,大丫鬟鸳鸯忽而快步行至内中,先是看了眼凤姐,随即又看向薛姨妈道:“姨太太,蟠大奶奶不知为何,这会子与几个婆子吵嚷起来。旁人一时劝不住,姨太太还是快去瞧瞧吧。”   薛姨妈顿时变色:“好端端的怎么吵吵起来了?”   鸳鸯抬眼看了眼薛姨妈,面上欲言又止。心下却暗自腹诽,还能为何?不过是被人戳破过往丑事,这会子恼羞成怒罢了。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鸳鸯又是个周到的,哪怕依着老太太的心思当面儿禀报了,却不好再行戳破。因是只摇头道:“回姨太太,我也不知,得了信儿就赶忙来回话了。”   薛姨妈还要再问,宝姐姐紧忙扯住薛姨妈,说道:“妈妈,还是快去瞧瞧吧。”   宝姐姐情知那好嫂子夏金桂可不是个省心的,去的迟一些说不得还会闹出什么事端呢。   薛姨妈慌忙与贾母辞行,当下母女二人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王夫人端坐了,面上蹙眉不已。那夏金桂她自是见过,前几日虽遮掩的不错,却依稀能瞧出是个蛮横无礼的。王夫人因着用了薛家银钱,又因如今宝玉名声大坏,这才存了促成金玉良缘之心,只奈何老太太一直不松口,期间婆媳两个还几番斗法。   本道就让薛家这般住下,左右老太太年岁大了,早早晚晚都会依了王夫人的心思,却怎料薛家却娶了这般不省心的儿媳妇。   余光瞥见贾母目光中的鄙夷,王夫人只觉面上臊得慌,再没脸待下去。当即口诵佛号,起身道:“媳妇家中还有些杂务,就不多留了。”   贾母便颔首道:“我如今身子还好,也不消太太每日来立规矩。我看不如等太太处置了杂事再说。”   王夫人应下,闷头快步出了荣庆堂。   眼见王夫人匆匆而去,王熙凤也不好多留,领着平儿、湘云也告退离去。   待人都走了,贾母方才招呼来鸳鸯,仔细问明了缘由。待听过鸳鸯所说,贾母便蹙眉道:“还有这等事?”   鸳鸯观量其神色道:“老太太,这事儿早就传扬得人尽皆知了。都说薛大爷当初死活不肯娶那夏金桂,错非姨太太发了脾气,这婚事还两说呢。”   贾母思量道:“如此说来,那两个婆子也不曾扯谎?这倒是不好处置了……你去知会凤哥儿一声儿,就说背后嚼舌总归是不妥,一人罚一串钱就是了。”   鸳鸯应下,心下自是知晓,那所谓的处罚不过是给王夫人留了脸面。只怕老太太心里巴不得薛家闹得鸡飞狗跳,没了脸子就此搬走呢。   当下鸳鸯去知会凤姐自是不提。   却说薛姨妈与宝钗一路寻来,遥遥便听得聚锦门左近吵嚷声一片,连通凤姐院儿与李纨房的西角门旁还有几个丫鬟倚门眺望着瞧热闹。   瞥见薛姨妈与宝钗急匆匆而来,几个丫鬟紧忙就散了。   母女二人转过李纨房与三间小抱夏之间的角门,抬眼便见夏金桂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一个婆子,口中满是污言秽语。   那婆子先前不过是唯唯诺诺,眼见言语愈发不受听,婆子实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蟠大奶奶容我回一嘴,您那事儿人尽皆知,可不是我造的谣。再者,您是主子却不是贾府的主子,我再如何嚼舌也由不得你来处置吧?”   夏金桂顿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谎言伤不得人,能伤人的唯有真相!   夏金桂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跳脚撒泼:“好啊,奴才秧子骑到主子头上拉屎撒尿,这就是你们贾家的规矩?”   那婆子也来了火气,怼道:“蟠大奶奶若想耍威风,只管搬回薛家自己个儿耍去,贾家可不是你逞威风的地方!”   “你——”夏金桂气急了,招呼宝蟾道:“没用的东西,还愣着作甚,给我掌嘴!”   宝蟾上前方才举起巴掌,便被那婆子一把抓住手腕,嚷道:“薛家人打人了,薛家人不讲理了!”   薛姨妈看在眼中,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金星乱冒,错非宝钗搀扶,只怕就要跌上一跤。   这夏金桂哪里有个贤妻良母的德行?薛姨妈只觉先前奢望这会子尽数落了空。有这般儿媳撺掇着,往后薛蟠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端来呢。   气急之下,薛姨妈遥遥叫了声:“都停手!”   当下领着宝钗上前,与那夏金桂道:“你这又闹的哪样儿?”   “婆婆,这婆子背后说嘴,我寻她理论,她不知悔改不说,还出言讥讽。”   宝姐姐蹙眉道:“婆子背后说嘴,与凤丫头说了,自有人管教。嫂子又何必亲自来寻?此番实在有失体统。”   夏金桂委屈道:“凤姐如何管教?不过是罚几串钱,不疼不痒的。依着我,这等背后嚼舌的就该打一顿撵出府去!”   “你!”薛姨妈本就无急智,这回气急之下更不知如何开口。   宝钗紧忙凑过去低声与夏金桂耳语道:“嫂子再闹下去,莫非真要咱们家搬出荣国府不成?”   那夏金桂只是骄矜刁蛮,又不是傻的。她当日捏着鼻子嫁与薛蟠,瞧中的不就是如今薛家寄居荣国府,宝钗又有可能嫁与宝玉吗?   否则一个没了皇商底子的寻常商户,彩礼不过寻常,又如何能让夏金桂动心?   听了宝钗此言,夏金桂顿时不言语了。宝钗就道:“都散去吧,此事过后自有二奶奶处置。”   那婆子听闻凤姐儿的名头,顿时骇得闭口不言。围观的丫鬟、婆子尽数散去,宝钗又扯着夏金桂与薛姨妈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到底是做小姑子的,劝说两句也就是了,旁的却不好多说。薛姨妈念及夏金桂那份嫁妆,到得家中也没了气恼,只语重心长好生交代了一番。   夏金桂面上应了,心下却极为不爽,暗地里寻思待得了机会定要好生将那婆子磋磨一番。   过得好半晌,夏金桂回了自己房里,却是越想越气恼。从小到大被妈妈捧在掌心,她又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成婚几日,想想薛蟠那货,又想起当日那遥遥一瞥,顿时心下愈发的气恼。恰这日薛蟠与贾琏酩汀大醉而归,许是念起了旧情,不往正房来寻夏金桂,反倒去寻了那妾室碧莲。   夏金桂如今除了记恨那说嘴的婆子,却不敢去恨堂堂二等伯李惟俭,却因着这晚薛蟠去了碧莲房里,连那碧莲也给恨上了。   这卧榻之侧怎容她人酣睡?   夏金桂也知,这往后不好再在荣国府中闹将起来。思忖一夜,渐渐拿定心思,总要先行拿捏了薛蟠,方才好揉搓那碧莲。   ……………………………………………………   户部。   这日户部尚书王仕云下得朝来方才在二堂坐定,便有小吏匆匆而来:“大司徒,首辅到访,这会子已然下了轿子。”   “啊?”王仕云与那陈宏谋本是同年,交情深厚加之志趣相投,因是方才被简拔为大司徒之职。   此人素知陈宏谋为人,知其错非有急事一准不会这般急切来寻。当即起身相迎,方才到大门左近,便见陈宏谋轻车从简匆匆而来。   二人彼此见礼,陈宏谋锁眉道:“里间说话。”   当下进得二堂里,将无干人等一并打发了,小吏送过香茗,陈宏谋自袖笼里抽出一份奏章来,说道:“伱来瞧瞧。”   王仕云纳罕接过,扫量一眼,见上书之人乃都察院御使梅可前,此人方才自馆阁中出来,虽有投效新党之意,却因陈宏谋扫听到此人首鼠两端,这才一直不肯松口。   王仕云心下有了底,展开奏书略略观量,随即倒吸了口凉气,继而仔细观量起来。   待一盏茶光景方才看罢,放下奏书道:“此数议……果真出自梅可前之手?”   陈宏谋嗤笑一声,说道:“此人四十余方才中了进士,行事迂腐且首鼠两端,先前投效不过是投机之举,又哪儿来的这般多真知灼见?我打发人扫听了,此人前日与御使詹崇小酌一场,过后詹崇酩酊大醉,这梅可前连夜写了奏疏,昨儿就递了上来。”   王仕云思量着道:“这般说来,这数议怕是剽窃而来啊。”   那詹崇乃是严希尧的得意门生,只怕这几策都是出自老狐狸严希尧啊……不对,严希尧惯于操弄人心,这勤于王事,这等真知灼见少之又少——是了!当今实学第一人李惟俭可是老狐狸的关门弟子,说不得此数策就是出自李惟俭!   “莫非——”王仕云试探着说了一嘴,就见陈宏谋惋惜着感叹道:“可惜了啊。老夫若早来京师二年,收下李复生这等弟子,我新党后继有人,又何必畏惧旧党过后反攻倒算?”   一把夺过奏书,陈宏谋说道:“自古皇权不下县,李惟俭单此议,便是要绝了士绅的根子!呵,根基既去,来日哪儿还有能为兴风作浪?”   王仕云蹙眉摇头不已:“此事怕是不易。那严希尧得了此策不思自己上书,反倒想法子送到首辅跟前儿,料想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横竖他是不得罪人,罪过都是首辅的。”   陈宏谋阴沉着一张脸冷哼一声,说道:“历代变法者,又有哪个不得罪人?我只怕来日新皇登基,旧党死灰复燃。”探手戳了戳那奏书,压低声音道:“这等绝户计,于我等而言岂不正好?”   王仕云眉头舒展,颔首道:“也是,如今敲打去一分,来日旧党就少一分气力,反扑起来也不会太过凶厉。”   陈宏谋笑而不语,过得须臾才道:“真是可惜了,严希尧那老狐狸倒是有些眼光,一早儿就将李复生揽在门下。如今又老抱子也似的看护着——”   王仕云赶忙道:“首辅莫非要动那李复生?此人极得圣心,又为忠勇王座上宾,只怕不是好相与的。”   陈宏谋摇头道:“如今摊丁入亩焦头烂额,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对付李复生?只恨此人不能为我所用啊。罢了,李复生才思敏捷,说不得何时又会有奇思妙想,那严希尧老乌龟也似不敢犯险,兜转一番说不得又要呈与我等。   呵,如此算算,岂非李复生已然为我所用?”   王仕云笑着摇头不已。   当下二人计议停当,税警税警,不论怎么瞧都理应挂在户部之下,这等扩充户部的大好事儿王仕云又怎会拒绝?王仕云粗粗誊写一番,待回头儿寻了幕僚商议润色,只待来日上书圣人。   ……………………………………………………   匆匆又是几日。   湘云随着王熙凤这几日料理府中事务,又亲眼瞧着凤姐置办宴席,很是长了一番见识。   期间王熙凤登门下贴,又问李惟俭借了厨子,转头将各色食材置备齐整。凤姐情知府中买办多有漂没之举,因是干脆打发了陪房来旺亲自去外头采办。   回头点算一番,竟只抛费了不到二百两。湘云瞧在眼里,比照上回,这一回的菜色不遑多让,可上回却足足抛费了二百三十两有余。   湘云顿时知晓,那多出来的三十几两一准儿是被下人漂没了。因是在怡红院里生了好一会子的闷气,映雪劝慰了好一番,又说‘贾家奴大欺主,姑娘来日当家做主,但有这般苗头只管打压了就是’。   湘云思量一番,这才心思渐宽。   转眼到得九月初三这一天,因着凤姐大办一回,连大奶奶李纨都特意与王府告了假来帮衬着。   可喜这日天气晴朗,李纨一早儿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   丰儿快步行来,见过礼后才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   李纨应下,命素云接了钥匙,赶忙往缀锦楼去搬桌椅。临了又问丰儿:“你们奶奶可定下在何处开席了?莫非还是上回的藕香榭?”   丰儿笑道:“这会子池子里的荷花都败了,藕香榭没什么景致,奶奶就说要在凸碧山庄摆开酒席。”   李纨笑着赞道:“凤姐儿这心思极妙,登高望远,四下秋色,也是一桩美事。”   待丰儿去了,李纨领着丫鬟、婆子往缀锦楼而来,迎面与二姑娘迎春、邢岫烟打过招呼,当即上得一侧房里,但见内中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五彩炫耀,各有奇妙。   李纨捡着套色的命人搬了,出得缀锦楼又见水中画舫,思量一番笑道:“恐怕老太太高兴,索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   正说话间,碧月来回:“奶奶,老太太往园子来了。”   李纨赶忙领着人去迎,到得大观园门前,便见莺莺燕燕簇拥着贾母而来。这会子王夫人、邢夫人陪在贾母左右,左边厢是三春、黛玉、宝钗、邢岫烟,右边厢则是傅秋芳、宝琴、晴雯、红玉、香菱、琇莹等伯府姑娘。   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   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   贾母忽而探手招过傅秋芳来,亲自撷了一枝为其簪上,嘴里嗔道:“说来偏你最要强,自打前几年来了一回,过后竟再也不来了。就隔着一道墙,哪里就劳动你了?”   傅秋芳笑道:“老太太,我这是羞于见人。”   贾母便道:“大到皇朝,小到女子,哪一个不是三起三落的?你家中遭了难,既识得我家门第,径直登门就是了。我家虽是中上人家,却也能护得住你一时。”   宝琴就凑过来道:“老太太,错非傅姐姐要强,又哪儿来的如今这般机缘?”   贾母笑着颔首道:“是这个理儿。罢了,这话不说了,咱们先往里游逛着。”   说话间往里行去,贾母又过问李惟俭事宜,傅秋芳就笑道:“老爷一早儿须得去坐衙,待过了晌午也就来了。”   当下再不提李惟俭,一应人等直往大观园里游逛。   凤姐儿这会子忙着置办酒席,探春便自觉多说了几句话,沿途指点介绍,倒是妙语连珠。   众人走走说说,转眼便到了潇湘馆。傅秋芳随在贾母左近,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   晴雯见地上满是苔藓,紧忙上来扶了傅秋芳。   这会子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主人家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   王夫人便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众人落座了。   傅秋芳头一回来,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笑道:“只看这书房陈设,便知林姑娘果然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宝琴早知黛玉、湘云并嫡之事,便耍宝道:“是了,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贾母搂着黛玉笑了一番,忽听船声,问道:“谁又预备下船了?”   李纨也纳罕不已,紧忙打发素云去扫听了,须臾回返,素云便道:“回老太太,是宝二爷在池子里。”   贾母闻言顿时蹙眉不已,扭头看向王夫人,却见儿媳同样眉头紧锁。   凤姐操办庆生宴,因着请了李家女眷,是以不好让宝玉入内。为此那宝玉一早儿就闹过了一回,只是贾母这回说死了不准,宝玉昨儿便负气而去。不想今儿竟不请自来!   贾母心下添堵,又思忖起了黛玉身前挂着的那块玉石来,不由得对那宝玉生出几分厌嫌之心来。   正要说话,鸳鸯道:“姨太太与二奶奶来了。”   众人方才起身,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   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众人说笑一阵,贾母等不曾留意,那傅秋芳悄然凑在了湘云身边儿,正低声说着话;再看另一边,宝琴却不知何时与黛玉说在了一处。   王夫人趁着无人留意,紧忙叫过丫鬟,仔细吩咐了。那丫鬟快步出来,上得船上好说歹说,宝玉就是不肯听。丫鬟急得无可奈何,只得又回来报与王夫人。   王夫人听得眉头紧蹙,偏生这会子客人当面,又发作不得。   贾母指点了窗纱,众人歇过脚自潇湘馆出来,贾母见宝玉依旧在撑船,顿时没了去船上的心思。扭身笑着与傅秋芳道:“咱们一道儿去三丫头处瞧瞧去。”   众人应下,当下一并往秋爽斋而去。   傅秋芳、宝琴等随着贾母到得秋爽斋,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床侧还挂了一柄短剑。   傅秋芳与宝琴看在眼中,心下各自思量,这位三姑娘性情阔朗,行事有度,兼之方才言语间颇有妙趣,小小年岁便已如此,待长大了只怕更是了得。   略略坐了坐,众人又逛过缀锦楼,又往前头行去。转眼到得一处,贾母便道:“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众人应了,贾母便邀着傅秋芳、宝琴往内中一逛。不想方才进门,迎面便见宝玉兴冲冲而来:“老祖宗怎么才来?我可是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子了。”   原本面上堆笑的贾母顿时面色一僵,莫说是傅秋芳、宝琴、晴雯等,便是三春、黛玉、湘云等也一时间没了言语。   此番招待伯府内眷,又岂容男子胡乱入内?现在早已吩咐下,本道宝玉负气而去,过后不过是气恼一番,谁料宝玉竟硬生生闯了进来,还非要在客人面前露面。   王熙凤赶忙圆场道:“宝兄弟不是在撑船?怎么来了这儿?”   宝玉得意笑道:“老祖宗与姐妹们又不来,撑船也没什么意趣。”他好似不曾瞧见贾母神色一般,一双眼睛紧忙朝着傅秋芳与宝琴瞥过来。   傅秋芳心下厌嫌,紧忙拢袖遮面,宝琴也往王夫人身后躲去。   王夫人脸面臊得通红,却因着在客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蹙眉说道:“宝玉,这会子正待客呢,你先去外头耍顽可好?”   宝玉却道:“虽说是客,却也都见过,算是熟人。”当下虚指点着道:“傅姐姐、琴妹妹,晴雯、香菱、琇莹还有小红,小红还曾在我房外当过差呢。”   且不说红玉早已改回了原本名字,就是如今她也是伯府内定的姨娘,家中掌着事务,外头管着营生,莫说是寻常纨绔子弟,便是外头的官儿见了也须得让三分。   有道是‘养移气居移体’,久居上位,红玉自是将当日那三等丫鬟时日引为耻辱。这会子当面被宝玉提及,虽明知此人没什么坏心思,却也心下暗恼。   因是笑着不轻不重的刺了一嘴:“宝二爷,我名红玉,可不是劳什子的小红。”   宝玉恍然道:“是了,你改名字了。要我说也无需那劳什子的避讳,小红太过俗气,哪儿有红玉好听?诶你——”   “宝玉!”王夫人彻底恼了:“你再不走,休怪我修书一份与你父亲,我管不得你,只能叫你父亲来管!”   宝玉顿时一怔,此时目光掠过众人,只见王夫人面色阴沉,邢夫人虽笑着,却满是幸灾乐祸之色,薛姨妈面上讪讪,贾母没了笑模样。   往后头瞧,黛玉干脆不看他,只与宝琴说着悄悄话;三春等纷纷担忧不已,探春更是冲着宝玉摇了摇头;宝姐姐面上娴静,却目光冰冷的盯着他瞧;湘云瘪了嘴,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色。   再往后,琇莹且不提,那晴雯面上竟满是讥讽之色。   宝玉顿时心下一梗,想不分明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儿,不过是往自家园子来凑了回热闹,怎么就惹得众人厌嫌了?   这会子他兴致全无,只觉心如死灰,顿时蔫头耷脑道:“不用修书,我,我走就是了。”   言罢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而去。   王夫人生怕宝贝儿子出了差池,紧忙打发丫鬟缀上。薛姨妈紧忙朝宝钗使眼色,宝钗却视而不见,心下暗忖着,玉不琢不成器,总要宝兄弟多遭几回‘当头喝棒’,过后方才能劝说得了。   宝玉这一去,贾母就笑着与傅秋芳、宝琴道:“我这个孙儿,宠溺惯了,满心都是顽闹,并非存心唐突。”   傅秋芳笑着摇摇头,也不接茬。   凤姐儿过来圆场道:“老太太,您瞧宝丫头这房里如何?”   贾母这才来得及观量,但见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心下顿时不喜,这般素净是装给谁瞧呢?客居贾家,此番落在伯府女眷眼中,说不得人家会以为贾家苛待了薛宝钗!   心下这般想着,贾母嘴上却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顿了顿,道:“鸳鸯,快去取些古董陈设来。”又转头嗔怪凤姐:“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   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笑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   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   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第284章 泼醋   贾母吩咐了,鸳鸯便笑着应下。   内中一应人等,都笑吟吟看向宝钗,薛姨妈就道:“我的儿,老太太这般疼你,过后儿可得好好孝敬了。”   宝钗笑着娴静应下,心下却不以为然。她自是知晓老太太三番两次冷嘲热讽,就是存心要将薛家赶走。贾母心下不待见她,她又变不成黛玉、湘云乃至探春的性情,若果然学了那三者,只怕又要恶了姨娘王夫人。   与其如此,莫不如抱紧王夫人,左右老太太年事已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管事儿了。   因是宝姐姐心下极不以为然。   众人在蘅芜苑略略盘桓,出来便听闻唱词声遥遥传来。贾母就笑问:“凤丫头,可是你安排的戏班子来了?”   王熙凤就道:“老祖宗,我不过请了耍百戏的来,想着咱们家养着十二个小戏子,每日家排演不缀,总要演上几出才是。”   “正是,”贾母抬眼观量了下天色,便道:“天近午时,俭哥儿也估摸着快来了吧?”   王熙凤就道:“估摸着差不离,我看咱们不如先去凸碧山庄,吃些茶点,说不得过会子俭兄弟就到了呢。”   贾母应下,又道:“是了,险些忘了,尤氏怎地没来?”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不知,方才那会子她家二姐、三姐联袂而来,这会子想是姊妹三个在说话儿呢。”   贾母眼见再无缺漏,便笑呵呵应下,领着众人往凸碧山庄而去。   自蘅芜苑出来,便是极平稳的宽路,一路蜿蜒至凸碧山庄。那凸碧山庄前廊后厅,四面无墙,只以廊柱支撑。此处位于大主山上,地势最高,后头便是薛姨妈曾经住过,如今安置十二个小戏子的梨香院。   因着这会子秋风渐起,王熙凤生怕贾母等人着了凉,便赶忙命人四下围了帷幕,如此既不妨碍四下观景,也免了秋风吹透之苦。   李纨早已命人将桌椅摆放了,因着邀了伯府女眷,是以此番足足开了四席。众人依次落座,王熙凤方才安排人上了茶点,那十二个小戏子便一并来了。   贾母问过所学曲目,便让小戏子们随意演几个曲目来。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不觉便到了午时,王熙凤领着湘云张罗着,此时走不开,便悄然唤来平儿,低声吩咐道:“你去前头瞧瞧,叫二爷迎一迎俭兄弟。再去看看珍大嫂子,若是二姐、三姐没走,就叫了一齐来。”   平儿应下,悄然出了凸碧山庄,绕过省亲别墅,转眼便自聚锦门旁的小门出来。此处前头便是李纨房,一旁则是凤姐院儿,那凤姐后院单独开了个小门,容尤氏主仆进出。   平儿正想着先行去到前头书房寻贾琏,忽听得后房里欢声笑语,隐隐听得贾琏调笑之声。   平儿顿时停步,思量着又往凤姐后院来。方才从小门进来,就见尤氏正坐在庭院里做着女红。   瞥见平儿,尤氏面上顿时一变,赶忙丢了针线起身嚷道:“哟,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内中顿时为之一静。   那尤氏生怕平儿到得近前,因是紧忙迎了几步,扯着平儿的手道:“凤丫头叫你来的?”   平儿故作不知,笑道:“是呢,奶奶问大奶奶呢,若是二姐、三姐还在,就邀着一并进园子吃酒、听戏。”   尤氏笑道:“她们啊,这会子就要走了。平儿姑娘先去,我过一会子就去。”   平儿应下,又意味深长道:“大奶奶快些,我们奶奶可是等不及了。我先去前头寻二爷,算算时辰这会子俭四爷也该到了。”   尤氏应下,笑着将平儿送出。   眼见平儿远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小心将院门关上,转头就见贾琏满脸红晕,脸颊还沾染了胭脂,醉眼迷离地行了出来。   二人相见,那贾琏笑吟吟也不尴尬,尤氏就笑道:“快去前头,莫让平儿寻不着你。”   贾琏就道:“怕什么?她一个通房丫鬟还能管到我不成?”   尤氏道:“她是管不着,凤姐儿可管得着。”   贾琏笑而不语,随意一拱手,便要迈步而出,一边厢说道:“我去迎了俭兄弟,过会子再来。”   尤氏紧忙将其扯住,掏出帕子来紧忙给贾琏擦拭了,道:“仔细让人瞧出来。”   撤了帕子,却见贾琏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个儿。尤氏顿时心下羞赧,赶忙垂头欲走,却被贾琏一把攥住手。   尤氏惊得说不出话来,贾琏笑吟吟将那帕子夺过,低声说道:“好嫂子,帕子脏了,待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隐约听得内中二姐、三姐说话,尤氏赶忙挣脱了,那贾琏笑吟吟又瞥了一眼,这才扭身而走。   出得小院,贾琏大步流星而去。尤氏松了口气,缓了半晌方才转头进得房中,便见席间杯盘狼藉,二姐面色酡红,三姐衣裳半解。   尤氏叹了口气,赶忙道:“快拾掇了,赶紧家去吧。”   二姐有些不舍。那贾琏能说会道,出手又极大方,委身与他料想也是好事;三姐却瞧得分明,冷笑道:“姐姐不说我们也该走了。今儿可是那母老虎生儿,若是撞破了,说不得会闹出人命呢。”   尤氏冷着脸不言语。宁国一脉垮台,贾珍、贾蓉流放,独剩个明哲保身的贾蔷独自过活,转头连大老爷贾敬都去了,尤氏便觉身似浮萍,再没了指望。   尤老娘领着二姐、三姐走访几回,每回不是趁机盘剥,便是递小话,话里话外有意促成二姐、三姐与贾琏。   如今贾琏行情自是水涨船高,宁国一脉一垮,贾琏承嗣成了族长,手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相貌堂堂,身边儿除去凤姐,就只有个通房平儿。   若给贾琏做了妾室,以二姐、三姐品貌,好歹也是个良妾。那凤姐惯会吃醋,说不得就此便与贾琏闹将起来。如此一来,至不济也是良妾,好一好,那凤姐一去说不得继室都有指望。   尤氏心下无定,几回便被尤老娘说得动了心思。每每趁着凤姐走亲访友或是去城外看顾营生,便打发丫鬟将二姐、三姐叫来。   一来二去,那贾琏也有了默契,单等着凤姐有事外出时等在家中,三回倒有两回能等到二姐、三姐。   尤氏就道:“你们两个将二爷勾得起了火,便是二奶奶不来也要闹出人命了!”   二姐闷头不语,三姐大笑不已。过后果然拾掇齐整了,被那尤氏送出府邸。   却说贾琏匆匆往前头而去,半路正撞见平儿。   平儿纳罕道:“二爷这是打哪儿来?”   贾琏随口胡诌道:“后街贾珩请吃酒,我估摸着这会子俭兄弟快来了,赶忙往回赶。”   平儿将信将疑,只将凤姐的吩咐转述了一遍,这才往大观园而去。贾琏心下怅然若失,自己个儿到了书房里,略略坐了会子便心下痒痒,一时间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等不来李惟俭,又见尤氏将二姐、三姐送出府邸,贾琏顿时愈发烦闷。他这会子刚被两个尤物勾得起了兴,又怎肯寻小厮去泻火?   思来想去,忽而想起了老相好来。当即自袖笼里点算出些许银票,唤过小厮,低声吩咐道:“你去寻鲍二家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小厮面上为难,说道:“二爷,要不咱换个时日?过会子俭四爷可就要登门儿了。”   “伱知道什么?快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言罢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而去。   过得好半晌,小厮来回话,只说那鲍二家的应承了,贾琏搓手踱步,心下愈发长了草。   正当此时,有小厮来报,说:“二爷,俭四爷车马方才回了伯府,打发人来知会,说是过会子径直从会芳园过来。”   贾琏应下,心中极为不耐,满脑子都想着二姐、三姐与那……尤氏?因是心不甘、情不愿往大观园而来。   ……………………………………………………   却说李惟俭这日纳罕着回返家中,甫一下车,便听吴海平来报:“老爷,薛二爷来了,这会子正在偏厅等着呢。”   李惟俭笑道:“文斗定是听了风声,你且将他引来书房。”   吴海平应下,赶忙亲自去引。他自知自己个儿的妹妹琇莹再如何也比不过新来的宝琴,只不过是李惟俭顾念旧情,这才许了姨娘。   那薛文斗极有才略,如今颇得老爷青眼,因是吴海平又哪里敢怠慢?   不片刻吴海平将薛蝌引入书房里,陪着等了须臾,才见换过一身常服的李惟俭缓步而来。   薛蝌紧忙起身笑着恭贺道:“在下恭贺伯爷荣升一等伯。”   李惟俭随意摆了摆手,自顾自落座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文斗也坐。”   薛蝌笑着落座,说道:“头晌得了信儿,正好下晌午时,在下便紧忙来恭贺。”   李惟俭嗔道:“文斗啊,你我之间就莫要客套了。”   薛蝌笑着应下,又道:“伯爷此番荣升,却是首辅与大司徒出的力?”   李惟俭颔首道:“想来是投桃报李。”   眼见薛蝌蹙眉思忖,李惟俭又道:“你如今莫要想朝局,我与恩师早已绑定,断无背弃之理。我先前有数策献于老师,老师恐我木秀于林,又怕四下树敌,这才转手将此策递于陈宏谋。   呵,那陈宏谋也不知怎么察觉那数策出自我手,想来是要结个善缘,干脆寻个由头给我升了爵。”   薛蝌拱手正色道:“伯爷这一等伯实至名归,错非伯爷所创水泥务,今秋汛期,江南还不知死伤多少百姓。”   今秋黄、淮泛滥,报急文书三日一封,亏得新晋河道总督庄有恭征发二十万民夫死守堤坝,加之又用水泥堵住决口之处,方才保了黄、淮百姓安平。事后庄有恭自是升了文爵,其人又将功劳推在了水泥务的创办者李惟俭身上。   朝廷与皇帝本待将此事压下,毕竟十六、七的公、侯实在有些惹眼。奈何此番新党一系投桃报李,连连上书为其请功,政和帝只得顺势而为,给李惟俭晋了一等伯。   李惟俭自是知晓自己个儿几斤几两,也不将这等奉承话放在心中。说过些许公务,转而道:“文斗那家产可要了回来?”   薛蝌颔首道:“便是这两日功夫了。”顿了顿,又道:“夏家也是倒霉,若得知陪嫁被大房挪用了,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这些又与他何干?嘎了口香茗,说道:“我与文斗不见外,若文斗要回了家产,可将部分投于船舶动力厂。”   薛蝌瞬间领悟,说道:“伯爷那厂子……可是要投产了?”   李惟俭苦笑着道:“不容易啊。”   船用蒸汽机一早就造出来了,奈何怎么将其移植到船舶上,自开年以来李惟俭大半心思都在此事上。又先后汇集了实学大家数十人,开出万两赏格,直到如今方才被一众人等群策群力的解决了。   “下月厂子迁到津门,所产机械可乘船顺风而下,一路到得江南各地。”   薛蝌道:“伯爷何不在金陵、松江等地设厂?”   李惟俭笑着摇头:“还不是时候啊。”   一则远离原料产地,二则江南也缺乏燃煤。   薛蝌没提及宝琴,略略坐了会子便起身告辞而去。李惟俭打发了吴海平去送,这才施施然往荣国府而去。   自凝曦轩过木桥,又过角门,迎面便见大丫鬟笑吟吟迎在此间。   鸳鸯上前见礼,道:“二爷先前与后街珩大爷饮过一场,这会子有些醉了,便打发我来迎四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素日里我都是自己溜达着就来了,也不用谁迎。”   当下二人往园内而去,方才行两步,便见一人自南面长廊曲洞失魂落魄而来。   李惟俭驻足,道:“那不是宝玉?”   鸳鸯瞧了一眼,低声说道:“宝二爷方才与太太拌了嘴,太太数落几句,这会子想是上了心。”鸳鸯又瞥了几眼,眼见袭人跟在后头,便道:“四爷放心,有袭人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儿。”   李惟俭也不在意,当下随着鸳鸯往凸碧山庄而去。   却说宝玉游逛半日,任凭袭人如何拉扯,口中只念念叨叨,竟似发了癔症。袭人情知宝玉又发了痴病,这病旁人劝不得,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个儿想通透了,便也就好了。   自长廊曲洞出来,石子甬路北面是玉皇庙,右面便是栊翠庵。栊翠庵前有一亭子,宝玉这会子游逛得饥渴,便到亭中落坐。   袭人随在一旁,劝说道:“二爷,走了半日,也该回去用饭了。”   宝玉回过神来,笑道:“用的什么饭?等我化作一股子青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也就不用用饭,更不用你们管着。那时候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袭人蹙眉道:“二爷这话说的,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宝玉正待说话,忽见东禅堂后转出个一身百衲衣的女子,手中托了个瓦罐,遥遥瞥了宝玉一眼,略略颔首便自行到得花丛旁,专心采撷起来。   宝玉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女子身形好似有韵律一般让人痴迷。半晌,眼见女子采撷过了花瓣要回返,宝玉紧忙起身追了上去。   袭人叫嚷几声,又如何叫的住?   转眼宝玉迫近,脚下又犹豫起来,忽而自觉好似有些唐突。不料,那女子忽而驻足回首,上下扫量了宝玉一眼,说道:“你……是宝玉?”   宝玉道:“姐姐也知道我?”   那女子不见回答,略略踌躇,说道:“我正要煮茶,你可要尝尝?”   宝玉不迭应下,亦步亦趋随着女子过了山门,往栊翠庵而去。   ……………………………………………………   却说这会子凸碧山庄里热闹非凡。   李惟俭一来,与众人见过礼,便寻了贾琏坐在一旁。此时早已过午,凤姐赶忙吩咐着传菜,见其又要去张罗,李纨便出来拦了,说道:“再怎么也是你过生儿,哪儿有劳动寿星的道理?你快去坐了,旁的自有我跟湘云、平儿招呼着。”   凤姐不放心,又叮嘱了平儿几句,这才转身入席。   这席面才开,贾琏心中装着事儿,不免有些出神。待酒菜上来,顿时连连与李惟俭推杯换盏,不过三五杯下肚,贾琏便熏熏然,一时间身形摇晃,竟自椅子上摔了下来。   王熙凤见此,赶忙招呼丫鬟来搀扶,嘴里嗔道:“既知今儿家里有酒宴,怎么又与人喝这般多?”   这会子贾琏却是‘舌头都大了’,支支吾吾说不分明,王熙凤见此,只得吩咐丫鬟将贾琏先行搀扶回家。   李惟俭本待与贾琏一席,隔了屏风与女眷一道儿吃酒看戏,如今贾琏一去,竟只剩下他自己个儿了。   贾母瞧着也觉不妥,思量一番,便说道:“左右俭哥儿也不是外人,他家中女眷也在,我看不如撤了屏风,让他们两席并做一席,如此也热闹。”   众人自是并无异议,屏风撤下,李惟俭便与两个堂妹、一众姬妾入座一席。   虽说并无安排,可傅秋芳与宝琴却坐在了李惟俭一左一右,宝琴身形动弹了下,手肘触碰到一处坚硬,转头瞥了眼,低声问道:“四哥哥,怎地还带着火铳?”   李惟俭故意逗弄道:“我又得罪了人,又不能带护卫来,可不就得带着火铳防身?”   宝琴眨眨眼,纳罕道:“四哥哥怎么就得罪了人?”   李惟俭低声道:“朝廷莫名给我升了一等伯,可不就要防着那起子红了眼的小人生出不轨之心?”   宝琴顿时掩口而惊,傅秋芳听在耳中,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偏头低声道:“老爷又升爵了?”   李惟俭颔首,不想在贾家众人面前显摆,便低声道:“此事容后再说,那圣旨方才被我送进家庙了。”   傅秋芳顿时美目泛起光彩来,一等伯啊!下一步岂非就要封侯?老爷才这般年岁,这大顺又不禁异姓封王,说不得来日老爷也能当了王爷,那时自己个儿岂非也能捞个次妃当当?   若果然如此,往后再无人视傅秋芳为妾室!   心下翻涌了好半晌,傅秋芳深吸两口气方才抹平心绪。情知老爷李惟俭此时是少年得意,须得防着外头的明枪暗箭,不好再做那出头的椽子。这几年是不指望了,只盼着老爷一步一个脚印,待二三十年后功成封王!   对面的李纹、李绮齐齐纳罕,李绮就问:“四哥与两位嫂子说什么悄悄话儿呢?”   李惟俭笑道:“既知是悄悄话你还问,也不知羞。”   李绮顿时瘪嘴嗔道:“四哥如今真真儿是有了嫂子忘了妹妹。”   此言顿时惹得一众人等欢笑不已。   那边厢,贾母领着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坐在一处,东面一桌则让凤姐坐在了首位。   推杯换盏之际,贾母还笑道:“今日不比往日,总要叫凤哥儿痛乐一日。”   凤姐过来谦让,贾母就道:“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敬了。”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回去坐了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   等鸳鸯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   凤姐儿忙赶上去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   然后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   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   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磕头求饶。   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   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   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又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   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她跑什么。她再不说,把嘴撕烂了她的!”   那小丫头子先还犟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   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得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她快说。   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打发人叫鲍二家的来……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   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索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   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   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   凤姐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   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王熙凤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又听内中奸夫淫妇都赞平儿,这会子酒意上涌就起了疑心,回身打了平儿两下,一脚踹开门进去,不容分说上前扯了那鲍二家的就打。   又怕贾琏走了,便堵着门叫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   说着气不过,又打了平儿两下。   平儿委屈至极,哭着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   平儿心知这会子若不站在王熙凤这边,只怕此事便要将自己牵扯进去。因是一咬牙,干脆上前与那鲍二家的撕扯起来。   贾琏先前早就与二姐、三姐吃过酒,方才急切之下又与李惟俭连饮了几杯,这会子酒意上涌,上前一脚踹开平儿,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当下贾琏不让平儿打,王熙凤来了气,偏催着平儿打鲍二家的。   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贾琏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开交,只见李纨、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   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大观园那边跑。   当下夫妻二人一个追一个逃,转眼便进了大观园。   凤姐跑得丢了鞋子,当下却顾不得许多,遥遥见前头沁芳亭转出一人,顿时哭喊着叫道:“俭兄弟快来救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惟俭。方才夫妻二人闹将起来,早有眼尖的丫鬟跑来禀报。当下李纨、尤氏领了丫鬟婆子便匆匆往这边厢赶。   李惟俭思量了好半晌,忽而恍然,莫非夫妻二人反目便应在今日了?一来时日渐久,那记忆有些缺失;二来每日家忙忙碌碌,竟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想起来,李惟俭推说解手,起身便自凸碧山庄下来,朝着凤姐儿院便赶。方才转过沁芳亭,便见凤姐哭闹着跑来。   李惟俭快行几步,凤姐见了李惟俭好似见了救星,身形一个踉跄,转眼便扑在李惟俭怀里。   “二嫂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凤姐哭得梨花带雨,道:“俭兄弟救我,你二哥要杀我!”   “哪里跑!”   一声厉喝,凤姐转头便见贾琏提着宝剑追了过来。当下连滚带爬藏在李惟俭身后,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二嫂子先去寻老太太,我与二哥好生说道说道。”   凤姐应下,跌跌撞撞爬起来,还不待跑出去,那贾琏已到了近前。   “俭兄弟你且闪开。”   李惟俭一手搭在牛皮枪套上,面上笑着说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两口子拌嘴,何至于动刀动枪的?且先将宝剑放下,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那贾琏却来了脾气,只道:“俭兄弟莫劝了,今儿我定要杀了这贱人!”   说话间便要绕过李惟俭,却被李惟俭横移一步拦住,再绕又被拦住。许是喝多了酒,加之李惟俭笑眯眯好说话之故,那贾琏竟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就砸来一剑。   李惟俭每日操练可不是白给的,那胡乱一剑又能奈其何?便见李惟俭退步避开,忽而自腰间枪套抽出左轮手枪来,也不曾瞄准,一手扣着扳机,一手拨动击锤,但听得‘砰砰砰’!   一连三声巨响,那贾琏顿时骇住,手中宝剑远远飞了出去,整个人呆滞当场。   李惟俭面容冷峻,盯着贾琏瞧了两眼,忽而好似春风化雨般笑将起来。转动还在冒着硝烟的手枪,还枪入套,笑道:“二哥若果然打杀了二嫂子,来日说不得就吃了枪子。”   “吃……吃枪子?”   李惟俭笑道:“我老师上书圣人,说斩首有违天和,莫不如改成枪决。”顿了顿,又道:“二哥可醒酒了?”   贾琏茫然颔首,心下狂跳不已。方才他真以为李惟俭要杀了他呢!   那外城武备院就有靶场,李惟俭每日得空便去操练,算算大半年光景,不但准头有了,连那两枪一声的绝技也练得似模似样。十步之内,人头大的靶子从无脱靶,且方才距离不过两步,因是三枪中一枪正正好好打在剑脊上,生生震得贾琏撒了手。   此时王熙凤眼见贾琏停了下来,这才迈步哭喊着去寻贾母。   李惟俭上前抄起那宝剑,见后半段剑脊上果然有弹痕,心下不无得意。暗忖有此绝技傍身,来日陷入绝境也算有了一搏之力。起身拍了拍贾琏的肩头,笑道:“二哥既然酒醒了,那就赶快思量着待会子怎么跟老太太说吧。”   过得半晌,邢夫人、王夫人等果然扶着贾母匆匆而来。   此时李惟俭干脆让在一旁,那贾琏见李惟俭走了,顿时又要逞强胡闹。气得邢夫人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得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这会子王熙凤躲在后头痛哭不已,王夫人与邢夫人呵斥连连,贾母也叫骂了几声。   王夫人心思转动,便说道:“老太太也莫骂了,要我说,他们两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贾母纳罕道:“琏儿都要拿剑杀凤丫头了,怎么还是一个巴掌?”   王夫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又岂肯放过?瞥了王熙凤一眼,便道:“凤丫头自过了门儿,琏儿从来都是听着、让着。可凤丫头是如何做的?几个陪房丫鬟尽数赶了出去,只留了个平儿,还不让摸不让碰的。这爷们家里吃不着,可不要往外头找食?”   贾母尚且不知王夫人心思,闻言便颔首道:“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顿了顿,贾母正要打发贾琏先行退下,却听邢夫人忽而说道:“太太这话在理,连老爷那般方正的,身边儿还有赵姨娘、周姨娘两个呢。如今琏儿承了嗣,身边儿就一个通房丫鬟,我瞧着也是不妥。”   王夫人闻言顿时看向邢夫人,一时间闹不清楚这位大太太是什么心思。   实则邢夫人还能是什么心思?不过是念及贾赦缠绵病榻,为往后计,这才打算着卖贾琏个好儿。   若只是王夫人提及也就罢了,偏这会子邢夫人也这般说。念及凤姐跟前如今就一个大姐,并无旁的子嗣,贾母就犯了寻思。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我瞧着大老爷身边儿的秋桐极妥帖,老太太若无异议,不如干脆配给琏儿做个姨娘,这知根知底儿的也不会乱了家中规矩。”   凤姐闻听此言,顿时大哭不已。又过来扯着贾母道:“老太太,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贾母便呵斥道:“你也是,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罢,转头又看向王夫人,问道:“太太的意思呢?”   王夫人只想着离间凤姐、贾琏,塞谁过去并不在意,因是摇头道:“全凭老太太做主就是。”   贾母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先让秋桐过来做个通房,往后看情形再说。”顿了顿,指着贾琏道:“再如何,也不能喊打喊杀的,快去给你媳妇道恼。”   贾琏心下早就觊觎那秋桐了,这会子心下暗喜,面上却不情不愿的过来朝着王熙凤拱手道:“方才酒气上涌,并不是有心要杀你。这个……往后不会了。”   王熙凤哪里肯听?只哭得愈发大声了。 第285章 凤姐问策   邢夫人见此,又紧忙呵斥道:“还戳在这儿做什么?快出去,免得碍了凤丫头眼!”   贾琏借酒装疯,此番得了便宜,自是一溜烟的下去了。   贾母眼见凤姐泣不成声,就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也别要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得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丫头替她赔不是。今儿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处置过此事,贾母这才看向一旁的李惟俭,叹息着道:“倒是让俭哥儿瞧了乐子。”   李惟俭笑道:“不妨事,老太太,家中既有事,那晚辈不如先行回去。”   贾母就道:“这酒宴才吃了一半,哪儿有就此回去的道理?”转头又与凤姐说:“凤丫头莫要哭了,错非俭哥儿提携,你如今哪里会成了财主?”   凤姐不知为何,忽而想起方才李惟俭三铳吓退贾琏的情形来,忽地就‘噗嗤’一声笑了。   邢夫人就道:“凤丫头笑了,这就是好了。老太太,这漫天云彩散了,咱们啊,该高乐还是高乐去。”   王夫人也道:“正是这个道理,俭哥儿一家好容易来一回,怎能让人家败兴而归?”   当下极力挽留,李惟俭推拒不得,只得瞧了一眼王熙凤,随着贾母一行往凸碧山庄回返。   实则这会子凤姐心下恼恨至极!情知方才打错了平儿,却心思全在那新来的秋桐,还有那与贾琏勾搭成奸的鲍二家的身上。   凤姐自小到如今,何曾受过这般屈辱?若贾琏是李惟俭那般雄才大略、高官厚禄的也就罢了,偏是个不成器的。就是这般,还要纳小老婆过门,这让凤姐如何甘心?   止住眼泪,偷眼扫量了眼李惟俭,眼见其姬妾簇拥,不拘是几个贾府丫鬟出身的,还是傅秋芳、宝琴这般的,环绕其四下叽叽喳喳,或崇敬或仰慕。凤姐便心下暗忖,若良人也是这般情形,自己个儿又何妨做个贤妻良母?   不说比照俭兄弟,但凡贾琏为其挣个诰命来,凤姐就心甘情愿为其纳小老婆。   思量过此节,又扫了眼邢夫人与王夫人。   这二人,邢夫人所想,凤姐如今还思量不分明。这婆婆与公公都钻了钱眼,行事贪鄙,莫非是借此卖好给贾琏,好插手族中田产?   倒是王夫人此举,凤姐心下想的分明。姑侄二人如今早已生分,不过是面和心不和罢了。王夫人眼见贾琏承嗣,凤姐又管家,便想着塞个人过来用以耗费凤姐的心思。   想那秋桐也不是个省心的,凤姐倒是一时间踯躅起来。毕竟是老太太赞同了的,总不好随意磋磨。思量半晌不得其法,又偷偷瞥了眼李惟俭,想着过后总要寻俭兄弟讨个法子。   众人回返凸碧山庄自是不提,另一边厢,却是李纨将平儿领着去了稻香村。   平儿哭的哽咽难言,众人一一劝过却不得其法。   宝钗便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她多吃一口酒。她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她吃醉了。伱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此言一出,平儿立时抬眼瞥了眼宝钗。非但是平儿,便是一旁的探春也看向宝姐姐。   平儿心下翻江倒海,险些就恼了!   什么叫‘你算个明白人’?   意思是平儿这会子伤心欲绝,是因着糊涂?   什么叫‘素日凤丫头待你如何’?   凤姐那雌威,又岂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过门没多少时日,一应陪嫁丫头并贾琏身边儿的丫头,都被赶了出去。错非平儿素日里小心谨慎,哪里还留得住?   身处凤姐之威、贾琏之俗当间儿,谁又知平儿的难处?   宝姐姐这话非但不是安抚,反倒是朝着平儿伤口上撒盐!   ‘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再想这一句,离间之意溢于言表。合着凤姐吃醉了就该拿平儿撒气,谁叫素日里凤姐对平儿好来着。   这是哪家的道理?   再往后那几句,说平儿受委屈是小,凤姐被人笑话吃醉了酒才是大……这话若与凤姐说自是对的,可如今与平儿说,简直混账之极!   探春心下觉着不妥,正要说话,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凸碧山庄来。   宝钗等歇息了一会,李纨嘱咐素云、碧月陪着平儿,方才往凸碧山庄而去。   这会子凸碧山庄里再没先前的热闹——凤姐出了这档子事儿,如何还热闹得起来?   李惟俭领着众姬妾,不咸不淡的坐了半晌,眼见过了申时,这才起身告辞。临行之际目光扫过众人,那邢岫烟慌忙垂首,二姑娘目光幽怨,湘云也不敢与之对视,黛玉倒是与其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想念。   李惟俭不动声色,拿定心思,夜里须得往潇湘馆走一遭。至于二姑娘那儿,因着邢岫烟之故,倒是不好再走动。   当下李惟俭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姬妾、妹妹们簇拥着,往会芳园而来。过得沁芳闸桥,临到东角门之际,李惟俭无意扭头瞥了眼,便见宝玉正笑吟吟亦步亦趋随在一女子身旁。   李惟俭仔细观量,顿时笑了,敢情便是那‘僧不僧、俗不俗’的妙玉。一个矫情佛媛,一个别扭公子哥儿,这二人倒也相得益彰。   进得会芳园里,李绮便缠过来道:“四哥,早前嫂子做了回东,如今凤姐姐又做了回东,咱们是不是也要回请一番?”   李纹赶忙上来呵斥道:“又胡吣,都是女眷,四哥怎好回请?”   主母还没过门,总不能以傅秋芳、宝琴这般妾室的名头去回请。   李绮吐了吐舌头,李惟俭就笑道:“无妨,你们姊妹回请也是一样。”   李绮顿时眨眨眼道:“我与姐姐可请不起。”   李惟俭乐了,道:“你在我家中,还能让你们姊妹掏银钱不成?”   李纹赶忙道:“四哥,如今借住你家本就叨扰了,每月还有月例——”   不消李惟俭劝说,晴雯便凑过来笑道:“姑娘多心了,四爷赚了几辈子花销不完的银钱,又怎会舍不得给两个妹妹花销?”   李绮就合掌雀跃着道:“如今是九月,再过一月料想初雪也下了,到时正好邀贾家姑娘来踏雪赏梅,岂不快哉?”   此言一出,引得香菱、宝琴等纷纷附和不已,李惟俭便拍板道:“好,那就定下了,一应花销寻红玉就是了。”   红玉就笑着说:“哪里用得着我?这两月总有江南士绅来送礼,前头姨娘还说库房都快装不下了呢。两位堂小姐要办酒席可是好事儿,免得那些好物件儿都堆在库房里吃了灰。”   说说笑笑,众人到西路院正房里稍坐,李纹、李绮姊妹俩便去后头陪母亲,众姬妾也各自散了。   ……………………………………………………   却说酒宴散后,王熙凤酒意早已褪去,扫听得平儿这会子便在李纨的稻香村,干脆便随了李纨往稻香村而来。   路上李纨还要再劝,王熙凤就道:“如今回去只会更气恼,大嫂子容我一遭,好歹让我今儿在你这儿躲一躲。”   李纨哭笑不得,道:“都道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这又是何苦?”   王熙凤撒娇道:“好嫂子,左右我今儿见不得他。”   李纨被求的无法,只得应承道:“都随你。只是平儿也在,你须得好好与她说了。今儿平儿可是没少受委屈。”   “我知道。”   二人到得稻香村里,平儿果然还在,那素云正陪着其说着话儿呢。眼见李纨与王熙凤联袂而来,平儿起身顿时红了眼圈儿。   王熙凤这会子心下分明,紧忙上前拉了平儿的手道:“方才我吃了酒,又恼了那奸夫淫妇,一时胡乱撒气,不是真个儿恼了你。”   平儿顿时委屈得哭将出来,只道了声‘奶奶’。   王熙凤又道:“今儿当着大嫂子的面儿我起个誓,往后再没有这一遭。若果然有,就让我出门遭雷殛了——”   平儿唬得赶忙来遮掩王熙凤的口,嗔道:“好端端的,奶奶起的什么毒誓?我还信不过奶奶不成?”   李纨也笑吟吟劝慰道:“你们一主一仆,自小儿长起来的,素日里处得亲姐妹也似。不过一时闹了别扭,这会子不就好了?”顿了顿,又道:“平儿只怕光顾着委屈了,碧月,你去小厨房舍上五百钱,将那好吃的尽管端了来。”   王熙凤一瞪眼,恼道:“反了天了!莫非大嫂子平日饮食也要上下打点不成?”   李纨尴尬一笑,没言语。一旁的素云便道:“二奶奶也知,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若不打点了,奶奶但凡给兰哥儿要些什么,不是短了这个就是缺了那个。亏着俭四爷,如今奶奶还算富裕,舍些银钱不过是当破财免灾了。”   王熙凤咬牙道:“大嫂子怎地不早与我说?”又扭头吩咐小丫鬟丰儿:“你去,我倒要看看那些刁钻婆子敢不敢问我要赏钱。”   丰儿应下,紧忙往小厨房而去。   过得半晌,果然提了个食盒来。那小厨房中一干婆子见来的是丰儿,又哪里敢刁难?非但如此,今日宴席藏下的好物,也挑了几样不算太出彩的仔细做了。   平儿心下委屈纾解,又被凤姐劝说着,平儿便用了些饭食。待到入夜,李纨早早命素云拾掇了一处客房来,主仆二人便一道儿来了客房。   平儿铺着床铺,王熙凤回身关了房门,回来忽而低声说道:“你方才不在,可知太太、大太太将那秋桐塞了过来?”   “啊?”平儿吓了一跳,赶忙问:“这我却不知,怎么就把秋桐塞了来?”   “还能如何?”当下凤姐说了当时情形,恨声道:“我那婆婆想着讨好二爷,我那姑姑想着我与秋桐斗起来,老太太一时想不分明,这才应了下来。”   平儿思量道:“奶奶,那秋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王熙凤冷笑道:“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出口便觉不妥,随即看着平儿道:“过几日我跟二爷提,抬了你做姨娘。”   “奶奶,我,我不急的。”   王熙凤心下虽不情愿,却扯了平儿的手道:“大嫂子说的是,咱们这么些年下来,我早当你是姊妹了。你二爷又不是个省心的,这会子不早早抬了你,说不得便被旁的狐媚子占了去。”   平儿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熬了几年总算熬到了这一步,偏生心下并无欢喜。因是思量了会子,便道:“奶奶,秋桐若过来了,可是要——”   王熙凤嗤笑道:“你二爷是个喜新厌旧的,顶多新鲜两月。这两月咱们且容着她,说不得往后就有用处呢。”   平儿心领神会,低声道:“回头儿我嘱咐厨房,那红花须得加上了。”   王熙凤应下,转念又想起王夫人来。这般对策却不好与平儿商议,她便想着改日去寻李惟俭。   被褥铺好,平儿犹豫了一番,到底还是将宝钗那些言语复述了一遍。王熙凤冷笑道:“我那表妹存的什么心思你还不知?她啊,巴不得咱们闹起来,来日她做了宝二奶奶,顺理成章的管了家呢。”   王熙凤心下暗闹,真是见了自己个儿走背字,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出来诈唬一番,那好表妹莫非忘了她可是有把柄在自己手上的!   王夫人处且不说,这宝钗须得先行敲打敲打!略略思忖,是了,那夏金桂前头方才闹过,倒是正好趁势拉拢一番。到时且看看,到底是谁家后院先起火!   隐隐听得后街传来梆子声,主仆二人又计较一番,这才一并躺下歇了。   ……………………………………………………   潇湘馆。   紫鹃将煤油灯调暗了,转头便见黛玉手撑着桌案打了个哈欠。此时已然上更,偏姑娘困倦了也撑着不去睡,紫鹃哪里不知黛玉在等什么?   因是打了水来,仔细伺候了黛玉洗漱,过后便故作困倦道:“好姑娘,我今儿乏得紧,可得早些去睡了。”   黛玉乜斜一眼,窥见紫鹃脸上的笑意,禁不住俏脸微红,支支吾吾打发了其去安睡,自己个儿仍强撑着胡乱翻着书册。   又过半晌,外间静谧一片,忽而月洞窗轻轻敲响。黛玉心下又惊又喜,紧忙推开窗子,让那一袭夜行衣的李惟俭跨步进得内中。   眼见李惟俭一身漆黑,黛玉禁不住白了一眼,道:“穿个暗色的也就罢了,偏要弄一身漆黑,让人撞见了还以为是偷香窃玉的小贼呢。”   李惟俭就笑着打趣:“我可不就是来偷香窃玉的?”   黛玉面色红润,撅起小嘴来,不待开口便被李惟俭轻轻揽入怀中,随即在耳边低语道:“几日没来,有些想妹妹了。”   那嗔恼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净,心下熨帖的黛玉禁不住也拥了李惟俭,低声应了,旁的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须臾,二人分开,李惟俭扯着黛玉落座,那手儿却始终不曾松开。面上略略担忧道:“妹妹这些时日可还好?这手儿有些凉,可不好染了风寒。”   黛玉便道:“好多了。往前几年,每逢春秋哪一回不咳上十几日的?如今饭菜吃得,连药都不怎么吃了。”   李惟俭笑道:“千补万补,不如食补。妹妹这边厢短了什么,只管打发紫鹃去寻晴雯。妹妹不知,这几日总有士绅来访,家中礼物眼看就要将库房装满了。”   黛玉应下,忽而道:“琴妹妹这几日可好?”   李惟俭敏锐察觉黛玉言语中的别样关切,一边揉着一双白玉瓷也似的手儿,一边厢道:“妹妹吃味了?她才多大年岁,如今不过是当作妹妹养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宝琴家学渊源,于账目上颇有见地。正好秋芳有了身子,便有意暂且让宝琴看顾账目。”   黛玉偏头道:“你心中如何想的我又如何不知?偏拿好话来哄我。”   李惟俭干脆一带,让黛玉坐在怀中,低声道:“不过是见色起意,又怎比得上我与妹妹彼此相知?”   黛玉偏头,眼李惟俭眸中满是情意,心下酸涩顿时消散了个干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再也不提宝琴,转而起得身来,自桌案上的锦盒里寻了一块香饼来,用帕子包裹来塞给李惟俭道:“上回你说那香没了,我又配了一些。往后再没了,只管往我这儿来取就是。”   李惟俭低头嗅了嗅,纳罕道:“怎么不像是二苏旧局?”   黛玉展颜笑道:“换了个方子,名叫雪中春信,你回去试试可喜欢。”   李惟俭将香饼收进袖笼里,叹息道:“若妹妹过了门就好了,每日得闲也能与妹妹一道儿合香。”   黛玉笑着将头抵在其肩头,良久,此时到底中秋已过,李惟俭生怕凉着了黛玉,便牵着其去了卧房。   二人在暖阁里略略缱绻,听着床榻上的紫鹃烙饼也似的来回翻身,李惟俭又噙了樱唇好一番,这才与黛玉依依惜别。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坐衙,及至未时方才回返。   与众姬妾说了会子话儿,正要去书房坐了,茜雪便来报:“老爷,二奶奶来送瓜果了。”   傅秋芳有孕在身不好劳动,宝琴便领着晴雯去迎,转眼便将王熙凤迎了进来。   只隔了一日,王熙凤再没了昨日的落魄凄惨,看面上容光焕发,又成了那个光彩照人的琏二奶奶。   未语人先笑,进得内中王熙凤就笑道:“哟,俭兄弟也回来了?刚好庄子上暖棚才产了头一茬瓜果,我便让人送来也让俭兄弟尝个鲜。”   哪里就凑巧了?只怕王熙凤是观量着自己车架,掐算着时辰这才登了门。   看破不说破,李惟俭将凤姐迎入内中,又命丫鬟上了茶点。傅秋芳冰雪聪明,自知知晓只怕凤姐是有事来与自家老爷商议,因是便推说身子沉,引着宝琴与几个丫鬟一道儿下去了。   待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王熙凤二人,王熙凤忽而眉头紧蹙,说道:“俭兄弟,昨儿多亏了你。”   李惟俭摆摆手:“二嫂子这话就过了,我看琏二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信二嫂子只管站在那儿,看琏二哥敢不敢下手。”   “我可不敢!”王熙凤恼道:“他那会子好似痴心疯一般,谁知为了个淫妇能做出什么来?”顿了顿,又道:“俭兄弟,我此番是来寻你问策来了。你也瞧见了,太太生生塞了个秋桐来。你二哥昨儿夜里便把人接了来,连家都没回,扯着那秋桐就在书房胡天胡地……”   王熙凤红了眼圈,却又说不下去了。到底是自己个儿的家事,内中委屈又怎么与俭兄弟言说?   李惟俭端着茶盏思量道:“二嫂子,说句诛心的话,这荣国府内宅丫鬟、婆子算起来不过二百多号,还不比得庄子上的庄客多。二嫂子管家,能不往里头贴补银钱就不错了,可曾赚了半点好处?”   “这……俭兄弟的意思是?”   李惟俭将盖碗茶盏一分为三,指着其上道:“上头是老太太,”又指着其下到:“下头是太太,”再指着中间茶杯:“中间是二嫂子。错非二嫂子转圜,这老太太岂不就与太太对上了?偏二嫂子自己个儿受着夹板气还乐在其中。”   “可不就是!”   李惟俭笑道:“如何对付那秋桐,二嫂子自是有的是法子,我就不多说了。单说太太那头……当此之时,二嫂子何不退一步?”   “退一步?”王熙凤既纳罕,又心有不甘。   李惟俭知其所想,便劝说道:“二嫂子恩威并施,便是不管家,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招惹得罪?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有不开眼的,二嫂子只管砸了银钱下去,自然有人代二嫂子拾掇了。”   王熙凤心下豁然开朗,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待到开春,自己个儿的体己少说也有个五万两!五万两啊,只怕老太太的体己都没自己多呢!   若真不管家了,单是用银子砸,又有几人敢小觑她这个二奶奶?   李惟俭压低声音,又道:“且如今荣国府入不敷出,我隐约听闻……好似太太拖到月底才放了月钱?”   王熙凤颔首,也低声道:“太太的陪房寻了个收账的,每月将银子放出去,月底收回来,一来一回就是百多两呢。”   李惟俭便笑道:“既然家中捉襟见肘,此时二嫂子不后退一步,又如何显得出二嫂子的能为?”   “这——”王熙凤咬唇暗自思量。   半晌,李惟俭忽而又道:“是了,今儿倒是听了一桩趣闻。”   王熙凤纳罕抬首,就听李惟俭说道:“听同僚说,有个叫赖尚荣的,打算砸下两万两银子,买个内府的正六品主事。啧啧,这赖家怕是比贾家还有钱啊。”   赖尚荣?那不是赖大的宝贝儿子,赖嬷嬷的亲孙儿吗?怎么忽而说起这个了?王熙凤略略思忖,随即眼睛一亮!   前番宁国府出事,错非老太太一力保全,赖家早就墙倒众人推了。为何要保全?盖因老太太就是靠着赖嬷嬷等人方才掌控了荣国府。若赖家去了,换成太太的陪房做了总管,老太太哪里还掌控得了荣国府?   若将此事透露出去,来日自己撂了挑子,王夫人无计可施之下,说不得就会因着赖家而与老太太对上!孝道大过天,王夫人再是能为又如何斗得过贾母?   到时候说不得闹得灰头土脸,自己个儿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果然啊,自己瞧着千头万绪的不知如何着手,落在俭兄弟眼里,却是剥丝去茧,要破局简直易如反掌!   王熙凤瞥向李惟俭,见其面上不咸不淡,全然不在意方才之议,心下恍然,俭兄弟每日操心的是朝廷大事,想的是千万两的营生,又怎会在意旁人内宅里的蝇营狗苟?   也就是自己与俭兄弟交情深厚,换个旁人你看俭兄弟理会不?   两厢比照,凤姐不禁心下怦然,又暗恨‘我生君未生’,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   这般念头略略转圜,好半晌方才被凤姐压了下去。又面色如常饮了一盏茶,没口子的谢过李惟俭,方才起身匆匆离去。   李惟俭将凤姐送到会芳园侧门,负手而立瞧着凤姐远去,心下暗笑不已。有机会给那王夫人添堵,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又何乐而不为?   转身之际,却正好撞见披了披风而来的宝琴。   小姑娘明眸皓齿,笑眯眯凑过来,甜腻腻叫了声‘四哥哥’。李惟俭心绪大好之下,干脆探手扯了宝琴的手,兴致极高道:“走,有几日不曾逛了,妹妹随我逛一逛这会芳园。”   头一回被李惟俭牵了手儿,宝琴心下怦然,面上好似火烧,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闷声应下,便好似风筝一般一路被李惟俭扯着,飘飘忽忽往会芳园而去。   ……………………………………………………   却说凤姐回返荣国府,与平儿方才回返自家小院儿,进门便见贾琏迎出来,遥遥一揖到地道:“昨儿都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   凤姐想起昨日委屈,又红了眼圈,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得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   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过会子我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再给你赔个不是,你也算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道理是这般道理,若换了俭兄弟,凤姐只怕会反过头来赔不是。可换成是贾琏,凤姐没来由的心头好一阵厌嫌。   平儿眼见又要僵起来,赶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凤姐借坡下驴,也跟着笑出了声。   贾琏不曾瞧出破绽来,便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   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   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   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他们一回,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   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   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   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又体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   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转头平儿又将秋桐引来,那秋桐素知王熙凤不是好相与的,这会子心下忐忑不安,偏进得内中,王熙凤竟和颜悦色道:“老太太既发了话,往后你就搬了来。右边二房腾空了,你先住进去。二爷这些时日新鲜劲儿还没过,这几日就由你来陪着。来了家中,咱们往后就当姊妹来处。”   秋桐心下狂喜,赶忙跪下磕头表忠心道:“二奶奶这话说的让我如何自处?往后二奶奶但有吩咐,我定不会推诿。”   王熙凤强忍着心下厌嫌,笑眯眯让平儿搀起,又自手上褪下个金镯子来,道:“你才过门,总要送个见面礼。这镯子随了我几年,今儿就送与你了。”   秋桐心下愈发雀跃,那镯子样式新鲜也就罢了,单重量就得二两上下,可见二奶奶真真儿是有心结个善缘。 第286章 流言四起   秋桐千恩万谢而去,凤姐方才与平儿又说过一会子话儿,丫鬟便来回话,说是众姊妹齐齐来了。   不待去迎,休沐的李纨便领着探春等一并来了。王熙凤忙让坐,又让平儿奉茶。   李纨落座就笑道:“我倒是无事,有话还是让三丫头来说。”   探春扯了惜春过来,笑着就道:“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一早儿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儿应允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图样好似留在老爷书房里,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四妹妹矾去,如何?”   探春、惜春顿时欣喜不已。   李纨又扯了平儿,与凤姐儿理论道:“我昨儿可是说了,要给平姑娘讨个公道。凤丫头,亏你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你今儿不好生道个恼,我这边厢可说不过去。”   李纨情知这主仆二人昨儿就好了,如今说出来,不过是给凤姐儿个台阶。凤姐儿自是乐得如此,顿时笑道:“为画是假,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我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么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   说话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   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   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伱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心思转动,想起李惟俭所出之策,忽而笑道:“亏得嫂子来的早些,不然啊,这杂事往后可寻不着我了。”   李纨与探春对视一眼,纳罕道:“怎么说?”   凤姐儿就嗔道:“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息’,我昨儿思量反复,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再有,大嫂子身边儿好歹还有个兰哥儿,我身边儿就一个大姐——我正琢磨着往老太太、太太跟前儿说项说项,先把这管家的差事卸了呢。”   李纨顿时连连颔首,说道:“早两年就想劝你,偏不知如何开口。好歹你如今想通了——”顿了顿,又蹙眉道:“——你往后不管家,这一摊子差事又交给谁?”   凤姐儿笑道:“我看不如大嫂子先管着?”   李纨赶忙摆手:“我那王府还有差事呢,只怕不得空。”   凤姐儿就笑道:“头几年我不曾过门家,家中还不是好端端的?料想老太太与太太自有商量。”   李纨感念道:“果然难为了你,既这样,咱们家去吧,往后可不好来凤丫头这儿闹腾了。”   众人又是一番嬉笑,李纨旋即领着众姊妹走了。   待只余下主仆二人,平儿便禁不住问道:“奶奶,你果然要卸了差事?”   凤姐儿乜斜一眼,冷声道:“整日介受夹板气,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每月那么点银钱。我那暖棚营生好生经营了,一冬赶得上家里一年开销。俭兄弟说得对,放着好端端的正事儿不做,何必理会这家中的蝇营狗苟?”   平儿舒了口气,道:“奶奶早该如此了。管着这个家,老太太说这样,太太说那样,偏奶奶夹在当间儿两面为难。如今奶奶不管了,也少了人嫉恨,再与二爷好好儿处着,来日生了哥儿,也就圆满了。”   王熙凤哼哼两声算是应下,只是一想到昨儿贾琏那货举着剑来斩自己,霎时间心中说不出的厌嫌。又想起昨儿夜里的梦,顿时心下怦然不已。随即暗骂自己个儿胡乱思忖,好半晌拾掇了心绪,这才领着平儿往荣庆堂而去。   须臾到得荣庆堂里,却见李纨与众姊妹也在。   贾母瞧见凤姐儿来了,慌忙问道:“凤哥儿,我怎么听说,这个家你不管了?”   李纨赶忙道:“方才与老太太说了一嘴,还不曾说分明凤丫头就来了。也罢,还是凤丫头来说吧。”   凤姐儿笑着朝李纨点点头,说道:“老祖宗,这事儿我也不是一时起意。老祖宗与太太也知,我来家几年,身边儿就一个大姐儿。又因着每日管家,倒是与二爷闹得生分了。”   此时王夫人、邢夫人与薛姨妈俱在,王夫人便狐疑着与薛姨妈对视了一眼,闹不清楚凤姐心中是什么打算。   刻下端坐软榻上的贾母却犯了难。一则,凤姐儿说的在理,这些年忙着管家,可不就没空相夫教子?过门好几年,就一个大姐在身边儿,连珠哥儿媳妇都有个兰哥儿傍身呢;   二则,早年定下凤姐管家,本就是为着在当间儿做个缓冲。如今这缓冲没了,贾母岂非与王夫人摆明车马的冲突起来?   不论贾母与王夫人是如何想的,邢夫人这会子却起了贪念。凤姐儿卸了管家差事,总不能再让王夫人接着管家吧?   论年岁,眼看五十了,又要忙着那不省心的宝玉,哪儿还有功夫管家?邢夫人自己个儿年岁小啊,这会子方才三十出头,可谓正当其时!   这般盘算来,若轮到她管家,那上上下下的油水岂非可着她搜刮?   因是邢夫人顿时出言道:“老太太,我听着凤姐儿的话在理。都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算凤姐儿过门几年,一直没落生个哥儿,想来也是因着管家的事儿绊住了。就算老太太再信重凤姐儿,也不能可着凤姐儿一个人使唤。再是能为,经年累月的连轴转也吃不消。   我看不妨先应承了,不管来日如何,总要先让凤姐儿歇一歇。”   贾母顿时刮目相看,心下暗忖这大儿媳今儿怎地开了窍?这话听着顺耳,且句句在理。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道:“大嫂这话在理,只是凤丫头这一不管,又往哪里寻个妥帖的人来管家?”   随即就听邢夫人笑道:“这还不容易?弟妹往后还是掌总,这里里外外跑腿的差事我帮衬着就是了。”   贾母顿时叹了口气,心道,这大太太果然还是大太太啊,就知没存什么好心思。因是出言就道:“你还要照看大老爷,我看就免了吧。”   王夫人也道:“大嫂自是妥帖,只是大哥那边厢总离不开人。”   邢夫人急了,忙道:“大老爷这些时日好转了,昨儿还下地走了一会子呢。”   贾母心下厌嫌,不耐烦道:“那就等他彻底好了再说。”   一句话噎得邢夫人没了言语。就听贾母思量着又道:“凤哥儿好容易张一回口,做长辈的不好驳了。太太,我看往后你多担待些,且让凤哥儿多歇息一阵子,待她缓过来了再接替太太?”   王夫人颔首应下,说道:“老太太发了话,儿媳还能如何说?”转头又看向凤姐儿,叮嘱道:“往后可不好再跟琏儿闹生分了。”   王熙凤笑着应下,心下却腹诽不已——昨儿是谁把秋桐塞来的?   转眼老太太用过早饭,众人这才各自散了。凤姐儿领着平儿往王夫人房里交了账目、各处钥匙,听着王夫人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子,这才自王夫人院儿出来。   这日到得下晌,凤姐儿与平儿正在房里闲得发闷,就见玉钏端了一盏血燕来了。   入得内中便笑道:“二奶奶,太太体恤二奶奶辛苦,特意让后头煮了一盏血燕来。”   王熙凤笑着让平儿接过,又道:“怎么劳动你来了?”   玉钏就道:“瞧二奶奶说的,都是做下人的,我不来也是旁的丫鬟来。”   王熙凤端起汤盅来,搅动调羹正要吃,忽听玉钏咬唇道:“二奶奶,昨儿我姐姐往家来了。还领了例外三新的冬装,我妈妈说让我给二奶奶磕头呢。”   王熙凤将汤盅端在手中,笑着说道:“哪儿的话?我那布庄多亏了金钏帮衬,上个月足足多赚了两成呢。”   玉钏笑道:“二奶奶不知,我姐姐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各色布料摆放,内中陈设,还有如何与内眷说话儿,这些事儿每天回来都要想过一遭呢。”   王熙凤真心赞叹道:“早知金钏儿这般得利,我一早儿就从太太那儿讨了来,何苦将自己累个半死?”   平儿笑道:“这回也不晚啊,我看玉钏再打理一年,那布庄子都能交给她打理了呢。”   王熙凤思忖道:“且看吧,若她果然有这能为,布庄子交给她打理了,我也就省了心。”说着,又要端起汤盅来。   这回王熙凤留了心,就见那玉钏咬唇又道:“二奶奶,旁的都好,只是我姐姐那身契……倒不为旁的,只是总不能胡乱配了小子。”   王熙凤就道:“你放心,我一直留意着呢。有合适的,也不用你妈妈来说嘴,我这边就保媒拉纤了。”   王熙凤存了心思,盯着那玉钏再次将汤盅端起。就见玉钏面上局促,忽而说道:“二奶奶,我……我也想随着姐姐去布庄子。”   王熙凤心下凛然,颤抖着手将汤盅放在桌案上,朝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便道:“险些忘了,厢房里堆了好些杂物,一直都不得空整理,如今可算得空了,你们随我来整理一番。”   说着话,便将两个小丫头引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王熙凤与玉钏,王熙凤肃容正色,将玉钏叫到跟前儿,压低声音道:“你且实话实说,这血燕……可是有问题?”   玉钏慌了神,她只是念及姐姐金钏儿被王熙凤所救,这才生出知恩图报之心,却也不想得罪了王夫人。因是玉钏儿神色慌张,连连摇头摆手道:“二奶奶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王熙凤和缓道:“你也别扯谎,我一端起汤盅你就说话,分明是不想让我吃。玉钏儿,今日这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但凡有第三个知道,叫我出门儿遭雷殛了!”   “这——”   王熙凤又道:“我知这事儿与太太脱不开干系,你只管说了,过后我得了机会,也将你调出去。”   玉钏儿咬了半晌下唇,一狠心,说道:“二奶奶,这汤盅里头多了什么,我也不知。先前太太是打发彩云去厨房取的,刚好那会子我就在左近,那后厨窗子敞开着,刚好瞧见那婆子开了汤盅往里头倒了一包药粉。”   王熙凤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听闻此言依旧心底冰凉一片……好狠毒的心思啊!太太害死了自己,往后再没人与她争家业了吧?   不对,太太便是再狠毒,也不敢药死了自己,只怕这内中的佐料别有效用。   压下心下怦然,王熙凤赶忙扯了玉钏儿道:“好玉钏,今儿多亏了你,不然我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说着红了眼圈儿,又道:“亏我上下转圜、周全着,总想着全了大家伙的体面,什么骂名都是我自己个儿担着,临了还不对了她的心,竟想害死了我。”   因着姐姐金钏儿一事,玉钏心下头一个恨的是宝玉,二一个恨的自然就是王夫人。她们姊妹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多少年?宝玉什么情形王夫人自己不知道?   分明是宝玉来调戏金钏儿,姐姐口没遮掩说了几嘴,转头儿就被王夫人打成了荡妇!   错非姐姐投井时刚好撞见二奶奶,只怕这会子坟头草都老高了。   因着金钏儿没死,去了王熙凤的布庄子,每逢回得自家,两姊妹聚在一处,金钏儿总会反复警醒玉钏儿,让妹妹远离宝二爷,免得再步了后尘。   玉钏儿如今年岁也大了,心中不免为自己打算一番。眼瞅着再过二年,定要被王夫人打发了去配小子,指望着往宝玉身边儿凑那是断无可能。思来想去,眼见姐姐金钏儿每月能得二两银钱,顿时就动了心思。   这两箱迭在一处,才有今日玉钏提醒王熙凤之举。   玉钏儿感同身受,她做丫鬟的,可不也是如此?   因是便劝慰道:“二奶奶也莫多想,许是……许是那药粉也是补身子的呢?”   王熙凤不置可否,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说道:“你等一会子。”   说着起身去了卧房,转头出来,径直将一张百两银票强塞给了玉钏儿。   玉钏儿顿时慌了,连连推拒,说道:“二奶奶,我,我不是为了这个。”   王熙凤掰开玉钏儿的手,将银票塞了,又握住其双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我如今也不管家了,能谢你的地方不多。好在我外头还有营生,每年总能得个几千两银子。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只求来日她再害我,你能得空报个信儿。”   玉钏思忖着,终究点了点头。   王熙凤欣喜一笑,又道:“你去布庄子的事儿急不得,我如今就答应了,待得了机会,一准儿称了你的心意。”略略思忖,又道:“有一桩小事儿要托付你,也不劳你做旁的,只消偷偷与彩云说会子话儿就好。”   “二奶奶吩咐就是了。”   “你附耳过来。”当下王熙凤拢手悄然耳语半晌,直听得玉钏儿目瞪口呆。   须臾,玉钏儿方才重重颔首,低声道:“二奶奶放心,这事儿我办得了。”   ……………………………………………………   什刹海。   暮秋时节,秋风瑟瑟。刻下湖面残荷破败,岸边游人寥寥。偏生这会子银锭桥左近人潮汹涌,将个不大不小的银锭桥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桥两边自有京营军兵把守,桥下一小码头上,一艘怪模怪样的画舫停在其上,几名内府服侍的官吏正在其上忙碌不休。   忽而听得响锣开道,人群左右二分,有眼见的瞥了一眼依仗便道:“嚯,连忠勇王都来了!”   须臾光景,车架到得近前,帘栊挑开,披着大氅的忠勇王蹙眉跳下车来,虎虎生风走将过来,李惟俭赶忙领头迎了:“王爷!”   忠勇王略略点头,目光越过李惟俭看向水中的画舫,问道:“准备停当了?”   李惟俭嬉笑道:“岸上试了车,一切如常,这放在水中就不知道了。”   忠勇王乜斜一眼,笑骂道:“你李复生从不打包票,谁不知你这人最是奸滑?”   李惟俭叫道:“下官冤枉,实学可不就讲究个有一说一?”   “少胡吣,大冷的天儿,赶紧试过了吧,本王还等着回宫回复圣人呢。”   李惟俭笑着应下,又叫过一众官吏,那书办薛蝌也在其间。这等露脸的机会,李惟俭自然不会便宜了外人,因是就道:“文斗,可准备停当了?”   薛蝌迈步越众而出,躬身拱手道:“回郎中,万事俱备,匠人检验了三回,锅炉等一切停当,就等郎中发令了。”   “好,那便点火,起锅炉。”   薛蝌应下,转身一溜烟去吩咐了。转眼就见画舫上匠人忙碌起来,水已注满,锅炉升起。因着特意用的是西山白煤,是以不过一刻左右,那锅炉就从早前的滚滚黑烟变成了白烟。   薛蝌亲自在画舫上盯着,眼见压力计逼近极限,薛蝌就道:“松阀门!”   阀门松开,掌舵的匠人一拉绳索,就听那画舫‘呜呜’怪叫起来,顿时惊得围观百姓好一阵慌乱。   又须臾,撑杆将船撑开,那画舫起先不过漂浮其上,随即缓缓开动。有眼尖的瞧得分明,顿时叫道:“邪门!那画舫竟不用撑不用划,自己个儿就动了!”   有实学士子混迹其中,当下显摆道:“妙啊!竟陵伯以蒸汽机为动力,驱动船舶……这后头水花翻滚,莫非是将明轮沉在了水中?”   银锭桥上,忠勇王眼瞅着那画舫越来越快,也懒得听李惟俭在一旁介绍,当即兴致高扬道:“走,咱们打马往涌泉寺,看看究竟是马快还是那船快。”   李惟俭暗自嘬了下牙花子,当下只得陪着忠勇王骑马而行。王府护卫一路开道,二人一先一后,不过须臾便到了涌泉寺,回首观量却见那画舫已到了海子中央。   又过了一刻,那画舫才到得近前,又依着李惟俭吩咐调转方向往回而去。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位王爷不会又打马追回去吧?还好,忠勇王这会子只是兴致高,并非真个儿犯了傻,只是遥遥观量着那画舫道:“复生果然奇思妙想啊。”   李惟俭道:“下官不过是爱琢磨了些。王爷,如今看来,这蒸汽机装在船上,我大顺船舶往后再不用看风向启程。这船舶如此,说不得往后马车也是如此。”   忠勇王负手乜斜,笑道:“复生在乐亭要修几十里的铁轨,此事本王早就知晓了,莫非就是想着来日将那机器装在其上?”   “王爷明鉴,下官的确是存着这般心思。若果然可行,往后我大顺一路铁轨铺展过去,若西域生乱,七日内便可将数万大军全员齐整送至,如此,哪里还怕边乱丛生?”   忠勇王颔首连连,说道:“好是好,只是那铁轨太贵了些。”   李惟俭道:“如今是贵了些,待各处厂子产能上来,下官有信心将每里造价压至一万三千两。”   大顺的一里合米,大概是五百九十六米,而李惟俭在乐亭操办的铁轨,每公里造价大抵在三万两上下。   另一时空里,清末铁路造价每公里合三万五千两,考虑到这会子北美白银还不曾大举涌入,因是李惟俭那三万两只怕比比清末的三万五还要多不少。   忠勇王蹙眉道:“我大顺疆域广阔,东西南北何止万里?若果然修了,单是这铁轨岂非就要几万万银子?”   李惟俭道:“王爷,又不是一起动工,今年修一些,明年修一些,早早晚晚将大顺各处连通一处。再者说,此事须得大司徒去操心,王爷又何必上心?”   忠勇王心下豁然,朗声笑道:“不错,本王哪里管得了户部的差事?就让大司徒去操心吧,哈哈哈——”   二人当即伫立涌泉寺前,瞧着那画舫绕着什刹海兜圈子,兜转几圈,画舫逐渐停了下来。忠勇王就道:“想来是船上的煤炭不够用了?”   怎料转头薛蝌来报,说道:“回王爷、伯爷,画舫上煤炭还剩半数,只是水快烧干了,不得不停下来。”   李惟俭一拍额头,骂道:“笨蛋,这海子里不都是水?提桶往里装就是了!”   薛蝌讪讪道:“伯爷,在下思量着怕伤了锅炉……”   忠勇王心绪极佳,说道:“复生难为他作甚?罢了,这画舫既然验证过了,本王这就往宫里头报喜去。圣人这会子只怕是翘首以盼啊。”   历朝历代都无比重视交通,唯独前明崇祯那个二傻子将驿站裁撤了,生生将公务员李闯逼得造了反。政和帝虽不知交通与经济的干系,却牢记太宗祖训:要想富、先修路。   因是得知李惟俭试验蒸汽动力船舶,自是无比关切。皇帝想的是若果然得用,那往后漕运、海运再不拘时节、不看风向,全年都能往京师运送,单是此举就免去了多少烦扰?   当下忠勇王转身要走,又停下身形,马鞭一指薛蝌,问道:“你是何名讳?如今担着什么差遣?”   薛蝌受宠若惊,赶忙躬身拱手道:“回王爷,在下薛蝌,字文斗,如今为武备院书办。”   忠勇王颔首道:“不错。”又看向李惟俭:“复生,此人年岁虽小,瞧着却极得空,我看给个官身也不为过。”   薛蝌大喜过望,赶忙跪下拜谢:“在下多谢王爷提携!”   忠勇王不过随口一说,点点头便赶忙往皇宫而去。   薛蝌这会子心绪万千!祖上从龙,虽得了紫薇舍人,却奈何后辈子孙不成器,历代只做了皇商。到得这一辈,干脆连皇商底子都没了。不想自己机缘巧合撞见了李伯爷,如今不过随在身边几月,转眼就得了官身!   这……   李惟俭此时过来将薛蝌扶起,笑眯眯冲着大舅子道:“文斗往后实心任事,好处少不了你的。”   薛蝌心悦诚服,又拜李惟俭:“多谢伯爷提携。”   李惟俭笑眯眯摇了摇头,说道:“得空也去瞧瞧宝琴,昨儿还与我说呢,你来府中一趟竟连她也不见。”   薛蝌便笑着连连颔首:“这不是忙着此事嘛……明儿得空我一定登门。”   ……………………………………………………   荣国府,王夫人院儿。   这一下晌,因着凤姐儿交了差事,王夫人顿时忙碌得不可开交。将八个陪房一一叫来,重新分配差事,有将账目仔细看过,再仔细叮嘱了各项事宜。   待安置过,眼瞅着就到了申时。此时也顾不得宝玉如何,王夫人又赶忙往贾母跟前儿去立规矩。   须臾内中便只余下几个丫鬟,玉钏儿偷眼观量,见彩云提了根鸡毛掸子四下掸去灰尘,便凑过来低声道:“彩云,过会子可又要去姨娘跟前儿?算算环三爷也回来了呢。”   彩云面上一红,嗔道:“小蹄子,你也来打趣我?”   玉钏儿咯咯笑过,低声说道:“今儿回来时过穿堂听婆子说嘴,说是宝姑娘——”   彩云纳罕不已:“宝姑娘?宝姑娘又怎么了?”   玉钏儿四下瞧了瞧,叮嘱道:“许是婆子背后嚼舌,当不得真。我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可不好传扬得四下都是。”   彩云便道:“你要说就说,何必这会子来吊人胃口?”   玉钏儿叹息道:“罢了罢了,说与你就是了。”当下附耳低声言语了一阵,那彩云听罢,果然瞠目不已,道:“竟有此事?”   玉钏儿便撇嘴道:“宝姑娘自然是好的,可那位薛大爷……只怕再混账的事儿也能做得出来。”   彩云便道:“可惜了宝姑娘,摊上这般兄长。”   玉钏儿说过此节却不曾离去,转而又道:“还有一桩事呢。”   “还是宝姑娘的?”   玉钏儿摇头道:“说是赖嬷嬷那孙子,叫赖尚荣的,使了两万两银子往内府,想着买个官身呢。”   彩云顿时咋舌不已:“两万两?天爷爷,赖家这是贪下了多少银子?”   玉钏儿也早瞧赖大家的不爽,便撇嘴道:“有老太太护着,家中主子又多是不管事儿的,可不就任凭赖家盘剥?旁的不说,单单是那园子一项,赖家不贪个十万,只怕也有个八万。”   彩云在一旁唏嘘不已,又说过一会子话儿,玉钏儿转头去忙活旁的。彩云眼见没人看顾,丢了鸡毛掸子便悄然往赵姨娘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就见贾环正吃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赵姨娘见彩云来了,顿时欢喜不已,起身连连招呼:“来得正好,你瞧瞧他吃的,往后可得你来管着。”   自打彩霞走后,赵姨娘便心心念念撮合彩云与贾环。起初彩云对贾环并不在意,甚至心下厌嫌不已。待出了金钏儿那档子事儿,彩云才逐渐转了心思。   外有王夫人,内有袭人,这二人看顾着,谁还能往宝玉跟前儿凑?点算起来,茜雪、碧痕、金钏儿……哪一个得了好儿?环三爷再不济,好歹也是贾家的主子,总比来日配了小子强。   贾环这会子却不曾开窍,囫囵吃了莲子羹,一抹嘴扭头就跑:“我去顽了!”   赵姨娘追着骂了几句,也没将其追回。   回过身来,赵姨娘便将小吉祥儿与小鹊打发了出去,扯着彩云问道:“凤丫头果然不管事儿了?”   彩云颔首,将内中情由说了一通。那赵姨娘听闻之后,顿时窃喜不已,说道:“往后她不管事儿了,看她还如何拿捏我。”   非议了一阵儿凤姐儿,彩云思量着方才玉钏儿所说,忍不住道:“姨娘,方才听了两个信儿,也不知真假——”   赵姨娘最爱嚼舌,哪里肯放过,当即便道:“你只管说来,管他真的假的,说不得往后就有用处。” 悲报   ~   千防万防,还是结算出了问题。上架第一个月就少了一千块,这个月又来一回,真是欲哭无泪。   这回问明白了,起点每日结算是零点到一点,我因为1号两连更,导致均订跌破2500,所以那一千块很有可能飞了。虽然后台显示是2511均订,可人家结算不看……   哎,以后还是改在早晨更新吧。所以,更新改回早七点。 第287章 毁人清誉   赵姨娘向来以主子自居。那凤姐儿瞧她不上,这才引得她记恨不已。若说二人果然有什么矛盾,仔细算算还真没有,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琐屑事宜。   她一个家生子出身的姨娘,将脸面看得大过天,但凡谁不将她当主子瞧,那是一准儿记恨的。   巧了,那赖家就从不将赵姨娘放在眼里。待听闻彩云提及,赖嬷嬷打算抛费两万两银子为赖尚荣在内府谋个官缺,赵姨娘顿时心下翻腾!   她一个姨娘一年才几个银子?莫说是两万银子,如今就是两百两都拿不出来!   因是赵姨娘顿时咬牙切齿大骂道:“黑了心的蛆虫,定是将主子家的银钱都搬去了自家!等老爷回来,我定要告上一状。”   那赖家可是老太太的陪房,赵姨娘也只敢在贾政面前非议一阵,却不敢在贾母面前说道。   顿了顿,赵姨娘又问起另一桩事儿来。彩云嗫嚅半晌,当下便将宝钗之事说了出来。   赵姨娘听罢眨眨眼,面上不见讥讽之意,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彩云顿时腹诽不已,暗忖这赵姨娘莫非也动了薛家一般的心思?   却不想彩云果然料中!   这会子赵姨娘心绪翻腾,一边厢暗骂薛家狗肉上不得席面,一边厢思忖着若自己个儿将探春送了去……   一则,那俭哥儿此前借住贾家时,便与三姑娘极为亲近。那会子探春每日早间风雨无阻,都要往东北上小院儿去一趟。说是随着俭哥儿习练剑法,那剑法也瞧不出什么,倒是探春近来每每瞥向那俭哥儿的目光满是仰慕。   到底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赵姨娘总要为三姑娘打算一番。前头二姑娘迎春摆在那儿,如今都这般年岁了,虽说有俭哥儿之故,可一直拖着嫁不出去,还不是因着迎春是庶出的?   若是嫡出的姑娘,四王八公家中只怕早就打发人来上门求肯了。因是,比照迎春例,这三姑娘将来即便是嫁了,对方门第也高不到哪儿去。   既然如此,何不送去给那俭哥儿做个良妾?   再怎么说,良妾也比她这家生子出身的贱妾要高上一等,不会被老爷随意打发出去,身边儿还有一份嫁妆在。   想那俭哥儿身边儿的傅秋芳,还有那红玉,一个打理着外间营生,私下里谁敢叫傅姨娘?都是规规矩矩喊一声夫人!   每月手里头过手的银钱好似金山银海,这般架势,莫说是下头掌柜,只怕等闲官佐见了都要毕恭毕敬。   三姑娘探春是个心气儿高的,若果然嫁过去定不会输给那傅秋芳,到时也不用掌管半数营生,哪怕只掌管了十中之一,那也是上百万的银钱啊!   若探春有了钱,就算与自己这亲妈妈生分了,难不成还不管环儿那亲兄弟?再者,有了探春牵线搭桥,说不得那俭哥儿就会提携环儿一番,来日不说为官作宰的,好歹也能有一番出息。   彩云见赵姨娘咬唇思量着好半晌没言语,忍不住咳嗽一声,说道:“姨娘?”   “啊?哦哦——”赵姨娘回过神来,顿时蹙眉唾道:“呸!见天儿扮得贤良淑德,还不是上赶着要去给人家俭哥儿做小老婆?呵,结果冲着她那哥哥,人家俭哥儿都不要!”   彩云说过这两桩事便打算离去,却又被赵姨娘扯住。转身赵姨娘翻箱倒柜寻出一串钱来,强塞给彩云道:“好丫头,往后再有什么事儿可得先告诉我一声儿。你放心,若来日环儿对不住你,我定不饶他!”   彩云心下哭笑不得,一时间思量不分明,便暂且拿定心思与赵姨娘、贾环虚与委蛇。若果然放了良籍,又得四时衣裳,每月还有二两银钱的工钱,谁还乐意待在贾家伺候人?   临行之际又嗫嚅着叮嘱道:“姨娘,此事不好传扬出去……若说出去,也莫说是我说的。太太若是知道了,定要打死我的。”   赵姨娘心有戚戚,可惜彩霞那好姑娘平白配了来顺那孬货。当即拍着胸脯道:“你且放心,我一准儿不说出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儿赵姨娘便寻了几个婆子说嘴,转眼这两桩事便传扬得四下都是。   却说这日宝蟾自厨房回来,进得屋里便寻了夏金桂。   那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她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   眼见着二人气概相当,夏金桂便琢磨着如何拿捏那碧莲,又顾忌小姑子宝钗拦阻。   这会子正琢磨主意呢,宝蟾便悄然凑过来,低声道:“奶奶,我方才听婆子说嘴,也不知是真是假。”   “都说什么了?”   当下宝蟾便将宝钗之事说了出来,直把夏金桂听了个瞠目,缓了好半晌才道:“好啊,我还道是个清高的,结果还不是跟我一个样儿?呸!”   方才骂过,耳听得外间响动,一个眼神使过去,宝蟾紧忙出去观量,须臾回来道:“奶奶,太太、宝姑娘回来了。”   夏金桂可不是个大度的,心里念及那日情形,顿时计上心头。当下紧忙穿了些,慌慌张张往正房而去。   这日薛姨妈与宝钗方才自王夫人处归来,母女二人正商议着,如今王夫人重新管家,身边儿总要小辈帮衬着,薛姨妈就盘算着让宝钗过去协理。   正说话间,便见那夏金桂慌慌张张进来,瞥见宝钗便嚷道:“太太不好啦!也不知哪个婆子背后嚼舌,说宝姑娘头些时日被大爷装箱子里抬去伯府做小老婆,又让人家伯爷给送了回来!”   “啊?”薛姨妈顿时心下一惊,转头去瞧宝钗,便见宝钗忽而面色惨白,身形摇晃了一番方才稳住。   薛姨妈赶紧扯住宝钗,怒道:“哪个驴肏的胡吣!”   夏金桂道:“宝蟾听了一嘴就来回话,却是没瞧见是哪个……太太,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莫非——”   “没有的事儿!”薛姨妈急了!   事涉宝钗清名,若此时任凭乱传不去管束,那薛家哪里还有脸子继续待在贾家?   薛姨妈起身便要往外去,说道:“我倒要瞧瞧谁在背后造谣!”   宝钗自是知晓,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事便是管束,也轮不到寄居的薛家出面儿。因是紧忙起身扯住薛姨妈,惨白着一张脸道:“妈妈,此事须得报与姨娘知晓,让姨娘拿主意才好。”   薛姨妈一琢磨也是,当下扯着宝钗就走。方才出门,迎面就撞见了回返的薛蟠。   呆霸王这会子还没瞧出母女二人面色,笑吟吟道:“妈妈、妹妹又往哪儿去?”   气得薛姨妈狠狠剜了其一眼,骂道:“我怎么生下你这个孽障!这回若是你妹妹毁了清名,我定要给你个好儿!”   说罢,扯着宝钗与薛蟠错身而过。   呆霸王纳罕不已,嘟囔道:“大清早的又骂我?”   此时夏金桂自正房出来,薛蟠便问其缘由。   “还能如何?”夏金桂当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薛蟠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夏金桂方才便将薛姨妈与宝钗情形看在眼中,哪里不知此事非虚?如今又见薛蟠这般情形,赶忙小意问道:“莫非还真有此事不成?”   薛蟠哪里肯说?只道:“此事你少问。”   夏金桂不肯罢休,扯着薛蟠好一番央求,呆霸王念及好歹是自己个儿妻子,便禁不住吐口道:“这事儿说来也是怪我。”   当下便将那日情形一一说将出来,直把夏金桂听了个瞠目结舌!   将亲妹妹迷晕了塞箱子送上门?这事儿哪里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心下对那薛蟠自是腹诽不已,转而又想着,小姑子宝钗经此一遭怕是再难在自己个儿面前抬起头了吧?   这边厢按下不提,却说薛姨妈与宝钗急忙忙到得王夫人院儿。   那宝姐姐面上还好,只是惨白着,薛姨妈见得王夫人,顿时甩着帕子红了眼圈儿,霎时间哭将出来。   “姐姐,我与宝钗不能活了!姐姐须得为我做主啊!”   王夫人这会子正与下头管事儿婆子交代事务,眼见薛姨妈如此,顿时唬了一跳!   紧忙起身扶了薛姨妈问询道:“这是怎么了?莫急,有事儿尽管说来。”   当下薛姨妈便哭诉道:“也不知烂了心肝的背后嚼舌,如今府中传得到处都是,说宝钗上赶着送去伯府给人做妾,却被俭哥儿给送了回来。呜呜呜……这般名声传出去,让宝钗与我还如何做人?”   “啊?”王夫人面上大怒:“好大的狗胆!哪个烂心肝的背后嚼舌?”   话是这般说,心下却暗自思量。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府中有这般传闻,说不准就是真的。   王夫人虽与薛家亲近,却并非真个儿亲密无间。前头抛出金玉良缘来,更多的是与贾母打擂台,并非真就认定了宝钗这个儿媳。   待贾家起园子,后头又赶上元春省亲,因着银钱不够,不得已自薛家拆借了不少银钱,直到如今还不曾还上。加之近来宝玉名声大坏,王夫人便有些转了心思。寻思着,这金玉良缘瞧着也不错?   方才有婆子递话儿,说是那赖嬷嬷要抛费两万两银子为那赖尚荣谋个内府的官缺,重新管家的王夫人正焦头烂额呢,闻言顿时动了心思。   贾家如今虽得了宁府田土,抛费却不减反增,眼见着就要入不敷出。早前宁国一脉出事儿时贾赦便谋算着清算赖家,可惜被贾母拦住了。   为何拦住?不过是因着赖家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还得靠着赖家来掌控荣国府呢,自然不准贾赦去动赖家。   如今却是不同,那赖家蛰伏一阵,不想又犯了蠢!贾家都入不敷出了,奴才家还拿的出两万两银子为赖尚荣谋官缺,此时整治赖家,料想老太太再说不出旁的话儿来。   赖家三代寄生贾家,暗地里不知积攒了多少钱财,若有个十几万银子,抄捡入库后,王夫人自是能拿出一些还了薛家的账。至于那金玉良缘……宝钗虽极得王夫人心意,可说到底身世还是差了太多。   没了皇商底子,不过是寻常商户之女,又哪儿来的脸面去给宝玉做妻?   此时心思又转,虽不知宝钗之事真假,却是难得契机,说不得就因此事将薛家赶了出去……不过也不能急了,因着此时还不知能从赖家抄捡出多少银钱呢。   霎时间心思电转,王夫人扶着薛姨妈厉声道:“妹妹且放心,此事我定为你做主!”   当下王夫人喝道:“去查,到底是哪个在背后胡吣!查出来打了板子径直赶出府去!”   内中一众听吩咐的管事儿婆子纷纷应下,转头便各自去扫听。   此时宝姐姐面色逐渐复原,心下另有思忖。她早知纸里包不住火,亲哥哥做的恶早晚会报应到薛家身上。   出了这档子事儿,再如何有明证,只怕也防不住流言蜚语,这事儿她早有预料。只消伯府与凤丫头咬死了并无此事,些许流言蜚语又能耐她何?   为今之计,不过是以退为进。   宝姐姐拿定心思,忽而又想起薛蟠来,顿时心若死灰。她自负青云之志,偏身似浮萍,因着个薛家,真真儿是万般不由己。   妈妈短见,哥哥愚笨,整个薛家便只能扛在她这个女儿家身上。万钧重担,一直压在她心头。   宝钗不禁暗暗思忖起了将来,若就此去了,没准……更好些?许是来日寻个落魄的举子嫁了,从此相夫教子,而后随着丈夫一路升迁,自己个儿也能得个诰命。若孩儿有了出息那就更好,说不得自己个儿也能当个老封君。   至于薛家……宝姐姐这会子真真儿是不想管了。   眼见宽慰过妈妈,姨娘过来宽慰自己,宝姐姐强笑道:“姨娘,我这会子身子不爽利,就不多留了。再有,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也没脸再留在贾家——”   “宝钗!”薛姨妈赶忙出言止住。   王夫人也道:“不过是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伱又何必上心?”   眼见宝钗只是苦笑着摇头,王夫人叹息道:“我也知你心下难受,莺儿,快扶了姑娘回去歇着。待我查出来是谁背后嚼舌,定要狠狠整治了给你出气。”   宝钗不置可否,起身与莺儿自行出了王夫人院儿,往蘅芜苑而去。   路上,莺儿蹙眉低声问道:“姑娘,咱们果然要走?”   宝姐姐只道:“徒留何益?不过是自取其辱。”   莺儿蹙眉恼道:“二奶奶怎地说话不算!”   宝姐姐闻言却蹙眉狐疑起来,思忖道:“凤丫头手里有我把柄,料想要撵我,也不必将此事传扬开来……许是底下婆子说漏了嘴?又或者是伯府那边厢传过来的?”   莺儿就道:“姑娘啊,伯府那边厢若能传过话来,又何必等到今儿?”   “也是。”宝钗颔首,随即又释然:“罢了,猜出来能如何?猜不出又如何?先扶我回去将行礼拾掇了再说旁的。”   当下再无二话,主仆二人一路回返蘅芜苑,宝钗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又命莺儿仔细拾掇了,瞧着好似一心想就此搬离贾家。   前头王夫人发了话,各处管事儿婆子四下寻了丫鬟、婆子过门,须臾便得了线索,随即一级一级逐个往上溯源。有嘴硬的婆子咬死了不吐口,生生被王夫人打了板子,顿时哭爹喊娘招认出来。   眼见王夫人动了真章,各处丫鬟、婆子顿时骇得好似鹌鹑,不待管事儿的问及,便四下攀咬。霎时间贾家乱作一团!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荣庆堂里的贾母自是听了动静,紧忙招王夫人来过问。   待王夫人领着丫鬟婆子到来,贾母便沉着脸道:“太太,怎么家中一早儿就风风雨雨的?”   这话隐隐有指责之意,那意思是先前王熙凤管家可不曾出过这等事儿。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非是儿媳妇小题大做,只是如今下头奴才再不管束,只怕就要反了天了!”   “啊?”   当下王夫人便将下头人非议宝钗之语说了出来,贾母听罢顿时蹙眉恼道:“是该狠狠整治一番了!咱们家素来宽待下人,却不想养出这等欺主的刁奴来。事涉姑娘家清名,宝丫头又素来与人亲善,听闻这等事儿不知遮掩反倒四下传扬,咱们家可容不得这等刁钻奴才!   查,查出是谁造的谣,只管乱棍打出去!”   贾母心下拎得清,这等事儿先不说真假,总是下头奴才以下犯上。于公于私,都要惩治了方好。且此事闹将起来,料想薛家必没了脸子继续留在贾家吧?   得了贾母准许,王夫人不迭声应下,又赶忙下去督办。   贾家上下人心惶惶,莫说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们,便是跑去栊翠庵吃茶的宝玉也得了信儿。   自那日偶遇了妙玉,宝玉便觉多了个品茶的知己。这几日三不五时便去走一遭,如今竟有些知心之意。   实则也是难免,自打黛玉与李惟俭定情,从此自然就与宝玉疏远了。宝玉虽贪恋宝姐姐姿容,却没奈何总被宝姐姐规劝着上进,这心下自然有些烦闷。妙玉性子孤高过洁,全然不提那仕途经济,如此二人倒是相得益彰。   这日宝玉一早在金台书院虚应其事,辰时过了就回返家中,到得绮霰斋里正盘算着再去栊翠庵,袭人便蹙眉来道:“不好了,宝姑娘要搬走了!”   宝玉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好端端的,宝姐姐为何要搬走?”   袭人只道:“外头婆子传瞎话,将宝姑娘气哭了。太太发了火,这会子正四下查着是谁起的谣呢。”   宝玉顿时丢下茶盏拔脚就走:“真真儿可恼!既是下头婆子造谣嚼舌,只管惩治了就是,宝姐姐又何故非要走?不行,我须得去劝劝!”   眼下贾家乱作一团,也无人管宝玉进园子。当下宝玉领着袭人急忙忙往蘅芜苑而来,到得内中才见,一众姊妹竟来了大半。当下围着宝钗,这个一嘴、那个一句的劝慰着。   宝玉也上前劝慰,待过得须臾,黛玉与湘云也来了,一众姑娘到凑了个齐全。   湘云与黛玉自是听闻那此事,只是二人心下思量各不相同。   湘云还不曾识破宝钗,只道宝钗是个好的,行事又周全,因是全然不信会有此事;至于黛玉,她冰雪聪明,自己个儿思量过了,便觉此事十之七八差不离。   虽因着滴翠亭一事黛玉对宝钗心生间隙,可出了这档子事儿,生生毁了姑娘家清名,想着经过此事宝钗只怕要搬出贾家,黛玉心下思量着如何处置,便被湘云扯着一道儿来了。   当下众人纷纷哄劝,宝钗就忽而笑道:“我又不曾寻死觅活的,你们这是为哪般呢?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转眼咱们都这般年岁,料想过二年也都该成家了,岂不还是要分开?”   此言一出,众金钗纷纷哑然,宝玉更是发了痴,只道‘若一辈子不嫁人岂非更好’。   三春各自思忖,邢岫烟谨言不语,黛玉自然早有思量,也不免心下哀婉,倒是湘云红了眼圈儿,说道:“若都嫁在京师还好,往后得空还能小聚一番。咱们那诗社,我可想着要办一辈子呢。”   宝钗这会子也不禁动了情,反过来劝慰湘云道:“云丫头得了如意郎君,心里头不想着赶紧嫁过去,莫非还要一直同我们厮混不成?”   湘云真情流露,瘪着小嘴道:“俭四哥自然是好的……可我更舍不得姐姐妹妹们。”   忽而便见黛玉凑过来笑道:“旁的也就罢了,往后我都陪着你可好?”   湘云顿时破涕为笑,揽着黛玉道:“还是林姐姐好。”   宝钗看在眼中,心下顿生狐疑……黛玉此言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意有所指?   不提蘅芜苑中众金钗因着宝钗要走而真情流露,却说王夫人此番发了狠,排查竟日、追根溯源,到底将最早说嘴的两个婆子拿了个正着。   刻下便在房中升堂,管事儿的将两个婆子押进来,那二人进来便跪伏叩首。   一个道:“太太饶命,小的自己掌嘴,可这瞎话也是小的听了旁人说来的。”   另一个也道:“正是,太太饶过小的吧。此事,此事都是赵姨娘私下与我说的!”   王夫人沉着脸道:“你们可敢与人当面对质?”   二人纷纷应下,王夫人便心下落定,此事大抵就是赵姨娘干的!   那下毒谋害宝玉的马道婆,王夫人托付了王仁将其料理了,唯独这始作俑者赵姨娘不好处置。   早先王夫人四下拿捏、敲打赵姨娘,那赵姨娘也是乖巧,大抵知晓要寻其错漏,因是这些时日一向小心谨慎,倒是让想将其发落了的王夫人无处着手。   可巧此番终归是犯在了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眯着眼睛吩咐道:“去,将赵姨娘请了来!”   不待旁人说话,一旁的彩云赶忙应承了,快步便朝着赵姨娘房而去。   彩云心下忐忑,知道这回怕是难善了,因是进得房中赶忙低声道:“姨娘,事发了,这会子太太寻姨娘过去问话呢。”   赵姨娘吓得浑身哆嗦,偏剩下一张嘴是硬的,道:“拿我问话又如何?此事千真万确,总不能是假的。”   彩云急得跺脚,说道:“姨娘,莫忘了先前说的。若姨娘果然提了我,只怕我再也没有命在。”   赵姨娘心下惶恐,又嘴硬道:“你放心,我就说从隔壁听来的,太太又能奈我何?”   当下二人出得房来,径直到了王夫人房里。   王夫人阴着脸瞧着赵姨娘问安,随即道:“赵姨娘,造谣中伤宝钗之事,可是你做的?仔细想分明了再回话,如今可是人证俱在。”   “我——”赵姨娘一开口气势就短了三分,有心推诿,可又念及先前的彩霞,因是只得嘴硬道:“——是我说的,可我那也不是造谣。这事儿伯府里人尽皆知,我也是听伯府丫头说嘴才知道的。”   “哪个丫头?”   赵姨娘道:“我哪里知道?隔着一道墙,只听了声音,又没瞧见身形模样。”   王夫人正要发落赵姨娘,又哪里容得她辩驳?当即咬牙冷声道:“听风便是雨,不过是旁人胡诌,偏你当了真。倘若旁人造谣家中主子奸淫掳掠,你是不是也要四下嚼舌啊?”   赵姨娘闷头不语。   王夫人一拍桌案:“背后造谣中伤,毁人清誉,来呀,给我掌嘴!”   两个陪房婆子二话不说,上来扬手噼噼啪啪就抽,二十几个嘴巴扇过,赵姨娘霎时间面颊肿成了猪头。   王夫人恨声道:“罚你半年月例,再去给宝姑娘道了恼,回来便在这儿跪着!”   赵姨娘张口语言,却触及王夫人那好似要杀人的目光,顿时骇得没了动静。当即心下暗恨,又自责此番行事不谨,让王夫人拿了把柄。   当下两个婆子押着赵姨娘往蘅芜苑而去,到得蘅芜苑内,眼见宝玉、三春、黛玉、邢岫烟与湘云都在,赵姨娘顿时闷着头没了动静。   宝玉不知情由,只纳罕道:“姨娘怎么来了?咦?这脸怎么还肿了?”   赵姨娘讪讪不言,宝钗等见此,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那押解而来的婆子乜斜赵姨娘一眼,说道:“姨娘是自己个儿说,还是我来替姨娘说?”   赵姨娘向来以主子自居,如今却要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与人道恼,这让她如何张得了嘴?   支支吾吾半晌,另一婆子不耐道:“宝姑娘,太太查清楚了,这事儿最初便是源自赵姨娘之口。姨娘也是有口无心,知道险些酿成大祸,自己个儿就抽了嘴巴,这会子正后悔不迭呢。”   那婆子并非为赵姨娘遮掩,不过是为了维护王夫人形象罢了。   赵姨娘丑事被人点破,臊得脸面羞红,抬眼去看,就见探春双目含泪看将过来。   当下一咬牙,心一横,说道:“姑娘原谅则个,我也是听隔壁丫头说嘴……不辩真假就信口胡诌了,倒不是真个有心害了姑娘。”   宝钗冷着脸没言语,却见探春起身哭道:“这般毁了女儿家清誉的话也能胡诌?我没你这般的姨娘!”   言罢自觉再没脸待下去,哭着就往外跑。   一众金钗大急,湘云与惜春紧忙追了出去。   赵姨娘这会子破罐子破摔了,待探春等一走,又道:“宝姑娘,太太也罚了我,你看——”   涉事自己清誉,宝姐姐再是大度,又如何能原谅了赵姨娘?因是只冷着脸道:“姨娘回吧,我没旁的话说。”   “这——”宝钗没说宽宥的话,赵姨娘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两个婆子见此也不好多劝,只得押着赵姨娘又回了王夫人处,刻下王夫人往贾母处回话去了,赵姨娘便被两个婆子看着跪在了天井处。   却说贾家闹得鸡飞狗跳,王熙凤又如何不知?   只是刻下她已卸了管家的差事,因是只往贾母跟前儿伺候了一早,如今便只待在自家听着外间风雨。   待听闻宝钗放话要搬走,赵姨娘吃了排头,顿时心下欣慰不已。   前些时日所受的恶气,好歹算是略略出了一口。平儿挑了帘栊进来,王熙凤与其对视一眼,顿时心下有些不自在。   昨儿夜里一场春梦,虽说王熙凤拿话遮掩了过去,可都是女人,谁又不知道谁?只怕平儿心中定然另有所想。   心下不禁又想起俭兄弟来,王熙凤先是慌乱,跟着又觉荒唐。俭兄弟已然定了亲事,自己又是有夫之妇,再如何也凑不到一处。那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转念将胡思乱想压下,王熙凤忙道:“那汤盅可送去了?”   平儿颔首,低声道:“傅姨娘应下了,只说刻下就打发人寻太医忖度一番,看看内中到底有什么旁的佐料。”   王熙凤哼声道:“不过是红花、避子汤之类的,料想也不会存心害死了我。”   平儿叹息,面上欲言又止。   王熙凤便道:“打明儿起,你跟着我只管往庄子上去,吃食都在庄子上用。”   平儿道:“奶奶,再如何,也须得回家用饭。”   王熙凤蹙眉说道:“多买些点心来……实在不行,你瞧着厨房里谁可用,不拘银钱,总不能让人果真害了我!” 第288章 赖家遭难   平儿思量半晌,方才道:“奶奶,这外头厨房不好说,园子里的小厨房有个柳嫂子,但凡使足了银钱,一应想吃的都能做来。保准干净,没旁的掺杂。”顿了顿,又道:“回头我打发丰儿去,就说是我要吃,料想也无人瞩目。”   王熙凤见平儿思量周全,便颔首应下。   吃了会子茶,平儿又道:“奶奶,宝姑娘那处,总要去一趟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不急,这会子人都在蘅芜苑,我便是去了也不好多说话儿。”   当下自不必多言,那王夫人与贾母回了话,贾母也气得够呛,待听闻王夫人处置手段,也就不曾多言。   可怜那赵姨娘又被王熙凤当了枪使唤,罚了月例银子、挨了巴掌,又要在天井里跪着立规矩。   真相大白,仆妇等自是对那赵姨娘鄙夷不已,不过那赵姨娘素来喜上蹿下跳,没少被太太责罚,便是做出再没脸子的事儿也不稀奇,因是丫鬟、婆子私底下不过嘲笑半晌,便可怜起了三姑娘探春。   可怜三姑娘生生被赵姨娘给拖累了,下晌时迎春、惜春劝慰了,其后黛玉、湘云等又来劝说,奈何小姑娘心下郁郁,哭过一场后干脆关在秋爽斋不出来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生母做下这等没脸子的事儿,探春若出面求不求情?一面儿是嫡母,一面儿是生母,探春夹在当间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乎干脆来了个避而不见。   待临近晚饭时,王熙凤这才姗姗往蘅芜苑而来。赶巧大奶奶李纨归来方才看过宝钗,王熙凤与李纨说了会子话儿方才进得蘅芜苑里。   莺儿听见响动,待出来瞥见来的是王熙凤,顿时有些慌乱,赶忙报了一声儿引着王熙凤入了内中。   王熙凤与平儿进得蘅芜苑里,王熙凤四下扫量一眼便笑道:“白日里有些犯懒,又在老太太跟前儿陪着,倒是来迟了。宝丫头果然拾掇了?”说话间王熙凤笑吟吟落座,说道:“要我说宝丫头你这又是何苦?那说嘴的如今也查出来了,往后谁还能拿着瞎话编排你不成?   这又不是那淫词艳曲的留了把柄,查无实据的事儿,说破大天也与你无碍。”   宝钗闻言顿时心下一沉,凤姐儿此言夹枪带棒的,显是意有所指。   宝姐姐便面上娴静先吩咐了莺儿奉茶,这才说道:“也怪我行事不谨,说不得哪句话就得罪了人?”   凤姐儿就笑道:“要我说的,就是那起子小人背后红了眼。谁不知宝丫头素日里行事最讲规矩?是了,前一回还多谢你代我教训平儿呢。”   宝姐姐这才知晓,敢情是因着上回自己劝说平儿的话,惹得凤姐心下不快了。宝钗赶忙道:“我才多大年纪,哪儿敢教训平姑娘?不过是一些劝说的话语,许是话赶话的也不甚妥当。还望平姑娘宽宥则个儿。”   顿了顿,又道:“如今凤姐儿不理家事,姨娘怕是忙不过来,今儿一早还说叫我过去帮衬呢。这往后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说不得还得来请教凤姐儿呢。”   眼见宝钗认怂,言外之意来日又给自己个儿通风报信,凤姐儿这才轻轻放下,笑道:“这家事谁爱管谁管,只是有一样,往后我说不得须得好生将养了,最是计较饮食。往后有什么好东西,宝丫头可得赶快来说与我啊。”   宝钗自是知晓凤姐言外之意,赶忙颔首,笑道:“不用你多说,有好事儿我难道还不想着你?”   当下姊妹二人其乐融融,说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申时将近,凤姐儿这才笑吟吟领着平儿而去。   待这主仆二人一走,宝姐姐顿时就变了脸儿。心下如何不知,此番风波便是因着上回自己那一番话语之故?她本心以为说的是大道理,凤姐儿就算听闻了也拿不到她的错漏,不想凤姐儿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这报复好似疾风暴雨,险些就将宝姐姐吞噬了。   瞧着那一主一仆远去的身形,宝姐姐暗自叹息一声,情知以后再也不敢去招惹凤丫头,不然凤丫头可是真能将自己个儿赶出贾家啊!   及至晚饭,宝钗托词身子不爽利,便只待在蘅芜苑里。临近傍晚时湘云又过来劝慰,说是方才晚饭时老太太着重与一众人等说了,往后须得好生管束那爱嚼舌的婆子,若再有这般流言蜚语传出来,一定严惩不贷。   宝姐姐略略放下心来,只觉此番风波理应是过去了,就不知姨娘王夫人何时出面挽留了。   ——   这日申时末,李惟俭方才自衙门回返家中。   到得东路院,眼见贾兰也在,李惟俭便纳罕道:“大姐姐这会子还没回来?”   贾兰面上尴尬,傅秋芳便凑过来低语道:“老爷,今儿荣国府出了乱子。”   当下她便将宝钗遭难之事说了出来,听得李惟俭暗忖不已。且不说李家门风严谨,私底下极少有婆子胡乱嚼舌,每月总有几个不老实的了结雇契打发出府,因是府中下人自然人人自危。   单是那日薛蟠将宝钗装箱子送来,就没几个人知晓,要说此事泄露出去,也不可能是从李家传出去的——不然早就传出去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这般想来,风声定是自荣国府透露出去的……莫非是宝姐姐又招惹了凤姐儿,凤姐儿这才以此来敲打宝姐姐?   暗笑一阵,李惟俭也不以为意,待再看向贾兰便道:“贾家事儿多,今儿你干脆便在这边厢用了晚饭再回。”   贾兰拱手应下。   此时时辰已然不早,红玉紧忙张罗着传菜,一家子人聚在东路院用过了晚饭,李惟俭又叫来贾兰问明功课。   这外甥果然聪慧,十来岁年纪,如今连几何原本都学了个囫囵。   李惟俭心绪大好!当下叫过贾兰往书房而去,打算着亲自教导一番。晴雯有心随行,却又被宝琴抢先一步。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吟吟抢先凑过来,与李惟俭道:“四哥哥,我能听吗?”   李惟俭笑着道:“自然。你听听也有好处。”   当下三人到得书房里,便见李惟俭也不曾讲解题目,落座后反倒问及贾兰:“兰哥儿往后可有打算?”   贾兰拘谨着拱手道:“回四舅舅,母亲早有教导,我往后打算学四舅舅一般以实学科举入仕。”   李惟俭颔首道:“兰哥儿若打算实学入仕,须得知晓这实学官儿,可与那儒学官儿不同啊。”   贾兰说道:“外甥自是知晓,咱们实学讲究造实物,办实事,与那儒学大老爷自是不同。”   却见李惟俭摇头道:“伱若只会一心办实事,顶多为一能吏,往后的路子可就偏颇了。自前年开了实学科举,往后实学录取的进士只怕日渐繁盛,说不得往后实学、儒学混为一流也未可知。   兰哥儿既学了实学,有些事儿总要提早知晓了才是。”   贾兰赶忙拱手道:“还请舅舅教导。”   李惟俭起身负手踱步道:“自始皇帝一统寰宇,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置郡县,往后历朝历代,不过是依着前例修修补补,根本上从未改易。也因此,方才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出’之语。   略略点算,历朝历代少有绵延三百载者,何也?”   贾兰蹙眉思忖道:“想是天命如此——”   方才说了一半,便被李惟俭严肃打断道:“实学可不讲究天命之说。”   “这——”贾兰这会子才十来岁,又哪里寻思过这等国家大事?因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李惟俭见一旁的宝琴跃跃欲试,便笑着道:“妹妹可知?”   宝琴说道:“我不过略知一二,想来说了也不对,便先行抛砖引玉请四哥哥品鉴。书上说,治乱兴亡,那《三国演义》开篇讲明,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初年一片欣欣向荣,中叶时因着吏治败坏往往埋下灭亡之祸,到后期积重难返,便是有圣明君主也难以力挽狂澜。”   李惟俭笑着颔首道:“说的不错,不过只是皮毛罢了。”   宝琴也不以为意,笑着道:“所以才是抛砖引玉,还请四哥哥指教。”   “治乱兴亡,本朝太宗早有防备,说到底还是因着‘经济’二字啊。”   “经济?”   李惟俭落座道:“自先秦至今,我汉家虽文明昌盛,可底子不过是农耕文明。何谓农耕文明?以种植为主要经济,靠天吃饭。一旦天有不测,百姓没了糊口之粮,便会引发战乱。   便以晚明为例,一则天灾不断,二则土地兼并日盛,佃农几无寸土傍身,赶上天灾时佃租不曾稍减,可不就要生乱子?”   宝琴笑道:“四哥哥这话怕是说到根子上了。”   贾兰却在一旁蹙眉思忖,半晌方才拱手道:“舅舅方才说了农业文明,莫非这世间还有旁的文明不成?”   李惟俭大感欣慰,只觉孺子可教。这贾兰教导好了,说不得来日就能为一方臂助!当下笑着颔首道:“自然是有的,就好比蒙兀,如今的准噶尔,就是游牧文明;再有如西夷,他们却是海洋文明。”   当下李惟俭略略说了这两种文明形态,直听得宝琴满眼秋水,贾兰也是思忖不已。   待过得良久,贾兰纳罕道:“舅舅提及三种文明,莫非与实学有关?”   “着啊!”李惟俭忽而起身雀跃道:“以实学为根基,这农耕文明,却可演化为工业文明!”   贾兰思量着道:“舅舅目下所做之事,莫非便是要将大顺推向工业文明?”   “不错,如今不过方才开了个头。”   宝琴就道:“四哥哥,我瞧着不过是机器多了些,各类物件儿稍稍便宜了些,除此之外好似并无旁的变化?”   李惟俭悠悠道:“所以是才开了个头啊。今日提及了,便给兰哥儿留个作业,闲暇时思忖一番何谓工业文明。我只说一桩,我大顺幅员辽阔,广有山川,可靠着当下田土养育四万万百姓便是极限。   倘若进化到工业文明,莫说是四万万,便是十四万万也轻而易举。”   贾兰顿时茫然无措,心中半点念头也无,当下又没旁的法子,只得躬身领命而去。待贾兰一走,李惟俭又与宝琴道:“文斗今儿来瞧妹妹了?”   宝琴便道:“来瞧了一会子,说不过两刻哥哥便匆匆而去,只说衙门里事务繁杂。”   李惟俭笑道:“那日文斗露了脸,王爷钦点授其官身呢。”   小姑娘便甜腻腻笑着凑过来扯了李惟俭的手,说道:“还不是四哥哥照应着之故?这衙门里能办事的不知凡几,这般露脸的际遇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哥哥还特意嘱咐了我,说此番多亏了四哥哥提携呢。”   李惟俭道:“文斗是自己人,我又哪里会亏待了他?”   宝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向李惟俭,低声道:“这几日身子不甚爽利,待过几日好了,四哥哥也来我房中说说话儿?”   李惟俭眨眨眼,便见宝琴面上绯红。心下明了,敢情宝琴是来了天葵,无怪这几日没前些时日那般欢脱。   心念动摇了一番,李惟俭到底囫囵着应下。二人又说过一会子话儿,宝琴自行回返,李惟俭便朝着东路院红玉所在的厢房而去。   待任凭红玉伺候着洗漱过了,二人上得床榻,红玉便说道:“四爷,今儿二奶奶打发平儿来了一遭,给姨娘送来了一盏汤盅,求着姨娘寻了太医验一验这内中可有旁的佐料。”   “哦?”   李惟俭讶然一声,随即问道:“可曾验过了?”   红玉低声道:“下晌请了王太医来,说内中多了味藏红花,怕是有避子汤之效。”顿了顿,又道:“四爷,莫非那汤是——”   却见李惟俭颔首道:“二嫂子成婚数年,先前琏二哥与其亲密无间,却偏生只得了个大姐儿。如今想来,除去二嫂子因着管家之事有些劳累,只怕这避子汤方才是罪魁祸首啊。”   红玉蹙眉不已,说道:“不想太太心思竟这般歹毒!”   李惟俭冷笑道:“歹毒?不过是一内宅蠢妇罢了。便是琏二哥并无子嗣,难道这爵位就能落在宝玉头上?莫忘了大房还有个贾琮。就算贾琮夭折了,可还有兰哥儿呢,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宝玉头上。”   红玉点头,思量道:“也是稀奇,先前二奶奶管家时送避子汤也就罢了,如今二奶奶分明退了一步,怎地太太还是这般心思?”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此番是以退为进啊。”眼见红玉不解,李惟俭解释道:“贾家入不敷出,若二嫂子管家,下头人不敢怠慢了,便是克扣也有个度。都说太太早年‘天真烂漫’,如今又扮得一副佛面,你道她肯撒下心来狠狠治理?   长此以往,家中愈发捉襟见肘的,说不得太太自己个儿就得往后退了。”   红玉忽而道:“是了,听平儿姑娘说,如今贾家上下都在传着赖嬷嬷打算抛费两万两银子为那赖尚荣谋个官缺。四爷,你说太太若知晓了,会不会将主意打到赖家头上?”   这事儿还是李惟俭告诉凤姐儿的,他又如何不知晓?因是便笑道:“理会这般多做什么?贾家如今日渐衰败,你得空去劝劝你父母,来这边厢总好过死守着贾家。”   红玉顿时蹙眉恼道:“劝了,哪一回不磨破嘴皮子?偏生我爹妈认死理儿,只说荣国府这般基业几辈子都败不光。”顿了顿,又道:“且由着他们吧,只求着四爷看在我的份儿上,来日他们若是遭了难总要拉扯一把。”   李惟俭顺势将红玉揽入怀中,低声道:“这是应有之义。你明儿与晴雯、琇莹交代了,多往林妹妹、云妹妹处走动着,缺了什么短了什么的,私下里送过去,莫让旁人瞧见了。”   红玉应下,随即媚眼如丝道了声‘四爷’,二人便揉身滚在一处。   几番风雨,待雨收云散,斜玉山抱,共枕相酣,离情穴,搂玉姿,拥衾同卧,自是不提。   ——   转眼又是几日,已是九月中。   这日一早赖大苦着脸四下巡视,方才转过新修的宗祠,便听绮霰斋角门处有婆子低声窃窃私语。   赖大心中装着事儿,那内府的乔郎中狮子大开口,不过区区六品的主事,就敢要价三万两!这银钱赖大咬咬牙也能拿的出,只是为了个六品内府官儿,总觉得这三万两银子实在忒多了些。   到得角门左近,忽而听得婆子讶然一声:   “咦!赖家竟这般有钱?”   另一婆子道:“三辈子都服侍主子,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儿都有脸面,家中采买事宜,修园子、买戏子,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赖家经手的?家中的主子一个个眼高手低,那做了假的账目放眼前也瞧不出,可不就由着赖家粘油水?”   “啧啧,能拿出两万两来,说不得私下就吞了十几万!”   “可不?听说赖家自己个儿也修了个小园子,虽比不得大观园,却也处处精致。那赖尚荣更是从小儿锦衣玉食,初入都有奶妈、丫鬟伺候着,便是寻常中等人家的公子哥儿都比不过呢。”   那婆子便道:“罢了,咱们没那等福分,也不指望贪占个十几万银子,只盼着这月月例早些放下来就好。”   说话间那俩婆子唏嘘着远去,赖大却呆立原地好半晌,忽而一顿足大叫一声‘不好’,扭头往回便走。   结果回身正撞见门子余六,余六笑嘻嘻道:“赖爷爷,哪儿不好了?”   赖大含混道:“忘了家中一桩事,这会子须得回去一趟。若有人问起,就说我须臾便回。”   余六应下,赖大赶忙快步而去。   因着起园子与省亲一事,几乎掏空了荣国府家底。又因着下头人愈发敢伸手,径直让荣国府日渐入不敷出。   赖大身为荣国府总管,心下自是明镜儿也似。如今太太重新当家理事,正为银子犯愁呢,偏生此时赖家要花费两万两银子为赖尚荣买官缺的事儿传扬的四下都是,这让太太与老太太如何作想?   赖家几代人经营,虽吃占了不少好处,却从未忘本,一心谦卑恭顺侍奉主子。怕的就是树大招风,为家中惹来灭顶之灾啊。   莫看赖家如今风光,可若上头的主子果然较了真,身契在手,顷刻间便能让赖家灰飞烟灭!   如今连下头婆子都四下嚼舌,只怕此事早晚会传到太太与老太太耳中……且为赖尚荣谋官缺之事极为隐秘,这家中婆子又是如何知晓的?再想到先前赖尚文拖累了宁国府,赖大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也是念及此处,赖大这才匆匆往家中赶去。   到得家中,赖嬷嬷这会子也在,见儿子归来,顿时纳罕道:“你不在府中值守,怎地这会子回来了?”   赖大擦着额头汗水急切道:“妈妈,大事不好,只怕主子们要对咱们家下手了!”   “啊?”赖嬷嬷吓得顿时变了脸色:“到底怎么回事?”   赖大紧忙将方才见闻说了一遭,临了才道:“此事隐秘,便是咱们家中仆役都不知晓,又如何传进府里的?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将财货转出去,如此,就算事发了好歹尚荣身上也留有余财。”   赖嬷嬷连连颔首道:“对,转,将浮财、田产尽数都转出去。”   “不可!”赖大道:“咱家也起了园子,主子瞧见这等气象,又抄捡不到浮财,只怕会迁怒我等。不若留下半数浮财,如此也好有个交代。”   “这——”赖嬷嬷心下万分不舍,可也知赖大所言有理。知道此事间不容发、犹豫不得,只好咬牙应下。   母子二人定下计议,转头便寻了妥帖之人处置。当日便有十几辆马车往城外而去,自是不提。   却说荣国府中,王夫人任凭舆情发酵,只叫了宝钗来协理家事,除此之外并无处置。   这日宝钗随着王夫人处置过家务,便告退而去。内中只余下王夫人,转头那周瑞家的便来回话,悄然与王夫人说了舆情之事,随即压低声音道:“太太,如今怕是老太太早就知晓了,就等着太太捅破此事呢。”   王夫人手捻佛珠,却摇头道:“这等恶了老太太之事,我怕是不好出面。”   眼见周瑞家的急切,王夫人就道:“你且放心,我不出面,自有人去做那恶人。”   周瑞家的心下暗忖,莫非王夫人打算说动凤姐儿出面不成?转头却知自己个儿想错了。   这日晌午,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匆匆往荣庆堂而来,三不着两的说了些许闲话,转头便道:“老太太,有一桩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贾母心下厌嫌邢夫人,因是便道:“什么真的假的?我看啊,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成不了真的。”   邢夫人讪笑道:“老太太说的在理儿。这几日都在传着,说是赖家学着咱们家也起了个小园子,转头又要拿出几万两银子来为那荣哥儿买个官缺。啧啧,真是好大的体面,如今咱们家都拿不出两万两来,偏赖家拿得出。   大老爷听闻之后气得不轻,只说定是赖家损公肥私,不然奴了几辈子的,哪来这般多银钱?”   贾母顿时冷着脸道:“你这话好似意有所指,有什么想说的径直说了就是,何必兜圈子?”   “这——”邢夫人低声道:“大老爷意思是,查一查账目,总不好奴才造的亏空,让咱们也担着。”   贾母便道:“如今是太太掌家,这等事儿你自去寻太太说了便是。”   邢夫人顿时噎得不知如何开口。若与王夫人说了,大房哪里还占得着便宜?   方才夫妻二人计较,既能拿得出两万银子来,只怕家中最少有个十来万浮财!这等好事儿,怎能让二房平白得了去?   奈何邢夫人嘴拙,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说。支支吾吾半晌,只得回去再寻贾赦想法子。   到得下晌,王夫人也来寻贾母,却绝口不提赖家之事,只说公中亏空。早前便欠下了薛家五万两银子,如今过了一年,无论如何都要先还上一些。   贾母听得头疼不已,她年老力衰,再无力管束家中。贾家日渐衰败,她又如何瞧不出?奈何精力不济,想要管束也管束不得。如今只想着自己高乐一场,临死前将小辈的婚事都打理了,如此也好与老国公交代了。   至于再往后?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后辈儿孙自是看自己的本事的,祖宗总不能一直照看着。   贾母心下想的通透,奈何这贾家如今就无以为继了。   王夫人虽绝口不提赖家,可贾母又如何不知,这二儿媳一早儿便将主意打到了赖家头上?   因是只道:“我年老,早已不理家事,这等事儿太太自己拿主意就好。”   王夫人木着脸道:“儿媳自当好生处置着,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近来风闻,家中奴才多有贪占之举。若不就此斩断四下伸出的爪子,只怕来日家中愈发窘迫。”   贾母叹息一声,心下发苦。到了这会子,贾母本心也不想再去保那赖家。前有宁府旧事,如今又张扬着抛费两万两银子为赖尚荣买官缺,赖家如此作死,合该被抄捡了。   只是这赖家一去,又换做谁来做这荣国府总管?   念及此处,贾母便思量道:“正要有一事与太太商议。”   “老太太请说。”   贾母道:“外头风言风语的,想来太太也是听闻了。本道赖家本分,不过是无心之失这才连累的宁府。不想赖家竟不知收敛,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看来,这赖家怕是留不得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赖家一去,又选哪个来做总管?”   王夫人自知,老太太这是顾忌着自己,生怕来日王夫人的陪房做了总管。这抄捡赖家,若老太太不点头,行事总是不美。且孝道大过天,不管私下里如何,明面上总要孝敬着。   因是王夫人就道:“媳妇看,那单大良、吴新登都是妥帖的。”   贾母蹙眉道:“单大良就罢了,府中买办事宜办得稀里糊涂,不是个明白人。倒是吴新登是个好的……只是吴新登总领库房,他若升了总管,又叫谁来总领库房?”   王夫人试探着提了钱华等几个自己的陪房,贾母只是摇头不允,或说跳脱,或说资历不足。王夫人无奈,只道:“如此,儿媳这会子却没了主意。”   贾母便道:“我看那林之孝行事稳妥,不如让林之孝来总领库房。”   红玉之父林之孝,本是银库上的账房,也是一早便入了荣国府为仆,却并非贾母与王夫人的陪房。   这般提议,倒是有和稀泥之意。王夫人思量着道:“林之孝倒是妥帖,只是那银库账房——”   贾母便道:“让他一并担着就是了,了不得给他加一吊钱的月例。”   王夫人应下,婆媳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王夫人这才压抑着内心雀跃而去。那林之孝两口子,号称天聋地哑,因着不是谁的陪房,是以四下巴结,早先甚至有意拜了凤姐做干娘。   王夫人暗忖,只消略施手段拉拢了,那林之孝两口子必朝她靠拢。   当下回返自己院儿,打发了今日又来跪着立规矩的赵姨娘,王夫人先行寻了薛姨妈商议一番,转头才寻了林之孝。   其后几日,薛姨妈调集了十来个账房入府,会同林之孝家的,暗中清点历年账目。与此同时,王夫人又打发了赖大往城外庄子巡视,是为调虎离山。   待到了二十日这一天,十几个薛家账房总算将往前十年账目点算清楚,领头的账房便与王夫人道:“回太太,往前十年账目如今点算过了,不管虚高账目,单是对不上的就有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八两又六百文,待算上虚开账目,只怕便是十万两也有了。”   王夫人顿时变色,拍案道:“好狗才!原道是个忠心的,不想都是装了样子给人看,私底下心都是黑的!这是挖空了贾家的蠹虫!来呀,去将赖大、赖大媳妇一并拿下,派人抄捡赖家,将那贪了、占了的一并拿回来!” 第289章 两面三刀   门房里,这日贾蔷端坐门房里等着王夫人吩咐。王夫人想的分明,这抄捡赖家之事总要自家人盯着方好。   奈何大房贾赦瘫了,贾琏自承嗣之后每日贪花好色,极少再理庶务。便是此事贾琏出首领命,那王夫人也不想让大房沾染了好处。   因是思来想去,早几日便将贾蔷笼络了过来。   一则,贾蔷本是宁府正派玄孙,虽被贾珍打发了出去独住一院,可有宁府接济着,这日子过得也逍遥。宁府一倒,贾蔷的日子每况愈下,心中又怎能不恨赖家?   二则,贾蔷此人行事稳妥,如今又没了亲长看顾着,只消分润几分好处,必为自己个儿臂助。   王夫人早几日叫过贾蔷笼络一番,那贾蔷果然感恩戴德。这日一早便有小厮来寻,只说请蔷二爷到家中听差。   贾蔷这会子喝了两盏茶,心下略略忐忑,本道此番不过是王夫人重新管家后,交代下几桩采买事宜。可瞧着仪门外聚拢了几十号携枪带棒的仆役,贾蔷这会子也知事情只怕不妙了,暗忖莫非此番要寻哪个勋贵人家放对不成?   正思量间,忽有小厮来寻,说道:“蔷二爷,太太吩咐了,那赖家贪鄙无状、罪大恶极,太太请蔷二爷领着小的们去将赖家抄捡了!”   “嗯?”贾蔷略略蹙眉,随即霍然起身,狰狞道:“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又说了一回,贾蔷长长出了口气,心下憋闷怨气顿时化作豪气鼓荡胸间,暗忖‘合该赖家倒了’,随即长身而出,冲着几个领头儿的管事一挥手,喝道:“走!”   当下蔷二爷领着百十号仆役自角门涌出,路上人等瞧见了无不远远避开,有那好事者还悄然缀在其后仔细观量。   赖家距离荣国府不远,不多时贾蔷领着人便到了地方。   眼看高墙深院,贾蔷心下更恼。他这宁府的正派玄孙才住了一进小院儿,偏赖家这等家奴却住着三进大宅院,后头竟还有个园子,这叫人情何以堪?   有那门子战战兢兢上前过问,还不待其发话,便被贾蔷一脚踹翻在地,随即一挥手:“给爷打进去!”   一众豪奴纷纷呼喝应承,挥舞棍棒自那角门冲将进去,当面撞见人就打,只须臾光景,待那贾蔷迈步入了角门,抬眼便见哼哼唧唧躺了七八个赖家奴仆。   早有奴仆往内宅通报,更有几个婆子封死了仪门,任凭贾家豪奴如何来撞,死活就是不开。   也不用贾蔷吩咐,早有奴仆人踩人翻过墙头,吓得内中丫鬟、婆子乱叫一声四散而去,转瞬开了仪门,贾蔷当即领着一众豪奴冲将进来。   忽而内中有一三十许白面男子颤抖着迎出来,遥遥虚指喝道:“青天白日打破家门,尔等不怕王法吗?”   贾蔷眯眼扫量,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凑过来道:“蔷二爷,此人便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如今不过是个监生。”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人一早就脱了籍,倒是不好处置。”   贾蔷恶从心头起,冷笑道:“奴才便是奴才,莫非脱了籍就不是了?这厮瞧着就是个忘本的,且让他长长记性!”   郑华应诺,挥手之际便有两个小厮冲上前去,一个抬脚将那赖尚荣踹翻在地,另一个压着赖尚荣半边儿身子,左右开工噼噼啪啪将其抽成了个猪头。   贾蔷这会子郁郁之气渐去,只觉心下豪气冲霄,竟理也不理那赖尚荣,迈步领着人手就往里走。   进得内宅里,略略扫量了正房陈设,贾蔷顿时气上心头。迈步到得一幅画前,贾蔷道:“这梅花蕉叶图不是宁府之物?怎地到了他家中?”   一旁随着的郑华道:“还能如何,必是私下里偷了主子的物件。”   再往后头花园而去,就见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贾蔷看得瞠目不已,道:“赖家不亡,天理难容啊!”   可怜他一个宁府正派玄孙如今还蜗居在后街小院儿,这奴才秧子却华服美宅,上哪儿说理去?   当下贾蔷转悠一圈儿,待回返正房,随行的薛家账房便来报:“蔷二爷,库房点算清楚了,金、银并银票一万有奇,另有外城铺面十三,城外田土八百亩。”   “好好好!”贾蔷气急而笑。   眼见那账房欲言又止,贾蔷便道:“可是不妥?”   那账房道:“只怕还有些出入,如今这些便是算上宅邸也对不上账。”   贾蔷只想着快意一番,将赖家抄捡个底朝天,又哪里管对不对的上账?因是便道:“散出人手四下找寻,说不得就有密室暗阁之类藏匿财货之地。”   郑华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吩咐下去。他随行而来,等的就是贾蔷这句话。那百十号贾家豪奴之所以士气高昂,不就是擎等着抄捡时上下其手吗?   如今得了贾蔷吩咐,一众人等无不雀跃不已,或四下打砸,或威逼宅中仆妇,更有甚者干脆强拉了有姿容的丫鬟行那苟且之事。   一时间赖家宅中哭喊嘶吼,鸡飞狗跳。贾蔷虽不曾瞧见,可听见响动便知不好,此人生性圆滑,又怎肯担着这等骂名?   当即叫来郑华吩咐道:“太太还在等着,我须得去与太太回话,此处暂且交给你看顾着……莫要让下头人闹得太过了。”   郑华心下更喜,拱手道:“二爷放心,有小的看顾着,定不会闹出人命官司来。”   言尽于此,贾蔷也懒得多管,当下寻了十来个不情不愿的小厮,抬着财货,会同几个薛家账房趾高气扬往荣国府回返。   却说这日衙门无事,李惟俭早早回返,方才到得家门前,遥遥便见贾蔷领着人抬着财货而来。   李惟俭干脆也不急着进家门,站定马车旁,待贾蔷到得近前才笑着问道:“蔷哥儿这是哪里发财去了?”   贾蔷瞧见李惟俭就发憷。早先随着贾蓉招惹了李惟俭一回,转头就挨了一通好打;后头赖尚文盗图样,宁府更是被连根拔起。   贾蔷心思多,虽并无实证,可心下认定宁府之事与李惟俭脱不开干系。因是硬着头皮慌忙躬身施礼道:“俭四叔,侄儿得了太太吩咐,此番是去赖家抄捡了。”   眨眼间,这位就低眉顺眼,再没了赳赳丈夫之气。   李惟俭讶然道:“抄捡赖家?也是,这等悖主之奴,早该惩治了。你且先去与太太回话,我过会子就过去瞧瞧。”   贾蔷如蒙大赦,又拱手一礼,紧忙领着人走了。   李惟俭进得内中,换了一身常服,转头便自会芳园进了大观园。过清堂茅舍,方才到得沁芳闸桥上,遥遥便听得有落水声自北面传来。李惟俭驻足扭头观量,便见对面凹晶溪馆里站着两人,却是宝姐姐与其丫鬟莺儿。   那边厢的宝钗瞥见李惟俭,慌忙屈身一福,李惟俭笑着略略颔首,思量了一番,下得桥来转头便奔着凹晶溪馆而来。   那宝钗也不停留,径直往南而来,二人倒是在缀锦阁前碰了个对向。   宝姐姐娴静道:“俭四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惟俭笑道:“家事、国事,今儿方才得了空。听闻薛妹妹前几日为那流言蜚语所中伤,秋芳与宝琴都气恼不已,仔细检索家中,虽不曾拿了那多嘴的,却也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婆子赶了出去。”   宝钗闻言便道:“俭四哥行事严谨,料想家风也是如此。且傅姐姐素来周全,定不会容那乱嚼舌的在家中多留。”   李惟俭点点头,抬手一邀,二人便往沁芳亭而去。李惟俭道:“方才回来瞧见蔷哥儿领着人气势汹汹而归,问了才知是抄捡赖家。果然还得是太太当家,二嫂子当家时可不敢闹出这般动静来。”   宝钗只道:“姨娘拿的主意,先前倒是没怎么听见风声。俭四哥只是为此而来?”   李惟俭道:“也是有些时日没瞧老太太了,只怕再晚几日定要遭老太太埋怨。”顿了顿,李惟俭又道:“这几天一早一晚上了霜,妹妹怎地这会子来游园?”   不待宝姐姐开口,那身后的莺儿就道:“姑娘有些闲闷了便出来转转,不想正瞧见宝二爷往栊翠庵去了。四爷方才过来,可曾瞧见宝二爷了?”   “这倒没有,”李惟俭乐道:“宝玉又能进园子了?那书院不去了?”   宝姐姐乜斜一眼莺儿,莺儿顿时讪讪不敢开口,随即宝钗便道:“自家园子,哪儿能拦着宝兄弟不让进来?只是姨娘立了规矩,不许宝兄弟寻姊妹们胡闹耍顽。”   宝玉如何,贾家如何,李惟俭如今并不关心。只是心下暗忖,自林妹妹与自己定情,湘云又下了小聘,这两女自然就疏远了宝玉。也不知宝玉这货何时与那妙玉瞧对了眼……   料想以宝姐姐的聪慧,这会子也瞧得分明,说不得此时已将妙玉当做了头一等的对手?   习惯性上眼药的李惟俭便道:“进园子也就罢了,可这书院还是要去的。就算读不出个名堂来,好歹多交些朋友,说不得来日就有大用。宝兄弟想做富贵闲人,须知那富贵闲人也不是好当的,若外无亲友庇护,内无贤妇打理庶务,又哪里闲得起来?   只怕早被那些琐屑烦死了。”   换做寻常,宝钗只怕会深以为然。如今历经纷纷扰扰,前一回更是险些清誉尽毁,心绪自是与以往不同。   是以听闻此言宝姐姐非但不曾认同,心下反倒生出一股子逆反来,于是乜斜了一眼说道:“俭四哥这话须得说与姨娘听,与我说了又有何用?”   李惟俭笑而不语,有些话揭破就不好了。   宝姐姐自是知晓,因是再不提及宝玉,转而说道:“琴丫头这几日可好?”   李惟俭踱步而行,颔首道:“琴妹妹聪颖,外头账目不过几日就上了手。秋芳说,怕是到得下月便能交给琴妹妹打理了。”   宝姐姐顿时心下酸涩,因是说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总归是不妥……再者她年岁还小呢,俭四哥不如多留琴丫头在家中养着,读读书、做做诗,得闲了也往这园子里与姊妹们聚一聚。”   李惟俭便笑道:“随她就好,薛妹妹也知我家人丁不旺,这外间的事儿说不得就得多劳烦秋芳与宝琴打理了。”   宝姐姐心下愈发酸涩,强笑道:“俭四哥这般维护,也是琴丫头的福气呢。”   却见李惟俭笑道:“双向奔赴嘛,说不得也是我的福气。”   宝钗正要再说,此时却已到得大观园门口,李惟俭道:“我去寻老太太问安,薛妹妹要往何处?”   宝钗暗忖,姨娘王夫人方才抄捡了赖家,虽说先前得了老太太默许,可说不得这会子荣庆堂就是龙潭虎穴,她又何苦去自寻烦扰?因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小门道:“我去寻妈妈说会子话儿,俭四哥自便。”   李惟俭颔首,与宝钗告别,朝着荣庆堂而去。   却说刻下荣庆堂里,可谓是剑拔弩张。王夫人方才与贾母禀报过,贾母心下不忍,便与王夫人道:“到底是伺候了咱们家几辈子,不拘如何,总要留一分体面。”   王夫人正要回话,鸳鸯便匆匆回话道:“老太太,大太太推着大老爷来了!”   “啊?”   贾母骇了一跳!自打贾赦二次中风瘫了,贾母不过看望过两三回,余下光景自是眼不见为净。本以为下回再见时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料这会子竟来了!   须臾光景,便见邢夫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贾赦绕过屏风而来。   贾母眼明心亮,这会子哪儿还不知这两口子为何而来?因是蹙眉便道:“你怎么还来了?身子不好在家中歇息就是,都说了也不用你来问安。”   贾赦张口,叽里咕噜说了一段鸟语,听得贾母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那邢夫人就笑道:“大老爷说,家中出了这般大事,总要过来瞧一眼,看看能不能帮得上手。”   贾赦又喷吐一段,却是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一旁的婆子赶忙用帕子为其擦拭了。邢夫人又转译道:“大老爷说太太此番处置不甚妥当,这抄捡悖主的奴才,总要自己人看顾着才好。大老爷身子不好,不能劳动,那外头的事儿不是还有琏儿吗?至不济,琮哥儿年岁渐大,如今也能理事儿,怎么也轮不到蔷哥儿吧?”   这话听得王夫人蹙眉不已,贾赦瘫在床上,贾琏一早就没了踪影,至于那贾琮……比宝玉还小了些,哪里就得用了?   心下腹诽,王夫人开口却道:“先前倒是寻了琏儿,奈何他一早儿就出了门,这事发仓促,我生怕赖家得了信儿再将财货运出,因是才打发蔷哥儿去督办。”   大老爷闻言,又叽里咕噜说将起来,可这回还不待贾赦说完,鸳鸯又来回话,说:“老太太,赖嬷嬷跪在垂花门外求见。”   “这——”   还不待贾母沉吟着说出道理,又有婆子来报:“老太太、太太,办差的蔷哥儿领着人回来了,一应财货都交给吴管事入了库。”   王夫人顿时心下怦然,赶忙与贾母道:“老太太,我看是不是先让蔷哥儿来回话?”   那邢夫人也道:“正是,抄捡的如何了,总要问个分明才好。”   贾母心下鄙夷邢夫人,乜斜其一眼,便道:“也罢,那就先让蔷哥儿来回话吧。”   贾母吩咐既下,须臾便有丫鬟领着贾蔷入得内中。那贾蔷转过屏风来,朝着众人一一施礼,这才开口道:“小辈幸不辱命,总计抄捡金、银、银票一万一千八两有奇,另有各色画卷、古董等物,估摸着最少值个五千两。另外,那宅子少说也能值个一万。”   王夫人听罢,心下略略松了口气。她从未指望让赖家将历年贪占尽数吐出来,能得这许多财货已是缴天之幸。奈何还是略略少了些,加起来都不够还薛家那账的。   亏得前一回强行将宝钗留下,不然这会子如何还的上欠薛家账?   端坐软榻上的贾母心下五味杂陈,略略盘算,顶天三万两银子。放在早年贾家极盛时,哪一年年节时所收的贺礼都不少于这个数。   也是如今家中入不敷出,竟为了这么点银子打起了奴才的主意。好歹此番多少还占了理,那赖家行事也太过乖张,错非如此,待传扬出去,亲朋旧友的还指不定背后如何数落贾家呢。   此时忽而听得大老爷贾赦叽里咕噜激昂起来,当下口水横流,极不成样子。   邢夫人连蒙带猜,忽而眼前一亮,说道:“不对!大老爷说了,赖家既能拿得出两万银子买官,家中浮财怎会只有一万出头?定是被赖家几个奴才藏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贾母与王夫人,便是内中一应丫鬟、婆子瞧向贾赦、邢夫人的目光都鄙夷不已。   贾母却不好多说,只转头看向王夫人道:“太太以为呢?”   王夫人便道:“我以为当得饶人处且饶人,此番既抄捡过了,不拘抄捡了多少,都不好再行苛责。不然传扬出去,说不得便会有人背后腹诽咱们家苛待老人。”   贾母颔首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再如何,赖家也伺候了咱们家几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错非犯了大错,实在不忍这般苛责。”说话间又看向邢夫人:“贾家的脸面,总比那些许银钱值钱,大太太莫要丢了西瓜捡芝麻。”   邢夫人脸面臊得通红,辩驳道:“老太太,不是我说的,是大老爷——”   就听贾母冷声道:“不是你在背后挑唆着,大老爷正病着,又怎会巴巴的往我跟前儿来理会这等是非?”   邢夫人被骂得顿时红了眼圈,只得颔首不言。   此时鸳鸯进来回话,道:“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贾母纳罕道:“俭哥儿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这会子来了?”   王夫人便道:“家中闹得鸡犬不宁的,想来俭哥儿也听了风声,这会子才过来看看。”   贾母颔首,须臾光景,便见李惟俭昂首阔步转过屏风,笑吟吟与贾母等打过招呼,又纳罕看向轮椅上的大老爷。咦?那轮椅好似先前自己送与王熙凤的,不想如今又被贾赦用到了。   心下思忖着,李惟俭说道:“怎么还惊动了世叔?”   那口眼歪斜、口水直流的贾赦瞥见李惟俭,顿时激动起来,呜呜哇哇说了一通,李惟俭便是凑近了也不曾听个分明。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若是得空往东院去一趟,大老爷有事儿寻俭哥儿商议呢。”   商议什么?只怕又要商议迎春的事儿。李惟俭面上不动,拱手笑道:“好,过会子我就去东院。”   鸳鸯搬来椅子,李惟俭落座后便道:“方才撞见了蔷哥儿,听闻府中查出了赖家贪渎之事,这才命蔷哥儿过去抄捡?也不知抄捡成什么情形了?”   贾母就叹息道:“不过浮财一万余,算铺面、宅邸、田产,能有个三万出头罢了。”   李惟俭故作怔住,随即纳罕道:“这却有趣了。”   贾母忙问:“何处有趣?俭哥儿不妨明说。”   就见李惟俭笑着道:“今儿一早正好撞见内府乔郎中,闲话之余提及,那赖嬷嬷托人带话,此番又抬了价码,竟愿意出三万现银为赖尚荣谋个内府主事的差事。”   贾母骇了一跳,一旁的王夫人蹙眉问道:“俭哥儿怕是听差了?内府郎中不过是正六品,如何值得这般多银钱?”   李惟俭道:“太太不知,赖家瞧中的可不是寻常内府郎中啊。数年前晚辈南下广州创办蔗糖务,芸哥儿也因此得了官身。”   王夫人与贾母一并颔首,贾母就笑道:“那芸哥儿还来过家中一回,我是见过的,不想家中也有这般出息子弟。俭哥儿啊,你如今愈发能为了,老太太也不求旁的,只求着俭哥儿扫量着,若家中哪个子弟得用,还要多多提携啊。”   李惟俭笑道:“老太太这话过了,我如今正缺得用人手,又有亲戚情分在,果然得用,晚辈必定重用。”   贾母笑着叹息一声,这言外之意是贾家得用的子弟凤毛麟角,有个贾芸都算是异数了。   就听李惟俭继而说道:“话说回来,如今那广州蔗糖务愈发生发,上个月便有奏报呈上王爷案头,说今年出息大抵翻倍,过手的银钱又岂止百万?”   “啊?”   贾母讶然一声,王夫人赶忙问道:“莫非——”   “不错,”不待王夫人问出声来,李惟俭便颔首道:“王爷因是便打算着派一主事赴广州坐镇,那赖家瞄上的便是这广州蔗糖务主事。莫说是三万,这外头候缺的官儿喊出五万两银子的也大有人在。”   顿了顿,又道:“如今思忖,赖家既然敢喊出现银三万两,定是一早就备下了的。不然……”   此时大老爷忽而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赶忙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说得对,不然若乔郎中果然应下,赖家急切之下又哪里得空变卖家业?”顿了顿,又道:“老太太看在赖家几辈人服侍的份儿上,可怜赖家不易,却不知赖家如今比咱们家还要阔气呢。”   此时就听贾蔷说道:“是了,那赖尚荣一早就脱了籍,只怕那贪渎来的财货都寄挂在其名下……这却不好处置了。”   此时就听李惟俭悠悠道:“这有何难?赖尚荣动不得,那身边儿的账房、管事、丫鬟、小厮还动不得?连那赖大、赖嬷嬷的身契都在府中,算来那些丫鬟小厮的,也都该府中管着啊。”   大老爷又激动起来,呜哩哇啦喷吐唾沫。邢夫人也雀跃着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说得对!”   贾母面上为难了一番,叹息道:“罢了,此事太太瞧着处置就是了。只是一样,到底伺候了咱们家几辈子,总要留一些体面。”   王夫人便道:“待清缴了侵占,打发赖嬷嬷、赖大一家子往辽东庄子上养老就是了。”   贾母应下,与鸳鸯吩咐道:“鸳鸯,你去跟赖嬷嬷说,就说我如今不想见她,让她自己个儿好生反省反省。”   待鸳鸯应下,贾母又与李惟俭道:“家中出了这等事,我如今心累得紧,就不招待俭哥儿了。”   李惟俭忙道:“老太太歇着就是了,我隔三差五来一回,可算不得是客人。”   当下丫鬟扶着贾母往暖阁行去,荣庆堂里一应人等纷纷起身,那王夫人瞧着也和善了不少,笑着与李惟俭招呼一声,这才出去处置赖家事宜。   当下邢夫人便凑过来讪笑道:“俭哥儿——”   李惟俭道:“正好,不如我这就随婶子往东院走一趟?”   “好好好。”   邢夫人应下,也不用她动手,便有婆子推了贾赦出了荣庆堂。一行人过垂花门,却再也不见方才跪地哭喊、哀求的赖嬷嬷,料想必是王夫人处置过了。   李惟俭心下熨帖,所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因着赖尚文一事,赖家二房一系尽数被发卖了出去,余下人等敢怒不敢言,每回赖大见了李惟俭也恭敬有礼,可人心隔肚皮,谁知赖家私底下是不是存了报复之心?   如今一席话便绝了赖家报复的可能,又四下卖了好儿,何乐而不为?   过得穿堂,李惟俭本要往仪门外行去。那贾赦所在的东院本是自成一体,虽在荣国府之内,进出却都要走前头的黑油大门,可这回邢夫人等推着贾赦竟往西面的穿堂而去。   眼看李惟俭面上纳罕,邢夫人就道:“我想着大老爷往后出入不便,干脆就在正房一旁开了个角门,如此也便捷些。”   李惟俭道:“原来如此。”   过了穿堂又往南行了一段,便见那院墙上果然开了个角门。临进角门前,贾赦又呜咽一阵,邢夫人便叫过婆子吩咐道:“去前头守着,琏儿回来了让他赶忙过来一趟。”   抄捡赖家啊,大好的发财之机摆在眼前,偏生那不成器的贾琏又出去厮混了。如今大头都被二房吞下,邢夫人与贾赦只盼着能吞下些汤汤水水。   李惟俭情知这二人为何急切,当下也不点明,只随着邢夫人等进了正房。   待上了茶水,大老爷贾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便讪笑道:“俭哥儿,都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伱与迎春的事既然不成,如今迎春转过年来便要十八了,再拖延下去只怕不是个事儿。”   李惟俭蹙眉道:“婶子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邢夫人就道:“大老爷这几日说过几回,总要给迎春寻一门妥帖的婚事。俭哥儿你这边厢,怕是不能再等了。”   李惟俭面上冷了下来,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婶子与世叔做主就是了,又何必来问我?”   邢夫人赶忙找补道:“这不是怕俭哥儿多心吗?若俭哥儿放不下,只消请了李祭酒赞同,我与大老爷别无二话,敲锣打鼓将迎春送上门去。可李祭酒不是不应承吗?”   李惟俭似笑非笑道:“明白了,想来世叔早早寻了妥帖人家?却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户?”   “这——”邢夫人赶忙看向贾赦,那贾赦口眼歪斜着又说了一通。邢夫人这才道:“也不是外人,算是家中门生,算来亦系世交——”   不待邢夫人说完,李惟俭便冷笑道:“孙绍祖?我知道了。”说话间径直起身,居高临下道:“世叔与婶子既然等不得,为二姐姐找寻婆家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姓孙的敢不敢娶二姐姐却不好说了。告辞!”   说罢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邢夫人追了两步,赶忙打发丫鬟去送,回身慌乱着与贾赦商议道:“我就说这事儿急切不得,如今将俭哥儿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却听贾赦囫囵着说了一通,邢夫人蹙眉道:“那姓孙的惹不起俭哥儿,怕是没脸再来讨要那五千两银子,只是如今还欠着俭哥儿八千两呢,这又如何说?”   贾赦那张口眼歪斜的脸露出一抹怪异笑容来,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眉头舒展,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两面三刀又如何?哪有白花花的银子来的要紧? 第290章 阿猫阿狗   却说李惟俭自黑油大门出来,行得几步顿足回首观量,旋即嗤的一声笑了。原本瞧在贾母的情面上,总要给这位大老爷留些体面。如今既然撕破了脸面,这体面也就无需留了。   他自是知晓,贾赦搬出孙绍祖来心下未必是真心要将二姐姐嫁与此人,想来是收了那孙绍祖的好处,又不肯兑现,干脆搬出自己来让那姓孙的知难而退。   以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对付这等小虾米只需放出风声就好,如往日那般鬼蜮伎俩实在是太高看那孙绍祖了。   心下想的分明,李惟俭迈步自角门回返自家。临到仪门前,干脆叫过一名小厮,命其将吴海宁召来。   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颠颠儿而来。   李惟俭当下吩咐道:“去查查一个叫孙绍祖的,放出风声,就说老爷我对姓孙的极为不满。”   “是。”吴海宁躬身应下。   李惟俭思量着又道:“忠顺王好似有几家当铺?你去寻丁家兄弟扫听了,”说话间将贾赦签下的借据递给吴海宁,道:“明儿再寻个妥帖的人将这借据转卖了,记住,咬死了作对四折转卖。”   吴海宁在顺天府衙门里锤炼了许久,如今眼明心亮,也不似过往那般碎嘴子,当即应下也不多问,只道明日就去办。   李惟俭交代过后进得自家内宅,这会子傅秋芳孕期许是过了三月,害喜之症略略缓解。李惟俭到得西路院,傅秋芳与红玉、琇莹便起身相迎,搭眼一瞧,却是她们三个与碧桐正在耍马吊。   李惟俭总觉这会子的马吊失了灵魂,因是琢磨着要不要将麻将捣鼓出来,偏生傅秋芳会错了意,当即说道:“是妾身下晌觉着无趣,这才拉着她们几个耍了一会子,输赢不过一串钱,可不敢坏了老爷定下的规矩。”   “嗯?无妨,我只是觉得这马吊牌不甚便捷,回头儿雕一副出来,想来更有趣些。”   傅秋芳这才嗔道:“不过是打发光景的玩意,又何用老爷费心?”   李惟俭落座,问过傅秋芳今日情形,红玉便气恼道:“今儿去荣国府与我爹妈提了提,妈妈方才意动,转头太太又派了新差事下来,要我爹总领库房。妈妈高兴的什么的也似,再不提过府事宜。”   李惟俭便道:“随他们就是,只是有一样,回头儿须得嘱咐你父亲莫要贪小便宜吃了大亏。家中若短了银钱,只管与秋芳说就是了,左右家中也不差这么一星半点的。”   红玉应下,随即听得外间莺声燕语,却是宝琴与晴雯、香菱自东路院而来。   入得内中,转眼厅堂里便热闹了起来。   说过一会子闲话,李惟俭思忖着自己与二姐姐之事迟早会传扬过来,因是便道:“方才往贾家走了一趟,临了又与大老爷不欢而散。”   “啊?”众女纷纷讶然,七嘴八舌过来问询。   李惟俭略略说了方才经过,随即沉着脸道:“这位大老爷既想拿我当枪使,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因着眼界、见识,那红玉与琇莹、晴雯等还忧心不已,余下傅秋芳与宝琴又不相同。因着新来不久,宝琴这会子还不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因是心下满是好奇;傅秋芳则蹙眉不已,她情知李惟俭与迎春之间的纠葛,却一时拿捏不准李惟俭的心思。   许是寻思着如今是关起门来说话,内中女子也没那偏爱嚼舌的,傅秋芳便蹙眉问道:“贾家大老爷这等行径,说出去也无可厚非。只是老爷又是什么心思?总不能一直拖着二姑娘吧?”   李惟俭便道:“拖一拖又何妨?左右都拖了这般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说不得来日就有了转机。”   傅秋芳思忖着欲言又止。   就见李惟俭叹息一声,便绝口再不提及此事。待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心下实在好奇,便扯了香菱扫听此事。   香菱犹豫半晌方才说道:“老爷与二姑娘早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差在老太爷嫌弃二姑娘是庶出的,又有个贪鄙无状的爹妈,这才始终拦着不准。   前一回老夫人瞧过二姑娘,又嫌弃其性子绵软,不是个能当家的。这才转而定了老爷与云姑娘的婚事。老爷的性子又是个长情的,认定了就不肯撒手,这事儿便悬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   我心下想着,老爷大抵是想再熬熬,等隔壁衰败了再纳二姑娘过门。”   “纳?”宝琴讶然道。   香菱便笑道:“朝廷又不认兼祧,可不就是纳?”   “原是这般。”宝琴明眸皓齿笑着,心下却另有思量。再是念旧情又如何?那二姑娘性子不讨喜,又当不得家,哪儿哪儿都比不过自己个儿,不过是占着个先来的。这般都能做那兼祧,她宝琴如何做不得?   思量中,忽而听得小院中一声猫叫,宝琴紧忙与香菱出来观量,便见那喜鹊果然又与大将军斗了起来。   香菱观量着蹙眉道:“这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宝琴只笑眯眯看着一猫一鹊上下翻腾,也不多言。   另一边厢,贾琏这日夜里上更时方才熏熏然回返,又被大老爷叫过去好一番训斥。   贾琏自是浑不在意,却惹恼了贾赦。这老儿虽口眼歪斜,却强撑着起来抄起门栓了抽打了贾琏一番。   本道此时天色已晚,料想二房王夫人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个详细来,不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那赖家老仆与账房都不是硬汉,王夫人生怕夜长梦多,当日便下了手段,霎时间荣国府内呜呼哀嚎,一干人等断断续续招认出来。   王夫人当即派了贾蔷,连夜又往城外庄子上去了一趟,一番搜检,竟又抢回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财货。   转过天来,王夫人打发贾蔷与那赖尚荣传话,只道贾家体谅赖家几辈子为奴,因是打发了赖大、赖大家的并赖嬷嬷往辽东庄子上养老,让那赖尚荣无需挂心。   这内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赖尚荣听话还则罢了,这几人自会安享天年;若赖尚荣不识相、闹腾起来,那贾家有的是法子将这三人折腾死。   那赖尚荣自小锦衣玉食,不过捐了个监生出身,又有多大能为?有心告发,又畏惧贾家声势,因是干脆躲在城外庄子上醉生梦死,连爹娘、奶奶都不曾去送过。   待大老爷这一房得了信儿,那财货已然搬到了家中库房里。此番可把大老爷与邢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二人自知拿不到王夫人不是,便将怨气尽数撒在了贾琏身上。又是一番责打,大老爷贾赦错手之下,竟一棒子砸在了贾琏后脑勺上。   琏二爷顿时闷声昏厥,寻了家中太医好一番诊治,这才搬回凤姐儿院儿将养起来。   却说这日香菱又往大观园而来,半途正巧撞见自薛姨妈处回返的宝钗,二人早先是主仆,香菱又多得宝钗庇护,因是难免心下有几分亲近。   宝钗回想昨日情形,一时闹不清楚李惟俭是不是拿话哄自己个儿,便拉了香菱问询。   香菱虽挂了个呆名,却不是个傻的,思忖着只说能说的话儿,便将这些时日宝琴在家中情形说了出来。   待听闻宝琴果然接管了账目,今儿一早又随着傅秋芳去各处盘账,宝钗顿时心下泛酸不已。   她自问哪一处都强过这个妹妹些许,不料如今自己个儿婚事未定,还在瞄着宝玉尽心,而那瞧不上眼儿的妹妹却俨然当家大妇一般,管起了李家外头的营生。   若长此以往,说不得宝琴还真就做了俭四哥的兼祧妻……这又让宝钗情何以堪?   正说话间,平儿转过翠烟桥而来,瞥见二人在滴翠亭说话,便过来与二人相见。   三人彼此见过,宝钗就笑道:“方才与香菱说过话,正要去寻你们奶奶呢。”   平儿便笑道:“姑娘往后可不好寻我们奶奶了,如今奶奶卸了差事,如今一门心思照料着二爷呢。”   早间时宝钗便从王夫人处扫听到贾琏挨了打,想着终归是家事,不好让香菱知晓,便道:“你还不快去寻你那师父去?”   香菱便笑着应下,与二人辞别,出得滴翠亭往坡上的潇湘馆而去。   待香菱走了,平儿方才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道:“方才那会子听婆子说了一嘴,说是大老爷与二爷闹了起来?”   “何止?”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呢。”   宝钗忙问:“这般严重?这回又是因着什么?”   平儿咬牙骂道:“还能如何?只说二爷办事不利,还不是因着抄捡赖家的事儿二爷不曾插上手?我们这位大老爷,真是攥把泥巴在手都要攥出油水来,却不想着自己个儿身子骨都这般了,便是捞再多银钱又有何用?”   顿了顿,又道:“昨儿夜里打了一遭,今儿叫过去干脆打在了后脑海。太医说亏得大老爷中了风,力道偏了些,不然就这一下子命都没了!”   宝钗唬了一跳,忙道:“这大老爷下手太没分寸,此事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了?”   平儿白眼道:“知道了又如何?大老爷这般情形,老太太心里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宝钗又问明伤情,赶忙叫过莺儿道:“你去家中取上几丸棒疮药来,我就不过去了,你代我问候吧。”   莺儿赶忙应下,平儿就笑道:“就知道宝姑娘善解人意,我这求告的话还不曾出口,宝姑娘就知晓了。”   莺儿须臾回返,捧了一盒子药丸随着平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不在话下。   宝钗略略驻足,瞧着坡上的潇湘馆,旋即往蘅芜苑而去。   待莺儿回返,便听其说嘴道:“姑娘,方才瞧着王太医往潇湘馆去了,说不得林姑娘又病了呢。”   宝钗颔首应下,心下暗忖,自打黛玉南归,除去在贾母处避不开,余下光景竟敬宝玉而远之,如今竟与宝玉生分了。   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般避讳实在有违常理,加之那宫中的女官卫菅毓又时常拦了宝玉,宝钗便暗忖着,说不得黛玉婚配之人并非宝玉,而是另有其人?   原以为李惟俭过往与黛玉过从甚密,可转眼又是李惟俭与云丫头下了小聘,如今宝钗也糊涂着,不知这内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思量半晌,宝钗便叫过莺儿,选了些滋补之物装在盒子里,主仆二人便往潇湘馆来探。   却说黛玉这会子果然病了,太医诊治过,不过是偶染风寒。   自打结识李惟俭以来,黛玉改了膳食,又每日多有散步,从扬州归来这还是头一回病了。   刻下黛玉躺在床上,香菱陪坐在床边,二人正说着话儿,转眼紫鹃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几人说过闲话,待宝钗落座,黛玉便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过些时日就好了,哪里就劳动宝姐姐大驾了?”   宝钗笑道:“我算什么大驾?只是素知林妹妹形体娇弱,这才赶忙过来瞧瞧。”   香菱便在一旁笑道:“林姑娘如今可是只较不弱,前阵子连三姑娘都病了一回呢。”   宝钗便道:“都说你是个呆的,谁知还真呆。林妹妹再如何,又怎么比得过探丫头?探丫头几年不病一回,林妹妹却是这二年方才略略好转,可大意不得呢。”说罢,又看过方才太医下的药方。   随即思量着道:“我瞧这方子虽也妥帖,可这人参、肉桂用的太多,难免太热。   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当下又叫过莺儿,将那盒子里的燕窝、雪花糖一并送上。   因着香菱还在,宝钗不好过多探寻,送过物件儿便与莺儿打道回府。   香菱陪坐半日,晌午时也回了伯府。潇湘馆内余下主仆三人,黛玉便与紫鹃、雪雁道:“她这回来瞧着情真意切的,莫非是来道恼?”   雪雁茫然摇头不知,紫鹃却道:“若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燕窝、雪花糖家中也有,又何必贪图宝姑娘的?姑娘只领了宝姑娘心意就好,那进口的东西却不好用了。”   黛玉笑道:“瞧伱说的,我就是个贪嘴的不成?”   紫鹃笑道:“姑娘还说不贪嘴?太医只让姑娘病着时不吃辣,今儿吃起饭食来竟无精打采的。”   黛玉也嗤的笑起来,说道:“说来也怪,往日加了辣子吃着也不觉如何,如今短了,却半点滋味也无。都怪他,我如今没了辣子可是吃不下饭了。”   雪雁嘴快,顺口说道:“姑娘要怨,自去寻四爷牢骚去,可跟我们说不着。”   “多嘴!”黛玉嗔了一嘴,赶忙四下观量。   好在这会子旁的仆妇都在外间,因是这才放下心来。   傍晚时,黛玉喝了两碗山药燕窝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紫鹃往小厨房送了食盒,回返时面色古怪,禁不住与黛玉道:“姑娘,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大老爷那边厢给二姑娘定下了亲事。”   黛玉合上书卷抬眼看过来,紫鹃就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如今连小厨房里的婆子都在说嘴,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我隐约听得,好似昨儿四爷与大老爷闹掰了了呢。”   黛玉心下暗忖,这会子倒是不用胡乱忖度他的心思,待夜里当面问过了就是。   因黛玉病着,这日倒不曾往荣庆堂去,自然不知晚饭时情形。   是时贾母听了风声,便叫邢夫人来过问。   那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也知,二姑娘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好多留。大老爷又是这般情形,倘有个短长的,只怕又要耽搁二三年。到时二姑娘就奔着双十去了,只怕再不好寻人家。   大老爷也是寻思着不能久拖,这才选定了孙家。”   当下又将那孙绍祖好一番夸赞,言其不过二十有七,不曾娶过妻,又有应酬权变之能,料想来日必有出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又念及李惟俭,只说‘再议’,却没个准话。   邢夫人方才走了,转头迎春便梨花带雨寻了过来,当着贾母的面儿也不说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贾母心下怜惜,半晌才道:“俭哥儿那边厢也没个准话,你莫非还要等下去不成?”   二姑娘抬眼先瞧了眼贾母,随即又偏头看向随性而来的司棋,那司棋咬牙狠狠点头,二姑娘好似得了依仗般,终究开口求肯道:“老太太也知我自小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的意,打懂事儿起便谨小慎微的,生怕恶了这个、厌了那个。如今长到十八岁,总是要嫁人的,可我这般性子,若碰到个怜惜的还肯看顾着,若寻不得良配,哪里还有命在?   那孙绍祖如何,我自是不知,只是有婆子背后说闲话,父亲是因着欠了那孙绍祖五千两银钱不肯归还,这才拿我来抵债。老太太,我这般嫁过去,与其说是嫁了,不如说是卖了去。到得孙家哪里还有脸面?   只求着老太太发发慈悲,那孙家孙女儿是绝不想去的。与其如此,莫不如让孙女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总好过如今这般卖过去受辱!”   贾母顿时恼了:“浑说!哪里就要做姑子了?方才大太太来说话,我也不曾应允,心里琢磨着总要扫听了那人家事人品才好。却想不到这内中还有这么一遭!   你快莫哭了,既然内中还有这般事,我是绝不准你嫁过去的。鸳鸯,快去叫大太太来回话!”   当下琥珀扶了哭哭啼啼的二姑娘起身,在一旁落座了。过得半晌,鸳鸯便将邢夫人叫了回来。   贾母也不赘言,径直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是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   邢夫人一时失言,道:“老太太如何得知的?”   眼见邢夫人如此,贾母哪里还不知所言非虚?当下气得龙头拐连连拄地,叫骂道:“天下间还有你们这般的爹妈?欠了外头人银子不肯归还,偏要拿女儿抵债。你们就不想想,二丫头这般嫁了,来日可能得好儿?   ”又问:“那银子怎么欠下的?”   邢夫人面上讪讪,心下指望着公中出银子了结此时,因是实话实说道:“那孙绍祖来寻大老爷跑官,送了五千两银子来。大老爷本道不过是小事,谁料如今人走茶凉,如今五军部再不管升迁事宜,兵部贾雨村又狮子大开口,大老爷犯了难,就此拖延了下来。”   贾母恼道:“事情既然办不成,银子退了就是了,何苦用二丫头抵债?”   邢夫人愈发讪讪道:“东院也亏空着呢,那五千两银子一入账,转眼就没了踪影。若有银钱,大老爷又何苦出这般馊主意?”   贾母直气得好一阵天旋地转,鸳鸯、琥珀连通迎春赶忙上前搀扶了,一个抹前心,一个抚后背,贾母好半晌方才转圜过来,只指着邢夫人的鼻子骂道:“你倒是三从四德的,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赶明儿他递了刀子与你,你是不是要来把我也杀了了事?”   邢夫人骇得慌忙跪下道恼,贾母却是不听,只道:“我如今年岁大了,你们都有了主意,罢了,往后东院的事儿我懒得管,你们自行其是就是。只有一样——”说话间将泪眼婆娑的迎春揽在怀里,厉声道:“这几个丫头我须得看顾着成了婚才好撒手,旁的一概由你们!”   邢夫人又好一番道恼,贾母却哪里肯听?废了半晌口舌,邢夫人便被打发了出去。   方才迎春求肯,半个字也不曾提及李惟俭,包括那一番求肯的言辞,尽数都是司棋出的主意。   老太太最重规矩,偏生那最疼爱的孙儿宝玉最不守规矩。因是这贾家之中,主子也要分作三六九等。   头一等的,自然是宝玉,其后是黛玉,再往后才是探春、惜春,因着迎春性子不讨喜,素日里跟个小透明也似,因是反倒落在了最末等。   若方才求肯时提及李惟俭,说不得会引得贾母反感,是以司棋便与迎春商议着干脆不提李惟俭,只拿着那五千两银子要卖女儿来说事儿。   果然,这般说了惹得老太太大怒,此番倒是不用嫁给那劳什子孙绍祖了。   迎春心下略略安定,旋即被贾母扯过来说道:“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做姑子那等话往后莫要再提,早早晚晚都要嫁人的。回头儿我央着太太寻个可心、妥帖的人家,到时你可不许再这般闹了。”   迎春当下见好就收,只道:“孙女儿都听老祖宗的。”   荣庆堂之事,黛玉暂且还不知晓。她所料不差,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来了。   本道敲了窗子,开窗的会是黛玉,不想却是端了鲸油灯的紫鹃。   李惟俭略略讶然,紫鹃赶忙低声道:“四爷快进来,姑娘傍晚时用了药,这会子睡下了。”   他与黛玉夜里往来之事,紫鹃与雪雁不过是故作不知罢了,因是李惟俭干脆大大方方跳进了内中。   许是内中听到了响动,黛玉便沙哑着嗓子道:“紫鹃,谁来了?”   紫鹃也不说话,引着李惟俭往卧房行去。   借着油灯一照,黛玉便见李惟俭头上带着熊皮帽子,身上穿着熊皮大衣裳。黛玉心下虽因紫鹃撞破而略略羞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哪儿来的猎户?”   李惟俭忙问:“听香菱说妹妹病了,一入夜我就赶了过来。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帽,脱了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妹妹气色瞧着还好。”   黛玉坐起身,见李惟俭下身裤管都湿透了,就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我才病了,你淋了雨岂非也要跟着病了?”   李惟俭笑道:“我每日清早操练,哪里就那么容易病了?”顿了顿,又道:“这会子还早,北山的头领送了几件熊罴袄子来,披在身上雨雪不侵,回头儿也送来一件与妹妹。”   黛玉笑道:“我才不要,一身熊皮穿在身上岂不成了猎户婆子了?”   她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李惟俭的话相连,顿时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偏过头去咳嗽个不停。   李惟俭紧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与紫鹃道:“去拿温水化开,给林妹妹服了。”   黛玉止住咳嗽,纳罕道:“又是什么物件儿?”   “前几日熬的枇杷秋梨膏,最是对咳症。”   紫鹃应下,接了玻璃瓶子便走。   李惟俭便干脆落座床头,牵了黛玉的手,便觉入手微凉。   黛玉赶忙抽出,面上嗔恼。不待其说话,紫鹃便端着茶盅回返,用温水化开药膏给黛玉服用了。那枇杷秋梨膏入喉凉润,黛玉吃过果然不怎么咳了。   紫鹃是个有眼色的,当即也不说话,悄然躲了出去。内中只余下二人,李惟俭笑着有拉起黛玉的手,她这回略略挣扎,却不再推拒。   二人说过一会子闲话,黛玉便说起二姑娘之事。李惟俭便道:“大老爷欠了姓孙的五千两银子,不想还账,干脆便拿迎春来抵债。”   “啊?”黛玉唬了一跳,忙道:“大老爷这般行事,来日让二姐姐如何做人?”   李惟俭颔首道:“二姐姐早听闻了风声,今儿打发司棋来问计,我给出了主意,只消戳破此事,这婚事就算黄了。”   黛玉蹙眉不已,低声道:“我就知你不肯撒手。”   李惟俭紧忙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错非家中阻拦,二姐姐早过门了。如今这般情形,我心中觉着对不住二姐姐,自然要多看顾着一些。”   黛玉嗤笑道:“看顾来看顾去,只怕又要看顾回家里了吧?”   李惟俭正色道:“妹妹也知二姐姐情形,这般绵软的性子,莫说是当家,但凡所托非人,连那家中仆妇下人都要欺辱到头上。二姐姐身世又不上不下的,只怕再难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   且往后看吧,若二姐姐心甘情愿,我自是不好阻拦。若她不情愿……”   黛玉心下并不在意二姑娘迎春,她聪慧明锐,自然能感知到李惟俭对迎春情意不多,恐怕更多的是怜惜。因是说过一嘴,便转而说起了旁的来。   二人闲话半晌,忽而提及黛玉近日食欲不振,李惟俭便道:“邢姑娘不是来了园子吗?我看妹妹不妨在潇湘馆里砌个小灶,如今不好使银钱雇请,送些体己的物件儿请邢姑娘来隔三差五做些可口吃食岂不正好?”   黛玉心动不已,转念却叹息道:“再说吧,如今太太管家,单是这小灶的事儿就不好开口。”   李惟俭笑道:“无妨,太太做了几年撒手掌柜,如今是不得已罢了,待过几日只怕又要求着二嫂子管家呢。”   当下二人互诉衷肠,别无二话。李惟俭径直陪到二更初,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转过天来,赶上李惟俭休沐。   秋雨连绵,李惟俭惫懒了一早,方才起身用饭,茜雪便来回话:“老爷,前头门子说来了个姓孙的,要求见老爷。”   “姓孙的?”   当下茜雪将名帖奉上,李惟俭扫量一眼,果然是那中山狼孙绍祖!一日之间,吴海宁早将此人扫听了个底儿掉。   那孙家在平安州也算一方豪强,早年以军功起家,其后便仗着便利专司经营那违禁、走私事宜。   此番孙绍祖进京四下钻营,不过是想着将世职落为实缺,也好维系家中产业。如今大顺正要整治边军,多有抽调京营官佐赴任边关之举,此人多半是打着先入京营,再转调平安州的心思。   李惟俭心下极不待见此人,因是干脆将名帖随手丢在地上,冷笑道:“去与吴海平说,我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登门的。”   茜雪神色一凛,紧忙应下。转身到得仪门吩咐小厮叫过吴海平,夫妻二人低语半晌,吴海平得了吩咐,自是知晓伯爷是极厌嫌那姓孙的。   因是待回转身来,到得门房,眼见那孙绍祖腆着笑脸拱手作揖,吴海平便居高临下道:“伯爷今日不得空,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绍祖赔笑道:“伯爷既不得空,那在下改日再来。”   吴海平哼哼一声,也不多说。待那孙绍祖一走,吴海平高声吩咐道:“去把这椅子劈了烧火去!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登门,当李家是牛马市不成?往后招子放亮,这等腌臜货莫要放进来!”   方才出门解了缰绳的孙绍祖闻言先是一怔,跟着心下恼恨不已,却又咬牙忍住。心下不由得愈发纳罕,这位李财神怎么就恼了自己个儿?总得有个缘由吧? 第291章 丫儿塔   那孙绍祖到底新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又极私密,他一时间又哪里知晓?   孙绍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会子头大如斗。如今这京师之中盛传有三个惹不得,其一为陈宏谋。这位陈首辅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惹了他必遭反噬;其二为忠勇王,王爷为圣人胞弟,最得圣人信重。惹了忠勇王,那就跟寿星老上吊一般,嫌自己个儿命长了;这其三,便是这位竟陵伯李财神!   且不说这位伯爷救了忠勇王一命,与之交情深厚,单是点石成金之能,这朝野上下都得护仔细了,生怕伤着这位财神一星半点儿。   自己个儿惹恼了李财神,形同自绝仕途啊!偏生孙绍祖这会子全然不知究竟哪儿得罪了人家。   孙绍祖立在街面上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无济于事。唉声叹气之余,抬眼瞥见荣国府,心下便暗忖,贾赦那老货贪图自己那五千两银子不还,非要嫁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如今算算也是翁婿,且荣国府与伯府比邻而居,说不得那老货便熟知内情?   孙绍祖病急乱投医,干脆迈开大步又往荣国府而来。   与那门子余六交代一番,等了好半晌才有管事儿的引着往贾赦的外书房而去。   过得好半晌,方才有仆役推着大老爷贾赦,随行的还有邢夫人。   孙绍祖规规矩矩见过礼,那邢夫人做通译,三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孙绍祖便禁不住道:“小婿昨日风闻竟陵伯私下扫听小婿,心下不知何处得罪了伯爷,今日一早登门拜会,不曾见到伯爷不说,还被管家扫地出门。这……小婿心中实在惴惴,不知老泰山可有教小婿的?”   邢夫人闻言与大老爷贾赦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欢喜不已,大老爷贾赦口眼歪斜着叽里咕噜一通,邢夫人便道:“俭哥儿如今还是少年人嘛,这气性难免大了些。   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不过早年俭哥儿与二姑娘议过亲,只是因着他家中阻拦这才没成。待回头儿大老爷叫过俭哥儿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定不会来寻你的不是。”   孙绍祖闻言好似五雷轰顶!   李财神与那位二姑娘议过亲?这事儿你们怎么不早说!回想今日情形,这位李财神分明就是心下不平啊。不消说,因着二姑娘之故,李财神不好对付大老爷一家,于是乎就恨上了自己个儿?   孙绍祖快骂街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用脚踝琢磨也知道,若果然如期完婚,事后必定遭那李财神报复!他孙绍祖不过是世职武官,还是个没实职的,可不是忠勇王,哪里扛得住李财神报复?   这朝野上下想要交好李财神的不知凡几,这会子李财神露了口风,说不得都不用人家李财神发话,自有人摩拳擦掌打算献祭了他孙绍祖以讨好李财神。   孙绍祖激灵灵一哆嗦,待再看向这夫妇二人的眼神已然是不善。   心下暗忖,好贼子!瞒下此事,这是等着自己个儿上套呢!贾家此举,分明就是没想过结亲,更没想过还钱!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咱们往后走着瞧!   孙绍祖拿定心思,强忍着怒气,叹了口气道:“老爷、太太怎地早不说此事?在下身单力薄的,哪里敢惹得起竟陵伯?罢罢罢,在下与二姑娘实在无缘无分,今后再不敢强求。”   邢夫人听罢,顿时愈发欢喜,不待大老爷开口,便故作蹙眉道:“你瞧瞧你这话儿说的,那聘金都送了来,如今怎地又反悔?”   反悔?再不反悔来年坟头草都老高了!   孙绍祖情知贾赦此番吃定了自己个儿,心下暗忖,以贾赦的性子,入口的银子立马吃干抹净,指望着贾赦与那王子腾攀扯上,纯粹是奢望。   又想,此番若不与其闹翻了,只怕事后那位李财神定会追着自己个儿不罢休。因是一咬牙,起身冷笑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罢了,孙某自问技不如人,此番是哑巴吃黄连,那五千两银子就算给贾将军买棺材本儿了!告辞!”   邢夫人顿时恼了,叫骂道:“求亲的是你,如今悔婚的也是你,如今怎么成了我们的不是?贾家何等门第,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能撒野的?来呀,给我打出去!”   当下冲出来几个小厮,挥舞棍棒,将那孙绍祖哄将出去。那孙绍祖结结实实挨了几棒子,出得门来又叫骂一阵,这才翻身骑马而去。   却说外书房里,眼看那孙绍祖一走,邢夫人与贾赦对视一眼,夫妇二人顿时会心而笑。   有李惟俭这等高枝儿在,且话还不曾说死,他们又岂会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便将迎春贱卖了?此番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罢了。如今孙绍祖翻脸,可谓正中下怀,那五千两银子正好不用归还了。   邢夫人便笑吟吟亲自拿了帕子为贾赦擦拭口水,禁不住赞叹道:“还是老爷棋高一着啊。”   贾赦嘿然,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是了,都怪琏儿,若他稍稍尽心几分,那抄捡赖家的好处又岂能通通归了二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二房就是属貔貅的,前一回防着咱们好似防贼一样。这财货落在二房手里,还不是由着她说是多少?”   大老爷贾赦面上极不甘心,叽里咕噜非议一阵,忽而面上一僵,与邢夫人低声说将起来。   邢夫人先前还蹙眉纳罕,待暗自思量了半晌,顿时合掌眉开眼笑赞道:“妙啊,老爷此计甚妙!”   不提这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却说孙绍祖郁郁回返客栈,这会子心下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去胡同寻个粉头泻火。   好巧不巧,临近下晌方才要出门,便有兵部小吏来寻。   孙绍祖不敢怠慢,紧忙出来迎了。那小吏验明正身,随即将一封调令递与孙绍祖,似笑非笑道:“孙大人好运道,琼崖方才出了缺,便被孙大人补上了。”   “啊?”孙绍祖低头观量,果然便见调令上写明,调其为琼崖部总,且定死了冬月初六前赴任。   那琼崖可是穷山恶水,且不说时常便有黎民作乱,单是那瘴疠之气就能要了人小命!   不问自知,这定是兵部在讨好那位李财神啊。   孙绍祖还在思忖,就听那小吏又道:“此令记录在案,孙大人还是早些动身为妙,这失期可是大罪。”   事到如今孙绍祖别无二法,只得唯唯应下。   如今大顺朝海宴清平,对那准噶尔连战连捷,官军武器装备历次迭代升级,早没了山匪的活路。因是孙绍祖也没想着落草为寇,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打点行囊往琼崖而去。   却不知这厮前脚方才离了京师,后脚便有调令送往琼崖,又调孙绍祖往乌斯藏驻防……   转过天来,这天李惟俭方才回得家中,吴海宁便蹙着眉头来报:“老爷,那姓孙的被兵部一封调令调往琼崖当部总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与伱哥哥说一声儿,这两日若有兵部官员登门,好生客气招待着。”   今日李惟俭散衙时往老师严希尧府中去了一趟,如今朝中又有调动。大将军岳钟琪在西域连战连捷,准噶尔贼子果然连番避战不出,六镇边军、京营所耗军需颇多,皇帝不得已调拨八百万两内帑充作军资。   偏生此时兵部贪弊案发,兵部尚书灰头土脸告老还乡,严希尧与陈宏谋斗了一场,终究棋差一招,让陈宏谋的人做了兵部大司马。   这人还是个熟人——贾雨村!   李惟俭暗忖,这贾雨村做事如何且看不出,做官倒是做得连胜三级。想去年时此人不过是金陵知府,这才一年光景,竟一跃成了兵部大司马。际遇之奇,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私下里,老师严希尧却道,此举大有安抚四王八公之意。且贾雨村此人与王子腾早有龃龉,是以内中不免有牵制之意。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看着下头狗咬狗,到了时候惹得天怒人怨,干脆杀之以平军心、民愤。   迈步去到东路院,待一众姬妾汇聚了,李惟俭单叫过香菱问及黛玉情形。   香菱就笑道:“四爷送的那枇杷秋梨膏果然对了症,如今林姑娘也不怎么咳了,就是每餐吃的不如往常。”   李惟俭颔首道:“风寒时不好吃辛辣的,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提李家情形,却说荣国府。   那孙绍祖与大老爷反目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知晓内情之人无不鄙夷贾赦祸水东引之举。为着区区五千两银子,竟生生拿自家女儿做筏子,这样的亲爹也是稀罕。   贾母自是气恼了一场,却念及贾赦如今二次中风,料想时日无多,这才不曾发作。   倒是宝玉乐不可支,合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没少了五个清洁的人儿。”   刚好湘云便在一旁,闻言便问:“二哥哥这话是什么道理?”   那宝玉便笑着道:“二姐姐何等样人?打生下来就是清洁的。那姓孙的一看便是须眉浊物,二姐姐嫁了岂不变污浊了?”   湘云还笑着颔首,以为宝玉说的有理。   不想宝玉又道:“非止是二姐姐,这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待要再说,却被袭人赶忙拦住,只道:“云姑娘,他又浑说了,可没旁的意思。”   袭人不说还好,这一说过湘云顿时就变了脸色,恼道:“我清清白白的人儿,嫁了人怎么就污浊了?”   当下冷哼一声,领着丫鬟而去。   宝玉也不去追,只觉湘云不懂他,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林……是了,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   这二人闹得不欢而散,旁人却是另一番情形。   探春、惜春只顾着与迎春姐妹情深,如今迎春不用嫁了,三姑娘、四姑娘自是欢喜不已。   黛玉早知李惟俭不会撒手,因是也不以为意;宝钗虽早知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已然不同,却不知其轻飘飘一句话竟有这般威能。心下虽早已绝了觊觎之心,却依旧被这番威能震得心潮起伏。   至于二姑娘迎春,她自己个儿却只顾着高兴了,并未曾多想。刻下二姑娘长长舒了口气,心心念念盼着李家早一日点头同意兼祧之事。   倒是凤姐瞧了个莫名其妙,心下胡乱思忖的好半晌,也不知李惟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那一场春梦让凤姐一些小心思生根发芽,却被其强压住,每日除去照料受伤的贾琏,便是往返庄子与荣国府之间。   平素吃食多在庄子上用了,回得家中实在躲不过,才会象征性地用上两口。私底下饿极了,才会叫过平儿,偷偷吃些外间采买了的点心、果子。   这日贾琏伤势渐好,也不用凤姐过多照料,凤姐正要领着平儿往荣庆堂去,便有大太太身边儿的婆子来叫。   凤姐不知何事,忙穿戴了一番,乘车往东院而来。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儿听了,强忍着方才没翻白眼!大老爷是个什么情形?如今出入都要人推着,都这般了还要娶小老婆?   略略思忖便知,大老爷这是瞄上了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啊。   略略思忖,凤姐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如今又动弹不得,还是将养身子为妙。   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凤姐儿心下鄙夷不已,面上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当下婆媳二人乘车自角门进了荣国府,一道儿往荣庆堂而来。临下车之际,凤姐转动心思又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做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   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   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回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   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   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脸红,低了头,任凭那邢夫人说破大天,只是不发一言……   另一边厢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   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先去瞧瞧饭食,再去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回来。”平儿听说,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方才游逛了,迎面便撞见自怡红院出来的红玉。   平儿便笑着迎过去,道:“又来讨好主母?”   红玉赶忙掩住平儿的口,嗔道:“可不好浑说,云姑娘素日瞧着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在心上,心下却尤为在意此事。”   平儿探手拨开红玉的手笑道:“这会子就咱们俩,还不许我打趣一番了?”   红玉就笑道:“又有江南士绅来访,送了一车俵物,四爷心里想着云姑娘,就打发我来送一些。”   平儿不禁感叹,说道:“无怪老太太说云姑娘是有福之人,瞧四爷这见天打发人往怡红院送物件的架势,云姑娘怕是掉进蜜罐子里了呢。”   正说着话,忽见鸳鸯蹙眉心事重重而来,平儿想着此事也隐瞒不住,便拉着红玉低语一番,二人旋即悄然靠近,平儿忽而笑着叫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索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始末原由,告诉与她。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去了的茜雪、金钏,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   三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   说着,几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袭人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且如今动弹一下都要人推,也不知是怎么思忖的。”   平儿与鸳鸯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   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   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平儿或许是真心,但王熙凤那一关又如何过得去?且鸳鸯本心就瞧不上贾琏。   因是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一旁的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若平儿还有几分真心,袭人这话却全是虚情假意。谁不知宝玉房中是个什么情形?连个奶嬷嬷都被袭人斗得与宝玉生分了,那媚人也是个出彩的,如今处处落在下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袭人赶走。   鸳鸯暗忖,只怕袭人这话内中大有警告之意——不去琏二爷那儿,也别来宝二爷这儿!   因是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   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且不说谁先谁后,纵使他落在后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   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   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看了半晌热闹,一旁的红玉心下五味杂陈。鸳鸯在府中何等体面?如今却被逼得这般窘迫。亏得她一早儿随了俭四爷,又许了姨娘前程,不然留在贾家,说不得来日还不如鸳鸯呢。   她这一声叹息,引得平儿与袭人观量,袭人忽而心下一动,脱口笑道:“我们都知你是个心气儿高的,既看不上琏二爷,又看不上宝二爷,倘若将你许了俭四爷又怎么说?”   鸳鸯闻言顿时讶然不已,忙道:“浑说什么?怎么又扯上俭四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鸳鸯虽与李惟俭往来不多,也知其人内有乾坤,可这般伟丈夫本就不拘世间礼法。鸳鸯因是心下暗忖,若果然要给人做小老婆,好似留在俭四爷身边儿……更好些?   随即自己个儿暗啐一口,红玉还在跟前儿,没得让人笑话!   她面上变化,一纤一毫俱落在平儿、袭人与红玉眼中。平儿与袭人对视一眼,心下纷纷讶异不已,原来鸳鸯果然看中了俭四爷。红玉却是心下咯噔一声,总觉此番好似引狼入室了。   因是,红玉便笑道:“四爷有何不好的?素日里也不拘着我们,还总要我读书识字。鸳鸯姐姐若来了,说不得四爷极得意呢。”   鸳鸯便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越说越没谱了!”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红玉心下烦闷,便推说家中还有事务,旋即起身离去。   只余下鸳鸯、平儿、袭人三个,平儿真心为鸳鸯考量,因是凑过来道:“这会子就莫说假话了,你若真有心,我舍了脸面跪求了二奶奶,总要在老太太面前递上话才好。不然挡得住一回,难不成还能挡得了一辈子?”   袭人也道:“你也莫想着红玉,俭四爷年轻气盛的,身边儿又不止红玉一个。再说她往后顶多是姨娘,老太太发话求了云姑娘,又哪里用理会红玉?”   鸳鸯还要嘴硬,方才要开口,便撞上了平儿的目光。心下正犹豫着,抬眼便见她嫂子往这边走来。   袭人道:“当是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骂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   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   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   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   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有她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道:“她见我骂了她,她臊了,没得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她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平儿又扯过鸳鸯,说道:“行不行就一句话的事儿,你若点头了,我这就去求二奶奶去!”   鸳鸯咬唇思量,眼前闪过李惟俭身形,本要强行推拒了,可心中终是不忍,因是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袭人便笑道:“你瞧,我就说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原是盯着俭四爷呢。”   鸳鸯面上挂不住,与袭人撕扯了一番,待散去了,平儿紧忙去寻王熙凤。   却说这会子邢夫人正在凤姐儿房中,金文翔家的讪讪回返,回话道:“不中用,她倒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她抢白我,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为贾赦求纳鸳鸯可不是为着女色,再者如今贾赦又哪里有那个心力?两口子奔着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去的,又怎肯善罢甘休?   因是邢夫人追问连连,那金文翔家的信口胡诌,单将平儿摘了出去,只说了袭人的不是。   凤姐听闻平儿也在场,又装模作样要寻平儿来问话,小丫头丰儿便推说平儿被黛玉请了去,一时不得回返。   邢夫人无计可施,吃过晚饭只得回去寻大老爷问计。   邢夫人方才一走,平儿便回来了。与凤姐儿略略说过园中情形,忽而便跪了道:“奶奶,我服侍你一场,从未开过口,如今却要代鸳鸯求奶奶一嘴。”   凤姐儿讶然不已,忙道:“好端端跪我做什么?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凤姐儿起身去拉,平儿却执意不起,只将鸳鸯意欲嫁李惟俭之事说了出来。直把凤姐儿听得瞠目不已!   凤姐儿心下极不待见鸳鸯,盖因那鸳鸯在老太太面前比凤姐儿还要有几分体面,出身下贱,如今却比主子的谱还大,倒并非真个儿有什么龃龉。   如今听了平儿求肯,心下竟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恍惚间,凤姐儿忽而生出一念,若自己是鸳鸯——   “奶奶?”   “不行!”王熙凤脱口而出,说过才觉后悔。继而赶忙找补道:“你这事儿怕是寻错了人。”   强忍着心下不适,凤姐儿说道:“便是老太太也不能往俭兄弟身边儿强塞人,你要求,只怕要去求一求云丫头了。   若与云丫头提及此事,我就更不好出面,反倒是你自己个儿去说更好些。”   一语点醒平儿,平儿顿时恍然道:“是了,奶奶说的在理。”   当下平儿起身,又急匆匆往怡红院而去。瞧着平儿匆匆而去,王熙凤咬唇半晌不语,心下万般心绪,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第292章 贾赦之死   (本章先更后改,奉送两千字,免得你们说我总是占便宜。)   却说平儿急匆匆往怡红院而来,走到半途不禁暗自思忖起来,云姑娘虽是个性子豁朗的,可这等事难免会心下不快,因是平儿便多了个心思。   到得怡红院,也不去寻湘云,反倒将自小熟识的翠缕叫了出来。   二人往后头过了白石桥,到得方夏圆亭里坐了,翠缕禁不住纳罕道:“平姑娘到底有什么说法,偏还要背着人。”   平儿思量道:“如今有个事儿,我心下拿不定主意,却要先问过了你才好。”   翠缕便笑道:“平姑娘径直说了就是。”   平儿当下便将鸳鸯之事说了出来,那翠缕听了个开头便蹙眉不已,待听罢了顿时起身道:“这可不妥!”   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翠缕心思虽如湘云一般豁朗,可这等事又哪里肯替湘云做主?   再者她与湘云情同姊妹,早早便定下了要随着湘云一道儿陪嫁过去,她自忖颜色比不得鸳鸯,本就心中没底,又哪里敢给自己个儿招惹个强敌来?   平儿大抵知晓翠缕所想,便道:“你也莫要多想,鸳鸯被逼到这般份儿上,如今不过求个出路。府中情形你也知晓,大老爷那边,鸳鸯是万万不肯的;琏二爷又有奶奶看着,宝二爷身边又有袭人盯着,你让鸳鸯往哪里去?   老太太在时还能护得住一时,来日若老太太不在了,岂不是要逼死了鸳鸯?都是自小儿顽在一处的姊妹,你又于心何忍?”   “这——”翠缕蹙眉好半晌没言语。心下终究是不忍,因是思量半晌道:“就算我点了头,只怕也过不了映雪那一关。要我说平姑娘此番寻错了人,你须得先在老太太跟前递了话,让老太太与姑娘说了,这才顺理成章。”   平儿叹息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奶奶如今一心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绝不肯沾染这等事儿的,我又不好越过奶奶去。”   翠缕一时无言,二人相对闷坐,正无计可施之时,忽听得后头一声嗤笑,扭头便见映雪走了出来。   映雪就笑道:“还道你背着姑娘弄鬼,不想竟是给四爷寻姨娘。”   翠缕顿时急了,赶忙过来道:“我也是瞧着鸳鸯姐姐,心下实在不忍。伱可不要跟姑娘乱说。”   映雪笑吟吟应下,面上浑不在意。她出自竟陵伯府,得了李惟俭的吩咐来看顾着湘云,来日前程早就定下。虽抬不得姨娘,可一个管事儿媳妇是跑不了。她也自知自己个儿颜色寻常,比不得伯爷身边儿的晴雯、香菱等,因是也就没了攀附之心。   事不关己,又念及伯爷性情,鸳鸯那等颜色、品格的姑娘送过去,伯爷又怎会不收?   因是映雪便笑道:“救人一命的好事儿,我又怎会多嘴?我方才笑的是平姑娘如今是灯下黑,怎地忘了一个人。”   “怎么说?”平儿问道。   映雪道:“自然是太太啊。”   此言一出,引得平儿蹙眉好一番思量,随即恍然:是了!大老爷要强娶鸳鸯,希图的自然是老太太的体己银子,王夫人向来视荣国府为己物,若得知了,又怎会坐视大房得了手?   且鸳鸯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不说眼前,便是来日老太太去了,这鸳鸯也不好处置。真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总不能给政老爷做小老婆吧?如此看来,待老太太一去,将鸳鸯送去隔壁伯府倒是上上之选。   这般想来,好似能说动王夫人?只是自己个儿可不好往王夫人跟前递话儿,须得中间转圜一番。   拿定心思,平儿笑道:“多亏了你,真是一语点醒。今儿得了你的好儿,往后但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与我言语。”   映雪笑着应下,平儿便快步而去。转眼出得大观园,平儿又去了绮霰斋。这会子宝玉还在荣庆堂,袭人也不在,只媚人领着小丫鬟在家中。   平儿叫过媚人来问袭人行踪,媚人冷笑道:“还能去哪儿,这会子自是往主子跟前儿献殷勤去了。”   平儿好半晌才想明,那袭人竟是去太太跟前儿了。   寻思着天色已晚,平儿只得悻悻回返。凤姐儿问过了,平儿只道‘不得法’,凤姐儿虽面上不显,心下却颇有几分快意。   却说宝玉还在荣庆堂,袭人便偷空往王夫人院儿而来。用过王夫人赏下来的点心,袭人便紧忙将白日间的情形与王夫人说了。   王夫人听得蹙眉不已,道:“大老爷这般情形,竟还想着娶小老婆。”   所谓看破不说破,王夫人自是知晓大老爷此举希图的是什么,因是便有心在老太太跟前说道说道。   袭人心中,那鸳鸯在府中比寻常主子还要多几分体面,若果然一直留了,宝玉又是个怜香惜玉的,说不得就成了劲敌。因是这会子递小话道:“太太,白日里我问鸳鸯往后打算,刚开始鸳鸯还咬死了往后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待后来平儿说了俭四爷,那鸳鸯就不吭声儿了。”   王夫人冷笑道:“她倒是想得美。”   袭人道:“虽说这话不该我说,可老太太这般年岁,总要为身边人打算打算。鸳鸯这般年岁,又是个心气儿高的,留在家中配了小子也不合适。太太何不与老太太说说,也算是成人之美?”   顿了顿,又道:“再者云姑娘性子豁朗、娇憨,身边儿总要有个妥帖的帮衬着才好,不然来日嫁过去,说不得就遭了那些丫鬟、姨娘欺负。有鸳鸯帮衬着,料想老太太也能放心。”   王夫人思忖间眉头舒展,这倒是两全其美之策。一来绝了大房心思,二来还给那李惟俭卖了好。   因是颔首道:“好孩子,还是你思虑的周全,明儿一早我便与老太太说。”   荣国府刻下波涛汹涌,隔壁的伯府也因着此事渐起涟漪。   却说红玉回到府中后,越想越憋闷。俭四爷身边儿原本就她们四个,如今多了两个姨娘也就罢了,一个是因缘际会,一个是人家亲哥哥送来的,又极得四爷的心思,红玉不好说什么,可那鸳鸯又怎么说?   一则与四爷素无往来,二则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又何曾将红玉这般三等丫鬟放在眼里过?便是那司棋过来,红玉都多寻思,偏这鸳鸯让其上了心。   归根结底,二人年岁、颜色相当,鸳鸯同样行事周全,偏得了老太太的宠,素日里都是一副主子做派,因是引得红玉心下警惕。   当下红玉暗自思量半晌,待用过晚饭,众人齐聚东路院时,红玉便顽笑道:“如今四爷可是香饽饽呢,莫说是外头的姑娘家,便是隔壁的姑娘也一门心思往四爷身前贴呢。”   这话一出,引得李惟俭纳罕不已,笑道:“我不过隔三差五过去一遭,也不曾招惹了谁,又是哪个婆子背后嚼舌了?”   红玉就道:“不是婆子嚼舌,却是今儿大老爷要纳鸳鸯,鸳鸯不乐意,闹出好大风波来。刚好鸳鸯进园子散心解闷儿,平儿、袭人拿话打趣鸳鸯,一个说要许给琏二爷,一个说要许给宝二爷,鸳鸯都不点头。偏生说到俭四爷时,那鸳鸯就没了话儿,咯咯,可不就是心里头惦念着四爷呢?”   所谓‘把话说出来、让事儿成不了’,红玉当做笑谈一般说出来,盘算的便是这般心思。   李惟俭听过了怔了一下,旋即乐道:“不过是话赶话,说到我了,又当着你的面儿,许是鸳鸯那会子不好开口吧。”   红玉笑道:“那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又怎知她如何做想?”   此事一说一乐,李惟俭本就与鸳鸯往来不多,因是也不曾多想。   转眼到得翌日,平儿记挂着鸳鸯之事,一早儿又去寻袭人。那袭人却连连推诿,只说不好在太太跟前儿言说。   眼看到了时辰,平儿无法,只得先行回返,随着凤姐儿往荣庆堂而来。   刻下还早,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   顽笑间忽而便见鸳鸯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的,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的,都一一说将出来。临了赌咒发誓,又寻了剪子要绞头发。   贾母唬了一跳,紧忙让琥珀拦下,随即气得浑身打颤!   恨声道:“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王夫人就在一旁,想着前些时日王夫人方才将赖家连根拔起,如今老太太对荣国府掌控大不如意,便连王夫人也一起骂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孝道大过天,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了,反不好劝的了。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又不好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说话,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迎春老实,惜春小……算来算去,好似唯有自己能开口?   因此,便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贾母撒过一场气,心下也知不妥,因是不待探春说完就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她。”   薛姨妈应下,又说贾母偏疼王夫人,宝玉这会子来了聪明劲,插科打诨一番,又代贾母与王夫人道恼,这漫天的云彩方才散了去。   正此时,外头回话,说是邢夫人来了。情知一会子邢夫人要没脸,因是薛姨妈等尽数先行退下,避在一旁。   贾母正要拿邢夫人撒气,待其进来,劈头盖脸就骂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邢夫人脸面臊红,辩驳两句又被贾母骂了个没脸,只得讪讪而去。骂走了邢夫人,贾母又将众人叫进来,略略说过一会子话方才散去。   王夫人却不曾动弹,待人走了,方才与贾母说道:“老太太,做儿媳的本不该多嘴,只是鸳鸯服侍老太太一场,总要给个结果。”   贾母深以为然,便道:“我心中也是这般计较着,太太又有什么想法?”   王夫人道:“听下头人说嘴,鸳鸯既不想跟大老爷,也不想跟了琏儿、宝玉,倒是对那常来常往的俭哥儿情有独钟。”   “俭哥儿?”贾母纳罕不已,转念一想,好似又在情理之中。所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那李惟俭要模样有模样,要能为有能为,如今高官厚禄,又家资无算,鸳鸯暗存了倾慕之意也不稀奇。   就听王夫人又道:“媳妇儿想着,湘云性子太过豁朗,来日难免被下头人欺瞒,若有个妥当人跟着过门儿,岂不正好?”   贾母思量了一番,竟觉着这是个好主意!一来给了鸳鸯结果,二来临了也算护了湘云。   且湘云这会子年岁还小,待其过门,说不得自己个儿早就去了。因是频频颔首笑道:“太太这主意不错,待我思量思量,回头儿与云丫头说了,看她又是怎么个心思。”   这日下晌,贾母寻得空将湘云单独叫来。屏退左右,扯着湘云的手说道:“一晃云丫头也大了,就是不知来日能不能瞧见你出嫁。”   湘云娇憨笑道:“姑祖母长命百岁,一准儿能瞧见。”   贾母笑着摇头道:“人都盼着长命百岁,可又有几个真真儿能长命百岁的?我今儿叫你来,是有一桩事与你商议。”   湘云不明就里,径直道:“姑祖母径直说就是了,却不知是什么事儿?”   贾母便道:“你可知鸳鸯之事?”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湘云自然知道,因是点头,瞧着贾母纳罕不已,不知为何提及鸳鸯。   贾母便说了王夫人的主意,临了道:“这一来,给鸳鸯个出处;二来,有她照看着,来日我便是不在了,也能放心一些。”   湘云听罢懵然不已,又听贾母此言有临终托付之意,霎时间就红了眼圈儿。   贾母又赶忙将鸳鸯叫过来,指着湘云道:“鸳鸯,别说老太太不顾念着你,如今给你寻了主母,还不赶快叩头?”   鸳鸯心中五味杂陈,不想此番坏事变好事,竟真的随了她的意。心中既高兴又忐忑,闻言赶忙跪下磕头道:“鸳鸯见过主母。”   湘云素来将鸳鸯当做大姐姐,顿时唬得就要避过,却被贾母强拉着坐定了,眼看着鸳鸯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随即,贾母才道:“云丫头,你又是怎么个心思?”   事已至此,湘云心中便是有些心思也不好说出来,只得点头,又将鸳鸯拉起来道:“鸳鸯,咱们往后来日方长。”   鸳鸯红了眼圈儿道:“云姑娘放心,我往后心里只想着云姑娘。”   当下再无二话,荣庆堂里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大老爷强纳鸳鸯之事,转眼传得沸沸扬扬。又有小道消息流传,说是那来求亲的孙绍祖非但与大老爷闹掰了,如今更是被打发去了天涯海角,大抵是因着得罪了李惟俭之故。   这日司棋原本休沐,一早儿兴冲冲而去,待下晌归来时虽面色红润,却蹙着眉头心事重重。   被李惟俭滋润了一场,司棋自然身心愉悦,偏生临了听李惟俭说了大房拿着李惟俭当刀子,引得司棋对大老爷、大太太愈发不满。   且因着贾赦与邢夫人,李祭酒夫妇极力反对李惟俭娶迎春,迎春若不嫁过去,她司棋每月方才能幽会一回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自后门进得荣国府,迎面撞见母亲,司棋又听母亲好一番数落大房的不是,于是愈发心事重重。   她如今满心装着的都是李惟俭,自是对那贾赦与邢夫人恨得牙痒痒。   待进得缀锦楼,迎春正与绣橘在打络子,眼见司棋回返,绣橘就笑道:“这般早就回来了?还道你明儿才回来呢。”   司棋不咸不淡的应下,眼看要到饭口,绣橘便提了食盒往小厨房而去。内中余下司棋与迎春,眼见迎春面上娴静,一门心思的打着络子,司棋禁不住说道:“姑娘莫非以为躲过这一遭,来日就没旁的了?”   迎春手上一顿,气恼道:“如今只能拖一日是一日,他们是我父母,若真要将我嫁了去,我除了一死哪儿还有旁的法子?”   眼见司棋瘪嘴气恼,迎春便又道:“他如今中了风,说不得哪日就去了……我倒是盼着他去了,如此守孝三年,说不得除了服就好了呢。”   司棋闻言精神一振,说道:“姑娘既有这个心思,何不用些手段?”   “啊?”迎春骇了一跳,忙道:“不可不可!”   司棋干脆凑过来落座劝说道:“非是我背后嚼舌,姑娘自小到大,大老爷可曾理会过?如今不过是将姑娘当了物件儿,一则讹诈外头不知情的,二则要挟俭四爷。   这事儿有一就有二,俭四爷也是要脸面的,若再来两回,姑娘与俭四爷的事儿可就真真儿说不准了!”   迎春蹙眉不已,心中自然恼恨邢夫人与贾赦,可要她去害了其性命,又哪里敢?   她性子懦弱,便是花草鱼虫都不忍伤了,更别提是一条人命了。   司棋眼见迎春还是没话,这回彻底恼了,丧气道:“姑娘凡事都往后躲,我瞧着是没指望了。我来日就自己个儿寻个错儿,不如让太太将我打发出去,免得来日跟着姑娘提心吊胆的。”   “司棋!”迎春顿时急了。也是亏着司棋看顾着,二姑娘方才过了两年顺心日子。若司棋去了,那绣橘又是个没主意的,来日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再者司棋说的也没错,这等糟烂事一回就伤了情面,若接二连三的来这么几回,俭兄弟便是再在意二人的情分,到时只怕也生分了。   迎春想着来日又要嫁给什么王绍祖、张绍祖,顿时急了。   赶忙扯着司棋道:“好司棋,你别弃了我。你若走了,我哪里还活得成?”   司棋没好气道:“总要姑娘自己个儿有些心气儿才是,一直这般等着、靠着,莫说是旁人以为姑娘好欺负,便是俭四爷也以为姑娘情意寡淡了呢。”   迎春思量半晌,几番跃跃欲试,可终究还是下不得那般狠心。因是扯着司棋啜泣不已。   司棋被缠磨了好半晌,情知二姑娘便是这般性情,再如何逼迫也下不得狠心。略略思量,叹息着低声说道:“罢了罢了,姑娘既没这个心思我又何必着急?只是我家中急着用钱——”   迎春闻言顿时颔首道:“好,银钱都是你经管着,不论抛费多少,你径直拿了去就是。”   司棋面上和缓,当即再不多言。   当下赶在绣橘回返前,司棋归拢了匣子里的银票,点出一千两来揣在袖笼里,随即往后头姥姥王善保家寻去。   司棋前脚刚走,绣橘便提着食盒回返,问及司棋,迎春只说其回了家中。   却说司棋寻了姥姥王善保家的,屏退旁人,悄声与姥姥商议起来。   王善保家的听了大惊失色,叫道:“你哪里敢做这等事!若让人知道了,岂不要被打死?”   司棋心下一横,说道:“只消做的隐秘,谁又能知道了去?再者如今大老爷这般情形,莫说是大太太,便是那几房姬妾、丫鬟,哪一个不天怒人怨?我就不信一千两银子砸下去,就没人动心!”   “一千两?”   王善保家的顿时动心不已。思量半晌道:“大老爷房里有个叫桃红的,论年岁比太太还大了两岁,前几年虽不得宠,如今却也轮流着照料大老爷。她也不是什么清倌人,只等大老爷一去便要被发卖出去,我回头儿寻桃红说说,想必她必定乐意。”   司棋道:“就知姥姥妥帖。”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那一迭银票来,眼看王善保家的眼冒精光就要夺去,司棋紧忙往后一躲,正色嘱咐道:“姥姥莫要贪心,我的心思你也知道。来日果然如了意,莫说是千两,便是万两也有的。”   王善保家的紧忙道:“你是我外孙女儿,我还能坑了你不成?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司棋见她如此说,这才将银票奉上,又叮咛一番,方才起身回了大观园。   却说王善保家的用过晚饭,装着心事又往东院去听吩咐。因着鸳鸯一事,贾赦与邢夫人闹了个没脸,且因着如今贾赦行动不便,邢夫人如今胆气壮了几分,很是与贾赦吵嚷了一阵。   随即干脆自己个儿回了房生闷气,再不理会贾赦。有姬妾一脸厌嫌地推了贾赦而去,王善保家的寻了空,路过桃红窗外往里观量,便见那桃红自枕头下寻了个角先生来。   正待使用,王善保家的忽而敲门,唬得桃红好一阵手忙脚乱。   待开了门见是王善保家的,桃红慌张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太太有吩咐?”   王善保家的笑吟吟道:“不慌,咱们进里头说去。”   当下关了门,二人到得炕上落座,王善保家的扯了半晌闲篇,忽而道:“太太这会子正恼着呢。大老爷这一病,连性子都比往常古怪了。”   桃红感同身受,蹙眉吐槽道:“谁说不是?如今自己个儿都动弹不得了,偏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又是个脾气暴的,一不对心思便要打人。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王善保家的就道:“太太还好说,再如何说也有诰命在身,你可想过来日如何?”   桃红叹息道:“还能如何?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如今可不敢想往后。”   王善保家的正色道:“姨娘可得想想了,我可是听人说,大老爷这般情形冬日里可不好熬。”   又说过半晌,王善保家的忽而压低声音道:“如今却有一门营生,姨娘做好了可得五百两银子。有了这五百两,往后不就有了指望?”   桃红顿时关切道:“还有这般好事儿?却不知是个什么营生?”   王善保家的径直递过来二百两银票,压低声音道:“也不用姨娘为难,只消来日熬药时往里头兑些酒水就好。”   “啊?”桃红掩口失声,却见王善保家的直勾勾盯着自己个儿。   桃红顿时会错了意,以为是邢夫人彻底恼了大老爷。左思右想,贾赦眼看时日无多,她又早就失了宠,为其得罪了邢夫人实在不值。再者王善保家的也不曾说错,与其这般混日子,莫不如拿了这五百两,如此往后也有了指望。   因是好半晌,这才咬牙颔首,探手接了那二百两的银票。   王善保家的面上露出笑意来,说道:“就知姨娘是个拎得清的,放心,事成之后那三百两我即刻送来。”   当下再无二话,王善保家的匆匆而去。   桃红捏着那二百两银票,左思右想了好半晌,赶忙将银票藏在箱笼底,起身长出了口气,心思渐渐定下。   ……………………………………………………   忠顺王府。   啪——   玉盏摔在地上,面前的婢女吓得慌忙跪地求饶:“王爷饶命,婢子一时错手,不是有意的——”   忠顺王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挥挥手,便有太监上前将那婢女拖了下去。内中妃子、次妃、美人等无不噤若寒蝉。自打忠顺王被重罚了一笔银子,又被禁足在家,这位王爷愈发喜怒无常。   有老太监正要上前问过,忽而便有小黄门入内与其耳语了几句,老太监赶忙凑过来道:“王爷,长史求见。”   忠顺王举杯一饮而尽,纳罕道:“奇了,怎么这会子来了?让他进来吧,本王倒要听他要说什么。”   太监应下,赶忙亲自去引。过得须臾,太监引得长史入内。见罢礼,忠顺王不耐地摆摆手,只问:“又有何事?”   长史拱手道:“王爷,下官得了一张借据,不敢自专,只得来请示王爷。”   “哦?”   说话间长史呈上,老太监将那借据奉上。忠顺王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就乐了:“哟,贾赦那厮又欠了人银子?我瞧瞧,八千两,可不算少了。”抬眼笑道:“这借据怎么来的?”   长史如实道:“下头当铺收的,咬死了四折,下官以为王爷有用,便用三千二百两将这借据收了。”   忠顺王大悦,拍案道:“收的好!”   忠顺王自认如今可谓龙戏浅滩、虎落平阳,圣人与忠勇王他惹不起,连那姓李的小儿他都招惹不起,算来算去只能欺负欺负贾赦这等不入流的家伙了。   错非十几年前贾家按兵不动,他如今又怎会有这番际遇?想到此节,心下更恨,因是忠顺王道:“瞧日子有几年了,回头儿算算利息,明日一早你拿本王帖子去登门讨要。记得,一分银子都不许少了!”   长史应下,忠顺王顿时仰天大笑,叫道:“都愣着作甚?舞起来,舞起来,今日好生高乐高乐。”   忠顺王忽而阴转晴,殿中人等无不松了口气,顿时鼓乐齐鸣,舞姬翩翩,几个美人娇笑着过来献媚,内中绯糜自是不提。   ……………………………………………………   翌日。   荣国府东院儿。   大老爷贾赦坐在轮椅上,支支吾吾,眼神一个劲儿的往下瞟。桃红心下厌嫌至极,禁不住抱怨道:“老爷都这般身子了,就不怕一下子乐过去?”   眼见贾赦面带怒容,桃红赶忙俯下身去忙活起来。过得好半晌,贾赦哼哼几声,桃红这才蹙着眉头去拾掇了。   方才漱过口,就有丫鬟端了汤药来。   桃红心思一动,与那丫鬟道:“放那儿吧,过会子我伺候老爷用药。正要求你帮手,一早儿吃得有些积食,你去问问可还有消食丹,给我取了两丸来。”   那丫鬟最是厌嫌伺候贾赦,闻言顿时欢喜应下,放下汤药便去了。桃红将贾赦推在一旁,瞧着四下无人,悄然取了个小瓷瓶将内中烈酒掺进药中,自己个儿嗅了嗅,生怕贾赦闻出来,赶忙又寻了蜂蜜兑了进去。   过得半晌,这才端了汤药来,口中说道:“几个小蹄子都不乐意伺候老爷,最后还不得是我?这汤药苦口,我又往里兑了蜜糖,老爷尝尝可还顺口?”   贾赦微微张开口,羹匙便将药送了进去。贾赦两次中风,莫说是半边儿身子,便是舌头都不怎么利索了,因是全然尝不出内中掺了烈酒。   桃红哄劝着,可算将一碗汤药喂了,正巧那丫鬟回返。桃红接过消食丹便道:“你帮我照看一会子,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捧了药碗而去,她心下怦然着,紧忙寻了水龙头刷了碗,又将瓷瓶丢过院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待心绪平复,不由得有些后悔,此番与做贼无异,若再来两回难保就被人撞破了。只盼着这回就将贾赦送走,否则桃红可不敢再冒险了。   这日贾琏外伤渐好,依旧缠裹了后脑海,正躺在炕上缱绻着,忽而便有婆子来寻:“二爷快去瞧瞧,那忠顺王府的长史又来了。”   “嗯?”贾琏不敢怠慢,慌忙换了衣裳往前头大厅去迎,一边还打发人知会后宅。   婆子不敢怠慢,兵分两路,一边厢往东院报,一边厢径直报到了贾母跟前儿。   这会子贾母正在用饭,王夫人、凤姐等都在,听得那婆子慌慌张张报来,贾母顿时唬了一跳。   不由得扭头就看向宝玉!   非但是贾母,连王夫人也瞥向宝玉,直把宝玉看了个心下莫名。   王夫人就道:“你这孽障,莫非又在外头惹了祸事不成?”   宝玉心下惴惴,没口子道:“儿子每日往书院去,得闲了也只在家中,再没与那琪官往来过。”   实则宝玉背信弃义,那蒋玉菡因着宝玉又被忠顺王逮了回去,此后再不与宝玉往来,生怕再被其拖累了。   余者如冯紫英、卫若兰等,虽碍于北静王情面与宝玉多有往来,却不肯深交。由是宝玉时间一长便闹了个没趣,只在家中厮混,懒得再往外头去厮混。   只是宝玉劣迹斑斑,王夫人又哪里肯信?当下叫骂道:“我这些时日忙着管家,倒是短了对你管束,竟让你愈发恣意了。打明儿起不许再出去厮混,只许去书院好生攻读,不然我定要告诉老爷,让老爷好生教训你!”   宝玉委屈得红了眼圈儿,赶忙看向贾母:“老祖宗——”   他眼巴巴看过去,却见贾母叹息着竟偏过头去,随即一言不发。   宝玉顿时好似遭了雷殛一般,定在原地怔住了。当下又看向四下,只见三春、黛玉、宝钗、湘云纷纷看过来,目光中满是审视,竟无一人肯信他的。宝玉顿觉所有人都弃了他,心下悲凉,禁不住探手去抓胸前挂着的宝玉。   王熙凤眼尖,见势不妙,紧忙搡了一把袭人,自己个儿也开口道:“太太这话太过了,不过是忠顺王府长史来了,人家还没说什么,咱们自己个儿关起门来反倒乱了起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探春也道:“凤姐姐说的在理,太太,不忙着怪宝二哥,还是先等等信儿再说吧。”   说话间袭人紧忙凑到宝玉身边儿,不待其摘下宝玉,紧忙就接了过去,说道:“我先经管着,免得你又发了性子。”   发了性子……发了性子……性子……   往常他一摔玉,定会引得上下关切,如今却是连摔玉的机会都没了。宝玉心下愈发悲凉,干脆扭身夺路而走,昏昏沉沉本能往栊翠庵而去,那袭人等紧忙追上跟在左右,自是不提。   却说荣庆堂里七嘴八舌,众人无不忐忑。待过得好半晌,又有婆子来回话:“老太太,琏二爷送了忠顺王府长史,正往东院去呢。”   贾母连忙问道:“可扫听清楚了,到底是因着何事?”   婆子道:“寻小厮问了一嘴,说是大老爷在外头欠下了银钱。”   听闻与宝玉无关,王夫人不禁暗自舒了口气。那高坐软榻上的贾母却皱起眉头来骂道:“这个孽障,怎么又欠了人家银钱?”顿了顿,忙问:“可知欠下了多少?”   “这——”婆子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昨儿方才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贾母心下厌嫌得紧,又哪里肯为贾赦遮掩?因是蹙眉道:“你照实了说就是。”   婆子便道:“回老太太,那本金不过八千两,可月息三厘,滚到如今算算竟要两万四千两。”   “啊?”   婆子又道:“琏二爷与那长史商讨了一番,人家咬死了不肯松口,说大老爷若不归还,便去顺天府衙门将大老爷连同咱们家一并告了!”   贾母顿时好一阵天旋地转,王熙凤、鸳鸯紧忙上来扶了,好半晌待贾母缓过来,不禁悲从心来,骂道:“好个孽障,自己胡乱花销偏要拖累家里,这账我管不得,且让他自己想法子还去!”   正待此时,忽听得仪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   贾母并王夫人等纷纷愣住,凤姐更是心惊胆战,紧忙打发丫鬟:“快去问问,这又是给谁报丧呢?”   话音方才落下,就见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哭嚎着进来。   众人见此情形,哪里还不知缘由?   贾母当即颤颤巍巍问道:“太太,你这是——”   便见那邢夫人噗通一声抢跪地上,哭嚎道:“老太太,大老爷……大老爷……他……没了!呜呜呜——”   “啊?”贾母拄着拐杖豁然而起,随即身形一阵摇晃,朝着后头仰面栽去。   “老太太!”   “老太太——”   荣庆堂里,霎时间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第293章 闹翻   荣庆堂里乱了好半晌,凤姐并鸳鸯扶了贾母坐下,好半晌老太太方才缓过来,紧忙过问贾赦是怎么没的。   那邢夫人先是瞟了凤姐一眼,这才支支吾吾说将起来。却只道方才贾琏送过长史便急急往东院回话,说是王府长史拿了借据上门,连本带利索要两万四千两银钱。   大老爷贾赦听过一句,顿时气得瞠目,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邢夫人这会子没说实话,实则待贾琏说过,贾赦与邢夫人当即便知那借据乃是当日写给李惟俭的。   贾赦与邢夫人正谋着与李惟俭缓和一番,回头儿再将迎春卖一回,不想没几日就遭了报应!   两万四千两啊,那忠顺王府咄咄逼人,新仇旧恨算在一处,又哪里肯善罢甘休?   贾赦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栽歪着起身叽里咕噜叫骂不已,却被贾琏呛声了两句。   贾赦正是怒火滔天之时,顿时将火气撒在了贾琏身上。当下叫人拿了门栓来要追打贾琏,脾气见涨的贾琏虽不敢还手,却也将贾赦推在一旁。   不想就是这一推,大老爷脚底拌蒜仰面栽倒,后脑海正好撞在椅子角上,虽不见血迹,却立时间一命呜呼。   贾琏当即唬得慌了神,跪地连连叩首,只求邢夫人莫将内中情形说出去,往后定然仔细孝顺。   那邢夫人自有心思,所谓人死如灯灭,这活着的人还须得为往后考虑。大老爷贾赦这一去,大房只余下贾琏、贾琮这兄弟二人。贾琮年岁小不说,还是个庶出的,素来与邢夫人不亲近。   若贾琏弑父之事传扬出去,荣国府没了脸子是小,惹得圣人降下怒火,生生夺了爵位,那邢夫人哪儿还有荣华富贵可享?   因是略略拿捏了一番,邢夫人半推半就的应承下来,又叫过心腹仔细布置了,这才赶忙往荣庆堂来报丧。   贾母听邢夫人说过,顿时抹着眼泪气恼道:“你们关起门来自己个儿过日子,一应开销都是公中出的,俸禄由着你们花销还不够?哪里还要欠下外头银子?”   邢夫人讪讪道:“老太太也知,大老爷素喜扇面,之前又沉迷股子,这银钱也是因着股子亏了,方才问俭哥儿借的。”   贾母顿时纳罕道:“既是问俭哥儿借的,如何又到了忠顺王府长史手中?”   邢夫人心下自觉与李惟俭再无缓和,因是哭道:“还能如何?上回叫了俭哥儿商议二姑娘的事儿,他既不能娶了,还不许咱们家嫁了去?大老爷与他好生说道理,不料那俭哥儿就恼了。那借据……定是俭哥儿弄的鬼!”   贾母这会子心下哀伤,却并无糊涂。心下暗忖,当初那八千两银子闹得风风雨雨,府中人尽皆知,都知道那银钱算作聘礼了。如今大房两口子红口白牙就要将迎春嫁与那孙绍祖,却一丝一毫不提那八千两银子的事儿,也无怪李惟俭恼了。   一旁的王夫人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这大房的亏空,说不得又要自公中出。她本道攒一攒便将薛家的银钱还上,如今看来此念怕是要落空。   只是那忠顺王府本就与贾家有仇,此番又是一副敲骨吸髓的架势,本金不过八千两,却生生要去两倍本金的利息来,这让王夫人如何甘愿?   想那俭哥儿虽暗地里手段多,面上却是个和缓的,此事若闹将起来,左右也是李惟俭与邢夫人之间的纠葛,闹一闹说不得那俭哥儿不要了银子,只一门心思对付大房呢?   因是王夫人开口帮衬道:“这俭哥儿也是,为了些许银子,竟把大老爷生生逼死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贾母,便是那哭哭啼啼的邢夫人都为之一怔。   偏在此时,外头听着云板响动,三春、黛玉、湘云等齐齐到来,听得王夫人此言,三春齐齐蹙眉,却因着王夫人是长辈不好驳斥;黛玉气得不轻,话到嘴边儿眼看就要开口,却生生被紫鹃扯住。   唯独湘云是个没顾虑的,虽不知前因,可此言涉及俭四哥——那可是她来日的夫君,湘云又怎能让人凭空污了俭四哥清名?   因是小姑娘蹙眉便道:“太太这话好没道理,大老爷一早儿就中风两回了,有个短长也是寻常,怎地就赖到俭四哥头上了?”   王夫人瞥了湘云一眼道:“云丫头才来,不知内中情由。错非俭哥儿将那八千两的借据给了忠顺王府,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湘云因不知内情,此时便是想要强辩也寻不到由头,不由得一时心下大急。正当此时,却听贾母身边儿的鸳鸯开口道:“这内情如何,太太又如何知道的?大老爷素来挥霍无度,谁知那借据到底是不是俭四爷的?”   “这——”王夫人一时噎住,当即捻动佛珠闭口不言。心下却极为憋闷,不料自己个儿前脚促成了鸳鸯的好事儿,转头鸳鸯便开始护着湘云与那李惟俭了。这女儿家果然天生外向!   鸳鸯说罢,与湘云对视一眼,随即一门心思扶着贾母。湘云眨眨眼,心下虽懵懂,却也感知到了鸳鸯的好意。不由得暗忖,姑祖母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鸳鸯这般周到的人在身边儿帮衬着,果然大有助益。因是那心中原本些许间隙也逐渐弥合了,这会子只觉的鸳鸯千好万好。   贾母此时哭道:“这会子就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总要……总要先发送了赦儿再说,呜呜呜——”   老太太悲切不已,当下鸳鸯等一通劝说,先行将贾母扶进房里。王夫人掌总,头一个便点了王熙凤的将,命其主持贾赦丧事。   王熙凤为贾赦儿媳,这一遭本就躲不过去,因是爽快应下。   当下凤姐打发人将那寿衣、寿被、寿材一并取了来,因早就思忖着贾赦时日无多,是以这些物件儿一早儿就置备下了。   当即为其换过寿衣,盖了寿被,又挪到寿材里。下人四下挂白凌,内外悬挂白灯笼,又开了库房取麻布做孝衣。   贾琏虽留在东院,人却浑浑噩噩,凤姐说一嘴动弹一下,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凤姐心下纳罕,抽空子将贾琏扯到一旁,问道:“这会子正要你迎来送往,大老爷中风两回,今日情形早有预料,你这会子发的哪门子癔症?趁着亲朋故旧没来,还不赶快往衙门跑一趟?”   贾琏激灵一下醒过神来,事涉袭爵可含糊不得,因是赶忙颔首连连,道:“是了,我这就带人往验封司报丧。”   吏部验封司掌封爵、世职、恩荫、难荫、请封、捐封等事务,贾赦身为一等将军,死后须得先行往验封司报备了,待其查验无误了,方可行袭爵之事。   贾琏匆匆而去,凤姐儿心下愈发狐疑,干脆叫过来个小厮,威吓一番,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年纪,哪里禁得住凤姐儿威吓?且方才情形只怕也瞒不住,因是便吐了口:“二奶奶,小的方才瞧见大老爷起身追打二爷,二爷气不过推了一把。结果……结果大老爷一头撞在了椅子角上。”   “啊?”王熙凤唬了一跳!   无怪贾琏失魂落魄,原来竟有这等隐秘!凤姐顿时面色发白,一则是吓得,二则是气得。   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往大了说就是弑父!莫说是袭爵了,只怕贾琏都要被刑部拘拿了去问罪;至于气恼,则是因着那贾琏实在不成样子!   这般大的事儿,且让上下人等都瞧见了,这会子不知赶快寻法子遮掩,反倒自己个儿在那儿后怕……后怕又有何用?   真真儿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凶厉盯着那小厮道:“我且问你,方才情形都有谁瞧见了?”   那小厮道:“就小的与兴儿,太太身边儿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王熙凤便压低声音恐吓道:“往后把你这张嘴闭严实了,免得给自己个儿招灾惹祸!”   小厮吓得唯唯诺诺,王熙凤转头就叫了心腹,叫其赶忙将那小厮与兴儿看管起来。转头又去寻邢夫人,婆媳二人言说一番,那邢夫人也知内中利害,当即道:“那两个丫鬟也就罢了,婆子是我陪房王善保家的,为人最是忠厚,断不会说出去。”   “太太可敢作保?”   邢夫人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道:“绝不会说出去。”   王熙凤就道:“既然如此,一会子就打发人将这几个赶到辽东庄子上去,免得走漏了风声。”顿了顿,又道:“太太也知利害,若外人得知了,二爷这爵怕是就袭不成了。非但如此,说不得圣人还会降下罪来,说不得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邢夫人唬得只知点头,再没旁的话。   当下凤姐又寻心腹,将那两个丫鬟也先行送到城外庄子上,转头这才忙着置办起丧事来。   荣国府这般鸡飞狗跳,隔壁的竟陵伯府又如何不知?   那吴海宁最善扫听,因是云板声方才响过,不过半个时辰吴海宁便扫听了个大概,赶忙去寻傅秋芳禀报。   傅秋芳闻言蹙眉不已,看向宝琴道:“妹妹如何说?”   宝琴道:“我年岁还小,这等事儿还需姐姐做主。”   傅秋芳便道:“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者老爷也跟荣国府有亲,先打发海平去问过一番,待老爷回来再做处置。”   宝琴便颔首道:“傅姐姐想的周到。”   李家内宅女子虽多,却无一人是主母,此时自然不好出面过问。如此,打发个管家先行过问,也算是全了亲戚情分。   当下吴海平领命而去,荣国府新管家吴兴登接待了,随即又引着吴海平往东院去见了王熙凤。   王熙凤这会子正忙,略略说过几句话便让小厮送别吴海平,临行之际却朝着那小厮使了个眼色。   吴海平情知凤姐只怕暗地里有交代,因是打发了那吴兴登,赶忙将小厮扯到一旁。小厮便将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出来,其后又道:“二奶奶交代了,伯爷若上门,须得心里头有个预备。”   吴海平谢过那小厮,紧忙又往家里,叫来茜雪将此事传进了内宅。   因着贾家之事,这会子一众姬妾俱在,听闻茜雪所言,傅秋芳等纷纷蹙眉不已。   晴雯最是口直心快,开口便道:“太太好没道理,就算那借据是四爷给出去的又如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贾家大老爷拖着欠账提都不提,怎么反倒埋怨起了四爷?我就是没在场,不然总要顶上几句,闹她个没脸子!”   此言一出,琇莹顿时附和不已:“就是就是,亏着四爷没少帮衬着贾家,如今出了事偏要赖在四爷头上。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傅秋芳思量的多,知晓李惟俭顾忌李纨,再者如今两位主母黛玉与湘云也在荣国府,因是便道:“都少说两句,这等事儿私下里说说就好,免得传扬出去损了亲戚情分。”   宝琴却笑道:“再是亲戚情分,也大不过理去。四哥哥顾念着亲戚情分是没错,可这般诬赖,总要怼回去才是。”   傅秋芳只道:“还是要老爷拿主意才是。”顿了顿,又问茜雪:“前头可打发人告知老爷了?”   茜雪赶忙道:“海宁一早儿就去了。”   傅秋芳颔首,再没说旁的话。过得半个时辰,耳听得前头喧闹,众女紧忙出来相迎,果然便在仪门处迎到了李惟俭。   不待傅秋芳屈身,李惟俭便上前搀扶了,笑道:“你如今有身子,往后这俗礼就免了吧。”   傅秋芳心下熨帖,紧忙随着李惟俭往内中走,边走边将凤姐转述的话说了出来。待说过,抬眼便见李惟俭非但不曾着恼,反倒面带笑意。   而后就听李惟俭说道:“先前念着大姐姐与二姐姐,不好当面撕破脸,不想有人反倒将我当成了软柿子。罢了,此事无需你们劳心,我自己个儿就处置了。”   宝琴在一旁忽闪着大眼睛道:“四哥哥,待会子我能随伱一道儿去吗?”   李惟俭笑道:“这回就算了,与一群无知蠢妇吵嘴,有什么乐子好瞧的?”   当下进得内宅里,换过一身常服,旋即领着丁家兄弟与吴海宁自正门往荣国府而去。   虽说李惟俭心下估算着有贾母在,断不会容邢夫人与王夫人跟自己个儿撕破脸,可这会子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以他今时今日的位份,加之大姐姐李纨如今又是王府西席,料想贾家就算再蠢也不敢苛待了。湘云也无需顾虑,就算不给自己脸面,贾家也不敢不给两个侯府脸面。   唯一让李惟俭为难的是黛玉。若此番与贾家闹掰了,今后再不好往来照料,以王夫人那毒妇的性情,说不得就要苛待了黛玉。   不管当初是哄也好,骗也罢,总之李惟俭当初可是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黛玉身上。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男女之间真真假假又怎能分的清楚明白?   如今因着黛玉,李惟俭虽不至于脑子发热舍了爵位、家财,可却能为其匹夫一怒!   临到黑油大门前,李惟俭放慢脚步,任凭新晋管家吴兴登往内中通禀,他却趁着此时将前后想了个分明。须臾便舒展眉头,拿定了心思。   他因着年岁、韬晦之故,友人不多,可却因着利益同盟者繁多。黛玉之事,搬出老师来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忠勇王更是如此,思来想去,好似有一人更合适。   待管家引着李惟俭到得仪门左近,便见王熙凤已然迎了出来。   凤姐见面就道:“俭兄弟,你二哥这会子往吏部报丧去了。”   李惟俭颔首道:“二嫂子莫见外,我先去瞧瞧世叔。”   二人进得内中,便见正房厅堂里停着一具寿材,内中贾赦一身寿衣,身上覆着寿被。比贾兰大不了多少的贾琮与二姑娘迎春正跪在寿材旁啜泣不已。   李惟俭只瞥了贾赦一眼,心下暗忖,贾赦这般好的人可惜了……可惜死晚了!算算那孙绍祖也是遭了池鱼之殃——没奈何,谁让李惟俭对那厮极为厌嫌来着?因是不过与兵部略略知会一声儿,那姓孙的就得跑到死。   倒是这贾赦,碍于亲戚情分李惟俭不好自己出手,这才干脆将借据四折卖给了忠顺王府下的当铺——不能白送,没成本怕忠顺王不来追讨。也不能要价太高了,免得忠顺王以为得不偿失干脆就不出手了。   那忠顺王此前刚被罚了一笔银子,正要四下找补,又与贾家有仇,是以怎会放过这等机会?   说白了,贾赦便是被李惟俭生生算计死的。   只可惜这会子李惟俭不知内情,若知晓了,定会瞠目不已。   李惟俭别过目光,再观量贾琮与迎春,却见前者只是干嚎,后者虽红了眼圈,却多是手帕揉的,面上不见半点泪痕。   李惟俭与二人道了声节哀,刻下也不好停留,返身便往外走。王熙凤又追将出来,低声道:“俭兄弟,这会子太太、大太太都在老太太跟前儿呢。”   内中提醒之意,李惟俭自是感念。心下不由得暗忖,凤姐这人虽心狠,可对自己人却极好,自己果然不曾交错人。   因是便低声道:“二嫂子放心,我心下有数。”   王熙凤舒了口气,道:“俭兄弟有数就好,依我看,不若等老太太醒了,俭兄弟再过去。”   李惟俭却冷笑道:“二嫂子那婆婆是个没主意的,我懒得与她计较。倒是太太,也不知头晌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说了这等话来。我一向与人为善,不想却被其当做了软弱可欺。呵!”   一声冷笑,许是久居上位之故,李惟俭身上逸散的气势逼得凤姐不禁稍稍后退了半步。   虽明知不妥,可这会子凤姐依旧被震得心潮起伏,只觉得这才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凤姐贪恋权势,心下自然无比倾慕这等权势滔天之人,目眩神迷、心潮澎湃之际,不觉一股热流下行,凤姐顿时骇得垂首掩面。   一旁的李惟俭毫无所觉,只道声“二嫂子留步”便径直往黑油大门而去。   凤姐儿定在当场,禁不住暗骂了自己个儿好半晌,却依旧止不住心下不停回想方才俭兄弟那伟岸模样。   内中忙碌的平儿察觉不对,出来遥遥招呼一声,凤姐这才回过神来。待往内中行了几步,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只觉身下一片湿漉。   因是咬唇吩咐道:“你且看顾着,我去更衣。”   平儿也不以为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过得一刻才见凤姐回转。偶然一瞥,这才惊觉二奶奶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平儿心下暗赞,奶奶果然周到,方才那一身杏黄衣裳的确不妥,这才赶忙抽空回去换了一身……   ……………………………………………………   却说李惟俭出得黑油大门,又自荣国府角门入内,一路到得仪门左近,方才得了鸳鸯相迎。   此时李惟俭还不知鸳鸯拜了湘云做主母之事,就见鸳鸯规规矩矩屈身一福道:“四爷,这会子二爷、二奶奶都在东院忙着,家中再没旁的人,只好让我来迎四爷。”   说话间鸳鸯一直垂着螓首,声音越来越细,李惟俭随意一瞥,却见其耳根子都红了。   李惟俭纳罕不已,心下不禁暗忖,莫非这鸳鸯果然钟情于自己不成?   这会子不是多想之时,李惟俭便道:“无妨。老太太这会子可好?”   鸳鸯一边厢往内中引,一边厢说道:“老太太哭过一场,这会子精力不济睡下了。”顿了顿,鸳鸯嗫嚅道:“四爷其实过会子再来才好。”   李惟俭笑道:“无妨。”   鸳鸯也不知李惟俭是否知晓了方才情形,略略犹豫,又压低声音道:“方才太太与大太太非议了四爷一通,只说是四爷逼死了大老爷。云姑娘气不过与太太拌了几句嘴。后来老太太发了话,太太这才没说旁的。”   李惟俭闻言一怔,他自是知晓二姐姐那性子,只怕刀斧加身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黛玉又碍于如今不好公开,怕是也不好说话;不料湘云这丫头却不管不顾的护着自己个儿了。   略略寻思,李惟俭便笑道:“多谢鸳鸯姑娘告知,我知道了。”   鸳鸯只红着脸儿摇了摇头,再没说旁的。   因着王夫人院儿小,是以这会子王夫人、邢夫人乃至尤氏都在荣庆堂后头的大花厅里,往来婆子、丫鬟都自凤姐院儿一侧的穿廊往来。   鸳鸯引着李惟俭自穿廊进得花厅里,婆子禀报一声,那妯娌三人顿时停下言语,齐齐往李惟俭这边看过来。   却见李惟俭昂首挺胸,面无异色,一双眸子清冷扫过邢夫人。那邢夫人本就不是胆壮之辈,对上李惟俭的目光,顿时骇得低下头去。   邢夫人心下不由得暗忖,如今这俭哥儿可是伯爷,朝野上下都捧着,又极得圣人心意,哪里是她能轻易开罪的?   尤氏自不必多说,此番不过是来凑趣,跟着唏嘘半晌,如今又哪里肯为邢夫人出头?   王夫人对上李惟俭的目光,心下也是一凛。转念想着,自己如今掌着荣国府,再如何,自李纨那儿论,这李惟俭也是小辈;再者说了,李惟俭位份虽不低,可又如何比得过兄长王子腾去?   因是不觉胆气壮了几分,蹙眉便道:“俭哥儿还好意思登门?”   李惟俭笑道:“太太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世叔亡故,这等大事儿我怎么就不能登门了?”   王夫人厉声道:“我且问你,那借据可是你给忠顺王府的?你知不知道因着此事,忠顺王府长史登门讨债,大老爷急怒攻心之下这才去了?”   本道追问一番,那李惟俭或是百般推诿,或是四下撇清。却不想,只见李惟俭平静颔首,应下道:“若说是那借据,的确是我打发下人处置了。可逼死大老爷,这又与我何干?”   “你——”   不待王夫人发话,李惟俭便道:“我却要问问太太了,欠债还钱,岂非天经地义?那八千两银子作何用处,太太何不问问大太太?前番大老爷、大太太不说退还银钱,只寻我家中不是,意欲将二姐姐另嫁了……此等行径可有考虑过往日情分?”   一句话说的邢夫人哑口无言,尤氏见此赶忙打圆场道:“这话说起来,还不是俭哥儿家中不允,再者二姑娘如今年岁也大了……”   却听李惟俭道:“那就还钱啊!”   此言一出,顿时噎得一众人等哑口无言。鸳鸯眼见情形不对,赶忙抽身往前头荣庆堂而去。只怕老太太再不出面,俭四爷便要与贾家闹翻了。   李惟俭踱步上前,逼问道:“只提要将二姐姐嫁了,却绝口不提还钱之事,莫非当我李惟俭是三岁小儿般好糊弄?   那姓孙的什么情形,想来几位定然知晓,李某问一句,此等人物可是二姐姐良配?   大老爷与大太太打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无外乎驱虎吞狼,不想还那姓孙的五千两银子,干脆寻了我来做刀子。   李某人虽与人为善,可几位往外打听打听,如今可还有人敢拿我作筏子?”   径直行到王夫人身前,一双眸子盯得王夫人垂下头去,李惟俭这才冷声道:“说句拿大的话,错非看在亲戚情分上,太太以为这二人连番算计于我,我又岂会只是转手将那借据转卖了了事?”   一番言语说罢,许是慑于气势,王夫人、邢夫人与那尤氏好半晌没言语。   而后就见李惟俭嗤笑一声,随意朝着邢夫人拱拱手道:“不论如何,人死为大,大太太还请节哀顺变。待来日报丧,晚辈再行登门……告辞了!”   说罢转身迈步就走,丝毫不给王夫人等还嘴的机会。   待人一走,王夫人自觉丢了大脸,顿时怒不可遏道:“这个俭哥儿……太过放肆了!再如何论,我也是他长辈,你们瞧瞧他方才是怎么说话的!”   尤氏闷声不吭,那邢夫人面上讪讪,一时间除去几个王家陪房,竟再无旁人附和王夫人之言。   王夫人正要说嘴,忽听丫鬟回话,说是老太太来了。   三人不敢怠慢,紧忙起身来迎,须臾就见鸳鸯、琥珀扶着贾母转过屏风,老太太面带倦容,扫量一般便道:“俭哥儿呢?”   王夫人、邢夫人顿时面上难看,王夫人只道:“说过一会子话,俭哥儿先回去了。”   贾母观量其神色,顿时蹙眉道:“可是闹起来了?”眼见王夫人沉吟不语,贾母眉头锁得愈深,教训道:“大太太气急之下说说嘴也就罢了,俭哥儿想来也不会计较,可太太向来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会子偏要办糊涂事儿?”   “我——”王夫人心下委屈,正要开口辩驳。   就听贾母又道:“如今俭哥儿大势已成,说不得往后咱们家还要借助人家。这等人物不知好生维系了,偏要口出恶言将人得罪了,你这个家是如何当的?   再说赦儿两口子,那么点心思谁不知晓?真闹起来你道咱们占着理不成?”   王夫人心下愈发暗恨,没奈何孝道当下,只得低头道:“是媳妇儿办错了事儿。”   贾母有心言说,可瞧着王夫人神情便知其心下不服,当下只摇头连连,转头吩咐鸳鸯道:“你去走一趟,就说我想俭哥儿了,请他来见我这老婆子一趟。”   随即又瞥了王夫人一眼,满心都是失望,这才任凭琥珀搀扶了回返荣庆堂。   不提王夫人面上臊得通红,却说鸳鸯自大观园往会芳园而去,过得一刻便回返荣庆堂。   不待开口,贾母便问:“俭哥儿如何说的?”   鸳鸯便道:“回老太太,俭四爷方才出了门儿,说是往严阁老家中去了。傅姨娘说待其回了,定将话带到。”   贾母愈发失落,情知这会子李惟俭正在气头上,心下便想着转天总要好生将其安抚了。贾家如今如履薄冰,外边厢本就树敌众多,又惹得圣人猜忌,可不好再树强敌了。   因着伤了神,贾母又去卧房里休息,待醒来时,眼见鸳鸯欲言又止,贾母便蹙眉问道:“又有何事?”   鸳鸯就道:“回老太太,方才伯府送了信笺来,说是大奶奶的婶子病了,心下想念大奶奶的紧,因是要留大奶奶与兰哥儿在伯府住上几日。” 第294章 只怕是被人害死的   贾母听罢顿时蹙着眉头好半晌没言语。   不问也知,李惟俭将李纨与贾兰一并接到伯府,这是防着与贾家撕破脸,王夫人恼羞成怒之下在背地里对这二人下黑手。   贾母虽觉李惟俭此番实在小题大做,却也从这等果断中知其决绝之意。   贾赦、邢夫人那二人可存过好心思?自打眼瞅着俭哥儿发迹了,便一门心思的算计起来。前头俭哥儿瞧在贾家、李纨的情面上一直隐忍,待那二人欲将迎春嫁了去,俭哥儿这才恼了!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贾母虽心下凄凉,却也不禁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好在这大儿子去得早,不然来日待贾母自己个儿眼睛一闭,这贾家两房还不知闹成什么情形呢!   至于王夫人的心思,贾母也大抵能忖度出来,不过是推诿出去,不想自公中出银子为大房了结这等腌臜事儿罢了。   偏这王夫人是个眼界好似针鼻儿般的,只是算计那些蝇头小利,又一门心思为自己那一房谋利,为了些许银子怎能就与俭哥儿闹翻了?   如今倒好,俭哥儿真真儿是恼了,此番大有与贾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本该是贾家来日臂助,如今却反目成仇,这叫贾母如何能忍?   且贾母心下早就对王夫人不满了。   那王夫人不过是表面上孝敬,私下里算计。袭人本是贾母派给宝玉的丫鬟,如今却不声不响被王夫人收拢了去;   前头建园子,非但从贾母这儿搜刮了,连外孙女黛玉的嫁妆也一并用去了。十来万的银钱说用就用,如今却扯着宝钗说什么金玉良缘!   薛家不过是皇商,如今皇商底子都没了,说白了就是一介商户。错非薛姨妈姓王,王家还有王子腾这个兄长在,你看贾家搭理不搭理薛家?   桩桩件件的日积月累,贾母心中又如何没有怨气?当下贾母心中暗忖,这俭哥儿须得转圜一番,料想自己个儿卖了老脸,俭哥儿也不会多说什么。如此,正好趁机将那王夫人敲打一番。   因是贾母便道:“罢了,这两日家中事多,且待报丧后寻个日子,我与俭哥儿好生说说吧。”   鸳鸯当即应下,暗地里长长松了口气。她是贾家家生子,又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贴身大丫鬟,前头更拜了湘云为主母,若两家果然闹翻了,她又如何随着湘云嫁过去?   如今瞧老太太的心思,大有缓和之意,鸳鸯这才放下心来。心里不由又想,说不得湘云那边厢如何挂念呢,总要去言语一声儿才是。   贾母此时又道:“东院如何了?打发个人过去瞧瞧,问问琏儿可回来了?”   旁的都能暂且按下,唯独这袭爵一事尤为要紧,耽搁不得半点、马虎不得一分。   鸳鸯应下,紧忙打发了琥珀往东院儿寻去。随即又服侍着老太太去卧房休息,鸳鸯寻了个空方才往大观园而去。   这会子李惟俭与王夫人在大花厅闹翻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鸳鸯往怡红院来的时候,得了信儿的宝钗已然到了怡红院寻湘云说话儿。   前头听闻姨娘与俭四哥闹将起来,惹得俭四哥拂袖而去,宝姐姐顿时心下觉得不妥。   时至今日,宝钗又如何不知李惟俭早就今非昔比?伯府每日门庭若市,莺儿听了贾家下人说嘴,每每便来与宝钗言说。这也就罢了,那薛蟠如今还不认为当日之举是错的,只变着花样夸赞李惟俭在外头如何有脸面。   这等新贵,圣人宠信,朝中权臣回护,正是风头正劲之时,又哪里敢轻易开罪了?   且大老爷之事,若俭四哥有三分错处,大老爷与邢夫人倒是错了七分。这般情形,只眼看着大房与俭四哥闹腾就是,何至于自己个儿就下了场?   如今惹的老太太好一通呵斥不说,那俭四哥不与大太太计较,反倒与姨娘闹了起来。这可真是……得不偿失!   宝姐姐心下暗忖,长辈当面自己不好言说,那俭四哥近来怕是也不会来家中,为今之计不如寻了湘云说和说和,也好转圜一番。   因着贾赦丧事,大观园中不少婆子都被抽调去了东院儿,因是这会子怡红院门前并无丫鬟、婆子看护着,宝钗径直进得内中,遥遥便听湘云与翠缕说着话儿。   那翠缕忧心忡忡道:“大姑娘啊,再如何也不好当面顶撞了太太。如今是太太当家,这往后若是——”   随即就听湘云辩驳道:“那又如何?太太当家也不能不讲道理。东院儿什么情形谁不知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不见得比那宁国府干净。这几年下来俭四哥顾念亲戚情分,一直忍让着,不想东院愈发得寸进尺。”   翠缕便道:“说来也是俭四爷与二姑娘之事……大姑娘就没多心?”   湘云毫不在乎道:“说起来二姐姐还在我前头,要不是李祭酒不答应,只怕如今都没我这一遭了。再说俭四哥为着二姐姐冲冠一怒,也是舍不得情分。要是如今俭四哥对二姐姐不管不顾,我反倒要多心呢……怕往后俭四哥也学着那些坏的,没了情意。”   映雪就道:“这话都让姑娘说了,我倒是不知如何说了。若果然恶了太太,姑娘大不了领着我们往忠靖侯府去就是了。”   “就是,大不了就去三叔家里。”顿了顿,湘云又苦恼道:“只是可惜了,还不曾与姊妹们耍顽够,说不得就要走了。”   宝钗闻言顿时笑道:“云丫头要往哪里走?”   说话间进得内中,就见湘云坐在左边厢软榻上,正瘪嘴蹙眉拨弄着后头的悬瓶。   见得宝钗到来,湘云赶忙笑着迎了:“宝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便娴静道:“我若不来,只怕你又要多心。”   说话间二人并肩在那软榻上坐了,宝钗便低声劝慰道:“方才俭四哥与太太又闹了一场,云丫头可知道了?”   湘云苦着脸颔首,道:“听了一嘴,也不知太太是如何想的。”   宝姐姐冰雪聪明,如何不知王夫人是不想出那笔银子?这些时日王夫人面上虽不曾显露,依旧将宝钗带在身边儿教导着,可心思敏锐的宝姐姐又如何感知不到王夫人心绪转变?   抄捡了赖家,其后追缴又得了一笔银钱,算算典卖出去大抵刚好够还薛家那五万两银子的。这王夫人心下不免又来了心气儿——大抵想着来日宝玉便是国舅,总不能娶个商户女子为妻,打算还了薛家欠账也好另谋亲事。   此事便是连薛姨妈也瞧出了端倪,因是这几日时而便过问王夫人可曾冷淡了宝钗。宝钗只故作不知,行事一如往常,心下却不大在意——还了欠账又如何?贾家如今抛费日高、入不敷出,又不知节省,但有事项一准儿又来寻薛家拆借。   因为宝姐姐这会子也没算计心思,只一心打圆场道:“大老爷刚去,姨娘这心中难免有些乱。又信了大太太的话,一时说错了话也是有的。   再者,俭四哥此番虽是出于气愤,可难免有三分错漏。两边厢都是心气儿不对,凑到一处可不就要闹了起来?”   湘云颔首道:“宝姐姐说的在理。”   宝钗又道:“要我说,这里头也怪云丫头你。”   “哈?”湘云懵然道:“怎么又怪上我了?”   宝钗就道:“姨娘先前不过是说了一嘴,过后记不记得都是两说,偏你顶撞了一嘴,姨娘可不就记在了心上?气闷之下,见了俭四哥难免就想起方才情形,可不就吵吵起来了?”   湘云蹙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思量起来又觉宝姐姐说的在理?   不待湘云寻思过来,宝姐姐就道:“这会子都在气头上,咱们也劝说不得。方才老太太说过姨娘了,不过是拌几句嘴,难道这亲戚还不做了?回头啊,云丫头不妨私下劝劝俭四哥,两边厢各退一步,这漫天的云彩就散了。”   湘云犹疑道:“我,我如何能见俭四哥?”   下过小聘,湘云便是闺中女子,莫说是外男,便是未婚夫也不好再见。   宝姐姐就笑道:“这礼教都是导人向善的,云丫头又没想着作恶,略略坏一回规矩又能怎样?”   湘云这会子虽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可一提及要见李惟俭,便不由得霞飞双颊,红着脸儿说不出话来。   正当此时,外间帘栊一挑,鸳鸯行了进来。搭眼一瞥眼见宝钗也在,便笑着与二人打了招呼。   湘云又迎过来道:“鸳鸯姐姐寻我有事儿?”   鸳鸯心思快,面色如常笑道:“老太太方才打发我往伯府走了一趟,打算请俭四爷过来说和一番。我怕云姑娘多心,便来告诉一声儿。”   湘云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姑祖母果然是明事理的。”   当下鸳鸯也不好多说,朝着宝钗颔首道:“就这么点事儿,老太太还等着我去伺候,两位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鸳鸯匆匆而去,宝姐姐略略盘桓一会儿,也起身离去。   待内中只剩下主仆三人,湘云便道:“映雪,你说方才宝姐姐说的可是在理?”   就听映雪嗤笑道:“怕是没道理。”   “啊?怎么说?”   映雪就道:“伯爷行事素来稳妥,又哪里用宝姑娘教着如何行事?大姑娘不知伯爷所思所想,贸贸然去说和,说不得便会引得伯爷心下不痛快呢。”   “这样啊——”湘云蹙着眉头愈发烦躁,想想宝钗与映雪所说言语,只觉得都有道理,偏生一时间不知该听谁的好。   小姑娘心下暗忖,可惜方才宝姐姐也在,不好与鸳鸯多说。鸳鸯素来是个稳妥的,问她定会得个好主意。   潇湘馆。   卫菅毓教导了须臾,便起身离去。黛玉坐在炕沿上仔细绣着帕子,面上淡然,瞧不出心中所想。   紫鹃凑过来略略观量了,小意说道:“俭四爷果真是个有情义的,为着二姑娘竟与太太闹翻了。来日若姑娘有事,说不得俭四爷能将这天都给捅个窟窿呢。”   黛玉停下手中活计,乜斜了紫鹃一眼,说道:“无怪外头都说我小性儿,连你都觉着我小性儿,可见我这眼里真真儿就容不得旁人了。”   紫鹃凑过来笑道:“姑娘哪里就小性儿了?算我方才多嘴了……我这也是怕姑娘多心嘛。”   黛玉放下帕子道:“我为何要多心?俭四哥与二姐姐先前便是那般,错非机缘巧合,说不得就——”说不得就没湘云什么事儿了。   顿了顿,黛玉又道:“大太太情急之下说出那般话来,也算情有可原。”   紫鹃道:“是了,谁也没说大太太的不是。只是古怪,不知为何太太上了心,赶上这会子与俭四爷闹了起来。”   黛玉冷笑道:“还能为何?舅母早前就瞧着俭四哥不顺眼了。”   先前李惟俭没来前,宝玉哪儿哪儿都是好的;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惟俭一来,顿时将宝玉衬得一无是处。王夫人几次三番阴阳怪气,瞧着李惟俭不顺眼,黛玉又如何不知?   此时就听脚步声匆匆,雪雁快步进来道:“姑娘,说是伯府将大奶奶接了过去,连兰哥儿也一并留在伯府了。”   黛玉略略思量,便道:“无妨,俭四哥心中有数。”   雪雁急切道:“这要是两边厢断了往来,姑娘往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早前黛玉在贾家,虽吃穿用度不曾短过,瞧着好似比宝玉也不差,可实则内里千差万别。到底不是自己个儿家中,寻常吃用也就罢了,如那人参、燕窝等滋补之物,差了年份、品级,用起来的效果自然差别极大。   便是那先前一直服用的人参荣养丸也一直时断时续的,如今思来,可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自打有了李惟俭,情形大不相同!私下里,紫鹃每回出去,那晴雯都会大包小包的递送过来给黛玉的物件儿,吃的、用的、玩的、滋补的,无所不包,全然不用紫鹃再费心思与库房讨要。   又有银钱襄助,便是一时间短了,只管使了银钱自库房取用便是。这二年下来,黛玉自觉从未如此心绪顺畅过。   听闻李纨与贾兰都被接去了伯府,黛玉心下略略讶然,转念便觉此举或为朝贾家施压,断不至于就此撕破脸。因是便笑道:“不想俭四哥也会闹脾气。”   雪雁蹙眉道:“姑娘啊,这般大事你这会子怎地还不上心?”   黛玉笑道:“我为何要上心?不过是闹了脾气,说不得过几日就好了。就算不好,俭四哥也定会为我打算好的。”   雪雁眨眨眼,禁不住嗔道:“姑娘如今真真儿会偷懒,竟将什么都抛给了俭四爷。”   黛玉笑而不语。她与李惟俭情投意合,内中情意又岂是外人能知晓的?   ……………………………………………………   竟陵伯府。   马车自角门入内,不待仆役送上矮凳,帘栊挑开李纨便行了出来。   她先前在王府教导郡主李梦卿读书,跟着得了信儿,家中大老爷竟过世了!当下寻了次妃告假,急忙忙往荣国府赶来,不想半途被吴海宁拦住,只说寡婶刘氏身子不大好!   李纨唬了一跳,只道婶子刘氏病重,当下匆忙便往伯府而来。待踩着矮凳下得马车来,进得仪门便见宝琴与李纹一道儿迎了过来。   李纨紧走两步,一把扯住李纹道:“你娘如何了?”   李纹笑道:“方才吃过汤药,这会子睡下了。太医说不过是偶感风寒,用几副药大抵就好了。”   李纨顿时怔住:“婶子……无大碍?”   李纹娴静摇头,宝琴在一旁道:“大姐姐,婶子并无大碍。倒是四哥哥与贾家闹了个红脸儿。”   “啊?”李纨紧忙过问情由,待宝琴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李纨顿时蹙眉心乱不已:“这……好生生的怎么就闹起来了?”   一边是婆婆,一边是亲兄弟,夹在当间儿,李纨自是难受的紧。   宝琴就劝道:“四哥哥说了,此番不过是让贾家知道知道厉害,倒没旁的心思。”   李纨道:“都是亲戚,这般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太太那话不对,可俭哥儿此番也有些过激了些。”   宝琴却笑眯眯道:“我听傅姐姐说,这几年因着大姐姐与兰哥儿,四哥哥一向对贾家百般忍让。只是泥人儿尚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是四哥哥?若我说,闹一闹也好,免得有些人心下没个眉眼高低的,看不出风色来。”   李纨依旧蹙眉不已,李纹便在一旁说道:“大姐,俭四哥今时今日位份非同寻常,当朝首辅见了只怕也要礼让三分。那王夫人有何德行,竟敢当面直叱俭四哥?此番不借机拿捏一番,来日还不知有多少窝心事儿寻上门来呢。”   李纨这才心下释然,道了声‘原是如此’。   又听宝琴说道:“这便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说句不好听的,若果然闹掰了又怎样?四哥哥强留了大姐姐与兰哥儿在家中就是,且看那王夫人有何脸面来强索。”   李纨忽而想起当日母亲梁氏所言:伱兄弟如今便是你的胆气。   如今想来正是此理。有着俭兄弟支撑着,李纨又何惧那王夫人的冷言冷语?心下想了个分明,释然之余,李纨便道:“琴妹妹与二妹妹都是钟灵毓秀的女子,这心里头想的可比我还明白。罢了罢了,就由着俭哥儿闹腾吧。我先去瞧瞧婶子。”   当下李纨等往后头小院儿而去,自是不提。   ……………………………………………………   荣国府东院儿。   琥珀来了一回,贾琏却不曾回来。这会子邢夫人也回来了,与王熙凤商议着料理丧事。   这与亲朋故旧报丧之事,须得定下日子再说。老爷贾政如今为学政,须得赶紧书信一封告知其奔丧。贾珍、贾蓉虽一南一北远隔千万里,也要写书信告知了。   除此之外,往朝廷报丧,与五军部、吏部交涉,请钦天监定下日子,再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好在凤姐处置过两桩丧事,此时也算经历过了,处置起来极为得心应手。   这婆媳二人正商议着,王善保家的忽而慌慌张张而来,入内来不及见礼,慌忙道:“太太、奶奶,琮哥儿不小心碰了下寿材,老爷口鼻间竟沁出血来了!”   “啊?”邢夫人顿时慌了神儿,只道是贾赦死不瞑目,一时间两股战战没了主意,只往王熙凤这边瞧过来。   王熙凤从不信鬼神之事,暗忖这定然是因着大老爷磕了后脑海,这会子淤血自口鼻流了出来。说不得那验封司带着仵作过会子就要登门,可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不然贾琏还如何袭爵?   因是凤姐豁然起身,骂道:“你也是办老了事儿的,不过些许小事儿一惊一乍作甚?”   说话间起身便往外行来,到得厅堂里一瞧,那寿材中的贾赦果然口鼻流血。王熙凤也不避讳,扭头观量迎春与贾琮二人,便见二人都骇然不已,那贾琮更是吓得掉了眼泪。   心下厌嫌之余,王熙凤径直叫过婆子来,吩咐道:“老爷中风而死,想来这会子流的不过是淤血,快寻了帕子为老爷擦拭干净。”   那婆子战战兢兢应下,紧忙寻了帕子仔细擦拭了。王熙凤尤不放心,生怕来者嗅到血腥味,又紧忙打发人寻了熏笼来,点了冰片这才遮掩住血腥味。   方才忙活过,外头便有婆子回话道:“二奶奶,二爷领着验封司与五军部的人来了。”   这勋贵袭爵尤为繁琐,太宗时定下仪制:公、侯、伯病故,必先奏请殡葬,方许袭爵,违者,参奏治罪。   前代勋臣故去,须得请了仵作来验明死因。待验明无误,方才任其家中安葬。与此同时子孙奏袭,验封司、五军部一并勘验,待勘验无误方可准其袭爵事。   凤姐这会子心下忐忑,生怕那贾琏就此坏了事,却因不好与外男相见,只得往后头避去。   王熙凤与邢夫人躲在房里,隔着碧纱橱听得脚步声,隐约瞧见贾琏引着牛继宗与一名主事进了厅堂里。   那牛继宗上前瞧过一眼,叹息道:“不想恩侯兄竟就此故去了,琏哥儿还请节哀。”   贾琏忙道:“父亲屡次中风,前几日方才略略好转了,不想今日竟去了。”   那牛继宗蹙眉颔首,转头与那主事道:“快些勘验了正身,不好耽搁了人家治丧。”   那主事应下,上前观量了一眼寿材里的贾赦,又叫过仵作来。仵作上前先取银针刺喉,又刺肺腑,抽出来后眼见银针不曾变化,便与主事道:“回主事,贾将军并非死于中毒。”   那主事只摆了摆手,仵作便又来翻动尸身,一旁的贾琏看得心下急切,生怕被那仵作发现了端倪。情急之下,禁不住与牛继宗道:“世叔、孙主事,不妨让仵作先行勘验着,家中备了茶水,还请二位往前头稍坐。”   牛继宗道:“也好,方才来得及,这会子口渴的紧。孙主事说呢?”   那孙主事拱手道:“在下但听吩咐就是。”   当下三人往外头行去,贾琏心下一动,紧忙朝着门口候着的小厮连连使眼色。奈何那小厮不知内情,只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贾琏心下哀叹,罢了,但看命数吧!   却说那仵作翻动手脚身躯,眼见并无外伤,便要去翻动尸身头部。碧纱橱里的王熙凤瞧得心急如焚,莫说是凤姐,便是邢夫人这会子也急了。   此事若揭开,贾琏担着弑父的罪过,自是得不了好儿。她帮着隐瞒又岂会得了好儿?当下急切一扯王熙凤衣袖:“凤哥儿!”   王熙凤咬了咬牙,当即迈步而出。冷着脸朝那仵作道:“仵作稍稍勘验过了便算,不好再搅扰我那公公。”   “这——”仵作赶忙拱手道:“——非是小的多事,实在是朝廷规制,小的不得不遵循。”   王熙凤就道:“法理不外人情,大老爷屡次中风又做不得假,又不曾中毒,莫非还能死于非命不成?”   “这位奶奶说的是,只是小老儿——”   “呵!”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你所求为何当我不知?罢了,如今家中多事,不好与你计较。若换在旁的时日,定要你知道知道得罪我们家是个什么罪过!平儿,给他取二十两银子来。”   平儿应下,紧忙将四枚银稞子送上。主仆二人向来有默契,凤姐唱了白脸儿,平儿自然要唱红脸儿。   将银稞子交与那仵作后,低声道:“快拿着吧,那差事大略勘验过就算,我们奶奶这会子正恼着,真要是记恨上了,来日你还能得了好儿?”   仵作得了好处,且大体已然勘验过,顿时没口子得朝凤姐打躬作揖:“奶奶宽宥,小的也是遵令行事,并非有意冒犯。”   王熙凤眉毛一挑,道:“少在这儿胡吣,拿了银子快走,免得在跟前儿碍眼!”   仵作应承连连,揣了银子一溜烟往前头寻去。   待瞧着其走远了,王熙凤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心下暗忖,这爵位……大抵是保住了?   转过头来往寿材里一瞥,却见那贾赦口鼻处又溢出血迹来,惹得王熙凤蹙眉腹诽,这个大老爷,便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却说前头偏厅里,牛继宗大马金刀喝着茶水,与贾琏说着话儿,那孙主事自恃文武殊途,也不搭茬儿,只自顾自的品着香茗。贾琏一边厢应对着牛继宗,心下却坐立难安,生怕一会子那仵作勘验到贾赦后脑海的伤势。   耳听得脚步声,贾琏顿时怔怔看向门口,便见那仵作猫着腰进得内中,朝着众人打躬道:“回伯爷、大人,小的已勘验过,贾将军乃是病故,并非死于非命。”   牛继宗只道寻常,颔首道:“恩侯前后两回中风,换做旁人哪里支撑得到今日?这朝廷的规矩就是多此一举。”说话间站起身来,与贾琏道:“琏哥儿,这报丧奏书须得尽快写了。你若不好往上奏,我这边代你上奏也是一样。”   话音落下,却见那贾琏依旧好似魂游天外般盯着仵作。   牛继宗心下暗忖,也没听说这二人父子情深啊,怎么贾赦一死,这贾琏就好似丢了魂儿一般?   当下咳嗽一声,又叫道:“琏哥儿?”   “啊……啊?”贾琏终究回过神来,赶忙拱手遮掩道:“世叔见谅,我方才正想着如何个二叔说呢。”   牛继宗也不以为异,说道:“存周远在江南,这一来一回只怕最少要月余光景。不过好在此时天冷,倒是不急着发送了。”   贾琏唯唯应下,咬牙道:“总要做上七七四十九日水陆法事才是,二叔总能赶得及。”   牛继宗道:“也好。如此我与孙主事先走一步,待来日送了信儿来,我再来吊唁恩侯兄。”   贾琏起身相送:“我送世叔与孙主事。”   当下贾琏将二人送出,待瞧着车马远去,心下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此番……终究是遮掩了过去!   心下振奋,扭身回返正房,临进门时瞥见那寿材,顿时心下忐忑不已。凤姐儿迎上来急切道:“牛伯爷与那孙主事走了?”   贾琏释然笑道:“走了。牛世叔还叮嘱了,须得赶紧写了报丧奏书,我一会子连同给二叔的书信也一并写了,赶快打发人往江南送去。”   王熙凤只道:“那就好,那就好。”   凤姐正要说旁的,忽而见那贾琮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当下赶忙问迎春道:“琮哥儿哪儿去了?”   迎春说道:“说是肚子疼,这会子往后头去更衣了。”   凤姐蹙眉应下,心下思量不已,又赶忙打发婆子往后头去看。   却不知此时贾琮自角门奔行出来,径直往那王夫人院儿哭嚎着而去。到得院儿门前便被婆子拦下,贾琮嚷道:“我要见太太,我有大事要见太太。”   婆子只道:“哥儿再是急切也不好乱闯。”   正要再教训,却听王夫人自内中道:“谁来了?”   丫鬟绣鸾出来瞧了一眼,又听了贾琮嚷嚷声,赶忙回来报:“是东院琮哥儿,嚷着有要紧事要寻太太。”   王夫人纳罕不已,便道:“许是大太太有事儿?罢了,叫他进来吧。”   绣鸾应下,转身出去将贾琮引了进来。不想那贾琮一进来便扑在王夫人面前:“太太,我父亲七窍流血,只怕是被人害死的啊!” 第295章 乱   报子胡同,给事中胡廷远宅。   偏厅里,李惟俭负手而立,观量着面前一幅江南春色图。老仆奉上茶水,继而说道:“伯爷海涵,老爷方才归家,这会子换过衣裳就来。”   “无妨。”随口说了一句,李惟俭移开目光,落座后捧了茶盏略略呷了一口。   这给事中前明时为六科给事中,到了本朝历经变动,如今并进都察院,为正五品的掌印官儿。   李惟俭冒昧登门,实在是挂念黛玉的紧,因是自己林如海所赠书信中挑拣了一番,这才掐着时辰紧忙赶来。   方才呷了两口,便听得脚步声渐近。论品级,李惟俭与胡廷远同是正五品,论爵位,李惟俭可是超品的一等伯。奈何此人乃是林如海的同年好友,因是紧忙起身执晚辈礼相迎。   帘栊挑动,一四十余岁相貌清癯之人跃然而入,李惟俭紧忙拱手道:“晚辈李惟俭见过大司谏(给事中尊称)。”   胡廷远略略讶然,紧忙拱手还礼:“李……复生莫要客套,咱们坐下说话。”   李惟俭应下,二人当即分宾主落座。   那胡廷远就道:“早前如海来信,我就想着复生何日登门,不想这一等就是两年。”   李惟俭道:“大司谏也知,晚辈德小位高,为免树大招风,如今只守着武备院这一亩三分地。且如今朝局纷乱,晚辈实在不想胡乱参与其中。”   胡廷远笑着颔首道:“复生这般年岁便知保身之道,无怪如海青眼有加。”顿了顿,胡廷远也不兜圈子,径直道:“前两年复生都按捺了,不知今日又是为了何事?”   “大司谏明鉴,”李惟俭拱手道:“林盐司临死前已上了遗章,请圣人赐婚与晚辈与林姑娘,当时因着林姑娘年岁还小,只好寄养在荣国府。而今晚辈与荣国府生了龃龉,唯恐贾家内宅蠢妇对林姑娘生出恶毒心思,因是思来想去,只好来求大司谏。”   那胡廷远听罢冷哼一声,说道:“贾家乖张鲁钝,又哪里只是内宅妇人?那贾恩侯也就罢了,便是那贾存周如今在江南日子也不好过。错非首辅以力压人,只怕其人早就丢官罢职了。”   李惟俭这些时日还真就没扫听贾政情形,胡廷远眼见李惟俭不解,干脆说道:“贾存周此人行事迂腐,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为学政不过数月便犯了众怒。许是圣人看在贾妃情面上,这才将弹劾尽数按下。”   “原来如此。”   就听胡廷远又道:“如海那孤女如今情形不好,便是复生不来,我也要搭救一番。就是不知,那赐婚的旨意何时降下?”   李惟俭道:“晚辈思忖着近日便上书求肯,只是林妹妹如今年岁还小,一时间不能过门。”   那胡廷远笑道:“这有何难?我将其接到家中养上一、二年就是了。再者,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及笄之年方才出嫁。本朝太宗之皇后,过门时不曾及笄。”   何止是不曾及笄?皇后嫁给太宗李过时不过十来岁年纪,这李过真真儿是个禽兽!   心下腹诽,李惟俭转而道:“大司谏,晚辈此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之举,若其后与贾家缓和了,料想此事还能拖延一些时日。”   胡廷远笑道:“也好,我这边不过二进小院,连个花园都没有,如海的孤女若是来了只怕要吃苦头啊。不过嘛,复生须知纸包不住火,但有风声,须得即刻将其接出来。”   李惟俭颔首应下。二人又说过半晌,眼看时辰不早,李惟俭便匆匆起身告辞。自胡廷远家中出来,李惟俭坐在马车上好半晌没吩咐。   有护卫过来问道:“伯爷,这会子可是要回府?”   “不忙。”李惟俭蹙眉思忖,如今王子腾也算位高权重,断不会指使王夫人与自己闹掰,此番只怕是王夫人那蠢妇自行其是。   方才吓退了邢夫人,却与王夫人闹了一场,此番若不报应回去,来日岂非阿猫阿狗都能欺上门来了?   问题是那王夫人不过是内宅蠢妇,想要报复,一时间李惟俭还真就犯了难——总不能为此与王子腾对上吧?实在是不值当!   既然不能与王子腾对上,那就得另寻法子……嗯,比如宝玉?   略略思忖,李惟俭坏笑出声,当即吩咐道:“往造办处去一趟。”   护卫应下,驱赶马车往内府造办处而去。   许多时日没来,小吏等眼见李惟俭到来,紧忙谄笑着迎将过来。李惟俭踱步博古架之间,小吏躬身谄笑道:“伯爷此番又要选什么物件儿?”   “玉石。”   “伯爷这边厢请。”   小吏引着李惟俭到得一处博古架前,便见琳琅满目满是各式各样的玉石。李惟俭扫量几眼,吩咐道:“还是如上次一般,鸽子蛋大小,金镶玉挂坠——”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那红字最少用几日能写上?”   小吏眨眨眼,说道:“伯爷若是急,有个三五日光景就成,不过那红字不稳,过个半年左右就得模糊了。”   “旁的呢?能瞧出差别来?”   小吏笑道:“伯爷说笑了,小的敢担保,绝对瞧不出差别来。”   李惟俭颔首,略略思忖便伸出巴掌来:“一会子我留了字儿,你造五个一模一样的……哦对,样式我也一并留下来。”   小吏唯唯应下,也不用李惟俭交付定金,只说五日后定然完工,旋即殷勤将李惟俭送出。   上得马车,李惟俭心绪好转,暗忖着这回一下子丢过去五个一模一样的玉石过去,就不知到时候王夫人那蠢妇是个什么脸色了。   哎,对不起了宝兄弟,谁让你娘非得招惹我呢?   ……………………………………………………   王夫人院儿。   “太太,我父亲七窍流血,只怕是被人害死的啊!”   贾琮说罢叩首不止,口中干嚎的更是撕心裂肺,实则连眼圈儿都不曾红了去。   贾琮为大房庶子,年岁不过比宝玉稍小,过得却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日子。大老爷自不必说,一月里都不见得召见贾琮一回,邢夫人更是对其厌嫌至极,每每便是喝骂不止。   上头的兄长贾琏好似全然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弟弟,是以这贾琮的日子莫说是与宝玉做比了,便是连贾环都比不过。   如今长到十多岁年纪,贾琮心下又怎会不怨怼?因是方才瞥见贾赦尸身口鼻溢血,这贾琮战战兢兢之余便转动心思。他虽是大房庶子,可若承嗣的兄长贾琏犯了事儿,那这爵位岂不就落在他头上了?   有了爵位,自是再不必遭人白眼、瞧人眼色,到时候莫说是丫鬟、婆子,便是贾母、王夫人等都须得高看其一眼。   贾琮越想越心动,这才趁着凤姐不备偷溜出来,一路直奔王夫人院儿而来。贾琮心下想的分明,那二嫂子凤姐极得老太太的宠,料想这会子与老太太说了,只怕这事儿也会遮掩下来。   可王夫人却不同,其人素来与大房不合,有了自己递的刀子,贾琏这回别想顺顺利利袭爵!   座上的王夫人唬了一跳,闻言便呵斥道:“少胡吣!大太太都说大老爷是病发而亡,怎么就七窍流血了?”   贾琮说道:“千真万确啊,若我扯一句谎,出门就遭雷殛了!”当下又语无伦次将方才所见说将出来,直听得王夫人心下怦然。   长久以来,王夫人谋算的不就是让宝玉袭爵吗?而今大事就在眼前,她又如何禁得住不动心?   只是单凭贾琮一面之词,王夫人一时间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待此时,就听郑华家的低声说道:“太太,前头牛伯爷可是与验封司孙郎中带了仵作来的。”   是了!有仵作验过,是否死于非命定有个说法。   不料贾琮听得此言立刻叫道:“好叫太太知道,琏二哥引了牛伯爷与孙郎中往前头去喝茶,只留下个仵作勘验。二嫂子出来与其胡闹一番,舍了二十两银钱那仵作便不验了。”说话间又干嚎道:“可怜父亲死不瞑目,前脚仵作刚走,后脚又七窍流血啊……呜呜呜——”   “这——”王夫人蹙眉思忖,问道:“——琮哥儿先莫哭,我且问你,大老爷过世时你在哪里?可曾听了什么动静?”   贾琮道:“一早儿我就去了学堂,得了信儿就往回跑,到了东院儿就见琏二哥在愣神儿,叫了几声也不答应。太太,父亲定是被琏二哥下了毒手,不然他为何神思不属、精神恍惚?”   王夫人又细细问起此后情形,那外头抱夏里伺候着的玉钏儿听得心急如焚。错非王熙凤搭手,她那姐姐金钏儿早就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又念及二奶奶允诺迟早将其调去布庄,玉钏儿便暗忖:报还恩情便在今日。   因是与另一丫鬟言语一声儿,只道要去小解,便缓步往外头院子行去。待进得二进院眼看并无人观量,玉钏儿咬牙拔脚便往东院儿跑去。   转过梦坡斋,方才到得东院后头,迎面正撞见来寻贾琮的平儿。玉钏儿顿时松了口气,赶忙奔到近前。   平儿方才开口:“玉钏儿,你可曾瞧见——”   跟着就被玉钏儿打断:“平儿姐姐,大事不好了,琮哥儿往太太跟前告状,说是大老爷七窍流血,是被人害死的。”   “啊?”平儿骇了一跳!   玉钏儿急切道:“我得空才跑出来报信儿的,姐姐快去告诉二奶奶,我得赶紧回去了!”   这会子也顾不得礼节,玉钏儿说完扭头又往回跑。平儿略略愣神,顿足扭头就往东院儿跑去。   这会子王熙凤与贾琏方才得空歇歇,正说着闲话,忽而便见平儿跌跌撞撞奔进来。   王熙凤打发平儿去寻贾琮,还以为那贾琮出了事,眼见平儿神色慌张,顿时起身道:“如何了?”   “不好了,奶奶!琮哥儿往太太跟前告状,说……说大老爷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王熙凤只是蹙眉,贾琏却骇的大叫一声‘啊’。   平儿又道:“说不得过会子太太就寻了来,奶奶赶快想个法子!”   王熙凤心如乱麻,面上却不漏声色,只道:“慌什么?大老爷如何过世的,咱们都瞧在眼里,还能任凭那琮哥儿红口白牙冤枉了不成?”   “凤儿!”   王熙凤厌嫌地乜斜了慌张的贾琏一眼,说道:“二爷不如去前头操办着,这里我答对了就是。”   “好好好。”贾琏不迭声应下,紧忙往前头去了。   王熙凤叫过心腹婆子,又撬开尸身牙关,仔细在口鼻处擦拭了,眼见再无血迹,这才将尸身原样恢复。方才处置过了,就听外头喧闹一片,随即便见王夫人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   王熙凤眯着眼心下暗忖,素日里好歹还与姑姑维系了个表面和缓,从今往后说不得就要撕破脸了。   当下王熙凤瞥了迎春一眼,随即故作无恙往门口迎来。   到得近前纳罕问道:“太太怎么来了?”又看向一旁王夫人领着的贾琮,蹙眉道:“你跑哪里去了?可叫我好找!”   贾琮慑于王熙凤雌威,顿时蔫头耷脑不敢言。   王夫人蹙眉说道:“琮哥儿的事儿不急着说,凤丫头,我且问你,大老爷是如何过世的?”   王熙凤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大老爷前后两回中风,正赶上忠顺王府来索债,气急之下可不就病发而亡了?”   王夫人厉声道:“那为何琮哥儿说大老爷尸身七窍流血?”   王熙凤自知这事儿遮掩不住,当即反问道:“七窍流血?不过是口鼻溢出淤血罢了,怎么到了琮哥儿嘴里就成了七窍流血?太太若不信,尽管问过二姑娘,这满堂的丫鬟、婆子随太太发问,看看到底是口鼻还是七窍!”   王夫人转头盯了贾琮一眼,贾琮硬着头皮道:“反正就是溢血了!”   “那又如何?”王熙凤瞪视贾琮道:“莫非你以为是我与二爷害了大老爷不成?”   贾琮顿时骇得垂下头去,只道:“我,我没说。反正事有反常,父亲定是被人害了去。”   “呸!”王熙凤唾弃骂道:“原道伱是个本分老实的,不想如今却跳了出来。你道我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思?将脏水泼在二爷头上,往后袭爵之事就落在你头上了是吧?想瞎了你的心!”   转眼看向王夫人,说道:“太太莫非忘了四叔公?也是中风而亡,死时情形又与大老爷如今有何不同?”   王夫人眨眨眼,顿时懊悔不已。是了,那四叔公中风而死,发送时七窍溢血,惹得凤姐儿之父王子肫大怒,寻了仵作来仔细勘验过,方才证实四叔公乃是脑卒中病发而亡。   眼见王夫人沉默不语,那贾琮急了,跳脚道:“你胡说!若父亲不是遭了毒手,你又何必去收买那仵作!”   王熙凤恼恨至极,抬手一耳光将那贾琮扇在一旁,骂道:“野牛肏的,那仵作领了勘验差事,不给银钱打发了,难道任凭其翻动大老爷尸身不成?”转头怒气冲冲看向王夫人道:“太太许是不信,不妨干脆请了仵作来重新验过,到时是不是有人害了大老爷自然知晓。今儿我将话放在这儿,若是我害了大老爷,那就等七日后让大老爷带了我一道儿去!”   王夫人心下狐疑不已,却再不敢将话说死,于是缓和道:“凤哥儿莫恼,我也是听了琮哥儿哭诉,这才过来瞧瞧,并不是真个起了疑。咱们这样的人家,断不许那等弑父之人留在家中。”   王熙凤只道:“太太也不用多说,这等事儿请了老太太来拿主意不是正好?我这就去寻老太太,免得来日担了个毒妇的骂名。”   说罢扭身便走,径直朝贾母院儿寻去。   王夫人这会子也是犯了难,若果然不是被人害死的,到时闹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因是紧忙叫丫鬟、婆子去拦,不料凤姐儿刻下越想越委屈,禁不住哭嚎出声,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往贾母院儿寻去。   此时邢夫人也不好再待在内中,急忙出来也追凤姐儿而去。   那王夫人一边厢在后头追,一边厢朝着郑华家的连使眼色。郑华家的心领神会,悄然进得大堂里,凑近寿材踮脚往内中观量一眼,便见那贾赦此时忽而就睁开了眼睛。   郑华家的吓得呜呼一声跌坐地上,嚷道:“大,大老爷诈尸啦!”   东院里顿时好一番兵荒马乱,几个婆子拦不住王熙凤,又被王夫人叫回来去内中查看。   那王夫人自己个儿不敢再入内,只在外边天井里等着。待过了好半晌,这才有婆子来回话道:“郑华家的没经过事儿,方才却是少见多怪了。这人死的时辰一久,莫说是睁眼了,便是拉屎放屁都是寻常。”   王夫人压低声音道:“可勘验过了?”   那婆子回道:“囫囵查验了一通,旁的倒没什么,唯独这后脑海起了个大包。”   王夫人闻言蹙眉不已,心下为难,也不知这等伤势能不能害了贾赦性命。不过待会子老太太问起话来,王夫人倒是有话回了。   正思忖着,忽见鸳鸯匆匆而来,朝着王夫人道:“太太,老太太醒了,要见太太呢。”   王夫人暗自深吸了口气,颔首之余,乜斜一眼地上瘫着的贾琮,指了指其发话道:“将琮哥儿也带上。”   当下一行人等往贾母院儿而来。   王夫人转过屏风入得内中,抬眼便见邢夫人、王熙凤两个正在贾母跟前儿啜泣不已。   王夫人上前不待见礼,就见贾母拐杖连连拄地,蹙眉道:“太太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可是嫌家中还不够乱的?”   王夫人赶忙道:“老太太,不是儿媳要闹,是琮哥儿来说——”   贾母早前只待见宝玉一个,又何曾待见过贾琮这等庶出的孙儿?因是瞥了那贾琮一眼便道:“琮哥儿才多大年岁?素日里就谎话连篇,偏你这会子就信了他!”   王夫人低头道:“实在是琮哥儿说的太过骇人,儿媳急切之下也不好分辨真假,想着这等事儿不拘真假,总要家中先处置了才好。”   “你要处置哪个?再是急切,不会私下里叫了凤哥儿、琏儿过问?非得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儿来闹腾?传扬出去咱们家还要不要脸子了?”   贾母心中恼急了!这王夫人心中所想,贾母又如何不知?不过是损公肥私罢了!   可王夫人是掌家太太啊,全无公心,只一心为二房谋私利,老太太在世时尚且如此,来日眼睛一闭,说不得会因着王夫人闹出什么情形来呢。没准儿荣国府就此便败了!   但凡王夫人存了公心,得知此事不问真假须得先将此事按下,过后再与老太太商议对策。如今这般闹将起来,荣国府成了笑话不说,说不得那袭爵之事还会有反复。   再者说了,贾琏那性情老太太知晓,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哥,又哪里会害了贾赦?就算一时失手也多是无心之举。贾母心中,贾琏总要强过那不成器的贾赦。   王夫人还要辩驳,又被贾母抢白道:“我看太太上了年岁,操劳太过一时间失了稳妥。”   王夫人顿时面上一白,紧忙道恼:“儿媳是急切了些,失了分寸。”   眼下王熙凤撂了挑子,贾母盘算半晌,除去王夫人还真就无人可用。因是便道:“还不快去叮嘱了,莫要让这等破事儿传扬出去!”   王夫人唯唯应下,转头自去吩咐不提。   贾母又好一番安抚凤姐,说道:“太太年轻时便是天真烂漫的性子,不想如今上了年岁也这般风风火火。凤哥儿快些落生个孩儿来,往后啊,这府里头还得你来管家。”   王熙凤止住眼泪,忽而欲言又止。贾母顿时恍然,叹息道:“大老爷这去的可真不是时候。”   贾赦一死,贾琏须得服丧二十七个月,若这期间得了孩儿,那三等将军的爵位就别想要了!   王熙凤这会子却别有心思,又在贾母跟前说了会子话,前头又有婆子来请示,凤姐儿不好耽搁了,只得与邢夫人又往东院儿而去。   却说那王夫人下了封口令,转头回得自家小院儿越想越气闷。思来想去,总是心有不甘。因是干脆叫过郑华家的,低声吩咐道:“去寻你男人,给王带个话儿,就说……可记得了?”   郑华家的赶忙应下:“太太放心,我这就去办。”   瞧着郑华家的远去,王夫人长出了口气。不过是个三等将军的爵位,没了便没了,总归要将荣国府家业拢在手中。若贾琏去了,大房再无嫡子,家业可不就要落在二房头上?   至于爵位,就指望着大姑娘元春能生下皇子,早日晋升贵妃,如此,宝玉可就真真儿是国舅了。到时候圣人封赏,随便赐下个爵位都比那三等将军要强!   ……………………………………………………   竟陵伯府。   李惟俭过了申时方才回返家中,到得东路院稍坐,转眼李纨便寻了过来。   二人落座,李纨便急切道:“俭哥儿,这好端端的怎么就闹起来了?”   李惟俭笑道:“缘由大姐姐也知道,大老爷两口子贪鄙无状,一直想着从我这儿占便宜。早前也就罢了,一则位份不足,二则顾念着大姐姐与迎春,我是百般忍让啊。   不想忍来忍去,换来的却是这一家子得寸进尺。闹一闹也好,闹过了也让某些人知道知道我李某人姓甚名谁,免得来日再这般因着鸡毛蒜皮来寻我晦气。”   “这……俭哥儿,素云方才回去扫听了,说是老太太教训了太太一通,先前不是还让鸳鸯来请俭哥儿过去?想来老太太心里是个有数儿的。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再如何说也是亲戚,不好闹的太僵了。”   李惟俭道:“要不是看在大姐姐份上,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了。太太什么性情大姐姐又不是不知,素日里扮做了佛陀,实则是佛口蛇心!这般蠢妇,若不让其知晓李家不好招惹,来日还指不定如何磋磨大姐姐与兰哥儿呢。   闹吧,太太这回不低头,就别想遮掩过去!”   李纨听罢一时间没了言语,心下自是知晓李惟俭是为了她好。李纨素来是个万事不沾的老好人性子,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这等事儿。想着李惟俭如今极有出息,便料想此事总会妥当处置了?   因是李纨便道:“家中办丧事,我也不好在这边多留——”   “无妨,大姐姐白日里去帮衬着就是,夜里依旧回这边厢住下。”   “这——”   李纨还要再说,宝琴便在一旁笑道:“丧事自有二嫂子处置,大姐姐回去了也不过是看顾着几个小姑子、小叔子,如今他们也都大了,又哪里用大姐姐看顾着?四哥哥总是一番好心,大姐姐还是应下吧。”   李纨无法,只得颔首应下:“罢了,全都依着俭哥儿就是了。”   当下略略说了一会子,李纨便起身去寻寡婶刘氏。   待其一走,宝琴便凑过来道:“四哥哥强留大姐姐与兰哥儿在家中,可是早就知晓了荣国府会闹将起来?”   李惟俭纳罕道:“妹妹这话怎么说?”   “四哥哥不知道?下晌时王夫人与二嫂子又闹了一起子,说是那贾琮出首状告贾琏谋害了大老爷!”   “哈?”李惟俭眨眨眼,赶忙仔细问过。   待听宝琴说过,李惟俭不禁摇头道:“你看看,我便说那王夫人是内宅蠢妇,心下只有私利而无半点公心。出了这等事儿不知遮掩,反倒闹的人尽皆知。你瞧着吧,琏二哥袭爵之事定有反复。”   宝琴就笑道:“原来四哥哥并不曾算计到啊?不过也算错有错招,留了大姐姐与兰哥儿在家中,免得沾染那些是是非非去。”   这爵位传承,讲究个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又有先嫡后长之说。贾琮也是个蠢货,出首告了贾琏,不论输赢此人都是大败亏输。   若输了,自然被贾家冷落;若赢了……这会子讲究个亲亲相隐,出首状告嫡兄,这等样人又哪里会承嗣袭爵?只怕最后便宜便要落在二房头上。   不过依旧与宝玉无缘。贾珠虽然死了,可还有个贾兰在,说不得这爵位便要落在贾兰头上了。   此时就听宝琴低声说道:“四哥哥,你说闹到最后,那爵位会不会落在兰哥儿身上?”   李惟俭心下哪里瞧得起区区一个三等将军?闻言摇头道:“兰哥儿聪慧,性子沉稳,来日科场必有跃龙门之日。进士出身可比那劳什子的三等将军清贵的紧,是以又何必舍本逐末?”   就见宝琴笑着合掌道:“便知道四哥哥心胸宽阔,定然瞧不上那些许蝇头小利。”   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倾心赞许,惹得李惟俭心下大悦。陪着宝琴说过好一会子话儿,待到晚饭时二人方才往正房去了。   这日用过晚饭,本道再无旁的事儿,李惟俭正要去书房小坐,茜雪便来回话:“老爷,平姑娘来了。”   “哦?”   李惟俭命茜雪将人带上,平儿进来后屈身一福,随即瞧着内中欲言又止。   李惟俭心下明了,定是王熙凤有口信送来。当即引着平儿到得偏厅里,那平儿便道:“下晌的事儿四爷定然知晓了,奶奶情知二爷袭爵的事儿只怕有变故,奶奶便托四爷帮衬一把,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遮掩过去。奶奶说了,事后必有重谢。”   谁人袭爵李惟俭根本就不在意,只要不是宝玉袭爵就好。闻言李惟俭便蹙眉思量了一会子,随即才道:“平姑娘也知,我与五军部素无往来。”   平儿紧忙道:“二爷明儿就去拜会牛伯爷,五军部料想无碍。”   李惟俭颔首道:“那便只剩下验封司了……好,我且试试,现在却不敢打包票。”   平儿顿时释然笑道:“谁不知四爷能为?四爷肯为二爷说句话,可比旁人跑断腿要强百倍呢。”   当下平儿不好多留,急匆匆回返荣国府去了。   待转过天来,李惟俭清早正与琇莹操练着,就有园子里的丫鬟来寻,道:“老爷,隔壁园子有个叫司棋的寻四爷,这会子就在角门等着呢。”   大清早的来寻自己个儿,料想必有要事。当下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往东角门而去。过了凝曦轩,果然就见司棋正急切等在门前。   见了李惟俭,司棋紧忙扯着李惟俭到得一旁,低声雀跃道:“爷,那大老爷让我算计死了!” 第296章 荣府乱不乱 四爷说了算!   李惟俭面上一凝,抬眼看去,便见秦显家的隐在角门之后,料想这般远了理应听不见。当下扯了司棋到一旁角落里,低声问道:“你是如何算计的?”   司棋道:“我听闻中风之人不能饮酒,干脆求了姥姥,姥姥又寻了桃红私底下给大老爷那汤药里加了烈酒!”   李惟俭不知作何表情,快被司棋蠢哭了。道:“谁说喝了酒立马就死的?”   “啊?”   眼看司棋方才一副表功神情,李惟俭心下暗忖,面前这女子前头自私自利,自打从了自己个儿,倒是一门心思为他着想。只是这般性子实在不好接入家中,不然来日指不定家里如何鸡飞狗跳呢。   李惟俭便低声道:“只是一回,无论如何也没这般凑巧的事儿,此事与你无关。”   司棋蹙眉不已,嘀咕道:“原是这般……那桃红后续的银钱不用给了。”   李惟俭眨眨眼,忙道:“给!赶紧给了!别让你姥姥出面,私底下凑过去给了,就说你姥姥吩咐的,千万别将自己个儿暴露出去。”   司棋应下,李惟俭思量着又吩咐道:“如今你不好再留在荣府,干脆自己寻个由头出来吧。”   司棋顿时雀跃不已,说道:“四爷要接我过去?”   李惟俭紧忙摇头:“你前脚刚出府,后脚就被我纳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且安心在外头待几年,过后再说。”   司棋也不在意,心下满是雀跃,琢磨着若搬将出去,可算不用每月好似牛郎织女那般寻机会碰上一回了。因是不迭声应下,又蹙眉思忖寻个什么由头方才能将自己个儿打发出去。   李惟俭又细细交代了一番,紧忙打发其进了荣国府。往回走时,不禁心下慨叹,碰上这般上了头的恋爱脑,还真真儿不好处置。   又与琇莹对练了一番,擦洗过用了早饭,外头茜雪便来回话,说是荣府打发贾芹送来讣闻,说是两日后开丧。李惟俭在偏厅与那贾芹寒暄几句,便将其打发了。   转过头来叫了傅秋芳、宝琴与红玉三人来,吩咐道:“贾家送了讣闻来,亲戚一场,又比邻而居,来日发送时总要搭一祭棚相送。这两日寻了妥帖之人先将物件儿置备了,免得来日慌了手脚。”   红玉就道:“不用四爷吩咐,一早儿就想到了。物件儿都是现成的,待头一天夜里预备下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别无二话,旋即往衙门而去。   这日处置过公文,因一直不见薛蝌,便寻了一书办过问。那书办便道:“薛大人请了半日假,说是过午前就来衙门。”   李惟俭本道薛蝌不过是处置私事,心下也不曾在意。却不知薛蝌这会子自角门进了贾家,而后径直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待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随着丫鬟往内中行去,忽见一小妇人自内中行将出来,薛蝌遥遥见了紧忙避在一旁。   那小妇人却连连瞥了薛蝌几眼,待到得近前干脆停步道:“可是蝌兄弟?”   薛蝌闻言便知这女子乃是薛蟠之妻夏金桂,紧忙拱手道:“蝌见过嫂嫂。”   那夏金桂一双美目上下瞟了薛蝌两眼,这才笑道:“都是一家人,蝌兄弟不用客套。你兄长又往外头去了,这贾家大老爷一过世,他又帮着置办物件儿。要我说,这贾家泼天的富贵,缺了短了的,只管拿了银钱采买就是,又哪里显着他了?真真儿是个无事忙。”   薛蝌不好搭话,那夏金桂顿了顿才笑道:“料想蝌兄弟是来寻太太的?快去吧,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   薛蝌拱手施礼,这才与那夏金桂错身而过。待行了一阵,那夏金桂临到门前又扭头观量了一眼,心下不禁暗恼。都是薛家人,为何这薛蝌生得文质彬彬的,偏那薛蟠却一副粗鲁情形?   瞧那薛蝌谨言慎行的,如今又得了官身,倒是颇有几分李伯爷的模样。真是可惜了,早知薛蟠成了如今德行,说死夏金桂也不能嫁了。   却不说夏金桂如何心思,薛蝌进得内中与薛姨妈见过礼,落座后听那薛姨妈东拉西扯了好一通,偏不提正题。   薛蝌听得心下不耐,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宝钗道:“妈妈,蝌兄弟如今得了官身,想来忙碌的紧,还是早些将正事儿办了吧。”   薛姨妈心下万般不愿,只得起身自后头的炕柜里抽出一锦盒来,恋恋不舍道:“蝌哥儿啊,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这些银票还是典卖了股子方才凑齐的,你点点看?”   锦盒递过,薛蝌接了,颔首道:“伯母既这般说了,那咱们就先小人后君子。”当下展开锦盒,抄起内中银票仔细点算了。   总计两万八千两,点算过一遍,薛蝌便蹙起眉头来,这内中少了二百两。待点算过第二遍薛蝌确认了,果然少了二百两。   抬眼看饮茶的薛姨妈,后者眼神飘忽道:“蝌哥儿,这数目可还对?”   “呵,”薛蝌笑了,放下锦盒道:“回大伯母,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八千两。”   薛姨妈顿时松了口气,忙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薛蝌心下鄙夷不已,莫非这大伯母以为短了这二百两便能发家致富不成?当下再懒得虚与委蛇,起身道:“既如此,小侄先行告退了。”   薛姨妈应下,吩咐道:“那我就不多留伱了,同喜,去送送蝌哥儿。”   眼看薛蝌迈开大步匆匆而去,方才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宝钗禁不住说道:“妈妈,方才那银票可是短了蝌哥儿的?”   薛姨妈哪里肯认?只是推诿道:“他既说对了,那便是对了。”   宝钗恼火至极,盯着薛姨妈问道:“到底短了多少?”   薛姨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究经不住逼问,道:“短了二百两。”   宝钗欲哭无泪,强忍着恼意道:“妈妈这又是何必?如今蝌哥儿随着俭四哥办差,方才得了官身,往后说不得便要平步青云。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二叔早亡,蝌哥儿在京师举目无亲,妈妈正是善待其人之时,如何为了二百两就要恶了人家?”   薛姨妈偏过头去,只道:“我与人为善,他可曾为善了?不过是没了皇商底子,二房便急着与咱们分家,瞧他那样只怕往后巴不得不与咱们家往来呢。”   宝姐姐心下好一阵无语,情知这会子劝了也是白劝,便只叹息了一声,再不提及此事。   这日到得晌午,薛蝌回返武备院衙门,待用过午饭方才去拜见李惟俭。   眼看薛蝌好似有话要说,李惟俭便将几个小吏打发了出去,随即便见薛蝌将锦盒奉上,说道:“伯爷——”说话间将锦盒打开。   瞥了一眼内中银票,李惟俭笑道:“家产拿回来了?”   薛蝌笑道:“正是,都是托了伯爷之福。”   他这话可不是奉承,错非搭上了李惟俭,那薛姨妈又如何肯松口还钱?错非此番得了官身,只怕那家产还不知要拖延多久才能给付呢。   李惟俭便笑道:“你既将银钱送过来,那便挑几家厂子参股,总不至于让你吃了亏就是。”   薛蝌应下,仔细选了几家厂子,又蹙眉欲言又止。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便道:“文斗有话就说。”   “是,”薛蝌拱手道:“伯爷,下官方才用饭时听人说嘴,说是那贾家大老爷并非病故,而是死于非命。”   “嗯?”   李惟俭心下纳罕至极,这流言蜚语传得这般快?昨儿的事儿,今儿连武备院的官吏都知道了?只怕这内中定有人推波助澜啊,就是不知是家贼还是外贼了。   李惟俭便道:“与咱们无关,文斗用心办事就好。”   薛蝌领命,这才退下。   ……………………………………………………   却说司棋得了李惟俭吩咐,先行寻了王善保家的,祖孙两个私下里嚼舌了好半晌。   司棋见王善保家的始终不肯吐口,禁不住道:“姥姥可知此事人命关天?若那桃红扛不住交代了,咱们家上下哪里还有命在?就算桃红抗住了,待过后欲壑难填又来索要钱财,姥姥到时给是不给?”   “这——”王善保家的犹疑半晌,终究吐口道:“谈好了五百两银子,我先头已经给了二百两了。”   司棋听罢瞪着眼睛简直难以置信!一千两银子竟被王善保家的漂没了半数,简直堪比前明时的兵部了。   司棋这会子也懒得嚼舌,只探手出来道:“剩下的银票呢?”   王善保家的摸索一番,嘴里嘀咕道:“你小舅舅如今还不曾讨了媳妇,我总要留一些防身。”说话间递过几张银票道:“就这四百两了,剩下的过后再说。”   司棋咬牙接过,转头又去服侍二姑娘。待过了晌午方才得空,瞥见无人赶忙寻了那桃红,只说是王善保家的打发了她来送银票,旁的一概不知。那剩余的三百两付清,桃红顿时窃喜不已,又让司棋带话,只说此事隐秘,连那药碗都一早儿拾掇了,断不会传扬出去。   司棋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随在二姑娘身边儿守在灵堂。   熬到临近申时,司棋得了王熙凤吩咐,搀起二姑娘迎春往后头去用饭。二人方才出得灵堂,就听有婆子来回话道:“二奶奶,俭四爷来了!”   司棋闻言一怔,扭头就见王熙凤快步行了出来,与那婆子道:“俭兄弟来了?”   婆子回道:“二爷迎了,这会子正在偏厅用茶。”   王熙凤就道:“正好有事儿要与俭兄弟商量,我去瞧瞧。”   说罢凤姐风风火火往外便走,司棋扶着迎春随在后头,到得前头偏厅左近往里一瞧,果然就瞧见了李惟俭。   那李惟俭这会子刚好往外瞧,司棋紧忙朝着其连连点头,旋即就被进门的王熙凤遮掩了身形,也不知李惟俭瞧没瞧见。   一旁的二姑娘迎春狐疑不已,禁不住问道:“司棋,你方才——”   司棋扯谎道:“四爷一早儿打发人交代了我要看顾好姑娘,这见了可不就要回应一下?”   迎春狐疑不已,却不再过问。二人自角门转出来,往大观园而去,自是不提。   却说王熙凤进得内中,便见李惟俭神色恬淡,贾琏却愁眉苦脸。   彼此见过礼,王熙凤落座便道:“俭兄弟怎么来了?开丧还得两日后呢。”   李惟俭乜斜一眼,瞥了眼偏厅里伺候的两个丫鬟。王熙凤闻弦知雅和,当即打发了丫鬟下去,这才听李惟俭道:“今日坐衙,午饭时便听了流言,只道大老爷并非病故,而是死于非命。”   “啊?”   李惟俭仔细观量,却见王熙凤讶然之余,紧忙瞥向一旁的贾琏,暗暗咬牙颇为气恼。再看那贾琏,唉声叹气之余竟有些神思不属……莫非这大老爷是贾琏错手打死的?   王熙凤一咬牙,见左右无人忙道:“也不瞒俭兄弟,昨儿你二哥去与大老爷说逼债之事,呛声两句大老爷就恼了。那般身子骨偏要起来打你二哥,你二哥不过推了下,大老爷栽倒时后脑撞了椅子,也不知怎地就去了。   如今后脑海留了个包,有心人一探便知。若这事儿传扬出去,只怕这袭爵之事——”   王熙凤心心念念便是贾琏袭爵之后,自己个儿也得个诰命。哪里想到事到临头,偏生出了这档子事儿。   当下紧忙又道:“俭兄弟昨儿可是应承了,不拘抛费多少银钱,还请俭兄弟援手。”   李惟俭摆手道:“此事今日传扬的到处都是,只怕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如今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敢打包票。”   王熙凤道:“俭兄弟尽心就好。”顿了顿,又蹙眉道:“那外头煽风点火的,说不定就是忠顺王府!”   李惟俭思量着欲言又止,待王熙凤与贾琏看过来,这才低声道:“此事……怕是并非忠顺王府所为啊。二哥、二嫂子且想想,前番王府长史来催逼,这才惹得大老爷暴毙而亡,忠顺王府总归是脱不开干系。   当此之际,忠顺王府又怎会不知遮掩,反倒四下传扬呢?”   王熙凤与贾琏对视一眼,暗忖好似的确是如此。若真个传扬出去,说不得圣人又会处置那忠顺王。换了自己个儿是忠顺王,只会将此事遮掩了,绝不会四下传扬。   既不是忠顺王府,那……太太?   王熙凤火气升腾,禁不住骂道:“想瞎了她的心,就算你二哥不能袭爵,莫非还真个儿能落在那凤凰蛋头上不成?”   贾琏也蹙眉道:“不至于如此啊,断不至于啊!”   却听李惟俭悠悠道:“爵位不能承袭,这家产说不得就能独占了啊。”   王熙凤顿时恍然,当下咬牙切齿,气得胸脯起伏连连。   好半晌,又听李惟俭道:“当务之急,二哥、二嫂子须得赶快寻了妥帖仵作与太医,坐实了大老爷乃是抱病而亡,绝非死于非命。这外边厢,我先去寻了验封司郎中递递话儿,看看如何处置。只要此事不闹到朝堂上,一切都好说。”   王熙凤心下动容,感念道:“这回又多亏俭兄弟了。”   “谈不上,”当下李惟俭起身道:“我去后头瞧瞧老太太,二哥、二嫂子留步。”   贾琏紧忙起身相送,径直将李惟俭送出黑油大门方才回转。   却说李惟俭自角门进得荣国府,方才过仪门,迎面儿便撞见前来相迎的鸳鸯。   鸳鸯问候一番,紧忙说道:“亏得四爷今儿来了,老太太方才还念叨着让我再去请四爷来呢。”   李惟俭不知鸳鸯拜了湘云为主母,心下极为纳罕,不知这鸳鸯怎么前头还叫着‘俭四爷’,这会子又成了四爷,且语气颇有亲近之意。   李惟俭乜斜扫量,但见其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容貌谈不上如何出色,却也算得清秀。   偏在此时鸳鸯扭过头来,与其对视一眼,旋即红了脸儿偏过头去。口中道:“四爷这边走。”   “嗯。”   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愈发古怪,却一时间想不分明,只得按捺下来随着鸳鸯过了垂花门。转眼进得荣庆堂里,扫量一眼便见内中只贾母与王夫人,丫鬟只留了琥珀一个,余者竟尽数不在。   李惟俭心下有了思量,缓步上前见礼:“老太太、太太——”   贾母赶忙道:“俭哥儿可算来了,莫要客套,快坐。”   当下李惟俭落座,不待琥珀奉茶,贾母便说道:“俗话说的好,铲子就没有不碰锅沿的,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还要拌嘴呢,更何况是亲戚?”顿了顿,强笑着看向王夫人道:“昨儿的情形,也是话赶话。实则太太过后也后悔不已呢。”   李惟俭笑着没应声,只抬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本道李惟俭先说两句软话,自己个儿也好就坡下驴,不想这李惟俭竟一声不吭!   王夫人心下恼恨至极,心中却盘算起来:大老爷之事已托了侄子王传扬出去,此事不宜节外生枝,不然这姓李的四下串联下来,说不得这袭爵之事还有波折。且元春分娩在即,如今不妨让他一让,待过后再寻姓李的计较清楚!   拿定心思,王夫人面上挤出一抹笑容来,说道:“俭哥儿,昨儿算是我的不是了。一则大太太没说清楚,我又不知内情,只道此事全怨了俭哥儿;二则诚如老太太所说,这话赶话的,难免呛声两句。”   不容易啊,这王夫人竟真个儿低头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指望王夫人道恼那是奢望,且李惟俭又哪里是几句软话就能哄了的?他早拿定心思好生教训王夫人一通了,只待造办处将那物件儿造好。   因是便拱手笑道:“太太这话过了,晚辈昨儿也有不是。也是昨日衙门中差事不顺,难免有些气闷。”   贾母顿时笑道:“这就对了,说开了不过是一桩小事,都是自家亲戚,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李惟俭便道:“老太太说的是,此番大老爷病故,实在让人意外。这边厢若有需要晚辈出力的,老太太尽管吩咐。”   贾母蹙眉道:“也不用俭哥儿帮衬什么,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李惟俭跟着叹息一声,连番宽慰贾母自是不提。   外边厢,湘云与宝钗自穿廊进了后院儿,朝着荣庆堂而来。   昨日停了宝钗劝说,过后又听了映雪所言,湘云一时间拿不定心思。到得这日下晌,宝钗又来寻湘云,湘云便寻思着来寻贾母讨主意。因是二人一并而来。   待转过荣庆堂到得门前,二人眼见鸳鸯守在抱夏前,湘云便过来笑道:“鸳鸯姐姐,我们来瞧姑祖母,劳烦你通禀一声儿。”   鸳鸯赶忙扯了湘云道:“这会子只怕不方便。”   “哈?”   鸳鸯瞧了眼宝钗,压低声音道:“四爷来了,太太也在。”   湘云眨眨眼,以为李惟俭是来道恼的,顿时心有不甘。说到底又不是俭四哥的错儿,凭什么要来道恼?转眼又看向宝钗,随即听宝钗说道:“俭四哥素来与人为善,如今这漫天的云彩可算是散了。”   湘云敷衍着应下,忽而听得内中王夫人开了口,紧忙与宝钗一并侧耳倾听。待听过了,湘云顿时瞠目不已,旋即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转头再看宝钗,却见宝姐姐蹙眉怔在当场。   湘云便笑着凑过来与宝钗道:“宝姐姐,太太给俭四哥道恼了呢。”   “嗯。”宝钗胡乱应下,心下纷乱不已。   姨娘竟然给俭四哥道恼了!且是被老太太逼着给俭四哥道了恼!   就听湘云又道:“方才我还拿不定心思,想着要不要劝一劝俭四哥呢,如今却是省了。”   宝钗听得此言,心下愈发憋闷。如今想来,那昨儿与湘云说的话竟成了废话一般,显得她自己个儿枉做了小人。   宝钗心知,哪怕如今已然尽力高看了,可还是小看了俭四哥几分。以其今时今日的位份,莫说是姨娘,只怕就连老太太都不敢轻易开罪了吧?   心下别扭至极,宝钗实在挂不住脸,此时更不想与李惟俭撞见,因是便道:“俭四哥与老太太说着话儿,咱们不好进去搅扰,我看还是回头儿得空再来吧。”   湘云颔首应下,二人别过鸳鸯,又朝着原路回返。   ……………………………………………………   转眼到得十月初一,贾家开丧。   因着贾母尚在,是以便只在东院设了灵堂。   李惟俭卯正时便往东院而来,遥遥便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门内又有贾芹等贾家子弟迎来送往。   李惟俭自是贵客,贾芹将其引入内中,待其吊唁了贾赦,王熙凤才凑过来与其说话:“大家伙商议着,实在不忍老太太难受,先前就定下了停灵三七之数。只是如今风言风语传得实在离谱,我与你二哥商议着,又增了二七,定下五七之数。”   这停灵每多一日,便要多抛费不少银子。如今王夫人理家,虽自公中拨付了治丧银钱,可少不得凤姐又要往里头搭银子。   李惟俭停步道:“昨儿有御史上奏了此事,圣人命验封司重新勘验,二嫂子可预备好了?”   王熙凤赶忙颔首道:“请了顺天府仵作,又请了王太医佐证,料想出不了差池。”   李惟俭颔首,四下观量一眼,眼见无人看过来,这才低声道:“我这两日扫听了,那风言风语却是最先从国子监流传出来的,听说有个叫王的在其中上蹿下跳。”   那慎刑司郎中吴谦可是欠着李惟俭人情,昨儿李惟俭‘偶然’撞见吴谦,二人干脆一道儿用了午饭。席间李惟俭略略探寻,那吴谦想着这等密辛算不得紧要,便坦言此事始作俑者乃是王。   此时李惟俭说罢,就见王熙凤忽而凤眼瞪大,禁不住调门上挑道:“王?那是我堂弟……我那叔叔的二子!”   李惟俭顿时没了言语,只看着王熙凤好一番咬牙切齿。待其压住火气,李惟俭这才说道:“先前寻了验封司楚郎中,奈何这会子正在风口浪尖,其人只道秉公处置。”   王熙凤感念道:“只要秉公处置就好。俭兄弟,此番多谢你了。”   李惟俭摆摆手,因着人多眼杂实在不好多留,便起身而走。   到得这日放衙,李惟俭到得家中,单独叫了红玉来。二人到得书房里,李惟俭便从袖笼里掏出来足足五件玉石挂坠来。   红玉瞧得莫名其妙,张口道:“四爷这是——”   李惟俭坏笑一声,招招手让其附耳过来,待仔细交代过了,那红玉便嗔道:“不是说太太已然道恼了吗?四爷怎么还要计较?”   李惟俭笑道:“不让她挨个狠的,只怕往后还当老爷我是软柿子。”   红玉好奇道:“四爷,这玉坠散出去,太太与宝玉自然讨不了好儿,可又如何知道是四爷的手段?”   却见李惟俭一抖手,又一枚玉坠出现在掌中:“这不是还有一个呢嘛?”   红玉眨眨眼,顿时会意,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四爷真真儿是坏透了,这算是杀人诛心了。”   李惟俭笑道:“你快去办了,夜里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坏透了。”   红玉顿时抛了个媚眼,扭身将那玉坠藏在汗巾子里,出了书房便往库房而去。   红玉自库房寻了些辽东送来的稀罕浆果,用盒子装了,随即往大观园而去。   一路进得大观园里,过得白石桥便到了怡红院。当下提了盒子交与翠缕,趁着其去安置,红玉紧忙扯了映雪将那玉坠交了去:“将这玉坠子四下散出去,不拘是丢在何处,让人能瞧见就行。”   映雪紧忙收了,又颔首应下。红玉又入得内中与湘云说了会子话,待申时过了这才回返伯府。   ……………………………………………………   却说这日贾家开丧,宝玉便没去书院。早间添了不少乱,便被王熙凤打发了出来。   这倒是称了宝玉的心思,待用过午饭,宝二爷便往栊翠庵而来。与那妙玉品了香茗,又手谈半晌,直到此时方才被袭人催着回返。   主仆二人自栊翠庵出来,过月洞门、白石桥,方才到了怡红院后头的小路,那眼尖的袭人便指着前头道:“二爷瞧瞧,那是什么?”   “咦?”   宝玉惊疑一声,紧走两步弯腰将那物件儿抄起,拿在掌中观量一眼,却见正是自己个儿那枚通灵宝玉。   宝玉纳罕道:“怪了,这玉好生生的怎地落在了此处?”   袭人凑过来观量一眼,虽那玉色一般无二,其上字迹也如血色,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因是便道:“你可瞧准了?”   宝玉略略翻转,指着其上的字迹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错不了,就是我那通灵宝玉。”   说话间往脖颈见摸索过去,旋即就是一怔!   “怎么了?”袭人紧忙问道。   “怪哉!”此时已然是初冬,宝玉披了外氅,便见其自外氅下摘出一枚玉坠来。“我这玉也不曾丢了去,那这一块又是哪儿来的?”   当下宝玉摘了通灵宝玉,一并放在掌中比照。形状相类,玉色同质,连那字迹都瞧着一般无二。   还是袭人眼尖,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定然是假的。你莫非忘了,上一回你摔了这玉,上头就有一处裂纹。”   宝玉颔首道:“是了,这块才是真的。”忽而又笑着突发奇想道:“袭人,你说这玉莫非非止一块?我这通灵宝玉说不得是个雄的,如今竟引了一个雌的来,哈哈,妙哉妙哉!”   袭人又怎会如宝玉这般天真,心下隐隐觉得此时不对劲,赶忙道:“二爷快将那假的藏好!”   宝玉道:“为何要藏了去?”   袭人急得跺脚,说道:“真真假假,二爷自己个儿一时间都分不清。若混在一处时间久了,说不得真的成了假的,假的又成了真的。”   宝玉蹙眉思量,便在此时,忽而听得远处有人招呼。袭人紧忙将那假货抢了去,藏在汗巾子里。   抬眼看去,却见是探春快步朝这边行来。待到得近前,探春嗔道:“宝二哥怎地这般丢三落四的?”   宝玉纳罕道:“好端端的,我怎么就丢三落四了?”   却见探春一扬手,便有个玉石坠子悬在手掌下。探春说道:“还说不是丢三落四,那这又是何物?” 第297章 假作真时   宝玉瞧着探春手中悬着的通灵宝玉不禁脱口便道:“你怎么也有?”   “哈?”探春听得心下莫名,说道:“宝二哥说的什么话,这是你的通灵宝玉,我不过是方才拾到的,怎么就‘我也有’了?”   宝玉方要再言,那袭人紧忙一扯宝玉衣袖,赶紧挡在其身前笑道:“多谢三姑娘了,宝二爷方才急得什么也似的,不想竟被三姑娘拾到了。”   袭人心思伶俐,若只出现一块假玉也就罢了,接连出现两块,这定然是有人在谋算什么。不拘对方什么谋算,这会子都不能将事情闹大了。   奈何探春却不是傻的,瞧着袭人面上勉强的笑意,再看宝玉面上满脸的纳罕,心下便知只怕内中另有蹊跷。   探春蹙眉不语,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袭人探手出来:“三姑娘?”   “哦。”探春将那假玉交给袭人,只嘱咐道:“宝二哥可得看好了,若果然丢了去,说不得家中会闹成什么样儿呢。”   宝玉又要开口,依旧被袭人抢白:“三姑娘放心,这回我收着,断不会再丢了去。”   探春点点头,心下也不想多事,便朝着秋爽斋而去。   待其走远,那宝玉兀自嘟囔道:“古怪,一个雄的引来两个雌的?”   袭人心中好一阵无语,错非看在宝玉脾气还算是个好的,真真儿就是一无是处了。因是紧忙拉了宝玉低声道:“你快别说雌的雄的,天下间哪里有这般巧的?只怕定是有人要算计了宝二爷。”   宝玉却浑不在意道:“丢几块玉坠子又能算计得了我什么?”   袭人又在劝说,宝玉却只是不听,非但如此,宝玉还逐渐痴将起来,好似魂游天外。   因着黛玉逐渐与其疏远,先前宝玉缠磨了一阵,奈何女官卫菅毓拦在当间儿,宝玉又是个没长性的,因是其与黛玉一来二去便逐渐疏远了。如今他心中只存了两个,一边厢觊觎着宝姐姐的身子,一边厢又贪恋着与妙玉志趣相投。   时而宝玉便会有些苦恼,不知这两个哪个更紧要些。如今飞来两块雌石,莫非要他兼而娶之?   袭人这会子心里忐忑不安,只将宝玉劝回了绮霰斋,转身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刻下王夫人焦头烂额处置过家事,将一众管事儿媳妇、婆子打发下去,禁不住蹙眉不已。   这外头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王夫人心生不妙之感,生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让侄子王四下传扬,本意是搅了贾琏袭爵之事,如此就算爵位落不在宝玉头上,说不得也会落在二房头上……至不济贾家家业也会落在自己个儿手中。王夫人盘算的不错,却不料外头风声愈演愈烈,若闹大了说不得荣国府就会除爵!   若果然没了爵位,说不得敕造的荣国府就得收了去!   这会子王夫人心下担忧不已,想着好在大姑娘元春还在宫中,又是分娩在即,料想圣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任凭下头的小人真个儿拿了荣国府作筏子吧?   正思量着,忽而便见宝钗匆匆而来。   那贾赦欠下的银钱如今还没个说道,也不知最后是不是从公中出,因是王夫人如今不好与薛家翻脸,便挤出笑模样来道:“你怎么来了?”   宝姐姐便道:“先前得了姨娘吩咐往库房去盘点了一通,回来路上却拾到了一物,姨娘快看。”   王夫人只瞥了一眼,便认定是宝玉的通灵宝玉,顿时蹙眉道:“宝玉也是个糊涂的,这通灵宝玉怎么弄丢了?你在何处捡到的?”   宝钗道:“后楼的甬道上。亏着我眼尖,不然若是被那眼皮子浅的下人拾了去,说不得便被人发卖了。”   王夫人捻动佛珠忙道:“阿弥陀佛,也是这通灵宝玉与你有缘。想那眼皮子浅的,便是摆在当面儿也瞧不见。”   宝姐姐便笑道:“姨娘说的是,宝兄弟衔玉而生,都说这玉天生通灵呢。”   说话间宝钗将玉坠送上,王夫人也不仔细瞧了,方才要打发人去寻宝玉来,彩云便来回话,说是宝玉身边儿的袭人来了。   王夫人赶忙让其进来,见面儿就道:“好孩子,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是什么?”   袭人一看不要紧,待看清王夫人手中之物,顿时就是面色一变,道:“太太怎么也有?”   王夫人道:“什么话?是宝丫头方才自后楼拾了此物。宝玉也是个粗心的,伱往后可得仔细看顾了,这通灵宝玉可丢不得。”   袭人咬着下唇看了眼宝钗,想着太太一直促成金玉良缘,这事儿也无须瞒了宝钗,因是便道:“太太仔细瞧了,那果然是宝二爷的通灵宝玉?”   王夫人一怔,这才低头仔细观量。霎时间,那先前的笃定变成了狐疑,手中的玉坠子瞧着与通灵宝玉看似一般无二,偏生又好似处处都不一样。   正待此时,就见袭人自袖笼里抽出两条玉坠来:“太太再看!”   王夫人抬眼看将过去,顿时面上骇然:“怎么还有?”   袭人赶忙将方才情形说了出来,王夫人本就蹙眉不已,待听过了顿时面上惨白一片!   王夫人以二房媳妇之身行掌家之事,所依仗者有二,一则是大房贪鄙无状,二则是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归根到底,总是后者更多一些。   错非因着宝玉,贾母与王夫人不知明里暗里斗了多少回法,贾母便是脾气再好,哪里还能容得了王夫人掌家?   也不知是哪个恶毒的伪造了这般多通灵宝玉,此举简直就是掘了王夫人的根啊!   若贾母再不宠爱宝玉,王夫人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转眼就会成空!王夫人当下心中恼恨至极,气得浑身哆嗦,偏生又发作不得。转念便觉此事非但不能传扬出去,只怕还要尽力遮掩了。   王夫人当即叫过袭人,将那两枚玉坠子收了,不迭声道:“好孩子,多亏了你。”还好如今三个坠子,一个是宝玉自己个儿捡到的,一个落在了宝钗手里,倒是有一个被探春得了,不过探丫头向来聪慧,料想也不至于坏了自己的好事。   如今王夫人就怕还有旁的坠子,若是落在那贪图小利的丫鬟、仆役手里还好,若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里——不知为何,王夫人目前忽而浮现出湘云与王熙凤的身形来。   王夫人心下急得不得了,与袭人说过几句话便道:“我如今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回去照料着宝玉,放心,那日我所说的定然作数。”   袭人得了王夫人承诺,顿时欢喜着退下。宝钗隐隐觉得此事不妥,又眼见王夫人面上焦躁不耐,紧忙也告辞而去。待这二人走了,王夫人赶忙将亲信陪房一并叫来,散出人手在荣国府中四下找寻旁的坠子。   只可惜将荣国府上下搜检了个遍也不曾再寻到旁的坠子。   ……………………………………………………   潇湘馆。   熏笼上的罩子摘下,反倒多了个箅子,其上又架起炒锅来,菜肴落入其中,顿时滋滋啦啦泛起白雾来。   转眼青椒配着细肉丝的小炒肉盛盘,书房里的黛玉鼻头耸动,不禁食指大动。   紫鹃与雪雁遮掩了口鼻,后者便腹诽道:“这般呛人,偏到了姑娘这里就成了美味。”   黛玉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风寒可算是好了,还不让我吃点辣了?”   转眼小丫鬟将菜肴端进来,黛玉却不曾动筷,反倒问那小丫鬟:“邢姑娘呢?”   小丫鬟道:“邢姑娘净手呢。”   黛玉便耐心等了须臾,果然便见邢岫烟款款而来。黛玉起身扯了邢岫烟的手笑道:“这回又劳动你了,不如与我一同用一些?”   邢岫烟就笑道:“林姑娘还是自己个儿享用吧,方才可是呛得我红了眼睛,这般辣我可不敢吃。”   黛玉情知邢岫烟近来日子过得不好,可都是在大观园里的姑娘,此番却不好再给其银钱。因是便吩咐紫鹃道:“你去箱笼里将那件儿银鼠皮外氅拿来。”   邢岫烟连忙推拒:“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哪里用林姑娘这般?”   黛玉却笑道:“我也不会做什么,针线女红只怕还比不得你,总不好往后一直劳动你。这银鼠皮外氅本就做大了,我要穿说不得还要过上二年呢。压在箱底,说不得就被虫蛀了。转赠给你,反倒是省了我一桩心事。如此啊,咱们也算有来有往。”   邢岫烟心下熨帖,心中又如何不知黛玉这是寻法子贴补自己?她也是爽朗的性子,因是便笑道:“好,那往后林姑娘想吃什么,尽管来寻我就是。”   黛玉笑着应下,转眼紫鹃寻了那银鼠皮外氅,为邢岫烟罩上,果然是再合适不过。当下黛玉又命雪雁奉茶点来款待,邢岫烟却知这般盯着黛玉用饭好似不妥,因是便推说还有旁的事,紧忙便告辞而去。   黛玉风寒已愈,心中早就念着这一口了,当下挑起一筷子来吃将一口,咀嚼两下顿时眯起了眼来。   许是对了胃口,这一餐黛玉足足用了两小碗的饭,惹得紫鹃与雪雁好一番啧啧称奇。   这日因着开丧,不少亲朋故旧登门,女眷中位份高的祭拜后,难免又来荣庆堂看望贾母。此时家中略显凌乱,黛玉便也不好往前头去。   直到过了申时,紫鹃回话说前头女眷大多散了去,只剩下贾家女眷陪着贾母,黛玉这才拾掇了往前头而去。   不料方才出了潇湘馆,黛玉便被甬道旁树枝上挂着的物件儿晃了眼。黛玉仔细观量,纳罕着行将过去将那物件儿摘下来,却见果然是那通灵宝玉。   紫鹃看了一眼便道:“宝二爷的通灵宝玉怎么落在了此处?”   黛玉没言语,心下却自有思量。暗忖着,莫非是宝玉用这般法子引了她去相见?黛玉心下虽对世间礼法不屑一顾,却身体力行从不肯逾越了去。   如今她早已与俭四哥定情,自然不肯再去见宝玉这等外男。又想那舅妈素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是找不自在,因是黛玉便道:“谁知是个什么由头?你经管着,一会子见了外祖母,径直交给外祖母就是了。”   紫鹃聪慧,紧忙将那玉坠子收了,主仆二人又往荣庆堂而去。   此时各家女眷吊唁过了,又陪着贾母说了会子话,早已各自回返。余下贾家女眷,多在东院帮衬着。贾母到底上了年纪,又是丧子之痛,撑了一早晨,如今便有些疲倦。   鸳鸯方才伺候着贾母用过了参茶,黛玉便寻了过来。贾母径直将黛玉招呼到软榻前,扯了其手道:“玉儿身子可好了?”   黛玉颔首,紫鹃便在一旁道:“回老太太,大好了,方才姑娘还用了两碗饭呢。”   “哟,能吃是福,可见是真好了。”   当下贾母扯着黛玉在一旁落座了,黛玉便道:“外祖母,方才出来便瞧见树枝上挂了个物件儿。”   说话间朝紫鹃使了个眼色,紫鹃紧忙将那玉坠子奉上。   贾母大略观量一眼便道:“这个宝玉,又来淘气!”   贾母心下也当此番是宝玉特意挂了玉坠子来招惹黛玉,心下也不以为意,只道:“说不得宝玉方才就藏在左近,不然这玉坠子岂不让旁人摘了去?”   黛玉道:“许是有的吧。”   贾母便招呼鸳鸯道:“你去瞧瞧宝玉在做什么,也把他叫来。”   鸳鸯应下,起身去寻宝玉。   这祖孙二人堂上如何言说自不必提,却说东院儿里凤姐儿前后打理着,好歹忙过了一遭,如今正与一众贾家女眷在后头坐着说话儿。   凤姐虽言辞得体,却不免有些生硬,盖因心下全都想着那袭爵一事。心下既盼着验封司果然秉公处置,也好让贾琏早日袭爵;又生怕内中再有波折,将今日开丧给搅合了。   饮过一盏茶,凤姐起身往后头去更衣,行到半途便见平儿蹙眉而来,手中还握着个物件儿。   凤姐扫量一眼便问:“拿了什么?”   平儿也不说话,只展开手掌来任凭凤姐看了。   凤姐儿扫量一眼便道:“这不是通灵宝玉吗?定是宝兄弟丢的。”   平儿却道:“奶奶再仔细观量观量。”   “嗯?”凤姐依言仔细观量了,那形制分明与通灵宝玉一般,偏生这会子仔细瞧了又有些不像。“这——”   平儿就道:“我方才在后头捡了来,本道也是通灵宝玉,可仔细瞧了又不太像。”   王熙凤蹙眉暗自思忖起来,早间俭兄弟过来一遭,说了王之事,凤姐儿心下便知如今与王夫人再无转圜之机。那贾琮存的什么心思不言自明,今日开丧都不曾露面,对外只说是忧伤过度病了,实则被家中监禁了起来,就是生怕再闹出笑话来。   如今凤姐儿与王夫人再不是简单的姑侄,一个代表着大房,一个代表着二房,真个儿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若王夫人谋算成了,这爵位落在二房头上不说,只怕贾琏那弑父的罪过也要坐实了!若凤姐儿得偿所愿,待来日老太太一过世,凤姐儿又怎肯继续留着二房恶心自己个儿?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凤姐儿又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探手抄过那假玉坠子略略思量便有了主意。   凤姐儿从不信鬼神报应之说,又哪里会信那劳什子衔玉而生的鬼话?这等恶心王夫人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凤姐儿又怎肯放过?   当下便笑道:“是真是假如今还不好说,正好刻下无事,拿去给老太太过一眼就知道了。”   平儿张口语言,对上凤姐儿的目光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待凤姐儿更衣过后,主仆二人便从角门往荣庆堂而来。方才要过穿堂,就见玉钏儿急急行来,见了凤姐儿顿时眼前一亮。当下也不发话,疾走两步追上来道:“二奶奶,方才出了一桩怪事儿。”   “哦?”   玉钏儿压低声音道:“方才在太太房里,宝姑娘先是送来一枚玉坠子,跟着袭人又送过来两枚,太太见了那些玉坠子顿时就变了脸色。又叫了宝二爷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即鸳鸯姐姐就来叫宝二爷,太太好似不太放心,便也跟着去了。”   王熙凤略略思量,顿时展颜道:“多谢你了,往后要帮衬什么尽管来寻平儿。”   玉钏儿紧忙摇头:“二奶奶,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图什么。”   王熙凤便扯了玉钏儿的手道:“好孩子,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且放心,回头儿得了机会我定让你遂了心意。”   玉钏儿重重点头,眼见远处有婆子行来,紧忙与王熙凤别过了。   这会子王熙凤哪里不知,这是有人要借着通灵宝玉来对付王夫人?至于谁,这还用问吗?   那玉坠子质地不凡,又是金镶玉的,单拿出一个来怕就值个一、二百银子,也唯有不差钱的俭兄弟方才有这般手笔。   凤姐儿这会子心下不由得暗忖,这俭兄弟外头帮着奔走不说,又生怕自己个儿遭了算计,因是又出手对付王夫人……这般情意,却不知如何报还了。   想到此节,凤姐儿又记起那日春梦,不禁就红了脸儿。   一旁的平儿不觉有异,只觉凤姐儿听了玉钏儿的话,忽而就精神焕发了。当下不禁忧心忡忡道:“奶奶,这会子与太太对上,怕是不大好。”   王熙凤冷笑道:“好与不好都对上了,我还能躲不成?我若躲了,只怕你二爷的命都没了!”   平儿凛然,叹息一声不在多说。   主仆二人过了垂花门,自有大丫鬟琥珀来迎。   王熙凤便问:“这会子谁陪着老太太呢?”   琥珀道:“原只林姑娘一个,这会子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云姑娘也来了。哦,太太与宝二爷与二奶奶脚前脚后的,这会子刚来。”   王熙凤笑道:“这可够热闹的。”   过了三间小厅,遥遥便听得荣庆堂内有说话声传来。   贾母教训道:“多大的人了,总是丢三落四的,亏得是玉儿瞧见了,不然这通灵宝玉只怕就丢了。”   宝玉张口欲言,王夫人却赶忙拦下,笑着说道:“诶唷,亏得是林丫头捡到了,老太太不知,方才宝玉寻不见那通灵宝玉,急得四下团团转,那会子正寻我拿主意呢。”   贾母面上神情不变,心下愈发狐疑,莫非这捡到的通灵宝玉是真的不成?   正待此时,就听脚步声渐近,鸳鸯报了一声:“二奶奶来了。”   贾母抬眼便见一身孝的凤姐儿转过屏风进了内中,遥遥便道:“老远就听老太太再教训人,这又是谁犯了错儿了?”   贾母便道:“东院都处置了?”   王熙凤道:“回老祖宗,该来的都来过了,如今就几个妯娌在陪着。二姑娘跪了半日粒米未进,方才劝说了好一会子才扶下去歇着。”   贾母蹙眉道:“可怜二丫头,哎,如今没了爹娘,凤哥儿得空多照看着吧。”   王熙凤应下,贾母这才说道:“我能教训谁?还不是宝玉。你瞧瞧,好好的通灵宝玉又丢了,亏得是玉儿捡到了,不然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王熙凤面上讶然:“通灵宝玉?”   贾母观量王熙凤神色,便道:“怎么?”   此时王夫人也看向王熙凤,二人视线略略碰触,一股子寒意便从王夫人心底升腾而起。   果然,就听王熙凤奇道:“这却怪了,方才平儿在后头也拾了一块通灵宝玉。”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那玉坠子来,道:“不信老太太瞧一眼。”   众人看将过去,果然便见凤姐儿手中的物件儿与那通灵宝玉一般无二!   荣庆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探春捡到玉坠子时,惜春也瞧见了,因是惜春就要开口说话,却被探春紧忙扯了衣袖拦下。   王夫人心下暗恨,本以为黛玉拾的那块便是最后一枚了,哪里想到凤姐儿又得了一枚去?   是了,说不定此番便是凤姐出的狠辣主意!   心下恼恨不已,王夫人面上不显,只故作纳罕道:“奇了,凤丫头怎么又得了一枚去?”   凤姐儿款款上前,与那王夫人笑道:“这东院一堆杂事,错非捡到了宝兄弟的通灵宝玉,只怕我这会子还不得空来呢。太太瞧瞧,这一枚是真的啊,还是假的啊?”   王夫人并无急智,当下心一横,只咬死了道:“这一枚怕是假的。”说话间便要探手取来。   此时就听软榻上的贾母道:“怎会有两块通灵宝玉?凤丫头快呈上来我瞧瞧。”   凤姐当即一躲,旋即上前将玉坠子呈上。贾母接过来仔细观量,那两枚玉坠子大致相当,却又略有不同。当下贾母将两枚玉坠子握在手中,袖口遮掩了下便调转了方位,继而又摊手道:“罢了罢了,我如今眼聋耳花的,实在瞧不分明。太太你且上前来分辨一二。”   方才贾母作为落在王夫人眼中,她又如何不知这是贾母起了疑心、存心试探?   王夫人不禁后悔不已,早知如此,方才就该一口咬定黛玉捡到的那枚也是假的。这会子骑虎难下,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辨认了。   王夫人上得近前,仔细观量了半晌,依旧瞧不出哪一枚是黛玉捡到的。当下暗自咬牙探指朝左边点去,双眼却打量着贾母神色,眼见贾母色冷,伸到半途的手指忽而调转方向,点在了右边厢的玉坠子上。   “这一枚才是真的。”   贾母抬眼看向王夫人道:“太太可认准了?”   王夫人颔首道:“错不了,老太太看,这一枚上头的字迹浅薄,一看便是写上去的,绝对不是真的。”   贾母心下又冷了几分,被王夫人指认为假的那一枚,分明是方才黛玉捡到的。   正待此时,鸳鸯回话道:“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说话间便见李惟俭转过屏风来,到得近前与贾母见过礼,这才说道:“早间匆匆吊唁过来,晚辈担着差事不好久留,如今散了衙赶忙过来,看看这边厢可还要帮衬什么。”   贾母赶忙道:“难为俭哥儿了,如今大多处置妥当了,就是那袭爵一事还须得俭哥儿帮衬一二。”   李惟俭便道:“此为应有之意,老太太不知,晚辈昨儿就见过了验封司郎中,其人只说秉公处置,断不会委屈了荣府。”   贾母总与诰命往来,又如何不知这等官话?所谓秉公处置,不过是给了贾家方便又让外头挑不出毛病罢了。   当下请了李惟俭落座,正待奉上茶水来,眼尖的湘云便瞥见李惟俭脖颈间也挂了一枚玉坠子。   湘云强自忍住心下好奇,待李惟俭与贾母说过半晌话,趁着空隙忽而问道:“俭四哥,你身上怎么也有玉坠子?”   湘云这话一出,惹得众人纷纷观量过来。果然就见李惟俭脖颈上挂了一枚与那通灵宝玉一般无二的玉坠子。   “这个?”李惟俭干脆将玉坠子摘了下来,笑着说道:“前几日逛造办处,偶然瞧见此物便入了手。那造办处的小吏还说能往上头沁血字来,可惜我一时间没想起什么吉利话,如今就先戴了个空白的。”   此言一出,荣庆堂里又鸦雀无声,那王夫人死死的盯着李惟俭,这会子恨不得将李惟俭生吞活剥了!   贾母心中只觉刺痛万分,想想宝玉这些年所作所为,真真儿是个绣花枕头,说来只怕连那贾琏都比不过。偏生因着个通灵宝玉,拢在身边儿宠着、惯着,只道来日荣府交在宝玉手上方才妥当。   不想,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到得此时,老太太心下悲凉不已,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看向那王夫人开口颤声道:“太太,那通灵宝玉……到底是真还是假啊?” 第298章 你不仁 我不义   通灵宝玉是真是假?这让王夫人如何接话?   疑心已存,王夫人自知这会子便是说破大天去只怕贾母也不肯信了。想着多年谋划一朝成空,王夫人顿时红了眼圈儿,朝着贾母跪下叫道:“老太太!”   偏生这会子宝玉还不知情形,只道:“太太这是做什么?老祖宗不过是怕太太看差了……”说着将王夫人搀扶起来,又上前道:“我来辨一辩。”当下略略扫量,便选中一枚玉坠子道:“老祖宗,这一枚才是真的。”   方才贾母一时失态,这会子被宝玉一打岔,这才逐渐缓和过来。如今与王夫人这个儿媳撕破脸又有何益?且不说如今王子腾势大,贾家日渐衰败,说不得往后还要借助王家之势。   单是元春即将临盆,若果然诞下皇子,贾家说不得就能止住颓势,再绵延两代富贵。   念及此处,贾母情知这会子再计较那通灵宝玉是真是假也是无益,只可惜这些年真心都喂了狗。转眼又瞧了眼宝玉,见其果然与老国公有七分挂相,心下又实在不忍。   到底是宠爱了十几年的孙儿,就算那通灵宝玉是假的,贾母一时间又如何割舍得下?   罢了,既知内情,往后便只当做寻常孙儿宠爱着便是。至于家业、爵位,如今看来留在大房还是更妥当些。只是可惜了那兰哥儿,不过兰哥儿有俭哥儿这般亲舅舅照应着,料想来日也差不了。   思来想去,贾母面上数变,到底扯过宝玉道:“好,你说哪个是真,那就哪个是真。”说话间意味深长看向王夫人道:“太太也是,这一时认错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往后眼明心亮。治家须得心正,心若不正,再是尽心也难免偏颇。”   王夫人脸面臊得通红,却也知贾母好歹是给她留了脸子,因是唯唯应下再不敢多言。待重新落座,王夫人扭头一扫量,便见李惟俭笑吟吟看将过来。   王夫人顿时心下凛然!   刻下如何不知,此番那一连串的假玉,都是源自这李惟俭之手。心下由不得后怕不已,思忖着这俭哥儿果然是个歹毒的,一出手就拿人七寸。   先前不过呛声几句,哪里想到此人报复起来竟有如雷霆万钧!   也就亏得如今贾政不在,若那个方正迂腐的在家中,听闻此事说不得会一封休书便将自己个儿给休了!   想到此节,王夫人顿时心惊胆战,恼恨之余却再不敢逞口舌之利。   此时就听贾母又道:“既得了真的,那往后须得好生经管了,可莫要再丢了去。忙里忙外一整天,快扶了太太去歇息吧。”又与众金钗道:“你们也散了吧,都不用陪着老婆子我了。”   当下宝玉扶着王夫人而去,王熙凤、探春、惜春、黛玉、湘云、宝钗等纷纷起身离去。   错身而过之际,湘云只瞥了李惟俭一眼,便忙不迭的偏了头去;黛玉这会子倒没那般多顾虑,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仔细观量了李惟俭一眼,这才与探春往外边厢行去。   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贾母,贾母便又提及贾兰情形。   李惟俭随口应答了几句,心下暗忖,自己方才那般明目张胆,除了宝玉与惜春……或许还有湘云?总之除了这三人,只怕余者都心知肚明,更遑论人老成精的贾母了。   果然,略略说过几句,贾母话锋便是一转:“俭哥儿素来是个大度的,怎么这回偏要与太太针锋相对?”   李惟俭道:“老太太又何必明知故问?往常看在大姐姐与兰哥儿的份儿上,晚辈可是对太太忍让得紧。谁知此番太太又来得寸进尺!若不让其触个霉头,我这堂堂竟陵伯岂不成了太太眼中的牛马?”   贾母忙道:“不至于,不至于。”   李惟俭道:“怎么不至于?贾妃临盆在即,若喜得贵子,说不得便要母凭子贵。如此,外头又有亲舅舅王子腾照应着,内里又有外甥为皇嗣,宝玉岂不成了国舅爷?皇亲国戚啊,我这区区一等伯又何曾放在太太眼里?”   贾母顿时叹息一声,说不出话来。实则贾母也是存着此心,方才这才不曾与王夫人撕破脸。   却听李惟俭道:“老太太,十数年前夺嫡之争,贾家如今还不曾吸取教训?今上不是个大度的,只看贾家这些年情形便知今上心思。若我说,贾妃若生个公主还好,若生个皇子……只怕未必是好事儿啊。”   “这——”贾母顿时心惊肉跳不已。仔细思忖,俭哥儿所说未必没有道理。只是又能如何?如今她年老体衰,赖家这一去,贾母再没了掌控力,只能搬出孝道来方才能制衡王夫人。   此番揭了王夫人面皮,心下舒爽之余,念及这些年贾母好歹是真心待他好的,李惟俭不禁说了几句真话。见贾母好似有些顾虑,李惟俭又道:“攀附皇权,终究是小道。一朝失利,满盘皆输。   前车之鉴便在眼前,老太太又何必再用荣府上下去博那虚无缥缈的富贵?”   贾母就道:“非如此又能如何?不怕俭哥儿笑话,如今家中捉襟见肘,上下又是富贵惯了的,又如何过得了苦日子?再看下头子弟,除去兰哥儿还能看得过去,剩下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哪个是出彩的?攀附皇权自然风险重重,可不如此又如何保得住家中富贵?   若果然事败,顶多牵连荣府上下,京师其余七房,金陵剩下十二房,自当另行绵延家业。说不得少了荣府遮蔽,贾家子弟知耻而后勇,几代后又会富贵起来呢。”   李惟俭听罢略略思量,是了,贾母不过一介老太太,又如何扭转得了上下人心?如今莫说是荣国府的主子,便是京师其余几房的贾家子弟,又有哪个成器的?   自老国公在世时,贾家便想着往诗书传家方向扭转,于是接连有了贾敬、贾珠这般的进士,又有了贾政这般的恩荫官儿。奈何老国公去的早,贾母独木难支,贾敬站错了队不得不避居城外,于是宁府任凭贾珍放肆无状。   其后贾珠一死,贾家彻底绝了科举入仕之心,贾母看在眼中,自知无力扭转,也只好顾着眼前。至于往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却不是贾母管得了的了。   此时贾母又道:“琏儿虽不成器,好歹不算个糊涂的,总是能护着家业。这后头的谁都指望不上,如今看来,也就兰哥儿能有出息。俭哥儿,若来日荣府败落了,也不求着俭哥儿如何照应,只求着俭哥儿好生看顾了兰哥儿,说不得振兴贾家之事,就落在兰哥儿身上了。”   “老太太这是哪里话?”李惟俭道:“兰哥儿是我亲外甥,我自当照应着。至于荣府,晚辈不敢夸口,只能担保力所能及之时,尽力出手帮衬了。”   得了此言,贾母顿时欣慰不已。又略略说过一会子闲话,忽而沉吟着问道:“俭哥儿,那玉里头写字儿……到底是怎么个名堂?”   李惟俭道:“此法前宋便有记载,不过用鸡血浸润,封于地下七七四十九日可得血字玉石。”   这倒不是李惟俭胡诌,造办处小吏曾说过,那玉中写字的法子的确是前宋的古方子。道理也很简单,寻常玉石若内中含有铁离子,佩戴时日久了就会被人体分泌物浸润,继而改变颜色。   那血液里含有的铁离子又极多,因是在其上写了血字封存湿润地下,一段时间就能得了血字玉石。如今造办处又改进了工艺,干脆用硫酸铁在其上写字,不过几天光景便能造出血字玉石来。   不过也有缺点,就是控制不好量,容易导致其后字迹模糊。   眼看贾母叹息,李惟俭便不再多言。就听贾母道:“这过往一直紧着宝玉,如今却惯得不成样子,看来往后须得多看顾下旁的哥儿了。”   ……………………………………………………   却说宝玉、一众金钗自荣庆堂出来,众人都是心思各异。   王熙凤抿着嘴,错非还当着众人的面儿,且如今还在孝期,只怕就要禁不住仰天大笑!   俭兄弟果然好手段,此举算是刨了王夫人的根子,往后再遇到事儿老太太断不会再因着宝玉而偏向二房。且因着老太太与太太生了间隙,只怕一时间太太也没空来寻自己的晦气。   一想起王夫人方才面色惨白跪在老太太跟前儿,凤姐心下就好似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爽!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暗自得意了好一会子,王熙凤又心生警醒。如今那爵位承袭还不曾落定,这会子不好得意忘形。只待爵位彻底落定,她总要寻机与太太好生斗上一斗!   思量间过了垂花门,王熙凤招呼一声,旋即朝着东院儿而去。   一行人中,惜春年岁虽小,却也能瞧得出眼色来,眼见众人虽说着话儿,可瞥向宝玉的目光却极为古怪,心下便知方才之事只怕另有说道。当下惜春闭口不言,只随在探春身旁。   探春心思通明,若换做旁的时候说不得还会转圜一番,可方才那般情形,眼见着老太太与太太生了间隙,风口浪尖之上她又哪里敢上前转圜?   刻下看向前头的宝玉,探春咬着下唇暗自思量,这太太果然是个能算计的,为了博取老太太宠爱,十几年前便布了局,不料如今竟被俭四哥给揭穿了。俭四哥又不是贾家人,太太即便心下恨得要死只怕也无从着手。   以太太的性子,说不得来日会去磋磨大嫂子与兰哥儿。只是经历了这一遭,只怕老太太早就心生防备,这二人斗将起来,反倒将二嫂子与琏二哥摘了出去。   又想着俭四哥素来与二嫂子一家亲厚,此举可谓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俭四哥果然厉害,一番连消带打,便将太太此间十数年积累化作了齑粉!   往后如何行止,须得思量分明了才是……   黛玉也在探春身旁,瞧着前头的宝玉心下觉着有些怜悯。可叹有一阵子府中还传着什么木石前盟,黛玉还暗恼了一阵儿,她与宝玉只有兄妹之情,这木石前盟又是从何谈起?   如今思来,连那通灵宝玉都是假的,那木石前盟自然成了笑话。   非但如此……黛玉看向与湘云走在一处的宝钗,木石前盟是笑话,那金玉良缘又何曾不是笑话了?   通灵宝玉是假的,薛家人倒腾了个金锁,也刻下八个字来附和那通灵宝玉,真真儿让人笑掉大牙!   黛玉这般作想,宝姐姐这会子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宝钗连被亲哥哥装箱子送去伯府这般离谱的事儿都经历过了,如今这等情形还能沉得下心来,只与湘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湘云虽不曾想分明,却也知方才情形有异。待进得大观园里,金钗等各自散去,到得怡红院来,湘云便寻了映雪说了方才情形。   映雪便仔细为其分析了一通,直把湘云听了个瞠目,道:“那通灵宝玉是假的?”   映雪便道:“大姑娘可曾听闻旁的衔玉而生过?那宝二爷瞧着也不曾如何神异,如何偏偏就衔玉而生了?”   湘云蹙眉思忖着道:“道理是这般道理,只是太太图的什么?这般谎话迟早会被拆穿,到时岂不落得个没脸?”   映雪便道:“还能如何?不过是损公肥私罢了……太太一门心思想要将荣府荣府家业拢在手中,恨不得连那爵位也让宝二爷承袭了呢。”当下映雪又说了府中情形。   湘云听得愈发蹙眉不已,说道:“无怪这几日二嫂子也不往太太跟前儿去了,原是这般。”顿了顿,舒展眉头道:“太太这般太过自私自利,难怪这回姑祖母都瞧不下去了。若我来日当了家,定不会学了太太。”   转而湘云又笑将起来:“此番太太闹了个没脸,我也不用去三叔家躲着了。也不知二嫂子多早晚处置了丧事,我还要与二嫂子学着管家呢。”   映雪瞧着湘云,心下好一番欲言又止……心道,大姑娘,来日谁当家还真不好说呢。   不提湘云这边厢,却说宝玉懵懂着送王夫人回了房,又要耍宝逗弄,偏王夫人这会子半点兴致也无,推说身子疲乏,便打发了宝玉回返。   宝玉此时也觉不妥,一路蹙眉回返绮霰斋,寻了袭人说过方才之事,只把袭人吓了个半死!   袭人心中只想着做姨娘,若得宠的是宝玉,那便做宝玉的姨娘;若得宠的是贾环,那便做了贾环的姨娘又如何?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老太太心中存了疑虑,只怕宝玉便要失宠啊。   这早前有着通灵宝玉,老太太只是一味宠溺着,半点委屈也不肯让宝玉受,宝玉在荣国府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往后,还能如此吗?   转念一想,老太太到底上了年岁,且太太家中还有王大人为依仗,宫中还有大姑娘临盆在即。即便不能承袭荣国府家业,说不得来日也能做个国舅爷,总归是个富贵闲人。   袭人心下思虑分明,便劝说道:“你往后可不好再胡闹了,那书院还是每日都要去,免得惹了老太太厌嫌。”   宝玉手指着自己个儿笑道:“老太太会厌嫌我?”   袭人便叹息道:“偏你是个糊涂的,出了这档子事儿,往后老太太可还会一味宠溺着你?”   宝玉恼了,道:“你话也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儿,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袭人嗫嚅半晌,到底将此事揭开来,直把宝玉听了个魂游天外。过得好半晌,便见宝玉将胸前挂着的通灵宝玉取了下来,嘀嘀咕咕念叨半晌。袭人紧忙上前防着宝玉又要摔了那通灵宝玉。   却见宝玉忽而跳脚喜道:“原来我也是个没玉的,好啊,好!”   宝玉这般情形,直把袭人看了个目瞪口呆,不知这宝玉又发了什么癔症。   ……………………………………………………   贾家开丧之后,又过了几日。   那外间的风言风语终于引得有御史上书,圣人念及贾妃临盆在即,干脆留中不发。不料此举惹得言官纷纷上奏!   圣人‘无奈’之下,只得责成验封司、五军部并都察院御使勘验贾赦一事。   旨意降下,当日验封司郎中、都察院御使与五军部三品将军马尚,一并往荣国府而来。   凤姐儿、贾琏昨儿便得了李惟俭知会,只道那验封司郎中与都察院御史定会秉公处置,凤姐儿又想此番来的马尚乃是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四王八公素来同气连枝,料想此番应该无恙?   不知为何,凤姐儿心中忐忑,却只得在后宅等着听信儿。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凤姐儿心下实在不耐,打发了小厮去瞧东院儿情形,无奈这会子东院儿锁了,内外人等不得进出。   直到过了晌午,那勘验人等方才匆匆离去。凤姐儿赶忙去了东院儿,便见贾琏蹙眉呆立,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形。   凤姐儿紧忙上前过问:“勘验的如何了?”   贾琏回过神来,苦笑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那验封司郎中也就罢了,此番果然秉公处置。来的都察院御使,乃是李惟俭的师兄詹崇,此人出言颇有维护之意。贾琏眼见来人心中便落定大半,只道此番定然平安无事。   谁料仵作与太医勘验过了,那后脑海的伤情果然勘验了出来,仵作却与太医争执不休。一个说是致命伤,一个说不是。   二人吵嚷到验封司郎中、都察院御史乃至马尚跟前儿,那验封司郎中只说拿不定主意,回去定然上奏;御史詹崇好似得了俭兄弟嘱咐,寥寥几句却颇有回护之意;偏在那马尚处出了岔子!   此人一口咬定贾赦死的蹊跷,理应按死于非命处置,还要详查内中情形。   这三人各执一词,吵嚷半晌不得结果,只得回返奏明了朝廷,请圣人拿主意。   王熙凤听罢,凤眸一挑,顿时骂道:“那马尚吃错了药不成?为何来寻咱们晦气?”   贾琏苦恼道:“谁知马尚是个什么心思?开丧那日还好好儿的,谁知今儿竟变了嘴脸!”   王熙凤气得七窍生烟,错非那马尚横生枝节,此番勘验大抵便过关了。自己个儿先前托付了俭兄弟,还道俭兄弟根基前,验封司郎中未必会卖俭兄弟脸面。谁想非但是验封司,连都察院御史都是俭兄弟的师兄,偏那五军部的马尚出了问题!   如今细细想来,说不得便是王夫人暗中使了气力!   此时就听贾琏道:“这事儿还有的闹,便是官司打到圣人面前只怕也闹不清楚。”   王熙凤就道:“二爷如今有何打算?”   贾琏拧眉道:“如今只好去寻北静王讨个主意了。”顿了顿,又道:“你得空再去寻俭兄弟说道说道?”   王熙凤只叹息一声没言语。俭兄弟再是手眼通天,又如何管得了五军部?那可是四王八公等勋贵的自留地,莫说俭兄弟,连首辅陈宏谋都管束不得。   贾琏也自知失言,叹息一声干脆去寻北静王。   后头的贾母还在等信儿,王熙凤拾掇心绪,便领着平儿往荣庆堂而来。不想方才自角门行出来,迎面便撞见鼻青脸肿的薛蟠自夹道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王熙凤瞧了个稀奇,纳罕问道:“蟠兄弟这是怎地了?”   薛蟠尴尬捂着脸,瓮声瓮气道:“不小心摔了马,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说罢甩开大步便转过了梦坡斋。   王熙凤与平儿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平儿便道:“这薛大爷说不得在外头惹了什么事端呢。”   凤姐儿心下鄙夷,嗤笑道:“还能什么事端?定是又惹了一身骚!”   凤姐儿此言大差不差,这薛蟠一早兴冲冲往卫若兰家中而去,盖因这日卫若兰为母亲做寿,此人也是王孙公子,薛蟠一心攀附,便一早来送贺礼。   偏巧这日柳湘莲也在,此人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薛蟠送过贺礼,卫若兰暗忖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忍着心下厌嫌到底让薛蟠进了门。这薛蟠沾了酒就发了性子,瞧那柳湘莲生得貌美,顿时又生了龙阳之好!   只待柳湘莲心中不快,便意欲走开完事,奈何卫若兰不曾瞧见,只一心挽留。   结果就坏了事,那薛蟠喝多了酒再也不管不顾,干脆寻机拦了柳湘莲。柳湘莲不想搅了寿宴,干脆假意与其相好,引着薛蟠到了城外。随即抽出马鞭抽了薛蟠三四十下,其后又按着薛蟠脑袋侵入河沟里。   直把薛蟠打得‘诶唷诶唷’乱叫,又没口子的求饶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伱了。”   柳湘莲兀自不解气,又逼着薛蟠喝了一肚子脏水,这才洒然而去。   不想此事还没完!那卫若兰眼见柳湘莲、薛蟠二人一先一后而去,当即心下存疑,待安置了寿宴紧忙追出城来。遥遥看得二人情形,卫若兰顿时动了真火!   柳湘莲是落魄世家子,多少畏惧薛蟠三分,不好下死手,可那卫若兰却无此等顾忌!当下抽了宝剑便要斩了薛蟠狗头。   也就亏着柳湘莲阻拦了,卫若兰这才打得薛蟠肋骨折了两根方才罢手。其后割袍断义自不多提。   暂且不说凤姐儿往荣庆堂而去,却说薛蟠捂着肋条倒吸着凉气进得家中,因不想让薛姨妈与宝钗担心,便径直往自家小院儿而去。   方才进得内中,就见夏金桂满面寒霜,那箱笼更是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薛蟠憋着火气问道:“好生生的拾掇箱笼作甚?”   夏金桂正要开口,忽见薛蟠鼻青脸肿,紧忙问道:“你这是如何弄的?”   “莫问了,骑马摔了。”   夏金桂也不以为意,当即冷着脸儿道:“我且问你,我那地契、铺契怎地成了假的?”   薛蟠明知故问道:“怎么就成了假的了?”   却见夏金桂扬起一张地契拍在桌案上,横眉竖目道:“你道我好糊弄?这般地契上的大印歪歪扭扭,定是萝卜雕的。真的哪里去了?”   薛蟠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夏金桂哪里肯罢休,当即哭嚎着闹将起来。薛蟠有苦自知,总不好明说那地契与铺面俱都被薛姨妈拿去典卖了银钱还了薛蝌吧?   因被吵得实在不耐,便知道:“外头欠了人银钱,我拿去典卖了!”   夏金桂顿时更急,上来便要抓薛蟠,偏巧一下碰到薛蟠伤了的肋骨。薛蟠顿时将其推开,那夏金桂倒退两步一跤跌在地上,霎时眼睛一翻没了动静。   宝蟾在一旁顿时胡乱叫嚷起来,薛蟠则好似傻了一般呆立当场。   须臾间,薛姨妈与宝钗匆匆而来,眼见夏金桂如此,紧忙打发人去前头请了太医来。   那太医好一番诊治,只道‘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妈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喝多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操心!”   薛蟠讷讷不言,那夏金桂又哭闹着提及地契之事,薛姨妈顿时面上讪讪。   宝钗在一旁,见此便道:“嫂子莫恼,哥哥也是要脸面的,待我过后仔细问清楚了,总要给嫂子一个交代。”   当下只留了薛姨妈陪夏金桂,宝钗紧忙扯了薛蟠去到隔壁好一番商议。待回返后,那薛蟠蔫头耷脑,只道前一阵做生意让人哄骗了,足足赔了三万两银子。又不想让家中担心,这才偷了地契典卖了顶账。   眼见夏金桂又要哭闹,薛姨妈便道:“好孩子,到底是这孽障的错儿,断没有拿了你的体己贴补的。这样,我这手头还有些京师水务的股子,待回头便都算作你的体己可好?”   听得此言,夏金桂这才止了哭闹。心下不禁暗自得意,有婆婆护着,这薛蟠往后再也张狂不得。   ……………………………………………………   却说凤姐儿与贾母说过了,引得贾母好一番气恼,非要往宫里老太妃跟前去求肯。凤姐儿好一番劝说方才将其劝住,只说须得等贾琏自北静王那边厢回来再计较。   待这日夜里,贾琏雀跃着回返,只说那北静王果然好说话,应承了此番定然帮着转圜。   凤姐儿略略松了口气,想着有了北静王出面儿,想来那马尚此番理应会松口吧?   因着还在丧期,凤姐儿与贾琏须得分房而睡,贾琏便去了前头的书房里。   夜里凤姐儿翻来覆,一想到来日便要得封诰命,便兴奋得睡不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方才迷迷糊糊,忽而便听得后院儿传来些许声响。   凤姐儿顿时惊醒,起身便见平儿在外头正睡得香甜。凤姐儿怜惜平儿这些时日跟着自己个儿极为劳累,便也没叫平儿,自己个儿披了衣裳便往厅堂而来。那后门有床,凤姐儿掀了帘子往后头观量,便见一具身形悄然进得尤氏居所。   过会子便有剪影映在卧房,看那剪影,分明便是一男一女!待须臾,那一男一女纠缠起来,灯火旋即熄灭。   王熙凤看得瞠目不已,那男子身形除了贾琏还能是谁!   凤姐儿心下恼怒至极,有心刻下便冲出去揪出那狗男女,转念又想,此番若闹将起来,只怕那袭爵一事便要告吹。   凤姐儿银牙暗,心下憋闷不已,她自问从无一处对不起贾琏,偏这贾琏什么脏的臭的都敢沾染,如今竟连尤氏都勾搭上了!   忽而一转念,凤姐儿下定心思,咬牙暗道:“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第299章 夜宿   这日清早,李惟俭推门便见满地银装素裹,那地上、房脊上贴了一层似霜似雪的冰晶,也不知是因着昨儿夜里下了雪,还是因着气温骤降结的冰霜。   待用早饭时,一众姬妾俱在,唯独少了宝琴。   李惟俭禁不住过问,香菱便道:“琴姑娘好似染了风寒,说是怕过了病气就不过来了,红玉方才叫人送了饭食过去。”   李惟俭顿时关切不已,说道:“回头吩咐了锅炉房,不用吝惜煤炭,总要让各处暖和了。回头儿去叫了太医来给宝琴仔细瞧瞧。”   红玉应下,自不必提。   虽心下挂念,奈何今日却有要务在身,匆匆用了早饭李惟俭便乘车往武备院衙门而去。那车马方才过了宣武门,便隐隐听得街面上忽而大哗起来。   李惟俭掀了帘子略略观量,紧忙打发丁如松去扫听。那丁如松策马打探一番,须臾归来喜形于色道:“回老爷,方才露布飞捷,说官军科舍图大捷,大将军岳钟琪设伏,一战杀、俘准贼上万,噶尔丹策零败走伊犁!”   李惟俭微笑道:“这倒是好事儿。”   边军并京营总计六镇兵马两路合击,尤其那三镇京营又装配了新式火铳,只要统兵之将不是蠢到了极致,一路平推过去就断没有输的道理!   当下李惟俭也不曾在意战果,只思量着此战对朝局影响。挟大胜之威,政和帝声势更盛,连带新党也是如此,只怕陈宏谋得意之下便要强行推行各项法令。啧,老师严希尧的日子近来要不好过了啊。   思量间马车到得武备院衙门,到得二堂,一众官吏紧忙来迎。李惟俭进得内中,那薛蝌便来报:“郎中,铸币机昨儿连夜试了,用了大人的方子,所得银币果然精美之余,也不会轻易走样。”   说话间朝着一旁端着托盘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后者赶忙奉上。李惟俭抄起一枚银币来观量,因着掺了两成有余的铜,这银币色泽暗黄,入手颇有分量,因着只是试制,是以正面写着‘壹元’,背后则是一株海棠花。边缘还有防切削锯齿。   李惟俭两指捏了边缘,竖起来猛地吹了口气,放在耳边果然有嗡嗡声。当即心下愉悦,笑道:“不错,文斗办的好差事,可计算过火耗?”   薛蝌回道:“回郎中,此银币用银七成九,铜两成一,若以成色计算火耗,刨去煤炭、人工,足能剩下一成有余。若大批量制造,便是一成半也有的赚。”   “好!”李惟俭拍案叫好,当即吩咐道:“文斗且打发人往王爷跟前儿报喜。”   薛蝌拱手应下,又思量着道:“郎中,宝泉局那边厢可要送去银币样式?”   “宝泉局?”   这宝泉局隶属户部,由侍郎直接统御,算是大顺的铸币局,其下统属南北铸币厂二十有余。   这铸币机虽是内府造的,可想要造币总绕不过户部衙门去。李惟俭略略思量便道:“也罢,打发人往宝泉局也送去一份。”   薛蝌这才应承了退下。   李惟俭端坐案后暗自思量,只怕此番忠勇王未必如何在意,毕竟这银币再如何精美,落在王爷眼里也比不得那新式火铳。说不得还会埋怨自己这个武备院郎中不务正业。   倒是那户部……吏部、户部可是新党的自留地。李惟俭这几年连番折腾为朝廷广开财路,这才有了连番西征。可等此番平准之战完结,只怕户部库房又要跑老鼠。新党变法初衷就是改善朝廷税赋收入,手里没了银子如何不急切?   这铸币一事有百利而无一害,既可收那一成有余的铸币税,又可免了火耗归公之法,尤其是后者,也不知会免了多少麻烦。   果然如李惟俭所料,那锻压出来的银币送去内府衙门,忠勇王只回话说‘知道了’。宝泉局那边厢尚无动静,结果临近散衙时,有小吏急切而来,拱手道:“郎中,大司徒亲自来了!”   “哦?”   户部尚书王仕云乃是首辅陈宏谋同年,二人交情笃厚,偏这王仕云顶着新党的名头,却屡屡因着法令与陈宏谋争执不休。   李惟俭当下不敢怠慢,紧忙往外头迎去。到得二门左近,遥遥便见大司徒衣袖翩翩,领着一干官佐匆匆而来。   李惟俭当即躬身施礼:“下官李惟——”   “李复生!”那王仕云却全然不听李惟俭招呼,只上前一把扯住其道:“我且问你,那银币火耗果然能止余半成?”   李惟俭当即道:“此事下官交与薛知事处置,一切疑问大司徒尽管招其来问。”   王仕云紧忙抬头观量:“哪个是薛知事?”   后头人群里的薛蝌紧忙越众而出,心下虽狂喜不已,面上却古井不波,紧忙施礼道:“下官便是薛蝌。”   “好,我且问你,那火耗果然止于半成?得利能有一成半?”   薛蝌肃容回道:“回大司徒,此银币为机器锻压而成,这机器开动起来,自然是造得越多得利越多。下官曾粗略算过,若每年造三千万枚,得利不少于一成半。”   大司徒王仕云心下飞快计算,去岁刨去各地官府所收火耗,收入户部的税赋,连同各项杂入总计四千八百万两有奇,成色大抵是九成三。   这新银币成色七成九,算算大抵能造……五千六百多万?啧,凭空就多了八百万两啊!   刨去人工、火耗,那也是六百万两银子呢!   且此银币样式精美,又自带防伪,散将出去只怕不待流通就会被士绅藏匿起来。如此,往后十几、二十年大抵都能多个几百万两花用,如此大事何愁不成!   王仕云雀跃之下顿时连声赞道:“好好好,薛知事办得好差!若李郎中割爱,可否让这位薛知事来户部宝泉局啊?”   李惟俭便笑道:“大司徒说笑了,都是为朝廷效力,何谈割爱?若文斗乐意,去了宝泉局也好施展拳脚。”   听得此言,薛蝌心下动心不已,却猛然冷静下来。他这般商户子弟,错非李伯爷抬爱焉有如今为官之日?   再有前后两桩露脸的差事,若不是李伯爷指定了他薛蝌,换了旁人也定然能办好。想明此节薛蝌霎时间冷静下来,赶忙拱手道:“下官感念大司徒抬爱,只是下官年纪尚小,能为不足,还想多在伯爷身边儿学些手段。”   那王仕云也是雀跃之下无心之语,说了便有些后悔,因是哈哈一笑道:“复生果然有一套,走走走,咱们好生说道说道这铸币一事。是了,那机器如今在何处?”   李惟俭笑着抬手往里头引:“大司徒想看随时都能看,大司徒先请,这锅炉升起来还要一些时辰,咱们不妨先在内中饮茶。”   …………………………………………………………   这日直到日暮时分,李惟俭方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红玉与晴雯等迎了,晴雯便关切道:“四爷可用过饭了?怎地这会子才回来?”   李惟俭便笑道:“临散衙时大司徒来了一遭,后来干脆寻了个酒楼吃了些饭食。”   待到得东院正房里,李惟俭这才想起宝琴来,赶忙寻了晴雯过问。   晴雯一边厢将打湿了的帕子送上,一边厢道:“一早儿便请了太医了,只说是寻常风寒,开了方子服了两剂药,下晌发过汗说是好了许多。”   李惟俭略略放心,又问过傅秋芳情形,入夜时才起身往西路院而去。   进得小院儿里,小螺隔着窗子早早观量到,紧忙开门打了帘栊,又喜滋滋往内中报:“姑娘,老爷来了!”   李惟俭迈步入得内中,顿时嗅到一股子汤药味儿。卧房里窸窸窣窣,李惟俭赶忙道:“琴妹妹正病着呢,莫要劳动了。”   说话间李惟俭入得内中,抬眼便见宝琴一身素净中衣,裸着一双菱脚正要下床。   瞥见李惟俭,宝琴顿时委屈着瘪了嘴:“四哥哥。”   李惟俭到得近前道:“都说不让你劳动了,快好生躺着吧。”   宝琴乖乖应下,复又躺下,李惟俭干脆为其覆了被子。许是正发着烧,宝琴一张素净的小脸儿通红一片,掩在被子里可怜巴巴的瞧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叫过小蛤,仔细问过了宝琴作息、吃食,其后便道:“这风寒中即便没了胃口也要多吃些,不然这病灶只怕要多绵延几日。琴妹妹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去后头厨房吩咐了就是。”   宝琴颔首应下。   李惟俭又问:“好生生的怎地着了凉?”   小螺便在一旁告状道:“老爷不知,姑娘素来以为自己个儿身子壮,昨儿夜里沐浴了就一身单衣四下走动。待到了夜里也不曾盖厚被子,早起就发了病。”   李惟俭便道:“都这般大了,怎么还不知顾着自己个儿?”   宝琴便眨巴着眼睛不言语。   心下怜惜,李惟俭又探手摸了摸宝琴额头,见其只是稍稍发热、并不如何滚烫,这才略略放心。跟着又说起白日间情形来。   宝琴懵懵懂懂的听着,心下极为享受与李惟俭独处。随着傅秋芳学理账目好些时日,本该今日就要去四下盘账,奈何昨儿夜里雀跃之下着了凉,将那盘账一事生生耽搁了。   下晌时宝琴还懊悔不已,如今见了李惟俭,心下却不禁有些窃喜。她来伯府好些光景,如今与四哥哥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四哥哥虽对她喜爱有加,却从不肯越雷池半步,宝琴心下总觉得四哥哥是拿她当妹妹一般养着。   这哪里行?宝琴天癸初至,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恨不得每日黏着四哥哥。偏李惟俭只与其拉拉手,夜里便是来看望,也是坐会子便走。   宝琴可是自琇莹那里扫听到,那晴雯比她不过稍大一些时便在房中伺候四哥哥了。若果然等到及笄时再入四哥哥房中,只怕四哥哥真个儿就拿自己当了妹妹了!   如今染了风寒倒是正好儿,说不得求肯一番就能遂了自己的意呢。   此时小蛤打了帘栊进来,手中还端了一碗小馄饨来。   李惟俭打量一眼,便问道:“还不曾吃晚饭?”   小蛤便道:“姑娘方才只略略用了,说是没胃口,我便让厨房做了些小馄饨来。”   李惟俭干脆起身接了那小馄饨,扫量一眼,便见内中馄饨皮薄如绉纱,配着葱花、蒜叶又有鸡蛋皮,看着分外诱人。   用羹匙舀起一枚来吹凉了,缓缓探到宝琴嘴边道:“你尝尝看。”   宝琴张开小口吞了一枚,入口咀嚼两下顿时笑道:“是黄鳝、虾仁馅儿的,果然滋味足。”   李惟俭笑道:“难得合你口味,那就多用一些。”   宝琴一下,当下李惟俭又喂了几枚,宝琴却再也吃不下。李惟俭瞧着宝琴吃得有滋有味,不由得嘴馋,干脆将剩下的几枚自己个儿吃了。   又盘桓一阵,眼看已然上更,李惟俭便要起身离去。不料他方才起身,便被一只小手扯住了衣袖,扭头便见宝琴委屈着道:“四哥哥,你再多留一会子可好?”   李惟俭还在思量着,一旁的小螺便道:“老爷,别的姑娘都排了日子,姑娘年岁虽小,可论理也该排了日子才是。”   瞧着宝琴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李惟俭顿时知晓这鬼丫头又在作怪。当下不由得心猿意马,半晌才笑着道:“也罢,那我今儿就不走了。”   宝琴顿时展颜,却又羞红了脸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外边厢的小螺、小蛤相视一笑,两个丫鬟赶忙张罗着打了热水来,小蛤又往前头去取李惟俭的衣物。   好一番忙乱,待伺候了李惟俭洗漱,两个丫鬟便笑吟吟退将出去,独留李惟俭与宝琴在卧房里。   李惟俭挪步再进卧房,便见宝琴将被子埋在鼻下,一双灵动的眸子怯生生瞧着自己个儿。   李惟俭暗笑一声,挪步上床,掀了被子入得内中,探手便将宝琴揽入怀中。   宝琴羞得红了脸儿,只呢喃道‘四哥哥’,李惟俭应了一声,却只是揽着其并无旁的动作。   那宝琴原本还存了旁的心思,这会子却是尽数都忘了,只依偎在李惟俭怀中,好似虫儿般拱来拱去,半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其臂弯里。   李惟俭便道:“睡吧,早睡早好。”   “嗯。”   ……………………………………………………   二更头,王熙凤方才自东院儿回返自家小院儿。   因着与贾琏分房睡,是以内中只平儿在铺着被褥。王熙凤蹙眉揉捏着酸涩肩膀问道:“二爷可回来了?”   平儿道:“上更时回来的。”平儿欲言又止,待铺展了被褥,这才凑过来低声道:“二爷交代了,此番只怕要多使些银钱。”   想起昨夜情形,王熙凤强忍着怒气道:“怎么个说法?”   平儿不知内情,只复述道:“二爷说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了,只怕没个三千两银子不好过关。”   王熙凤心下恼恨不已,却因着早已对贾琏绝望,这会子便将账算在了王夫人头上。错非其接连使绊子,这袭爵一事又怎会横生枝节?   暗自压下怒气,王熙凤颔首道:“三千两银子倒是不多。”   平儿观量王熙凤一眼,又道:“二爷又说,今儿撞见了忠顺王府长史,还是为着那欠账之事。”   王熙凤恼了:“这账目是大老爷欠下的,又与我何干?”   平儿说道:“父债子偿嘛……大老爷如今去了,可不就要找到二爷头上?不过此番那长史松了口,也不求那劳什子两万四千两了,说只凑个一万两本金就好。”   王熙凤闻言冷笑道:“这等事儿却是求错了人,这三千两也就罢了,我又哪里有一万两?回头儿让二爷去寻老太太说道吧。”   平儿唯唯应下,转而又道:“奶奶,来旺往庄子走了一趟,只说今年怕是要减产。”   王熙凤顿时关切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平儿道:“来旺只说暖棚里的果蔬坐了病,尤其是那黄瓜,方才长到一半儿,这水、肥都不曾短了,偏生自己个儿就枯了。”   王熙凤顿时急切不已,却一时间无法可想。忽而心下一动,她如今还在孝期,便是感念李惟俭也不好酒宴招待了,此番倒是个由头。   因是王熙凤便含混道:“罢了,这事儿只怕还要问过俭兄弟再说。明儿你去与俭兄弟说一声儿,若俭兄弟得空,待他休沐了一道儿往庄子上去瞧瞧。好歹是一年四、五万银子的营生,可不好疏忽了。”   平儿不曾瞧见凤姐儿神色,因是只颔首应下。   当下平儿伺候着凤姐儿洗漱过后双双就寝。凤姐儿迷迷糊糊间方才要睡下,忽而便听外间吵嚷声一片。   凤姐儿顿时惊醒,那软榻上的平儿也爬起来紧忙掌了灯。主仆二人略略听了动静,隐约听得‘走水’之言,凤姐儿便赶忙打发平儿出去观量。   平儿刚穿好衣裳,便有婆子来拍门,平儿开门让进来,那婆子便道:“二奶奶,不好了,东院儿走了水!”   这会子王熙凤正穿戴着,闻言便蹙眉道:“好端端的,又一直不曾短了人看顾,怎么就走了水?”   婆子摇头只道不知。   凤姐儿穿戴齐整,紧忙领了平儿往东院儿而去。自角门入得内中,便见正房里隐隐有火光透出,丫鬟、小厮进进出出,或提了水桶,或端了水盆。   待凤姐儿与平儿到得近前,那火势已然扑灭了。   凤姐儿寒着一张脸逐个婆子叫过来盘问,有一婆子便道:“这会子合该是司棋照应着,偏生方才不见了司棋踪影,许是风吹倒了蜡烛,这才点着了帷幔。”   凤姐儿顿时叫道:“司棋呢?谁瞧见司棋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遥遥奔来,到得近前喊了声‘二奶奶’,便咬着下唇不言语。   凤姐儿借着灯笼一瞧,果然便是那司棋。   凤姐儿粉面寒霜,逼问道:“你这小蹄子不好生看着灵堂,跑去哪儿厮混了?”   司棋嗫嚅道:“回二奶奶,夜里吃坏了肚子,去后头如厕了。”   凤姐儿道:“伱去如厕,不知寻个人来替手?”   司棋干脆闷着头不言语。   凤姐儿寒着脸儿道:“府里头好吃好喝的供着,奴才秧子怕是将自己个儿当了主子。你也不用给我使脸色,也别想着求肯,明儿一早拾掇了行礼自己出府去吧,家里留不得你这般没规矩的丫鬟!”   “二奶奶!”   那王善保的家要来说软话,却被司棋一把拦住,只道:“姥姥不必求了,总归是我的错儿。”   王善保家的心下急切,又见司棋连连朝其使眼色,因是到嘴边儿的话生生咽下,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灵堂走了水,自然闹得贾家不安宁。除去贾母无人敢搅扰,一会子光景,那邢夫人与王夫人都来了东院儿。   待听了凤姐儿所言,邢夫人想着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便没多言语。王夫人冷着一张脸道:“这般没规矩的丫头家里留不得,凤哥儿处置的在理,明儿一早打发她家去!”   王夫人一言而决,此事就此定下,司棋面上装作恓惶,实则心下暗爽不已,寻思着可算是能从贾家脱身了。   凤姐儿、王夫人、邢夫人等如何处置灵堂暂且不提,却说司棋回返缀锦楼,也不曾搅扰二姑娘迎春,自自顾自的拾掇了行囊。   待转天一早,这才寻了二姑娘诉说缘由。   迎春听罢有如遭了雷殛一般,呆立好半晌顿时红了眼圈儿。她这两年日子过得顺心,除去李惟俭之故,大多托了司棋护着。如今司棋去了,哪里还有人护着她?   司棋情知迎春性情,便说道:“姑娘既舍不得,不如去太太跟前帮我求求情。”   二姑娘性子绵软,只哭着道:“太太都做了主,你又有错在先,我去求了又有何用?”   司棋心下不禁冷笑,这二姑娘果然如此。想她这二年用尽心思护着二姑娘,到头来也换不来二姑娘真心。如今想来,只怕只有俭四爷方才能惹得二姑娘破釜沉舟吧?   司棋当下叹息一声,也没多言语,任凭迎春如何挽留,她只提了个小包袱,随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出了荣国府。   自后门出来,司棋只觉神清气爽。再也不用在二姑娘跟前儿委曲求全,再也不用每日家瞧旁人脸色行事。往后自己在那小院儿逍遥自在,再买两个丫鬟伺候了,从此也做一回主子!   司棋自后街出来,当即叫了一辆人力车往那十条胡同而去。   这司棋前脚刚走,后脚王善保家的便寻了那桃红,只道听途说了一通,说是大太太舍不得给几个姨娘的月例银子,正盘算着法引一过便将几个姨娘尽数发卖了。   因着当日往贾赦药里掺了酒,桃红忐忑不安了许多时日,如今方才安定下来。听得王善保家的如此说话,心下虽将信将疑,却暗忖道:只怕留在荣国府也是虚度,瞧那王夫人身边儿的周姨娘,如今活得好似会喘气儿的死人一般又有什么意趣?不如卷了银钱远走高飞,说不得还能寻个情投意合的嫁了,往后也能相夫教子。   因是这日桃红拾掇了细软,趁着东院重新布设灵堂慌乱之际,悄然自角门出来,又绕行至后门哄骗了门子,出了门眨眼就没了踪影。   待下晌时邢夫人与凤姐儿才察觉那桃红已然跑了。邢夫人气不过,仔细往桃红房里点算了一番,却除了贴身提及连那衣裳都不曾带几件。   因心下认定贾赦乃是贾琏错手打死,邢夫人心下也不以为意,只道树倒猢狲散,或许那桃红早就攀上了高枝儿也难保。   当下下了禁口令,从此家中再不提及桃红,就好似从无此人一般。   ……………………………………………………   李惟俭这日清闲不少,因着西域大捷,只怕朝堂上要好一会子才会处置那铸币机械。因是到得申时李惟俭便回返自家——昨夜与宝琴同床共枕,虽不曾有些旁的什么,李惟俭却也感知清早起来小姑娘对自己眷恋不已。   如今正是趁热打铁之时,李惟俭又怎会错过?   不料方才到得家中,便听红玉凑过来说了司棋与桃红之事。那桃红也就罢了,不拘是远走高飞还是另攀高枝,总归是离了贾家,料想那暗地里兑酒谋害贾赦之事就此便隐下了。   倒是司棋,李惟俭早知司棋性子急切,却不想这才几日光景,这司棋就点了灵堂生生将自己个儿赶出了荣国府……这可真是迫不及待。   如此也好,此事就此告一段落,料想来日有心人想翻也翻不出来了。   与红玉一道儿进得东院儿仪门,搭眼便瞧见了晴雯身边儿的布帕遮面的宝琴。李惟俭讶然道:“琴妹妹怎么也来了?”   宝琴便笑眯眯道:“昨儿夜里发了汗,这会子身子轻省不少,想着四哥哥这会子快回来了便过来瞧瞧。”说话间又指了指口鼻处的布帕,道:“不好过了病气给旁人,我干脆寻了帕子遮挡。”   说话间忽而茜雪来回:“老爷,平儿姑娘来了。”   李惟俭停步回首,便见平儿款款上前,屈身一福道:“俭四爷,奶奶打发我来与俭四爷说一桩事。”   李惟俭笑着道:“平儿姑娘不必客套,咱们内中说话。”   当下众人进得内中,傅秋芳张罗着请平儿落座,平儿笑着推拒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带到了话儿我还得回去呢。”顿了顿,笑着与李惟俭道:“俭四爷,昨儿来旺来回话,说是暖棚里不少果蔬方才挂了果子就枯萎了,问过几个懂行的,都道是坐下病了。奶奶便打发我来问四爷讨个主意。”   李惟俭正思量着,红玉就笑道:“平姑娘,不是我说,这外头都说四爷是财神,偏到了二奶奶这儿当了真。四爷再如何有本事,还能治得了果蔬坐的病不成?”   话音落下,就听李惟俭笑道:“今儿教你个乖,往后话可不好说的太满。这若是旁的毛病,我还真就束手无策,偏这枯萎病,老爷我还真就有主意。”   小迷妹宝琴顿时惊奇道:“四哥哥连这个都懂?”   红玉也纳罕不已,说道:“四爷还有这般本事?”   前世李惟俭先奋斗后躺平,后来因着父母身体不好,干脆将二老接了来。二老人生地不熟的,在家中实在憋闷,干脆就摆弄伺候起了各类果蔬。尤其是李惟俭的父亲,老爷子一大把年纪自己个儿去图书馆翻书学了嫁接技术,七搞八搞的还真让老爷子弄出来了,惹得李惟俭好一番啧啧称奇。   也是因此,李惟俭虽不曾亲自动过手,却也瞧见过老爷子如何摆弄嫁接。   想到此处,李惟俭便与平儿道:“这法子一句两句说不清,这样……待三日后我休沐了,干脆往庄子上走一遭就是了。”   平儿笑着应下,又过问了几句傅秋芳情形,这才赶忙回了荣国府。待得空与王熙凤说了,王熙凤心下顿时暗喜不已。   凤姐儿面上也不曾显露,只道:“劳烦俭兄弟良多,我好歹也算地主,总要过去瞧一眼,作陪一番。”   平儿不疑有他,思量道:“明儿便是头七,处置过了也没旁的事儿,奶奶倒是能走一遭。”   王熙凤暗忖,此番可不好带上平儿,因是便道:“家中杂事一堆,短不了人管着。此番你不好跟着我一道儿去,不如留在家中拿个主意。”   平儿自然应下,又说了一些杂事方才分开。   闲言少叙,转眼便到了这日。   李惟俭掐着时辰方才自家中出来,行到街口便撞见了王熙凤车架,当下招呼一声汇做一行,自内城出来,又出了外城,径直往那小王庄而去。   后头的车架里,王熙凤绞着帕子心下忐忑不已。那三千两银子砸出去,果然外头再无闲话,只待大老爷发引之后贾琏便能袭爵。   王熙凤心下盘算,诰命眼看到手,太太又恶了老太太,她在家中可谓顺风顺水。唯独少了一样——孩子!   若膝下无子,终归是不妥。奈何此时还要守孝,那贾琏又不缺粉头,且热孝之时上下都瞧着,实在不好同房。再念及那夜后院情形……王熙凤心下一横,眉宇间舒展开来,已然拿定了心思。   只是心下古怪不已,就是不知此番究竟是报还……还是拖累了。 第300章 雪天留客   凤姐儿陪嫁的庄子远在京师南面四十里,即便两辆马车俱都换了底盘与轮胎,可路上坑洼,跑得快了里头的人实在遭受不住。因是这日直到临近晌午,一行人等方才到得小王庄。   唏律律一阵骏马嘶鸣,车架停将下来,昏昏沉沉的李惟俭自内中下车,呼吸两口凉气顿时神情清明了少许。昨儿搂着宝琴睡了一宿,许是被传染了,一早儿起来李惟俭就喷嚏不断。   立在原地展眼望去,四下都是麦田,那新栽的麦子还不曾出苗,只见阡陌相连,黄土连天。眼前小王庄不大不小,瞧着不过百十户人家,内中俱都是王熙凤的庄户。   后头一辆马车并行停下,小丫鬟丰儿先行落下,有婆子寻了凳子,丰儿打了帘栊,便见王熙凤自内中缓步落下。   李惟俭扭头抬眼瞧去,便见凤姐儿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如今凤姐儿还不到花信之年,正是俏丽之时,搭上这一身素净,真是应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   “俭兄弟!”王熙凤往这边厢瞥了一眼,招呼一声便行了过来。   李惟俭收摄心神笑道:“二嫂子这庄子瞧着广阔,怕是得有万亩?”   王熙凤嗔道:“哪里就那般多了?这内中还有别家的,单我那田土不过三千亩。当日嫁过来时,陪嫁不过一千亩,余下的都是我这些年自己个儿置办的。”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果然是会经营的。”   凤姐儿笑道:“李财神当面,哪个敢说会经营?我不过是将那些铺面兑了,换成了田土。如今算来也不知是得了便宜还是吃了亏。”顿了顿,凤姐抬手相引:“俭兄弟,咱们先行安置了,过会子再去瞧那暖棚。”   凤姐儿应下,二人进得庄子里。庄户早知主家要来,便腾出了两处房子来。李惟俭先行去到房子里,烤着火盆,饮了一盏热茶,待暖和过来这才自内中出来。   略略等了须臾,凤姐儿便自后头寻来,二人当即随着庄户往前头暖棚而去。   又转到庄子前头,抬眼便见二十几排暖棚,俱都是玻璃顶的,上头又覆着草帘。因着这会子是阴天,是以草帘也不曾卷起。   那引路的管事儿便道:“二奶奶,非是小的疏忽大意,这庄稼坐了病,只怕是几年都缓不过来,须得换一处地重建暖棚。远处栽上黄豆之类的缓上几年,如此才好重新种菜。”   这植物坐病,或是缺东西,或是根腐病、疫病,种种不一而足。李惟俭又不是学这个的,错非前世老爷子见天在跟前儿唠叨,李惟俭也是个五谷不分的。   当下他也不多言,一路进得暖棚里。内中潮热气息扑鼻,又有一股子刺鼻的煤烟味儿,李惟俭紧忙以衣袖遮掩了,转头与凤姐儿道:“二嫂子就莫进来了,这里头难闻的紧。”   凤姐儿闪身便入得内中,同样掩了口鼻道:“俭兄弟当我是娇小姐不成?前二年俭兄弟一直不曾来过,这各处都是我盯着的。”   李惟俭哈哈一笑,说道:“险些忘了二嫂子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   当下也不废话,径直到了那坐病的黄瓜架子左近。管事儿的一声吩咐,便有庄户将黄瓜藤连根拔起,展示给二人道:“贵人请看,这根坐病了,只怕过不了多少时候这一暖棚的黄瓜都要遭殃。”   李惟俭依旧不明所以,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只问道:“旁处可栽了南瓜?什么品类的?”   那管事儿的紧忙道:“回伯爷,后头二十一棚栽了半数黑籽南瓜。”   李惟俭颔首,又道:“可还有方才出苗的黄瓜?”   管事儿的极为熟稔,忙道:“回伯爷,旁边儿棚子里黄瓜才出苗。”   王熙凤在一旁只观量着,也不放声。一双凤眸扫量李惟俭的侧脸,只把自己个儿瞧了个怦然不已。待从此棚出来,王熙凤展眼望天,眼见阴云密布,心下不禁暗自祈祷,只盼着来一场风雪才好。   随即王熙凤跟在李惟俭身后,瞧着其先从一旁的棚子里用匕首切了不少黄瓜苗,又到得二十一棚里,将南瓜掐去一叶,又用锥子插了下,便将黄瓜苗栽在了其上。   眼见李惟俭再无动作,王熙凤禁不住纳罕道:“俭兄弟,这就完了?”   李惟俭笑道:“成不成的,过几日再瞧。此为嫁接法,取南瓜之长、补黄瓜之短,这法子我只见人用过,自己却不曾动过手。这二十株先观量几日,若果然生长了,往后便依此法行嫁接之法。”   又仔细交代了管事儿的与几个庄户,待确认众人都掌握了要点,李惟俭这才转过头来,却见王熙凤好似魂游天外一般瞧着自己个儿。   李惟俭探手在其面前摆了摆:“二嫂子?”   “啊?”王熙凤回过神来,不禁红了脸儿道:“哦,俭兄弟说的太过深奥,我方才也没想明白。”   李惟俭暗忖,只怕凤姐儿这会子还在想着贾琏袭爵一事,因是也不以为异,说道:“这边厢处置过了,我看咱们用了午饭便往回返吧?”   王熙凤忙道:“一早儿就吩咐过了,刚好庄子上套了些野味,又网了些雀儿,今儿也请俭兄弟吃个新鲜的。”   李惟俭颔首应下,刚要开口却被煤烟一熏,跟着便是喷嚏连连。   王熙凤赶忙关切道:“俭兄弟这是……染了风寒?”   李惟俭道:“不碍事,宝琴这两日正病着,许是被那丫头过了病气儿。”   说话间二人自暖棚中出来,王熙凤赶忙叫过小丫鬟丰儿,吩咐道:“往后头去吩咐,给俭兄弟做一锅姜汤来发发汗。”转眼又与李惟俭道:“俭兄弟身子素来康健,料想发发汗大抵就好了。”   “二嫂子说的是。”   当下二人到得后头居所,进得内中便见早已摆了席面,几样寻常菜色,一小盆炸麻雀,两只烤炙了的兔子,还有一盘芹菜蘑菇丁鸡蛋炒制的地环。   二人净过手,王熙凤邀着李惟俭入席,随即寻了一玻璃瓶药酒来,李惟俭扫量一眼,但见内中浸泡着党参、黄芪、龙眼等物。   凤姐儿笑吟吟捧了酒瓶为李惟俭斟满,说道:“天寒地冻的劳动俭兄弟一场,我如今还在孝期不能饮酒,加之俭兄弟又染了风寒,便干脆用这药酒来招待了。”   李惟俭道:“二嫂子何必这般客气?”   暗黄色酒水斟满,凤姐儿道:“非是客套,这二年下来多亏了俭兄弟帮衬,前番为着勘验的事儿俭兄弟也多方奔走。我与你二哥都心存感激,却又不知如何谢过俭兄弟。   说来俭兄弟可是财神,家中金山银海的,我便是典卖了嫁妆送过来,只怕也入不得俭兄弟之眼;官面儿上的事儿,我与你二哥也插不上手。倒是我父亲有些门生故吏,来日若是俭兄弟有所求,也无需与我客气,冲着俭兄弟过往情谊便是舍了这张脸面,我也要去求肯一番。”   李惟俭端起酒杯笑道:“二嫂子无需如此,只求着二嫂子往后看顾了大姐姐、林妹妹、云丫头与二姐姐就好。”   一句话说完,顿时惹得王熙凤好一阵无语。凤姐儿随即噗嗤一声儿就笑了,道:“俭兄弟还真是个多情的。”   李惟俭与其碰杯,王熙凤以茶代酒,二人一饮而尽。撂下酒杯,李惟俭就道:“我能如何?也不瞒着二嫂子,我与林妹妹原本就两情相悦,奈何恩师担忧林妹妹身子欠佳,这才有了并嫡之说。前番大伯母不知内情,早早就定下了与史家的婚事,亏得有并嫡一事,不然还不知如何处置呢。”   顿了顿,又道:“至于二姐姐……二嫂子也知那是个什么性子,又摊上这般生父、继母,前番错非我拦着,只怕二姐姐就得掉进火坑里。”   王熙凤叹息道:“可不是?那孙家向来势利,过往不过是有求于老国公,这才攀附了过来。老国公在世时,从不拿正眼瞧孙家。偏到了大老爷这边,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便要将女儿贱卖了。   我可是听说,大老爷算计着,连老太太预备的一万两陪嫁银子都要克扣大半,只打算出三千两银子陪嫁。那姓孙的又不是个善茬,吃了这等大亏,来日只怕不知如何磋磨二丫头呢。”   “还有这事儿?”李惟俭讶然,随即又释然。贾赦、邢夫人这两口子算盘打得叮当响,倘若自己个儿不曾阻拦,只怕真就要将迎春嫁了那孙绍祖。   李惟俭叹息一声道:“罢了,人死为大,咱们也不好再议论大老爷是非。只是二姐姐那边厢,我却不好撒手,就怕一旦撒了手二姐姐就会所托非人。”   若换做旁人这般说,只怕凤姐儿打心底里就不信。奈何这话出自李惟俭之口,凤姐儿偏偏就信了。   不说旁的,那宝钗、夏金桂就是前例,李财神声名赫赫,这天下间不知多少想要攀附的,要将自家女儿送了来做妾。二姑娘虽有几分颜色,却也不是天仙,如若不是人家俭兄弟顾念旧情,哪里会这般纠缠不清?   因是凤姐儿便道:“如今总算有个缓,待过个二、三年,说不得就能遂了俭兄弟的意。”   李惟俭暗忖,再过二三年……也不知贾家会不会与剧中一般就垮了,因是便道:“往后再看吧。”   此事揭过,王熙凤又提及袭爵之事。前番李惟俭卖了情面,那验封司与都察院御史詹崇都不曾说什么,偏那治国公之后马尚出了岔子。   凤姐儿碎碎念了一阵,李惟俭便道:“此事只怕根子出在王家,听闻王统制不日返京述职,二嫂子可去与王统制说说。”   凤姐儿恨恨道:“不用俭兄弟说我也要去说道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那王为何偏着太太这头,莫非我这王字是反过来写的不成?”   当下凤姐儿又来劝酒,李惟俭饮了七、八杯,渐渐有些昏沉,只觉困乏得紧。   正当此时,丫鬟丰儿入内道:“伯爷,丁护卫说外头飘起了大雪,今日只怕不宜赶路,问是不是今儿便在庄子上歇息一日?”   李惟俭看向外间:“下雪了?”这窗子糊的绢布,朦朦胧胧实在瞧不见外间。   王熙凤当即起身推开窗子,观量一眼便道:“哟,还真下雪了呢。”   李惟俭瞥见外间大雪纷纷、北风呼啸,如今又昏沉困倦,想着自己个儿只怕是发烧了,再强行赶路只怕会加重了症状,因是便道:“那就歇息一晚明早再回吧,还得劳烦二嫂子安置了我那几个护卫。”   王熙凤笑道:“本当如此,俭兄弟这话就外道了。”   眼见李惟俭困倦的紧,凤姐儿又吩咐丰儿道:“俭兄弟怕是乏了,你去扶了去安置,再婆子将那火炕烧热一些。是了,莫要让俭兄弟睡炕头,免得又得了热症。”   丰儿应下,赶忙过来搀扶李惟俭。李惟俭起身,任凭丰儿扶着,晃晃悠悠往前头居所而去。   到得居所里,任凭丰儿伺候着褪去外裳,随即卷了被子倒头就睡。   却全然不知这会子凤姐儿正捧着那玻璃酒瓶出神。瓶中酒见半,那党参、黄芪、龙眼中间儿,还夹杂着不少的酸枣仁。此物最是助眠,寻常凤姐儿不过睡前饮上一钱,方才李惟俭却足足喝了半斤有余。   凤姐儿不禁暗忖,料想俭兄弟这会子睡下,只怕要睡到明早吧?   待丰儿回转,凤姐儿便道:“你也受累了,这席面没怎么动过,连同这药酒一并赏了你们,且下去耍顽吧。”   丰儿顿时雀跃不已,谢过了凤姐儿,招呼婆子来撤了席面,跑到厢房里饮酒吃菜自是不提。   ……………………………………………………   却说这日黛玉方才洗漱罢了,香菱又来寻,随行的还有晴雯,此番二人却是替李惟俭来送皮料子来的。   这会子内中再无外人,黛玉扫量一眼晴雯提着的包袱就蹙眉道:“莫不是真个儿送了熊皮来?”   香菱与晴雯咯咯笑了一阵,晴雯就道:“熊皮实在厚重,虽也暖和,可穿在姑娘身上怕是会累着。四爷又从库房里寻了些水獭皮,要我来给姑娘仔细量了,也做一件外氅来。”   此时皮货,一等貂,二等狐,三等鼠,四等羊皮。这水獭不在四类当中,又与猞猁等皮货另成一类,分外名贵。   黛玉不在意奢华,却独爱那别具一格的物件儿,尤不喜与旁人撞在一处。眼见晴雯展开包裹,露出内中水獭皮缝在一处的料子,顿时欢喜道:“这料子倒是极好……就是不好穿出去。”   她如今寄居荣国府,吃穿用度一应开销都是荣国府管着,猛然多了件水獭皮的大氅,难免会被外祖母过问,到时就不知如何言说了。   香菱与晴雯对视一眼,后者就道:“四爷早有考量,只说不妨事。林姑娘穿也不穿的,先让我量了身再说,这外氅只怕还要十来日光景才能缝制好呢。”   黛玉应下,起身任凭晴雯用皮尺量身。趁此之机,那香菱便说了这几日读诗心得,听得黛玉连连颔首。   黛玉便笑道:“你前后读了二年,也领略了其中滋味,何不试着自己个儿作一作?”   一语点破香菱心思,香菱便希冀道:“昨儿又读了《塞上》,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   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话间,紫鹃回话一声,却是三姑娘探春来了。挑开帘栊刚好听了香菱之言,顿时笑道:“都说香菱拜了林姐姐为师,算算这般长光景,估摸着也该出师了,不想就听了这一番言论。   香菱此言,已得其中三味。不若你也做一首诗来,回头儿我下请柬,也请你入社。”   香菱有些羞赧道:“姑娘何必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学着玩罢了。”   探春与黛玉都笑,后者便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只怕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   香菱咬了下唇,心下一横便道:“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伱不若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去。”   香菱当即应下,转瞬便魂游天外,竟一心想着那诗如何作。   此时晴雯早为黛玉量过身,见此便叫了香菱一道儿回返。到得会芳园里,香菱只说四下转转,晴雯便自己个儿往前头去了。   不想这香菱就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下晌时晴雯、琇莹跑到悦椿楼耍顽,临近晚饭时红玉来寻,登楼便见香菱独自在凝曦轩好似望夫石一般一动不动。   进得悦椿楼里,红玉就纳闷道:“香菱这是怎的了?自打一早回来就神思不属的。”   晴雯嗤的一声笑道:“得了林姑娘夸赞,香菱啊,这会子正想着如何作诗呢。”   红玉眨眨眼道:“再是作诗也不能连午饭都错过了。”   一旁的琇莹正色道:“香菱姐姐这般下了苦心的,来日学什么学不成?我看这回她定然能做出诗来。”   红玉心下只是不解,扭头又观量了一眼,也笑着道:“香菱是真真儿疯魔了。”   晴雯忽而问道:“四爷可回来了?”   红玉回头说道:“打发丁二哥送了信儿回来,说是被大雪误住了,须得在庄子里歇息一宿,明儿待雪停了再回来。”   晴雯蹙眉说道:“早知如此,一早儿我就该跟着。”   琇莹在一旁点头连连,红玉就蹙眉道:“谁知今儿风雪这般大?罢了,我先去叫香菱,免得也跟琴姑娘一般遭了风寒。”   红玉扭身要下楼,抬眼却见凝曦轩早没了香菱的踪迹。四下略略观量,便见香菱蹦蹦跳跳往这边厢而来。   红玉下得楼来,正好与香菱撞了个对向,不待其开口发话,那香菱便扑过来摇着红玉的肩头道:“红玉,我作出来了,作出来了!”   红玉被摇得好一阵头晕,忙道:“好好好,你莫再摇了。”   香菱撒手,随即面上喜色褪去,又忧心忡忡道:“只是不知作的好不好。”   红玉笑着道:“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干系?四爷一早儿就说过,都是陶冶情操的,自己个儿瞧着满意比什么都强。”   那香菱却蹙眉摇头不已,说道:“不好不好,三姑娘说了来日邀我入社,要是作的不堪,去了也是滥竽充数。”   红玉将其扯到楼内,出主意道:“傅姨娘与琴姑娘都是个中好手,你何不去寻那二人去问问?”   一语点醒梦中人,香菱顿时合掌道:“是了!不过傅姐姐还在养胎,不好搅扰了,我去寻琴姑娘问问去。”   说罢扭身顺着风雪就跑,红玉见其身形掩于风雪里,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香菱什么都好,过往还谨小慎微的,自打四爷寻了甄大娘回来,香菱又逐渐放开心绪。如今既不想着争宠,也不想着家业,只一门心思去附庸风雅。也就亏得在四爷房里,放在旁人家中只怕未必有这般好命。   推己及人,想着四年前自己也不过是个外房的三等丫鬟,错非机缘巧合到了四爷跟前儿,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自己吧?   茜雪迎着风雪来问事儿,红玉赶忙回过神来,与其仔细吩咐了,又招呼晴雯、琇莹两个忘乎所以的往前头去用饭。   自角门到得东院,看着那漫天风雪,红玉心下笃定。是了,若无俭四爷,又怎会有自己今日?转眼又蹙起眉头来,想着四爷如今孤身一人在城外庄子落榻,也不知有没有人在身边儿伺候着。   ……………………………………………………   小王庄。   盆中的水还滚烫,烛光下,那一旁守着的小丫鬟丰儿已然不迭的点头。凤姐儿强忍着盆中滚烫热水,略略搓洗了几下,随即便道:“瞧你也困倦的紧,赶快拾掇了去睡吧。”   丰儿略略惊醒,揉着眼睛道:“晌午时吃过酒就一直困得紧,也是古怪,我不过才饮了两盅,哪儿就这般困了?”   凤姐儿无比大度道:“你这会子正是贪长的年纪,可不就要比旁的要多睡一些?”   丰儿颔首道:“奶奶说的有理。”   当下过来蹲踞了,为凤姐儿擦拭过,又端了洗脚水出去。凤姐儿那一双涂了蔻丹的菱脚缩回炕上,目光却一直扫量着丰儿。   凤姐儿心事重重钻进被子里,半晌才等到丰儿回返。凤姐儿赶忙吩咐道:“说不得明儿一早风雪停了就要回,你先把大衣裳都备好。”   丰儿应下,将披风等物放置在箱笼上,转头这才去了外头炕上安歇。   烛火已灭,内中漆黑一片,凤姐儿躺在炕头不禁心下乱跳。脑子里胡乱思忖着,若他醒了该如何?若他睡死了又该如何?他会不会瞧不起自己个儿?   万般思绪,待想起那日夜里贾琏与尤氏情形,顿时化作利刃一般直刺凤姐儿心窝。凤姐儿心下一痛,转眼又横下心来。   此时万籁俱寂,唯闻风雪呼啸之声。约莫这会子业已上更,这窗外的灯火早已尽数熄了。凤姐儿悄然起身,趿拉了鞋子往外间而来。   那小炕上,丰儿睡得香甜,隐隐能闻细碎的鼾声。凤姐儿出声召唤:“丰儿?丰儿?”   叫了几声,却不见丰儿动静,想来是睡死过去了。   凤姐儿咬了下唇,略略松了口气,返身回了内中,窸窸窣窣围了披风,内中却只是一身中衣。   又折返回来,摸黑落了门栓,开了门缝溜出来,旋即顺着风雪往前头寻去。好在二者不过前后院儿,相距不过几丈。   那前头的房里留了后门,凤姐儿到得门前左右观量一眼,自袖笼里探出一把匕首来,伸进门缝里略略拨动,转眼便将门栓拨开。凤姐儿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刺得其肺腑刺痛,偏生让凤姐儿心下愈发笃定起来。   拉开门,凤姐儿一步便钻了进去。   门栓落下那一刻,炕上的李惟俭便惊醒过来。晌午喝了不少酒,李惟俭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睡到了这会子。   他猛然睁开眼,便听得外间北风呼啸,炕前炭火噼啪。借着火盆里炭火发出的暗红光芒,李惟俭反应了一刻才想起来如今自己是在小王庄。   深吸两口气,只觉鼻息通常,好似那风寒已然好转了?正待此时,忽听得门扉响动之声,李惟俭顿时警惕起来。   探手自枕头下摸索出左轮手枪,悄然搬开击锤,又将手枪藏在被子里,隐隐对准门口。   须臾,隐约听得脚步声窣窣,跟着帘栊挑开。李惟俭半闭着眼睛观量,便见一袭青缎披风,内中素净中衣,手中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   李惟俭心下莫名,来者自然是凤姐儿,可凤姐儿为何要杀自己?没道理啊!莫非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以为那袭爵一事是自己在内中使绊子?   好似也不对!   正思忖着要不要将其拿下好生逼问一番,却见凤姐儿悄然将那匕首放在一旁箱笼上,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俭兄弟’。   李惟俭见此,当即也不应声,生怕凤姐儿存了什么歹毒心思。   那凤姐儿连着呼唤几声,一声比一声高,眼见李惟俭也不回应,当即长长舒了口气。解了丝绦,将那披风覆在匕首上,一步步缓缓迫近炕上。   暗红炭火下,凤姐儿不施粉黛,乌黑头发顺直,只一袭中衣难掩曼妙身姿。李惟俭心下虽莫名不已,却难免心下动容。   当日他初到荣国府时,见了王熙凤便以为‘神仙妃子’之名果然名副其实。只是他心下拎得清,知晓此时礼教,因此赞赏过了就算,倒没生出旁的心思来。   寻思间那凤姐儿凑近炕头,李惟俭悄然将手枪藏起,眯缝着眼朦胧瞥见凤姐儿略略俯身,露出些许萤柔来,而后探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脸上。   “俭兄弟——”   又是一声呼唤,却有别于方才,少了心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须臾,那细腻微凉的手掌离开,李惟俭心下忽然想起,莫非先前凤姐儿所说的报还便是如此?   正思量间,忽而身上便是一重,那凤姐儿已然滚在了身上,继而那温热的唇先是印在自己额头,跟着又是面颊,继而两唇相接。   嘴里忽而生出许多津液来,任凭那丁香肆意胡乱攫取,李惟俭的心思便跟着往下沉。   他心中也不曾有什么天人交战之类的,只略略思忖了,忽而便睁开了眼来。   四目相对,眼见凤姐儿眸中惊恐,好似下一刻便要惊骇而走,李惟俭揽了其腰肢,翻身便将其压下。   凤姐儿惊呼一声,躺在其下呼吸急促不已,那樱唇一张一翕,半晌却只化作一句意味深长的‘俭兄弟’。   此时千言万语又有何用,李惟俭一双清亮眸子直直盯着凤姐儿,直待其闭上眼帘又探手相迎,他便只是俯身相就。   转眼那噼啪的炭火声中,时而便有几声腻哼相伴,夜黑风高,狂风呼啸。锦帐内,鸾颠凤倒。纱厨外,鹄立骖停。   正是:   名花初放玉翩翩,绣户莺声合卺缘;   庭院狂风欲何去,双双悄立画堂前。 第301章 割腥啖膻   炭火噼啪,内中一片旖旎。   李惟俭低头观量,便见凤姐儿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菱脚。腰肢似荷茎翻风,肌肤如海棠经雨。   待那身上晕红退下,凤姐儿方才睁开眼来,慵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惟俭摩挲着自己枕头下寻出怀表来,凤姐儿却盯着那怀表观量,禁不住说道:“这怀表你还留着呢?”   李惟俭便记起来,这怀表还是当日贾琏送的,料想也是凤姐儿选的?因是便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搭眼扫量一眼,说道:“寅正两刻了。”   凤姐儿听罢豁然脱身,撑起身形讶然道:“都这般时辰了?”心下暗自估算,昨儿夜里上更时来的,这一夜竟只小睡了一会子,余下时辰都由着这冤家折腾,不想竟到了此时。   凤姐儿赶忙拢了中衣,窸窸窣窣系好丝绦,口中说道:“我须得赶快回了。”   言罢起身跨过李惟俭,却一声惊呼又被其带在怀里。凤姐儿当即咬唇,瞧着那近在咫尺的清亮眸子,嗔怪的话儿到得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面色逐渐缓和,本道与其说‘只此一回’之类的交代,这会子自己个儿心下又不舍了。当下只凑过去任凭李惟俭轻薄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下得炕来。   眼见李惟俭趿拉着鞋子下来相送,凤姐儿就道:“你快躺着吧,本就染了风寒,这会子见了凉风别一早起不来身。”   说话间将斗篷围了,李惟俭又凑过来为其仔细系了。凤姐儿心下酸涩,吸了吸鼻子便将身形靠在李惟俭怀中,低声委屈道:“你也别用好话哄我,自家知自家事,我如今怕是与外间那般骚浪蹄子也没两样。”   李惟俭嗔道:“少浑说一气的,没得自己糟践自己个儿。你若是浮浪的,我又成了什么?”   凤姐儿抬眼瞥了其一眼,忽而噗嗤一声笑起来:“鱼找鱼、虾找虾,你道自己个儿是个好的?前头那四个丫鬟不说,这后头你又往屋里头拢了多少?”   眼见李惟俭讪笑不已,凤姐儿叹息道:“我算是知道了,这世间猫儿又哪有不偷腥的?”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低声问道:“贾琏那厮又对不住你了?”   凤姐儿正要提及贾琏与尤氏龌龊之事,忽而觉得不对,纳罕道:“这过往还叫一声琏二哥,这会子就成了那厮?”   就见李惟俭撇撇嘴道:“若非冲着凤儿你,那贾琏又与我何干?”   贾琏浮浪公子哥儿性情,每日家想的是吃喝玩乐,与李惟俭往来虽说大面儿上过得去,可私底下实在难有共同语言。   凤姐儿闻言便吃吃笑个不停,过得须臾,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凤姐儿便道:“伱这身子野牛也似的,真不知秋芳怎么遭得住的。还有,你就不怕来日我就有了?”   李惟俭用力搂住凤姐儿娇软身躯道:“有了便有了,生下来就是,还能如何?”顿了顿,低声说道:“宁府已除,荣府独木难支,如今日渐衰败,想来你也看在眼中。与其如此,莫不如寻机闹上一场,趁机脱身而走。”   凤姐儿虽听得目眩神迷,却嗔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我好歹是明媒正娶到贾家的,莫说是老太太不许,只怕连太太都断不会允了我破门而出。”有些话凤姐儿没说,如今贾琏袭爵在即,那诰命之身眼看到手,她虽与贾琏相看两厌,这会子却又如何舍得了孜孜以求的诰命?   李惟俭蹙眉道:“我的孩儿总不能姓贾吧?”   凤姐儿道:“左右都是见不得光的,你心下知道就是了。”顿了顿,又恨声道:“他先前只与二姐、三姐勾勾搭搭,不想却是老的、少的一起收了,真个儿是荤素不忌!合该他做那乌龟忘八!”   外间风雪依旧,却依稀传来鸡鸣声,凤姐儿虽舍不得如今温存,却强自挣脱开来道:“我须得回去了,你……明儿别漏了行迹。”   说话间匆匆而走,开了后门任凭风雪灌入,又扭身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这才迈步而去。   李惟俭到得后门前,开了门缝观量着凤姐儿溜进后房里,待确认后房并无动静,这才关门落栓,施施然回返炕上,仰身枕着双臂,身上虽略感疲乏,偏生这会子又睡不着。   胡乱思忖了好半晌,直到外头天色见亮这才又睡了过去。   转眼到得天色大亮,丁如松方才来将李惟俭叫醒。李惟俭穿戴齐整出来一瞧,见外间虽阴云不曾散去,那风雪却是止住了。明明昨儿还对那风雪满是怨念,如今却巴不得这风雪再来上几日才好呢。   早间用饭时一直不见王熙凤身形,过后才有小丫鬟丰儿来道:“伯爷,我家奶奶好似染了风寒,这会子身上热得紧。”   李惟俭忙问:“二嫂子可要紧?”   丰儿回道:“方才用过一碗粥又睡下了,只说等回返家中再请太医来观量。”   李惟俭应下,那丰儿紧忙快步而去。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暗忖,凤姐儿许是被自己个儿传染了?又或者此时天亮,凤姐儿实在不知与自己如何相见?只怕兼而有之吧。   李惟俭暗笑不已,随意用过早饭,便催着众人拾掇齐整了往京师回返。   直到上了马车,挑开帘栊才见凤姐儿裹了厚实大衣裳进得后边马车里。丁如松来问询,李惟俭吩咐即刻启程,当下一行二十几骑、两辆马车压着吱呀呀的积雪往京师回返。   …………………………………………………………   却说这日清早,傅秋芳、宝琴眼见外头积雪半尺有余,寻思着李惟俭只怕不好回返,便紧忙打发了吴海宁领着十来个护卫往南去迎,随即又打发吴海平往衙门去告假。   用早饭时,晴雯瞧着香菱依旧魂不守舍,便问道:“香菱,你那诗可是让琴姑娘瞧过了?”   香菱回过神来,嗔道:“错韵了。”   一旁的宝琴便道:“香菱姐姐极有才情呢,初次作诗便有模有样的,回头儿合辙押韵了,便是一首顶不错的。”   傅秋芳笑道:“香菱矢志学诗,听说一早儿随着老爷就每日钻在书房里,也不知瞧了多少唐诗宋词,又拜了林姑娘为师,如今也算熬出来了。”   香菱只一个劲儿的摇头:“不好不好,先前那一首诗是生生憋出来的,如今瞧着怪异无比。”   傅秋芳紧忙问到底作的什么,香菱只是不说,宝琴见她不说也就帮着其遮掩了一番。   用了早饭,众女各自散去,香菱径直去了李惟俭书房里。待到得辰时,又见香菱兴冲冲拿了诗稿来寻宝琴。   许是心下极为满意,这会子香菱面上也挂了笑意,将那诗稿递过来笑道:“琴姑娘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   宝琴接过诗稿扫量一眼,便见其上写道:卷地西风叶满林,一轮落日冷森森。渐生暮霭天光暗,初降微霜夜气阴。寂寞久疏飞雁信,相思遥忆远人心。拈毫欲寄愁边句,又听邻家月下砧。   宝琴难掩讶然之色,不禁脱口赞道:“香菱姐姐好才情,好个‘拈毫欲寄愁边句,又听邻家月下砧’,此一首仿杜工部仿得极妙!”   香菱被夸得红了脸儿,又笑着不确信道:“果然是好的?”   “极好极好!”   香菱顿时笑着心满意足。她昨儿所作看似寄情于景,实则穿凿附会,又错了韵,实在入不得眼。方才在书房里苦思冥想,忽而便挂念起了李惟俭来。想着想着,不觉间思如泉涌,提笔一蹴而就,就得了如今这首。   宝琴笑道:“你若不信,何不去问二姑娘、三姑娘?”   这二姑娘、三姑娘说的是李纹、李绮,却并非迎春、探春。   香菱捧信,把玩着垂下的发髻道:“就不劳烦两位姑娘了,我过会子寻林姑娘去。”   宝琴思量道:“如今荣府还在丧期,只怕不好再办诗会。你既是入了社,只怕也无处施展。倒不如咱们也办一场,将荣府姊妹尽数请了来,除去二嫂子、二姑娘,好似都能来?”   香菱眨眨眼道:“这诗会只怕要抛费许多呢。”   宝琴就笑道:“值几个银钱?傅姐姐如今在家中养胎,正是烦闷的紧,你去寻她说了,她一准儿应承下来。”   香菱顿时喜形于色,连连颔首道:“多谢琴姑娘出主意,我先去寻林姑娘,再去寻姨娘。”   当下香菱拾掇了诗稿,兴冲冲又往大观园而去。   自凝曦轩过木桥进大观园东角门,甫一进来香菱便听得左边厢有欢声笑语传来。扭头观量,便见长廊曲洞里,宝玉正与那妙玉并肩而行。宝玉好似极开心,与那妙玉时而并肩,时而又绕到前头倒退着行走。   香菱心下暗忖,如今这位宝二爷倒是不大缠着林姑娘了,反倒与这带发修行的女尼打得火热,却不知为何无人管束。   香菱不想与宝玉有牵扯,紧忙加紧脚步,沿着甬道蜿蜒而行,过了翠烟桥便到了潇湘馆。   可巧,这日探春、惜春、湘云几个都聚在黛玉处,香菱入得内中与众人见过礼,捧着诗稿递给黛玉道:“师父快看,若再不行,我往后可不敢作诗了。”   黛玉笑着接过,看罢果然连连颔首。三姑娘凑过来在一旁观量了,禁不住说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一旁的惜春就道:“可惜如今不好再起社。”   到底还是孝期,大老爷贾赦还不曾发引了,家中不好太热闹。   香菱便笑道:“一早儿琴姑娘还与我说了,说是这边厢怕是不大方便,伯府倒是没那般多避讳的。过会子我去问过姨娘,若姨娘也同意,不如就将诗社暂且挪到伯府去办。”   惜春顿时合掌叫好,探春也是附和不已。好些时日不曾瞧见俭四哥,探春心中也有些挂念。   湘云在一旁道:“俭四哥昨儿不是与凤姐姐一道儿去了庄子上?”   香菱忙道:“可说呢,昨儿下晌就来了风雪,四爷便打发人来说在庄子上住一宿,这会子怕是正往回赶呢。”   她说的此言,几个姑娘也不以为意。香菱又盘桓了一阵,这才起身告辞。湘云正要回返,便与香菱顺道儿而行。   二人自潇湘馆出来,沿着甬道往怡红院而去,过得大观园正门便听得东北上小院儿里吵嚷声一片。   香菱纳罕看将过去,湘云便在一旁道:“定是蟠大哥又与其妻吵吵起来了。”   香菱讶然道:“云姑娘怎知的?”   湘云蹙眉苦恼道:“这几日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那怡红院离得极近,想不听都不成。”顿了顿,又道:“今儿也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香菱顿时咯咯咯笑将起来,说道:“原来云姑娘也这般好信儿呢。”   湘云却扬着小脸儿道:“我如今须得跟那夏金桂学学如何骂人,免得往后下头人做错了事儿我却不知如何责骂。”   香菱闻言顿时又笑个不停,好似小母鸡一般。   她们却不知,那夏金桂仗着薛蟠用了她的嫁妆,每每争吵之时便以此堵了薛蟠的嘴。   那薛蟠没了主意,只得憋闷自怨,好容易才渐渐的哄转过夏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   这日又因着薛蟠昨儿夜里去了碧莲房中,早起夏金桂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薛蟠气不过还了两句嘴,顿时被夏金桂抓了个满脸花。   薛蟠待方才将拳头扬起,薛姨妈又来劝阻,将个薛蟠憋闷的险些要撞墙。待吵嚷过来,薛蟠回碧莲房中暗忖,如今自己个儿虽在养伤,可有这夏金桂在一旁气闷着,只怕月余光景便能好的,说不得会绵延上一二年。   因是便萌生心思往外头去躲一躲。   赶巧,这日当铺大掌柜张德辉要回家过年,薛姨妈与宝钗便置酒饯行。薛蟠自然也要作陪。   席间那张德辉便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薛蟠听了,心中忖度:“如今我挨了打,正难见人,家中又有个母老虎,连养伤都养不成,正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憋闷在家,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转头儿薛蟠告诉了他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没事,因此不命他去。   薛姨妈便道:“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   薛蟠主意已定,哪里肯依。只道:“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   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头儿?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   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样样问他,想来也是顺遂,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   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便和宝钗商议。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   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   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   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交与他拭一拭。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   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   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得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   正待此时,莺儿进来回话道:“二奶奶可算回来了,又摘了头一茬的瓜果,如今正打发婆子往四下送呢。”   薛姨妈顿时喜道:“正说这几日短了果子,她就送了来。”顿了顿又蹙眉道:“只可惜了那暖棚营生。”   算算便知,一年就是几万两银子,凤姐儿说只占了一成股子,那也是四五千的银子呢。   此时临近未时,凤姐儿已然进得自家小院儿,卸了大衣裳,一旁的平儿接过便道:“昨儿还好好的,不想下晌就下了一场大雪。奶奶就该听我的,多带了一身大衣裳也不碍事。”   王熙凤此刻浑身松软,又有些发烧,因是歪在炕上道:“路上车里有暖炉,庄子里又有火炕、火盆,就是因着太热了,这冷热一激就着了凉。”   平儿一边儿拾掇一边儿道:“早知我便跟着去了,丰儿到底年岁小,不知如何伺候奶奶。”   王熙凤哼哼有声,心下暗忖,若平儿去了,她还哪里便宜行事?想起昨夜癫狂,不觉又红了脸儿。好在这会子还在发烧,面上本就红润,那平儿倒是一时间瞧不出。   外头回话一声‘二爷来了’。   说话间小丫鬟打起帘栊,贾琏闪身入内。瞧了眼凤姐儿,假模假式的关切道:“病了?怎地不小心些?”   凤姐儿蹙着眉头懒得搭话。   贾琏便吩咐平儿去前头请了太医来,又拉过椅子在炕边儿坐下,探手去碰凤姐儿,却被凤姐儿一巴掌打落。   凤姐儿抬眼便道:“我问你,那三千两银子使出去了,这回可说准了?”   贾琏忙道:“北静王也极气恼,说回头儿托人往马家走一遭。如今袭爵事大抵定下了,只等着发引之后再听朝廷吩咐。”   凤姐儿瞧着贾琏心下厌嫌不已,便道:“只盼着这回再没旁的事端。”   “断没有的。”   贾琏方才说过,平儿便引了太医来瞧。当下平儿以帕子遮掩了凤姐儿手腕,再让太医切脉。   那太医云山雾罩说了一通,不过是外斜入体,提笔正要开了方子。王熙凤心思转动,忽而计上心头,张口欲呕,又干咳连连。   一旁的贾琏还盘算着如何问凤姐儿讨银钱,全然不曾在意。平儿却是个有心的,说话道:“奶奶好端端的怎么呕起来了?”   凤姐儿只摆手说‘无碍’,那平儿略略思忖又道:“莫不是有了?”   一语惊醒贾琏,琏二爷赶忙起身:“哦?太医,快,快来瞧瞧。”   那太医纳罕着又来切脉,却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是蹙眉道:“许是尚早,一时间摸不出喜脉也是有的。只是这治风寒的药方子须得改一改了,免得伤了胎儿。”   那太医斟酌一番,增增减减,总算写了个方子来。贾琏吩咐打赏,平儿去了两吊钱来,将那太医千恩万谢的送了出去。   贾琏又凑坐凤姐儿跟前,满面喜色道:“说不得这回还真有了呢。”   凤姐儿心下难免心虚,只道:“说不得是一时坏了胃口,待过些时日再瞧瞧吧。”   贾琏却哪里肯听?只喜滋滋道:“定然是有了的,就盼着这一回是个带把儿的。”   凤姐儿只道‘再看吧’,心下却巴不得也生个男孩儿。都说女孩儿随了父亲,男孩儿方才随了母亲。若生了个女孩儿,说不得来日便会让人瞧出端倪来。跟着又怅然若失,昨儿夜里虽说折腾了好几回,可到底只是一晚……能不能怀上?   有心再会俭兄弟,凤姐儿也知回了家中再无可能,因是只能喟然长叹。   ……………………………………………………   却说伯府这边厢。   香菱回得伯府,又雀跃着去寻傅秋芳,笑着将诗会之事说了,傅秋芳顿时笑道:“这回定是得了林姑娘夸赞了?”   香菱就笑道:“师父说还瞧得过眼。”   傅秋芳思量道:“这诗会能办,只是有一桩……须得防着那位宝二爷。”   香菱可是亲眼瞧见当日宝玉是如何唐突傅秋芳的,因是就颔首道:“咱们单独下帖子,不给他,他总不好腆着脸也跟来吧?”顿了顿,又道:“再说他如今缠着个姑子,怕也没心思来什么诗会。”   傅秋芳讶然不已,赶忙追问了,待听香菱说过方才所见,顿时蹙眉道:“到底算不得诗书传家的,这般没规矩长辈也不知管束。”   傅秋芳却不知,贾母因着心存疑虑,倒是将小半心思转到了贾兰身上。这些时日每日都叫贾兰来陪着用饭,又赏了不少物件儿,如今还盘算着挑个出挑的丫鬟送到贾兰身边儿呢。   而那王夫人自知没了脸子,心下记恨之余一门心思等着王子腾回京,到时总要将那袭爵一事搅了,再给李惟俭个好儿。   香菱不好附和,只闷声笑着。   傅秋芳思忖了下又道:“待会子请了两个姑娘来,问问她们是什么心思,若都赞成,那咱们就好生办一场。”   香菱情知两个堂小姐都是喜好风雅的,这等事儿只消提了,便没有不赞成之理。   果然,到得晌午时伯府女眷聚在一处,傅秋芳与李纹、李绮说了诗会之事,顿时惹得李绮合掌连赞。   “好好好,早就该如此。要我说,小嫂子也太过贤惠了些。如今在家养胎,也不过摸摸骨牌,打打马吊,这般还有什么意趣?前回四哥还说了呢,他忙得不得脱身,让咱们也寻些意趣。”   李纹在一旁笑道:“这会子瞧着正好,初雪新下,我瞧后头园子里的梅花也要开了,不若咱们就办个梅花诗会。”   晴雯与琇莹两个在一旁掺和不上,也附和着道:“热闹热闹也好,离过年还将近两个月呢……不若也请了戏班子来?”   待晴雯说过,琇莹便连连摇头:“戏班子有什么好的,我看不如请女先生来说书。”   香菱便道:“你们两个想多了,这诗会哪里要请戏班子、说书先生?”   叽叽喳喳,定下计议,转眼众女便商议着各行其是。   一则置办席面,二则定留题、用韵,三则写请帖。忙活间,忽听得外间喧嚷,茜雪来回:“老爷回府了。”   当下一应人等放下手头活计,紧忙往仪门去迎。刚过二门,便见裹着大氅的李惟俭快步而来。   宝琴心思细腻,搭眼便见李惟俭脚步虚浮,心下不由得担心不已,只道是被自己个儿过了病气儿。   因是问话之时便道:“四哥哥今儿可好些了?”   这所谓风寒便是感冒,用了药还得七日光景才能转好,李惟俭这日正是严重之时,因是开口便瓮声瓮气的道:“正烧着呢,待会子让太医来开些小柴胡。”   宝琴便瘪着嘴自责道:“都怪我。”   李惟俭探手揉了揉宝琴小脑袋,笑道:“与你什么相干?衙门里得了风寒的不知凡几,说不得我是被旁人传染的呢。”   话是这般说,可宝琴依旧不曾展颜。李惟俭这会子浑身酸疼,也就暂且顾不得宝琴心思。赶忙进得内中,寻了椅子落座这才舒了口气。   几个女子又来说诗会之事,李惟俭无不应承,又吩咐傅秋芳道:“这等事儿就不用大家伙凑银子了,径直走公中就是了。”   傅秋芳应下,李惟俭恹恹道:“如今正烧着,身子极不爽利,我先去后头歇歇。”   当下李纹、李绮回返后头小院儿,除去坐胎的傅秋芳,余下香菱、宝琴、红玉、晴雯、琇莹,连那碧桐也围着李惟俭伺候起来。   一会子这个怕他嘴里没滋味儿,塞了个山楂球;一会子那个捧了热茶来;须臾,又有送来湿帕子盖额头的。   吵吵嚷嚷,倒是让李惟俭哭笑不得。后来实在遭受不住,李惟俭这才道:“留一个伺候的就是了,你们都围着我,我就是想歇着都歇不了。”   这日刚好晴雯轮值,闻言就道:“四爷都开口了,你们也散了吧。”   众女依言各自散去,宝琴嘟着嘴恋恋不舍,临出门前又回头观量了一眼,这才闷闷不乐而去。   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晴雯,晴雯略略碰了下李惟俭大腿,顿时惹得李惟俭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怎的了?”晴雯赶忙关切问。   李惟俭就道:“这一茬风寒古怪,身上好似散了架子一般。”   晴雯心疼得蹙眉不已,道:“好容易休沐一日,偏跟着二奶奶去了外头庄子,结果这风寒又重了。”说话间探手为其轻轻揉捏,嘴里还道:“左右这会子衙门也是无事,四爷不若趁机好生歇息几日。”   李惟俭应承连连,笑道:“还是你最贴心。”   晴雯腻哼一声,歪着头得意道:“那还用说?”   却不说这主仆二人内中如何,却说一众女子散了,又忙着写请帖。待写得了,又打发香菱去送。   这日宝钗得了请帖,想着那日被亲哥哥装进箱子里的屈辱,便不想故地重游。奈何不去又不成,生怕惹得众人忖度其是怕羞遮丑。   又听闻凤姐儿病了,自王夫人院儿出来便顺道儿往凤姐儿这边厢来。   宝钗到时,内中莺莺燕燕满满当当,略略点算,竟是除了二姑娘俱都来了。   问候过了,宝钗便站在一旁也不多话。此时就听湘云道:“可惜凤姐姐不能去。”   三姑娘探春便道:“凤姐姐虽不能去,却未必不能参与了。方才香菱说了限题留韵,我想着过后不如咱们也来联句?不若这头一句,便让凤姐姐来出可好?”   众金钗纷纷应下。王熙凤推拒不得,想了半晌,却只想着昨儿夜里那呼啸一夜的北风,一时间却想不起旁的来。   面上略略红润了少许,凤姐儿便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好生歇着去吧。”   凤姐儿笑道:“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 第302章 红粉娇娃   听凤姐儿说完,一众金钗都笑,湘云就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咱们且记下,待往后好续下。”   偏宝钗此时道:“云丫头白高兴了,过会子我们去得了,你怕是去不了呢。”   湘云眨眨眼,顿时恍然,旋即瘪起嘴来。如今待字闺中,不好往夫家走动,可不就去不成?   眼见湘云脸上挂着郁郁,三姑娘探春便道:“我们如今倒是能去做客,往后说不得云丫头就常住隔壁了,少去个一回两回的又算得了什么?”   湘云被打趣的顿时红了脸儿,与探春闹了好一番才罢休。   吵吵嚷嚷,凤姐儿眼见着困乏,黛玉便笑道:“凤姐姐这会子正烧着呢,最怕吵嚷,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吧。”   当下一众金钗自凤姐儿院儿出来,进得大观园各自去装扮。因着二姑娘迎春还在东院儿,探春便与邢岫烟走在一处。   探春心思细腻,偷眼观量,便见邢岫烟换了一身儿银鼠皮外氅,身上却再无旁的点缀。因是过了蜂腰桥便与其道:“邢姐姐过会子可还要换衣裳?”   邢岫烟笑着摇头。   探春便道:“那来我的秋爽斋可好?我正犯愁不知明儿穿什么好呢。”   “好啊。”邢岫烟应下,随着探春去了秋爽斋。   探春果然选了几样衣裳让邢岫烟帮着选,邢岫烟帮探春选过,探春便自梳妆台里寻了个物件儿,笑着塞给邢岫烟道:“总不好平白劳烦邢姐姐,这玉佩与你这衣裳极配,我看不如送与你。”   邢岫烟赶忙起身推拒,探春就道:“又不是什么好物件儿,邢姐姐又何必推脱?”   说着探春又为其系上,扯着其到镜子前道:“瞧瞧,这下更好看了。”   邢岫烟如何不知,探春这是趁机送自己妆点的物件儿?她心下感念,略略扫量,便见点心匣子里只余下几枚糕点。   邢岫烟便笑道:“我自己个儿私下做了些梅花糕、海棠糕,过会子也送来让三姐姐尝尝。”   她虽比探春大一些,却因着出身只管园子里的姑娘都叫姐姐。   探春也笑着应下,二人又说过一会子话,邢岫烟这才告辞而去。出得秋爽斋来,迎面便撞见了往薛姨妈处去的宝钗。   二人半路遇见,一并过了蜂腰桥停步叙话。   宝钗扫量一眼,眼看邢岫烟外头虽罩着大衣裳,内里却只是夹衣,因是便蹙眉问道:“这天愈发的冷了,你怎么还穿着夹的了?”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缘故,因又笑问道:“上个月月钱不是方才放过?”   凤姐儿管家时,因着自己个儿不差钱也不用往外放银子,是以都是月初放月例;到了王夫人管家,这银子放在外头别有用处,时而拖到月中,时而会拖到月底。   岫烟道:“不相干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她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   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不免心下怜悯,愁眉叹道:“总这般也不是个法子……依我说,你如今也到了岁数,不若早早寻个婆家。   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们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心下听不过了,干脆自己个儿走开。倘若短了什么,伱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便是你怕人闲话,只管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岫烟面上羞红,低头答应了。心下不禁暗叹一声,此时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她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又哪里去寻一门妥帖婚事?   心下不禁想起苏州时比邻而居的李惟俭来,旋即又暗自摇头。如今人家贵为一等伯,势力人家女儿上赶着给人家做妾都不好,自己这寒门小户又如何攀扯的上?只怕当日种种,不过是存心逗弄吧?   宝钗又指她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回神忙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她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咱们如今比不得她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她们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她好意送你,你不佩着,她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哪里去?”   宝钗道:“我到妈妈处。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哪里了?”   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这却巧了!”心下不由暗忖,这邢岫烟性子温厚稳重,懂得处世,又淡定自然,只可惜家世寒微了些,加之哥哥薛蟠又早娶了夏金桂,不然倒是个好嫂子。转念一想,如今薛蝌随着俭四哥也做了官,说不得来日也有个前程。   且前一回险些就要与妈妈翻了脸,何不撮合二人一番,一来送个人情,二来也与二房缓和一番?   想明此节,宝钗愈发笃定这主意极好。   面前岫烟听说,便知是她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便各自走开。   岫烟进得缀锦楼里,便见小丫鬟篆儿与良儿正苦着脸一并发愁。篆儿自是随着邢岫烟自苏州来的,那良儿却是贾母眼见她只一个使唤丫鬟,便又打发来的。   见得邢岫烟回来,良儿起身忙旁的活计,篆儿便扯着邢岫烟道:“姐姐,方才那刁婆子又要说怪话,话里话外又要姑娘买酒买肉!”   邢岫烟叹息一声,道:“可说旁的了?”   篆儿摇头道:“那婆子只说二姑娘的脂粉也是有数的,不好多用了。”   邢岫烟咬牙道:“过会子你去街上买一些就是了,我不用二姐姐的就是。”   篆儿发愁道:“往常司棋姐姐在时,虽也说尖酸话儿,可却从不在意姑娘用什么。如今司棋姐姐一走,那些丫鬟、婆子一个个都成了讨债的。”顿了顿,又道:“姐姐,李伯爷可是欠着咱们人情呢,姐姐为何不去求李伯爷?”   邢岫烟正色道:“不过是些许吃食,哪里就算人情了?且先前人家也用东西换了的。李伯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当了真。”   篆儿不肯死心,将邢岫烟扯到床边道:“不是啊,我看李伯爷说话时极认真的。要我说,姐姐也该与李伯爷常往来着,不好每回伯爷一来姐姐就往后躲。分明是他欠下姐姐的,怎地反倒是像姐姐欠了他的?   我看那李伯爷也是个贪花好色的,昨儿我瞧那香菱,还有先前的晴雯,都是一等一的颜色。说不定李伯爷就——”   “住口!”邢岫烟顿时恼了,教训道:“再浑说我就赶你回苏州!”   篆儿顿时面上讪讪,瘪着嘴道:“不说就不说。”   邢岫烟道:“我人虽穷,却也不是攀附权势的,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白将我说成了那势利眼。”   篆儿面上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清高?清高又有何用?过日子还不是要柴米油盐?不信看看这园子里,没了银钱使唤,谁拿正眼瞧过她们主仆二人?   邢岫烟眼见篆儿并未听进去,叹息道:“罢了,与你说不通。你待会子先捡些梅花糕、海棠糕,送一匣子给三姐姐;再寻了当票给宝姐姐送去。”   篆儿也不问缘由,闷声应下。当即捡了一匣子糕点,又将当票藏好,这才起身出了缀锦楼。   外间寒风一吹,篆儿不禁打了个寒颤。眼见往来丫鬟多是穿着珍珠毛(羊羔皮),有些大丫鬟还穿着鼠皮,单自己一个还穿着棉衣,篆儿便不由得忿忿。心下不禁暗忖,姐姐要脸面不愿去寻李伯爷,自己一个小丫头左右也没脸面,干脆去求一求李伯爷吧,说不得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呢?   却说宝钗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进得内中就见薛姨妈蹙着眉头苦恼不已。   问过方知,因着薛蟠行商之事,小两口又是大吵一通。薛姨妈从中转圜着,好说歹说了半日方才劝住。   此时薛姨妈也回味过来,这儿媳夏金桂不是个省心的。奈何木已成舟,且如今又挪用了夏金桂的嫁妆,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以薛姨妈也只能委屈了薛蟠,说起话来一直偏着那夏金桂。   当下薛姨妈好一通非议,宝姐姐只静静听了,并不做评议。心下不禁暗暗想着,或许只有这般的嫂子方才能管得住哥哥,不然还不知在外头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来呢!   揭过此事,母女二人又计较着为薛蟠打点行囊。盘算一番,十四日是个好日子,眼看也没两天,又要腾出光景与众人辞行,因是这拾掇起来未免有些紧迫。   拾掇到一半,宝钗便与薛姨妈说了自己所想。   薛姨妈心下厌嫌极了二房,闻言就有些不大高兴:“二房过二房的日子,咱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宝姐姐心累,不由得劝说道:“妈妈这是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二房过得好了,来日说不得也能提携哥哥一番呢。我看蝌哥儿如今已是七品知事,他才多大年纪?再过几年说不得又立了功,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薛姨妈闻言愈发吃味,那薛蝌能做官儿,还不是靠着将宝琴送去给那俭哥儿做小的?当日她若高看那俭哥儿一眼,说不得自家宝钗就成了正室夫人呢……那可是超品的诰命!数遍金陵四大家,也就老太太与王舅母能与之媲美。   若果然如此,自家那傻儿子说不得也能有个官儿做呢!   如今却是说什么都迟了——   宝钗以为薛姨妈还在怄气,当下又劝说了几句,薛姨妈便叹息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薛姨妈想那邢岫烟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配薛蝌倒是绰绰有余,料想不过是提一嘴的事儿,那薛蝌断无不许之理。   又想着如今姐姐王夫人与老太太正闹着别扭,只怕王夫人说的话老太太未必肯听。思来想去,便道:“过会子我先去寻凤姐儿问问她是什么心思。”   宝姐姐思忖一番,总觉得不太妥当,又一时间没旁的法子,只得闷声不吭。待宝钗回返蘅芜苑,薛姨妈便往凤姐儿院儿而来。   到得内中,问过了凤姐儿病情,落座后半晌才提起正题来。凤姐儿这一日昏昏沉沉,如今才略略精神来,心下却一直想着昨夜癫狂,又哪里肯为这等闲事下力气?   又念及那邢岫烟与俭兄弟本就是故识,说不得那爱嚼牡丹得野牛就存了什么觊觎心思。若她出面牵线搭桥,往后遭了俭兄弟气恼怎么办?   是以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姑妈不妨先问过蝌兄弟,而后咱们再说旁的。”   薛姨妈听出凤姐儿推诿之意,顿时道:“岫烟那般性情,千好万好的,薛蝌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且这婚姻大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如今母亲不在跟前,我这伯母做回主又如何?”   凤姐儿便笑道:“这却不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昨儿还听俭兄弟说蝌兄弟又立下功勋,连大司徒都青睐有加。姑妈最好还是问过蝌兄弟再说。”   “还有这般事儿?”薛姨妈心下既讶然又泛酸,又与凤姐儿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起身回返。   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里,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干脆寻了个小厮,打发其去寻了薛蝌明日来问话。   ……………………………………………………   潇湘馆。   临近晌午,紫鹃提着食盒蹙眉回返。   雪雁方才伺候着黛玉装扮过了,黛玉往镜中一瞅,转头便笑问:“这又是谁惹了你了?”   紫鹃也不发话,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内中取出一碗粥来蹙眉道:“姑娘自己个儿瞧吧。”   黛玉瞥了一眼,随即也蹙眉不已。那一旁的雪雁就道:“咱们送去的是上好的燕盏,怎地做出来竟糟烂不堪?”   自上回宝钗送了燕窝来,黛玉又看过一回太医,王太医果然认同宝钗所言,又增改一番,便定下了每日晌午必用燕窝银耳百合粳米粥。   黛玉吃了一阵,只觉肺中清爽,于是每日必食用。也是因此,黛玉心下对宝姐姐略略改观——总算这回没存了害她之意。   眼见紫鹃不放声,雪雁又问:“那柳嫂子是怎么说的?平日里少得了姑娘银钱了?何必拿糟烂货来哄人?”   紫鹃道:“方才人多,柳嫂子不好言语,只一个劲儿的朝我使眼色。我前脚从小厨房出来,后脚周嫂子就去了。”   周嫂子便是周瑞家的,那可是王夫人的陪房。往常凤姐儿管家时从无此事,如今换了王夫人管家,忽而就变了个情形,这内中谁在使坏,不问自知。   雪雁听得气恼不已,骂道:“趋炎附势的东西,只怕上头不曾吩咐了,她便巴巴儿的来害人。我去寻她说理去!”   黛玉紧忙拦下雪雁,说道:“说了又有何用?如今我寄人篱下,便是没有这回,往后还不是要瞧人眼色过活?”   王夫人厌嫌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如今黛玉也习以为常,只是十分不解,她这二年分明离那宝玉远远的,为何王夫人偏要来针对自己?   转念又想起父亲临终所言,当下便有些恍然,只怕……还是那银子闹的。   雪雁兀自气恼不已,紫鹃嗫嚅说道:“正好下晌要去伯府,我偷空与晴雯、香菱说说,看看俭四爷有什么主意。”   黛玉紧忙道:“还是莫说了,隔着一道墙,他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力气。且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也不好出头。既如此,还是别让他烦心了。”   紫鹃与雪雁一并摇头,后者便道:“事关姑娘身子,这等事儿怎能瞒了?姑娘不好开口,那便我去寻了四爷言说。”   紫鹃也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姑娘还小,不然腊月里除了服(前文有误),过了正月正好过门儿。”   黛玉笑道:“哪儿有刚除服就急着嫁过去的?说的我好似生怕自己个儿嫁不出去一般。”   黛玉虽好似浑不在意,可紫鹃、雪雁又如何不知,姑娘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当下黛玉略略用了午点,过了午时,宝钗、岫烟、探春、惜春来唤,黛玉便随着一应人等往会芳园而去。   到得沁芳亭,便见平儿独自一人在此等着,宝钗问过了,那平儿便笑道:“好叫姑娘们知道,老太太怕姑娘们没人看顾着,二奶奶这会子又病着,便只好打发我来凑趣。”   探春闻言便笑道:“平儿姑娘来的正好,正愁大嫂子、湘云、凤姐姐去不成,少了人就少了热闹呢。今儿也不用平姑娘作诗联句的,不过这插科打诨的差事可免不了。”   平儿顿时笑道:“瞧三姑娘说的,我可没我们奶奶的本事。我啊,过去了也是扮弥勒佛,绝不开口,谁瞧我都笑。”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随即齐齐往东角门而去。不想刚到临近栊翠庵的甬道上,迎面便撞见了宝玉。   宝玉与袭人快步而来,笑吟吟便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黛玉瞧见宝玉便躲在了宝钗身后,宝钗心下怪异不已,心忖这黛玉还真是避宝玉而不见,莫非真个儿与俭四哥定下了不成?好似也不对,湘云都下过小聘了,风言风语的,兼祧也许了二姑娘迎春,宝姐姐一时想不出黛玉又如何能嫁过去。   转念又想,莫非是林盐司临终前为其另寻了婚事?只怕唯有如此,黛玉才会这般恪守待字闺中之礼吧?   此时就听探春说道:“宝二哥,隔壁下了帖子来,请我们去诗会呢。”   宝玉闻言顿时雀跃不已,合掌跳脚道:“着啊,风雪刚过,我方才登高远眺,瞧着会芳园里的红梅也开了,正是办诗会的好时候。这般雅事怎能少得了我?你们且等我一等,我换过衣裳就来。”   说话间兴冲冲拔脚就要走。袭人赶忙扯住其衣袖:“二爷!”   “怎么了?”宝玉不解道:“方才与妙玉游逛过,这衣裳滚了不少雪污,可不得换一身儿?”   袭人心道,你先前唐突了傅秋芳不说,过后又被李纹、李绮好一通数落,如今还哪里有脸子往人家家中去的?再者说,人家又不曾送来请帖请你。   这般话好说不好听,袭人只能求助地看向宝钗。   宝钗倒是有心劝说,只是这一阵宝玉只顾着与那妙玉独处,自己去寻他,每回不过说上几句就要避开。如今再要劝说,只怕又会引得宝玉心下厌嫌。顾及此处,宝姐姐便不曾开口。   她不开口,黛玉自然也不会开口,邢岫烟与宝玉并不熟稔,惜春年岁还小,因是也都不开口,一时间僵在那里,任凭宝玉与袭人闹腾。   探春实在看不过,叹息一声道:“宝二哥可得了请帖?”   “什么请帖?”   探春道:“是傅姨娘下的帖子。”   宝玉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过往来。想那傅秋芳不识好人心,宝玉顿时没了兴致,只蹙眉拂袖道:“她那般攀附权势的,又能做得出什么好诗词来?罢罢罢,这诗会不去也罢!”   说罢径直负手而去。袭人紧忙朝着几人屈身一福,又拔脚去追,生怕这位祖宗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黛玉、宝钗、岫烟、探春、惜春五女彼此相望,尽皆无言,就连年岁最小的惜春都瞧出宝玉此番不妥了。算算宝玉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不知何时才稍稍懂得些人情世故。   尤其那黛玉,看向宝钗的目光里满是同情,又有些侥幸。若无李惟俭出现,数遍身边人,只怕也就宝玉最懂她心思。偏那宝玉又是个不靠谱的,若果然钟情于此人,来日还不知要吞下多少苦水、委屈呢。   宝钗苦涩一笑,只道:“咱们快些吧,免得耽搁了时辰。”此时宝钗心下已对宝玉绝望,只觉此人烂泥扶不上墙,若有别的机缘,她又何苦守着这一滩烂泥?   五女领着丫鬟方才过了东角门,迎面便有香菱来迎,说笑一番又往东面儿一处斋堂行去。   探春观量一眼,便见四下散落红梅,又有白雪妆点,果然幽静无比。禁不住问道:“香菱,这里何时多了个斋堂来?”   香菱就笑道:“早些时候修葺屋舍时起的,那处本是个花圃,四爷瞧着有些浪费,又想着家中女眷也没个地方写写画画的,便干脆起了个斋……哦,连名字也是四爷自己个儿起的,还请了严阁老题额匾呢。”   此时已然走得近了,探春仔细观量,便见额匾上题着‘知觉斋’三个鎏金大字。   宝钗抬眼观量着念道:“知觉斋,这又是什么由头?”   此时李纹、李绮、宝琴并傅秋芳自内中来迎,傅秋芳就笑道:“好叫宝姑娘知道,老爷说此处留与姊妹们读书作画,却也要‘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那书画不能白读、白作了。”   黛玉听得心下不禁连连点头,‘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这话正对了黛玉的心思,又想:若俭四哥没这般才情,又哪里会说出这般言语来?   黛玉不好开口,却也面上带了笑意。那宝钗与邢岫烟不过赞了两声,探春与惜春两个却是没口子的赞起来。   尤其是惜春,进得内中兀自还道:“我这些时日学着作画,画来画去总是不得其法,先前还道是初学乍练,没师父教的缘由。如今听了俭四哥这话,才知我那画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宝琴凑过来笑道:“这般说,四哥哥这话可算是一句点醒梦中人了?”   惜春笑道:“可不就是?”旋即又蹙眉道:“只可惜画纸颜料都不够了,又要问凤姐姐去讨。”   宝琴刚要开口,宝钗就道:“这有什么?凤丫头如今病着,只怕四妹妹不好去讨。我那处好似还有些,回头儿拾掇了打发人给你送去就是。”   惜春顿时高兴起来:“宝姐姐,那可说定了,你不送我也要打发人去取。”   此时探春缠着傅秋芳道:“傅姐姐,今儿是什么题,什么韵?”   傅秋芳道:“拟雪月风雨四夜为题,限寒、天、豪、声四韵。”   探春长出了口气,说道:“这倒是还宽泛些。”   宝琴扭头笑道:“你们不知,昨儿我们可是商议了好一会子才商议定了的,总要既有意趣,又要脱了俗套。”   话音落下,香菱便苦着脸接嘴道:“你们倒是有意趣脱俗套了,可怜我才刚入门,昨儿想了一夜也不曾想个名堂出来。”   众人笑过,探春扯着香菱道:“你怕什么,徒儿做不出,这不是还有师父呢嘛?”   黛玉略略讶然,随即也笑着道:“不好不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香菱昨儿都出徒了,怎好再来寻我帮衬?”   香菱顿时急了,撇下探春过来扯住黛玉道:“好姑娘,你若不救我,我可就要现眼了。”   黛玉就笑道:“都是作着玩儿的,好赖都各凭心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的?”   邢岫烟在一旁道:“香菱莫怕,我也是没怎么读过书的,正好儿陪着你一道儿现眼。”   香菱便蹙眉作怪凑过来,扯了邢岫烟道:“危难之时见人心,可怜我三五天跑一回林姑娘处,如今却弃我不顾了。”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这才围着红泥小火炉纷纷落座了。傅秋芳又让人送了温过的女儿红与果品、糕点,内中不时欢声笑语,姑娘们几杯酒下肚,便少了往日的拘束,多了几分恣意。   紫鹃在一旁侍立着,眼见此间无事,心思转动,凑过去与黛玉低语一声,只说是去解手,返身便自知觉斋里行了出来。   紫鹃沿着抄手游廊往南而行,盼着最好撞见晴雯。结果方才走了一阵,迎面便撞见了提着食盒的琇莹。   二人撞在一处,紫鹃过问一嘴,那琇莹就嬉笑道:“四爷生怕云姑娘闷了,这不——”她提了提手中食盒道:“——就让厨房割了一块鹿肉,让我送去让云姑娘烤了吃。”   紫鹃笑着赞道:“四爷真真儿周到,连这个都想到了。”   琇莹笑道:“何止?连烤肉的香炭、箅子也都预备了呢。不说了,我须得赶快送去了。”   紫鹃忙问:“可瞧见晴雯了?”   琇莹顿足道:“四爷正病着,晴雯这会子在东院儿伺候着呢。”   丢下一嘴,琇莹乐呵呵蹦蹦跳跳往大观园而去,半点也没瞧见紫鹃满脸的无奈。   琇莹这憨丫头提了食盒一路到得怡红院,进门便嚷道:“云姑娘,瞧我带什么来了?”   湘云这会子正在房中托腮烦闷,闻言紧忙出来观量,待琇莹展开食盒,湘云观量一眼便高兴起来:“哪儿来的鹿肉?别说,我如今还真就想着这一口。”   琇莹忙压低声音道:“四爷特地打发我送来的,就怕姑娘烦闷了。”   湘云眨眨眼,顿时扭捏起来,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的,不用他总是这般……是了,俭四哥可好些了?”   琇莹摇头实话实说道:“不大好,今儿一早都没起来,这会子晴雯正伺候着呢。”   湘云闻言顿时担忧起来,想要为李惟俭做些什么,一时间又不知能做什么。   却说篆儿眼见无人瞩目,也瞧瞧自知觉斋溜了出来,遥遥瞧见紫鹃在游廊里顿足踌躇,随即又朝着登仙阁后而去。篆儿心下纳罕,不觉便快步追了上去…… 第303章 飞花幽影(感谢书友鬓云欲度)   紫鹃转过登仙阁,眼见那角门处只一个婆子守着,略略咬了下唇便迈步而去。那篆儿小跑着随在后头,又扒着登仙阁廊柱观量,眼见紫鹃与婆子言语两句,便进了角门,顿时心下纳罕不已。   按说紫鹃也不是伯府丫鬟,哪里能随意进出了?篆儿心下不甘,又有些胆怯,好半晌才仗着胆子到得近前。   还不曾开口,那婆子便道:“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胡乱到了这里?”   篆儿心下惴惴,面上强自镇定道:“我,我来寻茅房。”   那婆子随手一指,说道:“那边厢就是。”   篆儿应了,又不肯离去,禁不住说道:“我方才瞧紫鹃进去了,她去做什么?”   婆子心下警醒,管家的红玉早有教导,家中之事不能随意传扬。因是那婆子半真半假道:“紫鹃与晴雯姑娘一早儿就是熟识,她这会子是去寻晴雯姑娘了。怎么,你也识得晴雯姑娘?”   篆儿顿时讪讪不已,她倒是遥遥见过几回,可从未与那晴雯搭过话。心下想好好容易来一回,总要见一见伯爷才是,于是又道:“我,我不认识晴雯,但我认识伯爷。”   婆子上下扫量两眼,嗤的一声笑了:“这天下间识得我家伯爷的不知凡几,你个黄毛丫头又算哪个?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让人告诉你家姑娘,回头儿定有你的好儿!”   篆儿急了,道:“我真见过伯爷!”   二人当即吵嚷几句,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头咳嗽两声,那婆子扭头观量一眼,便见戴着个口罩的李惟俭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婆子唬了一跳,紧忙屈身一福:“见过伯爷。”   李惟俭点点头,观量着篆儿道:“你寻我何事?”   篆儿仗着胆子道:“李伯爷当日所说可还作数?”   “呵,”李惟俭笑道:“自然是作数的。”   篆儿便瘪着嘴委屈道:“我家姑娘如今过得不好,我劝她来求伯爷,可姑娘死要面子活受罪,一直不肯来。左右我是个小丫鬟,也没什么脸子,干脆代我家姑娘来求李伯爷。”   李惟俭思量道:“邢姑娘过得不好?”   “极不好。”   篆儿方才要说,又见那婆子还在,便止住了话头。   李惟俭见此,抬手一引,二人便到了登仙阁正门前。篆儿委屈巴巴地说了贾家那些丫鬟婆子如何势利眼,但凡使唤了就要给其买酒卖肉,小恩小惠不给足了,那是半点使唤不动。   可怜邢岫烟衣裳破了自己补,园中姊妹往来,她也没什么可回送的,只得跑去小厨房借了灶台做些苏样点心回赠。   邢夫人又来盘剥,将那本就不足用的二两银钱生生抽去了一两,邢岫烟实在不足用,只得典当了棉衣。于是这会子还穿着夹衣,只在外边套了一件儿银鼠皮的外氅。   李惟俭想那邢岫烟金质玉韵、蕙质兰心,又有一身傲骨,可谓老鸹窝里出凤凰,真真儿是难得。心下恻隐,李惟俭便道:“你要我如何帮她?”   篆儿嗫嚅半晌,忽而竖起一根手指来:“一,一百两。伯爷是财神,想来也不在意这么点银钱。有了这一百两,姑娘这几年也能好过些。”   李惟俭顿时笑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那篆儿为难道:“一百两不行,那就五十?五十两总行了吧?”   李惟俭笑道:“信不信你将银子拿回去,回头儿邢姑娘就得赶伱出去?”   篆儿不知如何作答,想着邢岫烟的性子,好似还真能做得出来。   李惟俭又道:“罢了,还是我来想法子,你先回去吧。”   篆儿怯生生瞧了李惟俭一眼,说道:“你都是伯爷了,总不会哄人吧?”   “哄人?”李惟俭乐了,上下观量篆儿道:“要哄人也要寻个好看的哄了,哄你这黄毛丫头又有何用?”   篆儿气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只得潦草一礼气哼哼回返。   李惟俭瞧着其身形远去,摇摇头将守门的婆子叫来,吩咐道:“你得空将琴姑娘叫来。”   婆子应下,李惟俭又回身过了角门儿,扭头便见紫鹃在一旁候着呢。   此时李惟俭面上早没了笑模样,只正色吩咐道:“一会子我吩咐香菱勤走动些,素日里短什么,你只管与香菱说。旁的话不好转述,等得空我亲自与林妹妹说。”   紫鹃赶忙应下,心下不禁松了口气。又蹙眉说道:“如今太太管家,往后还不知有多少糟心事儿呢。”   李惟俭就道:“她就这些能为了。不用在意,回头儿自有她的好儿!”   紫鹃应下,生怕自己离开久了被人察觉,赶忙与李惟俭别过,又往知觉斋而去。   李惟俭咳嗽两声儿,又进得登仙阁里,到得二层便见晴雯摆弄着一口陈旧箱子。   听闻脚步声,晴雯回头瞧了眼便道:“四爷快瞧,茜雪说的就是这口箱子。”   这几日虽下了雪,可京师地界却不曾上冻,倒是溪流略略干涸,于是便有仆役瞥见水中好似沉了一口箱子。茜雪命人打捞上来,也不好打开来观量,留到今日方才禀报了李惟俭。   李惟俭心下好奇,这才往登仙阁而来。   那箱子上的锁头锈迹斑斑,李惟俭寻了根铁棍便将其撬开。晴雯掩着口鼻展开箱子,出乎意料不闻腐朽恶臭,内中反倒是一股子檀香。仔细观量,巷子里堆迭着不少画卷,因是浸了水,那画卷瞧着有些模糊。   晴雯嗔道:“还当是捞了什么宝贝呢,原是一箱子书画。”   李惟俭笑道:“说不得这些字画更值钱呢。”弯腰抄起一卷来,展开便见画作果然模糊不堪,唯那字迹还能辨认。   李惟俭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道:   谁怜仙草凡间落,沐浴春风,恰似桃红,堪羡芙蓉本慧聪。寄篱身世何人问,玉挂林中,谁表言衷,惟俭惟勤可得终。   却是一首采桑子。   李惟俭若有所思,又开一卷,见其上写着:金陵生毓秀,身世早离别。千里湘江毫,万般云海洁。棠花犹醉迷,菊叶尚观阕。门掩谁堪怜,芙蕖并蒂结。   这又是一首五言律诗。   再看下一幅,乃是一阕江城子,其上写:   柳枝风舞絮飞扬,案沉香,弄妆忙,默默春迎,谁盼雁双行。料得闺房终日泪,谁共享,有情郎。   看第四一幅,又成了五言律诗,其上写:   钗落消冬雪,红妆掩思萦。牡丹春色谢,金锁恨无情。   第五幅,其上写:   霁月本难逢,由易虹云散。心性生来比天高,贫贱行离叛。寿夭本虚无,偶遇良人伴,多色多情窈窕姿,玉雉朝天唤。   第六幅,其上写:   素裹银妆,庄前飞雪鸳鸯戏。交杯欢醉,暂忘凌云志。大厦将倾,凤落枯梧地。言休弃,红妆忍泪,独立郎边侍。   此时就听晴雯道:“四爷,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惟俭回过神来,舒展眉头道:“许是早先宁府闺阁女子游戏之作,不知怎么就沉了水。”   晴雯颔首道:“既如此,留着也无用,不若丢了吧。”   李惟俭说道:“这却不忙,我总觉得这些诗词有些意思。”   忽而传来脚步声登楼,李惟俭扭头观量,便见宝琴裹着一身白狐外氅快步而来,面上与其罩着一般无二的口罩。   抬眼瞥见李惟俭与晴雯,宝琴就笑道:“倒让我好找,先去东院儿寻了一遭,后来才扫听到四哥哥来了登仙阁。”说话间宝琴已然到了跟前,扫量一眼便道:“这是谁的字画?”   晴雯道:“四爷说是前代宁府闺阁女子的。”   宝琴颔首,也不以为意,道:“还道是什么宝贝的……是了,四哥哥寻我有事儿?”   “不错,”李惟俭咳嗽两声交代道:“下江南时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如今正好报还。你琢磨个法子,让邢姑娘来厨房帮衬着,价钱就按照外头酒楼大师傅的价码。”   宝琴心下狐疑,抬眼探寻过来,却见李惟俭目光一片清明,心下便知会错了意,因是便道:“我当是什么,此事容易。我过会子就寻邢姐姐去说。”   又说过两句,眼见李惟俭再没旁的交代,宝琴这才回返知觉斋。李惟俭看那箱子里还有些画卷,这会子却不想再看,只吩咐人仔细收拢了,便与晴雯回返。   且说知觉斋这边,宝琴一路寻回来,金钗们业已各自选了留韵做了诗来。   诗稿彼此看过,选了四篇出彩的来,分别是黛玉的雪夜围炉、宝琴的月夜临池、宝钗的风夜说鬼、探春的雨夜读诗。   又优中选优,众人都道宝琴的那一篇为上上。其后又饮酒、联句,待申时前李纨到来,内中便又热闹了几分。   宝琴因着饮了酒,小脸儿红扑扑一片,便告罪一声出来游逛。眼见左近红梅多多,禁不住便探手折了一枝来。正比划着要给自己个儿戴上,身后便传来说话声:“这梅花倒是与妹妹极衬。”   宝琴扭头,便见宝钗面带笑意而来。   姊妹二人问候过了,宝钗也掐了一枝梅花来在手中把玩,乜斜一眼因说道:“妹妹到伯府转眼几个月,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宝琴笑眯眯道:“家中姊妹见我年岁小,便是有不妥当的,也处处让着我。傅姐姐还教了我盘账,等过几日我便要去几处厂子整理账目的。”宝琴说话间掰着手指头点算:“四、五、六……足足九处厂子,一处停两天,这大半个月的光景就没了。错非傅姐姐这会子要养胎,我啊,实在不耐烦去理会这等苦差事。有那光景,不若好生待在家中多陪陪四哥哥呢。”   宝钗面上不变,笑着说道:“妹妹说的在理,咱们女儿家不外乎寻个如意郎君,在家中相夫教子。这外头抛头露脸的差事,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如今还是红玉在管家?也是,妹妹再如何聪慧,到底差着年岁呢,总要先让红玉管上几年。”   宝琴笑道:“姐姐这就不知了,伯府里人口简单,也没那些积年的家生子,好似跗骨之蛆一般攀附了,扯都扯不干净。都是雇请来的,不合心意辞退了就是。因是也没那些勾心斗角的,红玉姐姐前一回就说,如今莫说是她,便是晴雯姐姐也能当得了这个家呢。”   那晴雯也就罢了,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只一门心思伺候着俭四哥。让宝钗真正在意的是‘攀附’二字!薛家京师里也不是没房产,如今偏要借住贾家,连薛蟠成婚都是在荣府,可不就应了‘攀附’二字?   宝钗心下暗恨,貌似随意说道:“那倒是省事儿了。妹妹须得好生随着俭四哥,不然这来日兼祧一事做了空,只怕——是了!”宝钗忽而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听闻,俭四哥将那兼祧许了二姐姐?”   “还有这事儿?”宝琴小吃一惊,却浑不在意道:“许便许了,那兼祧妻不过说着好听,朝廷又不认,说白了还不是个妾?我只要随在四哥哥身边儿,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宝钗才不信呢!她这个妹妹一瞧就不是个省油的,又哪里肯甘心做一房妾室?   不料此时就听宝琴道:“前几日还恍惚听人说的,有人上赶着送来给四哥哥做妾,四哥哥都没要呢。”   一语刺得宝钗好一阵揪心!她被亲哥哥薛蟠送来也就罢了,连那嫂子夏金桂上赶着奉送二十万的陪嫁银子人家都不要!莫非薛家都是人家不要的不成?   此事素来为宝钗视为奇耻大辱,哪怕心下明知宝琴是故意的,这会子她也忍不住了。寒着一张脸方才要开口,忽而听得后头莺儿道:“姑娘,大奶奶说要散了呢。”   宝钗面上变了变,说道:“正要与妹妹长谈呢,可惜不得空。妹妹来日得空也往西边儿来,妈妈说也念着你呢。”   宝琴笑眯眯应下,也不多言,左右方才她占了便宜。姊妹俩入得内中,果然李纨张罗着要散去。   此时申时已过,金钗等也不好久留,便起身告辞,只道来日再做东回请傅秋芳与宝琴、香菱等。   李纨看顾着,将黛玉、宝钗、探春、惜春、邢岫烟送过东角门,嘱咐了平儿几句,转身又往伯府而来。盖因听闻李惟俭病了,李纨心里也是记挂着。   到得东院儿里看过了,不免又唠叨了几句。李惟俭捂着口罩不让李纨凑近了,姐弟两个闲话两句,李惟俭便将黛玉被苛待之事说了。   李纨听得恼恨不已,不迭声的说道:“太太,太太怎地这般!”   李惟俭冷笑道:“你道她是个好的?大姐姐莫非忘了前些年与兰哥儿是怎么过来的?”   李纨咬牙思量半晌,终于道:“我去寻老太太评理去。”   李惟俭赶忙止住。他这个大姐姐,虽擅明哲保身,可撒泼为人出头这等事儿是断断不会的。因是李惟俭就道:“大姐姐只怕不好与老太太说,我看不如知会二嫂子一声儿,让她来想法子。”   “她?”李纨却说道:“俭哥儿不知,如今也不知为何,老太太紧着兰哥儿呢,每日都要叫去过问。前些时日还打发了个大丫鬟玻璃来呢。”   李惟俭眨眨眼,情知这是里间之计得逞了,贾母对那通灵宝玉心存疑虑,这才转而看顾起了贾兰?   因是小道:“玻璃原是去了兰哥儿处,我说前一回怎么没瞧见。不过大姐姐也不是那般厉害的性子,就算发了火儿只怕下头人也不会怕了,莫不如让二嫂子来处置。”   李纨一琢磨也是,便道:“那我过会子偷偷与凤哥儿说一声儿去。”   ……………………………………………………   却说黛玉、宝钗等自东角门进得大观园来,黛玉就道:“可惜云丫头去不得,平白少了许多热闹。”   宝钗心绪还不曾平复,便没接话。于是探春接茬道:“可不是?待会子云丫头定会缠着咱们问东问西的。”   惜春却忽而嗅了嗅,说道:“好香,这是谁烤肉了?”   当下一众人等循着香味而来,转眼便到了怡红院前。进得院儿里,遥遥便见正房大门敞开着,烟气自内中汩汩而出,堂上湘云、琇莹、翠缕、映雪围炉而坐,铁篦子上正滋啦啦的烤炙着鹿肉。   探春禁不住笑道:“亏咱们方才还在担心云丫头,她却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好香,我也吃去!”   湘云瞥见探春一马当先而来,当即用筷子夹了一块笑道:“探丫头快来,这一块方才烤好。”   探春也不嫌弃湘云,张口咬了,嘶嘶呵呵好半晌才吞进嘴里,却是越嚼越香,忍不住赞道:“好吃,这鹿肉好似腌制过了?”   湘云得意哼哼一声也不放话,一旁的翠缕就道:“三姑娘不知,这一块鹿肉是俭四爷一早儿自己动手腌制的,加了好些个佐料,吃的时候也不用蘸旁的,放在嘴里真真儿是滋味十足又入口即化。”   湘云又夹起一块鹿肉来,招呼惜春道:“四妹妹也来。”   惜春摇头不已,盯着一旁盘中血红的鹿肉说道:“方才用了不少茶点,这会子饱着呢。”   湘云就道:“傻子,你来尝尝,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惜春便也来吃了一块,入口果然好吃,于是也围坐下来。黛玉原本不馋那烤肉,偏生瞧见琇莹烤炙后蘸了一旁碟子里的辣椒碎,那辣椒碎瞧着就可人。   因是哼哼一声,上前笑道:“谁说我不消化的,我偏要吃两块。”   琇莹自知黛玉可是来日主母,赶忙起身让了,又取了没用过的碗筷来。黛玉蘸着辣椒碎吃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继而说道:“方才风雅了一遭,如今又吃了腥膻,可见咱们多是附庸风雅的。”   湘云就笑道:“这就叫‘真名士自风流’。下回咱们起社先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说不得就吃出个锦心绣口来呢。”   一语落下,引得众人纷纷娇笑不已,都说湘云所说有理。   因这会子正是晚饭口,众人用了些便各自散去。平儿出得怡红院便径直往凤姐儿院儿而去——王熙凤这会子正病着,无需往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   进得内中,便见丰儿伺候着王熙凤用着晚饭。许是正病着,王熙凤胃口不佳,只略略用了些便让丰儿撤下,随即又寻平儿问过今日情形。   平儿一一说了,凤姐儿待听得李惟俭此时还在病着,心下不禁愤愤然想着,自己个儿这风寒定是那野牛给过的!   这日平儿不在身旁,凤姐儿一直在家中修养着,汤药喝过两碗,余下光景不免七想八想。   她先前故作干呕,引得贾琏、平儿等误会,为的就是防着以后。如今大老爷丧事办了还不到一月,算算时日倒是刚好。且大老爷亡故前,有一日贾琏醉醺醺的留宿凤姐儿房里,又闹腾着求欢,凤姐儿待要应了,那贾琏却睡了过去。   如此,倒是能将此事推在那晚上。   只是假的做不了真,只是一晚……虽说折腾了好几遭,可也不见得就能怀上。不然她与贾琏成婚几年,身边儿也就不会只有个大姐儿了。   凤姐儿算算日子,这几日刚刚好好,若错过了就只能等到下个月。这寻常怀胎不过十月,十一个月也能说是贵胎,再多只怕就不成了。只是如今却不好再与俭兄弟相见……若要相见,须得先行将身边人打发了,尤其是面前的平儿。   王熙凤思量清楚,与平儿交代道:“前儿俭兄弟传了个嫁接之法,以南瓜藤养黄瓜果,端地无比玄奇。”   平儿惊叹道:“也就是四爷了,谁还能想到这般法子?”   凤姐儿就道:“我虽吩咐那些庄户、管事儿的用心学了,可谁也不知我走后这班人会不会偷奸耍滑。奈何我如今又病着,实在不好往来。这往后就得多劳动你往庄子上走走,虽不需劳动什么,却也能威慑着,免得下头人不尽心。”   平儿忙道:“本该如此,奶奶径直吩咐就是了。”   凤姐儿得计,不禁笑着又交代了平儿半晌。她身边儿丫鬟、婆子不多不少,却各有差事,唯独平儿始终跟着。如今平儿也有了差事,来日倒是方便了。   正待此时,丰儿挑开帘栊道:“大奶奶来了。”   王熙凤抬眼,果然就见来的是李纨。平儿赶忙让开,让李纨落座炕头。妯娌两个略略说过几句,李纨问了凤姐儿病情,便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王熙凤朝着平儿努努嘴,会意的平儿便将丰儿打发了出去。   内中再无旁人,李纨便将黛玉被苛待一事说了出来。   却见王熙凤冷笑一声道:“姑母那几个陪房,从来都是乖张的,如今竟欺负到了林妹妹头上了——”她不提王夫人,却话里话外都在说王夫人。“——大嫂子放心,这事儿我放在心里,这几日寻个空,瞧我不揭了那起子刁钻婆子的脸!”   李纨又生怕闹大了不好看,不由得又劝说了几句,却被凤姐儿轻飘飘揭过,李纨见劝说不得,只得回返自家。   ……………………………………………………   转眼又是两日,凤姐儿身子渐好。   这日本道寻那周瑞家的晦气,不想方才进园子里便撞见了香菱。与其说了几句才知如今李惟俭告了病假,说是好要生歇息几日才会去坐衙。   凤姐儿别过香菱,不禁又急切起来。一时间也无心去寻那周瑞家的晦气,只回了自己院儿独自思量。赶巧晌午时探春、惜春又来探望,期间提及那画纸、颜料都不足了。   凤姐儿本道要舍些银钱将两个磨人的小姑子打发了,忽而便是心下一动,说道:“缀锦阁拾掇过了,料想再无剩余。倒是省亲别墅几处偏殿不曾拾掇过,待下晌我过去瞧瞧。若有,那就一道儿给四丫头送去;若没有,回头儿我支使了银钱打发买办去采买去。”   探春与惜春顿时感念不已,惜春尤为感动,说道:“为着我的事儿,还要凤姐姐往里搭银钱。”   凤姐儿探手摸了摸惜春的小脑袋道:“这才几个钱?你难得喜好一样儿,总不能因着几个糟钱就不做了。只有一样儿,你那画作须得将我画的好看些。”   惜春顿时笑道:“凤姐姐好似神妃仙子一样儿,我能画出三分神韵就顶好了。”   此言惹得凤姐儿娇笑不已,又极大方的给了两个小姑子几样东西,这才将二人打发了。   到得下晌,凤姐儿果然带着人去了省亲别墅里头拾掇,眼见偏殿有尿泌骚味儿,凤姐儿顿时发了火!将管事儿的婆子叫来好一通训斥,又当场收回了省亲别墅各处钥匙。   转头便去贾母处告了一状。   那管事儿婆子被下了差事不说,还罚了半年月例。贾母念及下头人奸滑,实在不放心再将钥匙交给下头婆子,便让凤姐儿先行经管着。   殊不知此番却是称了凤姐儿的心意!   待到得下晌,平儿自庄子上回来,说了庄上情形,那嫁接一事果然并不顺遂。李惟俭亲自操刀嫁接的只存活了半数,下头人毛手毛脚的,存活的连三成都不足。   凤姐儿顿时忧心不已:“我就说下头庄户靠不住!罢了,如今俭兄弟正在家中歇息,我须得去讨个主意去。”   平儿不觉有异,情知凤姐儿多数收益都靠着那暖棚营生,如今又是暖棚收益最高之时,是以凤姐儿这般急切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主仆二人急急往伯府而去。自东角门进了会芳园,迎面撞见琇莹才知,李惟俭这会子正在知觉斋呢。随即又转向知觉斋,进得内中便见内中二人,一个落笔,一个研磨,颇有些红袖添香的意味。   琇莹招呼一声,李惟俭紧忙落笔。   “二嫂子来了?快坐快坐。”   王熙凤瞥了一眼旁边儿的宝琴,面上笑道:“俭兄弟身子可好些了?”   李惟俭道:“不过是着凉,昨儿就缓过来了。”   王熙凤落座道:“我也是今儿一早方才缓过来,这一茬风寒可了不得,算算家中大半人都染过了,也就老太太身边儿人仔细,这才好好儿的。”   “是啊,那我这几日可不好过去瞧老太太了。”   凤姐儿剜了李惟俭一眼,又道:“我此番来还是为着嫁接一事。平儿走了一趟庄子,情形不大好——”   她三言两语说过,又让平儿仔细说了。李惟俭便苦笑道:“二嫂子不好太过求全,那法子我不过只知皮毛,往后还须得庄户多加勘验,慢慢改进了方才能妥帖。”   “原是这般。”凤姐儿呷了口茶,道:“如此,我明儿让平儿再走一趟,吩咐下头再试试。”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那爵位——”   王熙凤欲言又止,目光瞥了一眼宝琴。   李惟俭情知凤姐儿只怕有话要与自己个儿私下里说,因是便与宝琴道:“琴妹妹去前头书房将我那桌案上的信笺取来。”   宝琴乖巧应下。   王熙凤也打发平儿道:“你去与琴姑娘一道儿,好歹也有个伴。”   平儿应下,便与宝琴一道儿出了知觉斋。   内中只余二人,王熙凤正待开口,忽而便觉手上一热,却是李惟俭捉了她的手,正目光灼灼观量过来。   凤姐儿咬唇抽了下,却不曾抽出来,只低声嗔道:“要死了!也不怕让人瞧见!”   李惟俭却道:“我怕什么?”   王熙凤越发气恼:是了,如今李伯爷在自家家中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她才对。因是抬脚便踢,不想被李惟俭兜手便将菱脚擒了。   王熙凤身形一栽,抓了一旁桌案方才稳住,扭头就看李惟俭说道:“凤儿身量这般高,不想却穿这般小巧的鞋子。”   “你,快撒开!”   李惟俭依言轻轻放下,王熙凤心下又不舍起来。抬眼见李惟俭一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凤姐儿咬了咬牙才道:“明儿我打发了平儿去庄子上,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后儿下晌才回来。你,你若得空,上更后来一趟飞花楼。”   那省亲别墅四个角便是四个楼,南面两个为含芳阁、缀锦阁,北面两个为飞花楼、摘月楼。飞花楼在东北角,对着凸碧山庄,又有假山遮掩,最是隐蔽。   “你若不得空——那就——啊!”   凤姐儿惊呼一声,却不知何时被李惟俭绕到了身后,一双臂膀环了凤姐儿脖颈,满是男子气息的口鼻凑近耳朵,低声道:“你说了我又怎会不去?”   凤姐儿有心挣扎,却听李惟俭又道:“无妨,总还有一盏茶的光景。凤儿,昨儿梦见你了。”   凤姐儿闻言顿时软将下来,他梦见了她,她又何止梦见过他一回? 第304章 管家   宝琴与平儿自外间回返,入内观量一眼,便见李惟俭与王熙凤依旧原地落座。李惟俭捧着茶盏蹙眉思量,凤姐儿更是上了脸儿,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宝琴心下不禁暗忖,莫非方才四哥哥又说了什么荣府隐蔽不成?怎地将凤姐儿气成这般情形?   当下蹑足上前将信笺递了,李惟俭接过来道:“这一封送去都察院御使詹崇府上,以我的交情,詹师兄此番必当出力。”   凤姐儿深吸一口气,乜斜一眼道:“到底还是要俭兄弟帮衬着,不然你二哥四下乱窜,这银钱打点都打点不到点儿上,前头那三千两银子只怕与打水漂一般无二了。”   李惟俭笑道:“琏二哥自有门路,我却不好非议了,说不得往后就有用呢。”   方才被李惟俭好话哄了,又被其轻薄了一通,错非凤姐儿瞥见宝琴与平儿远远而来,只怕这会子还不得脱身呢。她生怕被人瞧出行迹来,当下只道:“但愿吧。出来有一会子,我须得先回去了,俭兄弟留步,我与平儿先走了。”   “好。”李惟俭起身相送,待送到知觉斋门前,便在凤姐儿不迭‘留步’声中止步不前。宝琴素来乖巧,当即去送凤姐儿与平儿二人。   却说这日已是十四日,荣府貌似风平浪静,薛家却忙得不可开交。因着这日薛蟠便要启程外出经商,又因东院如今还在治丧,贾琏不好置办酒宴,便打发了贾芹等在外头酒楼里置了一桌酒席,贾家一众纨绔与薛蟠喝了个天昏地暗,临过午时方才散去。   薛蟠醒了酒,下晌时才急忙忙启程而去。薛姨妈牵肠挂肚、泪眼相送,宝钗一直陪在其旁劝慰了许久方才劝好了。   过得半晌,又有婆子来回话,说是二爷薛蝌今日可算得了空,这会子趁着散衙往家中来了。   薛姨妈禁不住埋怨道:“今儿蟠儿启程,那蝌哥儿也不知来送一送。”   宝钗心下好一阵腹诽:且不说大房、二房如今势同水火,单说亲哥哥薛蟠就与那薛蝌本就话不投机,且先前也不曾知会人家,人家又何必上赶着登门送行?   当下宝钗紧忙劝道:“妈妈这话偏了,咱们家先前也不曾告知,蝌兄弟衙门又担着差事,不曾听着信儿也是有的。再说如今妈妈要为二人牵线搭桥,这可是有功德的好事儿,可不好再给人家使脸色。”   薛姨妈心知肚明,因是拾掇心绪道:“我不过牢骚两嘴,还能当着他面儿也这般不成?”顿了顿又道:“你快去将大太太请了来,这会子趁着蝌哥儿也在,正好从中说上一说。”   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哪里就敢请大太太来?宝钗赶忙止住,说话间那薛蝌也施施然入得内中。   宝钗扫量一眼,便见薛蝌一袭青袍,身前鸂鶒补子,头顶乌纱,行走间端地沉稳有度。想想薛蝌才多大年岁?跟着俭四哥,果然是发迹了!   薛蝌上前沉声见礼,薛姨妈笑吟吟招呼其落座,东拉西扯了好一通这才道:“蝌哥儿如今也大了,如今又有了官身,你父亲在天之灵得知了,不知如何欣慰呢。只有一样,你如今有业无家,这可不成啊。我今儿请了你来,就是想与你说一桩亲事。”   薛蝌蹙眉不已,他这阵子忙乱无比,所以拖延了两日这才登门来访,不想大伯母竟想为其拉媒保牵。   不来京师不知官儿小,他如今不过是微末小官,这会子又能寻到什么门第的姑娘家?   薛蝌心下早就思忖过,婚姻大事当以光耀门第为要务,若要结亲,须得先瞧姑娘家中有无助力。若半点助力也无,便是那姑娘天仙也似,薛蝌也无动于衷。   总是大伯母一番好意,薛蝌不好当面推却了,因是便问:“此事也不急,就是不知大伯母所说的女方是何等样人?”   薛姨妈没口子的赞道:“说起这姑娘来,可真是千好万好,忠厚本分、淡雅高洁又知书达理。虽家世差了些,可这两口子关起来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美满?岫烟品性、样貌样样出挑,错非家世拖累了,只怕还轮不到蝌哥儿呢。”   岫烟?邢岫烟?   薛蝌顿时眉头锁得更深了,心下险些骂娘!前一回便听宝琴说过,那邢岫烟与李伯爷早就有旧,谁知李伯爷存着什么心思?若一早儿就认定了要纳其为姨娘,自己这般横生枝节岂不是惹了李伯爷厌嫌?   敢跟李伯爷抢女人,自己个儿还活不活了!   薛蝌不禁后脊沁了冷汗,不待薛姨妈再说,薛蝌赶忙推拒道:“实话不瞒大伯母,先前早有礼部孙主事意欲将其家中独女嫁与侄儿,只是侄儿如今年岁还小,便与孙主事定下来,二三年后再行六礼。”   “这——”薛姨妈不禁变了脸色,礼部主事的独女,自然要比邢岫烟清贵。她再是如何好心也不好拦阻了,是以只埋怨道:“这等事儿蝌哥儿怎么不早说?”   薛蝌笑了笑没言语,宝钗紧忙转圜道:“妈妈也是糊涂了,如今蝌兄弟不得闲,许久才来一趟,又如何说与妈妈?”   薛姨妈道:“也是。只是这婚事宜早不宜迟,就怕迟则生变啊。”   薛蝌却道:“不妨事,侄儿前番又立了微末功勋,也是因着年纪这才压在七品知事不得升迁。待过上二三年,料想也能升主事了。”   言外之意,不过是个六品主事家的女儿,过二三年薛蝌自己个儿就是六品主事了,又何愁婚事?只怕到时候勋贵人家定会上赶着将庶出、别支女儿嫁过来。   薛姨妈顿时讪讪,好半晌才道:“真是不曾想到,短短时间蝌哥儿竟生发成了这般情形。”   莫说是薛姨妈,便是宝钗这会子也不好再提及保媒拉纤之事,只说了须臾闲话,便要张罗着留饭。   薛蝌哪里肯?推脱一番干脆起身告辞而出。却不料方才自薛姨妈房中出来,宝钗还随在一旁相送呢,迎面便撞见了领着宝蟾而来的夏金桂。   那夏金桂遥遥观量薛蝌一眼,顿时心下好似酥了一般,一双眸子水润,到得近前便笑道:“可是蝌兄弟当面?”   薛蝌紧忙拱手为礼,唤了声‘大嫂’。夏金桂就笑道:“可巧蝌兄弟来了,听闻蝌兄弟如今在内府任职,正好我有事儿要问询蝌兄弟呢。”   宝钗在一旁道:“嫂子有何事寻蝌兄弟?”   夏金桂白了宝钗一眼道:“我是想着拿体己再留下去,说不得尽数被旁人给取用了,莫不如兑成银子买些股子。妹妹也知如今年景不过寻常,土里刨食又能得几分出息?莫不如换成股子,出息比那庄子强上几倍呢。”   内中的薛姨妈本要出面儿,闻听此言顿时坐蜡,不好再出面劝阻。   外边厢的宝钗也是如此,只嗫嚅不言,任凭那夏金桂又道:“这会子正是饭口,怎么也不留蝌兄弟吃用些?罢了,我知妹妹素来俭省,不如我这当嫂子来做一回东道。”   宝钗心下气闷,正要开口反驳,就听薛蝌道:“多谢大嫂好意,只是我与伯爷一早就约好了,这就要去伯府……大嫂的东道不如留待来日吧。”   那夏金桂笑着也不以为意,说道:“那倒是不好强留蝌兄弟了。那便说好了,下回蝌兄弟早些来,嫂子我可是真有些正经事儿要兄弟帮着拿主意呢。”   薛蝌对上夏金桂的媚眼,顿时心下厌恶,当下随口敷衍了,便急急离了东北上小院儿。   那夏金桂瞧着薛蝌匆匆而去,扭身便领着宝蟾回了自己屋儿,与宝蟾道:“你去扫听一番,太太、姑娘今儿寻二爷来说了什么。”   宝蟾领命而去,转头去寻了同喜,略略给了些恩惠便扫听了个明白。待回来与夏金桂一说,夏金桂就冷笑道:“那邢岫烟何等家世,二爷又岂能瞧得上眼儿?太太也是想瞎了心!”   过门许久,素日里夏金桂也往园子里游逛。只是她那性情本就骄矜,肚子里又无半点墨水儿,自然与一众金钗说不到一处去。   三春、黛玉、湘云等能与宝钗说到一处去,一则宝钗有真才实学,二则是沾亲带故。荣府再如何衰败也是国公府的底子,家中姑娘素日里瞧着和善,实则哪个心下没傲骨?   这夏金桂一身骄矜,在家又被宠溺惯了,从不会伏低做小,难免被金钗私下里鄙夷一番。   夏金桂气恼了一场,从此干脆不往园子里去,关起门来一门心思磋磨薛蟠,心中对一众金钗自然满是记恨。那邢岫烟虽不曾展露半点鄙夷,却也被三春、黛玉、湘云等牵连了,此番也遭了夏金桂的恨。   因是夏金桂冷笑过了,又吩咐宝蟾道:“你用了晚饭也别闲着,好好儿替她传传名!”   宝蟾领命,用了晚饭转头便四下传扬,眨眼间便将此事传扬得人尽皆知。   东院儿。   王善保家的听得风声,紧忙与邢夫人说了。   邢夫人听得纳罕不已,紧忙叫过邢忠妻来过问。   邢忠妻听得一脸莫名,说道:“薛家二爷又是哪个?我家与其素无往来,怎么就传出那劳什子薛家二爷瞧不上岫烟了?”   王善保家的紧忙解释道:“薛家二爷便是薛蝌。”   邢忠妻恼道:“没理会!”转而又与邢夫人道:“太太也知,岫烟早先就与李伯爷有故,放着伯府的高枝儿不攀,我家何必送岫烟去什么劳什子的薛家二房?”   眼见邢忠妻说得笃定,邢夫人便道:“不是便好,料想此番定是姨太太胡乱牵线搭桥,没的毁了岫烟的名声!”   邢夫人如今是投鼠忌器,眼瞧着王夫人被李惟俭狠狠整治了一通,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儿都没了脸面。那凤凰蛋也似的宝玉,老太太如今也不再偏宠着,每日总会叫过贾兰当面过问起居、饮食,这内中之意谁不明白?   王夫人以二房媳妇行掌家之事,不过是仰仗了老太太的偏宠。如今没了偏宠,往后王夫人哪里还得意的起来?   那俭哥儿不出手则已,出手便狠辣无比,这是直奔着二房的命根子去的!   邢夫人想着自己个儿可是起因,说不得那俭哥儿心下如何记恨呢,因是便心下惴惴,存了转圜之意。又想着邢忠两口子都说早先在苏州蟠香寺时,邢岫烟曾与李惟俭有旧。   自己这侄女儿生得好品貌,倒是不若顺水推舟一番,既成人之美,又变相与俭哥儿道了恼。   如今却好,那姨太太横生枝节,生生闹出个薛家二爷来。这坏了岫烟名声,来日若是俭哥儿推脱不收该当如何?   邢夫人越想越气,干脆起身道:“伱也不用着恼,我自去给你说理去!”   当下气哼哼领着丫鬟婆子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此时薛姨妈方才自荣庆堂回返,听得四下满是流言蜚语,顿时寻了同喜、同贵过问。   同喜禁不住威吓实话实说,只道与宝蟾说了,除此之外再没流传。薛姨妈到此时哪里还不明白,这定是夏金桂在作怪?   有心寻儿媳讨个说法儿,奈何拿人手短,一时间竟没了法子。   正当此时,有婆子回话一声,说是邢夫人来了。   薛姨妈紧忙起身相迎,迎面便见邢夫人面若寒霜。   薛姨妈便问:“太太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邢夫人运气道:“姨太太何故明知故问?错非姨太太乱点鸳鸯谱,我那侄女儿如今又怎会被那没起子的下人说嘴?”   “这——”薛姨妈一时语塞,道:“——我瞧着岫烟不错,也想着两好凑一好,没成想倒是弄成了这般情形。”   邢夫人便道:“姨太太下回可不好胡乱行事了,总要先问问我的意思再说。如今岫烟的妈妈闹个不停,错非我拦着,只怕就要来寻姨太太说理了。”   薛姨妈顿时面上讪讪。邢夫人情知不好撕破了脸面,因是出言点到即止,又略略说了几句便起身而去。   待送过了邢夫人,薛姨妈回返房中憋闷不已,好半晌叹道:“我这是图什么!”   一片好心,不想还四下遭埋怨……往后再不敢这般行事了!   ……………………………………………………   潇湘馆。   黛玉与紫鹃方才自老太太处回来,雪雁忙上前接了外氅,紧忙又说了邢岫烟之事。   黛玉听得讶然不已,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传起了闲话?”   雪雁撇嘴道:“我听人说是姨太太想保媒拉纤,撮合邢姑娘与薛二爷,不想薛二爷心中另有想法,随后不知怎的就传了闲话出来?”   黛玉冷笑道:“这等没起子的小人,就该让凤姐姐好生整治了。”   紫鹃便道:“姑娘啊,如今二奶奶也不管家了。”   正说话间却听外间环佩叮当,旋即传来王熙凤的笑声:“我怎么听着好似说起了我?”   “二奶奶来了!”   黛玉领着两个丫鬟紧忙来迎,见面便笑道:“凤姐姐怎地这会子得空来我这儿了?”   王熙凤将外氅交给身后的平儿,落座后道:“方才从伯府回来,遥遥瞧着林妹妹跟紫鹃往这边来,想着许久没来,我便来瞧瞧。林妹妹这些时日可好?”   黛玉笑道:“劳烦凤姐姐关切,我素来都很好。”   因着不知王熙凤心思,是以紫鹃此时也不好多嘴。   那凤姐儿便观量一眼道:“林妹妹不知,这太太到底上了年岁,又是吃斋念佛的,不好对下头太过管束了。偏这下头刁钻婆子是那等蹬鼻子上脸的,给几分颜色就能开了染坊。莫说旁的地方,往我那处送的物件儿这几日也瞧着十分不可心呢。”   黛玉听到此节,哪里还不知凤姐儿此番是来为其做主的?又想凤姐儿先前说是从伯府归来,便断定定是心上人托付了凤姐儿。   一旁的紫鹃聪慧,自然也想的分明。当下便道:“二奶奶说的极是!太太心善,舍不得管束,可偏有那刁钻的来坏太太名声。远的不说,我们姑娘每日必用一盏燕窝。   宝姑娘又特意送来了一包,我与雪雁不过托小厨房帮着做一做,结果送去的是盏燕,回来的却成了乌七八糟的草燕,煮过了都不成型!”   王熙凤顿时愠怒道:“还有这等事儿?连林姑娘都敢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事儿怎么没跟太太说?”   紫鹃就道:“二奶奶也知姑娘性情不是个多事儿的,想着太太上了年岁,每日强撑着勉力管家,姑娘也不好多去搅扰了。”   “这是什么话?奴才秧子欺负到主子头上了,这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儿!”   平儿便在一旁道:“奶奶也消消气,常言道‘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如今空口白牙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儿都不好说。”   王熙凤便道:“是这么个理儿。”说话间看向紫鹃,那紫鹃便道:“素日这会子都是周姐姐在看顾着小厨房,不如我现在就送去一盏燕窝试试?”   王熙凤颔首应下,紫鹃寻了燕窝往小厨房而去。黛玉情知此为李惟俭手笔,心下感念之余,连忙招呼雪雁奉茶伺候。   待茶水奉上,王熙凤就道:“林妹妹身边儿不是有个女官吗?怎么不见她出头儿?”   黛玉便道:“卫姑姑这几日家中出了事故,怕是要下月才能回来。”   王熙凤道:“原是如此,我这不再管家,一直忙着庄子上的营生,倒是不知此事。”顿了顿,又问起了黛玉日常起居。   凤姐儿笑吟吟说着闲话,心下却胡乱思忖。也不知为何,想着明儿与那野牛相会,这会子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与黛玉说话,禁不住便心潮起伏,那酥麻暖流竟汩汩向下,直奔会阴而去!   黛玉心思敏锐,忽觉凤姐儿神情异样,此时却想不到旁的,只想着莫非凤姐儿也知晓了自己与俭四哥赐婚之事?因此不由得脸面略略羞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半晌,紫鹃先行回返,又过了半晌才有婆子提了食盒而来。   那婆子入得内中瞥见王熙凤顿时面上一僵,紧忙上前问好。   王熙凤应下,径直道:“林妹妹快试试,这可是我私底下存了的上好官燕,最是滋阴润燥。”   说话间平儿过去接那食盒,那婆子紧忙往后一躲。   平儿笑吟吟明知故问道:“全嬷嬷这是何意?”   那婆子尴尬笑道:“诶呀,这回却是老婆子的罪过了,不想临出门前竟提错了食盒。”   王熙凤冷笑道:“哦?莫非也有人点了燕窝不成?”   凤姐儿素日积威在那儿,婆子吓得战战兢兢道:“许,许是有的。”   不用凤姐儿发话,平儿便冷着脸儿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许是有是何意?我且问你,你说说哪个姑娘、主子又要了燕窝?”   “这……”全嬷嬷撂下食盒,跪地不停地打躬道:“二奶奶宽宥,老婆子实在不知二奶奶在此啊。”   凤姐儿冷哼一声,吩咐道:“平儿,打开食盒瞧瞧,那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平儿抢过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内中取了一盅燕窝来,王熙凤瞥了一眼,便见内中燕窝散乱不说,还有些草梗漂浮,顿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好奴才!送去上好的官燕,如今却拿这般东西来糊弄我!”   全嬷嬷吓得叩首连连,王熙凤却不管,吩咐道:“平儿,你端着燕窝与我一道儿去见老太太,我倒要看看这事儿是怎么个说法!”   此时因黛玉而起,黛玉又怎会让凤姐儿独自去?因是赶忙吩咐为其穿戴齐整了,随着凤姐儿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刻下晚饭已过,贾母独留了李纨与贾兰问话。虽说老太太对那实学一无所知,可瞧着兰哥儿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由得便想起了贾珠来。   因是感念着连连颔首道:“好好好,兰哥儿是个有出息的,我瞧着比你父亲还要出息几分。”   贾兰顿时赧然道:“实学一门博大精深,舅舅说我不过知晓个皮毛,离入门还差得远呢。”   贾母便笑道:“你才几岁?再说有你舅舅教导着,这来日啊,说不得就会青出于蓝呢。”顿了顿,又问玻璃道:“哥儿这几日作息如何?天儿渐冷了,夜里看顾着莫要让兰哥儿踢了被子。”   玻璃就笑道:“老太太放心,兰哥儿夜里消停着呢。睡下时什么样儿,保准早起就什么样儿。”   贾母唬着脸儿道:“那也不好偷奸耍滑。”   李纨忙回护道:“老太太,玻璃最是用心,我几次要她早些安歇都不肯呢。”   贾母这才面色舒缓道:“我就是瞧着玻璃是个妥帖的,这才打发她去看顾着兰哥儿。”   正要说旁的,鸳鸯来回话道:“老太太,二奶奶与林姑娘一道儿来了。”   “哦?”   抬眼间便见王熙凤领着黛玉怒气冲冲而来,贾母忙道:“这是怎么了?”   王熙凤撒气道:“老太太,如今府中下人眼里头愈发没主子啦!我寻思林妹妹体弱,便送了官燕去,要小厨房煮了来给林妹妹补补。平儿,给老祖宗瞧瞧,那上好的官燕成了什么污浊物件儿!”   平儿端着汤盅上前,贾母搭眼一瞧,顿时恼道:“哪个没起子的腌臜货干的!”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抬手一指鸳鸯:“去,去把太太叫来,看看她管的什么家!”   鸳鸯紧忙去传话,不多时便引着王夫人入内。   贾母乜斜王夫人一眼,冷声道:“太太可算是来了,你来瞧瞧小厨房给玉儿做的官燕!”   王夫人心下忐忑,上前一瞧,顿时变了脸色,忙道:“这是谁做下的?”   凤姐儿不开口,贾母便道:“太太管的好家,如今倒来问我这老婆子是谁做下的!”   王夫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紧忙吩咐随行来的婆子:“去将小厨房的人都叫来!此事一查到底!”   那陪房婆子紧忙去传话。王夫人又与贾母道:“老太太容我一会子,我定给老太太个交代。”   眼见贾母哼声不言语,王夫人又缓和面色与黛玉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黛玉情知没王夫人吩咐,下头人断然不敢这般苛待自己,因是只略略颔首便没言语。   过得半晌,一应粗使丫鬟、婆子,连同那柳嫂子与周瑞家的一并到了荣庆堂。惶恐着见过了礼,王夫人便厉声道:“林姑娘的燕窝是哪个调换的?”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息怒,此事怕是误会了。”说话间朝柳嫂子连使眼色,后者便将食盒奉上。周瑞家的这才道:“是我私下买了草燕,求着柳嫂子帮着做了。不想下头人忙中出错,竟将林姑娘的官燕与我那草燕混淆了。”   此时就听王熙凤冷声道:“周嫂子这话不对,混淆一回也就罢了,我怎么听说林妹妹那儿前一回就被人这般糊弄了?”   “这——”周瑞家的吓得跪地不起,只道:“——前一回的事儿,我实在不知啊。”   王夫人冷眼瞥向凤姐儿,心下自然恼恨至极,偏又发作不得。回头眼看老太太面若寒霜,情知这会子若不自废手足,怕是难以善了。因是咬牙道:“你也是家里老人了,怎会连这种事儿都会错了?我看你这管事儿的差事不做也罢,往后去后头浣洗衣裳吧!”   “这……谢太太开恩。”周瑞家的硬着头皮应下。情知此时不能让王夫人下不来台,自己先行认下罪过,来日王夫人定有找补。   王夫人又道:“其余人等,扣除一季月例。若再有下回,一并赶出府去!”   一众厨房人等,纷纷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下,待瞧着那周瑞家的,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明明是周瑞家的过错,如今偏要她们来担,天下间那儿有这般道理?   无奈如今太太掌家,这等莫须有的罪过只得暂且认下。   王夫人又与贾母道:“老太太看可还满意?”见贾母不答话,王夫人蹙眉道:“也是我这阵子身子不大好,这才对下头短了管束。我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精力不济也是有的,我看,不如往后还让凤姐儿来管家吧。”   此时王夫人也醒悟过来,往日都是她掌家,凤姐儿管家。这中间多了个凤姐儿在,出了差池也有个转圜的余地。如今却是不同,凤姐儿撂了挑子,她大事小情都抓在手里,这出了差错可不就要寻她的不是?   也是想明此节,王夫人这才想着退回过往。   若换做一个月前,凤姐儿说不定便顺势应下了。只是如今她一门心思想着旁的,哪儿还有心思管家?   因是便道:“太太也知我如今情形……”有些话不好说,凤姐儿便朝着平儿递了个眼色。   平儿紧忙凑到贾母跟前儿,附耳说了几句。贾母顿时讶然,随即大喜过望道:“果真?”   平儿赶忙道:“奶奶说,这会子还说不好呢。”   贾母忙道:“好好好,凤哥儿此时可劳动不得。”   王夫人狐疑看向凤姐儿,心忖莫非凤姐儿果然有了身子不成?   又思忖道,凤姐儿不来管家,李纨又有王府差事,只怕也不能管家……宝钗倒是好的,极得自己心意,奈何终究是个外人。还有谁?探春……探春……   王夫人犹疑一番,拿定主意道:“既然凤哥儿不得空,莫不如让探春来管家?”   “探春?”   王夫人强忍着心下厌嫌说道:“当日小姑未出阁时也管着家,我看探丫头精明果敢,只怕不输小姑。”   小姑,说的便是黛玉之母贾敏。   贾母不曾料到王夫人会提起探春来,因是犹疑看向凤姐儿:“这,探丫头才多大年岁?”   王熙凤与几个小姑子相处的都不错,因是便笑道:“老太太,探丫头气概不输男儿,我看定是个管家好手儿。”   贾母闻言就笑道:“凤哥儿都这般说了,那就先让探丫头管着看。”   此时计议停当,王夫人略略松了口气。心下暗忖,此时不好提及宝钗,左右自己还掌着家,来日倒是能让宝钗借机帮衬着。 第305章 闹鬼   秋爽斋。   晚饭已过,探春正取了短剑用那羊尾油擦拭着。   一旁侍书与翠墨打趣道:“姑娘这手或是穿针绣花,或是落笔成文,如今偏要抢着来做这等杂事。”   探春笑道:“哪里就是杂事了?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自己个儿的兵器哪里能假手他人?”   翠墨就道:“我看姑娘近来舞剑愈发晃眼,只怕在书里也是一代侠女。”   探春不由得叹息道:“如今战阵之上都是火铳、火炮、火箭决胜负,上回听俭四哥说,如今京营再不用选锋、死兵,都是一水儿的配刺刀火铳,远了发铳击之,待敌溃散再以刺刀逐杀。”手中停下,探春看着短剑道:“这剑法,来日也就当个强身健体的习练了。”   正说话间,忽而外间传来笑声,跟着帘栊一挑,大丫鬟玉钏进来道贺:“恭喜三姑娘,贺喜三姑娘了!”   探春讶然不已,忙问:“何喜之有?”   玉钏就道:“太太到底上了年岁,又是个吃斋念佛的,舍不得太过严苛管束下人,不想这下头人愈发的放肆了,今儿竟闹出偷梁换柱的把戏来,可叫太太好一阵气恼。方才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就举荐了三姑娘协理管家,可不就是一桩喜事?”   侍书、翠墨顿时欣喜不已,那探春却蹙眉道:“我来管家,好似不合规矩。”   玉钏道:“太太说了,先前林姑娘的母亲未出阁时也在管家,三姑娘比照旧例就好。”顿了顿,又道:“姑娘劳动脚步,太太还等着姑娘回话呢。”   探春应下,起身穿戴齐整这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进得内中,探春便见宝钗也在,她规规矩矩见过礼,王夫人挤出一抹笑来将其招过,扯着手儿道:“三丫头,我待你如何你是心里有数的。”   探春忙道:“太太待我视如己出,自是不消多说。”   “好好,如今有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往常都是凤哥儿管着,照理凤哥儿不管了,也该当是李氏来管,奈何她又担着王府差事。算来算去,如今也就指望你了。”   探春便道:“太太这般说了,女儿自是不好推脱。”   王夫人颔首道:“只是你年岁尚小,只怕压不住那些刁钻下人,我方才与宝钗说了,也让她来帮衬着。如此,往后你二人协力同心,料想定能将这个家管好。”   探春不知有诈,因笑道:“宝姐姐自是妥当的,方才女儿还怕人微言轻,有宝姐姐帮衬着自是极好的。”   王夫人心下满意,颔首连连,又叮咛几句这才打发探春回返。   自王夫人院儿回返秋爽斋,外氅方才卸下,就听外头丫鬟道:“姑娘,姨娘来了。”   说话间帘栊一挑,就见喜形于色的赵姨娘兴冲冲而来。   “三丫头,听说太太让你管家?”   探春心下咯噔一声,她这生母最没眼力劲,且还是个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主儿,得知自己往后管家,还不知闹出什么阵仗来呢!   只是此事瞒也瞒不住,是以探春只蹙眉道:“是有这么一说,姨娘来是——”   赵姨娘前所未有的热切,上前扯了探春在一旁落座道:“你这孩子,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伱不成?”   探春哼哼两声没言语,心道:你害我的时候还少了?   却听赵姨娘道:“这管了家就是不一样,无怪往日人都说三丫头有英气。只是你年纪还小,只怕难免被下头那些刁钻婆子哄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时候不用你舅舅、舅母,更待何时?”   赵国基与其妻?舅舅赵国基倒是个本分的,素日里也不曾如何惹事,只是难免对赵姨娘言听计从。如今随在贾环身边儿,倒是许久不曾见过;其妻却不是个省心的,仗着与赵姨娘有亲,没少欺负那些没根脚的仆妇。   若果然重用这二人,来日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来呢。探春当下便有心拒绝,可一想到推拒之后赵姨娘定会大闹一场,这到嘴边的话就转圜了一番。道:“姨娘说的在理,只是如今管家可不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   “怎么说?”赵姨娘问。   探春便说了方才情形,说是王夫人交代了,自己与宝钗一并协理家务。   赵姨娘顿时蹙眉骂道:“宝姑娘又算哪个?她又不姓贾,就算要给贾家做儿媳,也没有不过门就管家的道理。”   探春紧忙掩其口道:“姨娘轻声些,平白得罪了人!”   赵姨娘却是不理:“得罪就得罪,什么宝姑娘、玉姑娘的,一个个鼻孔朝天,何时待见过我与环儿?再者说了,太太方才跟老太太说的可是单你一个管家,怎么过后就反悔了?呵,我就知她没那般好心。三丫头,你快去寻老太太拿个主意,不然生生就被人给哄了!”   还有这等事儿?探春心忖,赵姨娘这话极容易验证,因此也犯不着扯谎。如此看来,自己被推出来不过是王夫人的权宜之计,太太心中真正属意的是宝姐姐吧?   探春心下略略失落,旋即生出一股子豪气来。暗忖:那又如何?如赵姨娘说的那般,宝姐姐再有能为也不姓贾,自己个儿可是正儿八经的贾家姑奶奶!   不过是管制家务,探春早就瞧着府中乱象不满了,此时正要一展所长,又何必在意那背后的鸡零狗碎?   拿定心思,探春安抚赵姨娘道:“原是这般,只是我不好越过太太与老太太回话。”   先前玉钏说王夫人吃斋念佛,探春心里哪里肯信?探春深知太太手段狠辣,若果然越级上报,只怕来日有的是法子来磋磨自己呢。   因是道:“姨娘也不用急,我才管家,不好胡乱动作,存着的不过是萧规曹随的心思。待时日一长,也有了些许威仪,到那时才好动作。”   赵姨娘顿时连连颔首:“三丫头说的是,可得记着你舅舅、舅母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如何也比外人妥帖些。”   探春含糊应了,赵姨娘这才让丫鬟小鹊拿了个鞋样子来,说是要给探春做一双上好的绣花鞋,直把探春弄了个哭笑不得。   待好不容易将赵姨娘送走,正到了晚点光景,也不用侍书、翠墨去取了,便有婆子笑吟吟提着食盒送上门来。   那食盒铺展开来,内中除了份例还多了一道糟鹅掌。那厨房的婆子谄笑道:“这是柳嫂子的孝敬,用的材料都是今儿剩下的,没用公中开销。”   探春谢过,那婆子随即点头哈腰而去。   待其落座,探春瞧着比平日精致了许多的晚点不禁凝眉感叹:“管家啊,从何着手呢?”   ……………………………………………………   转过天来,探春用了早点,一早儿便去王夫人处听吩咐。王夫人叫了各处管事儿媳妇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定下探春管家、宝钗协理之事。   新晋管家姑奶奶探春果然萧规曹随,只吩咐众人各行其是便让其散去。待自王夫人院儿离开,探春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   一来这大观园、贾家内宅的仆役并不混同,须得在凤姐儿院儿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间小抱夏厅处置事务;二来此番也是来问凤姐儿取经。   凤姐儿心下倒是对探春并无隔阂——三姑娘迟早是要嫁人的,再能为又如何?   因是凤姐儿将探春迎了进来,拢在身边儿也不藏私,将家中上下大事小情说了个清楚,直把探春听得眉头紧锁。   “凤姐姐,这般说来如今咱们家早就入不敷出了?”   凤姐儿道:“可不就是?只是老太太与太太讲究个体面,又不愿苛待下人,这下头没起子的奴才秧子自然趁机逮便宜就占。也亏得宁府的田土归了咱们,加之前番又抄捡了赖家,不然太太还不知如何过这个年呢。”   探春感叹道:“我说这月例银子怎地越来越迟了。”   凤姐儿知晓那银子被王夫人放了出去,此时却不好多嘴,只笑道:“这事儿你须得问太太了。”   探春感念,说道:“多谢凤姐姐提点,我如今好歹心中模模糊糊有了数。”   凤姐儿笑道:“都说三丫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我看你不如趁着这会子好生管束了,免得来日咱们家积重难返。”   探春此时却不好说这些,只道:“我如今方才管家,哪儿哪儿都不熟稔,可不敢胡乱动作,还是先看看再说。”   嫂子、小姑子间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探春这才告辞而去。探春前脚刚走,拾掇齐整的平儿便也来告辞,她今儿还须得往庄子上走一趟。   凤姐儿假模假式叮咛了半晌,临了才道:“可惜我如今这么个情形,实在不好往庄子上去。平儿你多劳动几回,来日我叫二爷给你买些头面儿来。”   平儿笑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本就是应当应分的,难道我还来邀功不成?”   当下再不赘言,平儿匆匆启程,往那城外小王庄而去。凤姐儿送过了平儿,心下不由得略略犯愁。如今探春方才走马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丫鬟、婆子只怕要比往日尽心,这却不好往园子里去了。   只是错过今日,只怕往后再没机会……凤姐儿咬了咬牙,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说不得要冒一番风险了。   却说隔壁伯府今日却来了客人。   李惟俭心下念着与凤姐儿之约,便又惫懒了一日。早间习练过后便陪着傅秋芳说了半晌话,正要往后头去问候寡婶,茜雪便来回话道:“老爷,外头送了门贴,说是苏州的顾老爷来访。”   “哦?”李惟俭接过名帖扫量一眼,果然便是那顾万中。李惟俭正要扫听江南情形,略略思量便道:“回一封请柬,就说老爷我今儿正好有空,让顾万中下晌来就是了。”   茜雪应下,赶忙往前头去吩咐了。   李惟俭随之往后头去看过了寡婶与两个堂妹,略略坐了片刻便又往前来,结果迎面便撞见的气哼哼的琇莹。   李惟俭瞥了一眼便笑问:“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招惹了你?”   此言倒不是故意抬举琇莹,她虽姿容垫底,家世也寻常,却有两个兄弟都在李惟俭身边儿,一个大管家,一个贴身随从,等闲谁敢开罪了琇莹?   琇莹瘪着嘴道:“还能是谁?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好生生的日子不过,见天缠磨我,央着我求了老爷放他去军中。”   吴海宁又来?   李惟俭道:“你是如何想的?”   琇莹噘嘴道:“天天翻来覆去的说,烦也烦死个人,我看莫不如遂了他的意,左右如今前头都是胜仗。”   李惟俭不禁暗自思量,这年月些许的军事变革便能确立巨大的对阵优势,大顺官军——尤其是京营——历经几次清微变动,积累到如今已完成了军事变革,阵战只怕短期内再无敌手。   此时放吴海宁去西域好似问题不大?   又见琇莹偷眼观量自己神色,李惟俭哪里还不知,这定是吴海宁已然说动了琇莹。因是便道:“你这做姐姐的都不心疼,我还能如何说?明儿我寻了王爷讨个条子,不日便打发海宁往西域去。”   琇莹暗自舒了口气,又担心起来:“他才这般年纪,就怕性子一来冲在前头。如今虽说连番大胜,总不免总有些伤亡。这要是——”   李惟俭嗤的一声乐了,道:“你那兄弟黏上毛儿比猴子还精,他才不会冲在前头。”   琇莹思忖一番,顿时也乐了:“老爷说的是。我也不求着他光耀门楣,只求着平平安安就好。”   这日到得下晌,那顾万中果然来登门造访。   到底是江南故人,李惟俭不免热络了少许。那顾万中也是有眼色的,知晓李惟俭并不差银钱,因是此番送的物件儿里除了江南土仪,余下的都是各色珍惜补品。   李惟俭在外书房接待了,开口便埋怨道:“我又不差银钱,下回登门再提这些礼物,我可就不让你进门儿了。”   那顾万中乐呵呵也不以为意,说道:“伯爷不缺是伯爷的事儿,在下不送却是在下的不是了。错非当日托了伯爷的福,如今江南哪儿有这般情形?”   “哦?”李惟俭问道:“如今江南情形很好?”   “极好!”顾万中说起话来神采飞扬!   因着水泥务,江苏大部免了水患,又多了不少圩田,今年粮产竟勉强能自给自足,更不用说棉田增产四成有余!   加之各处工厂都用了蒸汽机,开足了马力将那绢丝绸布生产出来,三成顺着长江逆流而上行销湖广、四川,余下的多数都乘了海船外销。   顾万中这等先行者自是赚的盆满钵满,织厂连开了几处,各色蒸汽机足足上百台。唯一美中不足者,这机器虽说皮实也难免有生毛病的时候儿,内府开办的修理所又在金陵,请了大匠来一回最短也要五天光景,实在太耽误事儿。   顾万中就道:“伯爷何不将厂子也开去江南?如此行事也各有便利。”   李惟俭只道:“此时还早,待往后再说吧。”   将蒸汽机厂子开在江南?那可不行啊!一则江南物华天宝,本就是财货汇聚之地,又是大顺最紧要的税赋之源。因着税赋一事,本就比其余省份多了些怨气。若江南将短板补足,只怕来日与其余省份差距越来越大,说不得就将大顺给分裂了;   二则,江南缺乏各色物料,走海运如今成本还是太高,实在得不偿失。   二人又叙话半晌,李惟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愕然惊觉好似自己个儿想错了!他循着前世记忆,本道新生的工业资本早早晚晚会染指权力、寻租权力,如今发现好似想错了!   那些能办得了工场的士绅,家中无不与朝官沾亲带故,就好比眼前的顾万中,此番造访过后,明日下晌便要去拜访当朝首辅。这……工业资本倒逼朝政之事,只怕就近在眼前啊!   送走了顾万中,李惟俭暗自思量,下定心思将步子再迈的大一些……比如将化工产业,连带自己所知的化工知识尽数倾吐出来。   却说李惟俭待客之时,宝琴遵着李惟俭吩咐,自会芳园过东角门便进了大观园。宝琴先行到了怡红院寻湘云说过半晌话,临了才道:“云姐姐不知,四哥哥这几日染了风寒,任凭厨房翻着花样的做也难以下咽。方才众姊妹缠磨了好半晌,四哥哥方才吐口,说是想吃一些寻常江南小炒。”   湘云犯了难,蹙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是了,我二叔如今便在江南,不若我求了二叔雇请个江南厨子来?”   宝琴还没说话,翠缕便笑道:“大姑娘莫要说笑,这天寒地冻的,一来一回说不得就要两月光景,哪里还来得及?”   湘云扶额笑道:“是我想差了。不过俭四哥家产千万,也不是个差钱的,不若砸了银钱从别处酒楼里请个厨子来就是了。”   宝琴笑道:“哪里用得着兴师动众的?我听闻园子里有位姑娘就有一手好厨艺,寻思着不若请了她来,也不用多加劳动,只消指点一下厨子就好。”   湘云不觉有异,颔首道:“是了,险些忘了邢姑娘,她倒是果真一手好厨艺。上回往林妹妹处去,蹭了几筷子鱼锅,真真儿是鲜香无比。”顿了顿,又道:“琴妹妹不知,因着邢姑娘,大太太与姨太太方才闹过一场。”   当下将那事儿说了,随即道:“可怜邢姑娘那般品性,偏偏摊上如此家人。我有心去帮衬,却也不好直接送银子。若请了邢姑娘去帮衬也算两厢便宜,琴妹妹可要让俭四哥多给些雇请银钱。”   宝琴顿时笑道:“云姐姐都这般说了,料四哥哥也没旁的话。既如此,还请云姐姐帮着做个中人去劝说劝说,我与邢姐姐不过见了几次,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呢。”   湘云顿时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你随我来就是了。”   当下二人径直往缀锦楼而来。此时因着贾赦丧期,二姑娘迎春还在东院守灵,夜里也多半在东院休息,因是这缀锦楼便只余下邢岫烟一个姑娘。   宝琴与湘云到得缀锦楼,邢岫烟听良儿回话,赶忙下楼来迎。众人进得内中略略叙话,湘云才将来意说了出来。   邢岫烟心下感念,情知此番湘云是变着法子来贴补自己,可她心下又怕贪占了人情来日不知如何报还。   一旁的宝琴不过敲敲边鼓,方才并未如何说话,眼见邢岫烟面有难色便笑道:“邢姐姐莫要多心,姐姐凭本事赚银子,外头说破大天去也指摘不得什么。”   一言说动邢岫烟,她别无所长,读书都是随着妙玉学的,唯独对自己那厨艺极为自信。这会子她已然拿了主意,却不好说死了,只道:“都这般说了,我再推却就不会做人了。只是此事我自己不好做主,须得问过父母才好拿主意。”   湘云便笑道:“你父母定会准许。”   果然,到得这日晚饭后,邢岫烟往东院去了一趟,寻了熏熏然的邢忠与其母说了此事,那醉醺醺的邢忠闻言一个激灵醒了酒!   霍然而起道:“果真?好事儿啊,好事儿!”   其妻也道:“天大的好事儿!”当下扯过邢岫烟道:“你与李伯爷有旧,说不得就能撞见呢。你自己个儿用些心思,别学着园子里的姑娘一般自命清高。咱们是什么家世?她们又是什么家世?   若李伯爷动了心思……不妨就应了。小老婆又如何?伯府的妾室,如今说出去比那五、六品小官儿的诰命还要有排面儿呢!”   邢忠也道:“岫烟要是落在伯府,也不用多,给咱们谋个伯府的差事就好。我可是听说了,那伯府的管事儿每月单是月例银子就足足四两,两份儿就是八两,天爷爷诶!一年存个上百两银子,这不什么都有了?”   邢岫烟在一旁听得脸面羞红,心下既腻烦,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蟠香寺下几回邂逅,邢岫烟对李惟俭记忆深刻。她又养在深闺,不曾见识过外间多少男子,因是难免会生出一些心思来。   心下想着李伯爷年轻有为,生得又好看,外边厢都说能为堪比财神,谁知私底下却又极贪嘴顽劣?与这般人物相伴,便是小老婆……好似也不厌嫌?   邢岫烟赶忙止住心思,连骂自己痴心妄想,须知那夏金桂生得与自己仿佛,家世还好了百倍,不也被李伯爷婉拒了吗?   此时忽听母亲蹙眉道:“当家的,此事要不要与太太说?”   “这个……”邢忠不知邢夫人心思,以为其与李惟俭彻底闹掰了,因是低声道:“我看还是莫要张扬了吧。”   其妻颔首连连:“对,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往后说不得太太就能转过弯来呢。”   此事就此定下,邢岫烟生怕父母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因是急忙告辞而去。回返缀锦楼路上,邢岫烟不由得心下思忖,也不知来日去了伯府,会不会撞见那位少年伯爷。   ……………………………………………………   却说这日晚间,王熙凤因着心事重重,便没了素日的爽利,只蹙着眉头闷声不吭、暗自思忖。待小丫鬟丰儿伺候着洗漱过,王熙凤这才吩咐道:“去将我那药酒取来。”   待丰儿取来药酒,凤姐儿独自饮了一盅,又笑道:“瞧你也累了一天,不若也饮几盅解解乏。”   丰儿受宠若惊,忙道:“我如何敢喝奶奶的药酒?这可是稀罕物!”说话间却盯着那药酒眼馋不已。   小丫头丰儿没旁的嗜好,独喜欢饮酒。   凤姐儿瞧在眼里就道:“平儿不在,我夜里也不用旁的服侍,你只管顾着大姐儿就好。亏得大姐儿如今六岁多了,比往常好带了许多,不然又折腾的人睡不好。”   丰儿颔首道:“奶奶说的是,先前大姐儿须得奶嬷嬷搂着才能入睡,如今到了时辰自己个儿就张罗着睡觉了。”   “这就是了,既然无事,我赏你的酒,你怕什么?”   丰儿禁不住酒香勾引,怯生生道:“那……那我就喝一盅?”   凤姐儿道:“一盅值当什么?这半瓶子都送你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改日我叫人再配一些就是了。”   “哎。”丰儿喜滋滋应下,又谢过王熙凤,待伺候了凤姐儿洗脚后这才捧着酒瓶往西屋去了。   此时大姐儿果然已经睡下,丰儿眼见无事,便与另一个小丫鬟推杯换盏,不片刻便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待上更时,药酒效力上来,两个小丫鬟果然睡死了过去,那细碎的鼾声隔着厅堂都能听见。   凤姐儿这会子忐忑不已,眼见时辰不早,便悄然落地穿戴齐整了。正待试探着出门儿,忽而便听得后院儿传来杂乱脚步声。   凤姐儿一怔,紧忙寻到后门贴窗观量。便见那一身孝衣的贾琏鬼鬼祟祟摸了进来,随着那尤氏一并进了屋里。   王熙凤看得银牙暗咬,原本还心下忐忑不已,这会子却怒气勃发。思忖道:你这般对我不住,合该你做了忘八!   当下悄然摸到西屋,眼见两个丫鬟与大姐儿睡得香甜,转身到得门前悄然落下门栓,随即轻手轻脚摸了出来。   自家门出来,那粉油大影壁东面便是西角门,过了西角门是李纨居所,其与三春素日教习所在的抱夏中间儿又有角门,过了之后是一处院落,前头便是大观园的茶房,一旁又有个通往园子里的小角门。   若不走这边,就得再过东面的一处角门,而后走大观园正门旁的聚锦门。此时大观园早已关门落锁,凤姐儿自然不好从那边儿走。   因是凤姐儿大大方方往前行去,过得那角门,迎面果然撞见来耍顽的婆子。婆子见了凤姐儿就是一惊,凤姐儿就道:“白日里探丫头来请教,我却忘了一桩要紧事,不用管我,我交代了事宜便回来。”   婆子不敢问话,唯唯应下便目送王熙凤往园子里而去。   却说王熙凤一路过沁芳亭,随即驻足四下观量,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往东面绕去。转眼绕到省亲别墅东面侧殿,眼见门上无锁,便知这会子那野牛已然来了。当即探手一推便轻轻将门扉推开,随即快步入内,反手又关门落栓。   身形贴在门扉上心下怦然不已,抬眼又见那模糊身形迈步而来,凤姐儿咬着下唇半晌没开口。   那漆黑身形就笑道:“凤儿,你来了。”   凤姐儿定在那里也不动作。   李惟俭挪步上前低声唤道:“凤儿~”   探手揽住其肩头,凤姐儿却扭身挣开,咬着下唇道:“只……只这一回了,往后再没有。”   她说的决然,李惟俭心下却哪里肯信?这等事儿,要么就没有,要么就有无数回。   李惟俭便哄道:“都依着你就好。”   凤姐儿叹息一声,面上再也挂不住。说到底还是那日她先勾引了李惟俭,却怪不得人家什么……   临近二更时,茶房里的婆子散过一场,赢了的喜笑颜开,输了的骂骂咧咧。   有婆子便道:“如今三姑娘管家,总要做做样子,我看还是照例巡视一番吧。”   另一婆子冷笑道:“三姑娘又如何?谁又能知晓咱们的辛苦?主子们好生安睡着,却要咱们顶风冒雪的巡视。我看做做样子就算,这夜里还会有贼人不成?”   先前的婆子就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三姑娘是个厉害的,你若不怕就只管在茶房里缩着,我却要去巡视一番了。”   那婆子也不答话,只管自顾自的吃着酒菜。   先前的婆子叹息一声,提了灯笼便往外头而来。按照规矩,自然是四下都得巡视了。可这婆子讨了个巧,潇湘馆、缀锦楼、秋爽斋这半边儿园子,自然须得仔细巡视了。待过了凸碧山庄,这东半边儿的园子,只消贴着省亲别墅走过,而后往怡红院去巡视就是了。   剩下那些庵堂、家庙,左右都有人在,也无需去巡视了。   这婆子转过半圈儿,自凸碧山庄下来沿省亲别墅而走,方才到得飞花楼近前,便隐隐听得女声如泣似诉。   婆子打了个寒颤,仔细倾听又没了动静。当下骂骂咧咧,以为是梨香院里的小戏子大半夜的又来吊嗓子吓唬人。   提着灯笼迈步又走,刚到侧殿,忽而便听得女声阴笑不已。婆子顿时吓得汗毛倒竖,当下哪里还敢查探?只叫了一声‘鬼啊’,闷头便往茶房奔行而去。   不料急切之下,婆子一个拌蒜竟摔了个狗啃屎!那婆子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连那灯笼也不要了,想起这人身上有三把火,更是连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朝着那茶房跑去。   却说侧殿里为之一静,婆子刚过沁芳亭,内中便蹿出两道身形来。凤姐儿提心吊胆四下观量一眼,赶忙催促道:“你,你快走!”   李惟俭自信身手,不说秦显家的守着东角门,由得他往来,单是那墙头,只凭他如今的身手就能攀越而过。因是回身抱了凤姐儿一下,低声道:“你可有法子?不行先随我去家里躲躲?”   凤姐儿急得跳脚,只道:“你莫管了,我自有法子。”   当下李惟俭不再停留,扭身疾走一阵便掩身于黑夜之中。凤姐儿绕省亲别墅而走,自凸碧山庄、蘅芜苑绕过,转瞬到得秋爽斋。抬眼观量,便见内中亮着灯火,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第306章 探春问计   王熙凤挪步上前扣门,须臾便有婆子自厢房行出来问道:“谁啊?”   “我。”王熙凤应了一声。   那婆子唠唠叨叨过来开了门,眼见来的是凤姐儿,顿时神情一变:“哟,怎么是二奶奶?”   王熙凤笑道:“夜里方才哄了大姐儿睡下,一时间想起探丫头白日所问,将险些忘了一桩要紧事,思来想去的睡不着,干脆便寻了过来。”   那婆子赞道:“二奶奶就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真是半点也耽搁不得。”   王熙凤迈过门槛,身形却一个踉跄,嘴里嗔道:“莫说了,四下乌漆嘛黑的,方才一个没瞧见摔了一跤。”   婆子紧忙上前搀扶了,二人到得秋爽斋门前,婆子又叫开门来,殷切将凤姐儿送了进去。这会子探春早已洗漱过了,这会子正在翻看各处管事儿婆子移交的账册。   眼见凤姐儿来了,探春惊讶不已,赶忙迎上前道:“凤姐姐怎么来了?”   凤姐儿原话说了一遍,落座后顿觉两条大腿都好似不是自己个儿的了,筋肉一直突突着打颤。心下暗骂了李惟俭好一通,面上却不敢显露,只道:“探丫头可知月例?”   “自是知晓的,”探春亲自为王熙凤倒了茶来,说道:“凤姐姐是五两银子,我与其他姑娘家都是二两。”   凤姐儿却道:“哪里是二两?实则另有二两银子用于采买胭脂水粉。”   探春顿时蹙眉道:“还有此事?这府中采买的胭脂水粉向来不中用,姊妹们都是私下里求人另行采买了来用。”   “着啊,”凤姐儿道:“家中这些主子,除了太太、老太太不敢怠慢了,其余人等连大嫂子处都敢糊弄着,你算算这一年要贪下多少银钱?”   探春暗自计较,贾家如今单是姑娘就七个,算上大嫂子……凤姐姐大概不用算,想来采办也不敢黑了其银钱……再有十几个姨娘,每人每年就是二十四两银子,这二十多人一年下来岂非就要五、六百的银子?   探春顿时恼道:“太过分了!那黑心采办是哪一家的?”   凤姐儿笑道:“还能是哪一家的?这胭脂水粉都是郑华经手。”   郑华?探春愈发蹙眉,此人可是王夫人的陪房,这可就不好处置了。   就听凤姐儿又道:“这家中吃穿用度,哪一样不经了下头人的手?探丫头想想那赖大,单靠着起园子又岂能攒下这般家底儿来?”   探春思量着落座,一时间没了法子。管家一事源自王夫人,总不能自己个儿新官上任就拿王夫人的陪房开刀吧?   她对面儿的凤姐儿心下暗恼,却是方才一时间闹腾得动静大了些,惊动了巡视的婆子,不得已之下,凤姐儿只好学了怪声将那婆子吓走。可惜今儿只两回,那第三回却半途而废……也不知此番能不能怀上。   至于那头野牛,凤姐儿心下暗恨,寻思着回头儿定要给他个好瞧的!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喧哗,须臾便有婆子来回话:“姑娘,茶房巡夜的乔婆子来了,说是省亲别墅里出了大事儿!”   “哦?”探春回过神来道:“省亲别墅不容有失,快叫她进来!”   须臾光景,那婆子便引着乔婆子等四人入得内中。方才见了面,那乔婆子胡乱一福便道:“三姑娘,大事不好啦,省亲别墅……”   “怎样?”探春生怕走了水。   却听那乔婆子道:“……闹,闹了鬼啦!”   一旁的凤姐儿深深看了眼乔婆子,心下暗恼,便是这婆子坏了自己个儿的好事儿!   探春哪里肯信?只蹙眉问道:“你好好儿说来,到底怎么个情形。”   那乔婆子便颠三倒四说将起来,只说方才一起巡视,隐隐听得省亲别墅侧殿里有声响,凑近了忽而听得女鬼笑声,吓得乔婆子连滚带爬回了茶房,这才寻了人来与探春回话。   探春何等机敏?愣是自那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听出了破绽,当下说道:“家中规矩,夜里巡视都是两人一组,怎么听你说话就你自己个儿?另一个婆子哪里去了?”   后头的刘婆子暗骂不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回话道:“回三姑娘,小的吃坏了肚子,半道儿就去了茅房。”   探春冷笑道:“早不坏晚不坏,偏轮到你巡夜就坏了肚子。再说如厕又用多少光景?这回罚你半月月例,再有下回,径直赶出家去!你可服?”   婆子赶忙低头打躬:“服,三姑娘说什么,老婆子听着就是。”   那乔婆子依旧战战兢兢瞧着探春,探春转头看向凤姐儿道:“凤姐姐可敢与我一探究竟?”   凤姐儿笑道:“探丫头也莫激我,你也知我从不信什么鬼神报应。哪里就闹了鬼?只怕是这婆子听差了。”   探春顿时有了底气,吩咐翠墨、侍书为其穿戴了大衣裳,转身探手自墙壁上摘下短剑,当下按剑当先而行,朝着那省亲别墅而去。   一行人等有了探春、凤姐儿领头,顿时凭空生出许多胆气来,唯那乔婆子吓破了胆,只缩在人堆里不敢上前。   经蜂腰桥过翠烟桥,又自沁芳闸桥到了缀锦阁左近,须臾便到了飞花楼旁的侧殿。   探春到底不过十一、二的小姑娘,临到门前略略顿足,旋即苍啷啷抽出短剑来,上前便要踹开殿门。   咣——   一脚下去,那殿门略略震颤,反倒将探春弹了个趔趄。   有婆子赶忙道:“三姑娘,那上头还挂着锁呢。”   凤姐儿这才恍然道:“是了,这省亲别墅的钥匙还在我房里,探丫头稍待,我去取了来开门。”   探春扯住凤姐儿道:“不过是个锁头,哪里值当劳动凤姐姐?伱们暂且退后。”   凤姐儿等纳罕着后退两步,便见探春比划两下,忽而剑出白虹,叮的一声便将那锁头斩落下来。   凤姐儿在一旁瞧得咋舌不已,暗忖:亏得俭兄弟察觉了那乔婆子,不然回头儿被三丫头这般破门而入,自己个儿如何还活得成?   锁头落下,探春招呼人上前,几个婆子却畏缩在后。探春恼道:“有何好怕的?这世上从来只有人害人,从未听过鬼害人的。灯笼给我!”   一把夺过灯笼,探春当先迈步进得侧殿里。一行人等战战兢兢入得内中,四下巡视了半晌,却半点古怪也不曾寻到。   探春挑着灯笼四下照射,眼见窗棂上挂着幔布,不禁问道:“这帷幔为何将窗子遮掩了?”   凤姐儿就道:“我的主意,防的就是下头人瞧见内中物件儿,再生出什么觊觎来。”   探春蹙眉思量,好似……没什么问题?   此时众人业已巡视过了,眼见并无异样,便纷纷来数落那乔婆子。   “我就说你听错了,哪里就闹了鬼?”   “就是,老太太慈祥,太太和善,这等积善人家,便是鬼怪也要避而远之。”   那乔婆子有口难辩,只得过来请罪。   探春却拎的清楚,说道:“你也是一心为公,怨不得你。真要是闹了贼,惹得省亲别墅出了事儿,那才是不得了!侍书,拿两串钱来,让乔嬷嬷吃些酒菜压压惊。”   顿了顿,又吩咐道:“无事了,且各自散去吧,往后每隔一个时辰巡视院子,万万不可怠慢了。谁要是偷奸耍滑让我查着了,也不用我多说,自己个儿卷了包袱出府去吧!”   凤姐儿在一旁观量着,心下暗自赞叹,这三姑娘果然是个豁朗爽利的,说不得还真能管好这个家呢。   几个婆子应下,各自散去。探春扭身与凤姐儿道:“凤姐姐,我送你回去。”   王熙凤笑道:“不过两步路,哪里就用你送了?夜里寒凉,你快回去歇着吧,我自己个儿就能走。”   探春不肯,到底让翠墨提了灯笼将凤姐儿送了。   王熙凤自行进得家门,往西屋瞧了瞧,见两个丫鬟还在酣睡,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又强撑着身形回了东屋。其后辗转反侧,直到三更过了方才睡下。   ……………………………………………………   却说转过天来,琇莹迷迷糊糊醒来才觉李惟俭竟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儿。   又见今日又落了场雪,琇莹也不急着起来,待李惟俭醒来才问:“四爷昨儿夜里多早晚回来的?”   李惟俭笑道:“将近二更吧,回来就见你睡得正香。”   琇莹暗恼不已,瘪嘴道:“也不知哪儿来的困乏劲儿,先前还想着等一等呢,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又问:“林姑娘那边厢都好?”   李惟俭昨儿跑去与凤姐儿私会了,又哪里见过黛玉?因是只含混应了。   伯府众女虽不曾明说,却也私底下分了个清楚。这往后新修的西路院自然是要给黛玉住的,那正待翻新的东路院则留给了湘云。到时候宝琴、香菱、晴雯自是在黛玉面前立规矩,琇莹、红玉、傅秋芳在湘云面前立规矩,如此才算是并嫡。   只是如今还不曾定下,也不知林姑娘与湘云各自住在哪一路院。   甚至李惟俭早前连爵位传承的事儿都笑着说了。这大顺的爵位非但能传承,还能拆分了传承。只是开国百多年下来并无哪一家真个儿拆了爵位分给子嗣,再如何计较,那国公爵位也是比两个伯爷要贵重。   因是琇莹心下分明,哪一路神仙都惹不起,见了都须得烧香拜了才好。   李惟俭休息了几日,如今风寒痊愈,却再不好在家中盘桓。因是这日用过早饭,吩咐了捡着燕窝、灵芝等补品,做好了往大观园里送一遭。如此甘霖普降,黛玉趁机也能得了滋补药膳。   至于往后,实在不行就送个小火炉过去,请了邢岫烟帮着整治,总不能断了林妹妹的药膳。   李惟俭吩咐下了便去坐衙,傅秋芳、宝琴商议了一会子,定下鸡丝燕窝、党参灵芝乌鸡两味药膳,随即寻了茜雪吩咐去做。   两位药膳熬制了一个时辰有余,赶在辰时前熬制得了,又打发了香菱、宝琴、晴雯、琇莹等领着婆子往大观园送来。   因着怡红院最近,琇莹率先提了食盒到得此间。此时湘云正等着用早饭,见琇莹送了两位药膳来,顿时欢喜道:“近来夜里燥热,正要寻个方子温补一番,可巧你就送来了。”顿了顿,又担心道:“只给我一个人儿送的?”   琇莹眨眨眼道:“史大姑娘放心,四爷吩咐了,说是园子里的姑娘们都有。”   湘云顿时得意起来:“就知道俭四哥是个妥帖的,嗯……也算是姊妹们沾了我的光了。”当下用羹匙吃了一口鸡丝燕窝,只觉十分对胃口,顿时羹匙运得飞快。   琇莹又道:“史姑娘先吃着,我这边厢还要往旁处送呢。”   湘云赶忙打发了翠缕去送:“去送送琇莹,免得那些不开眼的婆子刁难。”   翠缕将琇莹送出园子,这才回返怡红院。琇莹又往东路院而来,寻了婆子扫听,才知二姑娘这会子正在后头歇息。琇莹随着婆子到了厢房里,却见只绣橘一个人伺候着。   眼见来的是琇莹,手中又提着食盒,绣橘眼睛一亮,赶忙接了食盒问道:“琇莹,是俭四爷让你来的?”   琇莹原话复述了一遍,绣橘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这些时日二姑娘迎春一直留在东路院,或是守灵,或是答对前来吊唁的眷属。因着司棋一事,又因一时间见不到李惟俭,是以二姑娘如今十分忐忑,食不下咽、睡不安稳,整个人瞧着憔悴了许多。   绣橘这二年没少得二姑娘的好处,她又非草木,难免心下有些感念之情,是以对二姑娘担忧不已。   此时迎春还睡着,绣橘就低声道:“你回去与俭四爷说说,二姑娘如今情形可不大对,最好寻个空见上一面儿。不然……我生怕二姑娘犯傻。”   琇莹顿时正色道:“好,回去我一定将话带到。”   正待此时,就听迎春在内中虚弱问道:“是谁来了?”   绣橘忙朝着琇莹使了个眼色,随即喜气洋洋低声道:“姑娘,俭四爷打发了琇莹来给姑娘送温补药膳来了。”   内中窸窸窣窣,一阵慌乱,就听迎春颤声道:“俭……俭兄弟送来药膳了?”说话间迎春自内中跌跌撞撞行出来,但见发髻散乱,面容憔悴,瞧了眼琇莹,又见了桌案上的食盒,顿时眼圈儿都红了。   心下只道:他到底还是记得自己的。   琇莹心善,见不得这等情形,只心下暗忖着,此事待老爷回来须得如实说了才好。   潇湘馆。   这日女官卫菅毓处置过家中事务归来,此时正扯着黛玉说些家长里短。   紫鹃笑盈盈引着香菱入内,说道:“姑娘快看谁来了?”   黛玉瞥见香菱,顿时笑道:“哟,也是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知道出师了还要孝敬师父一回。”   香菱笑道:“林姑娘却是错了,我那孝敬放在后头,这两味药膳可是四爷嘱咐送来的。”   黛玉顿时面上羞红,悄然瞥了眼卫菅毓。   卫菅毓心知肚明,却说道:“我才回来,赶了半晌路,先去歇歇脚。姑娘自行待客吧,我这边厢少陪了。”   黛玉起身相送,回头便嗔看了眼香菱。   哪知香菱嬉笑着并不在意:“林姑娘怕是又多心了,这回可不单是林姑娘,园子里的姑娘都有呢。”   黛玉嗔笑道:“顽皮,偏方才卫姑姑在时你又不说。”   香菱放下食盒铺展开来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谁知林姑娘就上了脸儿。”   黛玉羞恼着上前呵痒:“好你个香菱,今儿定要你知道知道欺师灭祖是个什么下场。”   香菱笑着绕桌而走,不住求饶,闹腾了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黛玉看着桌案上热气腾腾的鸡丝燕窝与党参灵芝乌鸡汤,心下不禁感念:俭四哥虽说不差钱,可为了给自己送药膳,这般甘霖普降的也实在太过抛费了。   因是黛玉便与香菱道:“往后让他莫要如此了。再说也没见天往这头儿送的道理。”   香菱不应,只笑道:“四爷心里有主意呢,我只把话带到了就是,听不听的还是四爷自己做主。”顿了顿,又促狭道:“不过林姑娘劝了,四爷定然肯听的。”   黛玉又面上羞恼,心下却甜丝丝的,奈何此时寄居荣府,想要为俭四哥做些什么也做不得。   另一边厢,晴雯领着个小丫鬟进得秋爽斋里,却见此时探春、惜春都在此间,顿时嬉笑道:“刚好三姑娘、四姑娘都在,我倒是省着多跑一遭了。”   当下说了李惟俭的吩咐,又将两个食盒放置桌案上。探春、惜春自然心下欢喜,探春心下胡乱思忖且不说,惜春自幼便不得亲情,那贾敬城外庙里避祸,贾珍只顾着自己痛快,又何曾管过她这个妹妹?   此时惜春也大抵猜到了自己身世,因是对贾家那些长辈分外怨怼,却对外人那一星半点的恩惠无比感念。   四姑娘这会子心下暗忖,俭四哥虽不曾与她多说过什么,却从未忘记过她。不拘是庆生还是旁的时候,有其他姊妹的,总短不了她那一份。只可惜如今她画技拙劣,也不知明年俭四哥庆生时能不能画出一幅合心意的贺礼了。   探春招待晴雯落座,并不将其当做寻常大丫鬟。方才说过几句话,就有婆子来回,说是有粗使丫鬟自台阶上跌落摔坏了腿。探春详细问过,派发了汤药银子,又准那丫鬟月余假期。   晴雯看在眼里,不解道:“怎么如今三姑娘也管起了这等闲事儿?”   侍书就道:“哪里是闲事儿了?昨儿太太定下我们姑娘来管家,往后这后宅大事小情都要姑娘经手,可不是闲事儿呢。”   晴雯顿时讶然道:“呀,三姑娘竟当家了?”   探春瞪了侍书一眼,忙道:“我算哪门子的当家?不过是太太庶务缠身,近来王公贵胄红白喜事庆生等接连不断,太太实在分身无暇,这才让我来协理。”   说道此节,探春忽而想起隔壁伯府治理的并不森严,那丫鬟、婆子素日里也是有说有笑的,却从无偷奸耍滑之事,因是不免生出请教的心思来。   当即凑过来问道:“晴雯,我看伯府规矩不大,下人却极守规矩,也不知这内中是怎么个道理?”   晴雯笑道:“三姑娘怕是问道于盲了,这等事儿都是红玉与傅姨娘管着,我又哪里知道?不过傅姨娘虽良善,对那不守规矩的婆子却绝不容情,发现一回扣月例银子,第二回便要结清雇契。   三姑娘也知伯府月例比旁的府邸高一些,这等好去处,婆子等自然舍不得,因是也只好守规矩。”   探春颔首道:“也是,伯府的雇契偏多,没那般多家生子。”又想此事只怕并非如此简单,内中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妙招,因是便道:“待下晌得了空,我也去寻傅姐姐请教一番去。”   晴雯笑道:“三姑娘只管去,如今姨娘安心养胎,哪儿都去不成,正憋闷着呢。三姑娘去了,也好陪着姨娘解解闷。”   此时就听惜春在一旁道:“三姐姐,下晌去时记得叫我,我也好些时日没见傅姐姐了。”   探春心下莫名,这四妹妹何时与傅秋芳关系这般密切了?   缀锦楼。   宝琴提了食盒入内,良儿好歹还守着规矩侍立一旁,篆儿却禁不住不停地吸鼻子,被那食盒中的香气引得连吞口水。   待宝琴说过李惟俭吩咐,邢岫烟自知不好推拒了,便请其落座。闲话过两句,这才道:“昨儿下晌我问过了父母,都说无妨。”   宝琴就笑道:“那此事就成了?”   邢岫烟羞赧着颔首,宝琴便合掌,笑着半真半假的道:“刚好,那邢姐姐下晌得空便来吧,总吃府中饭菜难免有些腻歪,正要尝尝姐姐的手艺呢。”   邢岫烟赶忙道:“我会的不过是些家常菜,可比不得人家大师傅。”   宝琴道:“自家过日子,谁整天的吃参鲍燕翅?所谓官府菜说白了也就是个体面,论滋味还真就不如家常菜呢。”   邢岫烟当即笑着颔首:“好,那我下晌用过晚饭就去。”   宝琴扯了其手道:“这就对了。”她面上笑着,又探究起邢岫烟与李惟俭的过往,待听得邢岫烟说过了,心下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邢岫烟所说与四哥哥说的差别不大,不过几面之缘,又多是为了口腹之欲,料想在四哥哥心中这邢岫烟是比不过自己的吧?   略略盘桓,宝琴赶忙起身告辞。领着两个丫鬟又往稻香村来。   大姐姐李纨业已去了王府,可这一份却不能少了,宝琴便将食盒留下,让留守的丫鬟温在熏笼上,留待李纨归来时吃用。   自稻香村出来,宝琴又往蘅芜苑而来。   她那堂姐自打她到了荣府便心气儿不对,此番正要去气她一气。怎奈宝琴斗志昂扬而来,偏生宝钗却不在。问过丫鬟才知,宝钗竟又去前头王夫人院儿了。   宝琴顿时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丧气之余,只得留了食盒悻悻回返伯府。   却说香菱与黛玉闹过好半晌,这才提了食盒往前头来。出了院子,转瞬便到了凤姐儿院儿。   也是赶巧,平儿清早便从庄子上往回赶,这会子刚到家中。   香菱进来时,主仆二人正说着庄上情形,见丰儿引了香菱入内,凤姐儿赶忙道:“你怎么来了?”   香菱笑着说了李惟俭的吩咐,待平儿接过食盒铺展开来,凤姐儿瞥见鸡丝燕窝与党参灵芝乌鸡汤,顿时心下熨帖无比。   鸡丝燕窝也就罢了,那党参灵芝乌鸡汤却别有效用:补气安神、滋阴补血……以及安胎。   当下凤姐儿不由得暗忖道:还算那野牛有些良心,知道寻个由头来献些殷勤。   心下熨帖之余,不免又生出不舍来。虽说昨儿说过是最后一回,可如今想来不免可惜了。野牛……俭兄弟那般的人儿,又岂是贾琏可比的?有那么一瞬,凤姐儿真想破家而出,便是没了名分,只要与其厮守着也是好的。   转念又想起诰命之事,这才厌嫌着蹙眉将那心思压下。   因着凤姐儿心思纷乱,是以多是平儿寻了话头与香菱言说,香菱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告辞。凤姐儿此时方才自思绪中拔出来,紧忙打发平儿相送。   待内中只余下凤姐儿,她用羹匙吃了一匙乌鸡汤,不禁蹙眉思索起来,总要想个法子与那野牛常常见面才好。   不提凤姐儿如何思忖,转眼到得这日下晌。   邢岫烟用过晚饭便领着兴冲冲的篆儿往伯府而去,不料半道儿正撞见也去伯府的探春、惜春。   三人彼此问过,惜春讶然道:“邢姐姐竟去帮厨?”   探春暗中扯了扯惜春衣袖,面上却笑道:“可惜方才用了晚饭,不然今儿定要在伯府讨一口晚饭吃了。”   惜春也醒悟过来,忙道:“是了是了,林姐姐说邢姐姐手艺极好,可惜无缘品尝。”   邢岫烟哪里不知方才惜春话中的鄙夷?只是她并不在意。自己出身、家世本就比不得其他姑娘,自怨自艾也是无用,她早就学会了坦然面对。   惜春又见邢岫烟挂着的玉佩乃是探春之物,心下不觉懊悔方才失言,因是转而说起作画之事。   惜春倒是有些天分,奈何并无高明师父教导,因是画作只得其形而失其神,让小姑娘好生懊恼。   一路说说笑笑,三人过东角门进了会芳园。红玉一早在此等候,当下打发丫鬟为探春、惜春引路,又亲自引着邢岫烟往厨房而去。   却说李惟俭懒散了几日,今日坐衙便有些如坐针毡。这日处置过积压事务,早早便回了家中。   照例问候过了寡婶刘氏与两个堂妹,转头又来东路院寻傅秋芳说话。正待此时,茜雪便引着探春、惜春来了。   众人见面,彼此问候过来,探春待落座后便笑道:“俭四哥、傅姐姐,我此番可是来取经来了。”   李惟俭与傅秋芳对视一眼,后者便笑道:“三姑娘这话何解?”   惜春便道:“傅姐姐不知,如今太太让三姐姐管家呢。”   探春管家了?李惟俭只记得电视剧中好似有这么一遭,却又不确定如今是早了还是晚了。   心下思虑着,李惟俭面上笑道:“三妹妹巾帼不让须眉,此番出山定然马到功成。”   探春肩头一垮,道:“俭四哥就莫要拿我打趣了,我再如何能为,这下头的丫鬟、婆子阳奉阴违的,又如何处置得了?这才两日便觉劳心劳力,赶忙就来寻俭四哥问计了。”   李惟俭道:“我向来不管家中事务,倒是能让秋芳说上一说。”   一旁陪坐的傅秋芳此时还不见显怀,闻言便娴静道:“我小门小户出身,盖因主母还不曾过门,这才被老爷委了管家之事。这几年也是跌跌撞撞,错漏不少呢。三姑娘既然想知道,那我便说一说。”   探春道:“正要听傅姐姐指教。”   傅秋芳道:“可谈不上指教,以妾身看来,这管家就是管人,不外乎账目清楚,赏罚分明,如此而已。”   探春忙细细追问,傅秋芳倒是不藏私,将伯府情形一一道来。待最后提及后头的会芳园,刚巧宝琴也来了,闻言就道:“三姐姐怕是不知,你家的园子要赔钱,这伯府的园子反倒要赚钱呢。”   探春纳罕不已,看向傅秋芳道:“园子还能赚钱?”   傅秋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老爷惯着我胡闹,前二年年底盘账,总觉得这养护园子开销太大。三姑娘也知我兼着各处厂子盘账的差事,见那蒸汽机厂子将清洁打扫一事外包给了周遭百姓,如此俭省了许多,不免就动了心思。   待回头儿与老爷说了,老爷便纵着我试了一试。谁知年底算账,这园子非但不成抛费了,反倒入账三百两上下。”   “哈?还倒赚了三百两?”探春顿时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宝琴笑道:“三姐姐,那花圃里的花儿除了各处姑娘佩戴的,余下的都能卖钱;还有池子里的鱼,每年总要清理一些肥大的;其余笋、菜、鱼、虾,还有那竹木,这可都能换成银钱呢。”   探春眨眨眼,只觉打开了新世界。一旁的惜春禁不住道:“会芳园才多大,就有三百两!换做大观园,岂不是能有六百两?三姐姐,咱们家不妨也试一试吧!” 第307章 探春 宝钗生嫌隙   惜春说过,探春心下也振奋不已,这一来一回可就不止六百两了,算算一出一进的便是千两都有了。   且单是园子便能如此兴利革弊,其余各处庄子、采办是不是也能如此料理了?   探春思量着,又问傅秋芳道:“姐姐不妨再说说那采买事宜。”   傅秋芳就道:“此事多是红玉与海平管着,好似规矩还是老爷定下的。”   刚好红玉送过邢岫烟回返而来,进门听得傅秋芳如此说,红玉便笑道:“姨娘说的是,正是四爷定下的规矩。伯府中采办都是临时差遣,过后便会卸任。且伯府与各处铺面早早打过招呼,不拘头面首饰还是各色布料,每月都有铺子送来角料、价目,家中姊妹货比三家,定下样式来才会定下意向。此时才有采办去与铺面谈价码。”   探春合掌赞道:“这法子好,省得那些采办中饱私囊了。”   探春又问傅秋芳,此时茜雪却悄然进来,隐晦朝着李惟俭颔首,李惟俭便起身悄然出得门来。   到得抱夏里,便见映雪捧了一双官靴来。   李惟俭笑问:“是湘云送我的?”   映雪颔首,道:“姑娘点灯熬油好几日才做得了这一双,打发我来让四爷试试合不合脚。”   李惟俭笑着接过来,又见映雪好似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映雪告状道:“老爷,自打我去了史姑娘身边儿,高接抵挡的为姑娘拦了不少事儿,可我近来寻思着姑娘不曾吃过亏,就没了记性。这几日那袭人几番示好,姑娘又与其说说笑笑了。”   是了,有映雪拦了明枪暗箭,可不就将湘云保护的好好儿的?人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湘云没吃过亏,可不就是个傻憨憨?   李惟俭面上笑道:“那你回头多劳心,有你看顾着,我也能略略放心。”   映雪瘪嘴道:“也只好如此了,就是不知姑娘何时能长大。”   打发了映雪回返,李惟俭心下却暗忖,湘云长不长大又有什么关系?若一直是个傻憨憨那还好了呢。不然来日与黛玉一并过了门儿,二人说不得会怎么斗法呢。   有道是‘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一房两并嫡,名义上自然是一般无二,可私底下总要分个高低短长来。   若湘云也是个伶俐的,只怕家里葡萄架子便要经常倒了!如今正好,一强一弱的刚好能相处起来。   返身回房正房里,傅秋芳已然说过,探春思量着踌躇满志。   一旁的宝琴道:“三姐姐,我怎么听说我那堂姐也一并要协理家务?”   探春回过神来道:“太太怕我年幼压不住下头刁钻婆子,便让宝姐姐来帮衬着。宝姐姐素来是个妥帖的,料想有其帮衬也能省心些。”   不料宝琴闻言嗤的一声乐了,说道:“只怕三姐姐要一厢情愿了。”   “这话怎么说?”   宝琴就笑道:“她自小就是个掐尖的性儿,三姐姐得了计议回去,只怕她要从中阻拦呢。”   惜春不解道:“这等好事儿,宝姐姐为何要从中阻拦。”   “她就是这般性子啊,自己得不了好,也不让别人得了好儿去。”   探春蹙眉思量,惜春却也不太信服。探春心下素来仰慕李惟俭,因是禁不住便朝着李惟俭看了过去。   若换做寻常人等只怕要颇费思量,偏李惟俭此人绝非善男信女,贾家死活又与他何干?   薛家前恭后倨,且宝姐姐先前许是对他有些情意,转眼便被心中之欲压下,一门心思盯着宝玉;探春又是不同,寄居那二年与他颇为亲近,李惟俭素来当做妹妹来看顾。这谁远谁近自然不言而明。   因是李惟俭略略思量便笑着点出要旨:“三妹妹可听过金玉良缘?”   探春心下不解为何李惟俭提及此事,却也点头颔首道:“风闻了一嘴。”   李惟俭便笑道:“通灵宝玉真假还不得而知,三妹妹以为那金锁是真还是假啊。”   “这——”探春先前就思量过,李惟俭一股气丢过来五枚通灵宝玉来,莫说是贾母,便是园子里的姑娘心下又如何不起疑心?就如李惟俭所说,通灵宝玉真假犹未可知,那金锁只怕十之七八也是假的。   只是这话她不好说出口,只道那金玉良缘一事乃是王夫人暗中运作。   就听李惟俭笑眯眯道:“先结交下人,后造声势,又四下诋毁林妹妹,薛家对那宝儿奶奶之位志在必得啊。”   李惟俭说的是薛家,而不是薛宝钗。那惜春听了个恍惚,探春却敏锐察觉其中差别来。   “若来日薛家果然遂了意……嗯,依我看这般可能极大。一者薛家志在必得,太太又是千肯万肯的;二来嘛,宝玉不喜读书、不重门第,尤为厌嫌仕途经济的,如此这二人岂非一拍即合?   如今荣府入不敷出,薛家却是皇商出身,明面上最擅经营一道。两家合在一处,可谓取长补短啊。”   惜春禁不住问道:“俭四哥,你说这些与宝姐姐何干?”   “呵,四妹妹不妨想想,如今贾家入不敷出,太太这才属意宝钗。若贾家经营有方,不短银钱,只怕薛家就没那般紧要了吧?贾妃临盆在即,若诞下皇子说不得就会晋升贵妃,到那时宝玉可是货真价实的国舅,哪里还瞧得上寻常商户之女?   若换了四妹妹是宝钗,岂会眼看着三妹妹兴利革弊,重振贾家?”   探春听得半晌无语,默然看向惜春,四姑娘惜春年岁小,却是个能下狠心的,略略思量就道:“换了我只怕也要从中作梗……呀,三姐姐,只怕你要防着宝姐姐了。”   李惟俭笑着又道:“还不止呢。”顿了顿,又道:“方才说了薛家,如今再说太太。二嫂子管家事,不过管着琐屑小事,既不能罢黜任免,又无厘清账目之权。二嫂子何等样人,三妹妹自是知晓,三妹妹以为二嫂子为何不曾兴利革弊?”   探春就道:“昨儿夜里凤姐姐还来寻我,单说了那胭脂水粉之弊。她那般性子,只怕早就瞧出不妥了,如此……非不愿……实不能?”   哦,原来昨天凤姐儿跑去探春处躲着了,顺便还给探春卖了个好儿。   李惟俭笑着连连颔首,道:“孺子可教。一则,太太管家这般多年,只将家中管了个入不敷出,偏到了三妹妹这儿兴利革弊,你让太太的脸面往哪里搁?   二则,赖家一去,如今受重用的都是太太陪房,若要革除弊病,少不得要拿那几家陪房开刀,太太全靠着这些陪房来掌家,又岂肯让三妹妹坏了大事?   三则,宝玉与贾妃方才是开支大户!往宫里送的银子是走的公中还是太太嫁妆?今儿几百,明儿两千的,这些年来到底支出了多少?若公示出来,三妹妹猜大房会不会暗中腹诽?”   探春闻言眉头紧蹙,她到底欠着年岁,虽心下有了顾忌,却不曾想的这般分明。一旁的惜春闻言咋舌不已,悄然拉扯了探春道:“三姐姐,兴利革弊一事只怕不行,我看还是萧规曹随吧。”   探春深吸了口气,昂首道:“我再如何庶出,总归是贾家姑娘,若不担着也就罢了,如今担着管家差事,又怎能冷眼旁观?”   瞧着小姑娘斗志昂扬,李惟俭心下不禁暗自赞赏,忍不住说道:“三妹妹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这话一出口,探春顿时又羞赧起来:“哪儿有俭四哥说的这般好?我不过是心绪难平罢了。”   此时茜雪又来,笑着道:“老爷,晚饭得了,今儿保准老爷吃得顺口。”   李惟俭还不知邢岫烟今儿就来了家中帮厨,因是也不以为意,只朝着探春、惜春道:“正巧赶上了,三妹妹、四妹妹不妨留下一并用了饭再走。”   探春却起身道:“我与四妹妹刚吃过,这会子哪儿还吃得下?俭四哥要用晚饭,我们就不多留了。只是来日若遇见为难的,少不得又要来寻俭四哥求主意呢。”   李惟俭就笑:“尽管来就是,旁的没有,这歪点子我可是多的是。”   探春抬眼与李惟俭视线相撞,又赶忙垂下眼帘,心下不由得略略失望。那目光里,多是兄长关爱妹妹的宠溺,却无半点男女之情。探春自嘲一笑,心道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如今自己又何必多心?   因是又展颜笑道:“好,到时候一定来劳烦俭四哥。我与四妹妹先走一步,俭四哥留步。”   当下李惟俭起身,宝琴不用吩咐便送了出去。她将探春、惜春一直送过东角门方才回返。   此时东路院正房里桌案摆置了,一应菜色纷纷传了上来。那头几样也就罢了,寻常时日总会见着,后几样却颇为新鲜。   一为鲃肺汤,一为碧螺虾仁,一为响油鳝糊,还有最后一道松鼠桂鱼。   宝琴陪坐一旁,用公筷为李惟俭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笑道:“四哥哥快尝尝这今儿的菜色与往日有何不同。”   李惟俭尝了一口,只觉外酥里嫩、酸甜适口,禁不住赞道:“好滋味,吃着好似与苏州大厨做的一般——”顿了顿,李惟俭立马醒悟过来:“——莫非是请了邢姑娘来帮厨不成?”   宝琴笑着颔首道:“今儿往荣府园子里送药膳,刚好又撞见邢姐姐,她便应允了下来。到下晌申时过了,邢姐姐便与三姐姐、四妹妹一道儿来了。”   李惟俭道:“请了人家帮衬,怎么不叫人家一同用了?”   红玉却道:“四爷怎知没叫?方才帮完厨,邢姑娘便要回返。我可是好说歹说才将其劝住,嘱咐厨房单独置了一份儿,送去知觉斋让邢姑娘单独用了再走。”   李惟俭寻思着邢岫烟向来安贫乐道,又是个极要强的,这会子私下去见了难免会让其多心,倒不如来日方长得空再说。因是只专心用餐,许是果然合了口味,李惟俭竟比平日多用了一碗碧梗米。   待用过晚饭,他便往书房而去,自苏州运来的黄铁矿还在路上,那化工又极其复杂,想要著书立说又谈何容易?总要循序渐进,先将一些化学反应抛出来,继而再系统性地阐述一门学科。   李惟俭如今尚且头疼不已,只能硬着头皮强上,有那么一会子他都想往龙虎山走一遭,拐来几个能炼丹的道士了。   香菱与宝琴对视一眼,就见宝琴笑着努嘴,于是香菱便随了去。其后各自散去,红玉便与傅秋芳道:“我看那位邢姑娘也是可怜,外头虽有个银鼠皮的外氅,内里却穿的是夹衣。这些时日正是冷的时候,我穿着棉衣走起路来还冷的不行,她又如何受得了?”   傅秋芳思量道:“这般说来邢姑娘倒是个清贫自守的性儿,你瞧着可是个挑事儿的?”   红玉摇头笑道:“姨娘莫非还想着给老爷牵线搭桥不成?”   傅秋芳就笑,说道:“老爷瞧着不是个贪花好色的,可这些年又少往家中拢姑娘了?先是宝琴,如今这邢岫烟又老早就与老爷有旧,我看啊,只怕也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傅秋芳面上笑着,心下自然不会这般大度。只是她也知道,这般事儿堵是堵不住了,好在老爷还知克制,不然家中只怕早就人满为患了。既然堵不住,莫不如顺势而为,若果然有品貌上佳的姑娘,顺势收拢进老爷房里又如何?   左右她如今有孕在身,这可是独一份儿!来日即便生不下长子,长女也是她的。老爷又早就有言在先,家产断不会少了她那一份儿,因是这等事儿又何必太过计较?   傅秋芳便又道:“正好我如今有了身子,去岁那袄子只怕穿不得了,你帮我送去给她,若不嫌弃,就请她收下。”   红玉应下:“还是姨娘想得周到。”   她这边厢定下计议,宝琴回得房中翻箱倒柜一番,却苦恼于身形而没有合适棉衣。略略思量转动心思,旋即叫了小螺道:“你去与邢姐姐说,就说劳烦她将每日菜谱抄写下来,如此往后也有个凭依。这十两银子送去,就说是润笔。”   小螺应下,当即揣了银子往知觉斋而来。到得内中,眼见邢岫烟正伏案观量着一册诗稿,便等了须臾才上前招呼了。   邢岫烟待听命来意,紧忙起身推脱。那小螺年岁虽小,却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只道:“这外头报纸请人写稿子还有润笔,邢姑娘抄写食谱得些润笔又如何?再说那笔墨纸砚总要一些银钱,更紧要的是邢姑娘的手艺。等闲大师傅,非亲非故的哪个会将菜谱流传出来?”   邢岫烟道:“我不过是做些家常菜,哪里就值润笔了?”   小螺将银钱强塞在其手中,笑道:“姑娘也莫要跟我拉扯,这差事若是办不好,回头儿我们姑娘可是要责罚我的。邢姑娘也不想我受罚吧?”   邢岫烟推脱不得,心下一片温暖,穷困之时有人伸出援手帮衬,这般心意总会让人铭记。   小螺方才告辞而去,转眼红玉又来了。招呼过后,先行将一些银稞子送了来,说道:“伯府定例,都是每月初十放月例,这个月邢姑娘来的迟了一些,倒是不好结算。因是不如先行折算给付了,往后的循着日子放月例也好计算。”   这是报酬所得,却也是一番恩情。邢岫烟心下感念,收了银子道谢不已。   却看红玉又自身边儿丫鬟手上拿了一件棉衣来,说道:“傅姨娘如今有了身子,过往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前些时日散去了不少,如今还剩下一些,邢姑娘若不嫌弃就拿去改改。”   一件半新的棉衣,又是一番恩情,邢岫烟推拒不得,只好也收了下来。她不知宝琴与邢岫烟所思所想,只道是李惟俭指使家中姬妾所为,因是心下不禁生出旖旎来:莫非李伯爷真就对自己有意?又许是……仅仅是怜悯自己罢了?   邢岫烟往回走时,心下一时间思量不分明,顿时蹙着眉头好生烦恼。   ……………………………………………………   晚点时,有婆子来传话,说是王夫人顾念凤姐儿院儿前的倒座三间小抱厦寒凉,因是便将大观园正门前的辅仁谕德议事厅分拨了出来,供探春等素日里处置家事。   探春谢过王夫人,起身便往议事厅而来,路上正巧撞见平儿。探春便寻过去说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伱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过会子我也叫了宝姑娘,咱们三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应承了,随即便道:“三姑娘总要先说个由头,免得我们奶奶问起了我什么都不知。”   探春一想也是,便先行将胭脂水粉之事说了。   平儿答应而去,到得凤姐儿院儿便将此事说了。凤姐儿听罢禁不住赞道:“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胡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看了?”   凤姐儿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总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因为庶出不要的。   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是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   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平儿不禁忧心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林妹妹……嗯,与宝玉,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   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   剩了三四个,满打满算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   环哥儿娶亲,也就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哪里省一些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儿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是抛费也不过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当就够了。   只怕如今凭空再生出一两件事儿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她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   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   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而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   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   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无心于此;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问她也难。   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这回又得了太太吩咐。   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她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她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   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素日得罪人太过,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了;   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说不得就让人坏了事!   不如趁着如今,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转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说不得便要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   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子,和她一犟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太小看了我,这等是非,我又岂能犯糊涂?”   凤姐儿笑道:“我是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不得不嘱咐;既然你比我更明白了,我又能如何说?啧啧,不想你又急了,满口你啊、我啊起来。”   平儿指着自己个儿的脸嗔道:“偏说你!你若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就是了。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   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就那么一回还要记多久?罢了,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当下主仆二人一并落座用晚点,平儿心下暗忖,想来三姑娘也是怕落了凤姐儿的脸面,这才只叫了自己不曾叫凤姐儿,如此中间也有个转圜。   凤姐儿用着碧梗米粥,不禁偷眼扫量平儿,心下却已然拿了主意:若想神不知鬼不觉,总要将平儿也一并拖下水才好遮掩。想到此节,凤姐儿不禁心下忿忿,暗忖着来日又要便宜那头野牛了!   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晚点,服侍盥漱毕,方往议事厅来。进的内中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等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入厅内,就见探春、宝钗正说着隔壁伯府之事。见她来了,探春便命她脚踏上坐了,随即说起胭脂水粉采买之事来。   “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昨儿又有人回,说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如此,重重迭迭,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   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份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   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   这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   我就疑惑,不是买办不得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闻言便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不得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我们依然得现买。   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公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   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罢甘休?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   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支使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干脆把买办的每月蠲了。   此是一件事。第二件,我方才往会芳园走了一遭,你看会芳园比咱们这个如何?”   平儿便道:“当日起园子时宁府还在,咱们这大观园还占了一部分会芳园呢……算算会芳园能有咱们一半?”   探春道:“我方才与傅姨娘说闲话,谁知这会芳园,除她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三百两银子剩!我这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一旁的宝钗心下颇不以为然,只道探春太过斤斤计较。因是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这前头的话也就罢了,不过是说探春不知柴米油盐,其后话锋一转提及《不自弃》,意思是勉人自励,而莫要将心思放在那鸡毛蒜皮、省几两银子的事儿上。   探春听了顿时心下不悦,面上却笑道:“虽也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哪里都真有的?”   宝钗马上反驳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这话说的愈发不客气了!   探春虽还笑着,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宝姐姐这话满是讥讽,意思是你既然这么聪明应该去办大事,没有经历过大事太可惜了。   平儿见二人彼此怼起来了,赶紧过来打圆场说:“两位姑娘可怜可怜我,这寻章摘句的我可一句都没听懂。我看不若叫了姑娘们来,也不说正事儿了,就看两位姑娘讲学问吧。”   平儿这一打岔,宝钗也就不再与探春纠缠,但也没有往后退的道理,因是说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宝姐姐的意思是事情虽小,但道理还是应讲清楚,你探春抠那点小钱就是不妥!   闻听此言,可把探春气了个七窍生烟。心下不由得思量起俭四哥先前所说,这宝姐姐满口大道理,正经主意一个没有,眼看着就是来搅局的。如今总要想个法子先将其赶出去才是! 第308章 干亲   探春心下强忍着怒气,又生出悔意来。俭四哥前头早就说着须得防着宝姐姐,探春思来想去总觉得宝姐姐再如何也不会这般过分,不想竟真个儿让俭四哥说中了!   开口便是大道理,什么都是小利,岂不知开源节流就得一桩桩从这等靡费过多的小处着手?   宝姐姐难道心下真的不知?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又或者慷贾家之慨,广结善缘。   探春进退两难,自己个儿方才提了法子,若当下不做决断,来日说不得便会被宝姐姐抢了功;若现下决断,不问自知,定会被宝姐姐搅合了。   略略思量,探春开口笑道:“宝姐姐说话总有三分道理,我如今也是初次管家,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惜凤姐姐今儿没来,不然还能当面问问,也让其帮着拿个主意。我看这会子再如何说也是空的,不若明儿我问过了凤姐姐再说?”   平儿就在一旁,宝钗不好怼凤姐儿,因是笑道:“也好,那我也去与姨娘说一说。”   言罢,宝钗径直起身出了议事厅。余下听吩咐的媳妇、婆子被探春尽数遣散了,这才与平儿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是无奈。   平儿就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歹你如今只是跟人商量,素日里奶奶可是要跟太太请示呢。”   探春不由得感叹道:“今儿方才知晓凤姐姐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平儿笑而不语,起身扯了探春道:“刻下天才擦黑,三姑娘不若随我去见了奶奶再说。”   “也好。”   当下二人自辅仁谕德议事厅出来,不多时便进了凤姐儿院儿。此时晚点已过,二人进来时却见凤姐儿又在吃桂花糕。   探春只道凤姐儿贪嘴,平儿却知凤姐儿平日里过了饭口从不贪嘴,因是愣了愣便道:“奶奶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嘴壮。”   凤姐儿心下也诧异,算算光景这才几日?怎么就突然嘴壮了?只是这话不好往外说,便只道:“是不是的还两说呢。”   此时养胎规矩,前三个月绝不往外说,免得胎儿无福消受再落下了。   凤姐儿三两下用过了桂花糕,用了茶水漱口,随即便问:“方才可商议出个章程了?”   探春瞧了眼平儿,平儿便低声将方才情形说了出来。   凤姐儿听罢冷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宝二奶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探春恼道:“万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人物!素日里还道她是个好的!”   凤姐儿眼见探春果然动了气,当下起了拉拢之心。她心下想的分明,那宝钗与王夫人走得近,如今又以宝二奶奶自居,与自己绝不是一路人。反倒是这三姑娘,性子爽利,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且来日迟早要出阁嫁人,此时正好合在一处与太太斗法。   因是凤姐儿起身扯了探春在炕头落座,笑着劝说道:“探丫头也莫生气,我若跟你一般气性大,只怕早两年就要气死了。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管治家中庶务可不就也是一样道理?她既从中作梗,想个法子绕过去就是了。”   探春颔首道:“凤姐姐说的极是,我如今就得了两个法子。”   凤姐儿讶然道:“探丫头思量好了?”   探春道:“不外乎以退为进、调虎离山。”   凤姐儿一双凤眸满是笑意道:“我看那劳什子以退为进,探丫头定然是不肯的,莫不如想个法子将她赶出去。”   探春笑道:“还是凤姐姐知我,只是这一时之间倒是不知寻个什么法子。”   凤姐儿也帮着一起思量,过得须臾便道:“我那舅舅过几日便要回京师……不妥,姨母因着舅母,如今正与王家闹着别扭,怕是支使不开。”心下忽而又想起那夜偷欢过后,李惟俭随口提及几个股子眼看要上市,凤姐儿便道:“我看探丫头不妨去问问俭兄弟,他定然是有主意的。”   探春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略略思量便应承下来:“也好,明儿我便去寻俭四哥讨个主意。”   凤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说道:“你要过去,明儿也来叫我一声儿,正好我有些营生上的事儿要请教俭兄弟。”   探春也不以为异,应下之后又略略盘桓了会子,这才起身回返秋爽斋。   待探春一走,平儿方才凑过来问道:“奶奶不是才问俭四爷拿了主意?”   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知道什么?我前一回隐约听说俭兄弟手下几处厂子要分别发行新股子。刚好这两年存了些体己,与其被你二爷惦记去了,莫不如换了股子留在手里,每年也能多几分出息。”   平儿释然,笑着赞道:“奶奶真真儿是生财有道,外头人都说俭四爷是财神转世,我看奶奶如今也是个小财神呢。”   王熙凤心下腹诽,小财神……说不定这会子就在她肚子里呢。   缀锦楼。   咚——   婆子将水桶重重放下,随即嘟囔抱怨道:“丫鬟身子,偏要充小姐命……”   篆儿转将出来,观量着婆子道:“姜嬷嬷说什么呢?”   姜嬷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来,说道:“我说我自己个儿腰不好,往后这担水的差事还是篆儿与良儿一道儿来吧。”   篆儿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什么心思?不过是在我们姑娘跟前踅摸不着好处,这才起了惫懒心思。你且看这是什么!”   姜嬷嬷抬眼打量,便见篆儿手中来回丢着一枚银稞子,顿时面上就是一变:“银子?哪儿来的?”   篆儿探手握住,冷声道:“也莫说我们姑娘平白使唤伱们,往后勤快伺候着,月底与你两串钱买酒吃。”   姜嬷嬷眨眨眼,顿时笑颜如花:“诶唷,这怎么话儿说的。邢姑娘是大太太交代下来的,便是没有银钱我们不也得伺候着?嘿,这银钱——”   篆儿哼声道:“着什么急?往后看你如何伺候,若不得姑娘心思,免不了再寻旁的来伺候着,我就不信还有人不喜银钱。”   姜嬷嬷顿时拍着胸脯赌咒道:“也不用交代旁的,那几个都是眼高于顶的,篆儿姑娘摸着良心想想,自打你们姑娘来的,还不是我来伺候的时候儿多一些?”   篆儿道:“要不是想着这点,你道这好事儿还能轮到你?行了,懒得与你嚼舌,过两刻上来提污水。”   那姜嬷嬷点头哈腰应下,这会子也不提腰疼了,乐颠颠便下了楼。   篆儿打了热水过来伺候邢岫烟洗漱,禁不住眉开眼笑道:“姑娘可听见了?我就说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贾家的丫鬟、婆子,就没几个不爱银子的。”   邢岫烟有心教导篆儿,又念及前一阵子被几个婆子勒索、欺负,便寻思着好歹让篆儿畅意一回,待过后若有得意忘形之处再行教导。   邢岫烟卸了妆容,篆儿兀自还在喋喋不休表功道:“姐姐这回可要好好儿谢谢我。”   “谢你什么?”   篆儿摇头晃脑得意道:“若不是上回去伯府诗会时我偷偷寻了伯爷,说了姐姐的难处,姐姐当这天赐的好差事还会平白砸在姐姐头上不成?”   邢岫烟闻言顿时一怔,问道:“你求了伯爷?怎么不早与我说?”   篆儿道:“先前与姐姐说了,姐姐又不肯,我只好先斩后奏了。也亏着伯爷还记得当日誓言,不然咱们还不知何时熬出头来呢。”   邢岫烟咬着下唇半晌无语。心下想着此番怕是自作多情了……想想也是,李伯爷何等人物,人家每日间操劳家国大事,又怎会留意自己这个几面之缘的毛丫头?   失落之余,想着还不知李伯爷如何来想自己呢,邢岫烟便脸面羞红,气恼道:“篆儿,你太过放肆了!这回瞒着我去求李伯爷,来日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卖了?”   篆儿唬了一跳,忙道:“我一门心思为姐姐着想,哪里会卖了姐姐?”   邢岫烟气得红了眼圈儿,说道:“你私底下去求了李伯爷,可知如今人家如何想我?你自己个儿眼皮子浅,受不得苦,偏要连累我也坏了名声。罢罢罢,我再也留不得你,那些银子你一并收了去,明早自寻活路去吧。”   篆儿吓得顿时跪地哭将起来:“姐姐我错了,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啊。往后,呜呜,往后再也不敢瞒着姐姐了。”   吵嚷声惊得良儿也过来观量,听闻是篆儿自作主张求了李伯爷方才让姑娘得了差事,良儿也不禁劝说了几句。   邢岫烟抹着眼泪,方才那话虽说的极重,可眼见篆儿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到底心下不落忍,扯了篆儿道:“咱们虽清贫,可却要守着气节。本来外头人就瞧不起咱们,如今再没了气节,只怕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个儿了。”   篆儿啜泣不止,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恼。邢岫烟哭过一场,再不说赶走篆儿的话,只是倦在床榻上暗自伤心不已。   天下间哪个少女不怀春?李伯爷面容俊逸,性子平易近人又有些诙谐,邢岫烟与其见了几回,除了偶然从其眸中瞥见些许怜悯外,余下再无鄙夷之意。   午夜梦回之时,邢岫烟难免会生出些奢望来,转瞬又因着自卑自怜而将那心思埋在了心底。此番被请去帮厨,本道是李伯爷扫听到自己如今情形不好方才请了自己,不料却是因着篆儿之故。   邢岫烟心下凄凉,只觉李伯爷信守承诺,如今二者之间再无牵绊。   篆儿陪在一旁好半晌,忽而哑着嗓子出声儿道:“姐姐,那你往后不去了?”   邢岫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脸面在李伯爷面前丢了个干净,如今突然不去,岂不是成了反复之人?   篆儿就道:“我,我明儿就去求见李伯爷,就说那日都是我自己个儿的主意。”   邢岫烟惨笑一声,说道:“篆儿啊,你道伯爷是隔壁的闲汉不成,是你想见就见的?罢了,往后你莫要再多事了。”   篆儿面上应下,心下却并不赞同。寻思着那李伯爷瞧着极好说话,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哪里就用这般畏惧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这日李惟俭一早儿坐衙,晌午时好友严奉桢却寻了过来。二人一道儿用了饭,席间李惟俭反复过问,那严奉桢支支吾吾才道明了来意。   原是这位二公子突发奇想,闭门数月造了两具新鲜玩意,一为千里眼,一为顺风耳。   李惟俭心下纳罕,当即让二公子拿来观量。过不多时,仆役将两样物件儿送来,李惟俭顿时瞧了个瞠目结舌。   先说那顺风耳,瞧着就是个头盔两侧加了铁皮喇叭,别说,还真就有拢音之中;再说那千里眼,这回可不是在头盔上了,而是弄了一根两丈长的铁皮杆子,内中采用潜望镜原理,只不过上头还连着个望远镜,下头还弄了个摇臂用于调整望远镜……   严奉桢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禁不住问道:“复生,如何啊?这两样可还合用?”   李惟俭思量了半晌才道:“这个……景文兄奇思妙想……真个儿让人叹为观止啊。只是……先说这顺风耳,这分量不轻吧?军中士卒何不临用时再用铁皮喇叭闻听远处声响?再说这千里眼,单用一根杆子撑起来让士卒爬上去用千里镜观量不就好了?”   二公子急了:“谬矣!这顺风耳与头盔相连,如此才方便军中斥候行走间听闻;至于这千里眼,更是免了士卒爬上爬下之苦啊。”   李惟俭情知严奉桢来了犟脾气,只怕这会子说不通,因是便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方才不曾领会其中妙处啊。也罢,待回头儿我报与王爷定夺,说不定王爷就能瞧出其中妙处来呢。”   严奉桢眨眨眼,随即长叹一声道:“算了,还是莫要丢人现眼了。”二公子瞬间颓唐起来,道:“可惜我自诩实学底子深厚,偏这造物之能实在不堪入目。也不知复生哪儿来那般多奇思妙想。”   李惟俭笑而不语,思量间说道:“景文兄何必颓唐?我手中恰有一物,如今只是个念头,却不知如何造出来。”   “哦?”严奉桢瞬间来了精神头。   当下李惟俭便将缝纫机的构造大体说了,严奉桢听罢蹙眉思量,半晌才道:“这事儿倒是不难,只是此物造了又有何用?衣物缝补自有针线上人处置。”   李惟俭顿时指着其道:“岂不食肉糜乎?景文兄当小门小户的也有针线上人不成?且我等以实学造物,求名求利只是顺带,造福百姓方为初衷。此物但凡造出来,缝补衣物可知省了妇人多少光景?余下光景来,不拘是休憩或是做些别的,小民小户岂不又多了些许进项?”   严奉桢仔细思量,旋即肃然起敬,起身朝着李惟俭郑重拱手道:“受教了,愚兄实在不如复生。”   李惟俭赶忙扯着其落座,说了会子闲话,严奉桢忽而说道:“近来两桩事,一则贤德妃临盆在即,一则老太妃身子只怕不大好,能不能熬过这一冬都在两说啊。”   “哦?”李惟俭蹙起眉头来。元春临盆也就罢了,与他无关;倒是老太妃,万一要是病故了,寻常百姓之家尚且三月内不能婚嫁宴饮,他这等勋贵白日不得宴饮,一年不得婚嫁。   算算黛玉要到明年正月初四方才除服,李惟俭本道待其过了生辰便将其接出荣府,如今算算,若赶上不凑巧,只怕此事就要延误……这可不行,须得赶快去寻胡廷远。   李惟俭拿定心思,待严奉桢踌躇满志而去,也顾不得坐衙,紧忙起身往胡廷远家中寻去。   这二人如何计议且不提,等李惟俭回返自家时,已是申时过半。方才进得家门里,来迎的红玉便道:“四爷,二奶奶、三姑娘一早儿就来了,这会子正与姨娘、琴姑娘说话儿呢。”   李惟俭颔首,大步流星进得内中,眼见凤姐儿与探春果然都在,便笑着打过招呼,目光好似不经意般与凤姐儿触碰,那凤姐儿便不由得双手迭放在了小腹。   李惟俭褪下外氅,净过手落座道:“二嫂子与三妹妹怎么一道儿来了?”   王熙凤心下暗骂没良心的野牛,面上却笑道:“我不过是陪着探丫头来的,还是探丫头先说吧。”   探春也不推让,当即低声将昨日情形说了出来,随即又沮丧着道:“我如今想要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奈何一时间却不知从何着手。”   李惟俭笑道:“此事容易。你回头儿放出风声,就说我旗下那几家厂子近来要在内府上市,每岁出息不比那京师水务少,等上几日必有动静。”   探春聪慧,略略思忖便合掌笑道:“妙!薛大哥外出行商,姨太太又从不过问外头之事,算来算去可不就要宝姐姐出面儿了?嘻,多谢俭四哥。”   李惟俭摆了摆手:“自家姊妹,你这般说就外道了。”   探春红着小脸儿看似雀跃,实则心下满是对李惟俭的仰慕。   眼见探春所求被李惟俭一言解决,凤姐儿便在一旁道:“俭兄弟,我那事儿也不用说了,只等着股子上市买在手中就好。”   李惟俭却道:“风声这几日就要传出去,说不得就会为人所热捧,二嫂子到时入手,只怕股价虚高了不少。”   王熙凤顿时知晓李惟俭之意,可若果然如此,她哪里还能得空与李惟俭私会?因是赶忙嗔道:“俭兄弟一直照拂有加,可不好再将股子原价转手了。这外头人热捧,股价便是虚高了几分也有的赚,我可不好一直占俭兄弟便宜。只是这股子一事,我实在生疏,来日少不得要劳烦俭兄弟帮着掌眼呢。”   说话间凤眸乜斜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顿时心领神会,颔首道:“也好,我思量着股子新上市,难免有些波动,到时候低买高卖,正好也赚上一笔。”   王熙凤顿时笑道:“哟,这我可就不推脱了,就盼着借了俭兄弟的光,我也好发上一笔了。”   此时时辰不早,探春与王熙凤得了主意也不好久留,略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回得荣国府,姑嫂二人果然便将那风声散了出去。薛姨妈与宝钗听了信儿,薛姨妈顿时动心不已,宝钗却将信将疑,只道那水务股子出息稳定,一动不如一静。   偏此事也落进了夏金桂耳中,夜里便吵嚷着变卖了嫁妆要尽数兑了新股。薛姨妈又是个没主意了,前脚儿听了宝钗的话,后脚儿又觉的儿媳说的在理。   宝钗心下烦闷不已,却也不敢让嫂子夏金桂出去抛头露面——她早瞧出夏金桂不是个安分的,如今薛蟠又不在家中,说不得这女人便会犯下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因是只得自己请缨,说待来日新股上市定然去瞧瞧。   两日匆匆而过,待贾赦三七过后,这一日新股上市,宝钗只得与王夫人告了假,与薛姨妈一道儿往内府股子交易所而去。   探春正待大展拳脚,忽听得有婆子来报:“三姑娘,外头送了名帖来,说是大司谏胡大人之妻,张宜人明儿请见老太太。”   探春纳罕不已,不知这胡大人又是哪位。当下接了名帖观量,见其上写明乃是给事中胡廷远之妻,不由得心下愈发纳闷。贾家与这位胡大人素无往来,这位张宜人怎么就要来造访了?   探春不敢怠慢,紧忙去见王夫人,随即二人又去见了贾母。   贾母也是心下莫名,思量半晌不得其法,最后只道:“登门便是客,赶紧回了帖子,嘱咐下人好生打扫了,不可失了礼数。”   探春与王夫人应下,因着这一茬,探春那兴利革弊之事只得暂且放下,领着管事儿婆子四下巡视,监督着仆役将里里外外好生打扫了,又打发人往张宜人处回了帖子。   一日忙碌,待到了翌日,那张宜人果然到访。邢夫人还在丧期,因是只王夫人、凤姐儿与探春来迎。   三人停在仪门处,眼见着外头进来一辆青呢马车,须臾便下来一四十许妇人,穿着简朴,随行不过两个小丫鬟,须臾便朝着仪门行来。   待过了仪门,王夫人赶忙上前与其见礼,彼此问候一番,那张宜人才道:“冒昧来访,实在有失礼数,过会子妾身定要去给老封君道恼。”   王夫人就道:“宜人多虑了,宜人这般人物可是难得贵客。这外头风大,老太太还等着见宜人呢,咱们不妨入内叙话。”   张宜人应了,一行人旋即往荣庆堂而来。入得内中,又是一番见礼,待落座奉茶叙过闲话,那张宜人才笑道:“敢请老太太知道,外子与林盐司本就是同年,乃是十几年的交情。怎奈相隔南北,以至于林盐司过世时外子只能遥遥凭吊。外子本道林盐司去的仓促,并未留下什么话儿来,谁知昨儿才有递铺送来林盐司早前手书,却是怜惜独女,托付外子无论如何也要照看一二。”   “啊?”贾母说道:“这,这都过了二年多,怎地才收到信笺?”   却见那张宜人一遍自袖笼里抽出一封信笺来递给身旁丫鬟,一遍蹙眉道:“老太太不知,这递铺营生一环接一环,但凡一站出了错漏,这信笺可不就遗失了?亏得递铺军卒寻见了此信,不然外子定然抱憾终生。”   说话间小丫鬟将信笺递给鸳鸯,鸳鸯又送到贾母跟前儿。贾母观量一眼,封皮果然簇新不见折痕,看墨色也对的上,可内中却并无信笺。   贾母便道:“原是如此,此番也算是造化使然。”   张宜人便道:“老太太说的是。外子前儿得了信笺,红了眼圈儿不说,夜里辗转反侧,妾身实在看不过,问过了外子,这才冒昧之下投了名帖来。此番不为旁的,只为瞧一瞧林盐司独女……”目光扫过一众人等,却落在了黛玉身上:“……却不知哪一位是林姑娘?”   黛玉此时也红了眼圈儿,强忍着方才没掉下眼泪。闻言看向贾母,贾母便颔首道:“玉儿,快来见过张宜人。”   黛玉起身挪步到得张宜人身前,屈身一福道:“民女林氏黛玉,见过宜人。”   张宜人眼见黛玉品貌脱俗,身世堪怜,顿时起身相扶,顺势扯了黛玉的手儿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黛玉只是抽泣摇头。   这话落在王夫人与贾母耳中,却是极不顺耳……可细究起来也说得过去。怎料不顺耳的还在后头!   就听张宜人与贾母道:“老太太,我瞧着林姑娘一见如故,不知可否认个干亲?”   贾母一怔,赶忙笑道:“那自然是极好。”   胡廷远虽不过是正五品,可论及位份又哪里是贾政能比的?给事中可是出了名儿的位卑权重,不然外头也不会尊称其为大司谏了。有这等干亲在,自然是千好万好。   那张宜人又殷切看向黛玉:“姑娘,不知你可愿意?”   黛玉心思敏锐,自然能觉察出张宜人心下关切,她自幼母亲早亡,两年前又没了父亲,虽有外祖母照拂着,可寄居贾家总觉自己好似无根浮萍一般。如今又有父亲故人前来怜惜关切,黛玉又怎会推拒这等好意?   因是紧忙跪拜道:“女儿见过干娘。”   “好好好!”张宜人大喜,一边厢将黛玉搀扶起来,一边厢自手上褪下个镯子来,给黛玉戴上的同时道:“这物件儿不值什么,却也是我娘家流传的。本道留着给女儿,却不想一连生下三个哥儿来。如今有了玉儿,倒是能往下传了。”   黛玉推拒不得,只道:“既是干娘娘家流传之物,我……”   话未说完便被张宜人打断道:“傻孩子,你如今便是我的女儿,给你正是应当应分的。”说话间又扯着黛玉在一旁落座,笑道:“别看你干爹不过是正五品,却也故旧满朝,你如今又多了三个兄弟,这来日啊,若果然有人欺负了你,就让你兄弟替你来出头儿。咯咯——”   黛玉心下欢喜不已,却不曾瞧见对面儿的王夫人脸色已然越来越难看。且不说王夫人全然瞧不上黛玉做儿媳,单是冲着那十几万的银子,王夫人也绝不可能放活着离开贾府。   不然来日讨要起来,贾家拿什么偿还?   本道黛玉是个小性儿的,素日里只要冷言冷语的,再在药膳上用些手段,说不得过几年便能将其养死了。怎料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张宜人来,且当着她的面儿将那威胁之言说了出来!   贾母心下不悦,暗自责怪张宜人不会说话,却也笑道:“玉儿在我老婆子跟前儿跟眼珠子一般宝贝着,哪个敢欺负了,我头一个不答应。”   却见张宜人笑着颔首,又说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这照料小辈只怕也并未多少心力。今儿虽只头一回见了,我心下却极得意这个女儿。这边厢也厚着脸皮朝老太太讨个方便,来日若得空,也叫我这女儿到我家中小住一些时日。老太太想,如今做了干亲,总不能这干爹、干兄弟都不曾见过我这女儿吧?”   贾母隐约觉得话锋不太对,却也挑不出其间毛病来,只得僵笑着颔首应了。此时贾母看向凤姐儿,想着让其点名木石前盟,不想凤姐儿早知内情,此时只闷头坐着,并不看将过来。   贾母心下无奈,也不好自己个儿抛出话头来,只得耐着性子与张宜人说话儿。因着贾家还有丧事,不好招待宴饮,是以张宜人不过坐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又道:“老太太,方才那话妾身可是当真的。别来日我来接女儿,老太太再舍不得。”   事已至此,贾母只道:“不过是去小住几日,我还能拦着不成。”   当下又命王夫人、凤姐儿、探春、黛玉去送。母女二人在仪门前依依惜别,待回返时黛玉才略略醒悟过来,暗忖着此番只怕又是俭四哥的手笔。他生怕自己在贾家遭了委屈,偏在隔壁又使不上气力,这才别出心裁想了此法!   那王夫人一路阴沉着脸儿回返自家小院儿,正思量着对策,忽而有婆子喜滋滋进来回话道:“太太,大喜!舅老爷巳时进了内城,如今已到了府中。”   王夫人顿时眉头舒展,喜道:“果真?算算过两日便是兄长生辰,此番倒是能好生庆贺一番了。”   王夫人心下思量着,到时正好趁机寻兄长王子腾拿个主意,有了王子腾撑腰,莫说是个孤女黛玉,便是那姓李的小儿又何惧之有? 第309章 万般委屈   却说转过天来,一早宝钗果然又来与王夫人告假,只说临近年关,家中铺面都须得一一盘点,如今薛蟠又行商在外,薛家无人可用,只能先行让宝钗顶上。   王夫人这会子心下想着王子腾生辰,虽心下生怕宝钗不看顾着,家中再生出脱离掌控之变故,却也只好放宝钗而去。   临了又嘱咐宝钗早些处置过家事,也好帮衬着探春料理荣府庶务。宝钗一一应下,旋即乘车而出,径直往内府股子交易所而去。   宝姐姐这一走,探春便开始自行其是。她心下早早谋划齐整了,待早饭时趁着王夫人与凤姐儿俱在,便将心中所想当着贾母的面儿说了出来。   王夫人听罢自是蹙眉思量,转瞬又舒展眉头,盖因探春所说几样都不过是小事儿,并不曾动及那几户陪房。   贾母听得连连颔首,心下不禁对探春又高看了几分。因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是如何想的?”   王夫人只道:“此事有利有弊,儿媳这会子却没什么主意,全凭老太太做主就好。”   贾母就道:“要我说,探春这法子好,早就该如此。咱们家家大业大的,虽不忍苛待下人,却也不能眼瞧着肥了下人短了主子的。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儿你们都在这里,既然都寻不出不是来,那这事儿就定下了。”   一旁的薛姨妈与尤氏便道:“可见老太太是真心疼凤丫头。不过,凤丫头在老太太跟前儿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世人都信得,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   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看向探春:“探丫头尽管放手施为,不怕有错漏。”   探春当即领命,心下顿时有了底儿。转头儿又到得议事厅,拉了凤姐儿、平儿商议一通,先行将那每月二两的胭脂水粉银子停了,其后又从大观园婆子里选了几个妥帖的来,打算将各处分包了。   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   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   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经年累日在园中辛苦;   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凤姐儿这会子乐见其成,眼见探春说得头头是道,禁不住赞道:“我看探丫头就是个女诸葛,真真儿是算无遗策呢。”   探春顿时赧然道:“我哪里算无遗策了?多亏了凤姐姐与俭四哥帮衬着,不然如今还没主意呢。”   当下将各处婆子一一叫来问话,从中选了些老实妥帖的,其后便将分包之事说将出来。   众婆子听了,无不愿意,有的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转瞬之间四下包了个干净,独留下蘅芜苑,探春心下思量不定,琢磨着总要留个主意给宝姐姐,不然过后还不知如何挑刺呢。   凤姐儿便在一旁道:“探丫头怎地忘了蘅芜苑?蘅芜苑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于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情知探春之意,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纶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探春颔首道:“也好,那等宝姐姐回来我再与她说过。”   转眼到得下晌,宝钗乘车回返。这几日宝姐姐仔细观量了,眼见水务股子作价果然平稳,旬月间股价波动不过一二钱银子,心下又念着年关前的股息,便没着急出手。那新才上市的股子,如今可谓炙手可热,上市时不过作价一两一钱,眨眼间股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待到得下晌已然逼近了一辆四钱。   宝姐姐看得咋舌不已,生怕如薛蟠那般赔了进去,因是一直观望着不曾出手。   此时回返荣府,心下琢磨着这股子既然是俭四哥摆弄出来的,总要大略探个底才好出手,就是可惜如今二人却是不好相见。   蹙眉思量间方才回返蘅芜苑,探春寻了过来。三姑娘将早间之事一说,旋即道:“听平姑娘说,莺儿妈妈最擅摆弄这些,这蘅芜苑交由莺儿妈妈打理可好?”   宝钗笑道:“三妹妹又来作弄我。”   “怎么说?”   “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   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绮霰斋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她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哪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她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得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探春心下不愿,那茗烟的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仗着年岁素日里没少欺负各处小丫鬟。可宝姐姐既然如此说了,探春也不好说旁的,只得笑着应下。   转头探春回得秋爽斋,闲话间将方才之事说了,惹得侍书顿时嗤笑一声,说道:“姑娘怕是被人哄了!”   “如何哄的?”   侍书鄙夷道:“谁不知道莺儿拜了茗烟的娘做干亲?宝姑娘还真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看似将自己摘了出去,实则好处还不是收拢了?”   探春闻言心下愈发气恼,磨牙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先不与她计较。”   探春心下拎得分明,知道此事什么要紧,什么须得往后头放。不过探春又不是二姑娘那般软弱可欺的,这仇怨算是记在心里了,只待回头得空了定要报还一二。   转头探春又思忖着往后再如何兴利革弊,今日种种举措,唯独那胭脂水粉银子下月便能俭省下,其余的须得留待来年方才能见到利。   申时过了,方才用过晚饭,邢岫烟又下得缀锦楼来往伯府而去。不想临到蜂腰桥前便被紫鹃拦了下来。   紫鹃笑着见过礼,邢岫烟也笑道:“紫鹃姑娘寻我有事儿?”   紫鹃忙道:“可当不得姑娘之称,却是有一桩事儿要劳烦邢姑娘。邢姑娘也知如今天气日渐寒凉,我们姑娘又一日断不得药膳,奈何自小厨房往潇湘馆来便要走上一刻,任是裹了棉被,到了地方那药膳也凉了。   因是我便琢磨了个法子,干脆在偏房里起了个小灶,多用炭火,如此我们姑娘也就不用等了。只是这药膳我与雪雁实在不会摆弄,这才求到邢姑娘面前。”   邢岫烟顿时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小事一桩,左右我头晌也无事,赶在辰时前过来熬煮上,也抛费不了多少光景。”   紫鹃顿时双手合十感激道:“多谢邢姑娘,此番可是帮了大忙了。我们姑娘说了,不好平白劳动邢姑娘,正好姑娘有些胭脂水粉富余,不如干脆借花献佛……”   邢岫烟顿时变了脸色:“诶?这话休要再提!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哪里就用送我物件儿了?再说前头林姐姐送了我这件儿银鼠皮外氅我还不曾回赠什么呢,若再送旁的,只怕我往后再也不敢登门儿了。”   紫鹃眼见邢岫烟果然不收,便叹息着笑道:“果然被我们姑娘说中了,她就说邢姑娘一准儿不收的。”   邢岫烟就笑道:“本就是园子里的姊妹,彼此往来全凭心意就好,又何必非要送我物件儿?”眼见紫鹃再不说旁的,她便说道:“既如此,明儿一早我就来。”   紫鹃应下,与邢岫烟别过,眼见其过了蜂腰桥,赶忙又问:“邢姑娘这会子要去哪儿?”   邢岫烟停在桥上顿足回首,心下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李伯爷顾念着过往,给了一份帮厨的差事与我。”   紫鹃讶然不已,待送过了邢岫烟赶忙回返潇湘馆与黛玉说了。   黛玉也不曾多心,只道:“他早前就说过,曾在蟠香寺见过邢姑娘几回。”   眼见黛玉浑不在意,紫鹃只能心下暗自焦急。她一早就不想做什么宝二爷的姨娘了,如今只想着做李伯爷的姨娘。可如今算算,晴雯、红玉、香菱、琇莹这几个且不说,后头又有傅秋芳、薛宝琴,如今再加上个邢岫烟,哪一个不比她出众?   待来日陪嫁过去,只怕俭四爷身边儿早就人满为患了,哪里还瞧得上她?   黛玉观量紫鹃神色,顿时讥笑道:“我知你心思,你这般诚心待我,往后便遂了你的意可好?”   紫鹃顿时被戏弄得面红耳赤,辩驳道:“姑娘又乱说,我一心为姑娘思量,偏成了存着私心的。”   黛玉却咯咯笑道:“你也少哄我,我就不信这天下间有哪一个不存了私心的。伱那心思,又能瞒得了谁去?”   紫鹃顿时羞赧起来,只过来扯着黛玉娇嗔不依。   另一边厢,邢岫烟今儿穿了傅秋芳送的袄子,外头罩着黛玉送的银鼠皮外氅,一路顶风而来,果然不再如往日一般寒凉。熟门熟路进得厨房里,也不理那位御厨传人的腹诽,观量过厨房中预备的食材,便亲自动手做了几样江南菜色。   因着宝琴所请,其后邢岫烟又往知觉斋而来。有丫鬟奉了茶水来,邢岫烟便寻了书案落座,提笔落墨用那娟秀字迹将今日菜谱誊抄其上。   今儿不过做了四样菜,不过须臾便誊抄过了。邢岫烟放下笔墨来正要寻书架上书册观量,偶尔却瞥见桌案一角散落着不少文稿。   其中有宝琴心有所感所书诗句,又有几张看不懂,却又被涂抹了的图样子。偏那图样子上又留了几句古怪诗文:   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口水直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   邢岫烟眨眨眼,只觉心下古怪无比。   再看另一张,又有随手涂鸦之作:   清明时节雨纷纷,孤家寡人欲断魂。借问美人何处有,牧童遥指三里屯。   邢岫烟再也憋不住,禁不住掩口嗤笑起来。那图样子上的字迹方正,说不上多出彩,却也能瞧着定是出自男子。   此间书房多是琴姑娘来用,这多出的男子笔迹,可不就是那位李伯爷的?   再往后看,那几张图样子上随手涂鸦的诗作便愈发不正经: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三个臭皮匠、臭味都一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邢岫烟强忍了好半晌,如今再也忍不住,又瞥见四下无人,当即‘鹅鹅鹅’地笑将起来。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位李伯爷果然是个诙谐性子。   正待此时,忽听得外头有人说道:“笑得这般开心定是遇见好事儿了,不知能否说来听听?”   邢岫烟一怔,赶忙敛去笑容,抬眼便见李惟俭笑吟吟行了进来。   邢岫烟赶忙屈身一福:“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摆摆手,边走边说道:“咱们相识于微末,犯不着讲究这些俗礼。”   邢岫烟眨眨眼,不知如何应承了。当日李伯爷虽不曾封爵,却也显赫一方,哪里就是微末了?   方才回过神儿来,就见李惟俭到了近前,邢岫烟来不及遮掩那些图样子,赶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翻看的。”   李惟俭笑道:“都是些废图,不然也不会留在此间。哦,原来你是笑这些歪诗啊。昨儿宝琴见了,也笑了好半晌呢。”   邢岫烟见李惟俭心下并无芥蒂,言谈一如往日般和煦,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禁不住好奇问道:“伯爷怎会……怎会……额——”   “作这些歪诗?”李惟俭就笑着说:“图样子画不出来,心下一时憋闷,干脆寻个法儿转转心思。”   邢岫烟就笑着赞叹道:“虽是歪作,却也别出心裁,我就想不出这般让人捧腹的词儿来。”   李惟俭叹息着意味深长道:“你们就好了,还能笑得出来,我如今却笑不出来啊。”   那些不过是拾人牙慧,写过了也不曾发泄心下烦闷,反倒让李惟俭愈发缅怀过往。啧,他当日怎么就没养成日常读书的好习惯呢?不然如今也不会三天憋一行字,以至于那化学著作如今还只是空想。   邢岫烟却是会错了意,只道李惟俭心中忧国忧民,又想着如何造福苍生,心下憋闷了也不与外人言说,只自己个儿憋在心里。   邢岫烟肃然起敬,不禁劝道:“伯爷何苦为难自己?须知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有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伯爷既遇到难处,何不广寻有识之士共商此事?”   李惟俭苦笑道:“旁的还好说,只是这事儿……还真就不能假手他人啊。”   化工……化学,别说是如今的大顺,就算西夷如今还摆弄炼金术呢,根基不存,又从哪里寻志同道合之士?   且今儿李惟俭自手下人听了个不知真假的信儿,那英吉利蛮子词汇中竟然没有零。   没有零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英吉利根本就没数学土壤,根本不可能凭空创造出微积分这种数学工具来。   念及西夷极擅发明创造历史,李惟俭有理由怀疑前一世牛顿创造微积分也是假的。   奈何此一时怕是没法辨别真伪了,有机会倒是能派个妥帖的往西洋走一遭,将西夷情形摸摸底儿。   邢岫烟眼见李惟俭这般说,却不知如何劝慰了。只见李惟俭怅然半晌,转而又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我方才忽而想起一桩事来。前些时日赴宴,尝了一道九转大肠十分对胃口,问过府中厨子却不得其法。邢姑娘若来日得空,不妨与我一道儿去尝尝,回头儿再将那做法琢磨出来?”   与一外男一道儿外出用餐,怎么想都不妥帖。邢岫烟本该开口婉拒,可话到嘴边儿却鬼使神差转了口:“也不用这般麻烦,回头儿伯爷将那菜送来,我尝过两回,再试着烹制几次,大抵就能原样复原出来。”   李惟俭道:“邢姑娘竟这般厉害?好!不过那九转大肠须得趁热吃了才能体会其中滋味,就这般定了,来日寻个空咱们一道去尝尝。”   根本不容邢岫烟再推拒,李惟俭自书册中寻出一篇图样子来,仔细折迭了收拢起来,朝着邢岫烟略略点头便转身而去。   邢岫烟咬着下唇追到门口,那推拒的话又是到了嘴边儿偏生说不出来。瞧着那少年伯爷起先还是沉稳而行,忽而一个趔趄,旋即忙手忙脚干脆原地腾空翻了个跟头方才稳住,邢岫烟顿时又掩口笑将起来。   她出身贫寒,面上要强,心中难免有些自卑敏感。此前篆儿道破缘由,邢岫烟难免怕被李惟俭看轻了。如今二人再见,眼见李惟俭还是如往日那般诙谐……没正行?   那些许的轻浮言谈里,偏内中又满是由内而外的松快。也不知为何,邢岫烟那敏锐的心思便熨帖无比。她心下情知李惟俭从未将她看轻了,且目光中满是赞赏。   于是乎心绪大好!   这日邢岫烟多盘桓了一阵,眼见日落西山这才往大观园而来。待到得缀锦楼里,掌灯做女红之时竟哼唱起了吴侬软语的小曲儿来。   这几日战战兢兢生怕被赶了出去的篆儿看得心下大奇,到底忍不住凑过来问道:“姐姐心绪极佳?”   “嗯?”邢岫烟却不承认,摇头道:“也没有啊。”   篆儿不依不饶道:“姐姐哄人!姐姐心绪好时才会随口哼唱。”   邢岫烟没应承,只是笑而不语。   那篆儿却是个鬼机灵,忖度道:“莫非是今儿撞见了李伯爷?是了,定是撞见了,李伯爷也不曾看轻了姐姐。”   心思被戳破,邢岫烟也不去责怪篆儿,只笑着抬手戳了戳篆儿的眉心:“鬼机灵,往后少胡乱替我做主。”   篆儿嬉笑道:“这就好了。姐姐放心,往后我定不敢了。我还盼着往后随姐姐过好日子呢,嘻……就是不知李伯爷何时与姐姐成就好事儿。”   邢岫烟顿时面上羞红,丢了女红起身便来扯篆儿:“今儿我定要撕了你这张嘴!”   篆儿吓得哇哇大叫,赶忙挣脱了扭头就跑,嘴里却不依不饶道:“好好的事儿,外头不知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来呢,哪里就乱说了!”   “讨打!”   “啊……不敢了不敢了——”   篆儿下楼而去,面上羞红一片的邢岫烟立在楼梯前也不曾去追,心下不禁有些纷乱。胡乱思忖间又想起方才李惟俭那滑稽的一幕,于是又是嗤的一声儿笑了起来。   ……………………………………………………   转过天来,这日是王子腾生日。   荣府一早儿便四下忙乱起来,探春与宝钗忙前忙后,亏得平儿帮衬,这才将里里外外料理了。   临近启程,偏又不见了宝玉。宝钗自告奋勇,紧忙往绮霰斋而来。入内便见袭人哭得梨花带雨,宝玉正揽着其肩膀劝慰着。   “这是怎么了?宝兄弟又气袭人了不成?”   宝玉急忙道:“宝姐姐又乱说,是袭人的母亲夜里去了。”   宝钗赶忙道了几声‘节哀’,略略劝过几句,又与宝玉道:“袭人须得去奔丧,宝兄弟也不好耽搁了,今儿可是大日子。”   宝玉却蹙眉道:“每年生辰记不清多少,少去一回又能值当什么?”   话是这般说,媚人、麝月几个过来赶忙为其换了衣裳,几人赶忙往王夫人院儿去。   王夫人听得袭人之母过世,开口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循例命探春预备治丧银子,准了袭人丧假。   前脚儿方才打发了袭人出府,后脚儿又紧忙带了宝玉往王家而去。临出行时唯独不见凤姐儿身形,此时平儿匆匆来回话道:“太太,我们奶奶身子不甚爽利,说今儿就不过去了,只让二爷给舅老爷道个恼。”   王夫人随口叮嘱了几句,心下恼恨不已。也不知那凤姐儿为何忽然奸滑起来,家中饭食一概不吃,只吃外间采买的点心。近来因着安胎之故,实在无法,干脆又在院儿里起了小灶,那菜肴、佐料俱是经由林之孝家的之手,半点空子也不曾留下。   若凤姐儿果然生下个男孩儿来,这爵位岂非就被大房彻底得了去?   不提王夫人一路心事重重,且说平儿回过了话儿又往凤姐儿院儿来。到得内中,便见凤姐儿竟又用了一碗碧梗米。   平儿就笑道:“奶奶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不然怎会忽而嘴壮了起来?”   凤姐儿蹙眉道:“也不知为何,最近胃口大开,真真儿是什么都想吃。上来馋嘴劲儿,迟上一刻就好似抓心挠肝一样。当日怀大姐儿时都不曾这样呢!”   平儿笑道:“那这回奶奶怀的定然是个哥儿。”   “但愿吧。”凤姐儿说道:“一早儿与老太太说过,老太太也是这般说的,这才拦了我出府。只是这外头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的,你二爷又是个不靠谱的,只怕少不得要劳烦你了。”   平儿道:“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奶奶鞍前马后的,可不就是我的本分?”   王熙凤乜斜一眼笑道:“我呀,如今就是怕你太过本分了。”   她情知平儿不识字,干脆将一封信笺递给其道:“那庄子每旬总要走一趟,下头庄户不看顾好了,难免就会懈怠了;还有那厂子如今也起了来,来旺说昨儿就造了几辆那自行车,你下晌若是得空,等俭兄弟回来便将这信笺送过去,来日求了俭兄弟一道儿去厂子里瞧瞧;还有那新股子的事儿,也要问问俭兄弟何时入手方才便宜。”   三件事儿都是正事儿,平儿一一应下,将那信笺拢在袖口道:“奶奶放心,凡事我先请教了俭四爷,回头儿再来请奶奶拿主意。”   王熙凤应下,心下暗忖:今日之因、来日之果,也不知那野牛是个什么心思,更不知平儿来日会如何作想。   ……………………………………………………   这日王子腾生辰,王家自是高朋满座。   王夫人、宝玉、薛姨妈、宝钗乃至夏金桂一行到了王家,送过贺礼便往内宅而去。   一应女眷这会子不住的奉承着王舅母,都道王子腾此番回京定然要高升了,就是不知是外放为封疆大吏,还是入阁为相了。   王舅母口中谦逊着,面上却已乐开了花儿,因是待见了王夫人、薛姨妈便愈发倨傲。   薛姨妈情知王舅母一直算计着薛家家产,因是只随声附和着,也不主动提及什么。王夫人心下极瞧不上这个嫂子,却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其说话儿。   此时天色尚早,外间酒宴未开,王夫人与薛姨妈便盼着总要见上王子腾一面儿。   等了半晌,不见王子腾入内,那王仁与王却来了后头。   见过礼后,王就道:“怎么不见凤丫头来?”   王夫人道:“凤丫头如今身子不爽利,不好劳动了。”   王蹙眉道:“王家女儿何时这般金贵了?呵,我看这是躲着咱们呢。”说话间看向王仁。   那王仁也道:“我这妹妹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喜吃独食。罢了,我看咱们先与琏哥儿说说吧。”   王应了,随即与王仁又往前头去。   王夫人心下纳罕,眼见这二人对凤姐儿心生不满,却不知是因着何事。正思量间,外头婆子传话一声,旋即王子腾负手踱步而来。   此时王子腾五十开外,两鬓斑斑,虽久居上位,面容却带着苦闷之色。   入得内中与众人略略说了几句话,眼见便要去前头迎客,王夫人赶忙道:“兄长可得空?我却有几桩事要与兄长说。”   王子腾略略蹙眉,便道:“也好,那咱们往书房去叙话。”   王夫人紧忙随着王子腾去了内书房。待二人落座,王夫人便说起了荣府情形。提及那日李惟俭将五枚玉石丢进园子里,惹得贾母心存疑虑,顿时愤恨道:“那姓李的实在不当人子!我不过说他几句,他便想了法子来作弄宝玉!兄长可要为我做主啊,总要给那姓李的一个好瞧才是!”   王子腾蹙眉不已,半晌才道:“李复生又不是贾家人,不过与你儿媳有些亲戚,你又何苦得罪了他?”   王夫人眨眨眼,心道怎地与自己个儿想的不一样?往日里自己说了苦处,兄长即便不出手也会给个主意。   她还不曾想明白,就听王子腾又道:“你从前就眼空心大,岂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如今不过是看似风光,实则危若累卵,但凡行差踏错半步,必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李惟俭顶着财神的名头,圣人青睐,百官回护,外间都说宁得罪陈阎王,莫得罪李财神。想那陈宏谋都要对其避让三分,怎地你偏要去触他的霉头?”   王夫人顿时委屈道:“兄长不知内情,并非我有意招惹,实在是那姓李的存心不良。若不是他帮衬着,承嗣哪里轮得到大房?如今爵位也要落在大房头上,来日老太太一去,荣府哪里还容得下我与宝玉?”   “糊涂!”王子腾厉声道:“大姑娘如今为贤德妃,又临盆在即,只消生下个皇子里,大房必对你礼敬有加,又哪里敢对你不敬?再者,便是爵位落在大房又如何,凤姐儿也是王家女儿,总归不是便宜了外人。”   “这——”王夫人顿时有口难言。   王家两代女子嫁入贾家,王夫人只能嫁嫡次子贾政,因着那时贾家声势正隆,全然瞧不上附其尾骥的王家;待到了贾琏这儿,贾家削爵,贾敬辞官避祸,凤姐儿便嫁了嫡长子贾琏。   此时不拘爵位落在大房还是二房头上,都算是变相为王家所操控。王家处心积虑两代人,好似藤蔓一般附着在贾家这棵大树上,不断汲取其养分壮大自身。   如今贾家势衰,家中再无成器子弟,金陵四大家更是以王家为首,那王家的谋算早就成了。至于贾家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王子腾哪里还管是落在哪一房头上?   可处在王夫人立场上自然大大不同。   嗫嚅半晌,王夫人才道:“如今凤丫头眼瞧着与我生分了——”   王子腾哪里理会这等狗屁倒灶的小事儿,只蹙眉摆手道:“姑侄之间一时生分又算得了什么?凤丫头年轻气盛,你让她一让就是了。”   王夫人委屈不已,又要开口说话,却见王子腾忽而看过来道:“还有一事最紧要,往后万万不可再去招惹李复生!倘或招惹来祸事,可莫说我这个兄长不认你!”   王夫人听罢只觉天旋地转,万般委屈偏无处叙说。心下不由得悲愤不已:那姓李的……不过是个幸进小人,怎么就招惹不得了? 请假一天   写了一大半,回头一看分外不满意,干脆吧。28号大封推,我看看趁着五一期间把欠下的这一章找补回来。   抱歉抱歉…… 第310章 撞破   却说这日李惟俭休沐,此时眼看十月下旬,天气日渐寒凉。   伯府在后头自己起了个锅炉房,管线深埋地下,又用棉絮保温,连通各处房屋都通了暖气。李惟俭曾自己个儿用水银温度计测算过,大抵在十八度上下。这温度不高不低,室内穿一身夹衣正好。   探春在荣府初步改革,风闻伯府暖气只烧煤炭,算算抛费比荣府还俭省些,因是昨儿寻了宝琴仔细观量了一遍,下晌李惟俭回来时探春又仔细问了这一套锅炉、暖气所需抛费,然后就没了下文。   虽说是一劳永逸的事儿,可总要先行砸下几千两银子。且此时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好破土动工,因是这事儿就算要在荣府置办只怕也要等到明年三月了。   李惟俭用过早饭,领着琇莹到得外书房里,须臾便让人叫来了吴海宁。   他将一份凭依丢给吴海宁,说道:“虽说准了你从军,可总不好从底下大头兵做起。这几日与王爷求了个恩典,补了你个哨总的差事。调令随后就到,你这几日打点行囊,准备准备就去西域吧。”   吴海宁仔细看过凭依,顿时一蹦三尺高,乐颠颠道:“诶唷,多谢伯爷,多谢伯爷。小的无以为报,来日定在战场立下功勋——”   话没说完,琇莹上前就拧了吴海宁的耳朵,红了眼圈儿道:“猴儿也似的,哪个要你冲锋在前了?你只管好好保住了性命,可不敢为了些许功勋就不要命了!”   吴海宁依旧咧嘴乐着,满口道:“知道了知道了,姐姐放心,这世上能伤我的弹丸还没造出来呢。”   眼见吴海宁依旧跳脱,琇莹哪里放得下心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耳提面命。   李惟俭端坐着也不多话,笑吟吟看着姐弟两个,一个暗自得意,一个担忧不已。   昨日又有战报送达,自准噶尔大败一场之后,两军再无大战,大将军岳钟琪兵峰南移,一步步压缩着准噶尔人生存空间。   准贼强横百年,期间虽与罗刹国多有交手,却因大顺占据了北海,彻底掐断了罗刹国东进之路,这才引得罗刹国暗中支援准噶尔人东征。   灭准之战难的不在决战,而是断掉准噶尔与罗刹国的联系,逼迫准噶尔背水一战。   因着武器代差优势太大,所以李惟俭并不担心吴海宁能有什么意外。看战场形势图,准噶尔人被岳钟琪的钳形攻势夹击之下,生存空间已经越来越小了。   好半晌,琇莹总算教训过了吴海宁,这厮才腆着脸来与李惟俭道别:“老爷,小的这就去收拾行囊。”   “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琇莹瞧着李惟俭欲言又止,李惟俭便笑道:“你去看着点儿,海宁猴儿也似的,高兴之下一准会丢三落四。”   琇莹应下,这才唠唠叨叨与吴海宁一路往后而去。   李惟俭出得书房,眼看时辰不早,干脆换了衣裳,领了丁家兄弟往十条胡同而去。司棋出荣府有些时日了,李惟俭不过是得空去瞧了一回,今日休沐总要去看过一场。   马车辚辚而行,转眼到得十条胡同。因着每月总会来上这么一回,是以丁家兄弟也算熟门熟路。   待到得地方,丁家兄弟随即散开护卫将四下看护起来,李惟俭下得车来上前叩响房门。   须臾光景,东南角的大门打开,内中闪身出来个婆子,上下观量一眼,纳罕问过几句,听见动静的司棋紧忙出来迎了,这才引着李惟俭入内。   这小院儿有了人住,不再如往常那般清冷,厅堂里摆了几株绿植,瞧着有了那么几分烟火气。   司棋将李惟俭让在内中,随即吩咐小丫鬟送来茶水,又起身到得后头为李惟俭揉捏肩头,脸上满是欢喜道:“老爷不知,自打离了荣府,我是见天儿的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老爷什么时候来呢。”   李惟俭笑问:“这几日可还习惯?”   司棋撇嘴道:“不用见天伺候人,每日过得跟少奶奶一般,有什么不习惯的?”   李惟俭道:“前几日绣橘还与我说呢,说是二姐姐这些时日情形不大好。”   司棋揉捏的手为之一顿,口中说道:“老爷也别怪我说话直,二姑娘瞧着就跟会喘气儿的死人一般,要不是因着老爷,只怕这辈子也不会争些什么。遇到事儿能忍就忍,能让就让,亏得老爷不曾娶了二姑娘为妻,不然这往后家中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儿了呢。”   李惟俭回头瞥了其一眼,道:“多嘴。”   司棋娇嗔道:“多嘴也要说,我又不曾说错。”说话间又揉捏起来,道:“错非老爷让我看顾着,没准儿我一早儿就出府了。”   想起二姐姐迎春,李惟俭也是心下叹息。有些人性子天注定,再也无从改易。司棋这话虽不好听,却也挑不出错儿来。   当下李惟俭便不提迎春,转而说道:“你往后总不能一直憋闷在宅子里,可想过操弄什么营生?”   不料,司棋却道:“男主外、女主内,我大字不识几个,可没二奶奶那般能为。再者这往外头去抛头露脸的事儿,我也不大习惯。”顿了顿,又道:“老爷可是怪我近来花费有些多了?”   李惟俭笑道:“你才抛费几个钱?我原本生怕伱憋闷了,就想着给你个营生摆弄。不过人各有志,你既不想抛头露面,那就安心在宅子里当少奶奶就是了。”   司棋顿时喜笑颜开,双手轻柔自肩膀滑落李惟俭胸膛上,俯身媚声道:“这前些年早起晚睡的,一直忙着伺候别人。这往后我就只伺候老爷一个,也不求多了,只盼着老爷往后一个月能来上两三回就好。这闲暇下来,自己个儿也好生享受一番少奶奶的滋味儿。”   李惟俭心下暗忖,司棋倒是好答对,探手攥住司棋的手儿道:“只是你一时半会进不得伯府了。”   司棋却道:“不进就不进。进了伯府,说不得每日家还要在奶奶面前立规矩。我不过丫头出身,又是个性子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惹了奶奶不快。与其在伯府受气,莫不如在外头自在呢。”   说话间小丫鬟战战兢兢入内,回话道:“姑……奶奶,徐嬷嬷问晌午怎么摆饭。”   司棋顿时换了一张脸,沉声道:“吩咐徐嬷嬷晌午不用劳动了,你往前头走一遭,去酒楼里定了席面儿来——”面上忽而绽出媚笑来,低声道:“——老爷晌午想吃些什么?”   李惟俭随口道:“烤鸭子吧,有些时日没吃了。”   司棋敛了笑,趾高气扬吩咐道:“听见没?快去定来。”   小丫头飞快应下,转身溜溜而去。   李惟俭笑道:“别说,你如今瞧着还真有几分少奶奶的样儿。”   司棋自背后搂住李惟俭,贴着其耳朵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二奶奶素日里那威风劲儿,我如今可算感受了一回。”   这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就听司棋又道:“老爷,要不先去里头歇一歇?这离晌午还早着呢。”   李惟俭探手抚了司棋的脸儿笑道:“小蹄子又等不及了?”   司棋就道:“老爷半个月才来一回,可不就等不及了?”顿了顿,又道:“别看那两个丫头只是寻常,一会子还能帮衬着呢。”   “哈?”   ……………………………………………………   临近未时,李惟俭心满意足自十条胡同小院儿行出,那司棋倚门相送,直到马车出了胡同儿方才回身关门。   马车里,李惟俭心下玩味……办事儿的时候还有两个助推器,还真就挺新鲜的。每年抛费几百两银子养这么一个玩得起、放得开的外室,李惟俭心下觉着极为划算。   马车绕过皇城,转眼到得宁荣街。方才自角门进得家中,管家吴海平便迎上来道:“老爷,平姑娘来了,说是有事儿寻老爷商议。还有几家送了拜帖。”   李惟俭随口应下,过仪门进得东路院,红玉来迎,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里,转过屏风就见傅秋芳、宝琴正与平儿说着话儿。   丫鬟回话一声,内中众人紧忙起身相迎,招呼过后又各自落座。   李惟俭褪下外氅又净过手,回身就听傅秋芳笑道:“老爷,平姑娘可是等好久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落座后道:“二嫂子这两日可好?”   平儿笑道:“托四爷福,我们奶奶吃得好、睡得好,就是老太太拘着不让出门儿。咯咯,奶奶今儿还说闷死个人呢。”   说话间又将一封信笺送上:“四爷,这是我们奶奶的信。”   李惟俭接过,寻思着内中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当即拆开信封展开来扫量了一眼,这前头还好,不过是说各处营生须得麻烦他,可后头——感觉宝琴凑过来观量,李惟俭不着痕迹放下信笺蹙眉道:“嫁接一事不急,只要秧苗活过来就好说。倒是那自行车营生,平姑娘这两日可去瞧过了。”   那平儿不觉有异,只蹙眉说道:“四爷也知我不过是丫头出身,大字都不识得几个,那厂子里叮叮当当瞧着热闹,却一时间瞧不出门道来。”   李惟俭颔首。说是自行车厂,实则就是个组装厂,李惟俭拆分自家厂子,单独分出去了两家加工厂,其中有一家就承接了自行车厂的五金加工。另有一家轴承厂专门为其打造轴承。   其余杂七杂八的零件或是分包,或是转包,只留下脚踏、车把、车座之类的小物件留给自行车厂加工。   上月底厂子开张,如今足足产了几十两自行车。王熙凤寻了处铺面展销,还让金钏去骑了自行车四下展示,奈何如今瞧热闹的多,真订购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平儿又道:“如今旁的都不急,唯独这如何往外发卖,还须得四爷来指点迷津。”   “好说。”李惟俭思量着道:“下月好似是郡主生辰?你让二嫂子选一辆车子来,请林妹妹送去。到时郡主只消骑行一阵,定会引得各家贵女有样学样。另外再造一款结实的,我回头儿问问顺天府,说不得顺天府就会采买一些。”   平儿顿时高兴起来:“那敢情好,还是亏了四爷啊。”   李惟俭心下旖旎,人家连身子都给了自己,说不得还坏了自己的种,如今又将左膀右臂推到自己身前,他李惟俭再不是人也不能亏待了。   心下思量着,李惟俭又道:“至于新股子与那厂子,过几日我得空早些回来,到时候与平姑娘一道去瞧瞧。”   平儿连连应承,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奶奶也知不好劳动四爷,奈何这外头的事儿没了四爷指点,我们又实在拿不定主意。”   那傅秋芳便笑道:“平姑娘这话客套了,老爷素来与二嫂子亲善,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又值当什么?”   平儿只是笑着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   有些话平儿不好说,二爷自打承了嗣,如今又袭爵在望,每日家只知与狐朋狗友寻欢作乐,便是大老爷丧期也不曾闲着。平儿情知王熙凤气性大,因是私下里瞧见了也不敢告知,生怕这二人再闹将起来。   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若没了王熙凤,待新奶奶进了门,往后家中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王熙凤与贾琏面和心不和,她也只能从中弥合着,生怕彻底闹掰了。因是王熙凤但有大事小情,总是来寻俭四爷帮衬着,近来更是万事都要俭四爷帮着拿主意。   平儿心下古怪不已,这会子暗忖,也就亏着俭四爷脾气好,换个旁的只怕早就撂挑子了吧?   又说了好一番感激的话,平儿这才起身告辞而去。   宝琴起身去送平儿,内中便只余下略略显怀了的傅秋芳。   李惟俭凑过来笑着抚其肚子,却被傅秋芳拨开,面上嗔道:“老爷又去偷嘴儿了?”   李惟俭面上略略尴尬,笑道:“每月不过去上一二回的,怎么还打翻了醋坛子?”   傅秋芳就道:“妾身哪里敢吃醋?只是总养在外面终究不妥帖,来日生下一儿半女的,到时又怎么算?上不上族谱?”   李惟俭便道:“她那性子爆炭也似,又是个心狠的,接进府中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呢。我今儿还特意问过,她也懒得来立规矩。这样也好,养在外头做她的少奶奶,也省得闹出祸事了。至于孩子……回头儿打发个妥帖的丫鬟去照看着就是了。”   傅秋芳早知那司棋不是个省油的灯,闻听李惟俭如此说,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她如今虽顶着妾室的名头,做的却是正室夫人的活计,每日都是操不完的心。   傅秋芳颔首,随即道:“林姑娘那头儿怎么说?”   李惟俭无奈道:“正月里才除服,到时候再看吧。”   只盼着老太妃那身子骨能多熬些时日,若拖到四月里就好了。到时候旨意一下,林妹妹十三、四的年纪过门也不算太离谱。   ……………………………………………………   却说平儿别过宝琴,一路自大观园回返凤姐儿院儿,入得内中便见凤姐儿在炕上躺靠着。   平儿当即上前与凤姐儿说了,凤姐儿听得心不在焉,只时不时的打量着平儿。   平儿不知那信笺有诈,还道自己个儿衣裳不妥,紧忙起身四下瞧了瞧,又纳罕道:“奶奶总瞧我,莫非有不妥当的?”   王熙凤却展颜一笑,挑了平儿的下颌道:“可惜你没福分,刚抬了你做姨娘,就赶上大老爷丧期。你二爷这会子就算在外头偷嘴也不敢碰你了。”   平儿顿时面上臊红,嗔道:“奶奶又来作弄我。”   王熙凤只咯咯咯一阵笑,正要打趣两句,忽而丰儿引着玉钏进得内中。仓促见过礼,玉钏紧忙道:“二奶奶,前头夏公公来报喜了,说大姑娘母子平安!”   “啊?”   玉钏不等王熙凤问话,紧忙又道:“太太打发我往老太太处报喜,二奶奶歇着,我先走啦。”   “哎,平儿快去代我送送。”   平儿起身去送玉钏,王熙凤歪在炕头上眉头不展,心下一团乱麻。贾琏承了嗣,前一回俭兄弟又揭了太太脸面,错非顾念王子腾,只怕王夫人早就掌不得家了。   如今大姑娘生下龙子,这局势又朝着二房倾斜过去,这可不是好事儿。   不提王熙凤如何忧心,却说玉钏一路到得荣庆堂,喜滋滋道了喜,贾母顿时欢喜不已。   撑着身形起身大喜道:“赏,重赏!”   老太太心下拎得清,如今贾家去了宁府一脉,只余下荣府一脉勉励支撑,能拿得出手的竟只剩下二儿子贾政,莫说与其他四王八公比较,如今便是连王家都比不过了。   家中子弟不成器,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了大姑娘元春身上。   而今喜得贵子,若大姑娘再封了贵妃,那贾家的富贵说不得还能延续几十年。   贾母大喜之下紧忙吩咐:“鸳鸯,你去前头听仔细了;琥珀,将我那诰命大装预备着,说不得这两日就要入宫呢。”   两个丫鬟应下,荣庆堂里顿时忙作一团。   须臾光景,王夫人、薛姨妈先来,随即尤氏、邢夫人以及一应金钗、宝玉都齐齐到得荣庆堂里。   贾家众人无不喜气洋洋,连连朝着贾母与王夫人道喜。王夫人与贾母商议着放赏事宜,贾母自然一口应承下来,说道:“这等大喜之事,也该让下头人都沾沾喜气。太太与探丫头商议着如何放赏,今儿就操办了。”   王夫人便笑道:“探丫头瞧着办就是了,有不懂的去问凤丫头就是。”   探春应下,旋即告退一声离了荣庆堂,须臾到得议事厅里,将一应管事儿媳妇、婆子叫来,便张罗起了放赏事宜。   探春叫过钱启家的问道:“嫂子,这往日放赏都是什么规矩?”   钱启家的也是王夫人陪房,却一早儿被宝钗拉拢了,因是回话时便含糊起来道:“三姑娘这话问住我了,比照往日节、寿成例只怕也不合适,贵妃诞下龙子这等大喜事,依我说全看三姑娘拿主意就好。”   探春情知钱启家的不老实,冷笑道:“再不合适也该有个比照,莫非嫂子忘了上回如何放赏的了不成?”   钱启家的只得回道:“上回中秋放赏,各处都得了一个月月钱。”   探春思量道:“既如此,比照中秋多加一半就是了,你去库房取了银钱来,张嫂子去告知各房,让来个人领赏钱。”   一应媳妇、婆子应下,待散去时便有人道:“我看三姑娘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这往后差事可就苦了。”   其后取了银钱,探春亲自点算数目,又派发各房,竟面面俱到、无一缺漏。管事儿的婆子、媳妇怨声载道,下头的丫鬟、婆子却欢喜不已。此番得的赏钱足数不说,还尽数都是簇新的官钱。往日里莫说是放赏,便是月例银钱到了手中也会被那黑心的兑成糟烂的私钱,在外头花用都要折价几分。   探春派过赏钱,又嘱咐各处婆子仔细巡视不可怠慢了,这才往荣庆堂来回话。入得内中却见贾琏此时也来了,正与老太太回话。   探春便悄然落了座,待贾琏说过方才情形,贾母便喜道:“这下可好,既然做不得假,料想这几日必有喜讯传来。对了,方才可赠了红封?”   贾琏道:“足足送了一千两,夏公公走时没口子的应承,说来日得了信儿必打发人来说。”   “好好好。”   贾家得了这般天大的喜讯,本该摆酒、唱戏,奈何赶上贾赦丧期,便只能关起门来乐呵一番。   得了恩裳的丫鬟们欢喜不已,每每撞见宝玉便称其为‘国舅老爷’,宝玉虽欢喜,却禁不住说道:“皇子有何好的?我看还不如公主呢。”   袭人不在身边儿,媚人赶忙过来阻拦:“二爷可莫要乱说,小心触了太太霉头,回头老爷定不给二爷好儿了!”   宝玉心下不以为意,却再不敢浑说。   贾家如此动静,隔壁的伯府自然得了信儿。李惟俭听过茜雪回话,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思量不已。   因着年头久远,他实在记不清剧中元春如何了……且如今所处天地也与剧中有些对不上。莫非元春还真生下个皇子,而后卷进夺嫡之争了?   不拘如何,前些时日还灰头土脸的王夫人,这回只怕又要抖擞起来了。先是王子腾回了京师,跟着大姑娘元春生下皇子,只怕那蠢妇又要以为贾家声势正隆了。   如此骄矜之下,说不得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拿林妹妹作筏子。   李惟俭心下担忧不已,到得夜里换了身衣裳,紧忙往大观园潜行而去。守东角门的还是秦显家的,李惟俭熟门熟路塞了一枚银稞子,那秦显家的紧忙将李惟俭引进了大观园里。   李惟俭方才要走,却被秦显家的一把扯住,低声说道:“伯爷不忙,如今不比往日,三姑娘管家,下头巡视婆子都不敢怠慢。伯爷不妨先行在清堂茅舍里躲上片刻,过会子没了巡视我再来叫伯爷。”   “也好,那就听秦嫂子的。”   李惟俭当即转身进得清堂茅舍里,足足待了一炷香光景,那秦显家的才偷偷摸摸进来道:“伯爷快走,巡视的婆子方才转过去。”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快步溜着道边儿往潇湘馆寻去。   此时还不曾上更,四下灯火通明,李惟俭行走间遥遥便见远处有一行灯笼往凹晶溪馆而去。   李惟俭心下不由得腹诽,如今探春掌家果然不比往日,只怕再不好往来大观园了。   当下快步而行,不多时到得潇湘馆左近,自后头小山坡翻越而入,又溜到月洞窗下,眼见窗后帷幔投下一袭剪影,便是这会子林妹妹果然在书房里。   探手轻轻敲了敲,便见那身形一僵,紧忙过来拉开帷幔,与李惟俭对视一眼,随即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开了窗子先将李惟俭让进来,使了个眼色紧忙挪步去了厅堂里。   就听有女声道:“姑娘方才开窗子了?”   黛玉道:“姑姑也知,这熏笼蒸烤着虽身子暖和了,可不免有些气闷,我方才便开了窗子透透气儿。”   女声道:“下回让紫鹃、雪雁开窗就好,姑娘方才好了没多久,可不好再着凉了。”   黛玉应下,说了会子闲话又道:“姑姑早些安歇吧,今儿也不知怎的,这会子忽而就困乏了。”   女声应下道:“何止是姑娘,我这会子也上来困劲儿了。那姑娘早些歇着,我先回了。”   黛玉将卫菅毓送出,转头又打发了余下的丫鬟、婆子,随即好似被紫鹃打趣了一句,过得半晌才面上羞红着来了书房。   她到得近前嗔道:“今儿怎么来的这般早?”   李惟俭笑道:“还说呢,如今探春管家,四下婆子勤快的紧,我好容易才摸了过来,下回还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黛玉忧心道:“既不方便,你也不用总来瞧我,我这边厢也没什么大事。若果然被人撞见,你说你堂堂竟陵伯夜里来偷香窃玉,这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扯了黛玉的手,顺势将其落座自己个儿怀中,低声说道:“逮住我再说,我就不信我还跑不过那些婆子了?”   黛玉顿时咯咯咯笑了半晌,一想到李惟俭被一众婆子四下追赶,就愈发乐不可支。   二人闲话半晌,李惟俭说道:“贤德妃的事儿妹妹知道了?只怕太太得了底气,说不得来日又要作妖。”   黛玉蹙眉道:“我与探春说过了,往后就在院儿中起个小灶,药膳都自己预备下,她还能如何苛待我?”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就怕太太寻思着无处着手,再在饭食里动手啊。”   “这——”黛玉虽年岁不大,却早知人情冷暖,加之时常有李惟俭点拨,情知为了那十几万银子的家产,王夫人说不得还真会兵行险着,因是一时间没了主意。   李惟俭便说道:“妹妹再忍一些时日,总要等到除服。到时趁着妹妹去胡大人家中小住,我求王爷请了赐婚旨意来。”   黛玉瘪了瘪嘴,心下感念不已,说道:“我就知干娘是因着你来的。”顿了顿,又有些赌气道:“如今寄人篱下,我便是万般念头也使不出法子来,只盼着舅母没那般狠毒。若……若我果然是个没福分的,你也莫要——”   一张大手堵住黛玉的嘴,李惟俭恼道:“少浑说那些不吉利的,如今妹妹身子骨比前几年好多了,再将养将养定会大好。我还要领着妹妹游遍天下,再生下几双儿女来,眼前些许关隘又算得了什么?”   黛玉有些发懵,避开李惟俭的大手瞪眼道:“游遍天下也就算了,哪里来的几双儿女?我又不是母猪!”   李惟俭见果然转移了话题,顿时作怪道:“几双不成,好歹也要一双吧?如此才算儿女双全。”   不想黛玉这会子竟认真了,寻思着颔首道:“一双还成。”忽而恍然,面上羞红嗔道:“呀,怎地忽而说起这个来了。”   小情侣聊天起初还有正事儿,而后就开始不着边际起来。那紫鹃、雪雁情知李惟俭在书房,二人就好似耳朵聋了一般,一直躲在卧房里不出来。   待到上更了,李惟俭不好久留,这才与黛玉依依不舍别过。他熟门熟路自潇湘馆出来,本要原路返回,不想方才出来就见沁芳亭左近一队灯火往这边寻来。   李惟俭咬牙暗忖,这些婆子还真勤快啊,这下不好原路回返,只能绕路而行了。   于是折返回来,过翠烟桥往北,猫着腰快步越过蔷薇院进得石洞里,不想刚上了山上盘道,眼见又有一队灯火往这边寻来。   李惟俭瞠目不已,赶忙往石洞里躲去,好巧不巧惊动了洞中的野猫,两只猫儿顿时怪叫几声四下逃窜而去。   李惟俭贴在石洞壁上忧心不已,生怕惹来那些婆子窥视。心下不由得侥幸起来,只是惊动了猫儿,料想那些婆子也不会过来观量吧?   却说探春按剑而行,前头有丫鬟挑着灯笼开路,身旁还随行几名健妇。自大主山下来方才转过蘅芜苑,正要往省亲别墅环绕巡视,忽而听得西面有猫儿怪叫。   探春顿时停步观量,小姑娘手提短剑,身披大氅,内里一身棉衣短打,瞧着分外飒爽。   有婆子便道:“三姑娘,不过是两只猫儿罢了。”   探春却摇头道:“猫儿好好的怎会怪叫?说不得便是被贼人惊动了。”   身后婆子腹诽不已,心道不过是猫儿闹春,大观园四下高墙围拢,哪里来的贼人?奈何如今三姑娘管家,又是新官上任,因是便不敢开口触霉头。   探春苍啷啷抽出短剑来:“走,往那头巡视一番。”   一应丫鬟、婆子只得转向,自蘅芜苑下折带朱栏板桥到得山上盘道,又往石洞中寻去。   探春一马当先提剑入得洞中,仔细探寻一圈儿却不见贼人踪迹,待出的石洞到得蔷薇院前,身后婆子便道:“三姑娘,我就说果然无人吧?”   探春哼哼一声算是应答,正要迈步而行,忽而又听得洞中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好似碎石自上落下。   探春忽而想起话本小说里贼人所用‘壁虎爬墙功’来,暗忖:莫非那贼人方才挂在了石壁上方才躲过了巡视不成?   探春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朝着婆子道:“果然无人,走,继续往前头巡视。”说话间朝着几个婆子连连使眼色,自己个儿提着明晃晃的短剑朝着石洞蹑足摸来。   巡视的婆子一个个面面相觑,只得停在原地等候。有婆子低声嘟囔道:“罢了,三姑娘正在兴头儿上,咱们便陪着耍子吧。”   却说探春进得石洞里,短剑前探开路,目光掠过上方,一步步朝内中摸去。正待举剑朝上头刺去,忽而洞中探出一只手来抓住其手腕一带,不待探春反应,身形便被其揽住,一只大手瞬间捂住探春的口鼻。   探春‘呜呜’挣扎,正要调转短剑往后头扎去,却听身后那人低声道:“三妹妹莫慌,是我!”   探春怔了怔,又听那人道:“我慢慢撒开手,三妹妹别叫嚷。”   说话间缓缓撤开手,探春转过身形来,仰头便见模糊身形靠在石壁上。因着这石洞实在逼仄,因是二人这会子身形差不多贴在了一处。   探春心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低声问道:“俭四哥……你……你……”   李惟俭苦笑一声说道:“这几日听说二姐姐情形不大对,奈何白日里就见不得,这才想着夜里来看看……不想才来就被三妹妹堵了个正着。”   “原来如此,”探春心下旖旎不已,又略略有些失落。半晌方才道:“俭四哥多等片刻,待我巡视过了亲自送你出去。”   “好。”   探春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与李惟俭错身而过,感知身前触碰,顿时便是面上一热。她又连连深吸几口气,这才拾掇心绪出了石洞,只道:“许是风吹的,内中什么都没。走吧,往下一处巡视。”   亏得夜里漆黑,一众婆子才不曾瞧见这会子探春早就臊红了脸儿。当下探春急匆匆领着婆子巡视一圈儿,又心不在焉的叮咛了一番,这才让众人散去。   探春也不回秋爽斋,一路径直到得石洞里,压低了声音问道:“俭四哥,你可还在?”   就见内中缓缓行出来个高挑身形,笑着说道:“在呢在呢,三妹妹再不来我可就要冻僵了。”   探春就道:“下回俭四哥要来瞧二姐姐,提前知会我一声儿,我寻个法子带你进来。”   李惟俭探手戳了下探春的眉心,戏谑道:“哪里还敢有下回?这回险些让三妹妹吓死,再不敢了。”   探春嬉笑一声,道:“俭四哥也不打个招呼,谁知是你?我方才还道是哪个小贼呢。”   李惟俭道:“落在旁人眼里,我这偷香窃玉的可不就是小贼?”   探春又是嬉笑不已,过得半晌才引着李惟俭往东面而去。二人过了石洞,到得山上盘道,因着不好提灯笼,只能抹黑而行,是以行不多远引路的探春就是一个踉跄。   李惟俭紧忙自后来扶了探春道:“四下乌漆嘛黑的,三妹妹小心些。”   “哦,”探春面上殷红一片,亏得此时天黑瞧不出来。小姑娘心下又怦然不已,明明不过是踉跄了一下,嘴里却说道:“不好,好似扭了脚。”   李惟俭忙道:“要不要紧?不若我先送三妹妹回去?”   探春道:“不大碍事,我还是先送了俭四哥吧。”顿了顿,又道:“只是须得劳烦俭四哥扶我一遭了。”   “好。”李惟俭扶住探春。   二人并肩而行,探春‘一瘸一拐’的行了一阵,那被扶着的左手缓缓挪动,不知不觉间便与李惟俭的大手相牵。探春心下思忖着,这一世并无缘分,牵一回手,走上一段路也是好的。   心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手心不禁沁出汗珠来,滑腻腻的,她却舍不得撒开。   身旁的李惟俭不觉有异,只道是探春在强撑着,因是干脆停步道:“可是脚踝疼了?三妹妹何必强撑?”   不待探春说话,李惟俭探手一抄便将探春横抱起来。小姑娘眨眨眼,探手便揽住了李惟俭的脖颈,头不禁埋在其肩头不敢抬头,说道:“会不会太累了?”   李惟俭便笑道:“三妹妹又不重,莫忘了我可是练家子。”   “嗯。”探春应了一声,羞得埋首其肩头,嗅着那男子的气息迷醉不已。心下不由得想着,若一直这般走下去就好了。方才还英姿飒爽的三姑娘,如今满心里却只想着身边之人。 第311章 乐极生悲(八千字求月票)   探春埋首李惟俭肩头,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心下羞怯之下,只偶尔才会偷眼打量一眼李惟俭。却奈何四下乌漆嘛黑,她便只能瞧见一抹轮廓。   真盼着就这般一直走下去啊,可惜她也知不可能。   探春心下迷醉,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划过,记忆里每回俭四哥面对自己个儿都是温厚而笑。小姑娘自然知晓,俭四哥并非善男信女,可那又如何?俭四哥待自己好就够了。   只可惜因着年岁,俭四哥始终当她是妹妹一般呵护,从未生出什么男女之情。加之自己又是庶出的,再摊上那般生母……终究是无缘无分吧。这心下滋生的爱慕之情,探春便只能强压在心里。   呼吸间,一缕香囊气息沁入口鼻,有些熟悉,迷醉的探春却一时间想不起何时嗅到过。身形托在李惟俭的臂弯里起起伏伏,便好似停靠在港湾里的小舟一般,任凭风吹浪打,那港湾却温暖牢固。   一抹灯火晃过,探春回过神来观量,却见不知何时李惟俭抱着她已走过了沁芳闸桥,朝着晓翠堂方向快步而行。   探春赶忙道:“俭四哥,走错路了。”   李惟俭却道:“你伤了脚,我哪里放心你自己走回去?不过几步路的事儿,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探春心下显然涌过暖流,继而有些愧疚,禁不住说道:“俭四哥,其实我没多大事儿,你不若将我放下来。”   “别人面前逞强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也要逞强?”   “我——”探春说不出话来,只任凭李惟俭抱着过了翠烟桥,待到得蜂腰桥左近,探春才挣扎着落地。   “俭四哥,我没事儿了。”   “好,那我先走了。”   李惟俭转身又定住身形,回头看了眼探春道:“今儿——”   探春忙道:“俭四哥放心!”   李惟俭笑着点点头,一卷大氅,朝着探春摆摆手,随即扭身掩于夜幕之中。探春定在原地看着李惟俭远去,咬着下唇又有些不放心,干脆又悄然缀了上去。   眼看着李惟俭一路到得东角门左近,又停下身形来回头观量。探春紧忙藏于石垣后,而后就见李惟俭三两下攀上假山,过得须臾自假山跳在墙头,翻身又落进伯府内。   探春方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噗通’一声落水声,跟着便有婆子嚷道:“小贼,哪里跑!”   过得须臾,又听那婆子惊叫道:“怎么是伯爷?快快,伯爷落水了,快拿衣裳来!”   探春自石垣后探出小脑袋来,眨了眨眼,忽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虽说心下一直记挂着,可想着俭四哥狼狈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是觉着好笑。   另一边厢,李惟俭落汤鸡一般哆哆嗦嗦快步朝最近的西路院行去。他一早儿便瞧见探春缀在后头了,想着总不能将秦显家的给交代出去,于是本该走东角门的他不得已自假山上翻跃墙头,不想刚落地便被个婆子撞破,毫无防备之下被其一把推进了水里。   这真是……找谁说理去?   “啊~嚏!”李惟俭打了个喷嚏,心下暗忖,往后这大观园怕是不好去了。这回还能打着探视二姐姐的名头,下回还怎么说?   他一路大步流星,须臾到得宝琴院儿,小螺、小蛤紧忙将其迎了进来,宝琴撂下笔墨愕然看向李惟俭:“四哥哥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莫提了,往大观园走一遭回来被自家婆子当做了蟊贼。阿~嚏!快打些热水来。”   宝琴紧忙张罗,两个小丫鬟忙做一团,一个去打热水,一个紧忙去东路院正房取衣裳。   这边厢忙乱自是不提,却说探春一路回返秋爽斋前,又想起方才情形,不禁心下暗赞俭四哥有情有义。   知晓二姐姐情形不大对,干脆犯险来探视。她虽与俭四哥无缘无分,却总要为其做些什么才是。因是进得秋爽斋里,探春便道:“好几日不曾瞧过二姐姐了,侍书、翠墨,如今时候还在,你们随我往东院走一遭。”   两个丫鬟不知内情,没口子的赞三姑娘顾念姊妹之情,当即随着探春出得秋爽斋往东院而去。   此时大观园正门虽早已落锁,茶房旁的角门却可供人进出。探春领着两个丫鬟一路往东院儿寻去,此时灵堂里自有和尚、道士做法事,问过东院的婆子才知迎春此时在一旁的耳房中歇息。   探春往一旁寻去,绣橘引着其入得内中,便见二姑娘迎春正呆愣着坐在床头。   绣橘出言道:“姑娘,三姑娘来瞧你了。”   迎春回过神儿来,面上挤出些许笑容:“三妹妹来了?”   探春凑过来落座,扯了迎春的手有些心疼:“二姐姐何必作践自己?”张口欲言,扭头看向绣橘,又看向侍书道:“你们先出去歇着,我与二姐姐说些体己话儿。”   三个丫鬟应下,须臾走了个干净。   探春这才说道:“俭四哥听说二姐姐情形不大对,方才翻了墙头过来瞧二姐姐,恰巧被我撞了个正着。”   “啊?”迎春眼中恢复了些许神采。   探春道:“我说二姐姐如今还在东路院,俭四哥叹息一声,只得回返。翻墙头时被自家婆子当做了蟊贼,竟被推进了水里。”   迎春不禁攥紧探春的双手:“他……要不要紧?”   探春却道:“俭四哥心里头一直挂念着二姐姐,偏二姐姐自暴自弃。如今大老爷刚去,这除服总要个二、三年。到时候你们的事儿总有个缓,二姐姐又何必急在一时?”   却见迎春面上苦涩,叹息道:“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外头都说咱们是公府贵女,偏又是个庶出的,高不成低不就。我这会子反倒想着,若自己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不去求那劳什子的正室、兼祧,便是给他做个妾室又如何?   可偏偏摊上这般出身,我若前脚说出这话,只怕大太太、太太乃至老太太都巴不得我即刻就死了去。”   迎春这话发自肺腑,探春也是庶出,自然感同身受。   就听迎春说道:“他……俭兄弟自然是好的,可有些事儿也不是他能做主。我这些时日也想分明了,待发引了,我便禀了老太太,就在家庙里出家做个姑子。”   “二姐姐——”   迎春打断探春道:“伱也莫要劝我,就算你今儿不来,我也是拿定了主意。”   探春眼看迎春心意已决,叹息间蹙眉思量道:“二姐姐既拿定了心思,我也不好多劝……那玉皇庙就在东角门处,待过些时日我寻个妥帖的婆子去守门,总要让二姐姐与俭四哥见上一见。”   迎春顿时红了眼圈儿,不迭地点头道谢。却不知探春心下酸涩不已……心下爱慕不得说,还要为心上人与二姐姐牵线搭桥,这世间又有谁知晓探春的苦楚?   ……………………………………………………   床榻上,李惟俭裹了被子,手中捧了姜茶小口饮着。丫鬟小螺匆匆回返,宝琴上前迎了,主仆二人言语半晌,宝琴方才笑着回转身形。   到得李惟俭近前笑道:“四哥哥,方才与琇莹商议过了,今儿四哥哥就在我这儿歇着吧。”   “嗯。”   宝琴又道:“琇莹姐姐还说呢,四哥哥这般大的人了还不知爱惜身子骨。方才得了信儿,错非红玉拦着,只怕傅姐姐就要过来瞧了。”   李惟俭笑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我这是大意了。”顿了顿,又道:“方才瞧你在写诗?”   李惟俭不想提及方才情形,聪慧如宝琴,自然知晓这会子提及定会惹得李惟俭不快,因是便笑着起身取了纸笺来,说道:“偶然所得,正要请四哥哥指教呢。”   纸笺呈在李惟俭面前,略略观量,便知是一首消寒诗。其上写道:   冻断梨云路,閒庭乍雪天。   风棂光闪烛,箫局暖偎烟。   湘女凌波伫,嫦娥抱月眠。   罗浮如可到,梅折数枝妍。   李惟俭读罢只觉唇齿留香,赞道:“琴妹妹好才情。”   宝琴笑道:“一时打发时辰的游戏之作,当不得四哥哥夸赞。”顿了顿,又道:“四哥哥,咱们家这般多营生,莫非来日都要上那股子交易所不成?”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啊,这天下间的营生唯有利益共享才能长久。”   宝琴心下并不服气,却也乖乖颔首。   李惟俭见此,干脆解释道:“我置办营生,并非只为了银钱。且银钱够用就好,再多也不过是个数字,看得见、摸不着,存下太多银钱还会惹人嫉恨。”   宝琴没急着回话,思量了半晌才道:“四哥哥这般说我倒是明白过来了,只是这股子分与忠勇王、内府、各处士绅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分润给凤姐姐?”   “咳咳——”李惟俭情知宝琴定然窥到了些门道,非但是宝琴,只怕连傅秋芳也大略瞧出不对了吧?只是这等事儿怎么说?莫非说他李惟俭谋算着鸠占鹊巢不成?   因是李惟俭只道:“荣府如今外表光鲜,实在内里有如败絮,只待老太太一走只怕就要散了。我交好二嫂子,不过是为了来日能照拂大姐姐一番罢了。”   宝琴貌似不疑有他,蹙眉说道:“四哥哥说的也是,再如何说兰哥儿也是贾家人。四哥哥能接了大姐姐出荣府,兰哥儿却不好过来。”   李惟俭颔首道:“兰哥儿近来进益颇多,府中先生来年又要下场,我寻思着过些时日给兰哥儿寻个妥帖师父来。”   宝琴顿时笑道:“四哥哥何必费心找?依我看阁老家的二公子就顶好。”   李惟俭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一杯姜茶饮尽,李惟俭缓和过来。宝琴张罗着洗漱,却见小螺在卧房外连连使着眼色。   宝琴悄然自卧房出来,便见小螺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是二爷上回送来的册子,姑娘赶紧瞧一眼。”   “哈?”宝琴接过册子,只瞧了眼封面便面上羞红一片。   这册子乃是崇祯年间的绣像版《金瓶梅》,内中插画极尽淫靡,直把宝琴看了个面红耳赤。   面前的丫鬟小螺也是一般无二,磕磕巴巴道:“姑娘如今虽说还小,可到底来了天癸,万一老爷夜里——”   宝琴咬唇嗫嚅,半晌哼哼一声算应下,匆匆看了几页,紧忙又将册子塞回去。刚好小蛤将温水打来,宝琴紧忙将脸面沉在水中好半晌方才让面色平复了。   端坐梳妆台后,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个儿,宝琴不禁遐想连篇,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册子里的图画,内中人物却成了自己与四哥哥……   宝琴方才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此前一心想着靠在四哥哥身旁,牵了手儿便足矣。如今看过图册,心下羞涩之余不禁生出好奇来,也不知那床笫之间是个什么滋味儿。   小螺伺候着宝琴,小蛤又请了李惟俭,宝琴存着心事儿,这动作不免比平日慢了许多。直到李惟俭洗漱过了又重回床榻上,宝琴这才换过了衣裳,羞红着脸面进了卧房。   李惟俭抬眼观量一眼,便见小姑娘面上好似蒙了红布一般,情知方才定是小螺与其说了什么。他看破不说破,只与寻常一般探出手来牵了宝琴微凉的小手,说道:“琴妹妹快来,这地上寒凉。”   宝琴闷声应了,任凭李惟俭扯着上了床榻。随即有力的臂膀探过来,将其肩头揽,须臾宝琴便靠在李惟俭怀里。   而后听着近在咫尺的声音道:“又胡乱思忖,你才多大?快睡吧。”   宝琴瘪了瘪嘴,哼哼两声算是应下。心下五味杂陈,方才那会子她害怕四哥哥用强,如今却又不甘心起来。那晴雯、琇莹也不过比她略大一些罢了,凭什么她们就能与四哥哥厮混?   蠕动两下,想起图册上的情形,宝琴不老实地动弹起来。小手看似无意地撩拨两下,随即被李惟俭拍了下背脊。   “莫闹,快睡。”   “哼哼。”宝琴胡乱应了,只得老实下来。   待过了半晌,感知身旁的李惟俭呼吸均匀起来,宝琴咬了咬嘴唇,又探手去撩拨。不料方才触碰,宝琴顿时骇了一跳。   心下暗忖,方才还只是寻常,如今怎地这般了?   这一夜宝琴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也不知何时睡下,待清早醒来,便觉一物硬邦邦的顶着小腹。宝琴陡然惊醒,思量了半晌探手丈量,随即暗自咋舌。心下不由得思量,这般物什……弄进去岂非要了人命?   也不知傅姐姐她们是如何忍得了的!   正思量间,抬眼便见李惟俭目光灼灼看将过来,宝琴骇得赶忙闭眼装睡。   李惟俭嗤的一声笑道:“这会子装睡,迟了!”   宝琴惊呼一声便被李惟俭翻身压下,急得宝琴忙道:“四哥哥我错了!”   “迟了!”   宝琴还要求饶,方才张口便被李惟俭俯身印了下来。宝琴支支吾吾半晌,旋即哼哼唧唧起来。   过得半晌,宝琴便觉一只怪手探下,顿时又连忙拍打李惟俭的背脊。   内中响动惊动了外间的小螺,小丫鬟悄然落地,蹑足到得卧房前观量,便见自家姑娘哼哼唧唧,好似蛆虫一般蠕动。小螺瞧了个面红耳赤,却一时间舍不得挪开眼。待须臾,忽而便见自家姑娘背脊挺起,一声清啼,继而身形激灵灵翻滚了一番,忽而便似死过去一般没了声息。   小螺年岁也不大,从不知床笫情形,因是面红耳赤之余生怕发出声响,紧忙咬了手指……   …………………………………………………………   这日清早,众人齐聚东路院用饭。   傅秋芳不过略略提点了一嘴便不再多说,晴雯却唠唠叨叨数落了李惟俭半晌。李惟俭自知昨儿夜里的事儿不妥,因是笑着应承,只道再没下回。   用过早饭李惟俭又去坐衙,待众女散去,那心思细腻的红玉便寻了傅秋芳道:“姨娘方才可瞧见了?琴姑娘方才用饭时眼睛可没离开过四爷呢。”   傅秋芳颔首笑道:“自然瞧见了……不过琴姑娘瞧着不似破了身子。”   红玉笑道:“四爷有分寸呢,说不得是用了旁的手段。”   傅秋芳顿时啐道:“老爷素日里瞧着正经,谁知一到夜里就变着法的折腾人?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话是这般说,傅秋芳心下却分外想念。奈何如今有孕在身,再不好行房事。   那红玉就道:“这也就罢了,近来四爷年岁渐长,这气力……也就琇莹能遭受得住。上回夜里我求了饶,还是碧桐帮衬着才算让四爷尽了兴。”   “这——”傅秋芳面上晕红,不知如何接话了。   红玉便凑过来落座道:“我私下里问过晴雯、香菱,她们都是这般说的。是以这才来寻姨娘商议商议,这往后排期……是不是改一改规矩?姊妹们大多一个人应付不来,我看不如夜里多留一个。”   这话初听荒唐,傅秋芳转念便知红玉心思。红玉这般丫鬟出身的,比不得自己与宝琴,更比不得两位主母,因是防范的自然也是下头的丫鬟。   这些时日因着老爷不能尽兴,时不时便被碧桐那狐媚子捡了便宜。若来日众人有了身孕,说不得便会有下头的丫鬟趁虚而入。   傅秋芳不想掺和这等事儿,因是干脆道:“此事我不好自作主张,不若你下晌问过老爷再说?”   红玉就道:“要的就是姨娘这句话。四爷听了这主意,只怕是千肯万肯呢。”   傅秋芳忽而肃容道:“只是有一样,不好让老爷……太过操劳了。”   红玉赶忙应承,说道:“姨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   荣国府。   贤德妃诞下皇子,府中上下喜气洋洋。   元春虽不曾打发人来报喜,王夫人却已管不得许多。心下思量着月子里虽不好相见,却总要送些温补的物件儿过去。   因是一早王夫人便开了家中库房,自己个儿亲自一一点验,选了上年份的好物件儿,打发丫鬟仔细包裹了,留待明儿便送进宫里去。   忙活了半日总算将此事办妥,方才用过午饭,前头便有婆子回话,说是王仁、王一并来请见。   这二人一个是凤姐儿的亲兄长,一个是王子腾的嫡子,王夫人料定必是得了信儿赶来报喜,赶忙命人将二人引到院儿里。   那王仁、王喜气洋洋道了喜,王夫人面上自是欢喜不已,口中却道:“如今只听了只言片语,还做不得准,可不好四下张扬了。”   王仁年长,笑道:“姑母多虑了,我可是听闻自打贤德妃有了身孕,圣人照拂有加,前后打发了不少女官到跟前伺候。舅舅私下扫听了,有小黄门说,夜里听得贤德妃诞下皇子,圣人可是喜不自胜呢。”   王也道:“天家血脉稀薄,如今不过太子、晋王二人。如今贤德妃又得一子,料想来日定然得封亲王。”   王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我如今也不敢想旁的,只盼着皇子好好儿的,贤德妃也好生将养了,平平安安就好。”   说过元春情形,王忽而道:“怎么不见宝玉?”   王夫人笑道:“上回自他舅舅家回了,不知怎地烧了雀金裘,私下里恼了一场,又与房中丫鬟拌了嘴,不知怎么就染了风寒。若不然,这会子也该去金台书院了。”   王嗤笑一声道:“宝玉又何必去书院?只待来日皇子得封,宝玉可就是国舅老爷,这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何必学那些穷措大寻章摘句的钻书本?”   王仁也道:“这话没错。虽不该我说,可姑母不妨想想珠哥儿。错非自小苦读,又怎会天不假年?”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我先前也是这般念想……奈何如今竟与老太太生了间隙。如今连凤丫头都与我不亲了,说不得来日老太太一去,我与宝玉就会被赶出荣府。”   此事王仁、王早已得知,王仁面上愠怒,王更是冷笑道:“凤丫头拎不清,也不知中了谁的迷魂汤。那姓李的虽有些能为,可到底根底浅薄。姑母放心,我与兄长过会子就给那姓李的一个好瞧!”   王夫人想起王子腾所说,有心当面劝说,可又想着今时不同往日——元春生下皇子,圣人再如何,总不能连皇子都不要了吧?因是心下生出几分底气来,说道:“也莫要闹大了,说到底总是粘着亲戚情分。”   王冷笑道:“姑母放心,我与兄长自有分寸。”   王家兄弟二人盘桓半晌,临近辰时辞别王夫人,方才要到前头去寻贾琏,便有家中仆役来回话:“小的瞧见李伯爷的车架回府了。”   王仁、王对视一眼,王就道:“走,瞧瞧那位李伯爷是个什么货色。”   二人乘了马车,自荣府出来,行不多远到得伯府前。待马车停下,门子不敢怠慢,紧忙上来迎了。   那王掀开帘子倨傲道:“昨儿三爷我递了帖子,姓王,你说与你家伯爷就是了。”   门子紧忙寻了吴海平,管家吴海平记性不错,问明来人情形,紧忙往仪门传话。   茜雪得了话又往东路院快步而来,待进得正房里,就见李惟俭方才落座与姬妾说着闲话。   茜雪屈身一福道:“老爷,外头有两位王公子请见,说是昨儿送了帖子来。”   “哦?”李惟俭心下莫名。   红玉紧忙道:“老爷昨儿不曾看拜帖,那两位王公子乃是前阁老王子肫之子王仁与王子腾之子王。”   李惟俭先是蹙眉,继而乐了:“原来是这二人——”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早之前便听凤姐儿提过一嘴,那王仁觊觎他手中的各色股子。如今元春方才生下皇子,这二人又联袂而来,不拘是为了里子还是面子,这一遭都不好相与。   只是这二人自视太高,真个儿将亲爹的脸面当成了自己个儿的。以为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莫说是王子肫,便是王子腾见了都要避让三分。谁给了这俩蠢货的勇气,敢来他家中撒野的?   李惟俭冷笑一声:“不知所谓,哪儿来的阿猫阿狗?让海平打发了!”   茜雪正要应下,一旁的傅秋芳紧忙道:“老爷,如此岂非结了仇怨?我看不如——”   李惟俭一摆手,傅秋芳赶忙止住话头。就听李惟俭冷声道:“莫被这二人的虚名唬了,老爷我如今只要不沾染军权,上到圣人下到朝堂诸公都要宝贝着,不过两个不知所谓的纨绔膏粱,老爷我用给他们脸子?”   转头看向茜雪:“打发了去!”   茜雪赶忙应下,转头便去传话。吴海平听了吩咐,如今是完事不想,李惟俭吩咐什么他就办什么。   因是转头仰着下巴出得角门,与马车旁的随从随意一拱手:“不凑巧,伯爷今儿不打算待客,二位王公子怕是白走一趟了。”   话音落下,车帘猛地掀开,王阴笑着道:“李伯爷好大的架子啊。”   吴海平瞥了其一眼,笑道:“伯爷如今日理万机,便是各地知府来了都要排期,李监生莫非比知府还要金贵不成?”   “你!”王怒极而笑:“好好好,李伯爷有一套,咱们走着瞧!”   车帘撂下,马车辚辚开动。车厢内王阴沉着一张脸,思量着如何整治李惟俭。一旁的王仁道:“姓李的有忠勇王看顾着,只怕不好处置啊。”   王道:“这有何难?姓李的私底下弄出多少股子来圈钱?要不是严希尧那老东西弹压着,下头的弹劾奏疏只怕早就堆满圣人案头了。十年寒窗苦读,一步步熬到今日每年才多少俸禄?那姓李的几年光景就折腾出千万家财了,你道无人眼红?”   顿了顿,又道:“我有两个好友,私下撺掇一番,明日必弹劾姓李的。”   王仁蹙眉道:“只怕奈何不得啊……我倒是听闻姓李的极其敬重珠哥儿媳妇,你说鼓动姑母拿珠哥儿媳妇做一回筏子,那姓李的会不会跳脚?”   王笑道:“有道理,走,咱们再寻姑母说说话儿去。”   二人吩咐下来,马车绕着荣国府兜转一圈儿,又自角门进来。熟门熟路进得王夫人院儿,见礼过后王便道:“那姓李的好大的架子,我与兄长竟连他家门都进不得!”   王夫人恼道:“我看他就是小人得志。先前寄居家中时我就瞧着此人心思歪斜,前头先是算计了文龙,如今又来坑害宝玉!这般奸邪小人,迟早有他的好儿!”   王便道:“姑母放心,我回去便联络好友,明日便上书弹劾此獠。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看姑母这边厢也不妨动一动。”   “动一动?”   王低声道:“珠哥儿媳妇……”   王夫人顿时蹙起眉头来,想着李纨这二人虽面上过得去,可私底下对自己再无敬畏,难免心下暗恼。正待点头应承,忽而有婆子快步进来道:“太太,前头又来了天使。”   “哦?”   王夫人还不曾反应过来,那王便拍案道:“是了,定是贤德妃的喜讯来了!”   王夫人闻言顿时喜不自胜,一个劲儿的口诵佛号,赶忙吩咐道:“可是琏儿接待的?快让人去看着,可不好怠慢了天使。”   婆子喜滋滋而去。王夫人转瞬又与王、王仁计较起来。   正说话间,忽见那先前报喜的婆子慌慌张张入内,仓促一礼便没了规矩,嚷道:“太太,不好了!”   王夫人心下一凛,面上还强自镇定,叱道:“慌慌张张的作甚?有话好好说!”   婆子点头哈腰应下,哭丧着脸儿道:“琏二爷打发人传来信儿,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婆子道:“说是皇子天生体弱,只熬过了夜里,今儿一早就……就去了。”   “你——”   王夫人豁然而起,抬手虚指哪婆子,张口方才说了一个字眼儿,忽而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径直朝后仰倒。   厅堂里顿时兵荒马乱,彩云叫嚷着去扶王夫人,有婆子叫嚷道:“太太背过气去了,快,快去传太医!”   玉钏最是激灵,开口领了差事,出门儿便往凤姐儿院儿跑去。   内中王、王仁瞠目结舌。好半晌那王才道:“好好儿的皇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第312章 李伯爷卖车   “二奶奶,我须得赶快去了。”   王熙凤蹙眉与玉钏道:“好孩子,你快去请了太医。”   玉钏应下,扭身快步出了房。   王熙凤眉头舒展,心下分外快意。这两日得了大姑娘元春喜讯,眼见着四下人等无不奉承着太太,连见了宝玉都口口声声以‘国舅老爷’相称。王熙凤与王夫人早就面和心不和,眼见如此心下又如何不憋闷?   天可怜见,这才两日光景就改了情形!凤姐儿虽素来不信因果报应,这会子却也想着,错非太太这两日四下张扬,也不会引得小皇子出了这般事儿。   只是心下快意,王熙凤却不好表露出来,慌忙叫了平儿便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待到得内中,这会子太医已来,王仁、王兄弟二人愁眉苦脸相对无言。亲兄长见了凤姐儿也不过略略颔首,继而又与王低声计较。   王熙凤凑上前观量,便见太医用过了银针,王夫人方才幽幽醒来。王熙凤违心劝慰了两句,那王夫人却呆滞着只是不言语。   过得半晌,忽有婆子来回话:“太太、二奶奶,老太太、大太太与姑娘们都来了。”   王仁、王自知不好多久,赶忙起身往外避让。须臾光景,鸳鸯、琥珀搀扶着贾母进来,身旁还随着邢夫人、薛姨妈,身后缀着探春、惜春、黛玉、湘云、宝钗等。   那王夫人略略回过神来,就见贾母上前哀切道:“太太也要保重身子骨,如今……如今……哎,也是大姑娘没福分。”   王夫人顿时哭将起来,口中只道:“好好儿的,怎么就没坐住?”   邢夫人、薛姨妈纷纷上前劝慰,贾母在一旁落座就道:“这头一胎不安稳也是有的,不过大姑娘既然能生下皇子来,说不得来日也还能生。太太与我都这般悲切,料想大姑娘此时定不好受。先前家中拾掇了些补品,须得尽快送进宫里。”   王夫人哭着应下。   此时又有婆子回话,说是贾琏送走了天使往这边厢来了。   话音落下,果然就见贾琏匆匆而来。   王夫人这会子哭得说不出话来,贾母连忙道:“琏儿,可问过天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贾琏愁眉苦脸拱手道:“回老太太,夏太监仔细说过了,也是小皇子没福分。贤德妃方才分娩,加之奶水不足,夜里便将小皇子交给奶嬷嬷照料。因着生怕冷着了小皇子,房中便多添了一盆炭火。不想今儿一早宫女去瞧,就见小皇子与两个奶嬷嬷都中了炭毒。”   王夫人顿时骂道:“天杀的!自己个儿中了炭毒也就罢了,如何还要连累我那外孙!”   薛姨妈扯着王夫人劝道:“人都过去了,姐姐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就听贾琏又道:“圣人大怒,将几个疏忽大意的宫女赶去了掖庭。又罢了早朝,陪着贤德妃半日,到了下晌劝住贤德妃,这才打发天使来告知。”   贾母叹息道:“好在大姑娘圣眷还在。太太也别急,说不得来年就又有外孙了。”   王夫人哭着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那宫中波云诡谲、尔虞我诈,因着上头还有个吴贵妃在,是以每每便有太监来贾家打秋风。这大笔的银子送进去,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喜讯,不想却转瞬成了空。   再有下回,还不知又要砸进去多少银钱呢。   此时王熙凤就道:“老太太说的在理,太太也莫要伤心,连带着老太太也吃不好、睡不好的。我看老太太还是先回去歇着,这边厢有小辈的看顾着就好。”   贾母这会子也是强撑,又说过几句话便起身离去。探春、惜春、黛玉、湘云等纷纷上前劝说,王夫人只道:“我这会子心乱得很,心意领了,也不用这般多人都陪着我。只让妹妹与宝钗陪我就好。”   众人应下,王熙凤便领着一众金钗退下。   却说众人方才将贾母送回荣庆堂,前头便有婆子来传话:“三姑娘,俭四爷来了。”   王熙凤回身纳罕道:“二爷怎么不迎迎?”   那婆子道:“二爷被王家两位爷绊住了,一时不得空。”   探春紧忙与贾母道:“必是俭四哥听了信儿这才来的,老祖宗,我去迎一迎。”   贾母应下,探春领了两个丫鬟紧忙往外去迎。   到得垂花门前,便见早有丫鬟引着李惟俭到了近前。瞥见那熟悉身形,探春不禁心下一荡,却强忍着思绪笑着迎了上来:“俭四哥来了?”   李惟俭颔首道:“得了信儿就往这边赶。老太太如何?”   探春一边引路一边道:“老太太这会子正唉声叹气呢,只说大姑娘没福分。倒是太太方才昏厥了一回,寻了太医方才救治过来。”   李惟俭道:“还是劝老太太想开些吧,这等事儿咱们又伸不上手。”   宫中啊,那可是见不得光的地方,单是每年无故失踪的丫鬟就不知凡几。听闻几十年前大旱,内金水河干涸得只剩涓涓细流,一众太监愣是从河床里捡了百多具尸骨!   就这还没算被人埋了的呢。   此前听闻探春诞下麟儿,李惟俭心下还好生纳罕。以圣人心胸,怎会让贾家女生下皇子?不料过得一天就生了这等变故。   那宫人都是仔细小心的,中炭毒这等事儿如何会在宫中轻易发生,且是连皇子带奶嬷嬷一并都死了。此事不能深琢磨,毕竟吴贵妃往下便是贤德妃,眼红嫉妒的不知凡几。   贾家如今势颓,便是有天大的能为也使不上劲儿。至于他李惟俭,不过是过来说上两句好话罢了。他可还没活够,连朝政都不想掺和,更何况是宫闱之事?   二人过抱厦,转过屏风,李惟俭见过礼抬眼便见贾母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   “俭哥儿来了。”   李惟俭规规矩矩道:“老太太节哀。”   贾母只摇头道:“也是那孩子没福分。”   李惟俭沉吟了下,意有所指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贾母瞧了李惟俭一眼,顿时觉着李惟俭话中有话。只是此时众人都在,有些话不好明说。当即请了李惟俭落座,又命鸳鸯奉上茶来。   李惟俭方才说的可是真心话:十几年前旧事依稀还在眼前,当日贾家参与夺嫡这才惹来削爵、夺职之祸。倘若这回元春果然保住了皇子,谁知会不会旧事重演?就算贾家情势大不如前,也难免惹得圣人心生忌惮。   反倒是如今这般,圣人更放心一些。   李惟俭也不知贾母是否想到了此节,只是遭此打击,老太太显得萎靡不已。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推说身子不爽利,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凤姐儿方才一直偷眼观量李惟俭,奈何这会子人多,实在不好凑上前去。待此时李惟俭起身看过来,凤姐儿顿时瘪了嘴。   却见李惟俭目光清明,掠过凤姐儿与湘云对视了一眼,惹得小姑娘紧忙低下头去。   凤姐儿暗自咬牙,心道这野牛果然是个能装的,素日里竟半点由头也不曾显露。旋即又想,莫非这野牛对自己个儿不曾上心?   凤姐儿这头暗自思量,探春却已将李惟俭送了出来。   因着李惟俭此时年纪已长,是以黛玉、湘云等不好随在一旁。   一路进得大观园里,探春回头与侍书道:“也不用你们伺候着,我送过了俭四哥就回来。”   侍书、翠墨退下,只余李惟俭与探春并肩而行。   探春就道:“昨儿还喜气洋洋,谁承想今儿就这般了。”   “还是那句话,塞翁失马啊。”   探春蹙眉道:“这外头的事我也一知半解的,俭四哥有话不妨明说。”   李惟俭看向探春,说道:“今上记性极好,若皇子果然留住了,焉知不会惹得圣人忌惮?”   “这——”   李惟俭叹息着道:“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约束家中子弟,读书、习武,来日也好待时而动。”   探春苦笑一声。她如何不知如今贾家情形愈发衰败?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还是庶出的,如今虽说得了管家的差事,可这外头的贾家子弟又如何管束得了?   李惟俭便道:“罢了,我不过随口一提,三妹妹莫要多想。”   探春便道:“俭四哥的好意我自是知晓。只是——”只是老太太上了岁数,只想颐养天年,家中事务只要不是太过离谱,轻易不会插手管束。太太当着家,又是个眼界窄的,只盯着家中一亩三分地,又纵着宝玉胡闹。   这上行下效之下,家中哪里还好的了?   于是她便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俭四哥,昨儿我去与二姐姐说过了。”   “二姐姐怎么说?”   探春道:“二姐姐可是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子,又说生了出家的念头,只待发引了大伯,便要禀明老太太。”   “二姐姐要出家?”   探春瞧着李惟俭说道:“二姐姐说来日便在玉皇庙出家。回头儿我寻个机会,也让俭四哥见一见二姐姐。”   那玉皇庙便在东角门左近,此前一直闲置着,迎春若果然住进去,倒是方便李惟俭与其私会了。   因是李惟俭便道:“也好,待回头儿我与她好好说说。”   眼见到得东角门左近,李惟俭停步道:“三妹妹留步,我先回去了。”   探春应下,眼看着李惟俭过了东角门,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秋爽斋踱步而去。   探春心下好笑,亏着自己还在操心二姐姐与俭四哥的事儿,二姐姐好歹还有俭四哥挂念着呢,她自己来日落得个什么归宿还不知道呢。   ……………………………………………………   转眼到得翌日,李惟俭方才到得武备院,便有小吏来寻,说是忠勇王有请。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往内府衙门而去。   到得内中才知,忠勇王此番竟也是为了贤德妃之事。   “皇城宫阙大多年久,圣人登基后虽修葺过,却也荒废了不少。正巧昨儿出了那档子事儿,圣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复生家中用了暖气,往后再无炭毒之忧,因是命本王问过复生,那皇城可能也用暖气?”   这可是大工程,李惟俭拱手道:“此时臣不敢妄言,须得会同工部一并勘查过,才好定下计议。”   忠勇王颔首道:“既如此,那便会同工部勘查过了再议。”   李惟俭得了差事,转头便与工部去往皇城各处勘查。这皇城宫阙无算,大殿多用火地采暖,原理与火炕相类,李惟俭实际测过,用足了炭火,大殿里也不过七、八度左右。   各处书房多火地、熏笼、火盆取暖,为免墨汁上冻,还要用暖砚来保存。听闻后头六宫宫女、妃子如今还暖炉不离手。   李惟俭咋舌之余暗自估量,就算保温材料、建筑有缺陷,改成暖气集中供暖总能让各处暖和许多吧?   勘查过了皇城,李惟俭又引着工部官员往家中走了一趟,实地查看了伯府的暖气,当即内府与工部上了一封奏疏,请拨内帑以修葺皇城。   李惟俭私底下估算过,皇城这般广阔,若都用上暖气,只怕连铺设管线带锅炉、压力泵,怎么也要七、八万的银子。不想转头就听说工部径直给圣人报了个二十万两的作价,圣人竟然还批了!   李惟俭咋舌之余也不多嘴,转天便有一监生登门拜访,送了一副仇英的沙汀鸳鸯图。此图外间作价五千两!李惟俭情知定然是工部送来的孝敬,因是也就笑纳了。   十几日匆匆而过,这日李惟俭特意告假,在门前搭了祭棚为大老爷贾赦送行。   李惟俭此番也不用去扮孝子贤孙,只随行送过了一回,当日便回返京师忙起各项事宜来。   皇城改造之事业已定下,除去那画作,工部投桃报李,各类管线、压力泵、锅炉订单都丢给了李惟俭的厂子。这内中如何勾兑,又如何虚开价码,自有手下掌柜处置,李惟俭全不参与。   这日李惟俭忙过衙门事务,未时左近方才回返家中,王熙凤便领着平儿寻了过来。   说过几句话,王熙凤便嗔道:“前阵子俭兄弟事忙,我也不好寻过来。如今听秋芳妹妹说俭兄弟这些时日不忙了,这才过来相求……俭兄弟,你看那股子——”   李惟俭笑道:“好说。明儿正赶上休沐,二嫂子若是得空,不妨咱们一并走一遭交易所。”   王熙凤就笑道:“那股子我又不懂,全凭俭兄弟拿主意就是。我就不去了,让平儿与俭兄弟一道儿去可好?”   平儿在一旁笑着道:“俭四爷不知,奶奶如今可是双身子呢。”   “哦?”李惟俭看向凤姐儿,便见其目光灼灼。他生怕露出行迹来,赶忙拱手道贺:“恭喜二嫂子心想事成。”   王熙凤就道:“错非托了俭兄弟的福,这事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有指望呢。”   此时傅秋芳、宝琴等都在,这二人还没发话,晴雯就纳罕道:“二奶奶这话何解?莫非这里头还有四爷的事儿不成?”   王熙凤白了晴雯一眼,平儿赶忙转圜道:“我们奶奶是说多亏了俭四爷前头点拨,不然奶奶如今还管着家,说不得何时才有了身子呢。”   晴雯赶忙掩口道恼:“原是这般,我方才说错了话,给二奶奶道恼了。”   王熙凤乜斜其笑道:“谁不知你是个有口无心的?罢了罢了,换了旁的你看我饶不饶他?”顿了顿,又看向李惟俭道:“如此,这事儿就托付给俭兄弟了,俭兄弟可千万上上心啊。”   凤姐儿话里有话,说罢又隐隐瞥了平儿一眼,李惟俭心下挠头不已。也不知凤姐儿是怎么想的,有了身子好生养胎就是,何苦非要逼着自己勾搭平儿?   若平儿是个丫头也就罢了,偏此时已成了贾琏妾室……因是李惟俭只含糊应下。   说过正事儿,凤姐儿也没急着走,又道:“俭兄弟,今儿二姑娘求过了老太太,下晌时就搬去了玉皇庙。”   迎春虽性子懦弱,可一旦认定了,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发引过后便去央求贾母,只道是为贾赦祈福。贾母只道迎春此番是心灰意懒,再者此举又是出自孝道,任谁都挑不出理来,因是劝慰过几句便点头准了。   迎春得了应允,下晌便换了一身百衲衣道袍,卸了头面束了头发,只捡了必须的物件儿,领了绣橘便搬进了玉皇庙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惟俭不禁心生怜惜,当即便拿定心思,夜里总要去看望一遭才是。   王熙凤说过一会子话便与平儿起身告辞,红玉紧忙领着丫鬟、婆子相送。   待人一走,傅秋芳便悄然扯了李惟俭道:“老爷如何想的,总要给二姑娘个准话才是,不好一直拖着。”   李惟俭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有些事儿只能拖着,拖着拖着,没准儿这坏事就变成了好事儿。”   傅秋芳叹息一声,也不好多劝,便道:“回头儿我叫人给二姑娘送些用度,也算尽尽心意。”   一时无话。   这日到得夜里,李惟俭便从东路院出来往会芳园而去,一路到得东角门,上前轻轻叩门,转眼秦显家的就开了门。   那秦显家的道了声万福,随即就道:“伯爷,三姑娘今儿寻了我,说往后不用我夜里守东角门了。”   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忙问道:“那这差事落在谁身上了?”   秦显家的忙道:“三姑娘前儿夜里巡夜,正撞见钱启家的耍骨牌,因是便罚钱启家的夜里来守东角门。”顿了顿,又道:“钱启家的是太太陪房。”   那王夫人的陪房可不好拉拢……得,往后别想往大观园来了。   李惟俭颔首道:“多谢秦嫂子告知。”   “不当什么的,”眼见李惟俭一抖衣袖又要打赏,秦显家的紧忙道:“伯爷,三姑娘改了规矩,说夜里四下守门的须得隔一些时日调换一遭。我与费婆子交好,伯爷若夜里想来,给费婆子两吊钱,保准她不会传扬出去。”   李惟俭犹疑道:“费婆子可妥帖?”   秦显家的道:“最是妥帖不过,伯爷放心就是。”   李惟俭应下,又与其定下联络暗号,这才过了东角门。那玉皇庙近在眼前,转过石垣,临西面一侧空着,李惟俭拨开草木便到了院儿中。   南面是落锁了的正门,东面则是丹房,北面则是玉皇庙正房。此时正房里亮着灯火,影影倬倬便见两个身形一动一静。   李惟俭到得近前,透过玻璃便见一袭道袍的迎春趺坐神像前,手中捧了太上感应篇,口中念念有声。   丫鬟绣橘也换了道袍,苦着脸儿好似穿花蝴蝶一般绕着迎春走来走去。不住的说道:“……姑娘这又是何苦?便是有心念道经,在缀锦阁里念就是了,何苦搬到这般清冷的地方?这下头人本就生着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下晌姑娘也瞧见了,那点心也不知放了多少时日,换做往常那些婆子哪里敢这般唬弄?”   迎春念叨着经文不言语。   绣橘恼道:“姑娘又不做声!我如今倒羡慕起了司棋来,眼看不对干脆卷了姑娘的银钱,现下干脆搬出去当起了少奶奶!”   迎春终于撂下太上感应篇,张张口,却只是叹息一声。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头传来叩叩声响。主仆二人一怔,绣橘紧忙将烛台抄起在手中,战战兢兢凑到门前问:“谁?”   “我,我来瞧瞧二姐姐。”   绣橘还不曾反应过来,就听身后稀里哗啦声响,转头就见迎春急切站将起来,面上晕红道:“他……俭兄弟来了!”   “啊?”绣橘不敢怠慢,也来不及撂下烛台,紧忙上前落了门栓,开门一看果然便是李惟俭。   绣橘赶紧屈身一福,迎了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昂首入得内中,停步观量了一眼迎春,颔首道:“我来了,二姐姐瞧着清减了。”   万般委屈袭上心头,迎春顿时红了眼圈,却咬着下唇一个劲儿的摇头。   那绣橘重新插上门栓,转头就见李惟俭看过来道:“先前听了一嘴,司棋卷了二姐姐银钱?”   “可不是!”绣橘瘪着嘴道:“她也是个有心计的,只说家中出了事,便将姑娘的银钱尽数卷了去,没几日便被赶了出去。”   李惟俭此番早有准备,探手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递给绣橘道:“不过是些许银钱,这是三千两,你且收下。”   绣橘唬了一跳,抬眼看向迎春,却见迎春只是死死的盯着李惟俭不放,因是干脆咬牙接了过来。说道:“多谢俭四爷,那我先替姑娘收着。”   绣橘心下怦然,暗忖李伯爷如此舍得砸银子,心中定然是舍不得自家姑娘的,说不得这二人之间就有转圜?往后不好再怠慢了,若勤快些说不得还能得了许多好处。   收拢了银票,绣橘再不多话,扭身便往内中行去,独留下李惟俭与迎春两两相望。   李惟俭轻轻一笑,探手扯了迎春冰凉的手儿,带着其寻了椅子落座,口中说道:“先前听三妹妹提及此事可是唬了我一跳,生怕你想不开再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去。”   迎春瘪嘴嗔道:“左右我在家中也不受待见,做了姑子说不得他们私底下还会暗自叫好,好歹还省了一笔嫁妆。”   李惟俭抚其背脊道:“嫁妆什么的我又不在意,只要你来家中就好。”   迎春委屈的话就在嘴边儿,可瞧着李惟俭情真意切的,又说不出来,于是叹息着道:“我如今也算是破釜沉舟,伱,你来日若果然不要我,我便只能真个儿去做了姑子。”   李惟俭正色道:“二姐姐才来,我就过来探你,二姐姐还不知我心意?”   迎春语气软了几分,说道:“我自是知晓的,只是心意再如何,也违不了父母之命。”   李惟俭却道:“不急,二姐姐守制总要二三年,我料定二三年之后必有转圜。”   迎春见其说的笃定,虽不知如何转圜,却也信了几分。此时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个儿竟坐在了李惟俭怀中,想起往日旖旎,顿时又红了脸儿。   她要别过头去,偏又被李惟俭探手搬了回来,随即李惟俭柔声道:“二姐姐这些时日可想我了?我这几日总梦见二姐姐。”   “嗯,也,也有想的。”   李惟俭将其紧紧揽在怀中,待其头贴在自己肩头,他便低声说道:“我也知委屈了二姐姐,不过你放心,待来日我定不会负了你。往后二姐姐便是不念着自己个儿,单是念着我,也不好亏待了自己。   一应吃穿用度,缺了、短了的只管与我说就是了。”   迎春吸了吸鼻子,低声应下,探手紧紧搂住李惟俭脖颈,只觉得此时心下踏实无比。   李惟俭方才所言并非虚言,他今儿偶然得知,贾琏那货前一回往宫中给元春送过补品,转头就去了太子府……作大死啊!   圣人正年富力强呢,你贾家就跑去太子府,十几年前的仇怨还不曾算总账呢,这回又犯了圣人忌讳……你让圣人如何做想?   若再这般作死下去,只待老太太一去,这贾家只怕就要完蛋。旁人李惟俭管不得,大姐姐、二姐姐等总要搭救出来,这便是他说的转圜之机。   李惟俭又小意温存与迎春说了半晌话,因着迎春还在孝期,是以这回倒不曾轻薄了她。直到临近二更时分,这才在迎春依依不舍中起身离去。   他却不知,他此番如此作为却惹得二姑娘迎春心生疑虑。迎春蹙眉暗忖着,每回见了俭兄弟,总会被其轻薄一番,这回久别重逢偏就规规矩矩的,莫非是嫌自己个儿太过清减了?   当即寻了镜子观量,眼见镜中人果然憔悴,迎春顿时沮丧不已。想着下回要悉心梳妆打扮了,奈何如今又顶着方外人的名号,总不好再用脂粉,因是二姑娘惆怅不已,一时间又没了主意。   ……………………………………………………   却说转过天来赶上李惟俭休沐,待用过早饭,平儿果然早早登门。李惟俭便交代家中一声,领了平儿便往外走。   过了仪门,眼看要上马车,李惟俭恍然道:“是了,再为平姑娘准备一辆车。”   平儿赶忙道:“四爷跟前儿我哪里称得上姑娘?再说我往日都是伺候人惯了的,若让奶奶知道了这般拿大,奶奶定要整治我呢。”   “嗯,也好,那就委屈平姑娘与我一辆车了。”   “四爷说笑了。”   当下二人共乘一辆马车,车马一路去得内府股子交易所。都不用李惟俭下车,自有内中小吏殷切来问安,李惟俭便让平儿送去银票,递过去一张纸笺又交代道:“就这几只股子,均价不得高于一两一钱,多久能办好?”   那小吏回道:“伯爷放心,不出三日定将此事办妥。”   转眼小吏退下,平儿瞧着李惟俭眨眨眼,纳罕道:“四爷……这就办好了?”   李惟俭笑道:“平姑娘还想如何办?”   平儿就笑道:“是了,这股子都是四爷一手创办出来的,想来也不用如外头人那般挤在里头一直看着。是我小家子气了。”   李惟俭笑了笑,说道:“股子的事儿办了,咱们今儿干脆将厂子的事儿也办了。”   当下吩咐一声,车马掉头,一路往顺天府而去。   到得顺天府,李惟俭命平儿在车中等候,自己则进了顺天府。平儿这会子纳罕不已,不知这自行车厂子怎么就与顺天府衙门有了干系。   不过俭四爷这等人物心中所想,又岂是寻常人能忖度的?平儿便耐心在车中等候。   足足过了一顿饭光景,李惟俭方才回返车上。   落座后其便笑道:“办妥了。明儿你去厂子一遭,自有顺天府官差登门采购。”   平儿这才恍然,旋即问道:“俭四爷,不知此番顺天府要订多少?”   李惟俭笑着比划出两根手指来。   “二十台?”   “少了。”   “二百台?”平儿顿时熨帖不已,有了这二百台订单,那自行车厂子总算能扭亏为盈了。   却听李惟俭道:“再往巡城兵马司走一遭,怎么也要再卖二百台。往后各处衙门有样学样,单只京师一地就能养活自行车厂子了。”   平儿不迭道谢,心下暗忖,真个儿是……自己跑断腿也办不成的事儿,到俭四哥这儿不过几句话便办妥了。 第313章 假痴不癫   马车自王府角门入内,径直到得仪门前方才停下。早有女官迎将上来,小太监紧忙撂下凳子,便见帘栊挑开,先行下来个丫鬟,继而才扶着一袭银狐外氅的黛玉行将下来。   有嬷嬷上来迎了笑道:“林姑娘快来,郡主一早儿就盼着姑娘了,若不是拦着,只怕要迎出府来呢。”   黛玉笑着道:“可不好劳烦郡主来迎,那咱们快走吧。哦,是了,此番我还带了礼物来。”   说话间便见紫鹃指挥着两个小太监自马车后卸下一台自行车来。   那女官也是个有见识的,讶然道:“这车子倒是别致,先前王爷也送了郡主一台,奈何上下车实在不雅,郡主骑了两回就不骑了。”   黛玉笑道:“还有这等事儿?这倒是巧了,那厂子本是二嫂子的营生,早几日试着造了这么一台,也不知得不得用,干脆让我借花献佛送了过来。”   女官笑道:“郡主定然欢喜的。”   当下再不多言,女官引着黛玉入内,后头自有小太监将那车子推了进来。方才过了二重仪门,便见披着金红缎面出风毛斗篷郡主跑了出来,其后还缀着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鬟。   黛玉正要屈身一福,身形方才蹲踞了,便被李梦卿一把扯住,小郡主咯咯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好,一会子咱们先去赏梅……咦?哪儿来的车子?”   黛玉笑道:“总得郡主好处,我总要回赠一二……”说着又噗嗤一笑:“……说来也是借花献佛,那自行车厂子本就是二嫂子的营生。”   李梦卿直勾勾盯着那弯梁自行车,撇下黛玉两步上前自小太监手中抢过,跃跃欲试道:“你是不知,父王早前送了我一台,我不过骑了两回,父王便说不雅,干脆就将那车子锁了起来。”   说话间跨步上车,单脚蹬地试了试,欢喜道:“这一台刚刚好,那梅花一时半会也不会败了,我先试试。”   说话间猛然一蹬,车把歪歪扭扭一阵,唬得女官与小太监紧忙一左一右护持了,最终不迭声道:“郡主小心些啊!”   李梦卿却笑着不领情:“快闪开,我能行的!”   她自小没了母妃,又得忠勇王宠溺,许是疯玩惯了,因是比之旁的大家闺秀更擅运动。那车把不过歪斜两下,两脚略略点地支撑了,随即便骑行起来。   三进院广阔,李梦卿骑着自行车绕圈而行,时不时自花木间穿行而过,直把黛玉看得心生艳羡。   女官与小太监却如临大敌,四下快步而行,每每拦在犄角处,生怕郡主一个不小心再撞了。   骑行一会子,李梦卿愈发顺手,干脆单腿一撑停在黛玉身前,笑嘻嘻指了指后头的车架子道:“你上来,我带你一段试试。”   小郡主笑容极富感染,黛玉心下原本顾忌颇多,却在那笑容下顿时将心绪抛下,只笑道:“好是好,只是此处太过逼仄。”   李梦卿转动眼珠道:“也是,那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耍顽一阵。”   当下二人往后头花园而去,进得四进院时被门槛拦住去路,李梦卿也不用人帮,抬了车把便要将车子抬过去,吓得后头女官赶忙上前抬了车座。   须臾光景进得园子里,遥遥便见几个贵女在一处亭台遥遥招手。李梦卿随意摆了摆手,嚷道:“你们先耍会子,我带林妹妹骑一阵!”   黛玉笑着嗔道:“明明比我还小些,偏要叫我林妹妹。”   李梦卿眯眼笑着观量黛玉道:“你如今没我高了,可不就成了妹妹?莫说了,你上来。”   黛玉撩动外氅,轻轻坐在后架上,李梦卿费力蹬地半晌,这才歪歪扭扭将车子骑起来。   黛玉在后头被晃得身形不稳,只得揽了郡主腰肢,郡主适应一阵,骑行得愈发顺畅,于是便载着黛玉在园子里绕行起来。   冷风扑面,李梦卿却浑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咯咯咯’的笑着。黛玉起初还小心翼翼,如今见果然平稳,便也放开了心绪,一只手扯着小郡主,似泣非泣的眸子笑吟吟观量着眼前飞速逝去的景致。   因着有些时日不曾见李惟俭了,黛玉心下不禁遐想,也不知何时与俭四哥也骑上一回车子,而后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徜徉。   “哇——”   李梦卿一声惊呼,引得黛玉瞬间回神,继而车子颠簸一下,扭头便朝着一旁枯败的花丛扎去。   黛玉慌了手脚,只死死扯住李梦卿,随即二人一头扎进了花丛里。   稀里哗啦——   “郡主!”   “快救郡主!”   十来个太监、女官急急往这边厢奔来。黛玉因坐在后座,仰倒时背脊被那花丛支撑了,因是摔得不重。她扭头去看李梦卿,却见其竟大头朝下扎进了花丛里,如今两腿正四下乱蹬哇哇大叫。   黛玉起得身形,太监、女官也到了近前,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李梦卿自花丛里拔了出来。黛玉定睛观量,便见李梦卿面颊上刮了两条血痕,额头还多了个青包。   李梦卿揉着脑门恼道:“哪个混账乱丢鹅卵石,亏得我技高一筹,不然定会一头扎进湖里。”   女官满面寒霜,冷声道:“去查!查不出来,今日打扫园子的一并四十大板!”   李梦卿眨眨眼,忽而面上一变:“骂一通就是了,不用打板子。”   女官哪里肯听:“郡主莫管了,次妃素日里和善,这下头的奴才眼里怕是愈发没有主子了。此番险些害了郡主,不能不罚!”   李梦卿瘪了瘪嘴,也不多言,瞥见黛玉赶忙凑过来扯了其手道:“林妹妹无恙?”   黛玉蹙眉道:“我无恙,倒是你……额头碰了这般大个包,一会子怎么与王爷交代?”   李梦卿却嬉笑着浑不在意道:“父王早就习惯了,不过是责骂一通,又不会真个儿动手打我。林妹妹放心,我身子骨结实着呢,去年从树上掉下来养了两天就好了。”   黛玉愈发哭笑不得,暗忖也就是忠勇王才会将郡主宠成这般吧?   自行车被小太监推走了,任凭李梦卿如何求告也无用。沮丧的李梦卿只得与黛玉往回步行。   黛玉后怕道:“亏得伱没大事,不然我还不知如何自责呢。”   李梦卿便道:“你送我物件儿,我方才却拖累了你,再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   黛玉却知,寻常宗室贵女又岂会与人讲道理?如李梦卿这般的的确少见。   黛玉张口正要再说,就见李梦卿顶着额头的青包笑道:“你我相交贵在真心,你可别学着那些人一般总是奉承着。”   “嗯。”黛玉应下,说道:“二嫂子此番本要请郡主做个广告呢。”   “广告?”   “广而告之,让外头都知道知道有自行车这回事儿。”   “原来如此——”李梦卿蹙眉思量,忽而合掌跳脚笑道:“——小事一桩!改明儿我也起个社,就叫……唔,骑行社!嘻嘻,到时一准儿有那心思不正的买了自行车凑上前来。”   黛玉便道:“郡主也不用如此的。”   李梦卿却道:“顺手为之,反正我也喜欢那车子。”说到此节,李梦卿忽而敛去笑意,蹙眉嘟嘴,满脸的不高兴。   “这是想起什么了?”黛玉停步问道。   此人二人正停在小径弯角,两边都是红艳艳的红梅。李梦卿抬手弯了一支红梅道:“只怕我也快活不了几年了——昨儿次妃又与父王说起我的婚事。”   黛玉便劝慰道:“婚丧嫁娶,生为女子总要有这么一遭的。”顿了顿,又道:“且郡主来日是招仪宾,府中还不是你来做主?”   李梦卿愁眉不展道:“虽是这般说,可心下还是空落落的。”说话间抬眼瞥了黛玉一眼。   有些话李梦卿不好说出来,昨儿夜里次妃又埋怨唠叨了一遭,因着的还是那李惟俭。李梦卿只遥遥见过一回,如今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偏生每每提及婚事便绕不过去这位新晋的李伯爷。   年少有为,有陶朱之能,为人又沉稳,这些夸赞的话次妃也不知提及了多少回,听得李梦卿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昨儿又偶然听闻,那位李伯爷婚事早已定下,说是已故林盐司上书求肯了皇伯父,只待眼前这位闺中密友除服后便会降下赐婚旨意来。   李梦卿心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忽而便笑道:“莫说我了,倒是林妹妹好事将近呢。”   黛玉眨眨眼,不明所以道:“哪里来的好事儿?”   “连我都瞒着?昨儿听次妃说了一嘴,只怕过几个月林妹妹就要得了赐婚旨意呢。”   黛玉便笑道:“这等事我如何好说出口?再说也不是有意瞒着,实在是——”   李梦卿摆手道:“知道知道,父王说了,是怕有人吃绝户……额,我不是有意的。”   黛玉展颜笑道:“林家大房只剩我一个孤女,可不就成了绝户?郡主又不曾说错。”   李梦卿性子爽利,见黛玉不在意,她自己也就不在意,因是咯咯笑了一阵才道:“瞒了我许久,亏我前头还想着为你物色如意郎君呢。”   黛玉掩口笑道:“郡主自己个儿愁得不行,偏要还想着我,我可要先谢过了。”   李梦卿笑着摇头:“不一样的。”   的确不一样,黛玉这等贵女,又有林如海遗留的政治资源,才俊之士定会趋之若鹜;反观李梦卿就少了许多选择——谁也不想为了个仪宾就搭上自己个儿的前程。   李梦卿一句带过,玩味着看向黛玉,扯了其手儿道:“李伯爷早年寄居荣府,想来林妹妹定然是见过的。”   心头晃过初见时情形,黛玉心绪莫名,便笑着颔首。   李梦卿又催问道:“都说李伯爷少年老成,他私下是不是也是一本正经的老古董?”   “老古董?”黛玉眨了眨眼,暗忖:俭四哥哪里跟老古董沾边了?二人起初相处起来,俭四哥还是一副温厚兄长模样,也知晓黛玉心思。待如今愈发熟稔,不免便露出性子里的诙谐来。   因是她歪头笑道:“可不是老古董呢,前些时日告假在家,我还道他是病了,不想丫鬟来说,他竟看了半个时辰钉马掌,这才误了坐衙时辰。”   “哈?”李梦卿心下莫名,闹不清楚那钉马掌有何好瞧的。   黛玉又道:“去年还说要用绸布缝个大风筝,而后从高处跳下,如此便能如鸟儿一般滑翔了。亏得丫鬟们拦着,不然说不得他还真就跳了。”   “哈哈哈——”李梦卿拍着大腿爽朗大笑。心下愈发觉着那位李伯爷有趣……大风筝啊,她也想跳一遭,就是父王一准儿不让。   李梦卿笑过了,瞧着黛玉眼中的光彩,不禁羡慕道:“如此说来,林妹妹与李伯爷也是两情相悦了,真真儿是羡煞旁人。”   黛玉笑着没言语,想起李惟俭来心下满是熨帖。   此时就听李梦卿又道:“不过我听闻李伯爷好似有些……贪花好色?才多大年纪,家里姨娘就数不过来了。”   黛玉笑着解释道:“哪里就数不过来了?他顾念旧情,那几个多是一直随着他的丫鬟。只一个姨娘,还是机缘巧合纳进家门的。”   “那也不少了,林妹妹就不曾吃醋?”   吃醋?黛玉忽而想起了宝琴来。不过自打宝琴进了伯府,好似俭四哥心下的涟漪也逐渐平缓起来,如今又是对自己一心一意的。   因是她便说道:“勋贵人家,多几个姬妾也是寻常。再者,只要她心中有我,我又何必管着他?”   李梦卿瘪嘴道:“你倒是想得开。哎,我就算想要想得开,只怕父王也不肯呢。”   黛玉眼珠转动戏谑道:“郡主春心萌动,莫非也有了意中人不成?”   “讨打!”   两女顿时闹作一团,好半晌才以黛玉求饶告终。二人转过红梅往远处缓步而行,黛玉忽而说道:“是了,过几日我要去干娘家中小住几日。”   “给事中胡大人家中?”李梦卿撇嘴道:“妹妹那两个兄长一个赛一个的书呆子,无趣得很。”   黛玉笑着没应声,想着脱离王夫人掌控,心下便说不出的快意。   ……………………………………………………   平儿掀开窗帘,目视着李惟俭与巡城兵马使在衙门前彼此拱手告别,旋即往马车这边厢行来。   不待李惟俭登车,平儿紧忙挑开了帘栊来:“俭四爷。”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猫腰进得内中,抄起手炉大马金刀落座,随即笑道:“巡城兵马司不富裕,不过也下了百台订单,回头儿与你们奶奶说了,得空往城南南货铺子走一遭观照观照。”   平儿心知肚明,定是俭四爷与那位兵马使有了勾兑。当即笑着应下道:“还得是俭四爷出马,早前我们奶奶愁的什么也似的,这回定然放心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平儿又赶忙抄起茶壶来为李惟俭倒了一盏温热茶水。待李惟俭呷过一口,平儿又道:“险些忘了,今儿一早奶奶自老太太处得了信儿,说是张宜人下了帖子,邀着林姑娘去其家中小住。老太太早就准了,说是过几日便送林姑娘过去。”   李惟俭顿时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故作讶然道:“还有这等事儿?”   平儿看破不说破,只道:“林姑娘认了干亲,这总要上门走动一番,我出门时三姑娘还领着人往库房去寻贺礼呢。”   王熙凤早知李惟俭与黛玉之间的猫腻,她虽不曾漏过口风,可与平儿朝夕相伴,平儿又是个伶俐的,又如何看不出此中内情?   李惟俭不想提及此事,转口便道:“平姑娘这阵子受累了,说不得年关时二嫂子要给平姑娘包个大红包呢。”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银钱上素来爽利,也不用年节,如今私下里就没少贴补我呢。”   这倒是真的,王熙凤自打得了暖棚营生后再不差钱,虽银钱给的不多,可隔三差五总送平儿一些头面、胭脂水粉,如今衣着打扮上便是赵姨娘也没平儿体面。   李惟俭笑道:“我多嘴了,二嫂子果然大气。”口中这般说着,扫量一眼平儿的面容,李惟俭心下犯难。   这凤姐儿前头自己个儿送上门也就罢了,如今偏要他拉平儿下水。他李惟俭虽说不算个好人,可也没坏的那般彻底。这等勾搭良家的事儿,实在有些别扭。   王熙凤如今胃口极佳,料想必是孕早期,李惟俭就想不明白了,凤姐儿求仁得仁,那爵位眼看也要落在贾琏头上,非要让他拉平儿下水为的又是哪般?   既然心下别扭,李惟俭干脆也不强求了,只待往后与凤姐儿独处时再商议此事。   此时天色过午,车马自外城过了宣武门往内城而去,临近西单牌楼,忽而车马陡然停将下来。   李惟俭心下纳罕,挑开车帘观量,便见丁如松兜转骏马过来道:“老爷,前头有人拦住去路,送了帖子,说是请老爷一会。”   说话间丁如松奉上帖子,李惟俭纳罕着接过,展开来却见帖子里字迹寥寥,只写着‘长乐居士’四个字。   李惟俭看罢蹙眉不已,平儿略略瞥了一眼,紧忙道:“俭四爷若有事儿,单将我放下就好。如今外头也有人力车——”   却见李惟俭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   长乐居士……东宫又名长乐宫,这欲盖弥彰的名号,除了那位太子还有谁敢这么自称?   只是李惟俭素来低调,连朝政都避之不及,怎么就被这位给盯上了?略略思忖,李惟俭顿时恍然。是了,怕是太子拿自己当钱袋子了!这倒是不好处置了。   平儿盯着面色变换不停地李惟俭,攥紧了帕子又不敢咋声,生怕搅扰了俭四爷思绪。忽而就见李惟俭看将过来,低声说道:“平姑娘可还记得今上生辰?”   天子生辰便是万寿节,平儿自然记得,紧忙说道:“八月十九。”   “哪一年?”   待平儿说过,李惟俭盘算了下,如今圣人不过四十出头,且瞧着也不像是个短命的。那太子如今与自己一般年岁,若圣人一直康健,只怕太子起码要二十年后才能登基。   二十年……足够李惟俭布局了。   想明此节,李惟俭顿时乐了,干脆来个假痴不癫,先应付过去再说。   因是李惟俭掀开帘子,径直将那帖子丢了出去,冷声道:“听都没听过,将那人打发了!”   丁如松领命,兜转回来到得那拦路之人近前,帖子轻飘飘丢在其脚下,那人还在纳罕,跟着便觉披挂之声袭来。   啪——   “啊……”那人捂着脸不解地看向丁如松。   却见丁如松举起马鞭道:“滚远点儿,我家老爷岂是阿猫阿狗就能见的?”   “你,你可知我是谁?”那人说话不禁尖声细气起来。   丁如松心下暗自嘀咕,暗忖面前这货色面白无须的,怎么瞧怎么像是哪家的相公。心下腻烦,鞭子又抽打过来:“老子管你是谁?再不滚开,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老子是谁!”   “啊……好好好,你且等着,我跟你没完!”   那人跳着脚指点着丁如松,见丁如松拧眉又要来打,吓得扭头便跑,转眼便钻进了人群里。   车内的平儿看得瞠目,忧心忡忡看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急切催促道:“快走快走,占了便宜不走等着人家叫人啊?”   待车帘放下,马车重新开动,眼见李惟俭又蹙眉苦起脸来,平儿实在禁不住好奇,问道:“俭四爷,方才那人——”   “大麻烦啊。我这小身子板可不敢沾染了,还是能躲就躲吧。”   平儿欲言又止。   李惟俭扫了其一眼,笑道:“平姑娘想问我为何不好言好语婉拒了?”   平儿点头道:“想来四爷自有思量。”   李惟俭就道:“要是好言好语能劝得了,我也就不用装疯卖傻了。”   …………………………………………………………   西单牌楼,青云楼。   三层雅间里,王仁、王兄弟俩愁眉苦脸,相对无言。   自那日离了荣府,王便四下找寻好友,又托了王子腾的关系寻了两位御史,终究上了两封弹劾奏章。奈何那奏章上去就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动静。后来听闻是都不曾呈上圣人案头,便被首辅陈宏谋给扣下了。   王气得暴跳如雷!你陈宏谋是什么意思?姓李的可是严阁老的得意弟子,陈首辅素来与严阁老不合,怎地这会子偏要维护那姓李的?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在家中无能狂怒,转天便被王子腾得了信儿。当晚王被叫到王子腾跟前儿,待厉声逼问了情由,王子腾顿时勃然大怒!   如今什么情形?自打王子肫告老还乡,王家便打定了心思要踩着贾家的尸骨重新爬起来。当年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就是因着贾家的保举,此后一路平步青云,身上官袍不知沾染了多少贾家亲兵的鲜血。   王子腾素知圣人不是个大度的,心下生怕狡兔死、走狗烹,这才谋算着拜在陈宏谋门下,自军中抽身谋求入阁。   当此之际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圣人寻了错漏。偏他这个蠢儿子自以为王家欣欣向荣,得意忘形之下竟去招惹那竟陵伯!   是,陈宏谋与严希尧政见不合,二人在朝堂上斗得厉害。可那又如何?李惟俭可是财神啊!错非李惟俭之故,陈宏谋哪里来的银钱推行新政?   此番灭准之战还不知要靡费多少银钱,如今国库早就空了,陈宏谋就指望着李惟俭行那陶朱之能,好让朝廷再发上一笔呢,此时怎会让人弹劾了李惟俭?   王子腾盛怒之下将亲儿子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吓得王灰溜溜在家中老实了十来日,直到今日方才寻机出来游荡。   想到十几日前光景,王蹙眉道:“这姓李的……还真就无从下手了?”   王仁瞥了其一眼道:“姓李的万事不沾,只一门心思实学造物,我可是听说姓李的在京师左近连一亩地都不曾置办下。”   王撇嘴道:“我若有上千万的银子,也瞧不上那点田土。”   王仁颔首连连:“富可敌国啊。我如今也是纳闷,那姓李的素来与人为善,莫说是勋贵人家,早年便是士绅寻其买些股子,姓李的都要好生招待了。二叔如今又位高权重,姓李的哪儿来的脾气将咱们兄弟赶了出来?”   王也百思不得其解,好半晌才道:“莫非是因着姑母?”   王仁挠头不已,说道:“可他又与凤姐儿交好,真真儿不知此獠是如何做想的。”   王叹息一声道:“罢了,如今咱们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口,且容此獠猖狂一阵。待来日……异了主,定有那厮好瞧的。”   王仁点头,随即道:“殿下今儿怎地迟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楼下响动,二人紧忙起身,随即便有卫士入内查看,过得半晌才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昂首阔步入内。   兄弟二人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年岁,生得相貌堂堂,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子贵气,不待二人问安便笑道:“路上撞见有卖西夷女奴的,倒是瞧了回西洋景儿。”   王赶忙请少年落座,笑道:“这市面上又哪里有好货色?殿下若信得过,来日我给殿下物色个上等的。”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不过是瞧个稀奇罢了,西夷女子身上一层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啊。”   王家兄弟顿时附和着笑将起来。   闲谈几句,少年忽而问道:“上回说的那股子……可有着落了?”   王顿时苦着脸拱手道:“回殿下,学生怕是办砸了。只因姑母与那姓李的交恶,学生二人上回送了门贴,将吃了姓李的闭门羹。”   “哦?”少年笑道:“这倒是有趣。”   王仁赶忙将内中情由说了出来,惹得那少年大笑不已:“哈哈,不想李复生竟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王仁赶忙道:“这世间又有几人如殿下一般虚怀若谷?”   “少拍马屁,”少年笑着也不在意,说道:“可惜我如今不好出来走动,不然倒是想去竟陵伯府拜会一番。”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孤……可是对李复生仰慕已久啊。”   这青云楼尽数换了玻璃窗,王办砸了差事不好接茬,正扭头往外观量,忽而便瞥见领头的丁如松了。   他虽不知丁如松姓名,却也知此人如今算是李惟俭的护卫头子。因是心思转动,紧忙笑道:“要说殿下是有福之人呢,真真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怎么讲?”   王朝下遥遥一指:“殿下请看,那不就是姓李的车驾?殿下只消送去帖子,那李复生不就来了?”   少年顿时意动,略略思量,招手将随行的太监招来,吩咐道:“你去送帖子,记得要好言相请,万万不可怠慢了。”   太监问道:“殿下用什么名号?”   少年道:“便是长乐居士了,料想李复生定能瞧得出来。”   太监寻了帖子,紧忙一溜烟的下了楼。王家兄弟与少年也不多话,坐定三层往下观量。便见那太监果然拦住了车驾,帖子交给丁如松,那丁如松兜转骏马到得马车旁说了会子话儿,须臾兜转回来,丢下帖子竟扬起鞭子就抽!   王家兄弟与那少年瞠目不已,少年不禁说道:“王泉那狗东西莫非送错了帖子?”   话音落下,丁如松又抽了一鞭子,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王泉惨叫一声,随即撂下狠话扭头便跑。   须臾王泉哭丧着脸儿回了雅间里,面对沉着脸儿的少年道:“殿下,那姓李的不识抬举,说……说……”   “说什么?”   “说什么长乐居士,阿猫阿狗的少来搅扰!”   “大胆!”   “岂有此理!”   王家兄弟拍案而起,一个个义愤填膺。   那少年阴沉着脸忽而舒展开来,笑道:“好个假痴不癫……诶?都站起来做什么?坐下坐下。呵,竟陵伯这是避孤如蛇蝎啊。”少年好笑着看向王家兄弟:“孤就这般不受人待见吗?”   不待王仁开口,那少年便笑道:“都说李复生滑不留手,如今看来果然得了严阁老真传啊。这倒是有趣了……不急,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李复生会瞧见孤的诚意。” 第314章 理家   这日李惟俭车驾回返伯府,自仪门前下得车来,又打发茜雪将平儿送过府去。他回家中优哉游哉自是不提,平儿一路进得会芳园,过大观园又到得凤姐儿院儿。   入得内中,便见凤姐儿歪在炕头上,一旁的贾琏正小意嘘寒问暖着。二人见平儿回来,紧忙止住话头,那凤姐儿观量平儿一眼,却不曾瞧出什么来,心下腹诽莫非那野牛不曾得手?   因是问道:“都办妥了?”   平儿利落回话道:“回奶奶,都办妥当了。四爷先是领着我去了股子交易所,递给小吏一张纸笺,说是三日后便将股子凭证送到伯府去;其后四爷又走了几家衙门,算算拢共为奶奶张罗了几百台车子订单呢。”   王熙凤顿时喜形于色,赶忙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平儿素来能说会道,当即绘声绘色将今日一行说将出来,听得王熙凤心下熨帖无比。不由得暗忖,总算没平白被那野牛占了便宜,好歹还知道体贴自己个儿。   一旁的贾琏不知王熙凤手中存了多少银钱,浑不在意笑道:“不过几千两银子,留在家中作体己就好,何必劳动俭兄弟?”   王熙凤乜斜一眼冷笑道:“二爷说的好听,好容易存下几千两银子,要不赶紧寻个妥帖的法子存了,只怕来日又被二爷缠磨了去。”   贾琏顿时面上讪讪。前几日尤氏天癸迟了,唬得贾琏心惊肉跳。盗嫂一事为世所不容,一旦传扬出去莫说是身败名裂了,只怕承嗣、袭爵没了指望不说,还会引得圣人治罪。   好在只是迟了几日,贾琏长出一口气之余,却再不敢与尤氏缠磨在一处。大老爷贾赦发引之后,贾琏又惦记起了尤二姐、尤三姐,因是十日里倒是有三、五日往尤家盘桓。   只是不拘是头面首饰、胭脂水粉亦或者是那美酒佳肴,总要银子支撑,今儿贾琏小意温存本道从凤姐儿处哄些银子花用,不料还不曾张口便被凤姐儿堵住了嘴。   贾琏费心思量,说道:“到年底也没多少时日了,腊月底关外庄子总能送些出息来。”   凤姐儿如数家珍道:“合在一处十来个庄子,那乌进孝、乌进贤兄弟又是人老成精的,不是旱了、就是涝了的,哪一回给足过孝敬?前几年加在一处还有个一万出头的孝敬,到去年就只剩下七千两,我看今年比照去年不少就算不错了。”   贾琏却笑道:“七千两也够花用了。我最近手头紧,你那里若有富余的先拆借我个几百两,待关外庄子孝敬到了我再给你补上。”   凤姐儿闻言便习惯性又要拿金项圈去堵贾琏的嘴,情知琏二爷得了银钱说不得又去外头厮混。可念头一转,琏二爷出去鬼混,自己个儿不会有样学样?又想起那野牛来,凤姐儿不禁心下一荡,这开口便转圜道:“要银子也不早些说,前脚儿方才买了股子,后脚儿你就来要银子。”   贾琏心道有门儿,赶忙赔笑道:“此番却是不凑巧了,要不先拿两个金项圈抵了去?”   凤姐儿道:“那倒是用不着。”当下吩咐平儿自箱笼里取出一锦匣,从中点出五百两来借与贾琏。   凤姐儿道:“省着点儿花用,那爵位承袭的事儿可有信儿了?”   贾琏揣了银钱,一门心思要去寻二姐、三姐,口中敷衍道:“快了快了,昨儿去问过了王爷,说就是这几日了。”   当下撂下略略数语,猴儿也似急急忙忙而去。   贾琏方才一走,平儿就禁不住道:“二爷得了银钱,只怕这几日又不着家了。”   王熙凤乜斜平儿一眼,笑道:“如今还在服,你二爷便是在家中又有何用?”   平儿臊了个红脸儿,嗔道:“奶奶自打有了身子真个儿是愈发荤素不忌了。”   王熙凤咯咯咯笑了半晌,观量着平儿愈发狐疑。论颜色,平儿不比红玉差些什么,又是个体贴周到的,那野牛怎么就不动心思?莫非是在家中吃饱了?   眼看临近晚饭,主仆二人说了会子闲话儿便往荣庆堂而来。到得内中一直不见王夫人行迹,待薛姨妈与宝钗来了,方才得知原来王夫人病情反复。   自打那日闻听小皇子没了,王夫人便一直卧病在床,府中太医诊治过几回,神神鬼鬼说了一通,说来说去不过是心病罢了。   王熙凤前些时日隔着帘子看望过两回,后来还是老太太发话,说凤姐儿如今怕是有了身子,不好过了病气儿,这才免了凤姐儿探望之事。   贾母情知王夫人就指望着元春生下皇子来,好引为依仗,不料小皇子没站住,灰心丧气之余不免生了心病。   王夫人卧病不能掌家,家中内外大小事宜便都落在探春头上。三姑娘虽是个爽利性子,却差在年岁上,甫一接手内外家务事,不免有些忙手忙脚。   因是这日略略用了晚饭,贾母便将凤姐儿叫到跟前儿,说道:“如今太太病着,探丫头终究差着年岁,算算你如今也是两个月的身子,也不求你劳动,只求你帮衬着探丫头拿个主意就好。”   凤姐儿心下对探春并无成见,反倒乐见其成,因是笑道:“老祖宗这话就过了,本就是动动嘴的事儿,哪里就劳动了?往后探丫头有事儿拿不定主意,只管来问我就是。”   探春大喜,赶忙上前谢过。   薛姨妈、宝钗瞧在眼里,前者欲言又止,又与宝钗对视一眼,顿时心下好生憋闷。王夫人原本内定了宝钗在一旁协理,如今王夫人这一病,宝钗顿时没了撑腰的。现下老太太又开了口,虽只是暂时的,可却成了凤姐儿掌家、探春管家,宝钗此时再过去指指点点只怕不合适。   且如今薛家心思也不在荣府家务事上,宝钗虽初出茅庐,却胜在稳妥。连日流连股子交易所,认定了一个价码,低了就买入,高了就观望,如此十来日光景,算算那入手的几支股子价码竟不比凤姐儿高多少。   仔细思忖一番,宝钗便生了暂避锋芒的心思。   凤姐儿与贾母说话间,时而便留意薛家母女,眼见二人面上虽笑着,却鼻观口、口观心的一言不发,顿时心下快意。扭头再去瞧三丫头探春,却见其面上也透着快意。   二人彼此对视眨眨眼,顿时又笑将起来。   待各自散去,探春便与凤姐儿一道去了其院儿中。二人落座炕头,探春这才叹息着说道:“亏得老祖宗发了话,不然这外头事我实在不知,下头人问起来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凤姐儿道:“你不过是不熟悉罢了,家中事务又能有多繁杂?等伱熟悉了就好了。”   探春蹙眉说道:“旁的倒好说,翻翻往年典册,总能循着前例去办。唯独姨娘近来三天两头寻我来闹。”   凤姐儿心下厌嫌不已,那赵姨娘是个眼皮子浅的,又与她有仇,凤姐儿开口便要说几句坏话。转念一想,到底是亲母女,所谓疏不间亲,自己在一旁说怪话反倒成了小人。   又想起如今王夫人病着,自己得了掌家的差事,那赵姨娘又素来与王夫人不对付,凤姐儿思量须臾忽而心生一计。   因是笑道:“她又来寻你安排她那兄弟?”   探春颔首,愁眉苦脸。   凤姐儿便道:“要我说,探丫头虽说一片公心,可未免太过谨小慎微。园子里差事那般多,随便寻个差事打发了就是。”   探春苦恼道:“哪里能随意打发了?凤姐姐又不是不知,她素来是个得陇望蜀的。且那二人也没什么能为,偏偏行事又乖张,极不得人心。”   凤姐儿咯咯咯笑了半晌,意味深长道:“不得人心自有不得人心的用法,就看探丫头如何用了。”   “嗯?”探春眨眨眼,心下被凤姐儿一语点醒,思量半晌才道:“只怕旁人会说我任人唯亲。”   凤姐儿道:“旁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不就成了。”   探春顿时感动不已,过来扯着凤姐儿道:“凤姐姐,那怎么好?”   凤姐儿就道:“有什么不好的?下头那些丫鬟、婆子,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赵国基家的去了园子里,说不得还能狠狠煞一煞歪风邪气。”   探春心下大定,又由衷谢过了凤姐儿。   凤姐儿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求你旁的,只求你仔细看顾着厨房,免得被人在饮食里做了手脚。”   探春茫然不解,凤姐儿捧着小腹道:“若不是我听了信儿,只怕如今还没有身子呢。”   探春悚然而惊,顿时瞠目恼道:“岂有此理!凤姐姐放心,我明儿便寻了妥帖人手去厨房看着,定不会让人害了你。”   凤姐儿笑道:“那往后就得拜托三姑娘了。”   探春连道不敢,又盘桓了半晌方才离去。   出得凤姐儿院儿,冷风一吹,探春顿时心下清明起来。太太早前掌家,各处管事儿的婆子多是太太的陪房,这般情形下还能有人寻机送来避子汤,幕后之人是谁不言而明!   凤姐姐与她亲善,先前只道凤姐姐一片好心,如今想来,只怕内中防着太太更多一些。   不拘如何,探春领了凤姐儿情分,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暗害了凤姐儿。因是打定主意,来日须得尽快将妥帖人手安插进厨房里。   一路进大观园回返秋爽斋,方才褪下大衣裳落座,茶水也不曾喝上一口,便有婆子来回话:“姨娘来了!”   话音落下,过不多时那赵姨娘便风风火火入得内中。   赵姨娘挂了脸子,停步瞪了探春一眼,随即气哼哼落座。身形虽是正着的,头却别过去,哼了一声也不瞧探春。   侍书、翠墨彼此观量一眼,顿时噤声不言,只紧忙上前奉了茶水。   探春耐着性子道:“这是谁招惹了姨娘?”   赵姨娘气急而笑,说道:“谁招惹我?还能有谁!外头都道我亲闺女管了家,总要给你舅舅谋些好处。如今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闲话。那外头的婆子都道三丫头只认嫡母不认生母,还说三姑娘的舅舅是王大人……你,你让你舅舅怎么想?”   探春听罢心中好一阵腹诽,面上却笑道:“姨娘原是为此事来的,这倒是巧了。”   赵姨娘只冷哼一声也不言语。   探春就道:“前些时日我才管家,不好胡乱安插人手。如今倒是熟稔了,姨娘就是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姨娘呢。”   赵姨娘眼珠转动,赶忙转过身子看向探春:“怎么说?”   探春就道:“舅舅那头我不好安排,还是先让他跟着环哥儿,姨娘也知,家里头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随意安插只怕难以服众。不过舅母那边厢,倒是能在园子里安排个差事。”   赵姨娘听了前半截面上就冷了,待探春说完便狐疑道:“莫不是洒扫?”   “怎能是洒扫?”探春说道:“这下头的婆子多有懈怠的,我便想着让舅母四下巡视着,但有那作奸犯科、简慢懈怠、饮酒赌博的,撞见一起便抓一起,视大小轻重,或罚月例,或赶出府去。”   赵姨娘眨眨眼,暗忖这差事有权啊,顿时眉开眼笑道:“诶唷,这可是好差事……就是,实在没什么油水。”   探春道:“总要一步步来,如今就算让舅母去管账,她也得能管得了算啊。”   赵姨娘一琢磨也是,赶忙颔首:“是这个理儿……到底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总算向着我一回。三丫头,那这差事何时能落下?”   探春道:“明儿一早让舅母来议事厅。”   “好好好。”赵姨娘长出一口气,喜得豁然而起:“你先歇着,我须得赶紧去跟你舅母言语一声儿去。”   说罢竟笑着快步而去。   探春看着其身形远去,不禁暗自摇头不已。那赵国基家的也是个眼皮子浅的,能为不见得有多少,偏最爱挑刺。让其日夜巡视抓那些奸滑婆子倒是正好,也算是物尽其用。   转过天来,赵国基家的走马上任,得了一身里外三新,随即趾高气扬巡视起来。晌午时便在小厨房里揪了柳嫂子的错漏,说起克扣主子食材,中饱私囊。当下扯了柳嫂子往探春跟前分辨,探春秉公处置,当下罚了柳嫂子三月月钱,一时间小厨房里人人自危,再不敢明目张胆克扣。   探春又将罚没的月例分与赵国基家的一吊钱,惹得赵国基家的笑得合不拢嘴,下晌时赵姨娘就笑吟吟寻过来给探春送了一双绣花鞋。   探春顿时哭笑不得,却也觉着赵国基家的果然好用。当下又将与柳嫂子不对付的秦显家的调去小厨房,料定这二人斗将起来定然不肯露出破绽,往后莫说是暗害凤姐儿,只怕连克扣都不敢了。   匆匆几日,果然如探春所料,点算账目小厨房开销非但不曾增多,反倒俭省了些许。探春暗暗松了口气,又悄然将个妥帖的婆子打发去看东角门,心下琢磨着得空知会俭四哥一声儿,也好让其进来与二姐姐相会。   奈何这阵子李惟俭又忙碌起来,竟一连数日不曾登门。   转眼到得这天,一早儿探春方才处置过家事,又来寻凤姐儿问事儿,姑嫂二人正说话间便有丫鬟来回话:“三姑娘,胡大人家中车马来了。”   探春紧忙起身问道:“张宜人不曾来吧?”   丫鬟道:“张宜人不曾来,只打发了家中哥儿来接林姑娘,如今二爷正招待着呢。”   一旁的凤姐儿就笑道:“可怜林妹妹,如今好歹有了门干亲。探丫头快去忙吧。”   探春应下,紧忙叫过丫鬟去告知黛玉,又往荣庆堂而来。   往胡家小住之事早已定下,前两日黛玉便拾掇了物件儿,如今得了信儿,便领着紫鹃、雪雁两个丫鬟往荣庆堂来。   到得内中,眼见一众金钗来了大半,贾母便招手将黛玉揽在怀中,嘱咐道:“玉儿既认了干亲,也不好总不走动。这回去小住几日就回来,可不能待久了,不然我可想得慌。”   黛玉笑着应下,说道:“我也舍不得外祖母呢。”   贾母情知黛玉素来知礼,因是也不消多与其交代,只寻了紫鹃、雪雁仔细吩咐照料黛玉饮食起居。   想着不过几日黛玉便能回转,贾母说过半晌便打发探春去送黛玉。此时湘云也在,便也一道儿往外送黛玉。   出得荣庆堂来,湘云不由得艳羡道:“林妹妹真好,如今又有郡主为闺中密友,又得了一门干亲。”   黛玉笑道:“哪里就能让你羡慕了?”   “就是羡慕,”犟嘴一句,湘云转动眼珠又道:“林妹妹几时回来?”   黛玉笑着停步,探手点了下湘云的额头:“心里头记着呢,赶在你生儿前一准儿回来,总少不了一份儿贺礼。”   湘云顿时嬉笑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不然我可就亏了。”   一旁的探春打趣道:“云丫头与其记挂着咱们送什么,不如想想俭四哥这回送什么呢。”   湘云吃吃笑将起来,道:“怎么说起俭四哥来?大家过生儿,哪一回俭四哥少送了?”   有丫鬟凑趣道:“云姑娘,这回可不一样呢。”   是不一样,此番可是二人下过小聘后湘云的头一个生日,想来李惟俭定然比以往用心。   说话间到得仪门,一众姊妹驻足,目送黛玉领着两个丫鬟出了仪门,须臾后便上了胡家的马车。   自外书房里出来个少年,瞧着与俭四哥年岁相当,样貌寻常却一身儒雅,与贾琏拱手道别后,旋即骑了骏马,引着马车自角门出了去。   送过黛玉,回返时湘云有感道:“方才送过了林妹妹,心下明知不几日便回返,可总觉的咱们姊妹往后欢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   探春略略蹙了眉头,暗忖如今大家年岁渐长,湘云已然定了亲事,可不就是相聚无多?她情窦初开,偏不知来日前程,未免心下多了几分惆怅。   此时就听丫鬟映雪道:“云姑娘定下了,不用多说。旁的姑娘倒是能学宝姑娘,也好在家中多留几年。”   湘云顿时乐不可支,道:“回头儿宝姐姐若是知道你这般打趣她,定与你没完。”   探春面上陪着笑,心下极不以为然。前番与宝钗生了间隙,探春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宝钗赶紧寻了人家嫁了呢。奈何薛家一门心思攀附贾家,宝钗更是咬着宝玉不松口。   偏宝玉又三两日便要去栊翠庵寻妙玉一回。探春与那妙玉接触不多,情知其人是个孤僻清高的,却胜在并无旁的坏心思。因是探春不由得心下一动,若撮合了宝二哥与妙玉,说不得顺势能将薛家赶走呢!   正思量间,忽而见前头婆子急急寻来。   探春蹙眉问道:“何事?”   婆子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道:“后头薛家少奶奶与碧莲姑娘闹了起来。”   “啊?”   探春顿时愈发气恼,单是薛家赖着不走也就罢了,连薛蟠娶亲都要在贾家操办。那进门的夏金桂更是个眼皮子浅的,三天两头闹一回,搅得家中鸡犬不宁。   素日里这等事儿自有薛姨妈与宝钗料理,不知为何这婆子偏要来寻自己。探春转念一想,若果然与那夏金桂闹得红了脸儿,薛家哪里还有脸面继续赖着不走?   因是转口便道:“好生生的怎地又闹了起来?我去瞧瞧,如今太太正病着,可不好搅扰了。”   当下领着丫鬟、婆子,与湘云道别一声,快步便往东北上小院儿寻去。   却说这日宝钗又去内府股子交易所,薛姨妈也去了王夫人处探视。夏金桂无事,又因薛蟠久出不归,不免心气儿就有些不对。   自打薛蟠外出行商,每日家夏金桂总寻了碧莲磋磨。碧莲念着夏金桂是奶奶,也不好还嘴,只得去求宝钗。其后宝钗便寻了个由头将碧莲要到房里。   夏金桂只道碧莲是个好磋磨的,这日又唤了碧莲来房里问话,不料那碧莲表面荣顺,性子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   夏金桂冷言冷语半晌,碧莲憋闷至极,忍不住便反唇相讥。   夏金桂当即怔住,一旁的宝蟾顿时火上浇油道:“反了反了!你竟这般与奶奶回话!”   夏金桂本就心气儿不顺,当即豁然而起,寻了鸡毛掸子便要来责打:“下作小蹄子竟敢还嘴,看我今儿不打死你!”   碧莲挨了两下,只道夏金桂出了气便会停手,不料夏金桂打起来没完,碧莲顿时也急了,寻机抢了鸡毛掸子叫道:“好叫奶奶知道,我虽是下贱之身,却也是大爷聘回来的!”   这妾室分作贵妾、良妾、贱妾,如赵姨娘那般的家生子出身,算作贱妾。碧莲虽自小被父母卖了,可鸨母却当做了女儿在养,因是一直都是良籍。薛姨妈为薛蟠寻屋里人时,可是正儿八经下过聘金摆过酒的。   说句不好听的,若夏金桂骤然过世,碧莲可是有机会升级少奶奶的。   这话不说则罢,一说出来那夏金桂更恼:“好淫妇!你还有理了?给我打,打死她算我的!”   宝蟾得了吩咐,上来便与碧莲撕打在了一处,奈何二人差着年岁,宝蟾眼看着逐渐不支。   夏金桂恶从心头起,抄起赏瓶便往碧莲头上砸去。   稀里哗啦,赏瓶破碎,碧莲头破血流,吭也没吭一声儿便仰面栽倒。   宝蟾方才吃了亏,兀自撒气一般上前踹了两脚,其后才觉不对。眼见地上沁出一汪血迹,宝蟾顿时骇然道:“奶奶,不好了,人……人怕是没了!”   夏金桂顿时唬了一跳,这会子也后怕起来。若贱妾也就罢了,打死了不过赔些银子了事。殴死良妾,那可是要偿命的!   当下紧忙打发小舍儿去叫太医,一边厢又与宝蟾对了话,只道是碧莲手脚不干净,被其觉察出来又撒泼抵赖。   东北上小院儿闹出这般动静来,早被大观园左近的丫鬟、婆子听了去。因着薛家一直小恩小惠的笼络贾家下人,是以当下便有婆子急忙往王夫人院儿去告知薛姨妈。   薛姨妈听得心焦不已,紧忙辞别了王夫人快步往自家而来,入得内中便见碧莲人事不省、生死不知,顿时唬了薛姨妈一跳。   “这……这……怎么就闹成这样儿?”   夏金桂半是演戏,半是担惊受怕,哭哭啼啼道:“我那金嵌宝四季花钿儿不见了,宝蟾说许是被碧莲拿去用了,我叫她来问话,她抵死耍赖不说,还反过来与我厮打。宝蟾来帮手,不想扭打时碰了花瓶……”   薛姨妈眼看那碎了一地的花瓶,心下哪里肯信?   就听夏金桂又道:“这个家我如今是待不下去了,待大爷回来,只管一封文书将我休了去。我自带了嫁妆回去奉养母亲,往后再也不嫁。”   薛姨妈眨眨眼,顿时过来劝说。和离、休弃也就罢了,那嫁妆都被薛家占用了,如今哪里还拿得出?因是心下再不待见夏金桂,这会子也只能好言相劝。   不多时太医先至,紧忙探了鼻息施救,随即探春领着丫鬟、婆子也进得小院儿里。   探春本道是寻常撕打,眼见内中血肉模糊,唬得顿时变了脸色。   薛姨妈面上尴尬,只得将夏金桂所说原样复述。探春却道:“如今只求着碧莲福大命大,若果然出了人命官司,说不得就得往顺天府衙门走一遭了。”   “不至于,不至于。”薛姨妈说罢,赶忙去问王太医。   王太医含糊其辞一番,只说先裹了伤口,用上几副药再说旁的。   探春没再多说,转头领着丫鬟婆子而去。待到得这日下晌,宝姐姐方才回返荣府便听闻了此事。   饶是宝姐姐心性沉稳,这会子也难免急了。瞧过碧莲后,转头便寻了夏金桂,冷声道:“嫂子再闹下去,这荣府可就容不得咱们了!”   夏金桂自知此番有些过了,是以此番难得没还嘴。   宝钗又道:“出了此事,嫂子不好再待下去,薛家在京师另有房产,嫂子尽早择一处搬走吧。”   夏金桂本要出言抵赖,可对上宝姐姐那清冷的眸子,顿时又将话咽了回去。她心下也知,如今薛家攀附着贾家,若贾家果然恶了薛家,只怕来日再没好果子吃。因是唯唯应下,只道:“也好,过两日我就搬走。”   宝钗没再多言,转头回了房。夏金桂气恼一阵,忽而又想开了。搬出去住也好,一则头上没了婆婆、小姑子,二则……说不得还能与那位薛家二爷见上一见呢。   ……………………………………………………   却说这日黛玉进得胡家宅邸,前后不过两进宅子,胡廷远又在正房一侧单留出一处绣楼供黛玉居停。   白日里见过了两位书呆子兄长,黛玉便一直随在干娘张宜人左近。   此时未时已过,娘俩落座闺房里,张宜人一边厢做着女红,一边厢说道:“家中比不得荣府,一应饮食只怕要怠慢了玉儿。”   黛玉紧忙摇头笑道:“干娘说这些就外道了,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素日里饮食都是寻常,干娘、干爹都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   张宜人膝下两子,偏生没有女儿,因是瞧着黛玉愈发亲近。笑道:“话是这般说,可你那药膳可不能短了。昨儿你二哥就去采买了一番,保准够玉儿这几日食用的。”   黛玉心下感念,红了眼圈儿道:“干娘何必如此?短个三五日的,也不当紧。”   张宜人正要开口,便有丫鬟来报:“夫人,外头来了竟陵伯的家眷,说是来看望林姑娘。”   “哦?”张宜人与黛玉紧忙下得绣楼,迎到二门前,便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指点着仆役将大大小小的箱笼搬将下来。   黛玉扫量一眼,随即惊喜道:“琴丫头,怎么是你?”   宝琴转过身形来,先与张宜人见过礼,这才笑吟吟看着黛玉道:“可不就是我?四哥哥怕林姐姐吃用不惯,因是打发我寻了一些吃食、物件儿装了一车送了过来。” 第315章 治年事   与黛玉说过话,宝琴紧忙又送上礼单。张宜人只扫量一眼,便不迭声道‘太过抛费了’。   宝琴笑眯眯说了几句,张宜人便顺势收了下来。她心下明了,这贺礼明面上是往胡家送来的,实则内中大多数都是给黛玉的。   张宜人引着宝琴入正房里略略叙话,一盏茶饮过便打发小姊妹往绣楼去叙话。   宝琴、黛玉入得闺阁里,宝琴就笑道:“四哥哥说胡大人素来方正,他若是来了只怕也见不得林姐姐,因是干脆打发了我来。”   黛玉笑着颔首没说什么。于她而言本就该当如此,她记挂着他,他也念着她,既心心相印,又何必再提那些外道的?   因是黛玉转而问道:“俭四哥这几日可好?我瞧着他好些时日没来荣府了,可是衙门里一直忙着?”   宝琴说道:“皇城的差事交了,公事倒不如何忙,倒是俭四哥如今又要摆弄什么化工,这几日擦黑方才回返。”   黛玉早知李惟俭志向,因是便道:“俭四哥心中自有宏图,咱们女儿家虽帮不上手,却也不好拖累了。我如今还不知多久才能过门,伯府中事务琴妹妹仔细看顾着,莫要让俭四哥分了心。”   宝琴本就聪慧,如何听不出黛玉言语中拉拢之意?因是紧忙笑道:“林姐姐说的是。如今傅姐姐有孕在身,家中事务都是红玉打理,前两日我接了傅姐姐的差事,也四下盘点了账目。   伯府人口不多,下人有多是雇请的,有那偷奸耍滑的,每月月初结算的月钱便会打发出府,断不会让四哥哥烦神。”说话间宝琴又自袖笼里抽出个小册子来,比比划划将内中账目大略说了一通。   到哪座庙、烧哪炉香,黛玉、湘云可是并嫡,谁知来日哪个就住进了西路院?素日里殷勤些,总好过临时抱佛脚。   黛玉只默然听着,待宝琴一一说过,这才笑道:“我又不懂账目,琴妹妹又何必与我说这些?”顿了顿,不待宝琴开口便道:“不过俭四哥这几处厂子都只占了不足两成股子,算算也值个百多万银子?”   宝琴心下悚然,情知面前的黛玉不好糊弄,因是愈发小意道:“可不是?不过四哥哥说如今估价都是虚的,只怕要过上一二年方才能落在实处。”又笑道:“与林姐姐说这些,也是想着让姐姐心中有数。如今四哥哥家大业大,算算千万两银子身家,虽可着劲儿的抛费,偏生这银子却越来越多。往后林姐姐可不用为家中账目犯愁了呢。”   黛玉笑道:“银钱足用就好……俭四哥赚下这般身家,不过是顺带手的事儿,所为的还是心中志向。不过这家中银钱再多,也不好太过靡费,引得有心人觊觎就不好了。”   宝琴合上册子道:“林姐姐说的是。”   她心下不由得暗忖,比照林姐姐,还是云姐姐好说话,若是往后能随在云姐姐身边儿就好了。   却说这日李惟俭不过点了卯,不到午时便从衙门离开,径直回返了老宅。此处宅院不过留了七、八个下人看顾着,东面跨院里的暖棚虽也打理着,产出除去家用,大抵都用来走亲访友。   西侧花园里夏天时便早早起了五间砖混房,放在园中显得格格不入。如今那砖混房一旁又多了几处陶罐、铅罐,彼此以铅管连通,又用胶乳密封了,其下炉火通红,烤炙得方圆二十步内积雪不存。   李惟俭领着丁家兄弟进得花园里,离得老远便停下脚步。须臾光景,戴着口罩,面上又罩了胶乳面罩的薛蝌匆匆而来。   到得近前拱手为礼,随即后知后觉摘了胶乳面罩,这才招呼道:“伯爷!”   “今日如何?”李惟俭问。   薛蝌摇了摇头:“如今只制得少量绿矾油,匠人估量了,内中铁料只怕还不曾尽数化开,也不知还要继续烧上几日。伯爷,是不是换成寻常高炉来烧?”   李惟俭叹息道:“你们都戴了防护面罩,饶是如此还死了两个,若换成寻常高炉,只怕周遭人家都要遭了殃。”   煅烧黄铁矿能生成二氧化硫啊,这玩意谁扛得住?一个不好泄露了,就得弄成生化危机。   李惟俭道:“继续烧吧,早早晚晚能把那黄铁矿尽数化了。”   薛蝌领命。李惟俭瞥见其手上通红一片,想来定是被二氧化硫气体侵蚀了,因是便道:“文斗每日督促着就是,也不用这般拼命。”   薛蝌笑道:“伯爷将大事交于下官,蝌又怎敢不尽心?”   李惟俭笑着上前拍了拍薛蝌的肩膀,说道:“文斗不用执拗,实学之事能不能成事,虽说也要毅力,可更多的则是看运气。”顿了顿,又道:“有些时日不曾来家中了,昨儿宝琴还念叨呢,明儿得了空往家中来一趟。”   薛蝌笑着应下。   李惟俭观量薛蝌,心道此人有如此行动力,来日定然有个前程。本待为其与两个堂妹之一牵线搭桥,转念一想又不对。薛蝌前头将宝琴送来给自己做了侍妾,如今自己再将堂妹许之,岂不成了换亲?传出去那就成乐子了。   左右如今李惟俭交游广阔,想要巴结的士绅、官宦无数,往后仔细从中寻个妥帖人家促成姻缘就是了。至于两个堂妹,不妨待春闱过后从那些新科进士中选出一二来。   李惟俭又分批叫过此间匠人,温言抚慰一番,撒下百多两银钱,一应匠人顿时人人奋勇。   往出走时,李惟俭一直愁眉不展。越深度参与工业革命,便愈发清楚的知道,这工业革命并非只是蒸汽动力革命,从原材料到制造工艺,方方面面都要提升到一定水准,这工业革命方才能铺展开来。   西夷一次工业革命用了多久?李惟俭可没百多年光景去抛费,不趁着有生之年跑马圈地,将东南亚列岛、澳洲乃至北美西部圈占了,等到二百年后连后悔都没地方后悔了。   奈何这化工实在不是他强项,只记得个铅室法,也不知内中要添加什么催化剂,因是这硫酸置备起来只能一点点的摸索。   心事重重出门上得马车,李惟俭正闭目养神,忽而车驾停下,跟着丁如峰的声音便自一旁传来:“老爷,前头好似阁老的车驾。”   只提阁老二字,那定是老师严希尧无疑了。   李惟俭赶忙睁开眼睛,抖擞精神下车立在一旁,抬眼便见老师严希尧的仪仗缓缓而来。丁如松一早儿上前打了招呼,那车驾到得近前缓缓停下,车帘挑开,严希尧露出半张脸瞥了李惟俭一眼道:“上来说话。”   “是。”   李惟俭应下,紧忙跳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里。许是因着近来国事繁重,老师严希尧清减了少许,面上威严愈重。   李惟俭小意道:“老师可吵赢了?”   严希尧嘿然一笑,抖擞衣袖,丢过来一枚银币。李惟俭接过来略略观量,除去图样略略改动,锯齿、颜色与自己先前锻压的银币一模一样。   就听严希尧道:“朝廷已下政令,来日以银币纳赋,准其不收火耗。呵,什么火耗归公,不出十年,老夫便让此策形同废纸。”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老师威武。”   严希尧面上一变,仔细扫量了李惟俭一眼道:“复生何时得罪了王家子弟?”   “啊?”李惟俭心下满是不解,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严希尧就道:“今日与陈宏谋大吵一架,陈首辅生怕老夫过后使绊子,下朝时刻意示好,说王四下串联言官上了几封奏疏弹劾于你。”   李惟俭乐了:“这倒是有趣,却不知弹劾学生什么罪名?”   “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李惟俭就道:“学生与荣府掌家太太交恶,其后王、王仁送了帖子来访,学生以为这二人定是存心不良,因是干脆丢回名帖置之不理。”   “哈哈哈——”严希尧乐了:“——复生就不怕得罪了那王子腾?”   李惟俭撇撇嘴,说道:“老师何必吓唬学生?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王子腾好似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以保全,又哪儿来的心思对付学生?”   “不错,复生不搭理王家就对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王子腾前日方才述职,老夫私下忖度,圣人只怕还要给其升上一等,依旧巡视九边。”   李惟俭纳罕道:“圣人是不是太过谨慎了?如今大将军连番大胜,准贼覆灭指日可待。圣人声势正隆,又何必顾忌那些贾家亲兵?”   严希尧笑道:“枝干已除,只余枝杈,圣人怕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若能和风细雨处置了,又何必兴师动众?”顿了顿,又道:“昨日入宫奏对,圣人有简拔贾雨村之意……”   “兵部大司马?”李惟俭试探着问。   严希尧颔首道:“不过是一时之用——兵部亏空良多,若贾雨村补上了,也不失一员能吏;可若要补不上,那过二三年可就有的瞧了。”   李惟俭纳罕道:“贾雨村为侍郎半载,岂会不知兵部情形?”   严希尧笑道:“此人利欲熏心,怕是顾不得那么许多。”   李惟俭顿时释然。贾雨村只怕存着背锅的心思,丢官罢职之后赋闲一二年,待来日又有背锅之事,说不定就会被圣人起复。   想明此节,李惟俭心下暗自摇头,他虽也是个善于钻营的,可却做不到贾雨村这般想圣人所想。   思量间抬眼与老师严希尧对视一眼,眼见其目光中满是期许,李惟俭赶忙道:“老师,学生如今年岁还小呢。”   却听严希尧道:“风闻前几日太子欲邀你一见,复生干脆来了个假痴不癫?”   李惟俭嘿然道:“就知瞒不住老师。”   严希尧蹙眉道:“太子于仕林中风评极佳……”   李惟俭压低声音说道:“就是风评太好,学生才要避而远之啊。”   “啊?”严希尧略略讶然,旋即倒吸了口凉气。何谓风评?掌舆论者乃是清流啊,圣人力主变法革新,太子却与顽固旧党交好,这让圣人如何做想?好不容易兴利革弊,回头儿太子登基会不会将新法尽数废除了?   若换做自己是圣人,只怕也会对太子不放心啊。   又念及晋王此时不过是稚童,又学着忠勇王一般酷爱兵事,这来日谁能夺嫡还真就不好说。   严希尧倒吸了口凉气,不禁肃容道:“复生思量的有理。如今复生有实学根基,又有陶朱之能,任谁来日当政都要拉拢复生,此时断不可轻易投效。”   “老师明见万里。”   严希尧摇了摇头,说道:“当局者迷啊,老夫先前竟不如复生瞧得清楚。”唏嘘半晌,又道:“眼看就要到家,不若复生也来尝尝你师娘的手艺?”   李惟俭眨眨眼,顿时悚然而惊,不迭拱手道:“诶呀,险些忘了大事。老师,学生还有要事——”   “滚滚滚!”   李惟俭笑嘻嘻应下,待车架停稳,这才一溜烟的下得车来。目送仪仗辚辚而去,李惟俭重新登上自家马车,又往原路回返。   行得半晌,忽而丁如峰又来回话道:“老爷,前头好似是贾家车驾。”   李惟俭挑开帘栊,便见几辆贾家马车转过路口,朝着自家老宅方向而去。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已,就听丁如峰又道:“老爷,隔壁薛家那宅子早些时日就腾空了。”   “腾空了?尤老安人搬走了?”   丁如峰戏谑道:“听闻搬去了锦什坊左近的大盆胡同……好似是有哪家的哥儿给尤家赁下的三进宅子。”   大手笔啊!尤老安人一家搬去何处李惟俭懒得理会,却想着这一行车马内中端坐的又是谁?莫非是宝姐姐没了指望,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心下好奇的紧,又思忖着打发人缀上去只怕也观量不清楚,莫不如回返家中寻了映雪过问。   因是李惟俭点了点头,径直吩咐往伯府回返。   申时末,李惟俭方才回返家中,进仪门时与茜雪交代几句,待晚饭时便得了准信儿。   原来此番搬出去的乃是夏金桂,起因却是夏金桂险些打死了小妾碧莲。闹出这等事儿来,换做寻常人家早没脸面在贾家寄居了,不想薛家干脆来了个断尾求生,惹得李惟俭好一番赞叹。   所以世道就是如此,舍得下脸面就能得了实惠。荣府老太太贾母碍于亲戚情分,一直舍不得撂下脸子来,只能暗里讥讽,偏生人家装着听不懂,于是乎老太太干脆就没了辙。   又想起王、王仁这兄弟俩,不过两个鼠辈罢了,李惟俭实在懒得搭理。有那功夫不如思量思量那化学书册该如何写呢。   稍晚一些,陪着黛玉用过晚饭的宝琴回返,去到书房里叽叽喳喳与李惟俭说了好一通。   小姑娘明眸皓齿、声似黄鹂,瞧着、听着便让人赏心悦目。于是李惟俭扯了宝琴的手,忽而起身一手按在宝琴头顶比量了下,说道:“琴妹妹好似长高了些许,如今都到我锁骨了?”   “果真?”宝琴顿时欢喜不已,咯咯笑着凑在李惟俭怀里。她心下极为艳羡黛玉,却知凭着自己的出身万难如黛玉那般与四哥哥两情相悦。   于是她便想开了,做不得正妻,做个宠妾也是极好的。   ……………………………………………………   过得五日,黛玉自胡家回返。   往常都是黛玉迎送旁的姊妹,如今反过来,倒是好一番新奇。探春、惜春、湘云、宝钗与邢岫烟将黛玉迎到荣庆堂里,小别重逢一众金钗自是好一番叙话。   贾母眼瞅着外孙女不曾清减,面上反倒红润了少许,顿时没口子得赞张宜人果然用心。   说过半晌,贾母忽而说道:“明儿便是云丫头的生儿,探丫头可安置好了?”   探春笑道:“本道循着旧例就好,可昨儿伯府的红玉寻来,特意送过来二百两银子,说是专门给湘云庆生用的。”   贾母顿时乐不可支道:“还是俭哥儿想的周到……是了,如今这等事儿可不用咱们操心了,自有俭哥儿替云丫头张罗。”   湘云顿时又高兴又羞恼,不禁起身嗔道:“姑祖母再打趣,我可就回去了。”   贾母仰头大笑一番,又问探春明儿如何办。因着贾赦方才发引,一众金钗多是沾亲带故的,是以不好大操大办。女先儿与戏班子自然不好再请,酒水也免了,余下的便只能在席面上着手。   足足二百两银子呢,探春便想着,总要为湘云多置办几套衣裳,再叫来一席上好的席面。   探春说过了,众人纷纷赞其想得周到,唯独一袭道袍的二姑娘迎春面容恬淡。   湘云观量其一眼这才恍然,是了,明儿再如何热闹,还在服中的二姐姐迎春也不好参与。   内中其乐融融间,大丫鬟鸳鸯悄然行了进来,屈身一福道:“老太太,前头又来了天使。”   贾母顿时敛去笑容,蹙眉忧心不已,生怕宫中再传来不好的消息。于是紧忙打发婆子往外头去扫听。   待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婆子方才回返道:“回老太太,天使来是告知贵妃出了月子,如今便能探视。方才已知会了太太,太太说明儿正是日子,一早儿便要往宫里探视。”   贾母这才松了口气,叹息道:“苦了贵妃了……太太身子骨可还好?”   婆子便道:“太太原本还病恹恹的,一听能探视贵妃,顿时就起了来。”   这两年贾家倒霉事接连不断,贾母生怕王夫人再折腾出个好歹来,紧忙打发探春过去观量着,可不能再死人了。   待到得晚饭时,王夫人过来问安,贾母见其面色虽不大好,可行走却并无大碍,当即嘱咐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实则贾母不放心也没法子,她上了年岁,邢夫人还在服,尤氏被贾珍拖累着没了诰命,凤姐儿有了身子不说,诰命还一直不曾落下,算来算去,能往宫中探视元春的可不只剩下王夫人一个了?   转眼到得翌日,湘云一早起来依着规矩先行往各处问安,得了各处长辈贺礼,又在院中摆了香案祭告一番,这才往贾母处去请安。   难得家中有热闹,正巧王夫人一早儿又去了宫中,宝玉便没了管束,任凭袭人等如何劝说也不肯去金台书院。   待过了时辰,宝玉这才笑嘻嘻往贾母跟前儿来。   因着真假通灵宝玉之故,这会子贾母对宝玉的心思淡了不少。又想着宝玉就是这般性子,再如何催逼只怕也不能上进,来日贾家说不得就得指望着贾兰。因是见了宝玉也不曾说什么,只是叮嘱其不许胡闹。   宝玉笑着应下,随即一众金钗到来,这个送湘云一幅画,那个送个汗巾子,大抵都是凑趣的物件儿。   湘云仔细将众人贺礼收过了,面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她自幼没了父母,二叔、三叔、两个婶子待她再如何好,也比不过生身父母。也唯有每次庆生时,湘云才会陶醉于那一件件心意中。   众人在荣庆堂闹了半晌,贾母便笑道:“今儿是云丫头的生儿,也不用在我跟前拘着,你们只管往园子里耍顽就是。”   一众金钗应下,随即往怡红院而来。那宝玉厚着脸皮缀行其后,也进了怡红院。   到底又长了一岁,湘云又下了小聘,自知往后再不好与宝玉多言,黛玉更是视宝玉如无物,便是宝玉主动搭茬,黛玉方才会不咸不淡的回上一嘴。   没一会子功夫,宝玉便自觉无趣。虽探春、惜春与宝钗还与其言语,可黛玉、湘云不与其说话又有什么意趣?心下忽而想起栊翠庵的妙玉来,干脆不声不响自怡红院溜出来,往那栊翠庵而去。   待宝玉一走,怡红院里果然欢腾起来。姊妹们顽笑半晌,惜春忽道:“如今云姐姐还差一份贺礼,就是不知今年俭四哥会送来什么心意了。”   正说话间,丫鬟翠缕笑着进来道:“姑娘,琴姑娘代俭四爷来送贺礼了。”   金钗们齐声哄笑,生生将湘云笑了个红脸儿。   须臾光景,便见宝琴笑吟吟入得内中,一一见过礼,这才将个小巧包袱奉上:“云姐姐,四哥哥只怕今日不得空,因是让我来送贺礼。”   所谓不得空不过是托词,实则是因着李惟俭如今年岁大了,实在不好再与姑娘家聚在一处。   惜春眨眼盯着那包袱,催促道:“云姐姐快打开瞧瞧,俭四哥的贺礼定然别出心裁。”   “有,有什么好瞧的。”嘴上嘟囔着,湘云却期许着打开包袱,便见内中只一副精致日历。   湘云抄起来蹙眉观量了半晌,这才发觉这日历与外间的不同,起始的这日便是她的生儿,往后翻动,内中五彩斑斓,果然胜过外间寻常货色。   再仔细观量,又见每一页日历上都有细碎小孔连起来的撕痕,且每一页都略微不同。   湘云赶忙问宝琴:“这日历可还有别的名堂?”   宝琴就笑道:“云姐姐也瞧见那撕痕了,四哥哥说了,待云姐姐将这日历撕过大半,大抵就能瞧出内中模样了。”   惜春看得艳羡不已,问过了湘云,这才将日历捧在手上。她一页页翻动,将那撕痕仔细记下,脑中思忖了好半晌,忽而展颜笑道:“俭四哥好精巧的心思!这内中的模样,来日云姐姐定然喜欢。”   湘云却是个急性子,禁不住笑道:“你说得我愈发好奇了,好妹妹,快偷偷告诉了我,不然我怕夜里就将一本日历给撕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惜春被缠磨不过,便附耳与湘云耳语了几句,湘云听得顿时红了脸儿,探手夺过日历,口中说着‘我才不信,定是你又来打趣我’,手中却珍而重之的将那日历仔细捧着,生怕折了页脚。   心下不由得愈发期待,莫非果然如四妹妹说的那般,内中是个鸳鸯戏水?   这日到得下晌,先是王夫人疲倦回返,见过了贾母,只说大姑娘元春无恙,又说袭爵之事便在这一两日,旋即便自行回了院儿。   紧跟着果然有天使降下恩旨,准五品同知贾琏袭三等将军爵。得了恩旨,荣府上上下下松了口气,旋即郑重其事将圣旨送进宗祠,这袭爵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王熙凤尤其振奋不已,贾琏顺利袭爵,她那心心念念的诰命也不远了。   ……………………………………………………   转眼便是腊月下,离年日近,荣府、伯府张罗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果然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且说荣府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此时荣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因着王夫人身子依旧不爽利,这治办年事的差事便落在了凤姐儿与探春头上,这日姑嫂两个正计较着,便有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奶奶、三姑娘,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探春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探春便吩咐道:“收起这个来,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过得须臾,贾琏施施然入得内中。众人见过礼,   贾琏便问凤姐儿:“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凤姐儿如今也得了诰命,便笑道道:“今儿我打发贾芹关去了。”   贾琏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得周到。”   自打贾琏袭爵后,愈发不着家,银子不曾领回来几分,开销却更胜往日。那春祭的恩赏才几个银子?哪里就比得过一万两了?   凤姐儿心下腹诽,口中却道:“正是这话。”   正说话间,又有丫鬟来回话:“二爷、奶奶、三姑娘,芹哥儿关了恩赏回来,问是不是现下就送进来?”   贾琏吩咐道:“快让人送进来。”   须臾光景,便有两个婆子抬了个小巧箱子进来,放置桌案上展开,顿时露出内中银光中透着黄铜色的银币来。   正面牡丹图样留着‘政和通宝’四个字样,中间又有壹两。凤姐儿抄起一枚翻转过来瞧了眼,又见其上写着‘皇恩永锡’四字。   腊月初凤姐儿借故往伯府走了一遭,一早儿就知晓银币事宜,此时却故作纳罕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有婆子笑道:“好叫奶奶知道,芹哥儿说是往后朝廷恩赏、俸禄都用这银币,前几日散出来几万枚,转眼便被抢了个空。如今外头专门有人特意收购这恩赏银币,说是一两能顶外头一两二钱呢。”   贾琏嘿然道:“一两二钱?这等恩赏又有几家有?便是给二两都不兑!”   说话间盎然起身,吩咐凤姐儿道:“芹哥儿到底是初次与衙门打交道,我去问问可还妥帖。”   眼见贾琏龙行虎步而去,凤姐儿心下好一阵腻歪。不过是个区区三等将军,怎么没见人家俭兄弟这般张狂?   强忍着心下腹诽,凤姐儿转头与探春继续道:“探丫头可曾问过太太,这年节里四处走礼的事儿?”   探春道:“一早儿就与太太说了,只是太太还没主意,过会子我再去问过。”   贾敬、贾琏先后而去,今年荣府不好摆酒宴请,但还得往各家走动。   凤姐儿正要说什么,平儿进来回话道:“奶奶,关外的乌庄头到了。”   凤姐儿与探春对视一眼,凤姐儿就冷笑道:“探丫头且瞧着吧,那老砍头的过会子一准儿叫屈!” 第316章 年事   王熙凤方才与探春说过,转头又急匆匆进来个婆子,奉上礼单道:“奶奶、三姑娘,二爷这会子有客,请奶奶、三姑娘答对乌庄头。”   王熙凤接过单子来扫量一眼,又递给身旁的探春,探春仔细观量,看罢顿时蹙起眉头来,说道:“怎么瞧着比往年还少?”   凤姐儿冷笑一声,只冲那婆子道:“带进来说话。”   过得须臾,乌家兄弟一并进得院儿里,却不敢进门,只在院儿里磕了头。   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见外男,因是这会子躲进里屋。随即王熙凤发了话,兄弟二人这才上得前来回话。   略略问过几句家常,王熙凤便问起庄子出息之事来,那乌进孝果然说道:“回奶奶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其兄弟乌进贤也道:“兄长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离着兄长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如今八处庄田,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王熙凤冷笑一声没言语,自贾琏袭爵后,王熙凤前些时日便得了三品淑人的诰命,算来在荣府仅在贾母、邢夫人之下,连王夫人都比她不过。是以这一冷笑,自是不怒自威。   乌进贤情知王熙凤不好糊弄,因是赶忙道:“奶奶也不用挂心,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   王熙凤乐了,指着乌进贤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平儿便在一旁说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   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   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   乌家兄弟闻言顿时讪讪不言,王熙凤本心便要撒气,可她与李惟俭相处这般多年头,总归学了一样——谋定而后动。此时拿不住这兄弟二人的罪证,说再多也是聒噪,莫不如年后打发了妥帖人手往辽东走一遭,实地勘查过了,到时候方才好说。   因是王熙凤便道:“罢了,你们每年来一回也是不易,且下去安置吧。”   那兄弟二人又磕了头,这才随着婆子下去了。   这二人一去,探春便自屋里行了出来。虽说此时名义上还是王夫人掌家,可实则自打凤姐儿得了诰命,她早就将荣府视作了囊中之物。   于凤姐儿而言,探春这个小姑子是个能拉拢的,加之又极有气概,因是凤姐儿私心赞赏有加。   探春蹙眉说道:“凤姐姐就这般轻飘飘揭过了?”   凤姐儿捧着小腹道:“撒一回气不过痛快痛快嘴,浪费那唾沫星子也是无用。我思量着年后打发来旺往辽东走上一遭,再打发几个妥帖的仔细问过那些庄户,我就不信拿不住这兄弟二人的罪证。”   探春叹息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拢共才八千两银子够做什么的?”   乌进孝进献了五千两出息,乌进贤进献了八千两。后者进献的银钱直接进了荣府公中,前者的银钱却有个说道,因着内中还有族产,是以倒有大半要落在贾琏手中,余下的一二千银子才会纳入公中。   虽说荣府产业不止是辽东庄田,可到底占了大头,因是探春算算便知道今年只怕家里就要打饥荒。   王熙凤扯着探春的手夸赞道:“亏得探丫头你兴利革弊,不然家里愈发打不开点,还不知怎么过呢。”   探春摇头不已,说道:“我不过能在后宅院子里做做文章,这外宅的事务可是插不上手。”   王熙凤哼哼一声没言语。赖家已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可几个买办、管事儿的还担着原本的差事。这些人要么就是王夫人的陪房,要么就一早被王夫人拉拢了,掌家的王夫人又哪里肯自断臂膀?   因是王熙凤就道:“俭兄弟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探丫头有这般能为,早早晚晚能将家中弊端一并扫除。”   探春苦笑着摇头不已。她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再闪展腾挪又能省下几分抛费?荣府刨去主子,滋生的丫鬟、仆役近千,不算月例银子每月都要不少抛费。再长此以往,只怕真就要养不起了。   因是探春实话实说道:“凤姐姐,既然朝廷早有政令,我看是不是咱们家也将那些没差事的放出去?前几日听俭四哥说了,各处厂子兴旺得紧,只要肯下力气,每月总能得个二三两银钱,可不比死守在家中强许多?”   王熙凤笑道:“你道那些厂子里的差事是好做的?旁的不多,单我那自行车厂子这个月就出了两回事,一个是蒸汽机泄露,好好儿的人生生给烫死了;一个是车床出了事,生生将那匠人三根手指给切了去。   咱们家那些差事本就轻省,伙计不多,却吃得饱、穿得暖,银钱到了手就算生生攒下了,可不比外头风吹雨淋的强了许多?”   探春眨眨眼,说道:“这般说来家中岂非都是些好逸恶劳之辈?”   王熙凤笑道:“可不就是如此?俭兄弟说了,这人啊,天生就好逸恶劳。”   探春摇了摇头,正要言语,又有婆子进来回话,说是贾芹来了。   贾芹也是贾家子弟,又是小一辈的,是以探春这回倒不曾避讳了。   过得须臾贾芹入内,王熙凤就问:“你怎么来了?”   贾芹垂手回话道:“听见二奶奶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王熙凤气乐了,说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伱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得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   贾芹脸上不红不白道:“我家里原人多,费用大。”   王熙凤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   你手里又有了钱,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二爷说,换回你来。”   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话,只得讪讪而去。   转头王熙凤便与探春道:“你瞧瞧,先前还道他是个好的,如今竟也贪得无厌起来。这差事若继续留他去做,说不得给家中招来什么祸事呢。”   探春讶然道:“凤姐姐果然要换了贾芹?”   王熙凤道:“有何换不得的?我看贾蔷是个知进退的,性子也不似贾芹这般混账。等过了年,莫不如换了贾蔷来当差。”   自打经历过宝钗那一遭,探春遇事总会思量再三。暗忖着先前因着承嗣、袭爵之事,这大房便与贾蔷生了间隙,如今凤姐儿怎地又没了芥蒂?转念一想,是了,与其放任贾蔷在外头胡乱厮混,生出怨怼之意,莫不如拢在身边儿。   一则示恩,二则也提防着贾蔷被外头人撺掇着对付起大房来……凤姐姐果然好算计。   正思量间,就见丫鬟翠墨匆匆而来,喜道:“二奶奶、三姑娘,俭四爷送贺礼来了。”   探春瞬间心思转到李惟俭身上,笑道:“俭四哥今年又送了南货?”   翠墨笑道:“姑娘猜错了,俭四爷这回总了八匹蒙兀、高丽驮马,又有各色呢子布料四十匹。”   王熙凤笑道:“俭兄弟这回是南北都有啊?呢子可是西洋货?”   翠墨笑道:“回二奶奶话,俭四爷这回送的可是甘宁所产,瞧质地只怕比那西洋货还要好上几分呢。”   王熙凤面上虽不变,心下却怨怼不已。这阵子李惟俭忙得早出晚归,两个月里不过来了荣府三、四回,还是她前几日打着问生意经的名头往伯府走了一遭,二人这才算是私下见过了一回。   如今小腹愈隆,早就生下大姐儿的王熙凤自是知晓此番定然是有了身子。因是心绪愈发敏锐,只觉得自己个儿被俭兄弟吃干抹净,回头又弃之不理……于是难免怨怼不已。   她一时间没话,探春就道:“俭四哥在何处?”   翠墨道:“与前头二爷说了几句话,料想不片刻便往这边来呢。”   话音落下,探春抬眼见一行人进了院儿,就笑道:“俭四哥这就来了。”   当下探春与凤姐儿起身相迎,凤姐儿因有了身子便停在屏风处,探春转过屏风开了门,便见一袭熊皮大氅的李惟俭龙行虎步而来。   探春略略目眩,旋即回过神来,笑着道:“俭四哥来了?”   “三妹妹可好?咦?几日不见,好似身量又长高了?”   李惟俭到得近前还比量了下,探春顿时欢喜道:“是吧?昨儿我还跟侍书比过了呢,果然长高了一乍。”   李惟俭温和笑道:“三妹妹多多吃饭,这会子正是身量抽条的时候,说不得往后也能长得大姐姐、二嫂子一般的高挑身形呢。”   探春笑着应下,二人一并转过屏风,便见王熙凤宜嗔宜喜道:“啐!只消匀称就好,可不好长得太高,不然来日都不好说婆家。”   李惟俭笑着拱手问礼:“二嫂子近来可好?”   “不好!”王熙凤脱口说了,顿时就觉不对,赶忙找补道:“方才被下头庄头给欺负了。”   说话间王熙凤引着李惟俭入内,待落座了才说起方才情形。   李惟俭略略蹙眉,问过几处庄田所在,便笑着说道:“此事容易,我有一好友名宋世显,腊月里方才外放为此地县令,回头儿二嫂子打发人拿了我的帖子,请其打发几个衙役随行,料那乌家兄弟再是奸滑也无所遁形。”   王熙凤如今全然不在意庄田出息那仨瓜俩枣的,今年方才盘过账目,暖棚营生进账五万三千两有奇,便是那方才开张的自行车营生也有个三千两,再加上凤姐儿旁的产业,算算单是凤姐儿自己个儿就有三万两出息!   这些银钱凤姐儿没做旁的,只留下一二千的傍身,余下的尽数买了李惟俭的股子。再者,此前托李惟俭所买的股子,如今势头极好,如此盘点一番,凤姐儿的身家不知不觉就逼近了十万两!   她王熙凤当日嫁妆才多少银钱?   也是想明此节,又念及李惟俭此时顾忌着名声,实在不好与自己多有往来,凤姐儿这才不曾发作。只是凤姐儿思忖不明白,她都将平儿推过去了,俭兄弟又是个贪花好色的,为何这会子又扮起了君子?   凤姐儿不说话,探春便接茬道:“还是俭四哥有主意。”   李惟俭笑道:“我这算什么主意?不过是以势压人罢了。”   凤姐儿这会子才转过心思来,笑着问:“俭兄弟今年怎么送了这些物件儿?”   李惟俭就道:“二嫂子也知当日西征时我曾为北山各处头领办了个毛纺厂,如今过了这般久,总算有了些效益。那些毛呢便是那厂子所出!”   凤姐儿顿时动了心思,想着来日要不要也投一个毛纺厂。   却听李惟俭继续说道:“这事儿也不知怎么就被草原上的王爷听了去,这几日先是科尔沁,跟着又是喀尔喀,这蒙兀王爷别的不多,唯独金子、骏马多,前后送了百多匹,家中实在无处安放,我只得借花献佛往四下送送。”   探春本就倾慕李惟俭,听得此言顿时赞道:“也是俭四哥有本事,不然怎么没见蒙兀王爷往旁处送礼?”   王熙凤也道:“探丫头这话没错,就好比咱们家,人家蒙兀王爷用不着,可不就不用搭理?”   李惟俭谦逊着摆摆手,道:“我倒求着别搭理我呢,这些蒙兀王爷也不知哪儿来的酒量,上好的菊花白论坛喝,陪了两遭跟上刑一般,实在不堪其扰啊。不说这个,我须得往后头去瞧瞧老太太去。”   探春径直起身道:“那我送俭四哥过去。”   李惟俭顺势起身拱手道:“二嫂子忙着,我先去了。”   王熙凤忽而开口叫住:“哎?俭兄弟说的那毛纺,咱们在京师不能办一个?”   李惟俭扭头看去,便见凤姐儿双手迭在小腹处,他顿时会意,故作思量道:“二嫂子这么一说倒是提了醒,这毛纺可不止是一桩工艺,前日我与老师商议过,正琢磨着将各类工艺分隔开来,也好因地制宜呢。既然二嫂子有意,那回头儿咱们再仔细研究了?”   王熙凤趁着无人注意,剜了李惟俭一眼,这才道:“那俭兄弟可得与我说仔细了,我啊,如今就指望着俭兄弟提携呢。”   “哈哈,二嫂子说笑了。”   当下探春引着李惟俭出了凤姐儿院儿,径直过穿堂到了荣庆堂后院,又转到前头进了荣庆堂里。   小皇子虽然不曾站住,总算元春并无大碍。这些时日每逢入宫探视之时,王夫人便会入宫觐见,许是为了抚慰元春,圣人这些时日赏赐了贾家两遭,王夫人心心念念元春借机晋了贵妃,结果俩月过去却没了动静。   政和帝又不是傻子,这会子哪里肯抬了元春去与吴贵妃打擂台?   不管怎么说,总之此时贾母精神还算好。李惟俭过抱厦时鸳鸯迎上前来,李惟俭素来仔细,便见鸳鸯一身深色袄子,头面多是银器,发梢又绑了黑头绳。   李惟俭顿时顿足问道:“鸳鸯姑娘……家中哪位亲长故去了?”   鸳鸯顿时红了眼圈儿,屈身一福道:“四爷……我母亲走了。”   李惟俭随口道:“原来如此,鸳鸯姑娘节哀。”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让鸳鸯心下感念不已。荣府各处主子,也不是没有体恤下人的,就比如宝二爷。   怎奈前有茜雪、碧痕,后有金钏儿,加之宝二爷身边儿又有个袭人虎视眈眈看顾着,实在不是个好去处。鸳鸯又是个心气儿高的,连大老爷贾赦都瞧不上,又哪里会瞧得上那脏的臭的都沾染的琏二爷?   若无变故,只怕贾母死后鸳鸯定会落得个下场凄惨。前番机缘巧合之下,拜了湘云为主母,只待老太太一去,她便会随着湘云一起嫁进伯府里。   鸳鸯这般年岁,夜里得了空闲又怎会不怀春情?先前或许还没什么,只是这数月来想着、念着,不免便多了几分念想。   “嗯,谢过俭四爷。”   她这般说着,虽红了眼圈儿,眸中却一片脉脉,惹得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已。暗忖着,自己个儿也不曾招惹这个大丫鬟,怎么瞧着自己又钟情于自己了?莫非是凤姐儿以为自己瞧不上平儿,便干脆推了鸳鸯过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当下略略颔首,压下古怪心思,转过屏风来笑吟吟与贾母见礼。   贾母笑着招呼李惟俭落座,问过几句家常,又问寡婶刘氏身子如何,再问傅秋芳可还妥帖。   刘氏这些年操劳惯了,到得伯府里甫一享起了清福,不知为何身子三天两头的就病了。李惟俭四下延医问药,每次都说是小毛病,却偏偏断不了根儿;傅秋芳身子康健,肚子一日日隆起,若无意外,三月里李惟俭便会迎来自己头一个孩儿。   探春此时说了李惟俭所送贺礼,惹得贾母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又何必送这些?都是自家亲戚,未免太过抛费了。”   李惟俭就笑道:“也是借花献佛。”   当下原样复述一遭,贾母这才不在嗔怪。此时荣庆堂里并无旁人,李惟俭心下可惜,却也起身告辞。   贾母紧忙道:“鸳鸯,你去送送俭哥儿。”   不待鸳鸯应下,探春就道:“老祖宗,正好我要回园子,不如我去送吧。”   贾母应下,李惟俭随即起身与探春一并出了荣庆堂。看着二人一先一后出去,贾母与鸳鸯道:“本道让你与俭哥儿多相处一会子,罢了,来日方长。你母亲刚去,只怕心里头不好受,也不用伺候我,下去歇息吧。”   鸳鸯应下,红着眼圈儿往外行去。   却说李惟俭与探春并肩而行,一路进得大观园里,李惟俭便说道:“鸳鸯的母亲……”   探春说道:“就是这几日才得的信儿,奈何金陵远在千里,老祖宗又一日离不开鸳鸯,只得将鸳鸯留在了身边儿,打发其兄嫂往金陵奔丧。”   顿了顿,眼见李惟俭面上思量,探春忍不住说道:“俭四哥只怕还不知呢。”   “什么?”   探春便道:“鸳鸯一早儿就拜了云丫头为主母,来日要随着云丫头一并嫁去伯府呢。”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驻足讶然道:“多早晚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大伯还健在时,不是闹腾着要纳鸳鸯吗,后来老祖宗就让鸳鸯拜了云丫头做主母。”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说道:“我说每回见了鸳鸯都心下古怪呢,原来有这么一遭。”   探春素来与李惟俭亲近,有些不好说的话,却偏爱与李惟俭说。因是便低声道:“也是老祖宗怕湘云性子简单,年岁又小,有鸳鸯帮衬着,免得来日吃了亏。”   吃了亏?这是怕嫁进自家吃了亏啊。   李惟俭摇头连连,暗忖着再这么下去,只怕贾家就要被自己个儿搬空了。   过得沁芳亭,遥遥便见怡红院外的花架子旁不知何时立了个秋千,一阵阵畅快笑声自其间传来,那秋千一荡一荡的,湘云正肆意悠荡着。赶巧往这边厢一瞥,顿时一个身形不稳,亏得一旁丫鬟翠缕扶了,旋即主仆二人赶忙回了怡红院。   李惟俭摸着鼻子思量道:“谁又跟湘云说什么了?”   探春道:“上回宝姐姐说了几句,只怕来日云丫头再见了俭四哥还要躲着呢。”   李惟俭暗忖,黛玉与之两情相悦,婚事也是顺理成章;宝琴如今就养在家里,算是……养成?唯独这湘云,本来是个爽利性子,偏被宝钗用大道理噎得如今避自己如蛇蝎,差不多算得上是盲婚哑嫁了吧?   好在这丫头性子单纯,来日倒是好唬弄。   过得沁芳亭,眼见四下无人,探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嗫嚅一番忽而说道:“俭四哥,如今守东角门的是费嬷嬷,算是……我的人,我与其交代好了,俭四哥来日若要见二姐姐,只消与其招呼一声便能进来。”   李惟俭笑道:“多谢三妹妹挂心。”   探春摇了摇头,心下苦涩,面上却笑道:“我也盼着俭四哥与二姐姐善始善终呢。”   李惟俭暗自好笑,探春只怕不知,那费婆子一早儿便被自己用银子砸晕了,这俩月他可没少私会迎春。   转眼到得东角门,李惟俭深深瞧了眼玉皇庙,交代道:“我得空就来,三妹妹,我先家去了。”   “俭四哥慢走。”   李惟俭不再多言,出得东角门就进了会芳园。竟陵伯府自然各色齐备,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伯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会芳园,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灯,夜里点得好似条金龙一般。   他一路过得凝曦轩,自天香楼后角门上了箭道,转眼到得东路院里。此时莺莺燕燕俱在,因着年事将近,是以傅秋芳、红玉、宝琴几个正商议着置办年事。   眼见李惟俭入内,众女招呼一声,又问他来拿主意。李惟俭懒得理会家中琐屑,只让几女看着操办。   因是转眼傅秋芳、红玉、宝琴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起来。李惟俭坐了一会子便觉无趣,干脆招呼一声起身又往外来。   游逛一番,不知不觉便到了会芳园中知觉斋,李惟俭到得近前便见曼妙倩影正伏案书写——是邢岫烟。   略略思量,李惟俭自袖笼里寻出个红封来,点了百两银票塞进内中又重新拢进袖口,这才迈步进得内中。   听闻响动,邢岫烟赶忙抬眼观量,眼见来的是李惟俭,起身一福道:“伯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邢姑娘还在写菜谱?”   邢岫烟笑道:“绞尽脑汁,总算将最后几道一并写全了。”说话间吹干墨迹,捧起菜谱来道:“伯爷看看可还有疏漏的?”   李惟俭接过册子也不急着观量,说道:“邢姑娘何必这般急切?过了年慢慢写就是了。”   邢岫烟却是个要强的,面上虽笑着,却摇头道:“我知伯爷是照顾我,也多亏了伯爷,我这几个月日子才好过了些。只是我会的菜色就那般多,往后再不好赖着不走,平白拿了伯爷的银钱。”   不待李惟俭开口,邢岫烟又道:“伯爷自是不在意这些,只是……还请伯爷宽宥。”   李惟俭没言语,半晌才叹息着道:“邢姑娘……累吗?”   “啊?”讶然一嘴,邢岫烟顿时心下一酸。   累吗?不过寻常一句问话,邢岫烟便酸涩不已。她自小颠沛流离,说是姑娘家,身边儿却没个丫鬟,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去做。家中实在窘困,她还跑去给旁的姑娘做厨娘。   入得大观园里,别个才是体面的姑娘,又有谁真个拿她当正儿八经的姑娘了?   她四处逢低做小,又不失风骨,一边厢还要应对贪得无厌的邢夫人与眼皮子浅的生身父母。   每回来伯府,过后其母总要过问内中情形,恨不得立时送她过来与李惟俭做了妾室。   李伯爷这般人物,邢岫烟心下自是欢喜的,只是父母如此谄媚,惹得邢岫烟心下逆反,于是偏要与李惟俭错开了不见。也是今日急切着将菜谱写完,她这才多盘桓了一阵,放在往日邢岫烟一早儿就回了缀锦楼。   因是她叹息着惨笑一声,说道:“累又如何?人啊,总要活下去。”   李惟俭便道:“既如此,邢姑娘又何必推拒我的善意?”顿了顿,道:“并非要唐突邢姑娘,只是我心下极赞赏姑娘风骨,另外姑娘的手艺也的确上佳。”   邢岫烟只是摇头不语。   李惟俭思量着道:“也罢,姑娘自有风骨,不食嗟来之食。既如此,往后也不用算银钱了,邢姑娘若烦闷了,不妨来寻宝琴、秋芳说说话。哦,”李惟俭一抖衣袖,自内中寻出方才那红封来:“邢姑娘还不曾辞去,这年节的红封总要收下。”   推拒其一,不好推拒其二,此为李惟俭话术。邢岫烟略略嗫嚅,果然笑着接过:“多谢伯爷。”   李惟俭笑着摆手:“谈不上。对了,我前几日赴宴,吃了一道菜肴颇对心思,来日邢姑娘若得空也随我品尝一番,过后再将做法写下来?”   邢岫烟自觉去了差事,心中没了吃嗟来之食的负担,因是痛快应承道:“伯爷素来是个嘴刁的,能让伯爷如此上心,那菜肴定然诱人。好,待转过年我试试。”   李惟俭方才要说什么,忽而便有茜雪匆匆而来,回话道:“老爷,琴姑娘的兄长来了。”   “哦?”李惟俭本道是薛蝌上门来送年礼,当下出得知觉斋,直奔前头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里,果然便见吴海平正陪着薛蝌说着话儿。眼见李惟俭到来,薛蝌紧忙起身拱手道:“伯爷,那绿矾油……成了!”   李惟俭怔了怔,紧忙催问道:“成了?如何成的?”   薛蝌兴奋道:“回伯爷,下头匠人逐样投料,不知哪个错将硝石也一并投了进去,结果开炉三天,如今已得一桶绿矾油,且其后所得还源源不绝!”   硝石……这东西加热后生成了什么?李惟俭一时间闹不明白催化剂是氧化氮还是氨气,却也振奋不已,喜道:“好!重重有赏!” 第317章 赐婚   李惟俭庆幸不已,不论如何,尝试两月有余,这化工总算有了个着落。绿矾油便是硫酸,放在前世瞧着不起眼,却是一切化工的基础。就这么说吧,短了硫酸,就别想置备三酸两碱。   薛蝌此人果然是办实事的,往后必能为一方能吏。二人说过半晌,略显疲倦的薛蝌又紧忙奉上礼单来。   李惟俭略略扫量一眼便知,这南货加起来怕是要一千两上下。除去贾家、恩师家与忠靖侯、保龄侯府,李惟俭年节时送的年礼也不过一千两上下,这可算是重礼了。   因是李惟俭责怪道:“文斗何必送这些俗物?有你方才之言,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贺礼。”   顿了顿,又道:“你方才入官场,只怕年节时少不得走动。前日我方才得了几匣子东珠,一会子走时带走一匣子。”   薛蝌也不客气,当即笑着拱手应下。李惟俭又打发了丫鬟去叫宝琴,不片刻宝琴便兴高采烈而来。   李惟俭早已问过公事,当即起身离去,将书房留给兄妹二人。   待其一走,宝琴便凑过来道:“四哥哥说兄长这阵子十分忙碌,可须得仔细身子骨。”   薛蝌方才办了一桩大事,此时略略放松,靠坐椅背上笑道:“我心中有数,妹妹不用记挂。这些时日妹妹过得还好?”   宝琴笑道:“自是极好的。”   宝琴初来乍到时,自然要争要强,四下试探底线。待此时有了一席之地,加之傅秋芳安心养胎,极少过问外间事务,因是这外头的账目多是宝琴在打理。另一则,虽不曾明说了,可夜里到底给宝琴排了时日,时而又与四哥哥在书房中红袖添香、赌诗泼茶,宝琴自然过得畅快。   薛蝌眼见宝琴并不作伪,略略颔首又暗自蹙起眉头来。   宝琴观量其神色便问道:“哥哥可是遇到难处了?”   “不好说。”薛蝌摇头。   那置备硫酸之地乃是李惟俭老宅,与薛家宅子比邻而居,自打一个多月前夏金桂搬了去,薛蝌便烦恼不已。   也不知夏金桂何时瞥见了自己,往后时日里三五日便会偶然撞见,待近些时日干脆理直气壮领了丫鬟进得宅子里,或是送些茶点,或是邀着薛蝌过去用饭。   昨日薛蝌实在被缠磨不过,下晌到底过去了一遭,谁知方才饮了两盅酒就是人事不知,待醒来时惊觉嫂子夏金桂只一身小衣贴在身旁。   薛蝌吓得卷了衣裳夺路而逃,亏得今儿一早便有匠人来告知喜讯,不然薛蝌还憋闷在家,不知要不要往老宅去呢。   那夏金桂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过后还不知如何要挟、逼迫,只是这等事儿又如何与妹妹宝琴说?罢了,待过了年与那夏金桂见过一遭,先看看她所求为何再说旁的!   回过神来,薛蝌只道:“妹妹好生管着自己个儿就是了,外间的事儿自有我处置。”顿了顿,又道:“你如今就在伯府,大伯母那边厢也不用如何走动。”   宝琴纳罕着应下,薛蝌又随意嘱咐几句,这才起身告辞而去。将薛蝌送出仪门,回转身形宝琴边走边寻思,暗忖着莫非哥哥与大房又起了间隙不成?   按说前番结算了银钱,两房之间再无往来,可怎么瞧着哥哥架势,好似这后头又生了是非?   不过想着哥哥素来稳妥,宝琴便也不曾多心,一路往东路院而来,入得内中却不见李惟俭行迹。   问过才知,原是这会子李惟俭往后头去瞧寡婶去了。   寡婶刘氏近来身子不大好,虽延医问药不断,奈何却愈发恹恹。因是李惟俭过来时,刘氏不免旧事重提,又提及李纹、李绮婚配之事。   李惟俭隐隐听出来托付之意,赶忙止住其话头道:“婶子怕是又多心了。婶子这病不过是小毛病,侄儿可不曾隐瞒。至于两个堂妹的婚事,侄儿寻思着待过了春闱,寻那年少进士结秦晋之好。”   李绮也在一旁嗔道:“早与妈妈说过一箩筐了,偏妈妈自己个儿多心。”   李纹也道:“妈妈好生将养着,不过旬月就好了。”   刘氏见三人都是这般说,这才知晓果然不是重病,当即嗔道:“错非记挂你们两个不省心的,我又如何会病了?”   当下李纹、李绮娇嗔不已,看得李惟俭笑了好半晌。自刘氏院儿中出来,李惟俭又往甄大娘院儿寻去。   可巧,这会子香菱也在侍奉甄大娘,眼见李惟俭来了,赶忙起身引着李惟俭落座。   甄大娘调养年余光景,身子骨已然大好,李惟俭过问了一番,甄大娘只道都好,偏眉宇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李惟俭见此便笑道:“大娘也知我待香菱如何,有什么话还不好明说?”   “这——”甄大娘几番欲言又止,到底说道:“——伯爷,英莲是个苦命的,自小便被拐子拐了去,可再如何也是良籍。伯爷如今位高权重,不知能否将这良籍恢复了?”   李惟俭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不瞒大娘,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只怕难比登天。”   “啊?伯爷这话是何意?”   李惟俭说道:“如只是良籍,只管更名换姓,年后便能办了;可要是恢复原本良籍,只怕难比登天啊。”   此事非但涉及薛蟠,还涉及到了贾雨村。那薛蟠也就罢了,李惟俭才懒得理会此人死活,偏生有个贾雨村在,此人如今又为兵部大司马。若恢复香菱良籍,只怕就要将过往的案子重新翻出来。   香菱情知母亲这是得陇望蜀,一心想着自己为良妾,来日在伯府之中也好有些位份。可香菱又何曾在意过这些?这姑娘自打李惟俭为其寻回了母亲,一早儿就心满意足,往后只盼着与李惟俭生下一儿半女的,便再没旁的所求。   因是香菱赶忙道:“我就说妈妈又多了心,那良籍恢复不恢复的又有何区别?莫非没了良籍老爷就不疼惜我了?”   “那能一样?”甄大娘上了执拗劲儿,偏有些话不好明说。此时贱妾打死了,官府也不过罚些银子;那良妾却是不同,就算要赶出家门也须得连同体己一并全须全尾的送出。   李惟俭看得分明,心下当即明了甄大娘所思所想,因是笑道:“我看大娘也并非为了原本良籍,我也唤香菱顺嘴了,不如便改个名,重新在顺天府上了良籍就是。”   甄大娘顿时千恩万谢,心下好生舒了口气。李惟俭说过此事,略略盘桓便起身离去。   待李惟俭一走,眼见香菱瘪嘴颇有埋怨之意,甄大娘便禁不住说道:“我的儿,你怎地那般傻?如今伯爷是宠爱你,可常言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待过上十年八年的,你人老珠黄了,伯爷可还会疼惜你?”   香菱瘪嘴道:“我知老爷性子,才不会如妈妈所说的那般呢。”   甄大娘顿时恨铁不成钢道:“我过得桥比伱走的路还多,我还能害你不成?恢复了良籍,不拘如何来日也多了一分保障。就算伯爷再如何疼惜你,来日主母过了门来,若果然瞧不上你,你又待如何?”   却见香菱嬉笑道:“才不会,林姑娘可是我师父呢。”   甄大娘顿时哑口无言。不过好歹方才伯爷算是应下了,如今就盼着女儿早日生下一儿半女的,如此后半生才算有了依仗。   却说李惟俭自甄大娘院儿中出来,行不多远便在瞧见晴雯停在一株腊梅下,一手牵着梅花,身形嫽俏好似怔怔出神。   每逢佳节倍思亲,只怕晴雯又想念母亲了。   李惟俭叹息一声,干脆移步会芳园内,须臾到得晴雯身旁,那晴雯方才回过神儿来,紧忙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四爷。”   “又想家人了?”   晴雯吸了吸鼻子,闷声点了点头,说道:“也不知娘如何了,更不知是否寻了鸲儿回来。”   “鸲儿?”   晴雯嗫嚅一番,到底将妹妹之事说了出来。李惟俭听得蹙眉不已,不禁埋怨道:“当日在苏州怎么不说?如今又过了几年,只怕再不好找回来了。”   晴雯撇嘴没言语。当日四爷随着她一道儿去看望了娘亲,她心下就已然感恩戴德了,如何好再劳烦四爷?   就听李惟俭又道:“好在江南朋友多,过几日我书信一封,请人帮着扫听扫听吧。”   晴雯顿时扯了李惟俭的臂膀,小脑袋靠在肩头,吸着鼻子听李惟俭道:“寻见也好,寻不见也罢,有个信儿也能安下心来。”   晴雯便又应了一声,只觉心下熨帖无比。暗忖着俭四爷每日操劳着外间大事,偏还要为自己个儿牵肠挂肚的,得良人如此晴雯再无所求。当下二人立定半晌,晴雯拾掇了心绪,红着眼圈儿转而又说起了家中趣事。   那笑话只是寻常,李惟俭配合着笑了两声,忽而便道:“你先前在老太太房里,可知鸳鸯情形?”   晴雯纳罕看了其一眼,道:“四爷提鸳鸯做什么?”   “不过随口一说。”   晴雯蹙眉道:“我在老太太房里不过是二等丫鬟,亏着老太太见我女红、颜色好,这才只派了些女红差事。鸳鸯……素来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在府中比寻常主子还要体面呢,又哪里会正眼瞧我?不过鸳鸯倒是与袭人、紫鹃、平儿姑娘相处得来。”   李惟俭与鸳鸯接触不多,听晴雯此言倒是略略心中有了数。待来日湘云过了门,也不知湘云能否压服得了鸳鸯。   这日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三十。   这日清早李惟俭换过衣裳,协同婶子刘氏、李纹、李绮往家庙而来,仔细看顾着丫鬟上了贡品,婶子、堂妹立在外间,李惟俭这才抖擞精神入得家庙里,于香炉里敬了三柱香,又对着先祖牌位假模假式的呆立了好半晌,这才自内中出来。   过悦椿楼到得东路院,领着婶子与两个堂妹一路到了东路院正房里,先请了刘氏上座,李惟俭这才陪坐一旁。   两个堂妹嬉笑着过来拜年,李惟俭赶忙各自送上一封压岁礼,内中沉甸甸的,打开来却是李惟俭特意请人锻压出来的金钱。   两个堂妹退下,随即傅秋芳与宝琴等上得前来。刘氏眼见傅秋芳小腹高隆,便免了这些俗礼,待众女齐齐拜过后,这才上前一一领了压岁礼。   其后再不用刘氏,刘氏便推脱困乏,与两个女儿往后头去了。待刘氏一走,李惟俭端坐主位,宝琴、傅秋芳等只在下头陪坐了,红玉招呼着家中婢女、仆役一波波入内拜年。   李惟俭素来是个大方的,这压岁钱用的都是新才锻压出来的银币,最少都是一枚,多的如茜雪等都是五枚。   因着李家丁口单薄,是以也就不拘外头规矩,李惟俭干脆置办了一桌席面,将一应姬妾尽数叫入内中,大家伙干脆团团围坐。   因着荣府还在丧期,不好热闹了,是以李惟俭干脆将那十二个小戏子一并借了过来,这合欢宴摆上,屠苏酒敬上,众人一边厢吃酒顽笑,一边厢听着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荣府却不相同,因着接连丧事,阖府不见半点彩,连除夕的合欢宴都免了去,各房只在自家略略用了就算。   待转过天来,不到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待回返家中,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儿又往各处送年礼,王夫人还能留下吃年酒,邢夫人与凤姐儿却不好多待,送过年礼便即刻回返。   也是因着白事,荣府今年不摆年酒,凤姐儿私底下与探春点算一番,竟节省了上千两银钱。   却说正月初二这一日,李惟俭往忠靖侯府送年礼,史鼎照例留饭。待用过酒菜,史鼎打发了史纕、史穰照应前头宾客,自己个儿领了李惟俭往书房而来。   香茗奉上,史鼎略略品了一口便道:“复生怎地与王家兄弟起了龃龉?”   李惟俭乐了,道:“世叔又是如何得知的?”   史鼎道:“昨日往水王爷府中送年礼,刚巧撞见王、王仁兄弟二人数落复生的不是。”   真是给这俩姓王的脸了!前头没空教训这兄弟俩,结果这会子又来蹬鼻子上脸。   李惟俭面上不动声色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小侄担了个财神的名头,可不就有阿猫阿狗都来打小侄的主意?”当下便将先前情形说将出来。   史鼎听罢顿时乐了:“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也无怪复生不待见。”   李惟俭思量着问道:“世……三叔,听闻王家兄弟与殿下过从甚密?”   史鼎笑道:“若无王子腾,你道太子会搭理这二人?”   “明白了,”李惟俭笑着拱手道:“如此稍稍教训这二人一通,料想殿下也说不出不是来。”   史鼎没说此举对错,只道:“王子腾此番晋了太子太保,仍旧巡视九边,可此人谋算着入阁,因是这些时日正四下勾连。”   “王子腾能入阁?”   史鼎冷笑道:“此人什么情形,谁不知晓?不过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如今边军过了一遍筛子,这把刀过二年便没了用处,王子腾又如何不急?复生往后出世断然不可学此人病急乱投医。”   “三叔此言何解?”   史鼎嗤笑道:“一边厢与陈宏谋示好,一边厢打发儿子、侄子投靠太子,圣人都瞧在眼里,来日又岂会容这等钻营之辈窃据高位?”   王子腾这是作死啊!诶?好似不对,以前头种种谋算来看,王家人理当老谋深算,怎么这王子腾急切之下会犯下这般愚蠢的错漏?   好似瞧出了李惟俭心中所想,史鼎说道:“王家又非一房,先前可都是王阁老当家啊。”   是了,先前是凤姐儿的父亲当家,如今王阁老隐退,说不得早就为王子腾谋了出处,只是王子腾此人贪恋权势,说不得半道就悖离了初衷。   李惟俭暗自摇头不已,说不定王阁老只想着保全王家,王子腾却想趁机飞黄腾达……也无怪凤姐儿与王夫人渐行渐远,这二人就不是一条心。   此事暂且揭过,李惟俭拿定心思,待过了年总要教训王家两个鼠辈一番。转而,李惟俭问起了保龄侯史鼐情形。   史鼎面上淡然,略略说过几句,大抵是史鼐为官不功不过,四平八稳。李惟俭一琢磨也是,如今江南可是变法革新最核心之地,史鼐不过是按察使,掌一省刑名,管不得下头变法情形,可不就是不功不过。   可叹史鼐一个官儿迷,只怕要在江南蹉跎上好些年头了。   李惟俭对那史鼐观感一般,心下觉着不如史鼎妥帖,因是此事略略说过几句便提起了正事儿。   “三叔,待过了元宵,小侄怕是就要请旨赐婚了。”   史鼎听得蹙眉不已,说道:“林姑娘方才多大年纪?复生何以如此急切?”   李惟俭苦笑道:“非是小侄急切,实在是继续留在荣府,只怕林妹妹便要让人养死了。”   “啊?”史鼎大吃一惊,赶忙追问缘由。   李惟俭便将王夫人所作所为说了一通,直把史鼎听了个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贾存周怎会娶了如此蠢妇?”   李惟俭笑道:“但凡她好生对待林妹妹,莫说是十多万银钱,来日小侄略略提点,便是百万也顷刻赚了回来。偏生太太眼皮子浅,偏要故意将林妹妹养死……这还是有女官跟随在一旁,若没女官看顾着,三叔以为那蠢妇会做出什么来?”   史鼎蹙眉不已:“原来如此,我还道先前为何胡廷远非要认了林家孤女做干亲呢,敢情从头到尾都是复生的手笔。”   “小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生怕那蠢妇兵行险着啊。”   史鼎思量道:“如此,云丫头只怕也不好在荣府久留了。”   李惟俭笑道:“二叔、三叔俱在,那蠢妇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苛待了云妹妹。三叔家中姊妹少,湘云又是个喜热闹的,依着小侄,不妨让湘云在荣府多留一阵子。”   史鼎不置可否,说道:“不急,待过两日让她婶子问过了再说旁的。”顿了顿,又问:“复生打算何时请旨?”   “便在元宵之后。”   史鼎颔首道:“也好,如今老太妃全靠汤药吊着,说不得这两个月就要不好,夜长梦多,复生元宵一过便去求了王爷吧。”   李惟俭应下,不再说婚事,转而提起了化工事宜。本待要以股子拉拢史鼎,不料史鼎听罢连连摆手:“这等事就算了,我家中虽不算富裕却也能过得去,若果然赚了百万家资,于家中而言只怕并非好事啊。”   史鼎此人虽是帝党,却并非新党,又是传统士大夫出身,因是极其避讳谈利。   李惟俭也不强求,左右与湘云的婚事早早定下了,来日总能寻了机会拉拢史鼎。   临近晚间,李惟俭告辞而出,进得马车里便叫了丁如松来,吩咐道:“去查查王、王仁这兄弟二人的把柄,也不用太过张扬,月内有信儿就好。”   丁如松领命,此人青皮喇咕出身,这二年随在李惟俭身边儿,于京师道儿上倒是有一番名号。   这日过后,打初三开始,李惟俭每日宴饮不绝。或是在自家摆酒,或是赶赴各处赴宴,便是以其如今的位份,每日家到得内宅里也是熏熏然。   宝琴、傅秋芳等自然心疼,每日换着花样做醒酒汤,宝琴又往大观园来了一遭,单请了邢岫烟来做各色醒酒汤。   饶是如此,到得十一日李惟俭还是大醉了一场,而后高挂免战牌,干脆谁的宴请也不去了。   到了正月十五,家中又摆了酒宴,李惟俭略略吃用,寻了个由头离席而去。此时还不曾上更,李惟俭一路过会芳园到了大观园东角门,赏了费婆子一枚银币,顿时在其千恩万谢声中进了大观园。   行不几步路过玉皇庙,李惟俭只略略驻足,便径直朝着那潇湘馆而去。   却说女官卫菅毓年前便告了假,直到过了十五方才会回返。又因着白事,连带着潇湘馆内都短了年节喜气。   今日正月十五,黛玉不过陪着老太太用了一餐,早早便回了潇湘馆里。许是心有灵犀,黛玉料定今日李惟俭必来,因是翻阅书册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紫鹃与雪雁瞧在眼里,两个丫鬟不时对视一眼,又相视而笑。待入了夜,早早伺候着黛玉洗了漱,独留了紫鹃在内中伺候,那紫鹃便故作困倦道:“姑娘宽宥,昨儿不曾睡好,如今上了困意,止都止不住,我就先去睡了。”   黛玉哪里不知紫鹃故意如此?当下面上臊红一片,闷声应下又随手翻书。   鲸油灯一点明黄,内中掺了香料,于是满室皆香。此时黛玉业已除服,服色比照以往鲜艳了许多。座钟敲击,黛玉瞥了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俭四哥今儿不来了?   方才寻思过,忽而便听得月洞窗敲响。   黛玉一惊,随即喜从心来,面上板着四下观量一眼,紧忙起身去开了窗子。   一身裘衣的李惟俭跳将进来,回身关了窗子,待转过头便嗔怪道:“又穿得这般少?”   黛玉笑着指了指一旁的熏笼:“内中热着呢,断不会着了凉。”   李惟俭轻手轻脚褪去大氅,凑到熏笼旁烤着身上寒气,低声笑道:“亏得园子里的婆子懈怠了几分,不然今儿我还不好来寻妹妹呢。”   黛玉说道:“老太太体恤下人,发下话来,除去饮酒博戏,其余一概不管。园子里只留了几个值夜的,旁的都各自去耍顽了。”   “我说呢,”李惟俭搓了搓手,探手擒了黛玉的小手,扯着其在熏笼旁落座,口中说道:“张宜人那边厢可来了帖子?”   黛玉摇了摇头,说道:“今儿可是元宵,哪有这日子送帖子的?干娘怕是明儿个、后儿个才会来送帖子。”   李惟俭道:“妹妹这回不妨多待一些时日。”   黛玉心下一动,问道:“俭四哥是说——”   李惟俭正色道:“问过了忠靖侯与老师,都说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只怕熬不了多少时日了。若妹妹再多留一年,我心下实在放心不下。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个疏忽,果然被那蠢妇得了逞,我上哪儿哭去?”   黛玉心下虽感动不已,嘴上却别扭道:“没了我,不是还有云丫头吗?”   “那怎能一样?”   眼看李惟俭说的笃定,黛玉顿时懊悔不已,赶忙凑坐在李惟俭怀中道:“可我如今到底差着年岁——”   李惟俭便道:“所以我请了旨意下来,妹妹干脆就留在胡大人家中吧。”   “这——”   黛玉闻言蹙眉不已,大抵于心不忍,怕对不住疼爱其的贾母。   李惟俭便劝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知妹妹怕老太太不高兴,只是事涉身家性命,再如何仔细小心都不为过。回头儿我与胡大人好生说过,一应错漏自然有张宜人来登门赔罪,总不会让妹妹夹在中间儿难做。”   黛玉白了其一眼,说道:“这般岂非让干娘做了小人?”   李惟俭笑道:“错非我去央求,又搬出了泰山大人的书信,妹妹以为张宜人会来造访荣府?自古勋贵、清流就不对付啊。”   黛玉叹息一声,不禁揽住李惟俭的脖颈道:“欠下这般多人情,只怕来日都要俭四哥偿还呢。”   李惟俭笑道:“若得妹妹厮守终生,些许人情又算得了什么?”   黛玉心下怦然,难得主动献上香吻,二人柔情蜜意了好一番方才分开。李惟俭又道:“二月里妹妹就过了生儿,圣人赐婚,这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大抵能俭省一些,若赶得及,我便尽快迎妹妹过门儿;若赶不及,只怕就要再耽搁一年了。”   黛玉只目光滢滢道:“都依着俭四哥就是,我,我等得起的。”   当下李惟俭又与黛玉说过好一会子话儿,自知不好久留,于是紧忙告辞而去。黛玉送过了李惟俭,杵在书房里怔了好半晌,待回过神来方才回了暖阁里。   此时紫鹃还不曾睡下,黛玉干脆在其身旁落座了,心下莫名道:“紫鹃,我好似过些时日就要过门儿了。”   装睡的紫鹃骨碌一下爬将起来,愕然道:“哈?方才俭四爷与姑娘如何说的?”   黛玉顿时乜斜其一眼,道:“还说困倦不已睡下了,只怕每回你都是装睡吧。”   紫鹃哪里顾得上辩驳,只扯着黛玉央求道:“好姑娘,快与我说说吧。”   ……………………………………………………   待转过天来,张宜人果然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请黛玉去家中小住。因着前头黛玉去过了两回,是以贾母、王夫人等也不以为意,湘云还打趣黛玉,只道这门干亲瞧着比正经的亲母女还要亲呢。   众人顽笑几句,贾母不过叮嘱几句,便定下十七日送黛玉往胡廷远家中小住。   到得十七日,一早黛玉拾掇齐整了,先往前头来与贾母等别过,这才乘坐马车出角门往胡廷远家而去。   马车方才出了角门,黛玉紧了紧身上裘皮,掀了帘子观量一眼荣府正门,目光中五味杂陈,心绪难以诉说。紫鹃便在一旁劝慰道:“姑娘快撂下帘子,免得受了风寒。再说,过些时日姑娘就回来了呢。”   黛玉又瞧了几眼方才放下帘子,心下暗忖,过些时日再回来,只怕一切就都不同了吧。   这日头晌黛玉去了胡廷远家,有婆子随车回返与贾母回话,只道一路顺遂、平安无事,贾母便不再理会,只道过几日黛玉自然回返。   不料方才过了晌午便有丫鬟来回话:“老太太,前头来了天使。”   贾母忙问:“来的还是夏公公?”   丫鬟道:“二爷身边儿的小厮说,这回来的是大明宫戴公公。”   贾母顿时蹙眉忧心不已,生怕宫中的元春又有什么不好。过得须臾,又有婆子进来道:“老太太,戴公公来宣圣旨,二爷打发我赶紧请了老太太去接旨。”   “这可怠慢不得!”   当下鸳鸯、琥珀伺候着贾母换过大妆,待王夫人、邢夫人、三春、宝钗、湘云、邢岫烟齐聚,一众女眷便呼啦啦出得贾母院儿,过穿堂与向南大厅,到得仪门前恭迎旨意。   此时戴权正与贾琏叙话,眼看众人齐聚,香案摆放齐整,这才与贾琏道:“贾将军,时辰不早,老奴宣过旨意还得回宫缴差,不如咱们趁早?”   “全凭公公吩咐。”   贾琏当即应下,赶忙站到人群前头。   戴权接了小黄门递过的圣旨,铺展开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林盐司之女林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咨尔林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温香恭良,有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有徽柔之质……”   戴权面前,一应贾家人等纷纷跪下听旨,待听得前头所言,虽不敢起身议论,却也垂头四下观量对视。   贾琏心不在焉,听闻是黛玉婚事旨意,只道是要赐婚给了宝玉……这又与他琏二爷何干?一旁的王熙凤却另有所想,暗忖着怎么这会子旨意就下了,算算林妹妹还不曾过生儿呢,莫非俭兄弟另有所求?   迎春一身道袍,心下不做他想,只艳羡着赐婚旨意。若圣人也赐婚俭兄弟与她,这中间的艰难险阻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探春暗自咬了下唇,心下略略狐疑,也想着此时赐婚实在太早。再一旁的惜春懵懵懂懂,只规规矩矩跪伏了,还不知这一封旨意的利害。   邢岫烟与邢夫人事不关己,薛姨妈不在,王夫人却听了个睚眦欲裂!   她因着与贾敏有过节,心下尤为瞧不上黛玉,虽早已知晓黛玉的婚事自有圣人降下旨意,可王夫人想着总要等到黛玉及笄才会降下。却万万不曾料到,旨意竟在此时降下了。   圣人恩旨,贾家哪里敢怠慢?此番只怕宝玉就要娶了黛玉了,却不知过后如何与薛姨妈、宝钗交代。是了,黛玉素来身子欠佳,若果然过了门儿,只消早晚立了规矩,那药膳再略略动了手脚,要不了一二年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正好宝钗过门做继室,如此也便有了交代。   只是这如何劝说薛姨妈,只怕又要费一番心神了。   王夫人前头,贾母面上先是讶然,继而露出了笑意来。心下熨帖无比,虽不知为何圣人的旨意在此时就降下了,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那宝玉虽纨绔,可两个玉儿自小长在一处的,如今凑成一对儿也算修成正果。   如此,即便过几年撒手人寰,待见了女儿与女婿,老太太也好与之交代了。   王夫人身后,宝钗浑身颤抖,心下徒呼奈何。赐婚旨意,竟然是赐婚旨意!   偷眼打量前头的王夫人,却见其身形一动不动,又瞥见贾母侧面挂了的笑意,宝钗心下一凛,如何还不知自家是被王夫人给哄了?   赐婚之事只怕贾家人等一早就知晓,偏生瞒过了薛家,可怜自己个儿一门心思的小意奉承,到头来竟落得一场空!再观量前头的宝玉,却见其身形扭动,面上涨红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   宝姐姐这会子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抽身便走,偏生旨意还不曾宣读完,宝姐姐只能静静地听着。指甲抠在地缝里,须臾便满是泥污,宝姐姐试图让自己个儿清明下来,偏生心下空荡荡一片,只觉万念俱灰。   前头宝玉心中,又是另一番作想,他也道此番是降旨赐婚自己与林妹妹……只是宝玉心下尤为不甘!自打林妹妹自苏州归来,便与其疏远了。宝玉这会子还不曾想过婚姻大事,只是听着那旨意,不由得便想起栊翠庵中的妙玉来,过得须臾,待妙玉身形飘散,忽而又冒出宝钗的身形来。   于是宝玉怔怔出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后头,袭人也跪伏其间,面上自是蹙眉不已。她一心撮合宝钗与宝玉,怎料天有不测,圣人竟降下了赐婚旨意。那林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只怕须得小心行事了。   转念又想,林姑娘身子骨弱,若过几年便去了……自己莫不如早早放了良籍,说不得也有机会做那宝二奶奶呢!   正待此时,就听那戴权宣读道:“……朕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哉!”   戴权宣读过后,撂下圣旨笑道:“哪位是林姑娘,还请起身接旨。”   贾家众人静悄悄一片,无不或惊或喜看向戴权。便是领头的贾琏也错愕不已,好半晌才拱手道:“戴公公……莫不是念错了?林妹妹……怎么指婚给了俭兄弟?” 第318章 玉碎   戴权笑容一敛,合上圣旨板着脸道:“贾将军这是什么话,圣人金口玉言,岂能有错?”   “不是……这个……”贾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身旁凤姐儿暗自舒了口气,暗忖着果然是俭兄弟求了赐婚旨意来,再念及今儿一早黛玉便去了胡廷远家中……只怕俭兄弟是早有准备啊。   前头莫说是贾母,便是三春、湘云与邢岫烟,一应金钗无不错愕无比!   圣人竟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   邢夫人与邢岫烟还则罢了,置身事外不过瞧了个稀奇;迎春难以置信,仔细思忖,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早前俭兄弟寄居荣府,除去自己个儿,可不就与林姑娘多有往来?   探春顾不得心下酸涩,只是讶然无比。与一旁的惜春对视过一眼,二人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湘云忽闪着眼睛、瘪着嘴……圣人赐婚林妹妹、俭四哥,那自己个儿算什么?前头俭四哥可是与自己下过小聘了!   前头的王夫人听得此番转折,先是讶然,跟着便是忐忑不安!好消息是宝玉不用娶黛玉了,坏消息是……圣人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那贾家贪墨的十几万银子如何偿还?   这般大的窟窿,若李惟俭果然登门讨要,贾家此时砸锅卖铁只怕也填补不了这般大的窟窿。莫说是贾家,只怕连带算上薛家也是无能为力!   再往前的贾母身形摇晃,亏着凤姐儿在一旁搀扶了,不然说不得便会栽在一旁。老太太心下惊涛骇浪!   圣人赐婚,竟不是宝玉与玉儿,反倒成了玉儿与俭哥儿!这到底是何故?   前头俭哥儿不是一早儿便与云丫头下过了小聘吗,又怎能再娶玉儿?   这且不说,玉儿的婚事落在俭哥儿头上……老太太仔细思量,心下倒是并不反感。那俭哥儿是个有能为的,不过几年就赚了偌大家业不说,如今还是堂堂一等竟陵伯,配玉儿绰绰有余。   只是俭哥儿家中姬妾众多,玉儿又是个小性儿的,就怕嫁过去再受了气……贾母一时间心下纷乱,只怔怔出神。   再说后头的宝姐姐,听得圣旨全貌,宝姐姐暗自侥幸一番,本该长出一口气,奈何偏生这会子心中极不对味儿!   前些年俭四哥与林妹妹过从是多了些,可再往前俭四哥看向自己个儿的目光可是做不得假的!倘若那时自己个儿遵从了本心,如今得赐婚旨意的岂非就成了自己?   堂堂一等竟陵伯夫人啊,超品的诰命!   想到此节,宝钗自是心下憋闷不已。略略松开抓在地缝中的食指,抬眼瞥向前头,便见宝玉依然规规矩矩的跪了。宝姐姐总算松了口气,暗忖着还好林妹妹是个有分寸的,自打苏州归来便疏离了宝兄弟,如此宝兄弟心中自己总要胜过林妹妹一番吧?至于那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又是个有家不能归的,再怎么与宝兄弟亲近,来日姑妈也不会准了这桩婚事。   宝姐姐观量着宝玉,后头的袭人也同样观量着宝玉,见其果然不曾发癫,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下暗忖,那林姑娘竟指婚给了李伯爷?真真儿是稀奇,也不知这婚事是怎么来的。   不过于袭人而言倒是好事——此前一直担心宝黛成就好事,此番黛玉指婚给了李惟俭,她自然再不用担心。大观园里只余下宝钗、妙玉两个与宝玉适配的,太太又瞧不上那妙玉,想来宝姑娘与宝玉的婚事准成了?   此时眼见贾琏口拙,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外子不是质疑圣人旨意……”   戴权拉着脸道:“那就是旨意老奴老眼昏花了?王恭人且放心,老奴每餐依旧两碗干饭,断不会宣错了旨意。”眼见一众人等还在发怔,戴权纳罕道:“哪位是林姑娘?快快起身接了旨意。”   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林妹妹一早儿刚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去了,赶巧这会子不在。”   戴权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说话间将圣旨交给小黄门,又接过来另一封旨意,笑道:“林姑娘既不在,那史姑娘可在?”   湘云纳罕抬头,王熙凤赶忙瞥了其一眼道:“回公公,史大妹妹在的。”   “那就好,咳咳,史姑娘听旨!”   一众人等刚要起身,闻听此言赶忙又跪伏下来。   便听得戴权抑扬顿挫念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保龄侯府有女史氏,毓质淑慎,才德兼行。贞顺自然,言容有责。圣人闻其与竟陵伯业已过聘,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为并嫡夫人,待及笄之日责有司选吉日完婚。钦哉!”   一应人等稀稀拉拉山呼万岁,翠缕、映雪赶忙去扶懵然的湘云,湘云这才后知后觉叩拜道:“民女史湘云叩谢天恩。”   叩拜后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懵懵懂懂越众而出,双手自笑眯眯的戴权手中接了圣旨。   此时贾母方才恍然,原来黛玉、湘云竟行并嫡旧事,一并嫁了李惟俭。李惟俭简在帝心,娶几个媳妇贾母自是管不着,只是她心中不解,怎么就连带玉儿也一并嫁了过去?   此时史湘云接了圣旨,那戴权手捧拂尘略略躬身笑道:“史姑娘,老奴这边厢道喜了。”   “哦。”史湘云应了一声,心中虽十分不对味,却也反应过来,赶忙看向身后的映雪。   映雪也是个伶俐的,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大抵能有个五百两,紧忙凑上前屈身一福,随即奉上道:“些许银钱请戴公公饮些茶水。”   那戴权眯着眼笑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番既然是竟陵伯喜事,老奴总要讨一杯茶水喝。如此,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收了银票,戴权又看向凑过来的贾琏说道:“老奴还要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走一趟,贾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这会子贾母、王夫人不住的给贾琏使眼色,贾琏此人虽惫懒,却也是个聪明的,当即前行两步引着戴权道:“我送戴公公。”   待出得仪门,贾琏忽而探手将袖笼中的二百两银票过在戴权手中,口中说道:“戴公公,此番旨意……竟是并嫡,奈何家中先前并不知晓,戴公公何以教我?”   戴权也是人老成精,袖笼中的手一抿便知不过是二百两。心下不禁鄙夷,堂堂三等将军出手竟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因是皮笑肉不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老奴不过是个传旨的,又如何知晓圣心?依着老奴,贾将军不如去寻李伯爷问问,许是李伯爷知晓内情呢?啊,哈哈哈,老奴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说话间自正门出来,翻身上门领着一众人等又往给事中胡廷远家而去。   贾琏心下骂骂咧咧,二百两银票换做银子能砸出一大团水花来,偏到了戴权这儿只得了模棱两可的两句话!目送戴权远去,吩咐左右关了大门,贾琏施施然又往内宅行来。   待过得仪门,便见老太太、大太太、太太等早已散去,只王熙凤在向南大厅前等候。   贾琏三两步凑过来,王熙凤就道:“可扫听出什么了?”   贾琏撇嘴道:“那老货口风极紧,白瞎了二百两银子。”   王熙凤便道:“先与老太太回话吧,老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   贾琏叹息一声,嘟囔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王熙凤乜斜其一眼道:“什么事儿?好事儿!俭兄弟这般人物,你道是配不上林妹妹还是配不上云丫头?”   “不是,”贾琏忙道:“我意思是这般大事儿,总要先知会了咱们家再说,哪儿有这般突然就指婚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没言语。此前李惟俭多次拜托凤姐儿照料黛玉,凤姐儿如何不知黛玉处境艰难?   寻常吃穿用度也就罢了,比着宝玉也不差什么。偏到了药材、药膳上,下头的管事儿婆子总能寻见由头来对付,敢这般苛待黛玉,错非得了王夫人的吩咐,谁敢啊?   此时王熙凤早已想的分明,只怕林如海在世时黛玉便与李惟俭定了姻缘,其后秘而不宣,便是防着王夫人这般蠢妇动了吃绝户的心思。   正月里黛玉方才除服,方才过了十五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偏生一早儿黛玉又去了干亲给事中胡大人家,这环环相扣,定然是出自俭兄弟的手笔!   可叹先前薛家一直打发宝钗来搅合,生怕金玉良缘落了空,却不知人家黛玉早早就定了婚事。如今想来,薛家上下,从薛姨妈到宝钗,可不就成了枉做小人的蠢物?   再有便是太太,这会子定因着吞了林家十几万银子惴惴不安吧?想明此节,王熙凤忽而嘴上勾勒出一抹浅笑来,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思忖间,二人过穿堂、垂花门,转眼绕过屏风到了荣庆堂内中。王熙凤抬眼扫量,其余人等俱全,偏生少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邢岫烟。   那邢岫烟不关己事,大抵回返了缀锦楼;二姑娘迎春……只怕这会子伤心至极吧?   料想探春、惜春必是往玉皇庙劝慰去了。   软榻上的贾母见二人进来,赶忙正了身形急促问道:“戴公公如何说?”   贾琏拱手实话实说道:“回老祖宗,戴公公只说是圣意,余下的不如去问过俭兄弟。”   贾母闻言顿时蹙眉不已,那俭哥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如今位份再不相同。转念一想,那俭哥儿总算给自己一些颜面,料想总能好好说话。   正思量着,一旁的王夫人禁不住说道:“老太太还用问?这等事儿定然是姓李的搞的鬼!”   一如王熙凤所料,王夫人这会子再不想旁的,只一心想着那林家十几万的银子如何了账。私心想着总要问责、为难李惟俭一番,如此方可将那银子之事轻飘飘揭过。   她嗔恼着说了一嘴,赶忙看向邢夫人。邢夫人与其对视一眼,转眼又鼻观口、口观心当起了菩萨。   邢夫人心下自然不满,可如何还敢胡乱开口?上回大老爷过世时她非议了一嘴,惹得李惟俭发飙将王夫人折腾了个欲仙欲死。也就是李惟俭不曾倒出空来,不然说不定怎么整治自己个儿呢。   当此之时不如抽身事外,左右二姑娘的婚事一早儿就黄了,因是这会子又何必多嘴引得李惟俭记恨?   邢夫人难得聪明一回,王夫人眼见不得其助,紧忙又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不好不开口,因是含糊道:“姐姐这话虽说有些过了,道理却不算错了。老太太想,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儿,哪儿有绕开老太太径直请了圣旨的?”   宝钗心下五味杂陈,偷眼瞥了湘云一眼,眼见小姑娘还在发懵,便说道:“俭四哥此番的确有些不对,林妹妹与云妹妹,论家世、品貌,单拿出一个来便是做了公侯夫人也不差什么的,偏并嫡一道儿许给了俭四哥……莫说林妹妹本就小性儿,便是云妹妹只怕心下也不爽利呢。”   听得提及自己个儿,湘云回过神来,茫然四下看了看,这会子心下虽委屈不已,却开口替李惟俭辩驳道:“我倒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不觉着委屈就好。再说这圣旨是不是俭四哥请来的,如今还不好说呢,宝姐姐怎地认定就是俭四哥的过错了?”   宝姐姐笑道:“不是俭四哥,莫非是云妹妹家中请的不成?”   湘云一时语塞,此时就听凤姐儿笑道:“宝丫头这话有道理,老太太,这圣旨说不得是林姑父请的呢。”   “如海?”贾母蹙眉思忖起来。   是了,难怪两年多前林如海病入膏肓也不肯写下婚书,偏生说上了奏疏请圣人来日赐婚……   那会子贾琏书信提及林家分支人等如何不堪,一瞧就存了吃绝户的心思,因是林如海才将家业交给了贾琏处置。只怕那时林如海非但防着林家分支,连贾家也一并防着了……   贾母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拿定心思暂且不想此事,出口道:“琏儿,你赶忙走一趟胡大人家,戴公公去宣旨,玉儿并无多少银子傍身,那胡大人又是个清官,只怕不好答对。”   贾琏应下,两脚却好似生了根一般不动弹,上半身扭转身形殷切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心下暗骂,起身却道:“老太太,我去给二爷取银子。”   当下两人出了荣庆堂,凤姐儿自袖笼里点算了五百两银票交与贾琏,叮嘱一番才催着其赶紧往胡大人家中赶去。   眼看贾琏兴冲冲而去,凤姐儿心下自是怪异无比。说来俭兄弟也算是她小叔子,她与小叔子不明不白的,如今还要张罗着为小叔子娶亲……这叫什么事儿呢!   摇头叹息一声,凤姐儿扭身又往荣庆堂来。方才过得抱厦,还不曾转过屏风,先只听内中老太太与太太窃窃私语,忽而听得宝玉一声爆喝:“我不要林妹妹嫁给俭四哥!”   王熙凤脚步一顿,心道怎么这会子宝玉又闹了起来?   蹙眉进得内中,搭眼便见宝玉哭嚎着扑在贾母跟前儿,跪地叩头不止,口中哭求道:“老祖宗,求老祖宗否了这门婚事,俭四哥……绝非林妹妹良配啊。若林妹妹嫁了过去,还不知被如何磋磨呢!”   软榻上,贾母纳罕不已,不知宝玉这又是犯了什么病。因是只道:“你这孩子,好生生的这又是闹哪样儿啊?来人,快把宝玉扶起来。”   “我不,老祖宗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宁可跪死了也不起!”   王夫人已然黑了脸,起身呵斥道:“孽障,圣人金口玉言,岂是你说否了就否了的?再胡乱嚼舌,我定将此事告知老爷!”   一提起贾政,宝玉顿时吓得一哆嗦,旋即想起贾政此时在外为官,过年都不曾回返,因是心下少了几分畏惧,梗着脖子道:“太太要告就告,只消留着林妹妹,老爷就算打死我也认了。”   “荒谬!”王夫人气得浑身哆嗦,紧忙吩咐道:“还看着作甚?把这孽障搀起来送我房里去!”   当下便有王夫人的丫鬟过来要搀扶宝玉,那宝玉却发了性子,起身胡乱挣脱开,眼见软榻上的贾母无动于衷,干脆一咬牙,狠心自脖颈扯下通灵宝玉来,高高举起狠命掼在地上:“什么劳什子,我不要也罢!”   啪——   通灵宝玉摔在地面儿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王夫人怔了怔,忽而跌跌撞撞扑上来,举手便抽打宝玉:“孽障,你何苦摔那命根子啊!如今碎了去,这叫我如何与老爷交代啊!”   王夫人哭嚎不已,薛姨妈也紧忙过来劝慰,宝玉却梗着脖子哭泣不已。   端坐软榻上的贾母一直眉头紧蹙,此时扫量了一眼地上那摔得粉碎的玉石,忽而悠悠道:“碎了就碎了吧,先前不是还有几个吗?寻一个再给宝玉挂上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止了哭嚎,连薛姨妈也愕然看向贾母。   王熙凤就在一旁观量着,眼见二人面上惊愕,心下便好似三伏天吃了井水镇过的西瓜一般,舒爽无比!   心道俭兄弟果然好手段,前番便让太太灰头土脸,如今更是让老太太当众揭了太太脸面!   王夫人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贾母跪伏下来:“老太太,儿媳可不曾糊弄老太太啊,那通灵宝玉的确是——”   却听贾母打断其话语道:“真也好、假也罢,又有什么干系?我往常就想着,宝玉天生了这等奇物,只怕未必是好事儿啊。如今通灵宝玉碎了,宝玉不是一样好端端的?说不得没了此物依仗,往后宝玉也能沉下心来用功读书,来日也好光大咱们家门楣。”   王夫人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接话,贾母一番话语落在宝玉耳中,宝玉只觉老祖宗再不疼惜他了。   因是愈发癫狂,甩开膀子挣脱了薛姨妈,扭身朝外就跑。   王夫人唬得跌坐地上,手指着宝玉身形道:“我的儿啊……快,快去追宝玉!”   彩云、玉钏儿与袭人等口中叫着‘宝二爷’‘宝玉’,急忙小跑着缀了上去。王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眼睛上翻,‘额’的一声倒伏在地。   “姐姐!”   “太太!”   一众人等纷纷上前,王熙凤也凑将过来,眼见王夫人面上惨白,却不知此番是真晕过去了,还是不知如何答话装晕过去了。偷眼扫量老太太,便见老太太蹙眉凝实过来,好半晌才开口道:“都围着作甚?还不快去叫太医!”   王熙凤紧忙吩咐道:“来人,快去将太医都叫来!”   琥珀应了,急急忙忙往外寻去,霎时间荣府乱成一锅粥,王熙凤先扶着贾母去了暖阁,又出来打理事务自是不提。   ……………………………………………………   “……钦哉。”   旨意宣读过,黛玉叩拜道:“民女林黛玉,叩谢天恩。”   紫鹃、雪雁紧忙将其搀扶起来,一旁的张宜人笑着打趣道:“我的儿,此番可算对了你的心思?”   “干娘~”黛玉面上羞红,抬手遮面,引得张宜人笑个不停。   黛玉垂螓首上前接了圣旨,听戴权道贺,黛玉紧忙屈身还礼,又回头看向紫鹃。紫鹃寻了银票正要上前,却见胡言芳早已上前,将两枚硕大的银元宝塞在了戴权手中,口中生涩道:“劳烦戴公公走一遭,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   戴权面上笑容不变,说道:“胡公子客气了。既是大喜之事,老奴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圣人还等着老奴交差,老奴就不多留了。张宜人、胡公子、林姑娘,少陪了!”   胡言芳紧忙抬手一引,生硬道:“如此,小生送戴公公。”   当下黛玉这位便宜二兄引着戴权往外而去,内院里只余下张宜人与黛玉这对儿干亲。   张宜人过来扯了黛玉的手儿道:“这圣旨须得好生存放了,旨意既然下了,这婚事总要提上日程。回头儿让你干爹寻了竟陵伯商议一番,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再定下良辰吉日让竟陵伯八抬大轿将玉儿抬了去,如此也就算圆满了。”   黛玉在胡家不过总计待了十几日,却极得张宜人喜爱。她又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因是这会子红了眼圈儿道:“还不曾在干娘跟前儿孝顺过几日,不想转眼便要出阁……女儿心下总是有些不舍。”   张宜人拍着其手笑道:“傻孩子,于咱们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一桩好姻缘更要紧的?伱与竟陵伯情投意合,那竟陵伯又是个又能为的,若迟迟不嫁过去,说不得旁人请了圣人指婚,到时候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   黛玉歪头低声道:“俭……他才不会呢。”   张宜人探手刮了下黛玉的鼻尖,说道:“瞧瞧,嘴里说着舍不得我,心下说不得早就盼着嫁过去呢。”   黛玉顿时嗔道:“干娘~”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张宜人道:“你干爹一直待在清水衙门,家中并不富裕。早前我与你干爹便计算了,待玉儿出嫁,总要凑个三千两的嫁妆来。”   黛玉顿时急了:“干娘,不必如此的。”   张宜人却道:“这你就别管了,这干亲虽是因着竟陵伯求肯,可我与你却是真心实意,做不得假的。你父母不在,我这做干娘的可不就要管着你婚嫁?”   黛玉眼见劝说不得,只觉心下熨帖之余又酸涩无比,顿时红着眼圈儿哭了出来。   “好生生的怎地哭了?”张宜人探手将黛玉揽在怀中,一边厢轻轻拍打着黛玉背脊,一边厢却蹙眉道:“只是有一样,你虽嫁了过去,却到底差着年岁,总要再过三五年的再琢磨孩子的事儿。”   黛玉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只闷在张宜人怀中嗔道:“干娘再说我可没脸见人了!”   张宜人咯咯笑道:“男婚女嫁的事儿,谁都要来这么一遭,你这会子羞,待成了婚就不羞了。”   黛玉娇嗔着不已,心下却满满的:一则眼看要与俭四哥修成正果;二则俭四哥应对之举,不想竟真个儿给自己寻了疼惜自己个儿的干亲。   黛玉心中不由得默默与故去的父母念叨道:妈妈、父亲,女儿要嫁人了,还有干爹、干娘、两位兄长疼惜着……女儿来日定会好好儿的,妈妈、父亲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却说胡言芳恭恭敬敬将戴权送出家门,又目送其骑马远去,这才回转身形入了家门。不提其入内禀报张宜人,却说戴权一行沿街行走一阵,忽而便见前头停了一架马车。   随即一护卫模样的人物横在身前,躬身拱手道:“可是戴公公当面儿?我家老爷竟陵伯烦请公公道旁言语两句。”   那戴公公笑着凑趣道:“咱家还说怎么一早儿左眼皮直跳,不想竟应在了此处。哈哈哈,李财神相邀,咱家求之不得啊。”   当下飞身下马,缰绳丢给小黄门,戴权自己个儿移步马车旁,随即就见帘栊一挑,那位少年伯爷笑吟吟相邀道:“外头寒凉,戴公公还请入内说话。”   “好说好说。”   自有护卫送来凳子,戴权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入得内中便见亮堂堂一片,左右观量了才见那窗子上竟都镶嵌了玻璃。   软座旁便是熏笼,又有一小几摆放了茶水,熏笼里青烟袅袅,一嗅便知是上等的老山檀香。   李惟俭笑着请其落座,戴权便打趣道:“李伯爷好享受。”   李惟俭笑道:“方才定制的马车,昨儿下晌才送到家里。戴公公请茶。”   “李伯爷客气了。”   略略呷了茶水,就见李惟俭郑重拱手道:“劳烦戴公公奔走,说不得来日还要戴公公多加照拂,料想戴公公也瞧不上等闲黄白之物,因是我今儿便给戴公公留了一份契书。”   说话间自一旁抄起契书来递将过来。   戴权纳罕接过,略略扫量一遍,先是面上一喜:内中提及转让一分股子!股子啊!谁不知李伯爷生发之能?今日一分股子,来日说不得便要作价十万!   再往后观量,却是什么京东化工……京东化工?有这股子吗?   他纳罕看向李惟俭,还不曾开口,就听李惟俭说道:“这京东化工还不曾建厂,只是一旦建成,可就不可限量啊。”   “哦?伯爷这话怎么讲?”   李惟俭低声道:“我大顺所用硝石,少部分为西南洞穴所产,大多数都是茅厕刮硝而来。若这化工厂步入正轨,说不得来日就没了硝官这差事。”   没了硝官差事?那不得赚个金山银海?   戴权顿时笑得没了眼睛,不迭声感念道:“诶呀,多谢李伯爷照拂啊。李伯爷放心,来日若有变故,咱家定然告知李伯爷。”   当下戴权抄起茶盏来一饮而尽,兴高采烈收了文契,赶忙拱手道:“咱家出来久了,不好再多待。伯爷,咱们就此别过。”   “我送戴公公。”   “伯爷留步,咱家去了。”   戴权下得马车,也不用旁人扶着,自己个儿翻身就上了马,又朝着李惟俭拱拱手,这才催马而走。   那丁如松瞧了个稀奇,回头便与李惟俭道:“这位戴公公瞧着也是个练家子啊。”   李惟俭笑道:“少胡吣,你若路上被馅饼儿砸了个正着,只怕比戴公公蹦的还高呢。”   半晌,眼见戴权一行掩于市井,李惟俭撂下帘子吩咐道:“先去武备院,下晌说不得还要与荣府做过一场。”   丁如松得了吩咐,紧忙吩咐车夫调转车头,一路朝着外城武备院而去。   李惟俭的车马前脚刚走,贾琏便领着人到了胡廷远家。报了名号,须臾便被胡言芳引入内中。   一早儿便有下人传话与张宜人,这会子张宜人正扯着黛玉在正房里说着闲话,听得贾家来人,顿时蹙起了眉头。   抬眼便见黛玉面上也略显恓惶,因是安抚道:“我的儿,有干娘在,不用怕那劳什子贾家。你先回绣楼去,待我打发了贾家人再说。”   黛玉咬着下唇道:“因着我,不好让干娘恶了贾家,不若女儿也一道儿……”   张宜人道:“你顾念着亲戚如何好开口?”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一旁的女官卫菅毓道:“宜人、姑娘莫争了,林姑娘在荣府种种,我可是瞧在眼中,不若我随着走一趟荣府可好?”   黛玉顿时担心地看向卫菅毓,道:“姑姑,这只怕不好。”   卫菅毓笑道:“哪里不好?我为女官,得了贵妃吩咐来照看着林姑娘,这会子若是用不上,可不就成了吃白饭的?” 第319章 议定(万字大章求月票)   偏厅里,婢女奉上香茗,贾琏与胡言芳相对而坐。   贾琏就道:“先前戴公公来府中宣了旨意,却不想林妹妹不在,只得又往贵府来宣旨。老太太思量着林妹妹不知如何答对,这才让我看顾一番。不想,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一步。”   胡言芳颔首道:“贾将军放心就是,林姑娘与我家认了干亲,便是我从妹,就算我这做二兄的不顶事,后头还有母亲照看着呢。”   贾琏笑道:“哈哈,胡兄弟说笑了,我可没有这等意思,不过是一时情急。”   胡言芳颔首,端起茶盏来品茗。他本就是书呆子,其父又是朝中清流人物,因是心下极不待见贾琏这等纨绔膏粱。   贾琏沉吟着又道:“事出仓促,府中这会子乱了套,我方才出来,瞧老太太的心思,是琢磨着请林妹妹回去一趟,待问个分明再送到贵府。”   胡言芳挑眉道:“将军这话在下就不懂了,圣人下的赐婚旨意,有何不分明的?”   “这个——”这事儿让贾琏如何好开口?总不能说是当日扬州办砸了差事,方才有今日之祸吧?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环佩声响,贾琏抬眼便见张宜人与女官卫菅毓一道入了内中。   贾琏紧忙起身见礼,待重新落座,那卫菅毓便道:“姑娘也是猝然得了旨意,料想老太太那边厢定然心下莫名。姑娘这会子才好,不好回去与老太太说,我随着姑娘这般久,大抵什么情形都知道一二,不若我随了将军回府与老太太言说一番?”   贾琏略略沉吟便应下,想着有交代总比没交代强。因是略略用了半盏茶,便起身与张宜人告辞而出。   ……………………………………………………   大观园、玉皇庙。   探春四下扫量一眼,眼见庙中洒扫的颇为干净,各色帷幔都是新才换过的。只是那供桌上供奉的点心、果子也就罢了,连那待客的茶点瞧着也是几日前的。   探春略略蹙眉,与几个丫鬟吩咐道:“去取些茶点来,我与四妹妹要跟二姐姐多说会子话儿。”   侍书应下,点了两个小丫鬟出去取茶点。一旁的绣橘点了香茗,却也只是寻常的瓜片。   此时惜春便凑过来,眼见二姐姐迎春只是垂着螓首翻阅太上感应篇,便出言劝慰道:“二姐姐凡事想开些,你与俭四哥成不成的,又与林姐姐干系不大。”   探春气得咬牙探手便戳了惜春一指头:“不会说话就别说,哪儿有这般劝慰人的?”   惜春‘诶唷’了一声,揉着额头委屈道:“我又不曾说错。”   府中谁不知晓,错非当日大老爷、大太太贪图俭四哥的银钱,这姻缘只怕早就成了的。也是因此,其后方才有李祭酒极力反对此事。   二姑娘自打落生下来,不曾得过这二位的好儿,反倒生生被拖累了。   探春心知肚明,可这会子又怎能将实话说出来?只道:“所谓好事多磨,且这会子二姐姐还不曾除服,待过上二三年此事定会有转机。”   抬眼观量,却见二姑娘一直闷头翻阅太上感应篇,探春便又道:“俭四哥这般能为,我瞧着也不像是舍了二姐姐的样子,说不得还有后手呢。”   此时迎春却平复下来,吃味归吃味,却也知自己个儿论及身份全然比不上黛玉与湘云。   一个是林盐司孤女,一个是侯府的千金,她一个荣府庶出的姑娘家如何比得上这二人尊贵?   且娶妻娶贤,迎春自问比不过黛玉与湘云,因是虽酸涩、吃味,却也没什么不服气的。唯独有些自怨自艾,若托生个好人家,若自己个儿性子不是那般绵软,何至于让二人的婚事绵延至今、拖延不决?   再者,俭兄弟隔三差五的总会来瞧她一遭。冬月时还守着规矩,待到了腊月便又旧态复萌,迎春心下又羞又喜……甚至有些欲拒还迎的,眼见俭兄弟如此贪恋她身子,她便知他定不会舍了她。   至于往后是兼祧还是旁的,二姑娘这会子已然不在意了。摊上这般冤家,只求着来日顺顺当当入其家门就好。   因是听闻探春所言,迎春终究应了一声儿。   恰此时侍书领着小丫鬟回返,将各色茶点摆在桌案上,探春抄起一块萝卜糕说道:“园子里的下人太过简慢,二姐姐不过在家修行,总归是荣府的姑娘……”   迎春忙道:“也不是……我如今搬来玉皇庙,只绣橘一个人儿随着,素日里也用不着那许多,自然俭省了许多。”   探春蹙眉说道:“再是俭省,该二姐姐的就当给足了,总不能便宜了那些硕鼠。”   绣橘端着一迭茶点凑过来,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将那茶点放在了桌案上。   探春扫量一眼,顿时惊奇不已。便见内中是一迭奶香味十足的香榧。   此物只在江南产出,且产量有限,每岁荣府虽能得一些,可分下来每个姑娘能得一斤、半斤的就不错了。探春管着家,自是清楚那香榧早在除夕时就吃了个精光,可眼前的香榧又是哪儿来的?   她正狐疑不已,一旁的惜春惊呼一声,探手便抓了一捧:“香榧,二姐姐哪儿来的?”   迎春嗫嚅半晌才道:“前几日红玉过府,顺道儿送了一些来。”   探春颔首道:“红玉送来的?想必是俭四哥的嘱咐,俭四哥心中念着二姐姐呢。”   迎春红了脸儿,只闷头颔首。   探春长出了口气,看样子二姐姐这吃味劲儿算是过了。正要起身去看望王夫人,就听外头婆子一声招呼,继而提了个食盒进来。   那婆子笑着说道:“哟,三姑娘、四姑娘也在,老婆子来给二姑娘送燕窝来了。”   食盒打开,内中却是一碗补气血的红糖红枣山药燕窝粥。   探春自是有见识的,只扫量一眼便知那用的是上好的官燕,因是愈发纳罕道:“这官燕只老太太、太太有定例,二姐姐又是自哪儿得来的?”   “这……”迎春不知如何作答,只一个劲儿的求助绣橘。   绣橘赶忙将那婆子打发了出去,讪笑着道:“回三姑娘,这官燕……也是红玉上回送来的。”   探春眨眨眼,不知如何说了。这玉皇庙瞧着寒酸,实则一应吃用,二姐姐只怕比自己个儿还要强百套!   是了,玉皇庙临着东角门,那红玉、香菱、琇莹、晴雯三不五时便过来一趟,捎带脚的就将物件儿送了过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探春顿时心里发苦,可怜她还惦念着二姐姐过得不好,结果人家小日子过得比谁都强!   连那惜春也艳羡道:“俭四哥待二姐姐这般上心,真让人羡慕。二姐姐这儿定然藏了不少好物件儿,我来瞧瞧。”   说话间起身去那博古架上翻看,迎春起初还只是瞧着,眼见惜春发动一锦盒,忽而紧张起来:“四妹妹——”   可惜迟了,就见惜春自内中翻出个黑黢黢、一晃来回乱弹的角先生来,纳罕着问道:“二姐姐,这是何物啊?”   迎春顿时臊得脸上蒙了红布,支支吾吾半晌才道:“降……降魔杵。四妹妹快放下!”   惜春又摇晃了下,好奇道:“降魔杵不是佛门的法器吗?怎么道门也有?”   迎春闷着头偷眼打量探春,就见三姑娘正无比愕然地瞧将过来。   迎春本能低声道:“莫说了……莫说了……”   探春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心下暗忖着,莫非二姐姐与俭四哥一早儿就……这二姐姐瞧着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不想私底下竟这般放得开!   罢了,这等事儿总不能传扬出去。亏着这会子丫鬟、婆子等都在外头丹房里候着,身边儿只绣橘、侍书两个随着,不然还真不好交代了。   探春再不敢多留,生怕惜春又翻腾出什么唬人的物件儿来,赶忙起身扯了惜春道:“二姐姐既然无事,那我们先去瞧太太了。”   迎春不敢见人,双手蒙着脸胡乱应了声,绣橘也尴尬着将探春、惜春送将出来。   待回转身形,绣橘好生无语地瞧着二姑娘迎春,迎春哭丧着脸儿道:“这往后叫我如何做人啊?”   绣橘叹息着翻了个白眼,心道那是司棋遗落的,偏二姑娘留了下来,夜里又自己个儿用了。这下作的事儿都做了,这会子又羞个什么劲儿?   却说探春、惜春自玉皇庙出来,前头便是栊翠庵,两个姑娘家忽而便听得箫声幽幽传来,驻足抬眼瞥将过去,便见那禅堂一旁的亭子里,一袭百衲衣的妙玉吹箫而立,一旁宝玉双手托腮怔怔出神儿。   惜春看在眼里,禁不住蹙眉道:“家中原本就够乱了,宝二哥又来闹了一场。如今乱得不成样子,偏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在此处听萧。”   探春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说好。扯了惜春道:“他要如何,咱们可管不得,还是快些去瞧太太吧。”   宝玉再有不是,素日里也没少帮衬着探春,探春记着恩情的,因是不好说宝玉不好。   当下两个小姑娘沿甬道而行,过得沁芳亭,须臾比啊从聚锦门出来,绕过议事厅便从东角门进了王夫人院儿。   这会子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乃至赵姨娘、周姨娘都在,太医方才给王夫人诊治过,只说是气急攻心、郁气于肝,将养上一阵子便好了。   大丫鬟媚人匆匆而来,入内屈身一福,那王夫人拨开身前丫鬟,急忙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如何了?”   媚人说道:“回太太,先前宝二爷闹着要跳湖,奈何湖里结了冰,宝二爷撒了一阵子疯,又撞见栊翠庵的妙玉,便随着妙玉去了。”   听得宝玉无恙,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一旁的赵姨娘暗自撇嘴,禁不住阴阳怪气道:“太太往后须得好生管教哥儿了,这亏得是在家中发了癫,若当着天使的面儿发了癫,只怕咱们家就祸事了。   这宝玉自己闹过一场无事了,却也不想着太太都因着他给气病了。这是什么?不孝啊。”   换做往年,只怕王熙凤便要开口叱责。只是今时今日,凤姐儿与王夫人间隙早生,这会子心下只觉的快意无比,又哪里肯叱责赵姨娘?   王夫人被赵姨娘噎得好一阵天旋地转,此时也没了往日体面,禁不住破口大骂道:“骚蹄子,给我滚出去!”   “太太,我又不曾说——”   “滚啊!”王夫人发了疯一般嚷道:“给我打出去!”   左右陪房婆子当即上前,抡起巴掌来噼啪乱打。赵姨娘吃疼,一边厢‘诶唷诶唷’惨叫,一边厢兀自辩驳道:“太太不公啊!往日环儿犯了错太太是如何说的?都是贾家的哥儿,怎么到了宝玉这儿规矩就不管用了……诶唷,你再打,我让探春也打回来!”   两个婆子哪里肯听?只一边厢抡着巴掌,一边厢推搡不已。赵姨娘忙于招架,出得门来一不留神脚下一空,径直自台阶上跌落。   那两个婆子还要再打,忽而听得远处嚷道:“住手!”   抬眼便见探春、惜春气势汹汹快步而来。   赵姨娘捂着一张肿脸扭头观量,眼见是探春来了,顿时得了主心骨,哭丧道:“乖女儿,快给我做主啊!”   探春示意侍书、翠墨去扶赵姨娘,瞥向周瑞家的与张若锦家的,强忍着怒火问道:“怎么敢打姨娘?”   周瑞家的慌忙屈身一福道:“回三姑娘话,可不是奴才要打的,是方才姨娘触怒了太太,太太吩咐奴才打的。”   就听赵姨娘扯着嗓子叫道:“太太打的不对,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错儿?”   探春聪慧,一琢磨便是赵姨娘嘴欠这才惹来一通打。当下心累之余,扭头吩咐两个丫鬟先行将赵姨娘搀扶回房,转头乜斜两个婆子一眼,这才一言不发进得内中。   探春、惜春上前问过了王夫人情形,得知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又说方才见了宝玉与妙玉厮混在一处。   王夫人听罢略略颔首,吩咐道:“谁不知那是个魔星?我也不求着他多懂事儿,只求着不出事儿就好。罢了,今儿先随他去吧,来日总要好生管教了。探丫头,家中乱成一团,你与凤哥儿好生管束了。但有那背后嚼舌的小人,只管乱棍打死了账,事后我去与老太太说话。”   凤姐儿与探春应下,随即告辞而出。   待出得院儿来,探春吩咐丫鬟先行将惜春送回,自己个儿则与凤姐儿并肩而行,问道:“凤姐姐,方才太太那吩咐……”   凤姐儿道:“我看不过是气话,三妹妹不用多理会。这会子家里乱成一团,哪里还管得了人背后嚼舌?我看太太也无大碍,说不得过会子就反悔了也说不定。”   探春说道:“那便听凤姐姐的。”   凤姐儿笑着乜斜其一眼,嗔道:“你倒学了个滑头。”   探春苦笑道:“凤姐姐宽宥,我若不滑头,还能如何呢?”   王夫人吩咐立威,却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探春方才将家务理顺了,哪里肯乱棍打死人?王夫人来日推说不过是气话,老太太不能耐她何,只怕来日定会埋怨探春与凤姐儿。   探春拿凤姐儿做挡箭牌,凤姐儿自是不当回事儿,她情知这个小姑子夹缝里做人,素来都是左右为难。   因是便说道:“我若不心疼你,还能让你得了话柄?罢了,你快去巡视吧,我先去瞧瞧老太太。也不知你二哥这会子回没回来。”   说话间二人到得凤姐儿院儿左近,迎面便见大丫鬟琥珀匆匆而来,瞥见二人赶忙屈身一福道:“二奶奶、三姑娘,前头传话,说是二爷领着林姑娘的女官卫嬷嬷回来了。”   “哦?”凤姐儿与探春对视一眼,思忖道:“林妹妹怎地没回来?罢了,先去听听卫女官说些什么吧。”转头又吩咐平儿:“伱去知会太太一声儿。”   平儿应下,紧忙转身又往王夫人院儿来。   却说先前凤姐儿与探春离去,这房中便只剩下了王夫人、薛姨妈与宝钗。   事到如今,那通灵宝玉是真是假自然不言自明。玉碎了,偏生宝玉癫狂了一阵儿又去寻那妙玉腻歪,怎么看也不像是命根子的样儿。   方才王夫人被贾母径直掀了脸皮,往后还不知以如何面目见人呢。王夫人如此,薛姨妈与宝钗又何尝不是如此?   金玉良缘啊,连那玉都是假的,那金锁又怎么可能真的起来?   眼前虽不曾有人提及,可说不得背后嚼舌,那薛家就成了笑话。薛姨妈越想越气,禁不住说道:“都怪那俭哥儿!”   王夫人叹息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也不瞒妹妹,黛玉自苏州回返时,带了些银钱。当日修建大观园银钱不足数,我便请示了老太太,挪用了一些。如今黛玉指婚给了俭哥儿,这银子——”   薛姨妈为难道:“姐姐,不知差了多少银子?”   “这……也不曾详细点算,大抵十万两是有的。”   薛姨妈瞠目:“多少?”不待王夫人开口,薛姨妈就抱屈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皇商底子没了,四下营生没了庇护,那掌柜又多是奸滑的,当日若不是将营生发卖了,如今说不得还要大饥荒呢。   先前姐姐借去了五万两,这会子我哪里还有这般多银钱?”   王夫人道:“我也知你不易,”说话间看向宝姐姐道:“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如今实在遇到难处了,这窟窿说不得就要添上。来日等宝钗过了门,我上了年岁还不是由着宝钗来掌家?”   听得王夫人总算吐了口,薛姨妈却思了半晌,摇头道:“姐姐,实在挪腾不出。”   王夫人就道:“你那儿媳不是还有不少嫁妆?”   “吓!”薛姨妈道:“那夏金桂岂是个省心的?此前挪腾了一些,她足足闹腾了数月,连文龙的侍妾碧莲都给打了个半死,如今还靠着人参来吊命。若再挪腾银钱,说不得我与宝钗都被她还作死了!”   宝钗在一旁道:“姨娘也别急,俭四哥家资千万,何曾看得上这点儿银钱?姨娘与俭四哥好生商议了,说不得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王夫人只一个劲儿摇头道:“那姓李的是个小肚鸡肠的,心下老早就恨死了我,如今得了把柄,哪里肯善罢甘休?”   薛姨妈就道:“老太太也松了口,我看姐姐不妨与老太太商议商议。”   王夫人又是摇头不已。方才那情形,贾母显是对她与宝玉生了厌嫌,不然怎会说出那般话来?   若去求肯老太太,说不得老太太会任凭姓李的磋磨她一番,临了方才会出面做好人。   此事,宝钗忽而说道:“素日里也不曾听林妹妹提起随行的银子,没准儿俭四哥并不知此事呢?”   王夫人道:“宝钗如何这会子还不明白?大姑娘如今为贤德妃,咱们家又是公府,圣人下旨赐婚,总要给一些颜面。此番却不漏风声,猝然下旨,说不得当日林如海所上奏疏求肯的便是将黛玉嫁与姓李的。   姓李的又去了几回扬州,以林如海的性子,又怎会不告知内中详情?”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顿时没了主意。   王夫人扶着额头叹息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口咬死了错在姓李的与黛玉身上,如此才可拖延一二。”   正待此时,彩云快步入内回话道:“太太,平儿姑娘说,琏二爷领着林姑娘身边儿的卫嬷嬷来家了。”   王夫人撑起身形来道:“这会子也顾不得脸面了,先看看那女官说些什么。”   ……………………………………………………   马车辚辚而行,车中李惟俭思量着过会子如何与贾家分说。这赐婚一事,背后缘由怕是要他自己个儿背下了,不好推脱在林如海身上。   一则贾母与黛玉祖孙情深,不好因此闹得生分了;二则,老太太又是个明事理的,就算李惟俭甘愿认下,想来老太太过后也能思忖出缘由。   正思量着,忽而听得马蹄声渐近,继而丁如峰的声音传来道:“老爷,王家兄弟情形,小的寻人扫听出一桩事来。”   李惟俭吩咐道:“进来说话。”   “是。”马车一沉,继而帘栊挑开,丁如松躬身入得内中,再一旁落座了说道:“老爷可知慧纹?”   “慧纹?”   丁如峰道:“又名慧绣,说是二十年前姑苏有个叫慧娘的女子,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   凡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   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   此女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李惟俭笑道:“哪里学的舌?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模怪样。”   丁如峰道:“小的诵读了好半晌方才记下。”顿了顿,说起正事道:“说城南有一孙家,早年便得了慧纹炕屏,等闲不舍得与客人观量,非得是贵客才会展示一二。孙家子弟浪荡,不知如何与王、王仁结识了,这二人听闻孙家有慧纹炕屏,便要强索。   孙家不肯,王便与推官傅试勾连,胡乱寻了个罪名,将孙家之主关押在牢,其后这二人又上门威逼,这才将那炕屏强索了去。”   怎么这里头还有傅试的事儿?李惟俭听着蹙眉不已。   丁如峰又道:“那孙家主出得樊笼,听闻炕屏到底被强索了去,顿时气得缠绵病榻,不多时便一命呜呼。如今孙家小女儿为父鸣冤,听说腊月里拦了推官车架,那新任推官畏惧王家声势,因是只说查无实据,将孙家女打发了回去。如今又有衙役每日家盯着此女,防着其敲登闻鼓。”   李惟俭右手轻轻敲击车厢,过得须臾才道:“打发人看好了孙家女,听说王子腾这几日便要离京,只等王子腾一走,咱们就给王家上上眼药。”   “是。”   丁如峰应下,躬身退出车厢。   李惟俭与顺天府尹算是忘年交,有其做推手,这案子就算要不了王、王仁性命,也得让其灰头土脸。   至于那傅试,如今还每月一封书信,让傅秋芳求了李惟俭免了其罪过,最好是官复原职。   李惟俭料定,那傅试此时已成了痴心疯,留着怕是只能牵连傅秋芳与即将落生的孩儿。既如此,那这便宜大舅哥是生是死,又与他李惟俭何干?   拿定心思,抬眼便见家门近在眼前。荣府门子瞥见车架,紧忙上来与丁如松说了一番话,丁如松这才兜转马首与李惟俭道:“老爷,荣府门子得了吩咐,说是老太太请老爷过去一趟。”   李惟俭颔首道:“不忙,待我换过衣裳再去。”   车驾入得伯府,李惟俭一路到得东路院正房,此时一应姬妾俱在,许是方才还在商议着什么,眼见李惟俭到来纷纷起身相迎。   傅秋芳忧心道:“老爷可知赐婚旨意下了?”   李惟俭笑道:“戴公公头一遭先来的武备院。”   错非许以重利,戴权哪里会不曾查明黛玉在不在就宣旨?   “那……想来老爷有了完全之策,妾身倒是平白担心了。”   宝琴也道:“我就说四哥哥算定了的,说不得林姐姐此番就在胡大人家中不走了。”   李惟俭笑着点了下宝琴额头:“小机灵鬼。”当即伸展臂膀道:“晴雯,为我更衣。”   晴雯赶忙过来为李惟俭褪去衣裳,李惟俭又入得内中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便见宝琴凑上前道:“四哥哥,不如我随着四哥哥一道儿去吧。若是计较起来,好歹也有个帮腔的。”   李惟俭乐道:“我如今底气十足,哪里用你帮腔?好生在家待着吧,我去去就来。”   当下李惟俭重新披了貂裘大氅,大步流星自会芳园进了大观园,又往贾母院儿而去。   自后院儿绕出来,有丫鬟眼尖报了一声儿,那大丫鬟鸳鸯忙不迭的迎了上来。   “俭四爷!”匆匆见了礼,鸳鸯这会子顾不得许多,压低声音飞速道:“卫嬷嬷在内中,老太太没说什么,倒是太太闹了,一直数落着林姑娘的不是。也,也说了四爷的不是。”   李惟俭略略顿足,扭头观量鸳鸯。鸳鸯与其对视一样,紧忙垂下眼帘来。李惟俭低声道:“多谢,你往后仔细照料着云妹妹就好。”   鸳鸯顿时霞飞双颊,情知必是李惟俭知晓了其认了湘云做主母之事,当下不好再多言,只低声嘱咐道:“俭四爷留心,多与老太太说些好话,想来也不能有什么间隙。”   李惟俭笑而不语,鸳鸯囿于贾家,只怕还不知自己今时今日的位份,早就不是贾家能压得住的了。   他也不说话,过抱厦转过屏风入得内中,鸳鸯紧忙上前回话道:“老太太、太太,俭四爷来了。”   李惟俭入内一扫量,便见贾母蹙眉不已,王夫人阴沉着一张脸,卫菅毓不咸不淡坐在下首,此时也起身来迎;陪坐的王熙凤看将过来,目光中满是……钦佩?又有探春、惜春两个好奇观量过来。   与两个小姑娘笑了笑,李惟俭拱手道:“老太太,晚辈来了。这是怎么了?瞧太太面色不好,莫不是旧疾复发?晚辈刚好与王太医有故,不如请了王太医来观量一二?”   王夫人咬牙道:“俭哥儿,你少拿风凉话来说我。我这般情形,还不是你做下的?”   贾母蹙眉道:“都是自家亲戚,有话坐下好好说。俭哥儿,你快落座。”   李惟俭拱手谢过,撩开衣袍落座在凤姐儿对向。   就听王夫人不依不饶道:“再如何说,老太太也是黛玉的外祖母,这婚姻大事,哪儿有不经老太太,径直就请了圣旨的?”   李惟俭说道:“这话若是老太太说的,晚辈自当赔罪道恼。可太太你说这话……只怕有些不妥吧?”   王夫人恼道:“俭哥儿且说说,我为黛玉舅母,说这话有何不妥的?”   李惟俭冷笑一声道:“好,我就当太太是真个儿犯了糊涂。那晚辈不妨明说了,我求了林妹妹一并瞒了此事数年,防着的是什么,太太不清楚?”   王夫人这会子已然心虚,却杵倔横丧道:“自打黛玉来了家中,都是比照这宝玉的份例,有宝玉的,就有黛玉的,我这做舅母的可曾苛待过她?”   李惟俭冷声道:“太太还真好意思说出口。这日常吃用自是不缺的,只是林妹妹打小身子骨弱,须得时常用药膳温养,太太怎么不说那药膳是怎么个情形?”   王夫人狡辩道:“还道是什么,不过又拿药膳说事儿。荣府虽家大业大,可那人参、燕窝,也不是想吃就吃,想有就有的。日常短了,我过后不是打发人去采买了?”   “非要让我明说?”李惟俭冷声道:“太太只怕不是短了几日,而是存心要养死林妹妹,如此才好吃绝户吧?”   “你,休要胡说!”   此时就听卫菅毓道:“太太什么心思,荣府上下谁不知晓?素日里对林姑娘从不曾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药膳断断续续,时常便以次充好。错非李伯爷时常打发了丫鬟来送药膳,只怕我们姑娘生生就要怄死了!”   李惟俭顺势便道:“太太为林妹妹舅母,既然不待见林妹妹,我请了圣旨娶了去岂不两相便宜?何苦又在此时纠缠,莫非是因着些许腌臜银钱?”   王夫人被怼得对视说不出话来,浑身哆嗦半晌,转头哭丧着与贾母求告:“老太太,你须得为儿媳做主啊!”   贾母叹息一声,此时才道:“太太也是,你一个长辈,不知缘由便胡乱指摘。俭哥儿如今乃是一等伯,行事自有章法,又岂是你个内宅妇人可随意指摘的?罢了,你且退下,我与俭哥儿好生说说话儿。”   “老太太——”   “还不快下去?”   王夫人咬了咬牙,只得在丫鬟搀扶下往外行去,路过李惟俭身边儿还恶狠狠剜了其一眼。   此时贾母又与卫菅毓道:“辛苦卫女官,女官不妨下去歇息,过会子我让人驾车送你回去。探丫头,你代我送送。”   卫菅毓起身道谢,也随着探春、惜春退了下去。   贾母叹息一声,朝着李惟俭招招手,李惟俭便起身凑到了贾母跟前儿。   贾母蹙眉说道:“如海……当日就防着太太起了歹心?也是,太太待玉儿如何,玉儿回了扬州总会与如海言说。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   李惟俭沉吟着没言语。   贾母狐疑瞥了其一眼,忽而恍然道:“是了,财帛动人心,险些忘了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   李惟俭拱拱手道:“老太太也别怪岳丈,他就只林妹妹一个独女,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贾母感叹道:“我老了,管不得家中事宜。如今这上上下下的管事儿的,不是太太的陪房,就是暗中投靠了太太,连打发去宝玉身边儿的丫鬟,转头儿也与太太亲近起来。   俭哥儿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我。我倒是有心看顾着玉儿,奈何实在是有心无力。”   李惟俭笑道:“错非有老太太在,林妹妹哪里还有命在?只怕当日更换太医不久,林妹妹便要被人养死了。”   贾母感叹道:“家门不幸,大儿媳原本是个温良的,却天不假年。后续的邢氏又是个糊涂的;二房这边儿也不得好,只存了歪心思来哄我。   俭哥儿啊,我原先还想着促成两个玉儿姻缘,如此留在我身边儿也能看顾着。如今玉儿既许了你,我总算也能放下心来。可怜我那女儿就这么一个孩儿,俭哥儿往后须得多多担待着。”   李惟俭赶忙道:“老太太哪儿的话?我与林妹妹彼此相知,来日就算我受了委屈,也断不会让林妹妹委屈了。”   “好好好。”贾母抹着眼泪道:“我如今只求俭哥儿一桩事。来日……玉儿还是自荣府出嫁吧。俭哥儿总要给我老太太留些脸面。”   李惟俭沉吟着道:“既如此,晚辈也将话说在头里。不拘林妹妹带了多少银钱来,总不能比我家中有钱。老太太也知晚辈情形,晚辈只求着林妹妹平安无恙就好,那些许银钱……还真就瞧不上眼。”   贾母颔首道:“好孩子,你就算想要,只怕家中也给不起。我私下还留了些体己,预备着几个姑娘与玉儿出嫁时,一人陪送一万两。俭哥儿也莫嫌少,总是老太太我一片心意。”   “是。”话都这般说了,李惟俭干脆应了下来。   就听贾母又道:“太太存着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俭哥儿放心,改明儿我便下了她掌家的差事。先前的确是我偏了心,这才闹得家中不宁。如今赦儿去了,琏儿又承袭了家业,掌家之事再交给二房,怎么都说不过去。不如交还给凤哥儿。”   顿了顿,又道:“有凤哥儿看顾着,总不会委屈了玉儿、李氏与兰哥儿,俭哥儿可能放心?”   李惟俭肃容道:“二嫂子向来识大体,有其掌家自然妥帖。”   “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应下。   贾母又说道:“这玉儿的事儿了结了,俭哥儿不妨想想回头儿如何与云丫头说吧。”   李惟俭正要开口,就听外头鸳鸯回话:“老太太,忠靖侯夫人登门求见。”   贾母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这倒好,不用你说了,能说上话的自己个儿就上了门。”   (李惟俭没打完,还有后手。) 第320章 连环计   史家双候早知并嫡之事,也是因着李惟俭所求,这才将此事隐瞒下来。如今赐婚旨意既下,料想湘云必心中憋闷,又因保龄侯一家往江南为按察使,是以忠靖侯夫人这才紧忙登门教导湘云。   李惟俭假意起身要告辞,贾母道:“俭哥儿与忠靖侯夫人也不是外人,不如留下来说说话。”   “老太太说的是。”李惟俭顺势应承下来,落座后暗忖:以王夫人之蠢,气急败坏之下说不得会做下让人不忍之事。常言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此番不将王夫人彻底弄倒了,焉知来日不会为祸?   他李惟俭谋划了许多时候,可不仅仅是当面直斥这一招,那后头还有后手等着王夫人呢!   他陪着贾母说了几句旁的,过得须臾便见凤姐儿引了忠靖侯夫人转过屏风而来。李惟俭紧忙起身拱手相迎:“三婶子,小侄有礼了。”   忠靖侯夫人瞥见李惟俭顿时面上挂了笑意:“俭哥儿也在?临来时还想着过会子要去俭哥儿家中道贺呢,这下倒是省了。”   李惟俭笑道:“三婶子客气,本就是同喜,三婶子又何必劳动?”   忠靖侯夫人笑着颔首,上得前来又与贾母见礼:“侄儿媳妇见过姑母,问姑母金安。”   贾母沉着一张脸道:“你也莫外道了,且坐下说话。”   忠靖侯夫人笑着应了,方才落座就听贾母说道:“怎么方才听你与俭哥儿的话儿……玉儿的事儿你早就知晓?”   忠靖侯夫人接过鸳鸯奉上的茶盏,笑着说道:“侄儿媳妇也不过知晓了个一星半点的,家中都是侯爷拿主意。”   贾母嗔道:“哼,你们都知道了,偏生瞒着老婆子我。”   忠靖侯夫人赶忙道:“倒不是有意瞒着姑母,只是……姑母到底上了年岁,这家中事务多是旁人打理。若有人一直蒙蔽的姑母,私底下专门行那奸邪之事……如此,岂非违了林盐司临终所托?”   忠靖侯夫人这话略略婉转,可贾母又岂会听不出内中所指?   贾母纳罕着道:“连你都知其……所为了?”   忠靖侯夫人压低声音道:“姑母深鉴,姑母来日不妨往各家勋贵家中扫听扫听去,因着宝玉,这外头可有说她好话儿的?”   贾母顿时叹息道:“看来我这些年是太过纵着她了。”顿了顿,又道:“先前我就与俭哥儿说过了,如今琏儿承嗣袭爵,断没有再让二房掌家的道理。来日这家中事务,还是一并托付凤哥儿打理吧。”   凤姐儿此时没走,闻言顿时心花怒放,强忍着喜意道:“老祖宗,我这还带着身子呢,可不好操劳了。”   贾母就道:“不过让你掌个总,这里头的事务自然有探丫头去打理,待你卸了身子再一并管起来。”   王熙凤故作抱怨道:“好容易才歇了三个月,如今又要忙将起来,可见老祖宗心里头没想着我。”   贾母道:“再浑说仔细给你个好儿。”   王熙凤得了便宜,顿时再不多言,只强忍着喜眉笑眼陪坐在一旁。不经意间瞥向李惟俭,虽不知方才那会子俭兄弟与老太太说了什么,可到底让太太卸下了掌家的差事,心下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可算是没平白让这野牛占了便宜。   忠靖侯夫人与贾母说过一会子话,转而便道:“姑母,云丫头先前也被瞒了去,只怕一时半刻的想不开,侄儿媳妇这就去寻她说说话儿。”   “去吧去吧。”   王熙凤起身引着忠靖侯夫人而去,李惟俭顺势便要告辞,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吵嚷声一片。   贾母蹙眉纳罕不已,旋即便见大丫鬟鸳鸯引着两个小丫鬟奔至内中。那两个小丫鬟噗通一声抢跪在地上,哭嚎道:“老太太快救我们哥儿!”   贾母眯眼打量,其中一个乃是自自己房里出去的大丫鬟玻璃,余下那个乃是先前就随在贾兰身边儿的小丫鬟,却一时间忘了叫什么。   贾母听得此言顿时一惊,忙问:“玻璃,好好儿说话,兰哥儿到底如何了?”   玻璃哭道:“回老太太,方才哥儿回来说有些饿了,奴婢便将昨儿太太送来的马蹄糕拿了上来,谁知……谁知哥儿只吃了半块,竟,竟……”   “竟如何啊?”   “竟脸面发青……人事不省!求老太太快救救兰哥儿!”   贾母仓促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李惟俭手疾眼快,紧忙上前搀扶了。李惟俭将贾母扶着落座,恼道:“何以至此?”   应着贾母略显茫然的目光,李惟俭怒发冲冠道:“再有什么不是,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牵连兰哥儿?我大姐姐可就只兰哥儿一个孩儿!”扭头往外就走:“玻璃,哥儿如今在何处?”   玻璃忙道:“便在稻香村。”   琥珀、鸳鸯几个大丫鬟紧忙过来将贾母搀扶了,那贾母挣扎着起身叫道:“快,快去请太医。鸳鸯,我这会子双腿战战,怕是走不得路了,快去抬了肩舆,我要去看看兰哥儿!”   鸳鸯紧忙下去吩咐。玻璃与另一个小丫鬟止住眼泪,紧忙又往稻香村奔去。   却说李惟俭自后院出来,一路狂奔而行,那大观园聚锦门守门的婆子还挡了门屈身问好,却被李惟俭一把推在一旁,随即飞奔进了园子。   不片刻到得稻香村,入内便见几个丫鬟、婆子正围着贾兰哭嚎,李惟俭上前将人分开,恼道:“哭有什么用?都滚开了!”   当下探手将面色铁青的贾兰抄手揽在怀中,扭身往外就跑。   稻香村中的丫鬟追之不及,只能遥遥缀在后头。李惟俭自石洞绕行,眼看上了盘道,禁不住低声说道:“兰哥儿,不是说吃些巴豆就好,伱这是吃了什么?”   怀中贾兰骨碌碌眼珠乱转,睁开眼来低声道:“舅舅,我一时寻不见巴豆,干脆服了两丸龙胆泻肝丸。不过青了一张脸,实则这会子什么事儿都没有。”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是药三分毒,往后可得少吃。”   贾兰眨眨眼,遥遥听得不远处有人声,紧忙又闭眼装昏迷。转眼到得沁芳闸桥,忽见前头探春领着丫鬟快步而来。   李惟俭脚步不停,那探春急急忙忙道:“俭四哥,兰哥儿如何了?”   李惟俭板着脸丢下一句:“暂且不知,劳烦三妹妹与老太太说一声儿,我先带兰哥儿回家中诊治了。”   惜春叫道:“家中就有太医,俭四哥何必舍近求远?”   李惟俭忽而停步,扭头看向两个小姑娘道:“荣府的太医,我可是信不过!”   丢下一嘴,李惟俭抱着贾兰就跑,不片刻便过了东角门。   探春与惜春面面相觑,好半晌,惜春才道:“太太再如何,也不至于这般吧?”   探春摇摇头没言语,只觉心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先前俭四哥当着老太太面儿揭了太太脸面,老太太顺势便卸了太太管家的差事。如今又出了这么一遭,难保老太太盛怒之下或做出什么来。   老太太这一年本就对兰哥儿照料有加,又要安抚俭四哥,只怕太太这一遭难过了……   她自打懂事儿便养在王夫人膝下,与王夫人扮了个母慈女孝,实则内中苦楚又有谁人知?探春处处忍让,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瞧清楚了王夫人佛口蛇心的性子,这才一直扮做乖女儿,从不行差踏错半步。   只是这般闹下去,二房怕是就要在荣府待不住了。   忽而身后传来呼喊声,探春与惜春扭头,便见大丫鬟鸳鸯奔了过来。到得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太太方才去了稻香村,听闻兰哥儿被俭四爷接走了?”   探春叹息道:“方才撞见了,我去与老太太回话儿。”   当下几人一并往稻香村而去,到得内中不待施礼,贾母便急吼吼问道:“兰哥儿呢?可曾拦下了俭哥儿?”   探春就道:“老祖宗,俭四哥说带兰哥儿回家中诊治。”   贾母随口便道:“太医已经来了,为何偏要去……”贾母话说一半,忽而醒悟过来。   此时就听惜春幽幽道:“俭四哥说,信不过咱们家的太医。”   稻香村里顿时一片静谧,落针可闻。信不过太医?这分明是信不过王夫人啊。贾母只觉脸面臊得通红,今儿这脸面是彻底掀了去,只怕回头儿就成外头勋贵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已至此,贾母又能如何说?贾家出了这等事儿,李惟俭总是兰哥儿的亲舅舅,一时情急带了家去诊治,任谁都说不出什么。   思量半晌,贾母正不知如何开口,就听探春说道:“俭四哥与太医院王太医最是熟稔,但有病症,王太医都是手到病除。祖母安心,料想待诊治好了,兰哥儿自然就回来了。”   “也是。”   贾母应下,又吩咐回返荣庆堂。这一日折腾的,贾母一早儿就疲惫不堪了。于是鸳鸯、琥珀搀扶了老太太去乘肩舆,临到肩舆跟前儿,贾母方才后知后觉寻了玻璃吩咐道:“哥儿跟前儿不能短了人伺候,你快带两个妥帖的去照看着,但有变故,赶快打发人来知会我。”   玻璃应下,领着两个红了眼圈儿的小丫鬟急急忙忙往会芳园而去。   肩舆一路将贾母抬到荣庆堂,贾母方才由鸳鸯搀扶着坐了软塌。贾母叹息着道:“主母不慈,阖家不宁啊。”   鸳鸯本心要开口劝慰两句,可不待其开口,便听得外头呼喊‘老太太’连连,跟着便见几个丫鬟搀扶着王夫人入了内中。   王夫人方才被李惟俭当面怼得颜面皆无,心下自然愤恨无比。回到院儿里便摔了东西,任凭薛姨妈如何劝说也不管用。心下正思忖着如何报复李惟俭呢,转头儿便听得贾兰因吃了自己送去的马蹄糕中了毒。   王夫人急得跳脚,这档口出了这档子事儿,岂非要她的命?当下急急忙忙便往荣庆堂而来。   入得内中,王夫人顿时扑倒在地,叫道:“老太太,兰哥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儿,我再如何也不会谋害了兰哥儿啊。”   随行而来的薛姨妈也道:“老太太,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那马蹄糕是昨儿送去的,说不得是兰哥儿房里热,那马蹄糕才发了霉。”   贾母恼道:“什么话?我看姨太太还是莫要开口了,如今正月都没出,什么糕点隔了夜就能发霉?”   “这……”薛姨妈讨了个没脸,宝姐姐紧忙道:“老太太,我看此事不好妄下论断。先前兰哥儿可是在竟陵伯府,说不得晌午在伯府吃了什么不干净……我不是说伯府要害了兰哥儿,只是这下头人办错了差事也是有的。”   贾母蹙眉道:“兰哥儿如何还不知,这事儿暂且别提了。我这一日提心吊胆,实在受不得惊吓了,太太与姨太太先去归置吧。”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情知这会子是黄泥掉进裤裆里,说什么都没用。只得起身告退,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缓步而出。   这一行方才走,大奶奶李纨便从王府回返。听闻宝贝儿子出了事儿,顿时吓得粉面失色,跌跌撞撞便往伯府赶去。   素云、碧月两个一路搀扶,待过了会芳园到了前院儿,这才撞见来迎的红玉。   李纨一把将其抓住,哆嗦着问道:“红玉,兰哥儿如何了?”   红玉没说话,先行四下看了看,这才说道:“大奶奶莫慌,兰哥儿这会子好着呢。”   “啊?”   红玉示意李纨莫声张,悄然引着其进了东路院,到得正房里便见贾兰正坐在桌案旁胡吃海塞,一旁的李惟俭还在唠叨着:“自作主张,是药三分毒,那什么药丸可能随便吃的?”   贾兰笑道:“舅舅,我都说了,那龙胆泻肝丸最是败火,刚好这几日有些上火,我便多吃了一丸。”   “胡闹!早知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贾兰就道:“舅舅自己个儿说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自小瞧着妈妈受委屈,有此等良机脱得樊笼,可不就要狮子搏兔全力以赴?”   李惟俭转头儿寻了个扇子敲打贾兰的脑袋:“说一句顶一句,先生就教你如何顶嘴了?”   贾兰忽而正色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面上一垮,嬉笑道:“这可是舅舅原话。”   宝琴在一旁笑着劝说道:“四哥哥,兰哥儿左右无事,你瞧这脸色也逐渐好转了。方才王太医诊治过,都说了无大碍,四哥哥又何必揪着不放。”   李惟俭恼道:“你知道什么?这要是让大姐姐知道了,怕是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落下,李纨板着脸转过屏风来,李惟俭、宝琴、贾兰赶忙见礼。李纨仔细观量了贾兰一眼,眼见亲儿子果然无恙,又瞪了李惟俭一眼,这才快步落座,气哼哼道:“甫一回来便听兰哥儿中了毒,俭哥儿,你这是要闹哪样儿啊?”   李惟俭正色道:“为大姐姐与兰哥儿日后计,将王氏关进家庙!”   “啊?这……”   李惟俭说道:“大姐姐心善,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是以我才寻了兰哥儿计较。好歹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半,就看明日结果了。”   李纨不知所措,好半晌才道:“何至于如此啊?”   贾兰过来扯着李纨的胳膊道:“妈妈不知,先前林姑姑被换了太医,下的都是虎狼之药,随即便被祖母又换了回来;其后林姑姑药膳断断续续,这可都是太太背后做的手脚。   舅舅没发迹前,我与妈妈过的是什么日子?想要自己个儿的份例都要使足了银钱才能得了。父亲为二房嫡长,我为嫡孙,太太何以苛待我们母子至此?亏得舅舅发迹了,咱们日子才好过了几年。   先前老太太下了太太管家差事,说不得来日二房便要分家出去。若来日还是太太管着,咱们哪里还有如今的好日子?”   李纨憋闷半晌道:“再如何,也不好害人啊。”   贾兰说道:“舅舅说了,大丈夫当断则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李纨气恼,指着李惟俭道:“看看你把兰哥儿都教成什么样子了!”   李惟俭笑道:“这不挺好?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大姐姐,这世道君子可不好过啊。”   李纨叹息一声,没再纠结此事,只道:“好歹也要知会我一声儿,哪儿有你们两个就办了的。”顿了顿,又道:“如今又该当如何?”   不用李惟俭发话,宝琴就道:“大姐姐与兰哥儿只管在伯府住着就是,王府那边厢暂且告上几日假就是了。”   此时红玉进来,笑着道:“大奶奶,后头的院子拾掇了。”   李惟俭生怕李纨再唠叨,赶忙打发贾兰道:“吃好了就跟你妈妈去安置了。这几日先憋着吧,过几日再露头。”   贾兰应下,扯着李纨往后头去了。   此时傅秋芳去自己院儿小憩,旁的姬妾各执其事,正房里便只余下李惟俭与宝琴。   “四哥哥——”宝琴上前乖巧为其揉捏肩头。   李惟俭随口道:“琴妹妹不怪我心狠手辣?”   宝琴就道:“荣府太太视四哥哥为仇寇,仇怨早已结下,大姐姐与兰哥儿又在荣府,四哥哥不斩草除根,来日只怕一直要惦记着。”   李惟俭舒了口气,闭目探手擒了宝琴的小手。宝琴又道:“再说荣府老太太还是明事理的,心下又早就对太太不满,断不会因此与四哥哥交恶。”   “嗯。”   宝琴揉捏两下,问道:“是了,四哥哥先前应承了老太太,林姐姐果然要从贾家出嫁?”   “呵,”李惟俭笑道:“先前是答应了,如今又出了这等事,我便是反悔,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再者说了,就算要从荣府出嫁,我也没说这几日就送林妹妹去荣府吧?待上月余,临出嫁时再回去,老太太也只能说我宽厚。”   宝琴赞道:“以二嫂子的手段,有月余光景缓冲,定然早就将各处换成了自己认。四哥哥又与二嫂子交好,如此也就万无一失了。”   李惟俭暗道,何止是交好?还接连交好了两回呢。   过得半晌,宝琴又道:“只可惜了那十万两银子。”   李惟俭睁开眼笑道:“小财迷。老泰山临终前可没说那银子是林妹妹的嫁妆。当日老泰山心知肚明,这十来万银子就是林妹妹的养育银子。只有将贾家喂饱了,又不提及是嫁妆,再瞒了赐婚之事,林妹妹方才有惊无险捱到了今日。”   宝琴心下不无艳羡道:“真好,林姐姐此番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李惟俭想起黛玉那似泣非泣的眸子来,心下不由得一荡,恨不得即刻就到了正日子,也好将林妹妹迎进家门。   于是李惟俭道:“过了明日,这婚事也该操持起来了。”   宝琴笑道:“头晌我还跟傅姐姐商量了呢,都说不知如何操办,便去后头问刘婶子。婶子再如何也是见过世面的,提点了几句都在点子上。四哥哥放心,这婚事定然出不了差池。”   李惟俭含混应了,心下不禁愈发念着黛玉。   这日夜里,荣府打发了几遭人来过问贾兰庆幸,都只被李惟俭回了,只道‘幸而无恙、人还没醒’。   待到上更时分,薛姨妈这才与宝钗离了王夫人院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此时夏金桂业已搬走,这宅院便只剩下薛姨妈自己个儿住。母女二人入得内中,薛姨妈愁眉苦脸道:“我的儿,你姨娘今日情形,怎的让我想起当日来了?”   “当日?”宝姐姐不解。   薛姨妈就道:“当日文龙得罪了俭哥儿,其后也是一环套一环,生生将咱们家皇商底子剥了去。如今你姨娘百口莫辩,又被老太太下了掌家的差事,这……往后只怕不大妙啊。”   宝姐姐心下气馁,情知妈妈又要首鼠两端。当即说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宝姐姐四下观量了下,低声道:“——说不好听的,谁知还剩下几年?如今大房承嗣袭爵,凤丫头又将掌家权夺了去,往后老太太一过去,二房只怕就要分家别过。”   薛姨妈忙道:“我催着你与宝玉,图的是荣国府。若二房果然搬出去别居,你姨丈不过是学政,这往后……”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怕是忘了贤德妃。可惜贤德妃所产皇子不曾坐住,不过既然生过了一胎,来日说不得还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皇后去的早,圣人一直虚着皇后之位,不然贤德妃说不得就晋了贵妃娘娘。   来日如何谁也说不好,若果然晋了贵妃,那宝兄弟可就是国舅老爷。圣人说不得会赐下爵位来呢。”   顿了顿,又道:“如今凤丫头与姨娘势同水火,老太太审时度势,这才有分家之意。不然有贤德妃这般臂助,老太太如何舍得让两房分开?”   薛姨妈兀自不放心道:“话是这般说,可宫中最是熬人。我的儿,万一……”   宝姐姐无奈道:“妈妈,落子无悔啊。此时再要首鼠两端,莫非妈妈要我学伯府的傅姨娘不成?”   那傅秋芳可不就被亲哥哥拖成了老姑娘?心心念念一直想攀高枝,结果落得个纳入李家为妾室的结局。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怎么就这么难呢。”   宝姐姐心下酸涩,错非当日薛姨妈以富贵眼看人,她今日便是伯夫人,说不出的尊贵,又何必守着个废物一般的宝玉?   ……………………………………………………   夜,大明宫。   今儿是吴贵妃寿诞,圣人特意让其在大明宫里办了寿宴。因着老太妃缠绵病榻,是以也不曾舞乐,只一众嫔妃聚在一处吃酒嬉闹。   吴贵妃端坐上方,元春便在其下首处。此时有宫人悄然凑过来,与吴贵妃耳语了几句,吴贵妃顿时面上讶然,问那宫人道:“果然?”   宫人忙道:“贵妃娘娘,方才卫女官说的,定然做不得假。”   吴贵妃点点头,旋即意味深长的瞥了元春一眼。后宫自是以吴贵妃为尊,其下便是贤德妃元春。自打元春诞下皇子,吴贵妃便视其为敌手,也亏得那小皇子不曾站住,不然来日如何还不好说呢。   下头的李嫔最会瞧眼色,眼见吴贵妃乜斜了元春一眼,顿时笑道:“姐姐可是得了什么信儿不成?不妨也说来让姊妹们一并听个有趣。”   吴贵妃捧着酒盅笑道:“也算不得什么信儿……只是卫司药方才入宫禀报了一桩事儿。”   元春顿时抬头看向吴贵妃。那卫菅毓随在黛玉身边儿,如今就在贾家,吴贵妃此时提及,定然与贾家相关。   元春紧忙笑道:“想来与我家相关了,莫非是宝玉又犯了糊涂不成?”   宝玉连番荒唐事,一并被那卫菅毓传入宫中,元春时常怄,奈何不论如何反复叮嘱王夫人,那宝玉就跟扶不起的烂泥一般,总是犯下一桩桩糊涂事。   吴贵妃笑道:“这回却不是宝玉了。”   元春略略放心,想来是园子里有什么趣事?   李嫔笑问:“不是宝玉?那倒是稀奇了……卫司药每回入宫,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说那位宝玉的荒唐事儿呢。”   吴贵妃笑道:“许是此前年岁小,一时不明是非也是有的。如今这几个月一直都相安无事,妹妹可不好揪着过往不放。”   李嫔朝着元春略略欠身道:“哟,那可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是顺嘴的笑谈,贤德妃可莫要与我计较。”   元春笑道:“一说一笑的事儿,我又怎会上心?倒是妹妹家中的姊妹,须得好生管束了。我怎么听闻,你那妹妹与一戏子夜奔而出……”   李嫔变了脸色,咬牙笑道:“舍妹年岁小,也是不懂事。不过方才要出家门,便被家中亲长拦了下来,总算没辱没了闺名。”   元春笑而不语,都要跟戏子夜奔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李嫔紧忙问道:“既不是宝玉,那这回又是什么事儿?”   吴贵妃笑道:“头晌戴公公下了赐婚旨意,谁知贾家好似颇为不满啊。这到得晌午,竟拦了竟陵伯去过问,说这指婚一事为何隐瞒不报。”吴贵妃看向元春道:“元春妹妹,令母好大的威风啊,连圣人旨意都敢指摘了?”   元春慌了,忙道:“母亲定是糊涂了,绝非存心妄议。”   吴贵妃摇头道:“妹妹莫急,此事你与我可说不着。卫司药将此事业已奏明了圣人,妹妹有辩驳的功夫,不如去寻圣人解释吧。”   元春面上一白,紧忙起身一福:“多谢姐姐告知。如此,妹妹少陪了。”   说罢领了宫人急忙忙朝着西暖阁寻去。   一路到得西暖阁,与那戴权求肯了几句,戴权入内通禀,旋即引了元春入内。   元春入得内中径直跪在圣人面前,求肯道:“求圣人宽宥,母亲也是一时糊涂,话赶话的,并非指摘圣人。”   圣人抬眼瞥了元春一眼,随手将一封纸笺丢将下来,疲惫道:“你自己个儿瞧瞧吧……为了十万两银子,你那母亲竟要将林如海遗孤生生养死。亏得如海先前上遗疏求肯,求着朕暂且将赐婚之事隐瞒下。朕本道如海病入膏肓,行事太过小心。谁料世间果然有这般蛇蝎心肠的妇人!你看仔细了,你那好母亲都做了什么!”   元春战战兢兢捧了纸笺,赶忙仔细观量。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气急。她方才出了月子没几月,身子骨一直虚,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双手撑了地方才不曾栽倒。   喘息一番,赶忙求肯道:“妾身也不知母亲竟如此糊涂!圣人,妾身这就书信一封,定要让祖母好生管束了。”   “那是你家中事务,朕懒得管。”说话间圣人起身负手而行,道:“只是这等蛇蝎妇人,不罚不足以平朕心!朕明日便让贵妃下懿旨,夺了她的诰命,算作小惩。来日若再敢如此,朕定严惩不饶!”   元春伏地叩首:“多谢圣人宽宥,多谢圣人宽宥。”   刻下元春心下悲凉至极!她在这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家中不曾帮衬不说,还屡屡拖其后腿。圣人本就不待见她,往后能否再留下皇子还两说,且吴贵妃愈发咄咄逼人。   为今之计,说不得只能攀附以求自保了。 第321章 懿旨   竟陵伯府。   二指宽的纸笺揉作一团,丢进一旁熏笼里,瞬间被炭火吞噬。李惟俭与茜雪道:“让海平好生谢过那小黄门。”   茜雪应了,随即快步退下。   书房里,方才宝琴一直不曾开口,待茜雪退下,内中只余下二人,这才蹙眉上前说道:“四哥哥,窥探宫闱之事……只怕是不妥。”   李惟俭返身探手捏了捏宝琴的脸颊,说道:“这算哪门子的窥探宫闱?再者,琴妹妹也莫把皇城想的太过,实则那地方四下漏风。但凡能激起风波来,你看哪一桩哪一件拦得住了?”   宝琴略略颔首,又劝说道:“总归是犯险之举,四哥哥心中宏图大志又不在皇城里,何必这会子收买那戴权?”   李惟俭笑道:“琴妹妹当面直斥,可是贤惠着呢。”   宝琴便凑过来依偎在李惟俭胸口道:“我心下想着与四哥哥长长久久的,自然不愿四哥哥犯险。”   李惟俭便道:“妹妹放心就是,这是宫门落锁前传出来的,那戴权行事素来稳妥,若真个儿是什么宫闱秘事,我就算砸个几百万银子下去,那老猢狲也不敢透漏半个字儿。”   正待此时,外头婆子来报:“老爷,晴雯姑娘回来了。”   宝琴赶忙退到一旁,李惟俭舒展身形道:“明儿一早打发人快马加鞭往金陵报喜,总要大伯、大伯母尽快赶来。”   宝琴掰着指头计算道:“这若是六百里加急,不过三、四日的光景也就到了,打点行囊两日,再乘车船北往,算算只怕要三月里才能到呢。”   李惟俭蹙眉说道:“能早一些还是早一些吧,如今宫中老太妃身子欠佳,也不知能熬多少时日。”   话音落下,晴雯便笑着进得书房里,随意屈身一福,凑过来笑道:“四爷,我都与张宜人、林姑娘交代过了。张宜人不曾说什么,只说来日再往荣府寻老太太商议一番。倒是林姑娘很是嗔怪了一番,说虽知四爷此番略显张扬了。”   李惟俭笑道:“她嗔怪就嗔怪,被王家蠢妇欺负了这般多年,便是只为我自己个儿出口气,也合该张扬一番。”   晴雯便笑道:“四爷这话与紫鹃说的话一般无二,林姑娘听罢虽眉头不展,却也再没说什么。”   宝琴转动眼珠,凑过来道:“许是林姐姐心中所想与四哥哥不同吧。”   李惟俭忽而转身揪了下宝琴的小鼻子,说道:“少在一边添油加醋,林妹妹所想我自己个儿清楚着呢。”   宝琴顿时诶唷诶唷叫了两声,娇嗔着道:“我就随口一说,四哥哥欺负人!”   李惟俭哈哈大笑,道了句‘好茶’,随即转身负手而去。只把宝琴晾了个莫名其妙,禁不住凑过来问:“晴雯,四哥哥那话是什么意思?”   晴雯白了其一眼,说道:“这后宅里头谁人什么心思,四爷心里头清楚着呢。琴姑娘想不明白,不妨自己个儿多想想。”   眼看晴雯扭身而去,宝琴顿时嘟起嘴来。这良人太过聪慧过人,自己不过想略略唆摆了,不想就被其瞧了个正着。看来往后在家中可不好再在良人面前唆摆了……只盼着来日林姑娘去到东路院,如此云姑娘来了西路院,她那日子自然就会好过许多。   ……………………………………………………   绣楼。   紫鹃捧着烛台悄然凑过来,闺阁里又明亮了几分。黛玉一针一线绣着嫁衣,大红嫁衣上,翟纹蔓延开来,针脚细密,足见黛玉苦心。   紫鹃撂下烛台道:“姑娘,我问管事儿嬷嬷另要了烛台来,胡大人家中不比荣府,一时间寻不见鲸油灯。姑娘绣一会子便歇了吧,免得伤了眼睛。”   黛玉应了一声。   雪雁也凑过来道:“四爷也是的,虽说前头与姑娘商议了,可婚事何必催逼得这般急切?谁家闺阁女儿出嫁,这绣衣都是绣上几个月、一年的,如今姑娘月余光景便要绣出来,累坏了姑娘怎么办?”   黛玉出言维护道:“俭四哥先前与我说了,用那半成的嫁衣,我却不想用。此生就嫁这么一回,总要亲手绣了才好。”   雪雁又道:“那岂非要累坏了?”   黛玉笑道:“也不觉着如何累的——”顿了顿,看向两个丫鬟道:“——若是你们累了,不妨先去安睡。”   紫鹃说道:“姑娘这话说的,姑娘熬着大夜,做丫鬟的却去安睡,天下哪儿有这般的道理?”顿了顿,又道:“姑娘,我与雪雁也有些手艺,不若也帮衬姑娘几针?”   黛玉摇摇头道:“俭四哥年前便与我说了,这衣裳自己个儿裁的,只是平日里不好显露了。这月余光景也绣了多半,余下的料想有月余足够了。”   将一处翟纹绣过,黛玉揉了揉眼睛,活动着僵持的手腕儿道:“我心下就是怕他与老太太闹生分了。”   自黛玉母亲过世后,便恩养在贾母膝下,祖孙之间情意自然非比寻常。先前隐瞒了婚事,黛玉心下已觉不该,如今俭四哥又闹腾了一番……虽说他是在为自己出气,黛玉心下难免舒爽,可总担忧着再气坏了外祖母。   雪雁说道:“俭四爷是个有分寸的……姑娘若是不放心,明儿我回去扫听一番。”   紫鹃在一旁嗫嚅半晌,开口道:“姑娘,我瞧着这回四爷这般大脾气,只怕内中也有太太苛待大奶奶与兰哥儿之故。四爷这心性,寻常小事不过一笑而过,唯独牵扯到大奶奶与姑娘,那就好似吃了火药一般,真真儿是一点就炸。错非顾念着姑娘昨儿还在荣府,只怕俭四爷早就炸了。”   黛玉不无担忧道:“他这回是爽快了,可大姐……嫂子与兰哥儿来日该当如何?太太再如何也是婆婆,发下话来有的是法子磋磨大嫂子。”   紫鹃就道:“四爷是个周全的,既敢与太太撕了脸面,就不怕太太后头省事儿。说不得啊,四爷后头还有手段等着太太呢。”   黛玉沉吟着颔首,依旧担忧不已。   紫鹃观量黛玉脸色,忽而说道:“姑娘就不怕四爷心眼子太多——”   黛玉白了其一眼,说道:“就你话多。宦海浮沉,俭四哥若不多长几个心眼儿,说不得就被外头人生吞活剥了,哪儿有如今这般情势?再说,他待我一向真心实意的,那心意总做不得假。”顿了顿,又笑道:“便是被他哄了又如何,他既能哄了我,自然有法子哄了我一辈子。”   紫鹃顿时笑将起来:“姑娘这般想就是了。这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少不得有个拌嘴的,我就怕姑娘到时候再上了心。因是啊,我不如提前与姑娘警醒一番。”   黛玉嗔道:“我还要你来教?不曾来京师前,父亲不也偷偷摸摸纳了几房小妾?虽与妈妈吵嚷过几回,可过后还不是好好儿的?这夫妻相处之道,只消秉承一颗真心,但有些许误会,转头儿说开了就是。”   雪雁顿时笑道:“姑娘说的极是。不过……听说伯府如今分作东路院、西路院,四爷也不曾明说,就是不知来日姑娘要住哪一路呢。”   黛玉就笑道:“住哪一路不一样?俭四哥聪慧着呢,外头那些妖艳狐媚可哄不了他去。”   雪雁连连颔首,说道:“俭四爷自是天资过人……既如此,来日姑娘就住进东路院去,待云姑娘往后过门,定要气恼好些时候呢。”   黛玉道:“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你与她计较什么。”举针认了彩线,笑着又道:“说不得啊,云丫头这会子正气恼着呢。”   ……………………………………………………………………   大观园、怡红院。   “我气恼?哪里气恼了?”湘云气呼呼寻了软榻落座,抄起茶盏来咕咚咚喝了一通,揭过翠缕递的帕子擦拭了嘴角,蹙眉说道:“偏三婶子瞧不起人,下晌过来好一番劝说,生怕我炸了一般。”   说话间指着自己的鼻子与翠缕、映雪道:“我是小性儿的人?我是小性儿的?”   翠缕欲言又止,她们这位姑娘自然不是小性儿的,素日里还颇为粗疏。一旁的映雪就道:“姑娘最是大气,这外头谁不知晓?”   湘云哼声道:“就是就是,我何曾小性儿过?不过是与林妹妹并嫡,又是圣人下了旨意指婚的,说来也是光彩。来日她一个院儿,我一个院儿,都是一般的,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儿去。   再往后家中事务商量着办,或是她一年我一年;俭四哥那头也是,她一个月我一个月,能有什么的?”   话是这般说,湘云语调却越说越低沉。须臾光景便委屈得吧嗒吧嗒掉了眼泪。   映雪赶忙捅咕了下翠缕,翠缕却只干巴巴道:“这说着说着姑娘怎么又哭了?”   湘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高兴的,嗯……为林妹妹高兴。”   她自幼父母早亡,养在二叔膝下,虽多有照料,可又哪里比得上亲生父母?好不容易到了贾母跟前儿,转头来了个黛玉,又把她挤去了侯府。往后因着她时常不来,连荣府的姊妹兄弟都与她生分了。尤其是那宝二哥,好似哈巴狗一样四下撵着黛玉。   湘云那会子全然没什么男女之情的念头,只是嫉妒黛玉抢走了她应得的。待小聘过后,二叔一家子南去为官,湘云又来了荣府。此番非但住进了园子,还住进了最大的小院儿,俭四哥虽因着避讳不曾与她私下说过什么,可每逢生辰总会送来可心贺礼来。   湘云本道时来运转,心下一边厢贪恋着大观园中女儿家的闲适日子,一边厢又盼着早日过门儿。   忽而晴天一个霹雳,俭四哥竟一分为二,分了一半与黛玉。这也就罢了,下晌时听三婶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错非机缘巧合,自己个儿连搭头都抢不到。   湘云心下自然委屈不已,黛玉自小儿便抢了她的,如今连夫君也要抢走一半儿,这叫她情何以堪?   映雪过来劝慰几句,湘云却执拗道:“说了高兴就是高兴,古怪,这眼泪怎地止不住了?定是眼睛生了毛病,翠缕快寻了帕子来。”   翠缕瘪着嘴递上帕子,低声道:“大姑娘要哭就哭吧,好生哭过一场,来日也就不想这些了。”   映雪蹙眉剜了其一眼,说道:“说什么呢?连劝慰的话儿都不会说,去去去,我自陪着姑娘说话儿就是。”   翠缕叹息一声,到底退了下去。她自幼与湘云一起长大的,情同姊妹,莫说是湘云,便是她这会子也委屈呢。   映雪一直开解着,主仆二人说到深夜,到底还是困乏了,也不知何时便相拥着睡了过去。   待到转天清早,湘云顶了双肿眼泡,任凭如何妆容都遮掩不住。   湘云不禁对着梳妆镜嗔恼道:“罢了罢了,今儿怕是见不得人了。”   话音才落,忽而听得外头翠缕道:“姑娘,伯府的琇莹姑娘来了。”   “啊?”湘云眨眨眼,紧忙扭身便往卧房跑,扯了映雪道:“你去替我答对了,我如今可见不得人。”   映雪只得出来答对,见了琇莹,琇莹就送了一封信笺低声道:“我家四爷生怕云姑娘多心,昨儿夜里就写了信笺,奈何不好送进来。这不,一早儿就打发我给云姑娘送来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道:“云姑娘可还好?”   映雪撇撇嘴,琇莹顿时会意,赶忙递过信笺道:“我须得回去答话,先走一步。”   映雪返身进了怡红院里,叫了声‘姑娘’。   却见湘云扯着帷幔露出半张脸来:“她走了?”   映雪上前道:“走了走了,还送来了伯爷的信笺。说是伯爷怕姑娘多心,夜里就写了来,奈何不好送来。”   湘云置气道:“我才不要看呢,定是一些哄我的话儿。”   映雪早就熟知了湘云脾性,因是干脆将信笺撂在桌案上,说道:“看不看都随姑娘,这眼看就要到早点时辰,我须得去给姑娘取早点了。”   说罢提了食盒往外就走,竟真个儿将湘云自己丢在房里。   湘云站在原地气恼半晌,又跑去床头端坐,目光却禁不住去瞥桌案上的信笺。待过了好半晌,终究忍不住起身抄起来,嘴里还嘟囔道:“看你这负心汉能写些什么。”   信笺展开,湘云仔细观量,一遍看过,眉宇间的愁绪消散大半;待再看过一遭,眉眼缓缓弯起,顿时将昨儿的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此时映雪提了食盒回返,悄然观量湘云一眼,轻轻放下食盒,禁不住调笑道:“姑娘不是说不看吗?”   湘云喜眉笑眼的瞥了其一眼,说道:“气话也听不出来,亏伱随了我这般久。”   映雪凑上前观量湘云神色,笑道:“姑娘不恼了?”   湘云嘴硬,只道:“原本也不是恼了谁,只是这等事儿谁都知晓,偏生瞒了我去……林……姐姐身世坎坷,本就比我可怜。我还有二叔、三叔为依仗,林姐姐却只老太太一人看顾着。”忽而看向映雪低声道:“你可知太太险些养死了林姐姐?”   映雪道:“这事儿早就传开了,昨儿伯爷与太太红了脸儿,也就是瞧在老太太的情面上,这才没将荣府给拆了去。”   “还有这事儿?怎地没人与我说?”   映雪哭笑不得道:“姑娘与忠靖侯夫人说过话就自己个儿气恼起来,谁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   “也是——”湘云点头之余,忽觉不对,又瞪眼道:“浑说,我哪里气恼了?”   映雪只得顺着道:“是是是,姑娘不过是猝不及防,难免有些思量。”   “对,换做谁遭了个晴天霹雳不得思量一阵子?”   映雪又问:“伯爷信里都说什么了?”   湘云紧忙将信笺藏了,得意道:“偏不与你说。”   能说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将缘由一并说出,临了才说当日下小聘之时,他李惟俭可不曾受谁人逼迫。其后又附诗一首: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那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会子都开春了,怎么说起了‘风雨怨秋声’?这也不应景啊。   下头又附成诗时日,一看竟是去岁中秋所作,湘云顿时心下熨帖。   她所求的不是与谁争个短长,如今年岁渐长,湘云自是少了些素日里与黛玉别苗头的孩子气。她求的,不过是他心中有他——而非一个搭头。   如今俭四哥既然心里有她,又木已成舟,心性素来豁朗的湘云便不想再去计较旁的。   如俭四哥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又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世间哪儿还有旁人?   此时翠缕入内,握了两枚鸡子来,说道:“姑娘,我问小厨房要了两枚鸡子,待会子剥了壳滚一滚,说不得就消了肿。”   湘云恍然道:“是了,竟忘了这般法子。快来快来,说不得过会子姊妹们来瞧我,若让她们瞧出来,我可没法儿见人了!”   映雪、翠缕紧忙剥了蛋壳,仔细帮湘云揉搓着。待好半晌,湘云对镜观量,那肿胀虽消了大半,可依稀还能瞧得出来。湘云瘪嘴半晌,忽而笑道:“罢了,让她们瞧个乐子就是。往后啊,说不得她们也有这么一遭呢。”   匆匆用了早点,湘云便往荣庆堂而来,贾母自是扯过她来抚慰了一番。迎春、探春、惜春虽瞧出湘云哭过,却默契的谁都不曾提起。   湘云只道姊妹们给她留了颜面,却不知迎春、探春心下不知如何艳羡呢。迎春求兼祧而不得,探春连心意都不敢表露。若此番赐婚并嫡的是这二者,只怕夜里也会笑出声儿呢。   贾母面上遮不住的愁绪,家中乱成一团也就罢了,都是太太不修德行造下的孽。偏生这会子还不知兰哥儿如何了……若兰哥儿果然出了事,来日只怕贾家再无指望。   正思量间,就见大丫鬟鸳鸯满面喜意入得内中,回道:“老太太,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问安了。”   “哦?”贾母急切间险些站起身来。   随即身子一跌,复又坐在软塌上,却一手抓着拐杖,一手抓着软塌围栏,抻着脖子眼巴巴的朝着屏风后头张望。   须臾便见李纨领着贾兰入得内中,贾母不待二人见礼,紧忙冲着贾兰招手连连:“兰哥儿快来,我瞧瞧到底如何了!”   贾兰遥遥一揖,这才快步上前哑着嗓子道:“老祖宗,昨儿舅舅请了王太医诊治,用了针、药,重孙歇息一晚今儿好多了。”   “好好好,好了就好啊。”   此时李纨面带倦容上前见礼。她昨夜辗转反侧,始终觉着心下不安。今儿一早又与李惟俭商议了一番,说就算不冲着太太,单冲着老太太,也须得赶快报了平安。   李惟俭应下,母子二人这才紧忙回转家中。   贾母伸手虚扶道:“珠哥儿媳妇也莫要多礼了,瞧你也是劳累了一宿,快落座吧。”待确认贾兰果然无恙,贾母又与李纨道:“昨儿那马蹄糕拿去验了,几个太医瞧过了都说无碍。我寻思着,许是屋子里热,个别糕点发了霉,兰哥儿不查吃了下去,这才中了毒。太太再如何……也不至于——”   贾兰瘪着嘴没言语,李纨接嘴道:“老太太说的是。昨儿俭兄弟是有些……”   贾母摆手道:“不怪他,任谁遇到这档子事儿都难免急切了。”   贾兰说道:“老祖宗,舅舅说过会子还去他家里。”   贾母不知如何开口,李纨赶忙找补道:“是王太医今儿还要登门诊治,我瞧着王太医诊治得力,这中途不好再换成旁的太医。”   “是这么个理儿。”贾母应着,心下却知那李惟俭是明摆着防着王夫人呢。   罢了,过会子将人聚齐了,顺势将掌家的差事交给凤哥儿,如此俭哥儿也能安心了吧?   正思量间,忽而又有婆子来回:“老太太,宫里又来了天使。”顿了顿,又道:“贵妃身边儿的抱琴姑娘也来了。”   贾母一听顿时心下分明,禁不住骂道:“作孽啊!她造下的祸端如今却要一家子担着,我没脸去见天使,你让她自己个儿去接懿旨!”   一众丫鬟、三春、湘云都过来劝说。贾母说的自然是气话,当下别扭了一阵,只得换过衣裳往前头来。   待到得仪门前,那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一应俱在,传懿旨的太监换做了夏太监,待摆开了香案这才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王夫人木然跪在当前,待听得懿旨中‘矫诬妄作’‘鲜廉寡耻’之语,顿时身形摇晃栽倒在一旁。   奈何懿旨还在宣读,是以并无人敢上前搀扶。   夏太监结语道:“——贵妃懿旨,着夺贾王氏恭人诰命,以儆效尤。若来日不贤不孝,定再惩不饶!”   撂下懿旨,眼见王夫人已然昏厥,夏太监看向跪伏的一众妇人道:“这贾王氏昏死过去,总得有个人来接懿旨吧?”   凤姐儿赶忙起身,上前赔笑道:“有劳夏公公走一遭,外子前头准备了茶水,公公务必饮一盏茶水再走。”   夏太监笑道:“好说好说。”   贾琏当即上前抬手相引,与那夏太监去了外头。   鸳鸯、琥珀搀扶着贾母起身,贾母冷眼瞥了地上的王夫人一眼,吩咐道:“先送太太回去吧。”又与回转的凤姐儿道:“你把抱琴引进来说话。”   凤姐儿应下,转身引了抱琴,与贾母等前后脚进了荣庆堂。   贾母心累不已,歪在软榻上道:“贵妃可有什么吩咐?”   抱琴屈身一福,咬了下唇道:“娘娘只说请老太太好生管束了太太,不可再让其掌家。”顿了顿,抱琴又道:“娘娘失了皇子,本就在宫中过得艰难。不指望着家中帮扶,好歹也别扯了后腿啊……昨儿圣人与娘娘发了脾气,娘娘方才养好了身子,正谋算着……哎,如今都做了空。总之,娘娘求老太太好生看顾了,莫要再让家中生是非了!”   贾母不禁红了眼圈儿道:“娘娘苦啊。抱琴你去回话,老婆子豁出这张老脸来,总要将家中齐整了,往后断不会给娘娘添堵。”   抱琴屈身一福,没再说旁的,只道急着回去回话。探春起身将其送出,待回转内中,便见邢夫人与尤氏都来了。   贾母看着众人道:“如今都在,太太造下这般孽来,往后再当不得家了。凤哥儿——”   凤姐儿心下雀跃,绷着脸紧忙起身道:“老祖宗,我在呢。”   贾母看着众人道:“你们也做个见证,往后这家业就交由凤哥儿打理了。谁要是心下不服,回头寻凤哥儿摆长辈脸子,别怪我老婆子过后寻你们不是。”   邢夫人忙道不敢,心下却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如何她也是凤姐儿的婆婆,凤姐儿掌家总好过二房掌家。   贾母又道:“太太素日里喜吃斋念佛,既如此,我看将后头家庙拾掇了,往后便让太太在内中好生诵经吧。若无旁的事儿,也不用她来晨昏定省。一应用度,凤哥儿回头儿仔细办理了。”   凤姐儿欢快应下,心下只觉得畅快无比。这一场,终归是她赢了!   贾母又要与探春说些什么,忽而便见一个身形跌跌撞撞闯进内中,呼喊着:“老祖宗,妈妈如今还不省人事,求老祖宗赶快去请太医来。”   贾母定睛一瞧,来的却是宝玉。   心下五味杂陈,却纳罕道:“你打发人去请就是了,怎么跑来我这儿?”   宝玉哭道:“一早儿就打发了人去请,可几个太医推脱不来。求老祖宗发发慈悲,救救妈妈吧!”   王夫人作恶被吴贵妃下懿旨夺了诰命,可元春还在宫中,王子腾此番还升了官!贾母心下虽恼王夫人,巴不得其赶紧死了,却也知此时若果然死了,只怕就要与王家不死不休了。   贾母想的分明,凤姐儿与探春也是个伶俐的。   凤姐儿拍案而起:“好个势利眼,拿我的帖子去请,我看看谁敢不来!”   探春也道:“三个太医都是庸碌之辈,我看凤姐姐来日不若学了隔壁伯府,请了太医院的名医定下时日来府中诊治就是。咱们家可养不得这等势力之辈!”   凤姐儿与探春与贾母说过,当即下去料理。贾母正要将众人散去,忽而又有丫鬟来报:“老太太,园子里的徐婆子瞧见宝姑娘在拾掇物件儿……瞧那意思好似要搬出去。”   贾母还在思量薛家此举何意,忽而又有婆子进来叫道:“老太太,不好啦!琮哥儿趁着方才天使来宣旨,打晕了看守婆子,这会子已经跑啦!”   “啊?” 第322章 体面   大丫鬟鸳鸯、琥珀紧忙凑上前预备着搀扶贾母,却见贾母只是略略讶然,随即便蹙眉思量起来。   过得须臾,老太太冷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怕是还寻思着告倒了琏儿这爵位便轮到他承袭了……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事儿也不用问我,只管让琏儿多散出去人手找寻去,再知会各家亲朋故旧,总不能让这白眼狼没得败坏了贾家名声!”   凤姐儿心下忐忑不安。自承袭风波后,那贾琮便关在东院儿里,等闲不得外出。凤姐儿有心除之而后快,奈何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外间都知贾家大房有个庶子名叫贾琮。若果然养死了,说不得来日又是一场官司。   凤姐儿暗自思量,索性将其关押起来,只待其长成后打发到外头庄子也就是了。不想这节骨眼上,贾琮那厮竟打晕了婆子偷跑了出去。   凤姐儿不禁问道:“老祖宗,若是那琮哥儿去告了御状……家中本就不宁,说不得又会惹来大祸啊。”   贾母张张口,到嘴边的话忽而转了口,说道:“凤哥儿如今是当家太太,此事你自己个儿思量着办就是了。”   凤姐儿就道:“如今二爷不过刚袭爵,老爷又在外为官,这官面上能说得上话的,只怕就剩下俭兄弟了。”说话间豁然而起,凤姐儿道:“老祖宗,我先去打理了几个太医,过后再去求俭兄弟讨个主意。”   贾母还不曾放声,探春就道:“凤姐姐,不如我去求求俭四哥吧。”   凤姐儿这会子忧心贾琮闹出乱子来,也不曾想过与李惟俭私会,当即便颔首道:“探丫头素来与俭兄弟最是亲近,料想探丫头出马,俭兄弟总要给些情面。那嫂子就拜托你了。”   “凤姐姐言重了,不当什么的。”   当下凤姐儿与探春辞别贾母,一个去叱责三个太医,一个自大观园往会芳园而来。   过得须臾,贾家前后角门洞开,百多号仆役三五成群散将出去,往四下找那贾琮去也。   却说王熙凤这边厢夹枪带棒数落了一通,三个太医不敢怠慢,紧忙往王夫人院儿而来,到得内中果然便见王夫人人事不省。   三个太医轮流诊治了一番,彼此说了些玄之又玄的话,转头便与凤姐儿说王夫人不过是忧思过甚,开了两副药,只让王夫人静养。   贾家供奉三个太医,唯独那姓王的手段高明些,余下二人不过是庸碌之辈。若单请了姓王的诊治,说不得便会药到病除;若单请了余下二人,那就得瞧运气了。运气好对了症,运气不好说不得就治坏了。   且万万不能让此三人一道儿诊治,不然那姓王的定会顾忌同僚颜面,不肯实话实说,最后开的方子不过是和稀泥、糊弄事儿的,半点效用也没有。   王熙凤情知此番这三人又在糊弄事儿,面上却装作信服,紧忙打发人去熬药。转头儿劝慰了宝玉一番,这才托词内宅里杂事太多,辞别而去。   凤姐儿方才一走,宝玉扭头就见袭人捧了绮霰斋的钱匣子来了。   宝玉紧忙问:“你这是做什么?”   袭人咬唇嗫嚅,扯着宝玉到得角落里,这才压低声音道:“二爷,那几个太医的话可信不得!若单来个王太医,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会子一并来了三个,太太这病症只怕生生延误了。”   宝玉方才不过是情急,此时被袭人一点,顿时醒悟过来:“是了,险些被含糊话给糊弄了过去。我这就去寻二嫂子!”   宝玉拔脚要追,又被袭人拦下:“二爷,你还不知二奶奶存心不给太太治?”   “啊?”宝玉只道:“二嫂子与母亲可是嫡亲的姑侄,就算这二年略略疏远了,也断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袭人道:“太太往二奶奶房中送避子汤,二爷以为二奶奶心下不恨?”   “这……这……”宝玉被惊得六神无主,万万不曾想到王夫人竟会做下这等恶事来。因是又道:“莫非先前俭四哥攀诬之语也是真的?”   袭人好一阵无语。王夫人本就瞧不上林姑娘,心下属意的乃是宝姑娘,因着更换鲍太医、王太医之事,那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连下头的婆子都知道,偏宝玉一概不知。   宝玉眼见袭人如此,顿时红了眼圈儿,叫道:“无怪林妹妹自打回来家中就不理我了。”   袭人只觉气血上头,禁不住好一阵头疼。都这会子了,竟还有心思惦记人家林姑娘?若太太没了,宝玉此时又不得老太太宠,只怕来日未必比琮哥儿、环哥儿强到哪儿去!   错非袭人早已失身于宝玉,只怕就要生出另攀高枝的念头。奈何这会子悔之晚矣,要么留在荣府做宝二爷的姨娘,要么就得打发到庄子里配了小子——她这等失了身的大丫鬟,便是配小子也不会留在府中。   袭人赶忙道:“我的二爷,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旁人?还是先寻法子去请了名医来为太太诊治吧。”   说话间将匣子打开,自内中取了些散碎银子来,说道:“老太太仍让三姑娘管家,三姑娘再如何总要顾念嫡母、兄弟情谊,二爷去求了三姑娘,赶紧请了大夫来吧。”   袭人将银钱强塞进宝玉手中,却见其热泪滚滚,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袭人心下恨得咬牙切齿,跺跺脚扭头便往外头去寻探春。   结果方才出门,便撞见了薛姨妈与宝钗。   一个照面,袭人与宝钗对视一眼,二人心下各自五味杂陈。早前打哑谜也似虽不曾说透,却也定下了攻守同盟。一个做宝二奶奶,一个做宝二爷姨娘。谁能想到如今情势急转直下,袭人还盼着做姨娘,宝姐姐却再也不敢贪恋那劳什子的宝二奶奶。   昨儿李惟俭当面揭了王夫人面皮,若是遮掩下也就罢了,隐忍下来,总能徐徐图之。奈何今儿一早吴贵妃下了懿旨,径直夺了王夫人的诰命,此事定会传遍京师。   贾家自是成了笑话不提,与其过从甚密的薛家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是,宝玉还有个大姐姐元春在宫中为贤德妃,可出了这等情形,连贵妃懿旨都惊动了,圣人又如何不知?圣人既知晓了,那贤德妃来日哪里还做得成贵妃娘娘?   且其后老太太盛怒之下,剥了王夫人掌家之职不说,还令其往家庙中吃斋念佛……这与坐牢又有何区别?   如此种种,薛家攀附贾家,为的是庇护自家,如今二房瞧着情势日衰,薛家再盘桓下去,宝姐姐恐怕真就只能做个宝二奶奶了!   宝玉又是个不肯上进的,来日分家之后没了荣府遮蔽,这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加之宝姐姐心中本就不曾对宝玉如何上过心,因是当即劝说了薛姨妈,定下时日决议搬离荣府。   薛姨妈面上讪讪,好歹还顾念着姊妹情,忙问:“袭人,你这是做什么去?太太可好些了?”   那袭人也是个人尖子,与宝姐姐对视一眼便大抵知其所想。奈何宝姐姐能跳出火坑,她却不能,因是干脆上前求告道:“姨太太来的正好,方才二奶奶寻了三位太医来为太太诊治,只是众说纷纭,实在不知听哪个是好。二奶奶庶务繁忙先去后头料理了,宝二爷便命我寻了三姑娘求告,总要请了名医来为太太诊治才是。”   薛姨妈便道:“我方才命宝钗寻了好些珍惜药材来,正想着太太能用到……”   宝钗闻言道:“妈妈不知,若单请了一位太医来还会据实以告,若三位同来只怕会彼此遮掩,反倒耽搁了病症。方才我瞧着探丫头往伯府去了,一时半会的只怕回不来,不如妈妈打发下人先行往太医院请了太医来。”   “正是此理,同喜,你快让人去请太医来。不拘多少银钱,若是能将王太医请来最好。”   身后随着的丫鬟同喜应下,紧忙去寻人吩咐。   袭人松了口气,连连福身与薛姨妈、宝钗道谢,三人随即又往内房中来。   内中事宜,随后便被玉钏儿悄然告知了凤姐儿。凤姐儿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会。如今承嗣袭爵,连掌家的差事都到了手中,王夫人便是医治好了又能如何?   却说这日李惟俭不过点了卯便往家中来,因着婚期急切,不少事务都须得其亲自料理。探春方才到得伯府,李惟俭便到了家中。   茜雪来报,说是三姑娘探春来了,李惟俭便大步流星径直往东路院正房而来。入得内中便见宝琴、红玉正陪着探春说话,探春瞥见李惟俭入内当即起身相迎。   “俭四哥。”小姑娘一声‘俭四哥’满是思绪。虽过往隐隐有些猜测,可直到赐婚旨意降下,探春依旧心下称奇。谁能想到,那潇湘妃子一般的林姐姐,最后竟嫁了俭四哥?   李惟俭笑道:“三妹妹来了?”   探春敛去思绪,忙道:“俭四哥,我今儿来可是有一桩事要求助俭四哥呢。”   “哦?不急,咱们坐下说话。”   待李惟俭落座,探春三言两语说了贾琮之事,却见李惟俭蹙眉思量,过得半晌舒展眉头道:“不过是一鼠辈,三妹妹不用在意。”   探春蹙眉道:“若是他四下求告,诋毁家中名声该当如何?再者,若有心人笼络了琮哥儿,只怕家中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李惟俭温和道:“三纲五常、嫡庶有别。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族中子弟繁多,是愚是贤,是忠是奸,哪个又辩得分明?与其每每让兄弟阋墙,不若选了嫡长承袭,如此自然一目了然。若庶子有才干,自可考功名、博富贵,既光宗耀祖,也开枝散叶。   三妹妹也是看过史书的,自然知晓这千百年来嫡支变庶、庶支变嫡,乃是常有之事。若真有人鼓动贾琮以庶子夺家业,那便是乱了纲常、嫡庶,莫说是圣人不准,便是朝堂兖兖诸公也定然不准。   呵,说不得最后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啊。”   探春略略思忖,顿时舒了口气:“多亏俭四哥一语点破内情,不然家中还不知如何急切呢。”顿了顿,又道:“只是琮哥儿此举终究是不妥……俭四哥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李惟俭摇头道:“三妹妹此言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须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探春正色道:“愿听俭四哥指教。”   “人心隔肚皮,哪个大家族中不出几个白眼狼、不肖子弟?遇上这等事儿,须得割腐刮骨,将那病灶一并根除了,如此方才能焕发生机。”顿了顿,李惟俭道:“说句不该说的,贾家如今沉疴已久,不割腐刮骨,只勉力弥合……怕是难以支撑多久啊。”   探春闻言顿时蹙眉不语。王夫人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刻下满京师俱知,连贾家姑娘的名声也受了拖累。外人都知王夫人恶毒,谁知养在其身边儿的贾家姑娘是不是个恶毒的?   先前只是二姑娘被贾赦夫妇拖累,其后又是惜春被宁府口碑拖累,如今连探春也不免为王夫人所拖累。李惟俭所说意有所指,谁是腐肉?宁府、大老爷一去,便只剩下了那嫡母王夫人。   亏得这会子探春年岁还小,方才暂且不去想出阁之事。又念及自己个儿再如何要强,也不过是个女儿家,终究考不得功名,博不了富贵,因是便只是叹息一声,没说旁的。   过得好半晌,探春抬头道:“多谢俭四哥指教,只是家中事务我也无能为力。好在掌家的差事落在凤姐姐身上,许是来日能有转圜也说不定。”顿了顿,探春起身告辞:“方才听了俭四哥所言,心下总算有了底。如今老祖宗还担忧着,我须得赶快去回话儿了。”   李惟俭颔首,点了宝琴道:“你去送送三妹妹。”   宝琴当即起身,扯了探春往外行去。一路自东路院过会芳园,待送到东角门,宝琴方才回返。   探春与宝琴辞别,进得大观园里,便在沁芳闸桥上撞见了惜春。   姊妹两个相见,惜春便道:“方才我过去扫量了一眼,莺儿果然带着几个丫鬟在拾掇着。听说东北上小院儿也拾掇了……”   探春哼声道:“很好,说不得往后薛姨妈还来呢……便是不来也使得。”   惜春沉吟了下,低声说道:“三姐姐可不好往外言说,这话听着像是撵亲戚。”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   惜春眨眨眼没言语。探春便探手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道:“先前咱们家大树参天,人家自然好似藤蔓一般攀附过来;如今大树要倒了,可不就要树倒猢狲散?薛姨妈只怕还要照料太太几日,我却觉得很是不必。”   惜春讶然道:“三姐姐方才自伯府听了什么话儿?”   探春笑道:“逆耳良言。”顿了顿,又道:“只可恨我不是男儿。”   惜春垂头丧气道:“待过上几年,老太太百年之后,我还是干脆去山上做姑子去吧。”   想起李惟俭方才所言,探春低声道:“就怕四妹妹想做姑子都做不成啊。”   惜春懵懵懂懂看向探春,探春却不再多说。当下姊妹二人往荣庆堂而去,等了半晌才见贾母出来。   探春当即复述了李惟俭所言,贾母听罢舒展眉头,笑道:“就是这么个道理。”   惜春道:“老祖宗一早儿便知道了?”   贾母强自笑道:“好歹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要多些,大家族中哪一辈没几个不贤不孝的?若果然被那庶子夺了家业,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些大家?”   “老祖宗说的是,”赞了一句,探春又道:“方才四妹妹瞧见宝姑娘、薛姨妈都将院子拾掇了,怕是不日便要来请辞。”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薛家,闻言冷笑道:“也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今可不就要个人顾个人的?到底是亲戚一场,给薛家留个体面就是。”   这日到得晌午,薛姨妈与宝钗果然来与贾母辞行。   薛姨妈赔笑道:“如今太太病着,我为妹妹本该悉心照料,奈何家中又出了事端。”   探春笑眯眯问道:“不知姨太太家中出了何事?”   薛姨妈愁眉苦脸道:“我那儿媳夏氏不是个省心的,原本在府中住着便屡生事端,这会子搬出去别居,日日宴饮不说,还屡屡与邻人争执。家中丫鬟、婆子,但不对其心意,便连打带骂。老太太,我想着再不看顾着,只怕要闹出更大事端啊。”   贾母敷衍道:“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姨太太那儿媳的确是个不省心的。”   薛姨妈看了眼宝钗,又说道:“且如今宝钗也到了年岁,总要相看人家。前回文龙在府中成亲,很是搅扰了府中,我这心下本就不宁。轮到我这女儿,总不能再在府中出阁。”   探春明知故问道:“原是宝姐姐要相看人家了,却不知相的是哪一家王公贵胄?”   宝钗娴静道:“三妹妹说笑了,不过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且我家这般门第,又够得上哪家哪户?”   薛姨妈笑道:“是啊,说不得往后还须得劳烦老太太呢。”   贾母赶忙道:“姻缘天注定,说不得明儿便撞见了也说不定。”   薛姨妈眼见贾母不接茬,便道:“如此,那就定在三日后搬离,这几年实在太过叨扰老太太了。”   贾母笑道:“姨太太这话过了,都是自家亲戚……既然姨太太忧心儿媳,我看也不必非得三日后,姨太太拾掇齐整了随时搬走就是了。只是如今家中还有白事,却不好设宴饯别了。”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话方才外道了。都是自家亲戚,再说太太还在府中,来日我还要登门呢。”   探春冷声道:“姨太太要来看太太,自是好的。只是太太为我嫡母,我自当好生照料了,也不用太过劳烦姨太太费心。”   宝钗听得此言臊得脸面羞红,薛姨妈却笑着道:“老太太瞧,先前还道探丫头年岁小当不得家。亏得太太力排众议,如今探丫头可不就能成事了?”   一说一笑,此事算是揭过。过得半晌,薛姨妈与宝钗告辞而去。眼见探春兀自忿忿不平,贾母便将其招到近前,教诲道:“三丫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啊。”   “老祖宗说的是。”探春面上应下,心中却想着李惟俭所说。若贾家再这般下去,只怕就要散了。   ……………………………………………………   到得下晌,贾母方才小憩过,探春便匆匆来回话:“老祖宗,张宜人登门请见。”   情知张宜人此番定是来商议黛玉出阁之事,贾母不敢怠慢,紧忙请了其入内叙话。   过得须臾,便见凤姐儿引了张宜人入内。彼此问候过,张宜人落座饮茶,待吃过半盏方才开口道:“老太太,昨儿得了旨意,我与外子也是措手不及,如今方才缓过神儿来。玉儿身世堪怜,父母都不在了,好在我认了下来,昨儿夜里与外子商议一番,今儿便来寻老太太讨主意……这玉儿出阁,是不是定在我家啊?”   贾母先前还笑吟吟听着,待听闻最后一句顿时变了变脸色,说道:“宜人说的是,玉儿身世可怜,先是没了母亲,前两年又没了父亲。可好歹还有我这个外祖母在。玉儿出阁,就不劳烦宜人了,老婆子我自有主张。”顿了顿又道:“昨儿还与俭哥儿商议了,他也赞成从荣府出嫁。”   张宜人面上笑道:“算来我这干亲的确比不过老太太这嫡亲的外祖母,只不过……老太太怕是忘了一桩事啊。”   “哦?还请宜人指点。”   张宜人笑道:“府中大老爷发引不过两月,这会子……怕是办不得喜事吧?”   贾母闻言顿时愁眉不展。是了,险些忘了如今还在丧期!   此时五服,贾赦为黛玉舅舅,须得缌麻三月,算算这会子早已除服。贾家人等却不同,最近的贾琏、凤姐儿须得斩衰二十七个月,贾政、王夫人、宝玉等须得服大功九个月。   这等情形,哪里还办得了喜事?   换做寻常都是凤姐儿在一旁转圜,奈何事涉李惟俭,她这会子倒是不好多言了。   贾母顿时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道:“这婚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不若先操办着,待出阁时再计较……”   那张宜人却道:“老太太,只怕复生等不得呢。外子说,复生今儿便给钦天监下了帖子,便在这一、二月选个良辰吉日迎玉儿过门。”   贾母纳罕道:“俭哥儿怎地这般急切?”   张宜人道:“老太太不知,老太妃如今贵体欠安。复生若不急切些,只怕又要等上一年之久。”   贾母有心说便是拖延一年又如何,黛玉二月里过了生儿方才十三,拖上一年不过十四,离及笄还差着一年呢。可转念想到王夫人谋害黛玉种种,这到了嘴边儿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凤姐儿观量贾母神色,这会子便道:“老太太,我看林妹妹与俭兄弟一早儿就情投意合了,如今俭兄弟巴不得林妹妹早些时候过门儿呢,哪里还等得了一年?再者俭兄弟如今家大业大的,偏生家中没个主母看顾着,这总让妾室抛头露脸的,终归不是办法。   那打理家务、外头营生也就罢了,秋芳、红玉、宝琴都是各种能手,这与达官显贵的女眷交往,总不能也让妾室出头儿吧?”   张宜人听出凤姐儿帮衬之意,顺势笑道:“王淑人说的是,玉儿虽不曾明说,可听身边儿的丫鬟说,这两个小的一早儿在扬州便定了亲事。算算这都过了两年多了,复生又如何等得及?”   贾母苦涩笑道:“也罢,是我老婆子思虑不周了。只是,我这心下实在舍不得玉儿……”说话间便红了眼圈儿。   凤姐儿劝慰道:“老祖宗怕是想差了,林妹妹就嫁到隔壁,来日也不用递帖子,说不得走着就回来了。老祖宗若是想见了,我豁出脸面亲自去请了就是,料想俭兄弟与林妹妹也不会不给我这点儿情面。”   贾母顿时被逗得笑将起来,虚指点着王熙凤道:“偏伱这泼皮破落户说嘴,我若想玉儿了,自去打发人请了来就是,哪里弄你舍了脸面去求?”   凤姐儿顿时咯咯笑道:“我这好心全被老祖宗当了驴肝肺,可见这会子老祖宗一心想着林妹妹,实在太过偏心。”   贾母一边厢擦着眼泪一边厢笑道:“宜人莫怪,我这孙媳妇惯会插科打诨,家中数她最没正行。”   张宜人端起茶盏笑道:“老太太说笑了,王淑人彩衣娱亲,可见对老太太孝顺着呢。”   贾母笑过,说道:“不想婚期这般急切,如此只怕要劳烦宜人操持了。”   张宜人笑道:“荣府如今不便,我心下极得意玉儿这个女儿,自当操持。只是来日玉儿出嫁时若老太太不在跟前,只怕不美。还请到日子老太太移步家中,总要全了玉儿心意才是。”   贾母闻听此言顿时舒爽无比,连道了几声好,不禁说道:“玉儿自小养在我身边儿,总不能亏待了去。不瞒宜人,我家中不比往日,可老婆子我私下也存了些体己,就是预备着几个孙女、外孙女出阁时取用。   俭哥儿家大业大虽不在意这些,可嫁妆却是女儿家的体面,总不能让外头小瞧了玉儿去。因是我备下了现银一万,另有财货若干。这几日若得空,说不得就要送去宜人宅第。”   张宜人说道:“我家比不得老太太,只预备下了三千两。老太太说的极是,女子出嫁就这么一遭,若不体面些,说不得来日便被外头人小瞧了去。”   此时就听凤姐儿道:“我如今还在孝中,到时只怕不好登门瞧着林妹妹出阁。可林妹妹既叫我一声二嫂子,我这二嫂子总要添些嫁妆。如此,我比照着宜人也添个三千两如何?”   贾母顿时对凤姐儿刮目相看,却听凤姐儿又道:“非但是我这边厢,只怕大嫂子下晌回来也要添妆呢。”   果然如王熙凤所言,这日送走了张宜人,待李纨回府听闻此事,当即也添了三千两。两个当嫂子的都这般行事,余下邢夫人、尤氏乃至于醒来的王夫人都一并添妆,算算累及财货竟达三万银钱。   这般嫁妆,虽比不得公主、郡主,可放在勋贵人家中也是极为体面了。 第323章 大聘   夜里,东北上小院儿。   宝钗蹙眉娴坐软榻一旁,薛姨妈秉着灯火指点着同喜、同贵仔细将箱笼拾掇了。   转头瞥见宝钗愁眉不展,薛姨妈叹了口气,凑过来落座软榻上道:“我的儿,万事都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多想?”   宝姐姐瞥了薛姨妈一眼,禁不住说道:“女儿总觉妈妈此举不妥。寄居荣府五年,谁人瞧不出咱们家的心思?如今偏赶上姨妈还在病中,此时抽身而去难免让外人说道薛家是见利忘义之辈。且便是迁出去如今又哪里有什么好名声?妈妈打算将女儿送进高门大户做妾室不成?”   薛姨妈蹙眉道:“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只是老太太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姨妈被夺了诰命,往后更要关在家庙中形同拘禁。宝玉又是个不知上进的性子,只你姨父顶着个四品学政的官儿。待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分家,且不说家产能得几分,单是往后再不能以荣府名头行走,这亲事于咱们家又有何益处?”   宝钗气急而笑:“说来说去,妈妈还不是想着让我攀龙附凤?”   薛姨妈顿时蹙眉恼道:“你若果然攀龙附凤,家中这会子便将你供奉起来,当做了菩萨来拜!你兄长什么情形,嫂子什么情形,若不指望伱,薛家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宝钗摇头不语,半晌才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若来日姨妈调转了情形,看妈妈到时如何说。”   薛姨妈却道:“你姨妈一直托词老太太不准,实则谁不知她那心思?也就是宝玉太过胡闹,在外头坏了名声,不然你道她不给宝玉在勋贵家中寻妥帖女子?”顿了顿,这才答话道:“便是你姨妈调转了情形又如何,荣府还欠着咱们家五万两银子呢。”   宝钗憋闷道:“横竖都是妈妈做主,我如今是劝说不得了,往后便依着妈妈行事便是了。”   薛姨妈叹了口气,挪动身形凑过来揽住宝钗道:“我的儿,我何尝不知你心下也不待见宝玉?你父好歹还在官面儿上有些情面,待过些时日我豁出脸面去求肯了,总要为你寻一桩可心的婚事才是。”   转过年来,宝钗已过了十六,正是出阁的年纪。如今王夫人失势,宝玉名声大坏,且荣府爵位、家业与二房再无干系,瞧情形连那曾经瞧不上眼儿的寻常官宦人家都不如,既如此又何必在贾家一棵树上吊死?   宝钗情知薛姨妈所想,正要开口劝说两句,忽而听得外间吵嚷,转头儿便见莺儿愤懑而来。   薛姨妈蹙眉问道:“又怎么了?”   莺儿道:“太太不知,我方才往水房打热水,那柳嫂子只推说水还不曾烧开。不想转头儿入画来了,进去就命粗使丫鬟提了两挑热水去。那柳嫂子往日里没少得姑娘的赏钱,我与其计较,反倒被其夹枪带棒的好一番辱骂,热水更是半点也不肯给!”   薛姨妈气恼道:“贾家就是这般待客的?我去寻凤丫头、探丫头理论去!”   薛姨妈说话间起身要走,旋即便被宝钗扯住,说道:“妈妈还是消停些吧,凤丫头、探丫头也不是小气的,料想是下头人自作主张。且老太太今日给咱们留了颜面,这会子再闹起来可就真没脸子了。”   薛姨妈便道:“明儿再去瞧瞧你姨妈,若并无大碍,咱们下晌就搬走。”   宝钗又与同喜道:“你去与柳嫂子好生说了,塞上一吊钱,总要将这两日糊弄过去才是。”   同喜应下,取了一吊钱又往水房去,这回果然打了两挑热水回来。   薛家决议翌日下晌便走,可转天头晌忠靖侯府便来了人。只道忠靖侯夫人染了风寒,心下念着湘云,便打发史穰来将湘云接去忠靖侯府小住一些时日。   话是这般说,可贾母等谁不知这是托词?不外乎湘云如今待字闺中,贾家坏了名声,忠靖侯府怕湘云再留在园子里也损了清名。   家中接连出事,贾母心下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顾着自己高乐,将家中事务甩给王夫人。否则也不会酿下今日之祸!   因是贾母与那史穰略略答对几句,问过了忠靖侯夫人病情,又招来湘云好一番依依不舍,临了才道:“既然你三婶子念得紧,那云丫头就暂且先去侯府住一阵,待你三婶子好了再回来。”   湘云顿时哭得梨花带雨,她生性豁朗、娇憨,又不是真傻,哪里不知此一去再无归期?来日再登门,只怕也是当日来,当日便要回返。除非过上几年嫁入伯府,方才好与大观园中姊妹相互往来。   只是序年齿,湘云又只比惜春大,只怕来日过门后,大观园中再无今日之景。姊妹等该嫁人的嫁人,也大抵只有红白喜事时方才能匆匆一聚了。   湘云哭着自荣庆堂出来,打发了丫鬟往怡红院拾掇行礼,自己个儿寻了三春、邢岫烟依依话别。   惜春年岁小,还不知湘云这一去怕是再无归期,邢岫烟与湘云算不得亲厚,因是只探春一个抱着湘云好一番哭泣。   探春心下自有一股子英气,哭过了抹掉眼泪,忽而笑道:“云丫头何必这般生离死别的,咱们往后也不是没了再会之期。荣府大门敞开着,老太太又疼惜着你,你几时想来也便来了。待你生儿,说不得咱们也要往侯府去寻你热闹一番呢。”   湘云强笑了两声,探手将一张俏脸抹成了大花脸,惜春顿时笑道:“云姐姐成了大花脸,这般如何见人?”   探春便笑道:“云丫头来时兴高采烈的,走时就算笑不出来,也总要漂漂亮亮的才是。”   说话间起身扯了湘云,将其按在梳妆台前,一个挽发髻,一个涂胭脂,剩下一个指手画脚。   青黛扫眉,镜中人眉目如画。湘云又舍不得起来,红了眼圈,探手揽住为其描眉的探春道:“三姐姐这妆容描画的真好,不若来日我出阁时也请三姐姐描画了。”   邢岫烟笑道:“云姐姐比三姐姐还小一些呢,来日说不得是三姐姐先出阁也说不定。”   探春却笑着笃定道:“湘云已然小聘过了,我如今还没指望,来日定是湘云先出阁。”继而俯身又道:“你若不嫌弃,来日我为你描画就是。”   妆容描画过,翠缕、映雪来回话,说是一应行囊业已拾掇齐整,来请湘云动身。   此时天色近午,湘云再是不舍也只得起身。一众姊妹将其送到荣庆堂,湘云拜别了贾母,又去各处长辈那里问候过,方才被送出仪门,随着兄长史穰乘车而去。   眼看忠靖侯府的马车出得角门,惜春方才后知后觉道:“云姐姐往后是来不成了吗?”   探春搂住惜春小小的身形道:“来是来得了,就是不能如现今这般住下了。”   惜春道:“是因着咱们家坏了名声吗?”   探春叹息着没言语。   方才送过湘云,过得半晌薛家也要动身。探春心下极不待见宝钗,干脆推说园中事务繁杂,便往大观园里躲了去。惜春向来与探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因是也一道儿去了园子里。   宝姐姐一早拾掇过了蘅芜苑,此番又去检视了一番,心下自然唏嘘无比。待自蘅芜苑出来,却见邢岫烟停在门前等候着。   宝钗心下一动,她在荣府处处算计,因着宝玉恶了黛玉,因着李惟俭恶了迎春,因着管家之事恶了探春,唯独秉持善心帮了邢岫烟一回,于是此番便只有邢岫烟来送。   宝钗拾掇心绪迎上去道:“妹妹没往伯府去?”   邢岫烟摇头道:“伯府这几日忙着婚事,伯爷也不耽于口舌,再者宝姐姐今日离府,先前得宝姐姐照拂,再如何我也要相送一场。”   宝钗心下感念道:“早知你是个风骨不俗的,如今看来,我竟不如你。”   邢岫烟笑道:“宝姐姐说笑了,我哪里及得上姐姐?”   宝钗摇头不语。她若当日如邢岫烟一般坚守本心,又如何会有如今的狼狈?她上前扯了邢岫烟的手儿,两女并肩而行。   暮冬时节,园子里依旧一片昏黄,唯独星星点点寒梅点缀。   宝姐姐思量道:“我也知你情形,妹妹父母不是个有主意的,只怕大太太撺掇一番便能改了主意。妹妹如今年岁也够了,总要多为自己考量。须知……愚孝可是要不得啊。”   邢岫烟苦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哪里做得了主?”她家中寒酸,出身比不得众女,早前所想,不过寻一举子为妻,或寻达官显贵为妾罢了。   如今因着李惟俭贪念口腹之欲,三日里倒有两日盘桓伯府,因是邢夫人、邢忠夫妇便存了让其纳入伯府的心思。   只是……回想过往种种,那位少年伯爷看自己的目光虽满是赞赏,却并无多少私欲。邢岫烟便有些烦恼,也不知那位少年伯爷是如何作想的。   出得大观园,到仪门左近会同了薛姨妈,那薛姨妈眼见只邢岫烟一个来送,顿时蹙眉心下不满。   宝钗此时道:“妹妹身有傲骨,只怕眼光远胜寻常人等。既如此,若来日妹妹拿定了心思,只管尽力一拼便是,免得落得个终生抱憾。”   邢岫烟思量了须臾,方才朝着宝钗颔首道:“嗯,多谢姐姐教诲。”   “哪里是教诲?不过是些许感悟罢了。”宝钗苦笑着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妹妹留步,我走了。”   撒开手,宝钗挽住薛姨妈的臂膀,母女二人过仪门上了马车。邢岫烟停在仪门前,眼看着马车出了角门,这才缓缓叹了口气。   大观园中种种,邢岫烟都看在眼中,却既不多说什么,也不参与什么。宝姐姐这般际遇,既是被家世拖累,又是因着心思不定,邢岫烟自然要引以为鉴。转身缓步回返,邢岫烟逐渐拿定了心思,果然须得尽力一搏啊。   这日荣府再无旁的事宜,李惟俭一早儿去的钦天监,寻了监副仔细算定了时日,到得下晌便请了媒人往胡家送庚帖。   转头又往严府求援,旋即便被多日不见的二公子打趣了一番。   “恭喜复生,贺喜复生,如今也算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啦,哈哈哈!”   李惟俭也不觉羞臊,随着严奉桢往内中行去,说道:“真是一报还一报,当日我还打趣景文兄,如今又轮到景文兄来打趣我了。”   严奉桢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不过被你打趣一回,你就等着过几年我再打趣你一番吧。”   “随你随你,左右我面皮厚。”说笑间进了内院,旋即被二公子引入了书房。   二人略略闲坐,须臾老师严希尧便昂首阔步而来。   待见过礼,严希尧便笑道:“今日下朝时撞见胡廷远,老夫怎么听说,复生这回可是急不可耐啊?”   李惟俭正色道:“老师也知林妹妹情形,所谓夜长梦多,莫不如尽快将林妹妹迎入家门。”   严希尧颔首笑道:“那复生须得尽快了……宫中传言,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听说金陵甄家已经打发人往京师来了。”   “学生只盼着老太妃能长命百岁。”李惟俭胡诌一嘴,旋即说起下聘事宜。   这下聘分作小聘、大聘,前者为聘金,是要留到女方家中的;后者敲锣打鼓四下张扬,实则过后都要抬回男方家中。因是此时下聘,又以小聘为重。   李惟俭提及钦天监定下的时日,又说了迎亲的几个好日子,那严希尧就道:“老夫就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再如何总要撑住脸面才是。刚好今日双喜临门,料想近期朝内再无纷争。这下聘、迎亲之事,老夫责无旁贷。”   李惟俭眨眨眼,拱手笑道:“老师又吵赢了?”   “嘿,”严希尧笑道:“多亏了你那铸币机,陈宏谋自知无理,又恰逢西域大捷,是以老夫此番算是扳回了一局。”   “那税警之事……”   严希尧摆摆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陈宏谋小肚鸡肠,这等大事怎容老夫插手?且等着吧,料想还是先行自直隶试行,待无误方才推广各地。”   李惟俭又道:“老师,西域大捷?莫非大策凌也被岳大将军给灭了?”   严希尧道:“岳钟琪与大策凌会战一场,大策凌溃败,余部遁入浩罕汗国。岳钟琪去信逼浩罕汗国交出大策凌,浩罕汗国却推说大策凌不过盘桓数日,劫掠数部后走小路往身毒去了。”   李惟俭思量了下,越琢磨越不对。浩罕汗国什么成色?此前对准贼唯唯诺诺,几次险些灭国。大顺已经将准贼打崩了,浩罕汗国哪里来的胆色纵了那大策凌?   就听严希尧说道:“复生也觉察出不对了?”   “是,以岳大将军之能……此事颇为怪异。”   严希尧嘿然道:“准贼穷啊,岳钟琪可是灭了渤泥国,又岂会不知南面的身毒满是金银?”   李惟俭愕然道:“驱虎吞狼?”   严希尧颔首道:“不错。岳钟琪另有奏疏一封单独呈给了圣人,允诺来日打下身毒,所得浮财半数送与内库。且只消补充损耗火铳、火炮,余下军需自可在身毒掠取。”   李惟俭听得心下惴惴,当日他在冯唐麾下可没少提及身毒富庶,那冯唐这会子还坐镇西宁呢,说不得当日岳钟琪出征时便听了老将军冯唐的谗言。算来算去,最后绕了一圈儿,莫非岳钟琪这驱虎吞狼之策源自他李惟俭?   眼看李惟俭面色不对,严希尧道:“知道怕了?”   “啊?”   严希尧就道:“等着吧,这一二日圣人必召你入宫奏对,这会子且想好了什么能说,什么又不能说。”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学生据实以对就是了。”   严希尧道:“那身毒果然富庶?”   李惟俭正色道:“数千年积累,金银无算。虽其地不如我大顺广阔,可耕地却只比大顺多,不比大顺少。”   严希尧骂道:“扯淡!大山阻隔,就算打下来也不过是羁縻,还能真个儿化胡为汉不成?”   李惟俭笑道:“羁縻也好啊。”英伦那帮子家伙就是靠着身毒,方才积攒出了丰厚家底,继而称霸三百年。若大顺果然羁縻身毒,说不得那工业化还能顺遂几分。   果然如严希尧所说,转天头晌,便有小黄门来传李惟俭入宫奏对。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乘车入得皇城,等到下晌方才得了召见。   依旧是西暖阁里叙话,政和帝仔细问过了身毒情形,李惟俭据实而言,直把政和帝说得雀跃不已。   “……我大顺只消顺应身毒种姓之制,再行羁縻之策,身毒权贵定不会倾力而战。因是大将军所面对者,不过莫卧儿国王数万土兵而已。不过,那英夷视身毒为己物,还须大将军小心应对。”   奏罢,李惟俭抬眼瞧了圣人一眼,眼见其面上凝重,赶忙又垂下了头。   过得好半晌,方才听政和帝道:“罢了,你且退下吧。”   “是,臣告退。”   “往后少胡说八道,再有一次朕定惩不饶!”   李惟俭面上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而去,出得皇城顿时心下雀跃。英夷都能将身毒给占了,换成大顺数万兵马,没理由打不下来。所得金银浮财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多了一块硕大的产品倾销地啊!   如今西夷工业革命还在萌芽中,大顺已得先发优势,待过上百年,说不得大顺真个儿就能席卷天下。   这日李惟俭心潮澎湃,转天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一门心思的置办起婚事来。   二月初二,严希尧领衔,李惟俭一行吹吹打打往胡家送去小聘之礼。各色聘礼一应俱全,除此之外另备下水务股子若干,按市价计算大抵万两上下。   仪制与湘云小聘时大差不差,一袭吉服的黛玉上厅奉茶,得了严希尧红包,其后又坐厅中椅、脚踩矮几。   待礼成后旋即被紫鹃、雪雁搀扶下去。   厅中备了酒宴,众人推杯换盏自然好不热闹。待酒宴散去,夜里胡廷远、张宜人寻了黛玉说话。   胡廷远便道:“玉儿那夫君实在太过客套,此番小聘之礼,单是金银珠宝便有五千两,另有水务股子若干,作价怕是逾万两。”   黛玉情知李惟俭不想占胡家便宜,此番是在找补呢,可话却不能这般说。因是说道:“俭四哥自有主张,我却不好多说。”   张宜人笑道:“玉儿什么不明白?这会子偏生装起了傻。我看分明是复生往回找补呢,生怕咱们家吃了亏。”   胡廷远笑道:“算算哪里吃了亏?只怕占了大便宜哟。这可不好,那些实物也就罢了,那股子玉儿来日过门还是带回去吧。”   黛玉急切道:“干爹这话女儿可不敢应,小聘本就是抬来家中贴补的,我如何再带回去?若传出去,定会有人笑话咱们家不知礼。”   张宜人笑道:“我真心实意认你做女儿,可没想着这般占便宜。”顿了顿,又道:“小聘之礼既然送了过来,便算是家中之物。来日怕是不好原样返还,我看老爷不若打发人将那股子兑了,换做金银再给玉儿添妆。”   黛玉又要推拒,胡廷远却一口应承下来。黛玉心下感念,忽觉出得荣府天地宽。本道世间只余下个外祖母疼惜自己个儿,不想如今又多了一对疼惜自己个儿的干爹干娘。   转念一想,此番际遇也是因着良人之故。再是有父亲的关系,若无俭四哥请托,胡家又岂能这般看重自己?   因是这会子黛玉心下虽有些出阁时的忐忑,可更多的则是对来日的向往。   转眼十来日,黛玉日夜绣着两身嫁衣与被子,虽身子疲乏,却精神奕奕。期间李惟俭送了晴雯过来帮衬,黛玉却执拗着只肯自己绣了,不肯假手于人。晴雯观量黛玉情形,见其只是略略疲乏,便只得回伯府回话。   到得二月十六这一日,胡家中门大开,各色宾朋齐聚。待到了时辰,便听得远处一行吹吹打打而来。   有管事儿的入内禀报张宜人:“太太,伯府送聘的队伍来了!”   张宜人喜道:“远远便听得动静,复生这回闹得动静可不小。”   管事儿的回道:“太太不知,伯府足足送了六十四抬聘礼来,样数瞧着不多,可拿出去只怕比给公主、郡主的聘礼还多呢。”   张宜人笑着应了,心下暗忖,李惟俭家资千万,又一早儿便与玉儿定情,此番断然是不肯委屈了玉儿的。   果然,待管事儿的再来报,张宜人与一干女眷迎将出来,便见各色聘礼堆满厅堂。除去金银珠宝、庄子、铺面、各色织造、牛、羊以及必不可少的大雁,余下的竟是各色股子!   算算作价竟达两万两!   一应亲友纷纷与张宜人、胡廷远道贺,只说此一桩亲事乃是天作之合。伯府送来如此聘礼,来日定不会怠慢了黛玉。   胡家大门中开,任凭亲朋故旧过来观看,一时间无不赞李惟俭阔气,转头又赞其行事稳妥。   这聘礼再如何也不能越过嫁妆去,二者合一,来日须得敲锣打鼓抬去伯府。先前李惟俭只道黛玉嫁妆大抵值三万上下,因是便定了一万五千两左右的聘礼。待听闻胡家又行添妆之举,紧忙又添到了两万两左右。   如此不多不少,刚好到嫁妆的半数,说出去既有了体面,又全了胡家脸面。   这日贾母不好劳动,其余人等又都在孝期,因是贾母便央了别房几个媳妇往胡家观礼。   到得下晌几个媳妇回返,跑到荣庆堂里自是好一番夸赞。   这个说:“老太太宽心就是,我看胡家上下待林姑娘好似亲女儿一般,屡次添妆加起来怕是有一万五千两了。”   那个道:“李伯爷也是个用心的,今儿送去的聘礼怕是有两万银子,莫说寻常人家,别个公侯府邸,嫡女出嫁也就这等排面了。”   贾母笑着连连颔首,心下略略熨帖。   内中人等,迎春避去了玉皇庙,只余下凤姐儿、探春、惜春陪在一旁。待几个媳妇领了赏赐散去了,贾母便叹息道:“俭哥儿是个妥帖的,这大聘果然办的周到。就是不知这请期定在何时?”   凤姐儿这些时日忙着收拢家中权柄,吃味了这些天,这会子也想开了。她再念着俭兄弟,也不可能舍弃了如今的诰命去给他做小,既如此,那又何必管着俭兄弟娶了何人?   且一想到林妹妹、云妹妹的良人被自己个儿喝了头汤,不知为何,凤姐儿这心下反倒雀跃不已。   因是凤姐儿便笑道:“老祖宗再急切还能急切得过俭兄弟去?奈何金陵山高路远,李祭酒身子骨又欠佳,李家人还说不得何时入京呢。是以此时自然不便请期。”   贾母叹息一声,正要说起旁的来,忽而便有大丫鬟入内禀报:“二奶奶、三姑娘,林之孝家的来回话,说是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故去了。”   赵国基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奴仆,这等事儿自然不劳贾母费心。因是凤姐儿与探春彼此观量一眼,探春便起身道:“老祖宗,我去处置了。”   探春自荣庆堂出来便往议事厅而去,结果半道儿便撞见的舅妈赵国基家的。   如今赵国基家的掌管着大观园巡视之责,但有丫鬟、婆子偷懒、吃酒、耍牌被其瞧见了,责骂一番不说,转头便禀明探春记录在案,一应处罚降下不说,若屡教不改便会逐出府去。   那赵国基家的哭诉道:“那天杀的张若锦,若不是正月里背后搡了你舅舅一把,让其掉落水中,你舅舅何至于就此病死了?三姑娘,你可得为你舅舅做主啊!”   探春虽听了凤姐儿‘人尽其用’之话,‘重用’了赵国基家的,可心下却极瞧不上这等势利、乖张之辈。   闻言强压着心火道:“快噤声,莫要让外人听见了!”紧忙将其扯到一旁道:“太太如今虽不掌家了,可我自小到底还是养在太太膝下。若被旁人听了去,说不得便会说我趋炎附势、不孝。”   “三姑娘——”   探春又道:“舅母且宽心,那张若锦自有凤姐姐处置。这丧银按例是二十两——”   话音落下,赵国基家的顿时皱起眉头来。   紧跟着就听探春道:“前头袭人母亲故去,太太又自己个儿贴补的二十两。你也莫要声张,与姨娘好生说清楚了,万万不能闹起来。回头儿我再私下贴补舅母二十两就是了。”   赵国基家的这才舒展眉头,却人心不足道:“姑娘如今管着家,何必自己个儿掏银子贴补?这丧银莫说是四十两,便是六十两、一百两也是有的。”   探春无奈道:“账册上记得清楚,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我若乱改成例,坏了规矩,你说老祖宗会不会下了我管家的差事?这管家差事一去,你道你那差事还能留得?”   赵国基家的眨眨眼,忙道:“是我想差了……只是那张若锦,姑娘定要为你舅舅报仇啊。”   探春好言安抚了一阵,眼见赵姨娘领着丫鬟寻来,赶忙催促赵国基家的:“舅母知道姨娘脾性,这会子我若与其碰见只怕又要吵嚷起来。”   赵国基家的惦记自己那威风八面的差事,紧忙一口应下,擦了眼泪转身去迎赵姨娘。   探春眼见赵姨娘被绊住,紧忙扭身往大观园而去。回得秋爽斋里饮了一盏茶方才松了口气,不想那赵姨娘竟又寻了过来!   探春心下惴惴,蹙眉问道:“姨娘怎么追来了?可是赵国基家的不曾说分明?”   赵姨娘乜斜一眼,与侍书等丫鬟吩咐道:“你们且退下,我与姑娘说些体己话儿。”   待侍书等退下,赵姨娘凑近说道:“我寻你非是为着你舅舅那几两丧葬银子,你也不用自己个儿贴补,二十两就二十两,回头儿你舅母有意见,尽管来寻我就是了。”   探春讶然不已,暗忖这生母今儿怎么转了性子?   就听赵姨娘道:“如今掌家的差事落在凤丫头手里,你一个姑娘家不过是暂代管家,待凤丫头出了月子这差事就得交出去。这会子寻你帮衬,不过是一时之急罢了。”顿了顿,赵姨娘喜眉笑眼道:“倒是有一桩事,你若应下了,说不得环儿就有了指望。”   探春听得此言,心下愈发不安,蹙眉局促着问道:“姨娘要说何事?” 第324章 十里红妆   凤姐儿院儿。   邢夫人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莫非我还能坑了你不成?王氏虽说卸了管家差事,可她那几个陪房如今还做着管事儿的差事,这里里外外还不是要听她的?乔良家的最是得用,你不如寻个错漏打发张若锦家的,正好让乔良家的顶上。”   王熙凤将茶盏放下笑道:“太太说的我如何不知?只是我才掌家几日?这会子就兴师动众的更换管事儿的,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该如何想?况且我如今是安心养胎,可管不了许多,家中事务都是探丫头在打理。不若太太去与探丫头商议商议?”   邢夫人急切道:“我与她说什么?左后我话儿带到了,怎么考量你自己个儿想好了再拿主意。”   说话间邢夫人起了身,凤姐儿赶忙让平儿去送。过得须臾,平儿蹙着眉头回返,凤姐儿问道:“太太没再说什么?”   平儿笑道:“并未再说什么,只说方才那番话都是为了奶奶好。”   王熙凤嗤笑道:“她要真为我好,就不该这会子来上眼药。乔良家的是她陪房,素日里与那王善保家的一般乖张,真要是大用了,只怕没两日老太太便要教训我。”   平儿笑着没言语。   凤姐儿恨道:“方才还劝我回东院儿,我若回了东院儿,岂不是每日都要被她磋磨?”   平儿附和道:“奶奶身子要紧,这会子还是别搬了。”   凤姐儿兀自忿忿不平,说道:“不过是拿着婆婆名号来压我,我若真信了她的,这掌家的可就换成是她了。”   平儿凑过来低声道:“不过方才大太太说的没差,那几个陪房总要更换了。”   凤姐儿哼了一声,捧起茶盏道:“平白无故的,总不好立时就更换了。不急,这几家子也自知时日无多,说不得趁着这会子多捞些银钱呢。”顿了顿,又问:“二爷还没回来?”   平儿摇了摇头。   凤姐儿又蹙起眉头来,却没多说什么,又吩咐平儿道:“你往园子里走一遭,给探丫头提个醒儿,那小偷小摸的也就罢了,若真卷了咱们家库房可就不好了。”   平儿应下,凤姐儿又捡了几样自外头铺子买的点心命其装了几样,让其顺道给探春送去。   平儿禁不住说道:“这旁的都好说,厨房里管事儿的与外头的采办须得尽快换了——奶奶总不能一直吃外头的东西吧?”   王熙凤道:“我心里有数,你甭管了。”   平儿不再多说,提了食盒款款而出。自凤姐儿院儿出来,不片刻进得大观园里,待过得蜂腰桥到得秋爽斋门前,遥遥就听内中探春怒斥道:“姨娘莫说了,我就算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嫁!”   赵姨娘说道:“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   探春恼道:“那人做我爷爷都够了,姨娘让我给那人做填房,安的是什么心思?你快走!侍书、翠墨,送姨娘出去!”   “哎?哎哎?填房怎么了?好歹有个诰命!伱自己个儿清高,就凭家里如今这名声,我看你来日嫁不嫁的出去!”   “嫁不出去就做姑子!”   平儿眼看两个丫鬟将赵姨娘推搡出来,紧忙往一旁避去,待赵姨娘骂骂咧咧过了蜂腰桥,这才缓步入得秋爽斋里。   侍书迎了过来,转头报与探春:“姑娘,平儿姐姐来了。”   平儿提了食盒入得内中,抬眼便见探春气得粉面通红,因是低声道:“怎么又闹起来了?方才胡乱听了一嘴,赵姨娘可是给三姑娘寻了亲事?”   探春别过身形不说话,侍书便道:“平儿姐姐不知,姨娘也不知打何处得了信儿,说是治国公府的三品威远将军马尚腊月里发妻故去,有意寻一填房。马将军与老爷一个辈分,年岁也差不了许多,偏生赵姨娘动了心思鼓动姑娘去给人做填房。平儿姐姐评评理,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平儿眨眨眼,心下对那赵姨娘又鄙夷了几分。四王八公几辈子的交情,且彼此沾亲带故,赵姨娘想瞎了心竟让探春去做填房!   因是平儿说道:“三姑娘不用理就是,来日三姑娘婚事都要老太太做主,老太太、老爷不发话,她一个姨娘难道还能做了家里的主不成?”   探春心下委屈不已,强忍着心下憋闷,叹了口气道:“不说她,平儿姐姐有事儿寻我?”   平儿指了指那食盒笑道:“奶奶得了一些外头铺子的点心,自己个儿尝着不错,打发我来给三姑娘送一些。”   “凤姐姐有心了。”探春感谢道。   平儿又道:“另一则,奶奶说如今家中人心惶惶,只怕有那胆大妄为之辈会盗卖库房财货,还请三姑娘仔细盘查了。”   探春点头,还不曾发话,一旁的翠墨就道:“我们姑娘早想在头里了,前儿魏婆子出园子查出来身上藏了个珐琅彩的鼻烟壶,姑娘打了那婆子板子,昨儿头里就寻了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平儿就笑道:“我们奶奶也知三姑娘是个妥帖的,料想三姑娘早就心中有数,偏我怕三姑娘一时忙忘了,这会子又多嘴提起。”   探春笑道:“我才多大年岁?错非凤姐姐点拨,我如今还不知从何处着手呢。”   平儿又说了会子话儿,旋即起身告辞而去。探春闷坐房中气闷了好半晌,直到临近晚点时分,翠墨过来提醒,这才起身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   王夫人院儿。   羹匙送到王夫人嘴边儿,王夫人略略仰头饮了一口,那羹匙随即顿了下来。王夫人等了须臾,抬眼望去,便将宝玉又痴将起来。   那日闻听黛玉出嫁,宝玉便闹了一场,却也因此彻底惹恼了老太太。命根子一般的通灵宝玉碎了,宝玉虽身子无恙,却好似丢了一身灵气,每日家昏昏沉沉,时而便痴将起来。   不问自知,此一番定是为了宝钗搬走之事。自打贵妃懿旨降下,宝玉便一直随侍王夫人身旁,白日里服侍用药,夜里添炭,从不曾懈怠了。王夫人便思忖着,宝玉虽不成器,可好歹还有孝心在。   因是这会子眼见宝玉半晌不曾回神,王夫人也不忍开口责备,只抬眼与丫鬟绣鸾递了个眼神儿。   那绣鸾便上前接了汤药碗,说道:“宝二爷夜里不曾安睡,想是这会子乏了,还是奴婢来伺候太太用药吧。”   宝玉回过神来,含糊应了声便起身退在一旁。   王夫人吃了半碗药,与宝玉吩咐道:“我如今大好了,也不拘着你在身边儿伺候。听说如今园子里草木返青,你不妨往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宝玉却问道:“母亲,宝姐姐与姨妈何时还回来?”   王夫人心下刺痛,面上却笑着安抚道:“你姨妈挂念着儿媳妇呢,待料理了家事也就回来了。”   宝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只含混着点了头,丢下一嘴‘那我往园子里转转’便起身而出。   见其出了门,王夫人方才叹了口气。薛姨妈与宝钗存着什么心思,王夫人又如何不知?不过是眼见自己倒势了,贵妃又被圣人责骂,这才紧忙搬出去另寻高枝。   将汤药喝完,玉钏儿便来回话:“太太,周瑞家的请见。”   王夫人忙道:“快让她进来。”   玉钏应下,转头便将周瑞家的引了进来。王夫人眼见周瑞家的面上急切,便与众丫鬟吩咐道:“你们且下去吧。”   待玉钏、彩云、绣鸾、绣凤四个丫鬟退下,王夫人紧忙问道:“怎么说?”   周瑞家的哭丧着脸道:“奴婢寻了大爷(王仁)问过了,说得了信儿大爷便去寻了舅母太太,奈何舅母太太拦着不让家中来看。”   王夫人重重拍在床榻上骂道:“鼠目寸光!”   周瑞家的停了停又道:“大爷说了,一早儿就给舅老爷去了信儿,这会子正等舅老爷回信儿呢。”   王夫人舒了口气道:“兄长定不会不管。”   如今元春在宫中情形不好,王夫人唯有指望王家为其撑腰,不然可就真个儿被关了家庙……这让王夫人如何甘心?   此时就听周瑞家的又道:“今儿回来听婆子说嘴,好似二奶奶与老太太说太太大好了。”   王夫人怒吼道:“我死也不去家庙!她要是有能为,干脆抬了我去家庙,我便一头碰死在里头,侄女逼死亲姑姑,看她往后如何做人!”   周瑞家的讷讷不言。错非她先前被探春拿了错处,心下实在没了指望,这会子又怎会为王夫人冒险沟通内外?   正要说些旁的,忽而听得外头有说话声,王夫人忙问:“谁来了?”   彩云回话道:“太太,三姑娘来瞧太太了。”   王夫人顿时朝周瑞家的使了个眼色,低声嘱咐道:“传我的话,让那几家这些时日小心行事,万万不可让凤丫头拿了错漏。不然来日就算我再掌家,也救不得他们了!”   周瑞家的应下,此时帘栊挑开,探春已然迈步进了内中。周瑞家的赶忙告退而去,探春上前问候一番,王夫人泪眼婆娑,一时间倒是母慈女孝。却不知那玉钏儿听了只言片语,扭身寻了个由头就去告知了王熙凤。   王熙凤心下气恼,褪下个镯子来赏过了玉钏,又再次允诺来日定将其调到布庄,待玉钏儿走了,凤姐儿便气恼着与平儿道:“她这回彻底不要了脸面,硬挺着不去家庙,偏生我还不能真个儿抬了她去。”   平儿道:“不如奶奶请了老太太出面?”   凤姐儿蹙眉道:“老太太将掌家的差事交给了我,如今还要老太太出面处置,那来日我还如何掌家?不妥。”   平儿蹙眉思量半晌,一时间想不起主意来。   凤姐儿这会子却早已拿定了主意,只是心头一动也不曾说出来,反而与平儿道:“我如今实在没了主意,你二爷又是个不顶事儿的,我看还得劳烦你往伯府走一遭,去问俭兄弟讨个主意来。”   “这——”平儿踌躇道:“——俭四爷如今正忙着大婚事宜,这会子不好劳烦吧?”   凤姐儿便说:“不过是讨个主意,哪里算是劳烦了?”   平儿只得应下,服侍着凤姐儿用过了晚点,这才快步往伯府而去。   此时李惟俭早已回了家中,正与宝琴、红玉等商议请全福人。   宝琴细数道:“平原侯府钱夫人、锦乡伯府周夫人都算全福太太,位份又高。我看过往礼单,咱们家与两家多有往来,四哥哥还腾出不少股子分与了两家。明儿四哥哥下帖子我去求肯一番,这两位太太定然是肯的。”   李惟俭笑道:“平原侯府如今袭着二等男的爵位,锦乡伯是三等子……请两个超品的夫人来,是不是太过兴师动众了?”   红玉就笑道:“四爷怕是忘了,这外头不知多少勋贵人家指望着趁着四爷大婚好生巴结一番呢。这两家门风极紧,不是那等行事乖张的,又素来不掺和朝政,料想多多往来也是无碍。”   李惟俭便笑道:“也好,那过会子我去写帖子。”   此时就见茜雪引了平儿入内,李惟俭讶然道:“平姑娘怎地这会子过来了?”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又遇到了难处,便打发我来求四爷给出个主意。”   李惟俭招呼平儿落座,身旁宝琴与红玉也各自落座了,李惟俭方才问起所求何事。待平儿说将出来,李惟俭面上不动,心下却对凤姐儿的心思顿时了然。   这等家宅内事,又何必用李惟俭出主意?凤姐儿管家这般多年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对付耍赖的王夫人,只怕凤姐儿自己个儿就有的是法子。   想来,凤姐儿定然还存着将平儿推过来的心思。李惟俭一边厢出着主意,一边厢心下古怪。这般想来,好似凤姐儿并非当日那般说的‘只求一夕之欢’,这情形分明是打算长久往来啊。   心下虽哭笑不得,却也暗自得意不已。只是这会子他正忙着大婚,哪儿来的心思去考量别的?因是待出过了主意,便让红玉送了平儿出去。   待平儿、红玉出了门儿,宝琴便禁不住吐槽道:“这二奶奶也是的,便是关系再亲厚也没得将四哥哥当老黄牛使唤的,怎么什么都要四哥哥来拿主意?”   李惟俭笑道:“她也是为难,到底是姑侄女,总不能真个儿将人抬进家庙吧?”顿了顿,转而说道:“你去取了笔墨来,趁着这会子我赶紧写了帖子。”   却说平儿自大观园回返凤姐儿院儿,将李惟俭的主意说将出来,却与凤姐儿心下所想一般无二。   凤姐儿顿时暗自得意,暗忖着这等事儿处置起来,她与俭兄弟果然有默契。嘴上感念了一番李惟俭的好儿,临了方才与平儿道:“可惜你被收了房,不然我还真想将你送到俭兄弟身边儿做个姨娘呢。”   平儿顿时红了脸儿道:“奶奶又浑说!”   王熙凤咯咯笑道:“俭兄弟年少有为,又貌比潘安,我若不曾嫁人,说不得也动了心思。咯咯,莫说你这小蹄子心下不曾想过。”   平儿顿时起身往外就走:“没得这般攀诬人,我不与奶奶说了!”   眼见平儿气急而去,王熙凤却愈发笑得欢实,心下已然笃定,平儿那小蹄子一准儿心下琢磨过。   待转过天来,王夫人方才醒来,正口渴的紧,便招呼丫鬟奉茶来。当下便有丫鬟入内奉了茶水,王夫人接了茶盏抬眼观量,随即顿时怔住,蹙眉叫道:“你是谁?玉钏、彩云呢?”   那丫鬟紧忙屈身一福,说道:“奴婢名翠柳,得了二奶奶吩咐来照料太太。玉钏、彩云几位姐姐另得了差事,如今往大观园去了。”   王夫人心下发凉,掀了被子起身趿拉鞋子便往外走:“谁叫她换我身边儿人的?我去寻她理论!”   那小丫鬟也不拦着,王夫人方才出得碧纱橱,便见林之孝家的领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在身前。   王夫人顿住身形叫骂道:“下贱胚子,你们要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板着脸道:“太医与老太太说太太时而便犯疯病,二奶奶便打发奴婢来照应着,免得太太伤了自己个儿。”   王夫人气得浑身打颤,叫嚷道:“这是要将我幽禁了?我兄长如今在外为官,便是老太太与老爷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如今就要出去,看看你们谁敢拦着!”   说话间王夫人往外就闯,结果林之孝家的往边儿上一闪,两个婆子顿时上前将王夫人制住。那林之孝家的道:“果然犯了疯病,快寻了细布将太太捆了,免得太太又伤了自己个儿。”   王夫人兀自叫骂不已,婆子却三下五除二将其捆了,临了又往起口中塞了帕子,旋即一头一尾将其抬回了床榻。王夫人蛆虫一般在床榻上扭动,奈何却挣脱不得束缚,心下凄凉之余,目光凶厉地看向一众人等……   也是这日,方才与妙玉私会过的宝玉,转头儿便被贾母叫到荣庆堂来,不咸不淡说了一通,只道那金台书院可是好不容易方才进去的,不好再荒废了,旋即便打发一众小厮将宝玉送去金台书院。   宝玉蔫头耷脑应下,想着到书院点了卯,待晌午时便寻蒋玉菡等朋友诉苦。结果方才出了仪门,便见一众陌生小厮等着自己个儿。   宝玉纳罕问道:“怎么是你们?茗烟、李贵他们呢?”   那领头的小厮拱手笑道:“回二爷,二奶奶重新发派了差事,茗烟、李贵另有任用,往后就是小的跟着二爷了。”   宝玉张张口欲言又止,旋即明白了什么,只叹息一声,便闷头蹙眉上了马车。   ……………………………………………………   匆匆便到了三月里,这日伯府得了信儿,说梁恭人不日便到通州。李惟俭有心亲自去迎,奈何这会子衙门庶务缠身,宝琴自告奋勇,便驱车领了吴海平一道儿往通州而去。   李惟俭匆匆忙过衙门事务,紧忙又往钦天监去,选定了两个日子又赶紧打发媒妁往胡家送去。   此时宫中已然传出,老太妃身子不大好,因是张宜人便选定了三月初十。方才送走了媒人,转头便有王府护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得胡家门前。   管事儿的略略过问,得知是郡主亲来,紧忙往内中报去。当下张宜人与黛玉一并迎到仪门前,看着那四轮马车进得内中停在了仪门前。   有护卫将矮凳摆放了,旋即帘栊一挑,先下来两个宫女,跟着才将永寿郡主搀扶下来。   张宜人与黛玉屈身见礼,李梦卿笑吟吟上前搀扶,说道:“是以我不愿多往外走动,这拜来拜去的你们烦,我心下也烦。今儿不讲俗礼,只讲交情就好。”   张宜人情知郡主是为黛玉而来,因是引着郡主往内中稍坐,便寻了个由头告退而去。待张宜人一走,李梦卿愈发活泛起来,促狭道:“不想你过几日便是新娘子了。”   黛玉面上晕红道:“你也知我情形,他生怕我寄人篱下受了委屈,因是便急切着催我过门。”   李梦卿打趣道:“李伯爷许是急切,可我看林妹妹心下定然也急切……不然怎么就依了李伯爷?”   黛玉笑着轻轻拍了下李梦卿道:“你此时拿我打趣,小心来日一报还一报。”   李梦卿却嬉笑道:“父王说了要多留我几年,我且不急着嫁人呢。”顿了顿又道:“可惜大婚时我去不得,便只好此时来道贺。”说话间将侍女招过来,接了锦匣推在黛玉面前道:“也不知送你什么好,先前见你极喜青藤先生的《花竹图》,干脆便将此图送与你做贺礼。”   黛玉讶然道:“郡主最喜此图,可不好送与我。”   李梦卿此时打开了匣子,将那画轴拿将出来,婆娑着有些不舍,口中却道:“不过是一死物,如何比得上姊妹情谊?”将画轴推在黛玉怀中,李梦卿洒然笑道:“李伯爷家产千万,我如今送了你此图,来日说不得还个更好的呢。”   黛玉笑道:“郡主这营生做的好,也罢,来日我定求了他将青藤先生的《梅花焦叶图》买来送与郡主。”   李梦卿嬉笑道:“好好好,此番算是赚了。”   笑过半晌,黛玉又扯着李梦卿往绣楼去,眼看两件嫁衣连同百子被都绣好了,李梦卿顿时蹙眉道:“连你都要绣嫁衣,来日只怕我也躲不过去。罢了罢了,还是不嫁的好。”   黛玉娴静笑着,手抚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嫁衣道:“你不过是气话罢了,说不得来日就寻了良人,也如我这般日夜绣起嫁衣来呢。”   李梦卿手托香腮发怔道:“哪儿来的良人?昨儿父王请了锦乡伯嫡子韩奇来,结果他自己个儿就瞧不上,连酒宴也没留就将人打发了。”摇摇头,又问黛玉:“不说我,你与李伯爷好日子可定下了?”   黛玉娇怯着颔首道:“方才定下,这个月初十。”   李梦卿起身扯了黛玉舍不得道:“转眼你便嫁做人妇,往后可不少寻你耍顽了。”   黛玉忽而促狭道:“不若你也请了我去做教习,如此不就时时能见了?”   本是顽笑话,偏李梦卿却一脸认真,黛玉顿时小意道:“顽笑之语,郡主可莫要当真了!”   李梦卿顿时嬉笑道:“逗你的,咯咯咯——”   黛玉嗔怪着松了口气,心下却也愈发舍不得小郡主。   ……………………………………………………   到得三月初四,晌午时李惟俭在衙门中得了信儿,说是宝琴已然将大伯母梁氏迎了回来。   李惟俭匆匆处置过庶务,赶忙往家中而去。入得东路院,便见大伯母梁氏正与婶子刘氏欢声笑语。   李惟俭入内见礼,待落座后梁氏才道:“你大伯本也要来,奈何身子骨实在欠佳,你大哥、二哥死命求肯,你大伯方才留在家中。”   李惟俭颔首道:“为着侄儿婚事,反复劳动大伯、大伯母,侄儿这心下实在不安。”   梁氏就笑道:“俭哥儿说的哪里话?你父母不在,可不就要我与你大伯来操持?只是林姑娘这般年岁……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刻不容缓啊。”当下李惟俭便说了王夫人种种,惹得梁氏蹙眉不已。   大伯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不好背后嚼舌,因是只道:“无怪你大姐那般委屈。”顿了顿,转而便道:“如此也好,你偌大的家业总不好自己个儿打理,这家中总要有个人管着。”   这日下晌伯府置接风宴自是不提,李惟俭欲空出东路院正房与梁氏,梁氏不肯,只往西路院而去。   待夜里二人私语,梁氏便与李惟俭道:“那琴丫头我瞧着颇有心眼,若用得好了,在外头也是一把能手,只怕比秋芳更胜一筹。”   李惟俭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因是便道:“大伯母宽心就是,我心中自有计较。”   梁氏见其一点就通,便说道:“那林姑娘我听着娇娇弱弱的,可能管好家事?”   李惟俭想起黛玉在扬州种种,顿时笑道:“大伯母无需忧心,林妹妹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藏拙。待来日进了家门,只怕没人能糊弄得了她。”   梁氏这才放下心来,连道:“这就好,这就好。”   却说转眼到得三月初十日,这日一早儿伯府中门打开,李惟俭披红挂彩,身骑高头大马,周边有严奉桢等友人陪同,前头鸣锣开道,中间敲敲打打,一行数百号浩浩荡荡便往胡家而去。   又有仆役提了红绸箩筐,自内中时不时便将喜钱、喜糖抛洒出去,引得道路两旁百姓、孩童纷纷争抢。   迎接队伍逶迤而行,好半晌到得胡家,此时胡家自然也是张灯挂彩,门前鞭炮放过,李惟俭便领着严奉桢等人去叫门。   便宜大舅哥胡言芳阻路,揶揄道:“谁不知李伯爷经济民生手段厉害?奈何今儿却用不上!若想进此门,须得留下催妆诗一首。”   围观众人纷纷起哄。   李惟俭笑道:“这有何难?且听我道来——帐掩云屏次第开,晓妆先拂寿阳梅。南都石黛空盈箧,却敛双蛾待婿来。”   一首催妆诗吟罢,引得围观人等纷纷叫好。胡言芳方才退下,又有胡家亲友上前出难题,严奉桢却领头叫道:“此时不进更待何时,冲啊!”   李惟俭身边儿随行人等都是年轻力壮之辈,一冲之下,拦门的人等顿时溃散。严奉桢又自袖笼里取了红包来四下扬撒,这才算是进了胡家的门。   内中厅堂里早已为嫁妆堆满,围观人等分列两侧,李惟俭入内见礼,眼见贾母端坐一旁观礼,紧忙郑重朝其一拜。   过得须臾,丫鬟以红绸引着凤冠霞帔、红绸盖头的黛玉出来,李惟俭接了红绸,便与黛玉一道儿敬过茶,拜了胡廷远与张宜人,两位长辈叮咛嘱咐几句,那胡廷远还好,张宜人却禁不住哭将出来。   她一这一哭,连带着一旁观礼的贾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口中不住念叨:“玉儿,我的玉儿!”   隔着红绸,黛玉啜泣不已,李惟俭紧忙低声道:“妹妹去与老太太说说话儿吧。”   黛玉应下,随即被李惟俭牵着到得贾母身前。黛玉盈盈一拜,贾母紧忙将其搀扶起来,一遍抹泪一遍说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出阁了,还寻了个好人家,往后我便是见了你父母也好交代了。”   “外祖母——”   “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丧气的。玉儿过了门也是我的外孙女,但凡受了欺负,只管来寻老婆子我,老婆子我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做主。”   换做旁人只怕心下还要忖度一番,李惟俭却全然不在意。林妹妹素来为其孜孜以求,好不容易娶进家门,又怎会苛待了?   贾母匆匆交代几句,便有全福太太过来催促道:“老太太,可不好误了吉时。”   贾母这才撒开黛玉的手儿,一边帕子擦拭,一边厢摆手道:“去吧,去吧。”   黛玉又是一拜,又有司礼唱诵,李惟俭这才牵着黛玉往外行去。   待出得厅堂,李惟俭矮身背负了黛玉,在亲友簇拥下出得胡家,将黛玉送入八抬大轿里,旋即翻身上马,辞别一众娘家人,引着队伍往回而行。   先前李惟俭送来聘礼总共六十四抬,胡家、贾家又连番添妆也凑了六十四抬,是以回程时队伍愈发绵长,总计一百二十八抬彩礼绵延出两条街去。   路旁酒楼里,悄然换了衣裳扮做男子的李梦卿禁不住笑道:“林妹妹好福气,可算是十里红妆了!”   闲言不表,迎亲队伍一路敲敲打打回转伯府,李惟俭又背负了黛玉入得内中,厅堂上三拜成礼,这才有全福人与丫鬟、婆子一路将黛玉送进婚房之内。   因着李守中没来,严希尧便代为答谢道:“我这弟子家中略备了薄酒,恰逢今日大喜,还望众位亲友尽兴而归!”   众人齐声附和,李惟俭方才转过身形,便见严奉桢贼笑一声凑将过来:“李复生,当日我成婚时你可没少灌我,来来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第325章 不请自来   五色果子撒在床帐里,百子被覆上,全福太太请了黛玉端坐,又笑着念了好些吉祥话。李纹、李绮姊妹两个凑在一旁打趣了几句‘小嫂子’,便在全福太太催促下笑盈盈出了正房。   内中只余下黛玉与紫鹃、雪雁两个丫鬟,黛玉隔着红绸垂首观量,便见床帐下露出枣子,花生,莲子,栗子,桂圆等物来。   许是觉着有些硌,黛玉悄然挪动身形,探手自百子被下取了个枣子出来。   雪雁紧忙凑过来道:“姑娘,这可吃不得。”   紫鹃顿时教训道:“少浑说,姑娘不过是觉着硌了。”   雪雁瘪嘴道:“姑娘天没亮便起来梳妆打扮,这会子定然饿了。”   那八抬大轿瞧着体面,这一路却要抛费许多光景,因是此时新妇出嫁都不敢吃喝,饿得急了也不过吃几枚红皮鸡蛋。   紫鹃便提了食盒来,悄声道:“姑娘若是饿得慌,这里有鸡子、喜饼。”   黛玉摇了摇头,这会子头昏脑涨,心下只觉似幻非真。一板一眼回过干爹、干娘与外祖母的话儿,乘了八抬大轿一路招摇,又入得伯府与俭四哥拜了天地。恍惚间不觉心下生疑,那天地果然是拜了?   此时坐帐不好乱动,黛玉端坐了,紫鹃剥了一枚鸡子,凑过来道:“姑娘多少用些,那喜宴方才开,俭四爷只怕要入夜方才能回来。”   黛玉应了,小口吃了一枚鸡蛋,雪雁又送来喜饼,黛玉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吃。   外间宾客喧哗,时而便哄笑一声,想来定是哪些宾客在打趣俭四哥。黛玉面上莞尔,心下却担忧不已,不由得与紫鹃吩咐道:“你瞧瞧谁在外头,给俭四哥递个话儿,可不好喝多了。”   紫鹃‘哎’的应了一声,悄然出得正房,便在门前瞧见了吩咐丫鬟的红玉。紫鹃客气着与红玉交代了,红玉便低声笑道:“你让奶奶放心,四爷那酒壶里可是掺了水的,不过是闻着有些酒味,便是饮上两壶也无妨的。”   紫鹃笑着应下返身而回,红玉转头儿领了丫鬟往后头传菜。自穿堂进得正堂里,便见宾朋满座,众人吃吃喝喝,那席面一路排到了仪门;便是如此也不曾排下,连那西路院四进也排满了席面儿。   这会子李惟俭已然到了内仪门左近,方才敬过一桌宾客,转头到得另一桌,身旁的严奉桢遥指一人道:“复生初次相见,这位是景田侯之孙巡城兵马使裘良;这一位是陈也俊,乃顺德公主仪宾;这位……额——”   严奉桢悚然而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却见那十五、六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起身,端起酒盏相敬道:“俗名不足挂齿,我有个名号唤作长乐居士。”   长乐居士……太子!   李惟俭面上不变,依旧噙着笑意,端起身旁人托盘上的酒盅道:“相逢便是客,居士定要兴尽而归。”   太子笑道:“我心下仰慕李伯爷已久,奈何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哈哈,来来来,李伯爷满饮此杯。”   李惟俭笑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便见太子仰脖将杯中酒干了,又将杯底亮给众人观量。   同桌宾客无不叫好连连,也随着这二人一并饮了。   李惟俭便道:“招呼不周,诸位慢用。”旋即引着几名傧相往下一桌而去。   李惟俭方才敬过两名内府副总理,转头便见太子已然起身而走,临出厅堂前扭头笑着观量李惟俭一眼,这才领着几名随从兴冲冲而出。   须臾光景,东路院宾客尽数敬过,李惟俭与严奉桢过穿堂往西路院去,到得穿堂里二人略略顿足。那严奉桢沉下脸来蹙眉道:“太子怎么来了?”   李惟俭轻笑道:“长乐宫那位打我主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喜之日、广迎宾客,他愿来便来呗。”   严奉桢压低声音说道:“皇后早薨,圣人极宠太子。可十几年前旧事就在眼前,复生切勿掺和夺嫡之事。”   李惟俭道:“家事国事天下事……干我屁事!长乐宫那位只怕将我当成了钱袋子,瞧着吧,这后头说不得有什么手段等着呢。”   “那复生——”   李惟俭摆手道:“恩师贵为阁老,不好掺和此事。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位若果然当我是软柿子,那我便崩碎他一口牙。”   严奉桢欲要劝说几句,却见李惟俭当先而行,丫鬟挑开帘栊,李惟俭迈步便进了西路院。严奉桢摇了摇头,赶忙催着其余傧相往西路院而去。   今日所来宾客自有远近贵贱之分,那亲厚些、位份高的多在中路院,如各路士绅、内府属官等多在西路院安置。到得此间李惟俭也不用一桌接一桌敬下去,只到了一处院四下敬一杯便算。   如此敬过四处院落,李惟俭忽而身形踉跄,严奉桢便嚷道:“复生饮多了!”   有士绅子弟起哄道:“快搀了伯爷回去,免得今儿入不得洞房!”   当下严奉桢与另一傧相搀扶李惟俭出得西路院,过两处穿堂,又与中路院宾客招呼一声,这才被二人送到了东路院里。   眼看到得正房前,一直好似不胜酒力的李惟俭回头观量一眼,眼见再无外人,这才舒展身形道:“再是好酒兑了水也是难喝,早知如此不如干脆喝酒了!”   严奉桢一把将其扯住笑道:“复生想喝酒还不容易?莫忘了你当日是如何灌我的?真真儿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说话间自另一傧相托盘里取了酒壶、酒盅:“废话少说,你我兄弟须得连饮三杯才成!”   李惟俭哈哈一笑,道:“怕你不成?”当下拿了酒盅连饮三盅。   清冽美酒下肚,李惟俭还不曾有什么,严二公子顿时上了脸。   严奉桢朗声大笑道:“好,痛快!时辰不早,复生莫让弟妹等急了,快入洞房吧。”   李惟俭笑着拱手作礼,旋即往正房而去。守门的丫鬟连忙屈身见礼,开了房门迎了其入内。   此时天已昏沉,内中挑了大红雕花灯笼,四下展布红绸。李惟俭心下雀跃,往东过得一进碧纱橱,这一间房北面是软榻,南面是暖阁。紫鹃与雪雁两个丫鬟紧忙笑着迎出,屈身一福问候道:“见过老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道:“你们也跟着忙了一日,这里暂且不用你们伺候,且先下去用过酒席再说。”   两婢笑着应下,随即咯咯笑着出了正房。   李惟俭迈步上前,遥遥听得内中一片静谧,再过一重碧纱橱,扭头往北便见拔步床上端坐一佳人。   凤冠霞帔齐整,头覆红绸。李惟俭笑着到得近前,抬手去掀那盖头,佳人却连忙偏头避过。   李惟俭一拍额头:“忘了忘了。”紧忙自一旁桌案上抄起秤杆来,这才将那红绸盖头挑起。   便见黛玉面上娇嗔,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宜嗔宜喜,对视一眼便紧忙偏过头去。李惟俭学着戏文一般作怪拱手道:“娘子有礼了!”   黛玉板着脸起身一福:“相公有礼了!”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笑个不停。李惟俭摘了帽子随手丢在一旁,凑过来坐在黛玉身旁道:“这凤冠重不重?”   黛玉蹙眉道:“戴了一整日,这会子好似脖子都不似自己个儿的了。”   李惟俭连忙将那凤冠摘下,心中疼惜道:“做做样子给外人瞧就是了,左右紫鹃、雪雁跟着,你在轿子里摘下,下轿前再戴上不也一样?到得房里,早早摘下就是了。”   黛玉笑道:“那凤冠自己个儿可不好戴……再者好容易捱到此时,便是做戏也要做全套才是,免得外头人说我没规矩。”   李惟俭瞪眼道:“谁敢说伱没规矩?反了天了!”   “少浑说!”黛玉嗔了一嘴,李惟俭却已凑过来为其揉捏肩头、脖颈。   黛玉便道:“这一日恍恍惚惚,方才那会子我还想着呢,拜天地时的情形竟不大记得了。”   李惟俭笑道:“莫说是妹妹,我不也是如此?亏得那酒水里兑了大半的清水,不然这会子早就不知人事了。”   此时就听外间脚步声传来,却是紫鹃、雪雁两个去而复返,又有红玉领了府中几个丫鬟送来酒席。   红玉便笑道:“四爷与奶奶须得同牢合卺。”   同牢是为二人同吃一块碗中肉,合卺便是交杯酒。当下二人一东一西坐在床头,红玉送了长短筷子里,又奉上一块方肉。   那肉肥瘦相间,李惟俭眼见黛玉为难,便琢磨着吃掉大半,方才夹起来就听红玉道:“四爷莫要多吃,总要留些福禄给奶奶才是。”   李惟俭眨眨眼,只得用了一半。将长短筷子递给黛玉,黛玉将剩下的肉块三两下吞了下去。   紫鹃又送来酒盏,二人合卺而饮,几个丫鬟这才笑着退了下去。   李惟俭与黛玉相视一眼,彼此松了口气,李惟俭便为其褪下霞帔,只余下内中一袭大红夹衣。随即二人落座桌案旁,李惟俭为其布菜道:“一整日没用吃食,妹妹定是饿的紧了,快吃一些。”   黛玉道:“你怕是也没怎么吃,光顾着喝酒了,咱们一同用。”   李惟俭这会子是真饿了,当下也不装假,抄起筷子来大快朵颐。黛玉瞧得直发怔,好半晌噗嗤一声笑将出来,这才抄起筷子来学着李惟俭的模样吃将起来。   月余光景不见,黛玉心中李惟俭的模样原本飘忽在上,此时忽而落地凝实起来。她心下便暗忖,果然这样的俭四哥才是真的。   此时忽而听得叩门声传来,继而大伯母梁氏的声音传来:“俭哥儿,你且出来一趟。”   “就来。”李惟俭三两口吞下口中吃食,朝着黛玉使了个眼色,紧忙起身迎了出去。   开了房门,梁氏往内中观量一眼,随即招招手,引着李惟俭到了厢房左近,这才踌躇着说道:“思来想去,这话也唯有我来说了。俭哥儿啊,黛玉到底差着年岁,你可不好——”   李惟俭连忙道:“大伯母想哪里去了?我又不是那色中饿鬼,如此急切将林妹妹娶进家门,不过是存着保全林妹妹的心思。大伯母放心,我心下有数。”   梁氏顿时长出了口气道:“如此就好,你就当我多嘴了。去吧去吧,可不许欺负了黛玉。”   李惟俭嘿然一笑,送别梁氏这才转身进了洞房。进得内中便见黛玉正停箸等着他,那似泣非泣的眸子中满是纳罕。   李惟俭便笑着凑过来与其耳语了几句,惹得黛玉顿时脸面羞红。半晌才道:“亏你还有良心。”   李惟俭打趣道:“那我若没良心呢?”   黛玉抄起筷子得意道:“早有对策。你若忍不了,紫鹃、雪雁就睡在外间,到时你寻她们就是了。”   李惟俭抚慰道:“妹妹竟这般想我?大婚之日,再如何我又岂会丢下妹妹去寻旁的?”   黛玉抄起个丸子塞了过来:“奖你个丸子。”   李惟俭吞了丸子,也夹起个鸭腿送过来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黛玉顿时嗔怪道:“我这会子都快饱了,哪里还吃得下?”   眼见李惟俭面上促狭,黛玉便探手轻拍了他一下,转头李惟又用肩头撞了下,小两口吃吃闹闹,紧绷了一整日的黛玉便松弛下来,而今心下满是柔情蜜意。   ……………………………………………………   吴海平与严奉桢将一波客人送出正门,吴海平方才转身,便见一门子遥遥拱手。吴海平与严奉桢道:“二公子先入内,小的有些庶务。”   严奉桢也不理会,摆摆手便大步流星往内中行去。吴海平转身到得那门子近前,门子拱手说道:“吴总管,外头来了个妇人,说是奶奶家中亲戚。小的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只得来请示总管。”   吴海平蹙眉道:“林盐司乃是家中独苗,奶奶哪里来的亲戚?”   门子苦恼道:“小的也是这般说的,偏那妇人说是族亲,怎么说都不肯离去。”   吴海平蹙眉略略思量,问道:“人在何处?”   门子忙道:“小的将其引到东角门,免得被客人撞见。”   吴海平略略颔首,旋即与门子一道儿往东角门而去。到得东角门左近,遥遥便见一妇人领着个十四、五的姑娘家停在门前,吴海平上前见礼道:“在下为伯府总管,这位奶奶如何称呼?”   那妇人谄笑道:“见过总管,小妇人林秦氏,本是姑苏人士,夫家乃是林家七房林洵。此番来京本为访亲,今儿下晌方才得知侄女儿今日出阁,这才紧忙过来登门道贺。”   吴海平思量道:“如今天色已晚,酒宴散去,奶奶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那林秦氏陪笑道:“可说是呢,也是知道时实在有些迟了。”   吴海平道:“既如此,奶奶不妨留下信笺,待来日再登门也不迟。”   林秦氏赶忙道:“也好也好,只是我也不大识字,信笺就免了,总管回头儿与我那侄女儿言说一声就是。哦,这是贺礼,家中贫寒,总算是一番心意。”   说话间林秦氏将手中篮子递过来,吴海平接了又谢过,那林秦氏方才引着女子离去。   门子凑过来见二人走得远了,这才与吴海平道:“总管,瞧来路好似是要来打秋风啊。”   吴海平乜斜一眼,门子顿时噤声,随即便被吴海平呵斥道:“管住嘴,如何处置自有老爷、奶奶拿主意,咱们只管报上去就是了。”   门子讪讪应下,吴海平冷哼一声这才转身而去。   ……………………………………………………   夜里,大观园。   玉皇庙里,迎春趺坐神像前,桌案上香烟袅袅,手中捧着太上感应篇,口中念念有声,一手擎着磬锤,时而便敲在玉磬上,发出清脆悠扬声响。   绣橘自外间进来,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化作一声叹息。说道:“谁承想先进门的竟是林姑娘?不是我多嘴,俭四爷虽疼惜姑娘,可姑娘总要绊住俭四爷的心,如此方才有来日。”   眼见迎春不言语,绣橘瘪嘴道:“该劝的我都劝了,姑娘总要自己个儿拿主意才是。”说罢扭身往内中行去。   磬——   迎春睁开眼来看向神像,口中声音渐大:“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求玉帝庇佑信女得偿所愿,若来日果然与俭兄弟有姻缘,信女愿散尽嫁妆为玉帝塑金身……”   缀锦楼。   邢岫烟临窗而望,遥遥便见伯府内中红彤彤一片。良儿铺着被褥,篆儿便在一旁嘟囔道:“伯府今日大喜,那酒席定然是上等的。可怜姐姐在厨房里忙碌半日,临了竟不得酒席……姐姐,今儿都是什么菜色?”   邢岫烟只道了声‘多嘴’,身形依旧停在窗前不动。   篆儿便瘪嘴嘟囔道:“哪里多嘴了?今儿小厨房整饬,轮到多浑虫那厮掌勺,菜色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我听闻往老太太、太太、奶奶、几个姑娘跟前送的都是小灶,偏到了咱们这儿又要糊弄。也不知小厨房何时重开,姐姐赏给柳嫂子的银钱总不能打了水漂。”   邢岫烟心下划过那日宝钗所言,深深吸了口气,逐渐拿定了心思。转身笑道:“不过是一餐不合心意,哪里恁多牢骚?你往后学着规矩些,往后包你三餐无忧。”   篆儿却不领情,说道:“那帮厨的差事也不能做一辈子,姐姐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邢岫烟笑道:“你怎知我没做打算?”   “哈?”篆儿起身凑过来好奇道:“姐姐做了什么打算?”   邢岫烟点了下篆儿的小鼻子,笑道:“偏不说与你听。”   说罢雀跃着踮脚往床榻边来,寻了那绣了一半的帕子又忙将起来,心下暗忖:良人难寻,自己轻轻往前迈上一步也是寻常吧?   秋爽斋。   仲春时节,夜里依旧寒凉。   晓翠堂前的惜春紧了紧斗篷,不禁打了个冷颤,旋即催促身边儿的探春道:“三姐姐,咱们回吧。”   “嗯。”探春应了一声,举目望去,伯府张灯结彩,那灯火红透了半边天。待过了一道内墙,四下便漆黑一片。   湘云自怡红院搬去了忠靖侯府,黛玉嫁去了伯府,二姐姐栖身玉皇庙,宝钗一家也狼狈搬走。月余光景下夜里还四下灯火通明,如今便只剩下大观园东面的缀锦楼、秋爽斋、暖香坞与稻香村亮着灯火。   探春心下酸涩,又默默为俭四哥与林姐姐送上祝福,想起自己个儿前程莫测,不禁叹了口气,这才牵着惜春往回走去。   待送过了惜春回得暖香坞,回返秋爽斋的探春进得内中,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短剑,略略思量便上前摘了下来。   短剑握在手中微凉,按动机簧苍啷一声出鞘,探春正怔怔出神,忽而便听丫鬟侍书道:“姑娘夜里还要舞剑?”   探春洒然一笑,抽剑出鞘,将那剑鞘丢在一旁,返身往外边走边道:“心下烦闷,不如舞一回剑。”   到得庭院里,俭四哥所教剑招一一划过心头,探春便一招一式演练起来。随即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本道发泄一番将心头烦恼斩去,不料每出一剑便有旧时记忆浮上心头。   待一套剑招演练罢了,探春负剑停在当场,咬着下唇好半晌不曾动作……   凤姐儿院儿。   炕桌两侧,王熙凤打着络子,一边厢的平儿帮衬着。   一主一仆默契而为,却不耽搁彼此言语。平儿便道:“小厨房不如裁撤了,那柳嫂子以为园子里的姑娘好欺负,往日里没少拿乔索要好处。如今只剩下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邢姑娘几个,不如多走几步,用前头的厨房。”   凤姐儿冷声道:“这家中的奴才给几分颜色便要开染坊,正好庄子上无人做饭,干脆将柳嫂子打发了去。”   平儿颔首应下,又道:“今日东院儿有奴仆打作一团,还是大太太瞧见了方才止住。听说还是因着那位多姑娘!”   “哼!”王熙凤冷着脸道:“那多姑娘可是出自赖家,能是什么好货色?只怕这家中大半的仆役都与其称量过了!”   平儿又道:“这两公母也是奇了,下晌多浑虫喝多了酒,做的菜难以下咽,不少下人都抱怨呢。”   王熙凤道:“也一并打发了!婊子配忘八,没得将家中风气污了。”   平儿道:“多姑娘还好说,身契在咱们家;那多浑虫却是雇契。”   王熙凤道:“这也来问我?宁肯亏些银子结了雇契就是……那多姑娘打发得远远的!”   平儿道:“那不如打发去金陵守老宅?”   见王熙凤颔首,平儿不知凤姐儿这会子火气极大,便忍着没说贾琏之事。   她不说,凤姐儿倒不曾忘了,过得须臾便问道:“你二爷又跑去哪里厮混了?”   平儿道:“只交代外头有应酬,旁的一概没说。”   王熙凤咬牙道:“大老爷才发引多久?他这会子定是寻哪个骚蹄子厮混去了!”顿了顿,眼见平儿无动于衷,凤姐儿丢了手中络子怼了平儿一下,恼道:“你怎地木头一般,什么话都不说?”   平儿委屈道:“我不过是个妾室,奶奶都不曾发话,我又能说什么?再说如今就是老太太也管不得二爷在外头如何了。”   凤姐儿骂道:“你个小蹄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你二爷糊弄我,偏你还要替他转圜。你也不想想自己个儿,没个一儿半女防身,来日总不能学了那周姨娘吧?”   平儿可怜巴巴道:“奶奶这话说的,如今还在孝期……只怕二爷便是在外头寻了姐儿厮混,也不敢来寻我呢。”   凤姐儿心思转动,语气缓和道:“要我说,你也不用一棵树上吊死。没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的猪不成?”   平儿眨眨眼不解道:“奶奶这是何意?”   “自己个儿寻思去!”王熙凤起身走两步便上了床榻,踢掉鞋子往内里一缩,翻过身去竟不理人了。   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上前放下床帷,检视了熏笼,这才往炕头去休息。   ……………………………………………………   伯府东路院。   迷迷糊糊醒来,紫鹃睁开眼来,便见雪雁也顶着个黑眼圈儿。两婢相视无言,紫鹃心下尤为惦记黛玉,当下穿戴齐整,紧忙挑开帘栊往卧房内行来。   大红帷幕落下,只影影绰绰瞥见内中人影。紫鹃便停在床头便低声唤道:“老爷、奶奶,该起了。”   黛玉轻声应了,便要起身,旋即便被一条臂膀揽着重新躺下。   就听李惟俭懒洋洋道:“我父母早亡,又不用妹妹待晓堂前拜姑舅,起这般早作甚?”   黛玉嗔道:“四哥说的轻巧,莫不是忘了大伯母还在?”   “嗯?”李惟俭道:“是了,险些给忘了!”   黛玉挣扎起身,又道:“你,你也快起了,免得旁人笑话我。”   李惟俭不情不愿的起身,又打了个哈欠道:“昨儿睡下的晚,偏还要早起。”   “不许胡吣!”   帷幕掀开,黛玉紧忙瞥了眼偷笑不已的紫鹃,当即没好气道:“你还来笑我,早晚你也有这一日。”   当下雪雁也入得内中,伺候着小两口穿衣、洗漱。待黛玉落座梳妆台前,紫鹃一边厢仔细为其梳着发髻,一边厢胡乱思忖。   昨儿夜里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得老爷、奶奶窃窃私语了好半晌,期间又有啧啧之声。后来奶奶恼了,老爷好一番赔笑,最后说了句‘也不是没旁的法子’。   旁的法子是什么法子?紫鹃心下不知,但随即便听得自家姑娘哼哼唧唧、浅吟低唱了大半个时辰;其后姑娘停歇了,又换做了老爷发话。   一会子是‘轻一些’,一会子是‘抓错地方了’,再一会子又成了‘快些快些’,其后老爷没了动静,偏姑娘惊呼了一声儿。   雪雁那傻丫头还要过去观量,亏得紫鹃将其按下,不然说不得这会子姑娘都没脸子见人了呢。   原先紫鹃还担心老爷忍不住,可清早瞧姑娘情形,好似……并不曾破身?因着姑娘年岁小,是以出阁时张宜人也不曾言传床笫之事,连带着紫鹃也不知内中情形,于是这心下便好似百爪挠心一般愈发的好奇。   只是此时不好问询,紫鹃只得耐着性子伺候了黛玉。   方才拾掇齐整了,便有管家媳妇茜雪来回:“奶奶,太太打发我来传话,说这几日也不用清早过去问候,奶奶身子骨弱,须得睡饱了才好。”   黛玉笑道:“四……老爷虽双亲早去,大伯母却视老爷如己出。大伯母在家中,这晨昏定省可俭省不得。罢了,也不用你去回话,我自去问候了便是。”   黛玉领了两个丫鬟刚要出门,便见李惟俭追了上来,旁若无人的扯了黛玉的手儿道:“我也一道儿去吧,免得妹妹怕生。”   黛玉辩驳道:“我何时怕生了?”   李惟俭瞪眼道:“那妹妹昨儿夜里还——”   “你!”黛玉顿时气恼不已,挥起小拳头用力砸了李惟俭一下。   李惟俭作怪吃疼,叫嚷道:“我话还没说完,我说妹妹昨儿夜里坐帐时连凤冠都不曾取下,还不是怕生?”   黛玉嗔恼着有心责怪,可转念便知李惟俭此言意为纾解其心下紧张,于是话到嘴边又软和了几分,求告道:“四哥正经一些,不好让大伯母瞧了笑话。”   “嗯。”李惟俭笑着应下,这才扯了黛玉往后头去。   进得小院儿正房里,大伯母梁氏早已穿戴齐整,眼见小两口相携入内,顿时喜眉笑眼与刘氏道:“瞧瞧,这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刘氏也道:“郎才女貌也就是如此了。我也不求旁的,只求来日纹儿、绮儿能寻个妥帖的夫婿就好。”   梁氏笑道:“俭哥儿物色着呢,妹妹宽心就是。”   须臾光景,李惟俭与黛玉入内拜见,梁氏待其拜过这才上前搀扶。又扯了黛玉的手儿笑吟吟观量着,说道:“早些年俭哥儿跳脱,一时修道,一时又读书,后来可算有了些出息。我与你大伯便念叨着总要为俭哥儿寻一桩好亲事。这男子没了女子约束,行事不免就有些离谱。如今你可算进了门,听俭哥儿将你夸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的,可知定是称了俭哥儿心意。现下有亲眼见了,回头儿我与你大伯也就安心了。”   黛玉羞涩着又是一福,说道:“新妇年岁小,大伯母不妨多留一些时日,也好时时提点着。不然新妇说不得会犯下多少错呢。”   梁氏却道:“这可不成。你大伯身子骨堪忧,就算你们不说,今儿我也要提及返程事宜呢。”   李惟俭蹙眉道:“大伯母总要多留一些时日才好。”   梁氏摇头笑道:“这京师我实在待不惯,这几日清早时常流鼻血。再待下去,只怕没病也要养出病来。”   正说话间,茜雪也入内朝着众人一福,李惟俭上前要问询,那茜雪却低声道:“老爷,外头有人来寻奶奶。”   黛玉闻言起身讶然道:“找我的?”   茜雪连忙说道:“有个林秦氏,昨儿傍晚就来了一回,被海平打发了回去。不想一早儿又来!说是奶奶的婶子,打姑苏来京师探亲的。”   黛玉闻言顿时蹙起眉头来。林家那些亲戚,就没有一个她能瞧得上眼的!   李惟俭便笑道:“夜猫子上门……无事不来啊!”   梁氏不明就里,顿时呵斥道:“少胡吣!总是你媳妇的亲戚,不好怠慢了。茜雪,你去将人请进来吧。” 第326章 薨   得了梁氏吩咐,茜雪躬身应了却不曾挪动身形,反倒将目光看向李惟俭与黛玉。黛玉不好发话,李惟俭就笑道:“也罢,那就请了来,瞧瞧这位婶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茜雪这才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茜雪方才一走,梁氏就教训道:“俭哥儿,再如何说也是玉儿娘家亲戚,你这般说法传出去还道不给玉儿体面呢。”   黛玉忙道:“大伯母多虑了,父亲亡故时林家亲戚只一心贪占家中产业,又哪里顾惜过亲戚情分?”   梁氏只知黛玉身世可怜,却不知此前被林家欺凌,连忙追问了几句,黛玉略略说过了,梁氏便蹙眉道:“既如此,见过这一遭,往后不见了就是。”   说话间梁氏起身,李惟俭与黛玉上前搀扶了,刘氏推说身子乏了,旋即领了李纹、李绮回返小院。梁氏与小两口到得中路院正厅,方才安坐了,茜雪便引着那林秦氏与一十四、五姑娘家入得内中。   那林秦氏搭眼先瞥过黛玉与李惟俭,又见高堂端坐一华服夫人,顿时嗫嚅不知如何招呼。茜雪紧忙引见道:“这是恭人太太,我家老爷的伯母。”   那林秦氏紧忙屈身一福,谄笑道:“哟,恕我眼拙,小妇人给恭人太太问安了!”   那林秦氏心下讪讪,先前只道这位少年伯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这才敢成婚头一日便登门充大辈。不想人家家里头竟还有位恭人太太坐镇!   梁氏只扫量林秦氏一眼便心下厌嫌,因是开口不咸不淡道:“林家奶奶多礼了,茜雪,还不快请人家落座?”   “是,”茜雪扭身虚扶了林秦氏,随即抬手相引道:“这位奶奶请坐。”   林秦氏挨着半边儿屁股落座了,一旁的姑娘家却愈发局促,双手交迭十指相绞在一处,只陪在一旁不敢落座。   林秦氏仗着胆子笑道:“亲家太太,昨儿我便来了一回,可是不巧,那会子都要掌灯了,只送了贺礼就回返了。这心里头想着侄女身边儿也没个娘家人,年岁又这般小,因是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早早登门来探望。”   梁氏说道:“这位奶奶有心了。不过玉儿既进了我李家家门,我自是要当做女儿来宠的。况且这两个小的姻缘早定,这过门迟一些、早一些又何妨?”顿了顿,又笑道:“隔壁便是荣国府,若真个儿受了委屈,玉儿抬脚就去告状了。我们俭哥儿可不敢欺负了去。”   林秦氏谄笑着连连道‘是’,又道:“有恭人这般明事理的坐镇,便是荣国府老太太也挑不出不是来。”   梁氏笑着应下,继而随口问及林秦氏家中情形。那林秦氏便蹙眉叹息道:“我家祖上虽也是列侯,可如今也成了庶支,家中并无什么产业,只守着些许薄田度日。恭人也知,这土里刨食能不饿肚子就不错了。”   梁氏心下暗恼,便将林秦氏归作打秋风来的,正思量着开口,便听黛玉身旁的紫鹃轻笑一声道:“六奶奶这话怕是不对,婢子怎么记得六老爷可是新得了二百亩水田?为这叔公老太爷可是气得病了一场呢。”   林秦氏面上讪讪,口中支支吾吾说道:“虽得了田产,可家中并无功名,总要守得住才是。去年新来县令颇为强项,打发税吏来日日催收积欠,当家的没法子,典卖了不少田产这才将积欠还上。   再者我娘家弟弟又是个不争气的……这里外里加起来算是白忙。”   黛玉笑而不语。那二百亩田产原本便是她家的,她可是记得这位六婶子当日如何跳脚、骂街、撒泼与老叔公争执,生生将老叔公气得大病一场这才得偿所愿。   那林秦氏面上不红不白,这会子扯了身旁的姑娘道:“是了,这便是我弟弟家的女儿,闺名唤作巧儿。”   梁氏纳罕道:“哟,原是奶奶娘家的后辈,这却是我的不是了,茜雪,快给姑娘搬个椅子来。”   那巧儿貌似乖顺朝着梁氏屈身一福,轻声说道:“恭人与伯爷、伯夫人当面,哪儿有我落座的份儿?茜雪姑娘不用忙,我站着也就是了。”   说罢抬眼瞥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看了黛玉一眼,起身朝着梁氏拱手道:“大伯母,前头还有些庶务,我就先过去了。”   梁氏便道:“你且去吧,虽有婚假在,可料想衙门事务也少不了。”   大顺律,丧假三年、婚假九天。打成婚之日算起,李惟俭有足足九天婚假。   李惟俭返身朝着林秦氏略略颔首,大步流星便往外行去。出内仪门到得内三门,正瞧见红玉自穿堂过来。   李惟俭停步,朝着红玉招招手,红玉便笑着凑将过来。   “四爷可有吩咐?”   李惟俭笑道:“你寻个由头,尽快将那林秦氏打发了。”   红玉就笑道:“由头还不是现成的?一早儿拜过了恭人,当家主母可不就得坐堂管家了?”   李惟俭蹙眉道:“那妇人瞧着是个不要面皮的——”   红玉笑道:“恭人在呢,四爷放心就是了。”   李惟俭干脆也不急着走了,到得穿堂里问丫鬟要了椅子落座。那红玉款款进得内仪门、内塞门,进得正堂里便听得那林秦氏夸赞着侄女巧儿。   巧儿又来与黛玉见礼,虽八竿子打不着,又年岁长了不少,却偏要称黛玉为表姐。(专门为这讨论了半天,得出结论应该称呼表姊妹)   红玉便在此时入得正堂里,款款一福道:“太太,姊妹们这会子都在东路院等着奶奶吩咐、训斥呢。”   梁氏本就不待见林秦氏,因是蹙眉道:“玉儿可是当家主母,这头一遭立规矩,就在这正堂里就是,怎能去东路院?”又看向林秦氏道:“我看这正堂还是让给小辈吧,咱们不如去后头小院儿叙话?”   林秦氏奔着黛玉来了,与梁氏有何话好说?因是便起身道:“我也是来的急切了,左右认了门,往后往来也便宜。就是不知恭人何时回返金陵,我也好过来送送。”   梁氏笑道:“原本这几日就要走的,只是俭哥儿与玉儿非要我多留些时日,如此便拖延上一阵,待下月再说吧。”   林秦氏心下腻歪,却笑道:“应当的。伯爷待恭人如生母,自当好生孝顺着。这时候也不走,我与巧儿就先走了,来日再寻恭人叙话。”   梁氏便道:“如此也好,今儿事儿实在多,就不多留奶奶了。茜雪,你代我去送送。”   林秦氏起身,扯着巧儿一并朝梁氏福了福,这才被茜雪送了出去。   黛玉面上不变,梁氏见人已走远,顿时冷哼一声道:“本道是个打秋风的,不料却是个心计大的!玉儿可瞧出来了?”   黛玉笑着点点头。   本就是远房族亲,偏又带了娘家弟弟的女儿来,那巧儿瞧着又有几分颜色,谁不知这六婶子打的什么算盘?   梁氏起身道:“那玉儿可有应对法子了?”   黛玉过来搀扶梁氏,低声说道:“这长辈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侄女儿心里头有计较呢。”   梁氏拍着黛玉的手笑道:“无怪俭哥儿看中,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待你回门后,选个日子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顿时嗔道:“啊?大伯母方才那话是哄人的?”   梁氏笑道:“我在这儿,那林秦氏多少顾虑一些。我若走了,她过来充起大辈来,岂不让你烦恼?”   黛玉笑着摇摇头:“算不得什么的。”   当下黛玉将梁氏送去后院,待与丫鬟回转正堂,便见大着肚子的傅秋芳,宝琴、晴雯、红玉、琇莹、香菱、碧桐等一并在堂中前头站立,其后是各处管事儿媳妇,再往后则是各处丫鬟、婆子等。   茜雪过来扶着黛玉在李惟俭身旁落座,傅秋芳上前方才要开口,黛玉便道:“傅姨娘临盆在即,这大礼就免了。”   傅秋芳紧忙在丫鬟搀扶下屈身一福:“傅秋芳见过奶奶。”   余下众人纷纷跪下叩首:“见过奶奶!”   李惟俭扭头去看黛玉,生怕黛玉心下紧张,偏这会子黛玉绷着小脸面色如常,张口声如黄鹂道:“都起来吧。茜雪,给傅秋姨娘先搬了椅子来。”   茜雪应了,紧忙搬了椅子请傅秋芳落座。   其后又有丫鬟将各类账册、内中钥匙都奉上。那傅秋芳就道:“奶奶如今进了门,这家中后宅也算有了主心骨。往日里奶奶不曾过门时,都是我与红玉、宝琴打理内外事务。此处有内外账册、钥匙等,往后都该奶奶掌管。”   黛玉颔首笑道:“我年岁小,只怕多有不懂的地方,这家中事务暂且一切如常,大家各安其事便是了。只是有几样须得说在前头,我虽宽厚,却见不得赌博、当差饮酒、背后嚼舌、玩忽职守、盗买公中财货这几样。   其余错漏,若能为不足,那便换了差事,念及入府年数,月例一应照常。若果然有上述几样者,一旦查到立时赶出府去!”   众人纷纷应道:“奴婢不敢,但听奶奶吩咐。”   黛玉颔首道:“如此,各处管事儿、丫鬟、嬷嬷都散了吧。这几日因着婚事大家没少忙碌,我做主比照月例赏一个月银钱,下晌时分批来正堂里领取。”   众人顿时喜形于色,齐声道:“谢奶奶赏!”   待一应人等退下,内中只余下几个侍妾。黛玉便说道:“咱们也不是外人,一早就见过。我什么性子想必也都知道,那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老爷搏下如此家业来,总不能败在咱们手上。只盼着来日咱们齐心合力,将这家宅治得安宁些,也好让老爷专心衙门事务。”   众人纷纷应下,黛玉扭头看向李惟俭,见其笑吟吟看向自己个儿,顿时嗔怪了一眼,这才正色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惟俭笑道:“旁的倒是好说,只是妹妹往后打算住何处?”   生怕黛玉不解,宝琴紧忙道:“奶奶不知,西路院是新修的,四进院落各带小跨院,如今是我与晴雯、香菱姐姐在住;这东路院本是原本自带的,前头有两进,后头有三进。四哥哥说今年便要重新修葺,也一并改做四进院。”   “原是这般,”黛玉便道:“那就先在东路院,待修葺时再挪到西路院就是了。”顿了顿,看向傅秋芳又道:“傅姨娘不日便要生产,住在东路院只怕少了清净,我看不如谁与其换一换?”   傅秋芳赶忙在丫鬟搀扶下起身谢过。宝琴与晴雯、香菱彼此对视,香菱正要开口,便被晴雯抢了先:“奶奶既这般说了,那不如我与傅姐姐换过吧。”   此事就此定下,黛玉便道:“先前各处月例不变,下晌也打发人来各领一个月月例银子。”   宝琴、红玉等谢过,这才被黛玉打发了下去。   待众人散去,黛玉顿时瘪着嘴松了口气,李惟俭打趣道:“原来妹妹是装的。”   黛玉嗔道:“我才进门儿呢。”顿了顿,苦着脸看向桌案上的账册与钥匙道:“刚来便给了我个下马威,要捋清账目、人事,怕是要月余光景呢。”   “妹妹如今是当家主母,可不就要妹妹拿主意?”李惟俭说道:“不过妹妹只怕还要多花些时候呢。”   “嗯?”   黛玉纳罕看将过来,就见李惟俭招招手,茜雪便引着个丫鬟抬了箱子上来。李惟俭开了锁,顿时露出内中码放齐整的各类账册、股子凭依来。   一旁的雪雁瞠目道:“天爷爷,老爷这是收拢了多少股子?”   李惟俭笑而不答,一样样捡出来道:“这是水务股子,这是煤矿股子,这是西山水泥股子……这几年股价涨了不少,大抵虚值有个一千二百万上下;这是大通钱庄的银票,大概有个八十万两上下;库房里还有现银四十左右……哦,秋芳从前总劝我采买些庄子,我耐不过央求,随手就买了两处。除此之外另有内城铺面六处……嗯,大抵就是这些了。”   黛玉虽心下并不在意钱财,这会子也被李惟俭的大手笔震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单是银票、现银就一百多万啊!算上股子、铺面、庄田乃至字画、古玩,林林种种加起来岂非有一千五百万上下?   雪雁瞠目结舌道:“这……老……老爷岂非身家果然有千万?”见李惟俭笑着没言语,雪雁吐出一口浊气道:“先前在荣府时都道老爷身家千万,奴婢还只道是夸赞的话儿,料想老爷有个三、五百万的哪儿不是了?不想老爷果然有千万家资!”   李惟俭笑着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再者说,这银子多了也烦得慌啊。”   黛玉便正色道:“四哥说的是,前朝沈万三旧事为例,亏得如今朝廷上下倚重四哥,若不然四哥定会成为众人眼中的肥肉,谁都要来撕咬上一口!”黛玉又看向紫鹃、雪雁肃容吩咐道:“今日之事埋在肚子里,日后不可往外胡说!”   雪雁与紫鹃紧忙屈身应下。   雪雁心思不多,兀自瞧着那些股子凭证出神不已,紫鹃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已翻江倒海!   眼看李惟俭笑着将那箱笼钥匙一并交给自家姑娘,紫鹃顿时如饮甘霖,只觉身心舒畅无比。心下暗忖,当日转而帮着姑娘与俭四哥暗中往来,这一步果然赌对了!   姑娘过了门不说,俭四爷对其信重有加,竟将身家尽数交给姑娘掌管,自己个儿往后只需对姑娘尽心,定有个好前程!   也亏得是赌对了,若棋差一招,她一个身契在贾家的丫鬟,只怕就要去配了小子!   回过神来,就见自家姑娘嗔恼道:“都交与我打理?这府中事务本就不少,如今又多了这些——”   李惟俭立时笑道:“这铺面、庄田须得妹妹打理,那股子暂且不用管旁的,只经管好就得。”顿了顿又道:“若妹妹实在无心庶务,尽管分发下去让宝琴、秋芳、红玉处置也就是了。”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浑说,哪儿有当家奶奶做撒手掌柜的道理?好在往后不用如何做针线女红,倒是能多花些时候翻看账目。”顿了顿,又道:“是了,有一桩事要与四哥商议呢。”   “妹妹只管说就是了。”   黛玉说道:“我养在外祖母身边儿几年,多得外祖母疼惜。如今过了门,总要抽空过去瞧瞧。我便想着,待回门后,选一天与四哥一道儿去看望外祖母。”   李惟俭颔首道:“此为应有之意,那便选在隔天就是了。”   黛玉顿时舒了口气,面上挂了笑意。李惟俭起身扯起黛玉来说道:“好容易有空,我带妹妹往会芳园游逛游逛。往日只敢与妹妹隔着美人蕉答话,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牵着妹妹游逛了。”   黛玉顿时笑将起来,道:“你这人……我都过门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那账目我还不曾翻看呢。”   李惟俭哪里管那么许多,边走边说道:“那账目又不会跑了,迟一些看也无妨。倒是园子里的花儿,迟几日只怕就瞧不见了。”   紫鹃与雪雁眼见小两口亲昵无间、旁若无人,顿时相视一笑,随即遥遥跟在后头。   自正堂出来过穿堂到得西路院,又从西路院校角门进了会芳园。此时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满园花红柳绿,果然好颜色!   二人徜徉而行,时而打趣调笑,时而又驻足观量,转眼过了悦椿楼,停在一汪碧水旁,便见隔岸迎春花开的正盛。   黛玉忽而想起二姐姐迎春来,禁不住低声道:“二姐姐那边厢……四哥是如何考量的?”   李惟俭不答反问:“妹妹以为我该当如何考量?”   黛玉蹙眉道:“二姐姐瞧着实在可怜,如今更是进了玉皇庙修行。我看待二姐姐除了服,不拘是兼祧还是旁的,四哥总要信守承诺才是。”   “嗯,就依妹妹的话。”   二人正说话间,便见内子墙后的山石上攀上一个身形来,一袭百衲衣,提着篮子到得一株桃花前,略略踮起脚来用小剪刀剪落桃枝。   李惟俭笑道:“那不是妙玉?听闻宝兄弟如今新得了一知己,每日家总要往栊翠庵盘桓一遭。”   黛玉蹙眉道:“过洁世同嫌……我听说舅舅有意让宝二哥娶了她,只是瞧太太与外祖母的意思,好似并不认可。”   恰此时摘了桃枝的妙玉朝这边厢观量了一眼,黛玉还略略颔首,那妙玉竟好似不曾瞧见一般扭身就去了。   李惟俭嗤笑一声道:“不过一佛媛,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黛玉闻言好奇道:“什么是佛媛?”   “僧不僧、俗不俗,卖弄些精致的无用事务,引得世家大户争相供奉,此为佛媛也!”   黛玉顿时掩口笑道:“虽大差不差……可四哥总要留些口德。若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会毁了人家清名呢。”   李惟俭扯着黛玉往旁处游逛,笑着说道:“真要是图清名,大可以青灯古佛、深山古刹,又何必贪恋凡尘俗世的繁华?”   黛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道:“四哥……早些时候怕是也这般看我?”   李惟俭停步道:“妹妹不许胡说,妹妹这等品格,岂是那人能比拟的?”   黛玉顿时熨帖着笑道:“不过随口一说,四哥怎地还当真了?”   李惟俭忽而自背后拿出一支桃花来,笑道:“方才拾的,知道妹妹最是怜惜花草,这桃枝可不是折下的。”   黛玉见桃枝上果然并无折痕,便喜滋滋的拿在了手里,略略翻转,忽而来了兴致,诵道:   “乍长天,清昼永。风荡帘钩,午梦人初醒。纤手慢将云鬓整。   美目流波,花底新妆靓。   对芳菲,心自省。花静人娴,人与花相称。空谷一枝谁解赠。   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   ”   李惟俭不禁赞道:“好个‘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妹妹如此才情,真叫人自愧不如啊。”   黛玉笑道:“诗词小道不过是顽闹,又哪里抵得上四哥心中锦绣天地?”   二人游逛半日,眼见黛玉乏了,李惟俭又要背着其回房。黛玉心下自是感念不已,却哭笑不得推拒了……二人再是亲密无间,也不好种种都露在人前。   腻在一处用过午饭,黛玉生怕耽搁了李惟俭外头事务,便劝说着也不必时时在一起。李惟俭无奈起身,正要往前头书房去,却见红玉进来回话道:“四爷、奶奶,前头门子说荣府来了好些女眷,听余六说乃是甄家来客。”   黛玉还不曾思量明白,李惟俭便与其说道:“老太妃出自甄家,此番定是甄家得了信儿,前来探望老太妃的。”   黛玉听了便道:“来日甄家只怕难了。”   李惟俭惊奇不已:“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说道:“甄家得老太妃遮掩,素来行事乖张。老太妃又与太上伉俪情深,老太妃来日若去了,只怕太上……到时甄家又岂能又好果子吃?”   李惟俭惊喜道:“妹妹好见地!”   黛玉却嗔道:“四哥当我是那外头只会吟诗作对、悲春伤秋的花魁娘子不成?”   “哈哈哈,”李惟俭笑着过来揽住黛玉道:“家有贤妻,吏不遭祸。我得妹妹,定会家宅安宁。”   ……………………………………………………   荣国府。   辅仁谕德议事厅里,探春方才答对过一婆子,林之孝家的便进来回话道:“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   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探春便吩咐道:“两家是老亲,不好薄待了,用上等封儿赏他。”旋即又命人回了贾母。   过得半晌,贾母便命人将探春、凤姐儿等也都叫过来,将礼物看了。   探春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仔细收拢了,回头儿一并誊录了。”   贾母此时与凤姐儿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儿赏男人。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须得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完,果然鸳鸯快步来回话:“老太太,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一盏茶光景,鸳鸯引了四个女人进来,瞧年岁都在四十往上,穿戴体面,比照主子也不差什么。   四个女人问过安,贾母便命人取了脚凳来让四人落座。   四人极有规矩,瞧着探春与凤姐儿都落座了,这才小心坐下。   贾母笑着问道:“多早晚进京的?”   其中一女人回话道:“回老太太,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令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   贾母又问了些寻常,情知甄家是得了旨意来看望老太妃,且这会子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因是贾母也就不曾提起。   说话间甄家女人忽而提起了家中哥儿来,夸赞过一通,又说也叫‘宝玉’,顿时惹得贾母惊奇不已。   凤姐儿凑趣说了几嘴,甄家女人听闻荣府也有个宝玉,那先前开口的便笑道:“这却是巧了,不知可否请了哥儿来?我们回去也好跟老太太回话。”   贾母没言语,凤姐儿就笑道:“可是不凑巧,宝玉如今在外城金台书院读书呢,这会子刚巧不在家中。”   甄家女人顿时笑道:“哟,哥儿还是个读书出息的,料想来日定会高中皇榜。不像我们家中的哥儿,老太太如今也舍不得撒手,一直拢在身边儿不放呢。”   贾母闻言便笑道:“宝玉如今读书如何还瞧不出来,倒是我那重孙兰哥儿真个儿是读书种子。探丫头,快去将兰哥儿请了来。”   探春应下,紧忙打发侍书去请。过得须臾,因着伯府大婚,这几日一直留在家中的贾兰匆匆到得荣庆堂里。   甄家四个女人眼见贾兰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又腹有诗书,顿时赞叹不已。   贾兰充了一回‘别人家的孩子’,转过年来,贾兰神态愈发沉稳,答话应对愈发得体,自是引得贾母愈发疼惜。待送过了甄家四个女人出府,贾母便笑着与贾兰道:“你舅舅大婚,难得伱休息几日。我看松快松快也好,也不必拘在府里,多带得力小厮,满京师四下逛逛也好。”   贾兰顿时大喜,谢过贾母,紧忙往外游逛去了。   眼见贾兰总算有了些少年模样,贾母与凤姐儿顿时笑作一团,凤姐儿便打趣道:“这兰哥儿素日里说话办事太过老成,如今总算有了些孩童模样。”   贾母便笑着叹息道:“也是前些年珠哥儿媳妇催逼的太紧了。亏得他舅舅这二年带在身边教养,不然这会子还跟个小大人一般,实在太过暮气。”   说起李纨来,贾母又道:“珠哥儿媳妇下晌要去伯府?”   凤姐儿忙道:“大嫂子带着孝,昨儿不好露面,想来今儿总要过去瞧瞧。”情知贾母所想,凤姐儿就笑道:“老祖宗放心,待大嫂子一回来,一准儿来跟老祖宗道喜。”   贾母这才笑着颔首。   果然,这日下晌李纨往伯府走了一遭,见过母亲梁氏,又寻了黛玉说了好些个体己话,直到申时这才回返贾家。转头儿便来了荣庆堂,将小两口种种一一道来。   待说过了,李纨这才笑道:“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昨儿又被母亲说了一通,也说不急着圆房。方才又仔细问过了林妹妹,她虽不曾多说,可一直挂着笑,想来是极可心的。”   贾母顿时笑道:“可心就好,可心就好啊。待再养个三、五年,玉儿身子骨结实了再圆房也不迟……那傅姨娘可是要生产了?”   李纨便道:“算算也就这几日了。”   “哦。”贾母顿时又蹙起眉头来。   李纨忙道:“老太太宽心就是,且不说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便是母亲也不准俭哥儿犯下宠妾灭妻的混账事。”   虽这般说,贾母依旧放不下心来,说道:“旁的倒还好说,只怕玉儿迟迟不能圆房,这嫡子没来,庶子反倒先来了几个。”   凤姐儿赶忙转圜道:“老祖宗多心了,便是多几个庶子又如何,等记事儿了总要养在林妹妹膝下,也得问林妹妹叫母亲呢。”   贾母笑着应了,再不多说什么。   转眼到得这日夜里,新婚燕尔,李惟俭自然留宿东路院正房。待二人洗漱过,黛玉钻进被子里顿时面上怯怯。眼见李惟俭上了床榻,黛玉嗫嚅半晌道:“今儿你可别作怪了。”   李惟俭怔道:“妹妹不喜欢?”   黛玉忙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等事又不是真个儿圆房,多了总不太好。”   “夫妻之间,男欢女爱有何不好?”   这话却把黛玉给问住了,瘪着嘴半晌不言语,只用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嗔看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笑道:“罢了罢了,那今儿就早些睡下。”   说着,李惟俭入得锦被中,探手便将黛玉环在臂弯。   紫鹃入内熄了鲸油灯,又悄然去了外间。卧房里静谧了须臾,忽而黛玉便嗔怪一声,李惟俭低声道:“就是摸摸,又没做旁的。”   过得半晌,又是一声腻哼。那外间软塌上躺下的紫鹃与雪雁顿时暗道:又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自家奶奶压抑低沉的一声鸣唱,内中总算安静了须臾。过会子又听四爷低声说道:“妹妹手酸了吧?不然换个法子?”   紫鹃心下纳罕不已,这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还有,先前的又是什么法子?   紫鹃不得其解,又心下怦然着仔细聆听,却只听得内中窸窸窣窣,忽而奶奶又是惊呼一声,二人吵嚷了几嘴,这才重新归于静谧。   身后雪雁长出一口气,紫鹃暗忖这妮子只怕也不曾睡下,也一直听着墙根呢。她们这等陪嫁丫头,须得在奶奶不便时顶上,想到此节紫鹃顿时心下杂乱起来,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连绵钟声传来。   紫鹃虽聪慧,却也不曾见识过此等情形,因是起身纳罕不已。   此时就听内中传来李惟俭的声音道:“老太妃只怕薨了。我得赶紧起身,随时准备入宫。”   紫鹃这才恍然,这外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钟声,原是因着老太妃薨了! 更新稍晚   昨晚太困睡着了,还差一些,八点上班前更新。 第327章 回门   三月十二,老太妃甄氏薨。   李惟俭算不得朝官,却因着爵位也要入宫哭临。   寅时末,外间依旧漆黑一片。李惟俭和衣而卧,黛玉心下不安,悄然起得身形来,借着外间灯火披了衣裳,又寻了出来。   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便守在外间,听得动静赶忙醒过神来。   “奶奶。”紫鹃迎了上来,又紧忙瞥了一眼自鸣钟说道:“还有一会子光景,奶奶放心就是,一准误不了老爷的时辰。”   黛玉不放心道:“四哥要入宫随祭,总不好空着肚子,你去厨房瞧瞧,总要做一些可口的吃食才是。”   不待紫鹃应下,雪雁便起身道:“奶奶,我去就是了。”   黛玉颔首,又与紫鹃吩咐道:“丧服可预备得了?”   紫鹃便道:“这钟声这会子还没停,晴雯早得了信儿,这会子定然赶制出来了。”   黛玉略略松了口气,说道:“我与四哥年岁小,亏得大伯母打发人来提醒,不然四哥怕是要君前失仪了。”   紫鹃笑道:“奶奶也是头次经历,往后经历过就好了。奶奶再去睡一会,我过会来叫。”   黛玉应下,返身回了卧房,便见不知何时李惟俭已然醒了过来。   黛玉走近低声道:“吵醒你了?”   李惟俭笑着扯了黛玉的手,让其在自己怀中落座,低声道:“想着随祭的事儿,方才就没怎么睡着。”   顿了顿,观量黛玉神色又道:“你莫要管我,我倒是随大流就是了,再说还有恩师看顾着呢。”   此时外间传来响动,却是雪雁提了食盒入内,紫鹃便进来道:“老爷,早饭预备得了,老爷快些用吧。”   李惟俭应下,黛玉便陪着其到得外间。李惟俭也的确饿了,夹了个小包子便吃将起来。   一旁的雪雁沏了茶水来,蹙眉说道:“亏得奶奶还不曾得诰命,不然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   紫鹃伸手点算道:“随祭二十一日,入陵来回总要十几日,算算这就是月余光景。”舒出一口气来,紫鹃感叹道:“这般折腾,寻常人都受不了,奶奶身子又弱,只怕更受不得了。”   李惟俭便笑道:“是以,你道为何前一日不曾又诰命恩旨降下?”   紫鹃眨眨眼,讶然道:“四……老爷一早儿就想好了?”   李惟俭喝了些小米粥笑道:“不请封诰命恩旨,防着的不就是这一手?”   一旁端坐的黛玉顿时心下熨帖,抄起公筷来为李惟俭夹了一些酱肉。却听李惟俭又道:“自己个儿的媳妇,我还不舍得折腾的,哪儿能平白让外头给折腾病了?”   什么话!   黛玉顿时羞恼,调转筷子敲了下李惟俭的手背。   这一下不痛不痒,李惟俭只憨笑以对。黛玉禁不住道:“在家也就罢了,入了宫里可不好口无遮拦的。”   李惟俭笑道:“妹妹还不知我?”顿了顿又道:“也就是在家宅里放肆了些,出得家门还不是得装起孙子来?”   紫鹃、雪雁两个丫头都掩口偷笑,黛玉又嗔怪了几句,随即自己个儿也乐了。   枕边人先前还以为是个一身正气的君子,谁知后来愈发觉着私下里诙谐有趣的紧,就是总会说一些没遮拦的话,让人哭笑不得。   待李惟俭用过了早饭,黛玉要穿了大衣裳送出来,却被李惟俭死死拦住,还嘱咐其再睡个回笼觉,随即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了。   黛玉回得卧房里,褪去外衣上得床榻,心下又释然起来。暗忖着,这般好似也不错,二人若是一直相敬如宾,倒也没什么意趣。反倒这般打打闹闹的,每日家都过得畅快。   就是这夜里……   黛玉忽而蹙起眉头来看向床尾杂乱的亵裤……这人实在太能闹腾了,且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折腾人法子。   昨个儿手酸了半日,今儿却是两条腿都酸涩不已。   此时就见紫鹃入得内中,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看向黛玉。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紫鹃嗫嚅半晌道:“奶奶……身子骨到底没长成,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还要你说?”黛玉羞恼道:“这两日折腾的我浑身酸疼的,今儿晚上可不能这样了。”顿了顿,忽而戏谑一笑,瞧着紫鹃说道:“不然我让他来寻你?”   紫鹃眨眨眼,顿时面上羞红一片,支支吾吾道:“奶奶,我没这个心思……”   黛玉笑道:“你没这个心思,莫非还想配了小子不成?”   紫鹃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与雪雁这般陪嫁的丫鬟,本就是为了应对此事而来的,可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黛玉便笑道:“你也随了我这么些年,我什么性子伱还不知?再如何,也不会如荣府太太与二嫂子那般苛待了身边人。你且放心,今儿便许了你,早晚有你一个前程。”   紫鹃面上羞红,紧忙跪下磕头道:“多谢奶奶。”   此时雪雁好奇进来,却不知内中发生了什么。   黛玉起身将紫鹃扶起,说道:“你如此,雪雁也是如此,总不能让你们白跟了我一场。”   雪雁这才忖度到方才黛玉说了什么,因是赶忙也学着紫鹃上前磕了头。   得了主母允诺,往后先是做通房丫鬟,过上几年说不得就做了姨娘。忽而想到与老爷同床共枕,紫鹃尚且还能崩住,雪雁城府不多,七想八想的将自己个儿羞成了大红脸。   黛玉给了准话,这才将两个丫鬟打发了出去。钻进被窝里一时间睡不着,她初来乍到,紫鹃、雪雁便是最得力的臂膀。加之她这身子骨还不知何时能圆房呢,两个丫鬟年岁也不小了,不拘是因着过往情谊还是来日种种,总要许了前程才是。   四哥身边几个姬妾,晴雯是个爆炭的性子,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与黛玉素来亲善;香菱是她弟子,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琇莹最早跟着四哥,看着是个憨憨,实则万事不沾身。   红玉八面玲珑,断不会忤逆了自己这个当家主母。   余下唯一能让黛玉略略忌惮的,不过是身怀六甲的傅秋芳与宝琴。   想到傅秋芳,便想到不日便要分娩,黛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方才过门便要做了嫡母,此事怎么琢磨怎么怪异。   虽说四哥总会将家中料理,可黛玉自己个儿也得要强。总不能让四哥在外头忙碌了一日,回到家中还要处置家务吧?   又想起四哥此时已然入宫随祭,黛玉便再也安睡不下,干脆命人掌灯,寻了账册翻看起来。   ……………………………………………………   老太妃薨,圣人请过太上,随即下旨:梓宫奉安宫中,正殿设几筵,建丹旐于门外右旁,自亲王以下骑都尉以上及公主、福晋、命妇等咸集,五品以上朝官入内成服,设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祭等仪。待二十一日后迁孝慈县先陵。   三万响钟声自夜里一直绵延到晌午还不曾停歇。荣国府上下业已齐备,王夫人夺了诰命如今困居自己院儿中,尤氏因着宁府一事也被夺了诰命,是以荣府余下的唯有贾母、邢夫人与凤姐儿三人有诰命在身。   此时凤姐身怀六甲,已然怀胎七月(实则六月),且家中不能无人打理,因是贾母便与邢夫人定下凤姐留家看顾,往上报了个产育。   老太妃薨逝,须得朝夕哭临三日,服白布,军民男女皆素服。荣府到底是老牌子勋贵,家中早有预备。   待入宫旨意降下,凤姐儿便打发老成的婆子照看了贾母与邢夫人,乘车往皇城而去。   其后又得昭告: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内不得婚嫁。   凤姐儿叫过探春来,姑嫂二人商议待贾母与邢夫人回府,也要遣发梨香院十二个女孩子。   直至未时,贾母与邢夫人回返,姑嫂二人方才来荣庆堂与贾母商议。   贾母哭临三回,一把老骨头这会子累得散了架子,刻下歪在软榻上有气无力道:“此事应有之意,凤哥儿瞧着处置就是了。”   凤姐儿应下,说道:“那就依着老祖宗的吩咐,过会子我让探丫头去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都是什么心思。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她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   不肯回去的,留下充作丫鬟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就是了。”   贾母应下,因实在困乏的紧,凤姐儿便与探春告退而去。   探春去问过那十二个小戏子,除去五个要走,竟有七个要留下。转头探春又来寻凤姐儿商议,凤姐儿便思量道:“原先都是唱戏的,不曾学过伺候人的差事,我看还是先放在嬷嬷手下教养上一年半载的,再散去各处为妙。”   探春便赞叹道:“我也是这般心思,竟与凤姐姐想到一处去了。”   凤姐儿正要说什么,便见林之孝家的蹙眉而来,眼见探春也在,那林之孝家的见礼之后便闭口不言。   探春极有眼色,紧忙便要告退,却被凤姐儿一把扯住,叱道:“我这里也没见不得人的事儿,如今探丫头管着家,你有事直管说了就是。”   林之孝家的这才开口道:“奶奶,仁大爷来寻奶奶。”   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他这会子怎么来了?”   这事儿探春不好参与,因是凤姐儿便道:“罢了,你将我哥哥请进来吧。”   探春赶忙起身:“凤姐姐要待客,我就不多留了。”   凤姐儿打发了平儿去送,转眼那林之孝家的便将王仁领了进来。   那王仁进来时还蹙着眉头,眼见凤姐儿小腹高隆,这才舒展眉头问道:“妹妹身子可还好?如今老太妃去了,妹妹如今有了身子,可不好太过劳动了。”   凤姐儿笑道:“亏得哥哥还记得我,倒是不用你费心,头晌就报了产育,倒是不用随祭了。”   丫鬟搬来椅子,王仁落座,思量着说道:“方才我要见太太,几个管事儿的偏要拦着,我追问缘由,一个个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且问你,太太到底如何了?”   凤姐儿眉头一挑,说道:“哥哥这话问的,如今太太就好生养在自己个儿院儿里,再如何也是太太,我能把她如何?”   王仁蹙起眉头来便要教训,抬眼却见王熙凤偏过头去,显是气恼了。因是这话到嘴边,到底软和了几分:“妹妹糊涂啊,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再如何姑母也是姑母,如今姑母失势,折损的可都是咱们王家!”   凤姐儿气急而笑,说道:“哥哥这话说的,若真个儿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那当日太太送来避子汤时怎么不想着?”   “你……”王仁语塞,半晌才叹息道:“……左右你还年轻,也不必急于一时。”   凤姐儿拍案道:“笑话!哥哥莫非不知道避子汤用多了,只怕再也不能生育?”眼见王仁无语,凤姐儿又道:“我就纳闷了,我与哥哥一母同胞,怎地哥哥偏要护着旁的?”   王仁沉着脸不言语,好半晌才道:“你不懂。”   王子肫退隐,如今王家的排面便只剩下了王子腾。王子肫见王仁志大才疏,因是干脆拘着其不让其做官,是以这些年来王仁依旧是个监生。   王仁心下又如何肯?早年还想着做个小阁老,如今竟连官儿也做不得,权势更是半点也无,这让王仁如何甘心?因是干脆与王子肫闹了一场,干脆投奔二叔王子腾。   于王仁而言,王熙凤如何他不想管,只消别耽误其做官便是。如今偏生亲妹妹与亲姑姑闹得不可开交,一心做官的王仁想都没想便站在了王夫人一边。   “罢了,”王仁说道:“姑母休息一阵也好,待来日二叔回了京师,到时再转圜也来得及。”   王熙凤冷哼一声没言语。   那王仁又道:“我今儿来寻你,是想问你买些股子。”   王熙凤顿时警惕道:“哥哥好没道理,那暖棚我才一成股子,怎么将算盘打在我头上了?”   王仁说道:“不是暖棚……是那自行车厂子。”   王熙凤蹙眉不已,就听王仁又道:“也不白占你便宜,如今那厂子年入不过几千两。造价不过一万上下,有人愿以三倍价钱买下。”   王熙凤纳罕道:“还有这般好事?哥哥莫不是诓我?”   王仁道:“千真万确,此言可做不得假。不过这银钱须得先付一万,其后两万半年后结清。”   王熙凤一时间不知王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蹙着眉头不敢答应。   王仁急切道:“此事我愿作保,若出了事妹妹只管拿我是问。”   王熙凤思量半晌,说道:“哥哥也知那厂子乃是与俭兄弟合股的营生,此事我自己个儿做不得主,须得寻了俭兄弟商议一番才是。”   嗯……有些时日没见俭兄弟,正好趁机见上一见……   凤姐儿正思量呢,王仁起身道:“不可!”   王熙凤瞥了其一眼,纳罕道:“为何不可?”   王仁沉吟着不答,笑着说道:“妹妹何必诓我?那厂子妹妹独占了七成股子,卖与不卖,还不是由着妹妹说了算?”   王熙凤冷声道:“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若无俭兄弟提携,我又哪里有如今的营生?哥哥不将话说明白了,此事怕是说不过去。”   王仁沉吟了好半晌方才道:“实话与妹妹说吧,是有贵人看中了妹妹手中的股子。”说话间比划出三根手指来:“三万两,先给半数,余下半数半年内付清。”   王熙凤问道:“这却奇了,我那厂子也不如何稀奇,为何偏偏被贵人相中了?却不知是哪一位贵人?”   王仁没言语,瞧了瞧东面。   王熙凤顿时悚然:“原是那位?”   王仁低声道:“如此交好贵人之机,妹妹可不好错过了。”   王熙凤心下狐疑不已,说道:“我先想两日,过两日再答复哥哥。”   王仁恼了,豁然而起道:“天大的好事,里子面子全都有,妹妹还有何好犹豫的?”   “既是好事,拖延个一二日也无妨。”眼看王仁又要再说,王熙凤忽而捧腹道:“哟,孩儿又闹腾了。哥哥先回吧,过两日我打发人去给哥哥回话。”   话音落下,平儿紧忙入内道:“大爷,奶奶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不好劳累了。”   王仁气得无话可说,只得拂袖而去。   待平儿将其送走,王熙凤心下越思量越觉着不对,紧忙招呼平儿道:“这会子俭兄弟料想也回来了,你去将此事与他说说。”   平儿应下,当即出了凤姐儿院儿往伯府而去。此时李惟俭果然已然回府,平儿到得东路院与李惟俭回了话,又得了吩咐,过得半晌方才回转。   到得内中,凤姐儿紧忙问:“俭兄弟是什么意思?”   平儿凑过来低声道:“奶奶,俭四爷说此举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大爷与那位过从甚密,那位又一直在打俭四爷的主意。若奶奶手中的股子过到了那位名下,就成了那位与俭四爷合股办了厂子……奶奶本家又姓王,到时候只怕俭四爷百口莫辩。”   “这——”王熙凤顿时恼了,骂道:“黑了心的下流种子,我就知他没安好心思!”   就听平儿又道:“四爷说了,奶奶不好一口回绝了得罪人。为今之计,不如将那三成股子也尽数划归奶奶名下——”说话间平儿自袖笼里拿出一迭契书来:“——这过户文契是四爷当场写的,奶奶只需签字画押就好。待来日回话,奶奶只说要买就尽数买了就是,不然三成股子留在手中也是无用。”   王熙凤听罢顿时熨帖不已。心下暗忖,这亲哥哥、丈夫都变着法的想着算计自己,偏这外头的野牛还记挂着自己,可算没白白将身子与他!   心下虽这般想着,王熙凤面上依旧气恼不已,数落道:“天下哪儿有这般的哥哥?一会子我书信一封,总要与父亲说说!”   ……………………………………………………   竟陵伯府。   李惟俭换了一身素净衣裳,与姬妾说了半晌话,便将众人先行打发了下去。内中只余下他与黛玉,黛玉便命紫鹃过来为李惟俭揉捏肩膀。   眼看李惟俭面带倦色,黛玉不由得心疼道:“四哥一早儿入宫,只怕也不曾吃好。过会子先用了饭不妨补一觉。”   李惟俭打着哈欠道:“也就这三两日,过后每日两次哭临,到了下晌就无事了。”顿了顿又蹙眉道:“这下大伯母想走也走不了,只怕要待上月余方才能回返金陵了。哦,还有明儿回门事宜,散朝时我与胡大人说过了。”   黛玉忙道:“干爹如何说的?”   李惟俭道:“事急从权,也不用明儿一早过府,待下晌未时左近咱们再过去,入夜时回返。”   赶上朝廷大祭,这回门也就只好如此仓促行事。   黛玉蹙眉有道:“到时只怕不好宴饮。”   李惟俭笑道:“又不是待客,关起门来自家人吃个席面也算不得什么。”   雪雁此时提了食盒进来,笑着说道:“老爷、奶奶,菜肴一直用温火热着,这会子正好能用。老爷快用一些吧。”   当下紫鹃与雪雁铺展食盒,从内中取了菜肴、饭食,黛玉亲自伺候着李惟俭用餐。   其间黛玉便道:“四哥方才与平儿好似打哑谜一般,可是要紧事?”   李惟俭也不瞒着,说道:“妹妹不知,长乐宫那位一直想拉拢我,大婚之日便来了一遭,此番更是算计起了那自行车厂子。”   黛玉有些不解,问道:“那厂子瞧账目,去岁不过几千两银子盈余,长乐宫那位如何瞧得上?”   李惟俭嘿然笑道:“他瞧上的可不是什么厂子,而是我这块金字招牌。”   黛玉蹙眉思量,须臾便恍然道:“内府股子交易所?”   “不错,妹妹果然聪慧!”李惟俭吃着菜肴指点道:“与我干连的股子总计二十七个,算算大势有涨无跌,是以外间方才盛传我乃是财神转世。那位收拢了二嫂子手中的股子,操作一番在交易所上市,打出我的名头来,再惜售炒作一番,这股价可不就要翻着跟头的往上涨?   到时候再悄然散出去,谁也寻不出那位的不是来。我平白担了骂名不说,名里头还被算作是东宫那头的,妹妹以为圣人与朝廷如何做想?”   黛玉蹙眉忧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四哥往后不易了。”   李惟俭冷笑一声道:“先前忙着与妹妹大婚,这才懒得搭理这起子小人。如今又来招惹,正好,连那位带王家两个不成器的,待我给他们一个好儿,往后也就长了记性!”   黛玉探手覆在李惟俭手上道:“四哥拿定了心思,去做就是了。来日若事有不谐,我与四哥一并担着。”   李惟俭逗弄道:“那可是长乐宫那位……妹妹就不怕我招惹了是非来?”   黛玉道:“如今圣人年富力强,身子康健,料想十年、二十年并无夺嫡故事。长乐宫伸了爪子过来,四哥只管打断就是,就算招惹了,事后也有圣人做主。反之,四哥若投靠了长乐宫,来日方才是大大不妥。”   李惟俭哈哈大笑,随即盯着黛玉道:“可惜了……妹妹若这会子再大几岁就好了。”   黛玉先是纳罕,继而顿时俏脸晕红,嗔怪道:“好好儿的,偏要不正经起来。”   “夫妻之间,那么正经做什么?”笑过了,李惟俭才说道:“这几日随祭,不好惊动了朝廷。待过几日……我寻个言官好生参上一疏。”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之时,一众姬妾也极有眼色,这会子也不来搅扰。因是用过饭食,李惟俭便扯着黛玉往会芳园里消食、散步。   问起黛玉白日里所为,却听黛玉说一直在翻看账目,李惟俭顿时心疼起来。是以略略游逛了一盏茶光景,便扯着黛玉回了东路院,也不管黛玉情愿不情愿,强按着黛玉睡了个回笼觉。   黛玉虽觉于礼不合,且这会子大伯母与婶子还在家中,没奈何李惟俭这会子不讲理起来,黛玉便只能任凭其扯着上了床榻。   原本还担忧李惟俭又会毛手毛脚起来,不料此番倒是不曾作怪,二人果然补了一个时辰的觉,过了申时方才醒来。   黛玉只觉心下满是暖意,起来后依旧嗔怪不已。不料到得这日夜里,李惟俭又作怪起来。   李惟俭又是个中好手,只三五下便让黛玉欲仙欲死。有一回丢了魂儿也似,黛玉方才逐渐回过神来,眼见李惟俭又要作怪,终究按捺不住道:“不成了不成了,四哥若果然憋不住,不如……不如去外头寻了紫鹃、雪雁,再不行去寻晴雯、香菱也好。”   却见李惟俭怔了怔,忽而正色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娶妹妹又不是仅仅为了床笫之欢、传宗接代,妹妹既不喜欢,那我搂着妹妹安睡就是。”   李惟俭说到做到,果然收了怪手,将黛玉揽在怀中状似要睡下,可偏生黛玉小腹被顶了个正着。   黛玉心下愧疚不已,半晌才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一两回也就罢了,偏生每次四哥都这般久。”   李惟俭嘿然道:“妹妹喜欢?”   黛玉声如蚊蝇的应下。好半晌又闷声道:“要是我现下就多长几岁就好了。”   李惟俭安抚道:“不急,妹妹既然过了门,我等得起。这回也不用怕别人故意将妹妹养坏了。”   黛玉不觉便红了眼圈儿,主动揽了李惟俭脖颈,吐气如兰道:“你也知我有些小性儿,只是既知你心里一直念着我,那便千好万好。你……你去寻她们,我也不大在意的。”   李惟俭心下得逞,却闷声道:“莫说了,明儿还要早起入宫呢。睡吧。”   黛玉瘪了瘪嘴,到底挪动手臂往下探去,却又被李惟俭拿开,随即好似哄孩童一般拍了拍黛玉的背脊:“乖,睡吧。”   好半晌,那顶着小腹的物什终于撤了下去,黛玉心下愈发觉着对不住李惟俭。不禁暗忖,待明儿回了门,总要将姬妾召集了,将夜里排期定将下来。不然四哥实在太过憋闷了……   ……………………………………………………   转过天来,李惟俭清早入宫自是不提。   京师内各方寺庙的钟声终于停歇,黛玉略略习惯了,送过李惟俭后便睡了一觉。直到辰时方才醒来,又如同昨日那般翻看起了账册。   紫鹃忍不住劝说道:“奶奶,这账目奶奶大体知道也就是了,实在不放心,我与雪雁也能学着看看。”   黛玉笑道:“我也是匆匆一观罢了,再是有你们,也要心里有数。不然来日旁人问起家中产业,我总不能叫了你们来回话吧?”   紫鹃这才放下心来:“奶奶这般想就好。奶奶到底差着年岁呢,老爷又嘱咐过了,不好太过操劳。”   黛玉笑笑,道:“不妨事,我心中有数的。”   这日到得未时,李惟俭果然回返。梁氏做主,催着二人乘车往胡家而去。   因着大祭之事,是以李惟俭不好张扬,只领了些护卫随行。到得胡家,胡言芳一早儿便在门前迎候了。   马车进得府中,到得仪门前方才停下。胡言芳引着李惟俭往书房去见胡廷远自是不提,两个丫鬟则扶着黛玉往内宅行去。   黛玉入得内中大礼参拜张宜人,张宜人笑得合不拢嘴,上前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道:“玉儿也算出阁了……是了,俭哥儿可曾欺负你?”   黛玉顿时面上羞红一片……心下暗忖,四哥那算是欺负吗?抚弄得让人难受,又……不嫌脏,那般待自己。   张宜人观量神色,顿时唬着脸儿急了:“果然欺负你了?怎地这般不知轻重!”   黛玉赶忙道:“干娘误会了,他……他不曾欺负女儿呢。”   “果然?”   黛玉郑重颔首:“女儿不说假话的。”   张宜人这才长出了口气,笑道:“我就说俭哥儿是个有分寸的,没欺负就好。再怎么,也总要等到玉儿及笄啊。”说话间招招手,从婆子手中神秘兮兮取过来一卷册子,塞给黛玉道:“你出阁那日没敢给你,如今想来也是不妥。这册子你收好,私下里看看。”   黛玉眨眨眼,面上愈发羞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第328章 楝儿   前头书房里。   胡廷远、胡言芳与李惟俭分宾主落座,待茶水上过便叙起了家常。因着这门亲戚多是李惟俭从中奔走,偏他又与胡家并不熟稔,因是三言两句一说过,便只得转而说起了朝堂之事。   胡言芳太过方正,且不擅言谈,因是这会子默不吭声端坐了,只听父亲与李惟俭闲谈。   待说过变法之事,胡廷远忽而话锋一转,说起江南钞关来。   “江南督宪上书,言两江多有勋贵徇私枉法,收买钞关逃税者,若严加稽查,每岁单是钞关便能多缴百万银钱。此前圣人已然默许,奈何赶上老太妃薨逝,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李惟俭拱手道:“泰山所言,恩师曾与小婿提及过。”   “哦?复生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李惟俭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婿如今还在内府打转,又哪里想的了那般多?”   胡廷远道:“复生还不到弱冠,的确不急。只是来日复生若想上进,须得历经州府,方才好立得庙堂之上。”   大顺官制,朝中极少有正四品的官职,到了下头对应的是知府一级。往上不拘是侍郎还是太仆寺少卿等官职,那都是正三品。而再往下便是李惟俭如今的郎中一职。   以寻常官员升迁为例,为朝官顶多到正五品,再往上要么有特旨,要么就得下到州府经营一方。且大顺汲取前明成败,遵循不历州县、不入内阁之例,因是内阁中庸碌之辈还真就不多。   李惟俭听罢笑着应下,心下却不以为然。他如今才多大年岁?哪里还敢再升迁?这会子都惹得长乐宫那位几次三番招惹,若再升迁,说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攀附上来。   胡廷远也心知肚明,因是略略提点便不再言说此事。转而说道:“复生可知江南督宪奏疏中所说勋贵乃是何人?”   “这……请恕小婿孤陋寡闻了。”   胡廷远笑道:“复生年岁还小,不知此事也是寻常。”顿了顿,这才道:“王家。”   “王家?王子腾?”   胡廷远便道:“王阁老急流勇退,当不得宰辅,却也富甲一方啊。”   李惟俭思量道:“东海没有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胡廷远冷哼一声道:“可不就是金陵王?这江南海贸,倒是有半数船只都是王家的。”   王家海贸营生做得风风火火,偏要逃税,这王子肫打的什么主意?李惟俭忽而想起王仁、王二人与长乐宫那位过从甚密,莫非王家的银子都砸给了东宫不成?   念及此处,李惟俭道:“长乐宫?”   “嗯?”胡廷远顿时眯起眼睛来,笑着说道:“复生消息灵通啊。”   李惟俭摇头道:“也不是小婿消息灵通,实在是王家两个小辈几次三番想要占便宜,那日大婚时长乐宫那位又亲自过来喝了一杯酒水,因是由不得小婿多想啊。”顿了顿,又道:“如今圣人正值壮年,王家现今就要谋下一朝了?”   “呵,”胡廷远笑道:“王子腾踩着宁荣二府亲兵尸骨爬到高位,此人又如何不知狡兔死、走狗烹?为谋王家来日,可不就要提前纳了投名状?只待王子腾一去,王家虽有沉沦,可只要太子顺利登基,王家未必没有起复之日啊。”   李惟俭道:“王家好算计。”   他心下暗忖,只怕此事也是凤姐儿的亲爹王子肫谋划的。自己个儿眼看情形不对,干脆告老还乡。又推出二房的王子腾来支撑王家家业,谋划着汲取其余三家养分壮大自身,又提前交好东宫,以留待明日……   嘶……这位王阁老好算计啊!   那胡廷远却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李惟俭立马听出不对来,赶忙问道:“泰山莫非另有见解?”   胡廷远笑道:“岂不闻雄狮未老、幼狮已壮?天家无父子啊。”   李惟俭瞬间领会。太子乃圣人原配皇后所出,奈何皇后天不假年,圣人登基不过三年便故去了。圣人虽对太子照拂有加,奈何到底少了生母庇护,加之母族不强,又有晋王比照着,估摸着太子急切之下这才悄默默敛财、邀名,既图大宝,也为自保。   太子如此行事,又怎会不惹得圣人忌惮?须知今上就是趁着宫变方才御极为帝,又怎会容忍从前旧事重演?   那晋王又不相同,生母吴贵妃如今统御六宫,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吴家又富甲一方,如此看来,这来日大宝落于谁手还不好说呢。   即使这般,本道先行对付王家那兄弟俩,如今倒是可以捎带手的连东宫那位也一并敲打了。   李惟俭心中记下,转而与胡廷远说起旁的闲话来,待过得半个时辰,便有管事儿的入内笑道:“老爷、二爷、姑爷,太太说席面整治了。”   胡廷远起身道:“今日恰逢国丧,不好置备酒宴,只预备的家常便饭,复生莫要挑理。”   李惟俭也起身笑道:“泰山言重了,小婿本就不胜酒力,如今倒省了一桩烦恼。”   当下三人出得书房往后头正房而去,因着都是家中人,是以正堂里也不曾摆置屏风,只摆了一桌席面。   三人进得内中,黛玉与李惟俭又分别与张宜人、胡廷远见过礼,这才在张宜人热络招呼下落座。   那席面只是寻常,也不曾准备酒水,黛玉却吃得分外可心。只是每每瞥向李惟俭的双眸中满是嗔怪,李惟俭便纳罕着也不知张宜人与林妹妹说了什么。   这席面临近申时末方才撤下,丫鬟又奉上茶水来,张宜人几次三番瞥向李惟俭,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多说什么。   人家小两口床笫情趣,正是如漆似胶的时候,她又何必去做恶人?想来这便宜女婿也是个心中有数的,料想也不会太过胡闹了。   临近日暮时,李惟俭与黛玉方才在张宜人依依不舍中出得胡家。待马车辚辚而行,李惟俭禁不住问道:“干娘与妹妹嘱咐什么了?方才用茶时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看干娘心里憋了不少话呢。”   黛玉嗔道:“四哥还好意思说?若不是因着你,我又怎会被干娘好一顿教训?”   李惟俭眨眨眼,纳罕道:“我又不曾苛待了妹妹,哪里就犯了错儿了?”   “你——”黛玉心下气恼,偏生又说不出什么来。于是干脆别过头去生闷气。   李惟俭笑着搬了两下,每次都被黛玉别过头去,李惟俭正思量着,忽而听得细微声响,旋即便见黛玉面红耳赤。   李惟俭心下一动,说道:“妹妹又何必害臊?人吃五谷杂粮,一时忍不住也是有的。”   黛玉声如蚊蝇应了一声。   就听李惟俭又道:“却想起一则笑谈来。说许仙娶了白娘子,一日白娘子禁不住放屁,声如闷雷,许仙讶异半晌才道:‘原来娘子竟是仓蛇(响尾蛇)’。”   黛玉嗤的一声笑出来,又觉被李惟俭打趣作弄了,顿时挂不住脸面过来扑在李惟俭怀中胡乱敲打。   “偏你浑说,再浑说就不理你了。”   李惟俭哈哈大笑,任凭黛玉一双小拳头胡乱捶打,只将其瘦弱身形揽入怀中。过得半晌,黛玉方才幽幽道:“还好嫁了俭四哥。”   李惟俭顿时恶行恶相道:“妹妹难道还想嫁给旁的不成?”   黛玉抬眼娇嗔道:“正经说话呢,偏你要来作怪。”顿了顿,这才说道:“我虽私下也想过过门如何,却始终心下惴惴。那话本子里才子、佳人成了婚,从此便白头到来……这等事我是不信的。”   抬眼看向李惟俭,目光莹莹道:“多少人过门前都是你侬我侬,待过了门便是万分情谊也被那柴米油盐消磨一空。原先害怕四哥将我想的太好,待时日久了难免失望,如今却是放心了许多。”   李惟俭笑道:“妹妹虽生得好似仙女儿,却并非仙女儿啊。就好似我,虽有些才智,却也不是圣人。”   黛玉笑道:“天下哪有这般作弄人的圣人?”   “正是这个道理,咱们都是一般凡夫俗子,往后相互体贴、扶持着过日子就是了。”   黛玉应下,旋即乖顺贴在李惟俭怀中。   马车辚辚,过得须臾,黛玉忽而起身道:“别的还好,只是夜里莫要再作怪了……三日里有个一两回也就是了,哪儿能一日里要三两回的?我本就身子弱,再这般折腾可遭受不住。”   李惟俭故作委屈,黛玉却是不理,继续道:“先前听闻家中姬妾每月都有轮值排期,我看明儿便商议商议,将这排期再续下去。免得四哥每日家只想着作弄我。”   李惟俭心下愉悦,叹息一声道:“也罢,妹妹安排便是了。寻常人家的奶奶恨不得将夫君拴在腰带上,偏妹妹一过门就往外推。”   黛玉小意道:“我还小呢……四哥再多等二三年吧。”   李惟俭状似无奈应下,黛玉暗暗松了口气,又道:“再有紫鹃与雪雁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四哥来日留我房中,若实在憋闷不住,便收了她们便是。只有一样,如今是国丧期间,四哥又为勋贵,不好闹出孩儿来惹得外头物议纷纷。”   “都听妹妹的。”   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暗自得意不已,此番果然便被他得了逞。他虽心下爱极了黛玉,可到底是吃过肉的,往后隔三差五吃一回素也就罢了,哪儿忍得住见天不见荤腥?   车驾回返伯府,李惟俭先送了黛玉去了东路院,旋即到得前头书房里,寻了丁家兄弟吩咐道:“找妥帖人手盯着王家两子,但有错漏之举,尽快与我报来。”   丁家兄弟拱手应下,转头便去人手盯梢去了。   李惟俭立在书房负手思量半晌,料定此番只消点了火,说不得圣人纵容下就会蔓延到东宫身上。如此一来,也算稍稍出了一口恶气。   这日到得晚间,李惟俭依旧往东路院正房而去,黛玉顿时变了脸色,百般求肯,这才将李惟俭推了出去。   这东路院中,傅秋芳已然搬去了西路院,正院厢房里如今安置的是晴雯。李惟俭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当即便去寻了晴雯。   这会子晴雯还在缝补,瞥见李惟俭到来顿时纳罕不已。   待迎进房中这才笑道:“四爷不哄着奶奶,怎地来了我这儿?”   李惟俭笑而不语,任凭晴雯伺候着洗了漱,转头大老爷也似瘫坐床头,又任凭晴雯打了洗脚水来。   双脚伸进热水中,李惟俭舒服得哼哼两声,旋即便有一双柔嫩小手仔细揉搓起来。晴雯便低声道:“姊妹们都商议好了,说是奶奶方才过门,总要留些时日,不如等到下月再排期。不想这才两天,四爷便被奶奶打发了出来。”   李惟俭观量着晴雯道:“那你可曾想老爷我了?”   晴雯心下得意不已,撇着嘴却禁不住满脸的笑意,嗔道:“才没想呢。”   “没想?哎,那可糟了,平白让老爷我想了你好几日呢。”   晴雯被哄得花枝乱颤,心下酸涩顿时一扫而空。待洗过脚,不待晴雯去倒水,便被李惟俭扯上床榻胡天胡地起来。也是心下思念得紧了,这一宿晴雯抵死迎合,径直折腾到三更头上方才遭受不住、告饶不已。   又忍着浑身瘫软伺候了李惟俭一回,晴雯寻了帕子清理过,钻进李惟俭怀里嗔怪道:“四爷身子骨愈发健硕,往后怕是除了琇莹那丫头,府中再没谁能承受得住了。”   李惟俭哼哼两声算是应下。   晴雯又道:“先前傅姨娘、香菱都是一般说法,说每每遭受不住都平白便宜了碧桐那小蹄子。”   李惟俭笑道:“这又怪得谁来?”   晴雯兀自气恼不已,既瞧不上碧桐那骚蹄子占便宜的模样。因是又凑近李惟俭耳边道:“后来姊妹们商议了一番,得了个主意。”当下便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原本昏昏欲睡的李惟俭陡然睁开眼来,先惊后喜地看向晴雯道:“果然?”   晴雯顿时气恼着轻轻拍了李惟俭一下,说道:“这下可算称了四爷心意了。”   李惟俭笑道:“伱这就错了,须得往好处想啊。往常一个月能轮六天,往后说不得就能轮十几天,算算还是你赚了呢。”   晴雯气得直磨牙,却见李惟俭目光灼灼又要扑上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求告道:“四爷快饶过我这一遭吧,今儿实在不行啦!”   ……………………………………………………   待转过天来,李惟俭神清气爽入朝哭临(不是哭灵,原文便是这两个字)而去,晴雯强撑着爬起来往黛玉屋里立规矩去,却哈欠连天身形飘摇。   她这般情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惹得众人狐疑不已。转头黛玉吩咐过家中事务,又与众人道:“先前我不曾过门时,听闻府中都是轮值排期,也不知是怎么个规矩?”   此时傅秋芳临盆在即,因是便免了晨昏定省,只在小院儿修养。因是位份最高的宝琴便道:“回奶奶话,先前众姊妹定了规矩,三日一轮值。若有事由,相互之间也能串换着。”   黛玉便道:“那往后也依着这般规矩可好?”   宝琴伶俐,一旁的红玉也不差,不待宝琴开口那红玉就道:“奶奶乃是正经嫡妻,来日得了诰命便是家中太太,如何能与我们一般?我看不如半月在奶奶房里,余下半月姊妹们再商议着串换。”   黛玉笑道:“外头都说我小性儿,我却不是那等拈酸吃醋,恨不得将丈夫绑在身边儿的。半数光景在我房里只怕不妥,我看还是少一些吧。”   宝琴便道:“半月太多,那不如改做一旬?”   琇莹与香菱两个这会子成了锯嘴葫芦,谁开口都只会点头应承,偏自己个儿没主意。计较一番,紫鹃便道:“我看也不必定的这般死,不妨五日一轮换。这五日里三日老爷在旁处,两日在奶奶处,奶奶若是不便,老爷只管往各处去就是了。”   宝琴计算一番,先前是半月,如今不过少了三天……当下便偷眼打量了紫鹃一眼,心下暗忖,只怕这多出的时日是紫鹃为自己个儿谋算的。   黛玉心下无可无不可,又问过众人之意,琇莹与香菱一并点头叫好,晴雯这会子还昏昏沉沉、浑身酸软的,因是也不曾反驳,宝琴有心反驳,却知紫鹃是奶奶身边儿的陪嫁丫鬟,因是虽心下不满却也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此事就此定下,黛玉便遣散众人,独自又观量起账册来。   到得下晌未时,李惟俭回得家中,换过衣裳顿时瘫在软榻上,叹道:“可算明儿不用再去了。”   过了三日,往后勋贵等每月哭临三次,朝堂文武各官每天哭二次,李惟俭领着内府的差事算不得朝官,因是便免了许多烦扰。   黛玉亲自为李惟俭揉捏肩头,兀自后怕不已道:“亏得封诰命的旨意不曾降下,连四个这般身子骨都要散了架子,我去只怕要被生生折腾得大病一场呢。”   李惟俭颔首连连,连道:“侥幸。”   黛玉过了须臾又道:“四哥,明儿老太太也不用去哭临,不如四哥与我一道儿往荣府走一遭。咱们也不多留,入夜回返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道:“依着妹妹便是,也是该过去瞧瞧老太太了。”   二人又闲话半晌,茜雪便来回话,说是前头丁家兄弟有要事禀报。李惟俭暗忖定是那王家兄弟露了马脚,与黛玉言说一句,紧忙往前头书房去了。   到得内中,那丁家兄弟见礼之后便道:“老爷,那王、王仁行事乖张,昨儿夜里便去了安顺胡同寻花问柳。”   李惟俭纳罕道:“朝廷下了旨意,各处酒楼、青楼二十七日不得营业,这二人又去了何处寻花问柳?”   丁如松嘿然道:“这青楼自然不敢开张,可私底下暗门子的姐儿哪里管得了许多?只消给足银钱,关了门来寻欢作乐谁又管得了?”   李惟俭点点头,暗道原来如此。   就听丁如峰说道:“老爷,小的扫听到,昨儿夜里那王家兄弟款待的是隔壁琏二爷与贾蔷。”   “哦?”李惟俭略略思量便知,定是王仁不曾自王熙凤处得逞,这才转而开始蛊惑起了贾琏来。   此前大老爷贾赦与贾政便与东宫多有往来,逢年过节贾琏还往东宫送去年礼……啧,贾家是真蠢啊!人家王家是投资将来,贾家什么主意都没有就敢与东宫靠近,这不是找死吗?   摇摇头,李惟俭吩咐道:“继续盯着,这两日却窥见这二人又去寻欢作乐,立时回报。”   兄弟二人应下,待李惟俭摆摆手,这才倒退着出了书房。   ……………………………………………………   荣府。   却说这日自朝中回返,不拘贾母亦或者是邢夫人,婆媳二人都累了个半死。邢夫人年岁小还能撑着,贾母却是到家便病了。   大着肚子的王熙凤与探春慌忙寻了太医来问诊,太医诊治一番只道是累病了,开了一些温补汤药,又用了银针,贾母这才缓过来少许。   探春送过了王太医,转头便唏嘘着说道:“入宫哭临虽说是体面,可老祖宗上了年岁,实在是遭罪。”   略略缓过来的贾母便道:“这等大祭,平白无故可缺席不得。好在往后不用每日入宫,我将养几日也就好了。”顿了顿,又问及家中这几日情形,王熙凤与探春都道一切如常,并无旁的意外。   姑嫂两个都默契的不曾提及王夫人。虽说贾母当日放话要将其送去家庙,可贤德妃还在宫中,王子腾又升了官,不看僧面看佛面,将其拘束在自己个儿院儿中就是了,左右都卸了掌家的差事,关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   贾母许是累得紧了,问过几句便打发姑嫂两个下去。王熙凤自是回了自己小院儿,探春入得大观园里,迎面便撞见了来寻的侍书。   那侍书瞥见探春紧忙迎上来道:“姑娘快躲躲,姨娘又来寻姑娘了。”   探春顿时头疼不已,蹙眉问道:“又来寻我何事?”   舅舅赵国基一早儿就发引了,探春到底从体己中贴补了舅母二十两。赵姨娘那日闹了个没脸儿,没过几日又来烦她,不是缺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与家中下人言说也一副颐指气使主母做派。   许是在赵姨娘看来,她本就得贾政宠溺,太太如今又被幽禁了,这二房可不就由着她来做主?   探春强忍着没翻脸,却也每每绕道而行。   侍书低声说道:“这回说是为了环哥儿。小厨房里的柳嫂子有个女儿名柳五儿,如今也到了年岁,不知那柳嫂子怎么求到了姨娘跟前儿,姨娘便要姑娘将柳五儿送到环哥儿房里。”   探春顿时蹙眉道:“各处哥儿的丫鬟、婆子都有定例,环哥儿如今四个丫鬟都在,莫非姨娘还要放出去一个腾地方不成?”   侍书讪讪道:“我瞧姨娘没那意思。”   探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虽说如今王夫人被囚,宝玉失宠,可再如何宝玉也是家中嫡出的爷们儿,赵姨娘此番明里暗里的虽不曾贬低宝玉,却变相来抬贾环。比照宝二哥,贾母更不待见贾环,若果然无故添了丫鬟,这让探春如何与贾母交代?   因是便气恼道:“没这个道理,我去与她说清楚,除非她做了正经太太,否则别想往环哥儿房里添人!”   探春气哼哼往秋爽斋而去,果然与赵姨娘大吵一架,母女两个闹了个不欢而散。那赵姨娘骂了半日街,后来惊动了游逛园子的邢夫人,这才被其惊走。   可叹王夫人这一幽禁,邢夫人管不着,王熙凤与贾母懒得管,这赵姨娘一时间山中无老虎,竟称王称霸起来。   探春被闹过几回,心气儿渐渐消磨,如今只盼着凤姐儿赶忙生产了,也好将管家差事交还。   这赵姨娘回了王夫人院儿作威作福自是不提,却说小厨房的柳嫂子听闻此事,顿时觉得盘算落了空。   她这女儿自小病弱,如今养到十六岁方才将养起来,却出落得比照平儿、袭人、紫鹃、鸳鸯也不差什么。   原先也琢磨着送女儿去个好去处,轻省些不说,来日说不得便被抬了姨娘。盘算一番,琏二爷身边有二奶奶虎视眈眈,宝二爷逐渐失宠,琮三爷逃出府去,算来算去那贾环处竟成了好去处。   由是柳嫂子这才说动了小吉祥儿与赵姨娘带话,又亲自领了女儿去拜见赵姨娘,这才引得今日这一出。   柳嫂子眼见三姑娘与赵姨娘大吵一架,生怕三姑娘将自己女儿也记恨上,因是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在了贾兰身上。   可巧这日素云提食盒而来,柳嫂子殷勤热络了好一番,却再不肯收素云的赏钱。转而搓手谄笑道:“先前得了大奶奶这般多好处,小的实在没脸再收。只又一桩事劳烦姑娘。”   素云笑道:“柳嫂子有话直说便是。”   柳嫂子便说起自家女儿来,夸赞了一番,临了才道:“我这女儿天生病弱,实在做不得那粗使丫鬟的活计。只好求到姑娘跟前儿,请姑娘给大奶奶捎句话,看看能不能让五儿往后在稻香村服侍?”   素云沉吟半晌方才道:“嫂子求我带话倒是没什么,只是此事成与不成的都在我们奶奶。且嫂子也知,如今稻香村不缺丫头使唤。”   那柳嫂子笑道:“谁不知如今老太太紧着大奶奶与兰哥儿?大奶奶开了口,不拘是三姑娘还是二奶奶,总要给几分情面。”   素云笑着没应声,装了菜肴、饭食便走,那柳嫂子径直送出去老远方才回转。   素云一路回返稻香村,此时李纨、贾兰都在,素云便在外间与李纨将柳嫂子所求低声说了出来。   李纨听罢蹙眉不已,大丫鬟玻璃顿时禁不住说道:“奶奶,柳家的这是奔着哥儿来的呢。”   李纨点点头,扭头隔着碧纱橱看了眼正在用功的贾兰,思量着说道:“前几日老太太倒是提及给兰儿多添几个丫鬟,却被入宫哭临事宜绊住了,如今再也没提。那柳家的是个势利的,养的女儿只怕品性不佳——”   素云没放声,玻璃便道:“奶奶怕是想差了。”   “怎么说?”   玻璃便道:“五儿虽说是厨役之女,却品貌上佳,不像是个势利的。且奶奶卖柳嫂子一个情面,往后柳嫂子怕是再没脸面收咱们银钱了。”   李纨觉着有理,又问素云,素云也并无异议,因是此事就定了下来,只等来日李纨去与贾母分说。   用过晚点,碧月去送过食盒,回来便回话道:“奶奶,方才伯府的琴姑娘来了一遭。说是明儿伯爷一家要过府呢。”   李纨顿时笑将起来:“俭哥儿与林妹妹也该过来一趟了,老太太明里暗里都不知念叨过多少回了。”   玻璃便笑道:“哥儿这几日总往伯府观量,说不得一早儿就想见舅舅、舅母了呢。”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间传来慌乱之声。李纨紧忙打发碧月去瞧,过得须臾碧月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奶奶,方才是红玉寻了三姑娘,说是傅姨娘这会子要生产,因是伯爷打发红玉来请府中太医过去帮衬着。”   “啊?”李纨骇了一跳,起身道:“伯府不曾备下稳婆?”   碧月只听了一嘴,又哪里知晓?因是只能摇头。   李纨与傅秋芳私下颇有情谊,又念及腹中怀着的是自己兄弟的头一个孩儿,因是便在房中游走着急切不已。好半晌站定了道:“不成,我须得过去瞧瞧去。”   贾兰顿时丢下书卷道:“我也去。”   李纨瞪眼呵斥道:“你好生安歇着,哪里就要你去添乱?”   贾兰道:“孩儿可不曾添乱,先前还帮了舅舅大忙呢。”   “什么大忙?”   贾兰眨眨眼,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李纨此时也无暇顾问,穿了外衣撇下一句‘好生在家中待着’,随即领了素云、碧月急急便往伯府赶去。   自东角门入得会芳园,本要往东路院去,半路问过丫鬟才知如今傅秋芳在西路院,当即又折将过来。   到得院儿中便见李惟俭负手踱步,李纨当即寻过来问道:“稳婆、热水可预备了?母亲便在府中,怎么事到临头还这般慌乱?”   李惟俭笑道:“本道还有个几日光景,不想提前了少许。大姐姐放心,稳婆、热水都预备得了,方才请荣府太医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哦,大伯母便在正房里,大姐姐不如先去正房。”   李纨听闻他这般说方才放下心来,又交代几句这才去了正房,入内便见黛玉正扯着母亲梁氏说话,一旁还陪坐着婶子刘氏与李纹、李绮两个堂妹。   一众人等问候过了,方才落座下来,便听得前头隐隐传来婴孩哭泣之声。   梁氏顿时惊喜起身道:“快,快去瞧瞧是不是生了!”   丫鬟紧忙往外跑,方才开门便见一婆子笑着入内道喜:“恭喜太太、奶奶,姨娘生了个六斤二两的小千金!”   梁氏怔了怔,顿时有些失落。刘氏却笑道:“生了就好,这头一胎生了,往后二胎、三胎没几年也就来了。”   李纨则心下舒了口气,扭头观量黛玉,却见其神色淡然。心下不由得暗忖,亏得这头一胎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儿,还不知林妹妹来日如何为难呢。   梁氏听闻刘氏所言,这才笑将起来:“弟妹说的是,弟妹说的极是。”   一旁李纹、李绮两个闹着要去见小侄女儿,却被刘氏喝止,李绮尤为不甘心,眼珠一转便道:“说话就要到谷雨,这孩儿暂且不用起大名,总要起个小名。谷雨……楝花风……我看不如就叫楝儿如何?” 第329章 火上浇油   “楝儿?”   李绮话音方才落下,李纹便娴静笑道:“楝花苦毒,小名合该起贱名,却不好起这般名字。”   李绮顿时反驳道:“姐姐此言差矣,岂不闻‘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古人多有称颂,姐姐可不好从味性上挑剔了。”   李纹笑道:“我如何会挑剔?只是这等事儿妹妹须得问过俭四哥才是。”   梁氏便笑道:“俭哥儿得了个女儿,偏你们两个小的要来嚼舌。外头又起了风,这会子不好将孩子抱来,我看不如先行散去,待过几日再去瞧。”   眼见梁氏要走,黛玉紧忙起身:“大伯母我送你。”   黛玉扶着梁氏到得门前,又被梁氏止住身形:“玉儿身子骨也弱,不好见了风,留步吧。”   当下梁氏、刘氏、李纨、李纹、李绮一并出了西路院正房,往后头小院儿而去。   紫鹃、雪雁又来给黛玉围了披风,一应姬妾散去,这才往东路院而去。   却说李惟俭在二进院等了半晌,待听闻稳婆来报,内中都拾掇干净了,这才推门入得内中。只一进门便嗅到浓重血腥气,傅秋芳发丝贴着鬓角、额头,面色苍白,一旁还有个用红布包裹了的婴孩。   “老爷——”   李惟俭紧忙摆手:“你辛苦了,方才生产过,快躺下别动。”   李惟俭到得床榻上,伸手与傅秋芳握了,轻声道:“我方才吩咐厨房准备了些好克化的菜粥,想来这会子你也饿了,等用过粥早些睡下吧。”   傅秋芳顿时心下熨帖,目光莹莹点头应了声,这才别过头来看向婴孩:“老爷,这是咱们的孩儿。”   李惟俭低头观量,方才出生的女儿哭过一场,这会子正睡着,也不吵着要奶水。   傅秋芳就道:“稳婆交代过,说等孩儿拉过一回才会吵着要奶吃呢。”   李惟俭问道:“你这会子可有了?”   傅秋芳蹙眉苦恼道:“胸口虽胀得慌,却偏偏没有,只能先请奶娘带着了。”   李惟俭小心落座床边道:“也不急,过几日也就有了。都传闻鸡汤最是下奶,实则我看多喝水也是一般。明儿请了邢姑娘过来,单独为你多做一些蒸菜,口味虽偏淡,却最有营养。”   此时便有婆子来催:“老爷看过一遭就是了,这产房可不好多待。”   李惟俭也知,这会子没什么抗菌消炎的说法,他若多待了说不得真会让傅秋芳感染,因是扯着傅秋芳的手起身嘱咐道:“你好生歇了,我明儿再来看你。”   傅秋芳顿时哭笑不得道:“老爷啊,妾身要坐月子呢,哪儿能见天来瞧?”   李惟俭笑而不语,撒开手这才返身而去。待其走了,傅秋芳瞧着小小的孩儿,顿时长长舒了口气。   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傅秋芳又岂能不多想?主母方才过门,若生了个庶长子,只怕来日便要与主母对上。好在此番生的是个女儿,且瞧老爷心思也不曾厌嫌。   这般就好……傅秋芳用脸颊贴了贴小小婴孩,低声道:“大姐儿,伱爹爹方才来瞧你了。”   却说李惟俭一路回返东路院,入得正房里便吵着换衣裳,免得血腥气熏了林妹妹。   黛玉迎出来纳罕道:“今儿不是排过轮值了,四哥怎么又来了?”   李惟俭笑着道:“方才过门,哪儿有把我往外赶的?那排期从明日算就是,今儿还是陪着妹妹为好。”   黛玉嗔怪着瞥了李惟俭一眼,却禁不住嘴角挑起。待李惟俭换过衣裳,只一身中衣与黛玉入得内中,二人便靠坐床头。黛玉原本在翻看账册,见其凑过来顿时嘱咐道:“可不好再作怪了!”   “好好好,不作怪,都依着妹妹就是了。”   这日李惟俭果然不曾作怪,只搂着黛玉好生睡了一觉。黛玉心下那些许的异样顿时烟消云散,恨不得每日都与李惟俭厮守着。偏迷迷糊糊之际又被一物顶在小腹,黛玉惊醒,待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又拿定心思改明儿定将李惟俭赶去姬妾房里。   ……………………………………………………   安顺胡同。   马车停下,帘栊挑开,贾蔷抬眼一扫量,顿时蹙起眉头来。这胡同里乌漆嘛黑不见半点人影,大晚上的跑这儿来?   正疑惑间,忽而便见院门打开,一小厮提着灯笼点头哈腰上前。待见了后头的贾琏,顿时笑道:“二爷可算是来了,我家两位爷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贾琏下得马车来说道:“下晌方才从宫里出来,这几日可把人累坏了。”   那小厮恭维道:“二爷有爵位在身,可不就要入宫哭临?这外头人想进还进不去呢。二爷这边请——”   说话间引着贾琏入内,这小院瞧着不过两进,转过垂花门进得内中,便见四下灯火通明。遥遥便见正房门前王仁、王兄弟二人业已恭候,贾琏赶忙笑着上前道:“劳烦舅兄多等了片刻。”   那王仁笑道:“无妨,咱们入内叙话。”   进得内中,便见四下挑着鲸油灯笼,将内中照得亮堂堂一片。正中摆了酒席,一旁还有女史侍立。   贾蔷瞥见此等情形,顿时面上一紧,赶忙扭头去看贾琏。那贾琏也是沉吟不语,却听王笑道:“二爷袭了爵怎地胆子愈发小了?”   贾琏道:“到底是国丧,总要避讳些。”   王嗤笑道:“咱们关起门来乐呵,又有谁能瞧了去?”   王仁也道:“劳累几日,咱们不过叫些女史作陪,又不用丝竹鼓乐,料想也传扬不出去。”   当下引着贾琏、贾蔷落座,王又问:“二爷可有相好的?”   贾琏顿时心下一动,笑道:“各楼都关了,莫非还能叫了姑娘来不成?”   王笑道:“有钱能使鬼推……老太妃薨逝,各处的姑娘没了着落,可不就要勤快走动着?”   贾琏心痒难耐,说道:“那便请了锦香院的玉蝉儿。”   王又问过贾蔷与王仁,旋即给小厮塞了银钱,那小厮转头出了院子。盏茶光景便请了几个姑娘入内。   酒宴开席,又有佳人作伴。莫说是贾琏,便是原本拘谨的贾蔷也逐渐放纵开来。   贾琏方才用玉蝉儿的绣花鞋饮了酒,王眼见其愈发放浪形骸,与王仁对视一眼,后者便说起了正事儿。   “为兄如今对你可是羡慕的紧啊,先承嗣后袭爵,这大老爷一去,家中都是由着你来做主,最是恣意不过。”   贾琏顺口说道:“哎,也不能这般说。祖宗传下的爵位到了我这儿就是个三等将军,又值当什么?加之这几年辽东收成不好,又有族人要照看……不瞒二位,我便是想要出来都要思量思量啊。”   王仁又与王对视一眼,那王雀跃不已,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王仁笑道:“你啊,入得宝山竟空手而归。”   贾琏问道:“舅兄怎么说?”   王仁便道:“你可知我那妹妹手头有不少营生?”   贾琏自打袭爵后,又赶上丧期,只偷偷摸摸与尤氏姊妹厮混,又哪里关切过凤姐儿?   因是只当说的是那暖棚营生,便笑道:“不过一成暖棚营生的股子,一年到头也就几千两罢了。”   王仁却道:“我说的可不是暖棚啊。”   “啊?”   王仁低声道:“你莫非不知我那妹妹又与姓李的弄了个自行车营生?”   贾琏蹙眉思量一番,这才想起去年凤姐儿往家中送了几台自行车来。笑道:“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王禁不住说道:“可算不得小打小闹,去年方才开张数月就有几千两进账,连顺天府衙门与巡城兵马司都采买了不少,说不得来日就生发了!”   “还有此事?”贾琏虽在男女之事上随意的很,什么脏的臭的都不在意,只一心求欢好,旁的一概不论。可在旁的事儿上,多少还要些脸面。是以便道:“不过是妇人体己,又与我何干?”   王道:“话不能这么说,那自行车营生可算不得嫁妆,怎么算也合该有二哥一份。”   眼见贾琏没应声,王仁就蛊惑道:“还要向你们夫妻道喜。”   “喜从何来啊?”贾琏纳罕道。   王仁说道:“东宫瞧上了那自行车营生,原作价三万银子购入凤丫头手中股子。三万啊,那厂子置办起来才几个钱?”   财帛动人心,贾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雀跃之余,忽而想起凤姐儿说过此前王仁来寻了她一遭,于是恍然道:“莫非舅兄与凤儿不曾说通?”   王仁撂下筷子冷声道:“我那妹妹钻进钱眼儿里了,三万都嫌少。这满京城打听去,几千两银子过了几个月就翻成了三万两,天下间哪儿有这般好事?且就算不考量银钱……那可是东宫啊。我可是记得贵府大老爷在时经常往东宫走动……”   贾琏这会子明悟过来,敢情这二人此番宴请自己为的便是那劳什子的自行车厂子。   因是思量着说道:“这东宫自然不好开罪了,待我回去与凤儿好生说道说道,总不能因此恶了东宫。”   王听出贾琏言语中推脱之意,便讥讽道:“二哥如今爵位在身,莫非还压不住我那堂姐?说句不好听的,以二哥如今的位份,换了谁不都得小意奉承着?但凡惹恼了,一直休书打发了就是,到时外头的奢遮人家说不得争着抢着将女儿送过来呢。”   王仁赶忙道:“喝多了吧?这话就过了。来来来,不提此事,今儿咱们好生高乐一番。”   当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几个女史又刻意奉承,于是内中愈发热络起来。   酒局散去时,那王送贾琏时方才压低声音道:“二哥,若此事合了东宫的心意,这事后必有赏赐啊。”   这话只是寻常,可却禁不住贾琏胡乱思忖。宁府一脉流放,大老爷故去,王夫人除了诰命,连带大妹妹贤德妃都吃了挂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贾家如今势颓。宫中贤德妃暂且指望不上,贾琏又自知自己不是个能做官的,因是便有心寻大树庇佑。   东宫渐长,素有宽仁之名,若此时投效了,来日说不得便能保住贾家富贵。且贾琏隔三差五便与二姐、三姐厮混,那二姐几次催促要给个说法,贾琏有心纳了做个外室,却苦于手头银钱不富裕。   因是不禁思量着,若促成此事,也不需多,入手个三五千的银子,这置外宅的银子不就出来了?   迷迷糊糊出得门来,吩咐马车先行将那贾蔷送回,转头贾琏又吩咐车夫往尤家而去。   ……………………………………………………   转过天来,是日黛玉回贾府。   一早儿起来,探春便发派婆子四下洒扫,虽不曾张灯结彩,却也打理得干净利落。   因着老太妃之丧,永寿郡主要随忠勇王哭临,是以李纨便停了王府西席的差事。早间到老太太跟前问安,贾母便顺势问起傅秋芳情形。   李纨说了生下一女,贾母顿时长出了口气。贾母心下生怕李惟俭简慢了黛玉,因是便琢磨着过会子须得仔细问过了才好。   因着国丧不好置办酒宴,可寻常家宴须得摆了,刚好平儿也在,贾母便命平儿与凤姐儿商议出章程了。   平儿领命而去,须臾便进了凤姐儿院儿。   入得内中平儿便笑道:“昨儿伯府兴师动众的请了王太医,不想最后也没用上。方才听大奶奶说,傅姨娘生下个女儿来,老太太跟着也松了口气呢。”   王熙凤身怀六甲,这会子正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闻言不禁暗自思量,怎么生得是个女儿?若自己个儿肚子里的也是个女儿,那来日可就不好办了……总不能寻机再去与那野牛厮混一阵吧?   心中虽知千难万难,可不知为何,心下偏生跃跃欲试起来。   眼见凤姐儿蹙眉没接茬,平儿才道:“老太太让奶奶拿个章程,林姑娘过来,好比回门,虽不好声张了,可这席面总要体面些。”   王熙凤回过神来道:“林妹妹爱吃那几样菜色尽数凑上,再配上旁的,总计二十道菜也算可以了。”   平儿如数家珍般报了菜名,凤姐儿时而摇头,时而点头,须臾光景主仆二人便定下了菜谱。   平儿虽不识字,却一一记下,正要去吩咐后厨,又被凤姐儿叫住,说道:“你二爷夜里没回?”   平儿道:“没听着信儿,想是没回来。”   王熙凤冷哼一声正要数落两句,丫鬟丰儿便入内道:“奶奶,二爷过来了。”   “他还知道回来?”   忿忿一嘴,转眼便见帘栊挑开,满脸倦色的贾琏低头进得内中。   凤姐儿心中愈发不待见贾琏,瞥见其这般模样,顿时蹙眉道:“又去哪里厮混了?正是国丧,小心被人抓了短处!”   贾琏带着一身酒气凑过来笑道:“昨儿是你两个兄弟寻我商议事儿,不过是关起门来喝了几杯,谁还能瞧了去不成?”   “他们寻你商议事儿?”王熙凤警觉道:“莫非又来踅摸我那自行车厂子?”   贾琏有求于人,便赔笑道:“你兄长怕你太过算计银钱,因是揉开了、掰碎了与我说清了内中道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后头那位贵人,咱们家还得指望着呢,可不好得罪了。”   凤姐儿先前得了李惟俭教导,便说道:“我不过是考虑几日,又没说不卖。既然贵人相中的,不拘多少银钱,只管拿去就是。只有一样,我留些许股子也是无用,贵人想要,不如将那厂子尽数拿去。”   贾琏不知长乐宫图谋,顿时大喜道:“就知凤儿是个讲理的,我这就去与你兄长报喜去!”   凤姐儿赶忙唤住其,说道:“也不必急于一时,今儿林妹妹与俭兄弟过府,你不作陪?”   贾琏满心想着自己的事儿,便道:“迟则生变啊,再说伯府跟咱们家比邻而居,林妹妹原先就在家里住着,俭兄弟每月不来上几回?”   凤姐儿也不强留,招呼平儿将那转让厂子的文契一并给了贾琏,嘱咐道:“不好让贵人跑二遍,你干脆将这文契一并送去。”   贾琏大喜过望,接了文契便兴冲冲而去。他一路到得王家,急急来寻王、王仁,管事儿的却告知王昨夜不曾回府。贾琏一拍额头,以为那兄弟二人昨儿夜里就在那暗门子留宿了,转头又往安顺胡同寻去。   车马方才到得胡同口,便见有衙役四下贴封条,昨儿宴饮的那处小院更是早已被贴了。   贾琏看得瞠目不已,紧忙打发小厮去过问。小厮报了贾琏名号,那不耐烦的衙役方才道:“昨儿夜里巡城御史老爷检视此地,见有人关门宴饮,当即领了衙役围拢了,将内中悖逆之徒尽数锁拿归案。说不得这会子案卷已然递上了朝堂——”说话间乜斜一眼笑道:“小哥儿来找人?嘿,迟了,等着朝廷发落吧!”   小厮紧忙寻贾琏回话,这下可把贾琏吓了个半死!国丧期间宴饮狎妓,还被御史逮了个正着,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当下贾琏紧忙调转方向,又往王家去报信自是不提。   ……………………………………………………   竟陵伯府。   镜子里的黛玉蹙眉嗔道:“四哥快莫要捣乱了,好好的妆容被你弄乱,我还得再洗一遍脸。”   李惟俭叹了口气,放下青黛讪讪道:“回头儿我练练,总不能少了闺房画眉之乐。”   黛玉没好气的道:“这也就罢了,昨儿四哥说好的不折腾人了,夜里的确安睡了,偏一早儿起来又作怪!”   李惟俭哈哈大笑,正要逗趣几句,便听外头雪雁道:“老爷,茜雪嫂子来了。”   李惟俭与黛玉对视一眼,这才负手踱步到得厅堂里,那茜雪盈盈一福说道:“老爷,前头传话,说是丁家兄弟有话要回。”   李惟俭应下,随即出得东路院到了书房里。   丁家兄弟早已等候在此,见了礼待李惟俭落座便道:“老爷,王家兄弟半夜就被巡城御史锁拿了。”   “哦?”李惟俭奇道:“犯了事儿?”   丁如峰道:“王家兄弟寻了处暗门子,请了姐儿来作乐。外头盯梢的兄弟说是招待荣府的琏二爷。后头琏二爷先走一步,没半个时辰巡城御史领着人就堵了个正着。”   李惟俭顿时大笑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此番他还没发动呢,没想到这俩货自己就折在了巡城御史手里。那新晋的巡城御史最是铁面无私,料想这兄弟二人此番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丁如松笑道:“听说昨儿逮了不少勋贵子弟,连忠顺王府的姻亲都被逮了进去。”   李惟俭暗忖,若只是这俩人,那一准重重发落了。可此番逮了的勋贵子弟太多,只怕法不责众。思量半晌,李惟俭招手让丁如松上下,低声吩咐了一番,丁如松顿时会意,忙道:“老爷放心,前几日那苦主还往顺天府去闹呢。只消让人指点门路,定要那二人脱层皮!”   又仔细计较一番,直到后头婆子来催,说是奶奶早已拾掇齐整了,来问李惟俭何时动身,李惟俭这才施施然去到东路院,旋即与黛玉领着丫鬟、婆子出来,也不走正门,径直从会芳园往荣府而去。   此时东角门敞开,遥遥便见探春领着园中几个丫鬟婆子迎在门前,瞥见二人遥遥便招手道:“俭四哥、林姐姐!”   夫妇二人笑着摆手回应,到得近前,那探春便笑着道喜:“还不曾给俭四哥、林姐姐道喜呢,祝两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李惟俭笑着一抖衣袖,自内中抽出个红包来:“借三妹妹吉言,来来来,红包拿去。”   探春讶然道:“道贺还有红包拿?”   “沾沾喜气嘛。”   黛玉扫量过几个丫鬟、婆子,又看向探春道:“四哥看探丫头,这般威风凛凛的,可是个管家姑娘的模样呢。”   探春笑道:“林姐姐莫作弄我了,这一日不知多少烦心事,我都不想管这个家了。不说这些,老太太一早儿就等着了,俭四哥、林姐姐咱们快行两步。”   当下探春引路,一行人等往内中行去。结果还不曾转过石垣,便听得左面有人叫了一声:“林——”   李惟俭与黛玉扭头观量,便见宝玉与妙玉停在八角亭里,那宝玉兴冲冲探出手来,面上的雀跃忽而变作为难,咬着牙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收场。   黛玉瞥了一眼,便与李惟俭道:“是宝二哥。”   李惟俭遥遥嚷道:“宝兄弟也在家中?”   宝玉还不知如何回话,那妙玉便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回李伯爷,恰逢国丧,金台书院闭院一月,要下月才会重开。”   李惟俭笑道:“原是如此,那宝兄弟且逛着,我与林妹妹先去瞧瞧老太太。”   一旁黛玉略略颔首,也不曾言语,便随着李惟俭继续往前行去。   八角亭里,回过神来的宝玉忽而红了眼圈儿,嘟囔道:“林妹妹也嫁了人了……”   妙玉观量宝玉神情,见其心神不属,顿时蹙眉暗恼,说道:“女子总要嫁人,不过是早早晚晚罢了。”   宝玉扭头看向妙玉道:“你也要嫁人?”   妙玉没应声,只嗔恼着看向宝玉。半晌,见宝玉兀自不解其意,顿时拂袖而去,道:“今儿乏了,你请回吧!”   宝玉眼看妙玉回得栊翠庵,顿时愈发伤心,禁不住掉了眼泪。   却说一行人等自穿堂进得后院,又绕进荣庆堂里,大丫鬟鸳鸯一早儿笑着与贾母报喜:“老太太,林姑娘与俭四爷来了。”   贾母口中应着‘好’,不禁端坐了身形抻着脖子观量,遥遥便见小两口相携入内,只几日不见,那外孙女出落得愈发娇艳了。   视线交错,莫说是黛玉,便是贾母也红了眼圈儿。李惟俭撒开手来,黛玉急走几步扑在贾母怀里:“外祖母!”   “诶,好好,我的玉儿回来了,回来了啊。”   李惟俭停在厅堂里,笑看祖孙二人相拥而泣。一旁的鸳鸯极有眼色,紧忙悄然凑过来道:“四爷不是外人,还请落座。”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旋即便与鸳鸯对视了一眼。   许是年岁早就够了,又知来日去处,因是这一对视,鸳鸯顿时就红了脸儿。随行而来的探春瞧得暗暗称奇,纳闷鸳鸯何时对俭四哥有了心思了?   李惟俭落座半晌,那祖孙二人方才分开,贾母轻轻将黛玉推开,上下打量着只一个劲儿的夸赞:“玉儿瞧着愈发出息了,好啊,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黛玉擦拭了眼泪,笑着道:“外祖母放心,四哥……待我极好的。”   贾母兀自扯着黛玉不肯撒手,黛玉这会子回过神来,想着李惟俭还在下头,便抽离了双手笑道:“外祖母,四哥还在下头呢。”   贾母这才回身撒手,便见黛玉擦着眼泪到得李惟俭身前,二人起身一并朝着贾母行过礼,得了贾母吩咐方才落座。   贾母耐着性子问过李惟俭这几日情形,又问过梁氏、刘氏,这才说道:“今儿一早就听闻,俭哥儿得了个女儿?”   李惟俭笑道:“托老太太福,昨儿夜里秋芳生了个女儿,六斤二两母女平安。”   贾母便笑道:“这可是好,你大伯母一直说你这一支人丁单薄,这头一胎是女孩儿不要紧,有了一个就能拽着后头的一个个来。往后啊,你家中定然人丁兴旺。”   李惟俭谢过贾母,扫量一眼,眼见李纨、王熙凤都不在,便情知只怕贾母要留下黛玉私下问话。因是便问道:“怎么不见大姐姐、二嫂子?”   探春便道:“大嫂子给兰哥儿寻了个丫鬟,如今正处置呢;凤姐姐身子不便,老太太就免了规矩。”   李惟俭道:“可巧,正有营生上的事儿寻二嫂子商议。老太太,我让林妹妹陪老太太说话,我去寻二嫂子说几句就回。”   “好好,俭哥儿自去就是。”   李惟俭探手握了握黛玉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这才起身一礼,又被大丫鬟鸳鸯送将出来。   内中再无旁人,贾母便将黛玉叫到了软榻上一并坐了,又低声问道:“俭哥儿果然待你很好?”   黛玉想起这几日情形,笑着说道:“外祖母放心,四哥待我极好。虽不好圆房,夜里却一直守着我。昨儿我推他去寻旁的,不想夜里又找了过来。”   贾母笑吟吟道:“那倒好……这是这爷们也不好太过拘着。俭哥儿十七八的年岁,这会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玉儿不好圆房,紫鹃、雪雁两个却到了年岁。我看不如先收做通房丫鬟,回头儿也有个前程。”   这话说的紫鹃、雪雁顿时红了脸儿,心下又窃喜不已。老太太与姑娘都这般说,想来俭四爷也不会推拒了。   黛玉便道:“我与四哥说过了呢,他却一时不肯。”   贾母笑道:“这爷们儿哪儿有不偷腥的?俭哥儿年纪轻轻就没少往身边儿收拢那颜色好的,也是顾忌着玉儿才过门,这才一直守着。李家人口不多,也没刁钻婆母,唯独有一点,就是你这性儿……来日可不好拈酸吃醋的跟俭哥儿闹起来。”   “外祖母……”黛玉顿时娇嗔不依。   贾母正色道:“老婆子可不是与你说笑……远的不说,凤丫头就是太过要强,把琏儿拘束的太过。如今琏儿承嗣袭爵,转头在外头不知如何厮混呢,却与凤丫头生分了不少。”   黛玉便颔首笑道:“外祖母,我知道呢。”   “知道就好,”贾母忽而又看向大丫鬟琥珀:“你去将那物什取来。”   见黛玉面上纳罕,贾母便笑道:“可不是给你的,是给紫鹃、雪雁两个的。”   说话间琥珀笑着取了册子回来,径直给了紫鹃。那紫鹃只扫量一眼便被其上图样子羞得面红耳赤。   贾母便吩咐道:“你是自我身边儿派出去的,又素来聪慧,来日如何行事也不用我多说。只要你与玉儿一条心,来日少不了你的好处。”   紫鹃顾不得羞臊,紧忙跪下道:“老太太放心,奴婢一准儿护着奶奶。”   却说凤姐儿院儿。   李惟俭入得内中,与王熙凤略略言语几句,目光便不禁一直盯着那隆起的小腹。凤姐儿待平儿去取茶水,便给了其一个白眼。   李惟俭咳嗽一声,讪讪道:“二嫂子可知,王仁、王二人昨儿夜里被巡城御史拿了去?”   “啊?”凤姐儿顿时吓了一跳! 第330章 祸水东引   凤姐儿惊诧之下就要起身,李惟俭生怕凤姐儿动了胎气,紧忙过来将其搀扶了。   “二嫂子莫惊,小心动了胎气。”   把臂相扶,二人凑得极近。凤姐儿自打有了身孕后就再未与人亲近,嗅着男子气息顿时要一阵心猿意马。待落座了,这才回味起李惟俭方才所说,紧忙将心下旖旎挥散,追问道:“俭兄弟打哪儿得来的信儿?”   李惟俭道:“一早儿就传得沸沸扬扬,料想也不是假的。新任巡城御史徐晟翰林出身,为人最是方正不阿。二嫂子那两个兄弟此番只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凤姐儿紧忙问道:“俭兄弟,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知此番有无性命之忧?”   李惟俭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王子腾腊月里方才升过官,王仁、王这两头臭鱼烂虾不过是个监生,以圣人的脾性,最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了不起打一顿板子开革出国子监罢了。   王熙凤蹙眉思量须臾,恨声道:“也好,让他吃些苦头,免得分不出远近亲疏来。”   此时平儿端着茶盏入内,王熙凤便诉起苦来,只说王仁那厮不为她着想,反倒一门心思为王夫人打算。   说过此节,凤姐儿又翻起旧账,说王夫人早前送避子汤也就罢了,还催逼着凤姐儿往外放利钱。絮絮叨叨,又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李惟俭先前还只观量凤姐儿眉宇,不知何时又目光下移盯着那隆起的小腹上。心下暗自叹息,不拘如何总是自己的孩儿,且眼看凤姐儿这般小女儿情状,显是钟情于自己个儿了,若不护佑了,心下实在难安。   因是趁着凤姐儿饮茶时,李惟俭忽而说道:“这般说来,太太先前也往外头放债了?”   凤姐儿放下茶盏哼声道:“起先还瞒着,后来家中谁不知道?只怕阖府上下就瞒过了老太太……”忽而凑过头来低声道:“……大太太先前还艳羡不已,过来与我说了好一番话,瞧那意思也打算赚些利钱。”   李惟俭蹙眉道:“二嫂子,这放债一事最是阴损,轻则催逼得人家倾家荡产,重则便会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之下卖儿鬻女。此时贾家势颓,老爷又在江南为官,若果然有苦主告发,一旦处置不当,只怕荣府覆灭便在眼前啊。”   王熙凤怔了怔,嗔怪道:“也不止我们一家在放,外头都在传连吴贵妃家中都在放账。再说此事经手的是太太,收账的都是外头青皮喇咕,再如何也牵扯不到我身上啊?”   李惟俭盯着凤姐儿悠悠道:“岂不闻得势时错儿也是对的,失势时对也成了错?老太妃这一去,听闻太上再不见外头臣子,十几年前旧事,圣人可一直不曾忘却,二嫂子猜有心人拱火之下,圣人会不会拿了贾家错漏做筏子?”   “这——”凤姐儿情知李惟俭说的有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平儿便在一旁帮腔道:“奶奶,四爷说的是。咱们这样人家,本就引得外头人嫉恨,再不知收敛四下招摇,可不就引得有心人来算计咱们?虽说事儿是太太做下的,可计较起来错的都是贾家,如今袭爵的又是二爷,奶奶到时岂不也跟着吃挂落?”   凤姐儿乜斜一眼,又看向李惟俭道:“瞧瞧,我还没说什么呢,平儿就忙着帮腔了,也不知如今是跟谁一条心。”   平儿顿时红了脸儿道:“奶奶又来浑说,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哪里有那些有的没的?”说着气恼着起身往外便走。   凤姐儿笑笑,趁此之际压低声音道:“俭兄弟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平儿的?   李惟俭支支吾吾道:“不大好吧。”   凤姐儿瞪眼道:“不过央求你这一桩事便推三阻四,况且这等事儿换做旁人只怕一早儿高兴的什么的也似,偏你还要犹犹豫豫。今儿不妨将话挑明了,你到底做不做?”   李惟俭哭笑不得道:“好歹讲点道理,我堂堂一个一等伯,你让我勾搭人家妾室……实在是好说不好听啊。”   凤姐儿顿时别过头去恼道:“罢了,只当我错看了你,怕是你也跟那人一样没良心。先前哄着骗着,这时候一久就厌嫌了!”   李惟俭低声道:“凭良心讲,方才我那话还不是为了你计较?换做太太掌家,你看我说不说!”   凤姐儿闻言心下软和了几分,偷眼观量李惟俭,又转过身形道:“他如今三日里倒有两日不着家,便是在家中,夜里也是往后头去。”   后头去?   李惟俭蹙眉不已,想着贾琏夜里头往大观园去做什么……忽而想起尤氏便住在后院儿,顿时悚然而惊:“伱是说东府那位……不至于吧?”   凤姐儿冷笑道:“单我瞧见就三回,怎么不至于?宁府没了,她本就没着没落的。自打他承了嗣,又不是个洁身自好的,两厢一勾兑,狗男女可不就凑到了一处?”   无怪凤姐儿想跟自己长久往来,原是因着这般。   李惟俭便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能如何想?”凤姐儿恨声一嘴,又捧着小腹道:“若不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孽种,我一早儿便与他撕破脸了。如今再有几月孩儿就要落地,我反倒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招蜂引蝶也就罢了,只一条,别往家里头领人恶心我就是了。”   情知这会子凤姐儿已然对贾琏死心,李惟俭不禁探出手抓了凤姐儿的手腕,低声道:“既如此,回头儿我想想法子。”   凤姐儿白了他一眼道:“还算你有些良心。”   正待此时,外头传来响动,李惟俭紧忙收回手,扭头便见门帘挑开,婆子抱着大姐儿行了进来。   那大姐儿落地,张手朝着凤姐儿跑来,嘴里嚷着‘妈妈’。   凤姐儿眼见大姐儿发髻贴着面颊,小脸儿全是汗水,顿时掏出帕子来擦拭着道:“又去哪里疯去了?今儿风大,仔细着了凉。”   那婆子笑道:“奶奶放心,大姐儿就在园子里耍顽了一会儿,眼见出了汗赶紧就抱了回来。”   凤姐儿也不应声,扭过大姐儿身形来指着李惟俭道:“大姐儿来叫人。”   大姐儿乖巧一福:“俭四叔安好。”   “好好,你也好。”李惟俭笑着说过,便与凤姐儿道:“一晃儿大姐儿这般大了,总不能没个正经名字。”   凤姐儿忽而噗嗤一声笑道:“前些时日我还起了个小名,叫招娣,大姐儿嫌难听一直不肯。”顿了顿,又道:“俭兄弟文韬武略,不若给大姐儿起个名儿?”   李惟俭摇头笑道:“这闺名自有父母来起,不过这小名嘛……大姐儿是乞巧节的生儿,我看小名不如叫巧姐儿?”   王熙凤笑道:“俭兄弟倒是会讨巧,”低头看向女儿道:“大姐儿觉着如何?”   六七岁年纪的大姐儿顿时合掌笑道:“好,好,我就叫巧姐儿!”(注一)   李惟俭又笑吟吟自袖笼里取出一枚琉璃螽斯来,递给巧姐儿道:“拿去耍顽吧。”   巧姐儿呀的一声接过,看那螽斯栩栩如生,顿时爱不释手起来。   待凤姐儿打发了巧姐儿与奶嬷嬷下去,这才瞥着李惟俭道:“你倒是会宠孩子。”   李惟俭笑了下正色道:“我方才所说,凤儿须得当做正经事来办,免得来日惹上官司。”   凤姐儿哼哼两声道:“不过是破财免灾,我自己个儿省的。”   凤姐儿如今可是小富婆,那王夫人放账不过数月,所得出息不过几百两,料想有个二三千银子砸下去,此事也就平息了。   李惟俭眼见时辰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辞。这一番自是惹得凤姐儿心下不快,只道:“也是,如今林妹妹过了门儿,你可不就要一心想着她?”   李惟俭停步,心下暗忖,这女子是将自己个儿当做了贾琏来揉捏啊。当下回首观量,眼见无人在左近,上前俯身一把将其揽在怀里。   “你——”   凤姐儿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旋即樱唇便被覆上。一番轻薄,只把凤姐儿亲了个气喘吁吁方才罢休,李惟俭这时才退后一步,瞧着媚眼如丝的凤姐儿道:“这回暂且记下,等往后我再与你计较!”   说罢故意高声道:“二嫂子留步,我先走了。”   随即挑开帘栊往外行去。凤姐儿痴痴捂着唇好半晌,心下也不知为何,比照贾琏早年的千依百顺,李惟俭这时而便不讲道理的做派反倒更引得她痴迷不已。外间传来脚步声,凤姐儿这才收摄心神。   帘栊挑开,却见进来的是平儿。   凤姐儿随口道:“小蹄子,你这会子舍得进来了?”   平儿默然拾掇茶具,心下却翻江倒海。好巧不巧,方才那一幕正好落在其眼中!此事平儿自然不敢声张,却禁不住心下好奇……奶奶与俭四爷到底是何时凑在一处的?   因着方才那情形太过骇人,平儿便不免挂了脸色。   王熙凤方才还意乱情迷,此时瞥见平儿神色,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凤姐儿本就聪慧,只一看其神色便知定是方才瞥见了。   略略思量,眼看平儿端了茶具要走,凤姐儿便道:“且慢。”   平儿停步,转头不敢看凤姐儿,低声道:“奶奶还有吩咐?”   凤姐儿叹了口气,低声道:“方才……都瞧见了?”   平儿悚然而惊,抬眼与凤姐儿对视一眼,急忙摇头:“不,没有……奶奶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凤姐儿柔声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什么性子,你什么性子,谁不知道谁?明着咱们是主仆,实则我心里拿你当姊妹处。哎,瞧见便瞧见,我还能吞了你不成?”   平儿以为被识破,禁不住纳罕道:“奶奶,你……与俭四爷,到底图的是什么?”   此时北地不比江南,风气略微拘谨,女子奇装异服骑马出行尚且为人背后说嘴,更何况是这等红杏出墙之事?   凤姐儿冷声道:“你道你二爷承嗣、袭爵是如何来的?你道太太这会子为何被关在院子里?你道那暖棚、自行车营生是白给的?”顿了顿,方才道:“也不怕你笑话,人家俭兄弟起先什么心思都没,反倒是我先勾搭了他。你问我图什么,我图的不过是有个知冷知暖的人,我为难之事能帮衬一把。”   平儿咬着下唇道:“可……奶奶,这等事儿若传扬出去——不然,还是趁早了断了吧。”   凤姐儿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如今是我舍不得他。”三角凤眼盯着平儿道:“你既瞧见了,不如去与你二爷说,干脆将我一封休书赶出门,说不得来日就抬了你做奶奶呢。”   平儿闻言顿时就急了,恼道:“奶奶当我是什么了?”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算不得良籍,就算告发了凤姐儿,回头也轮不到她来做主母。反倒是若果然告发了,凤姐儿一去,说不得转头贾琏就娶了新主母进门儿,到时她一个妾室没了依仗,没准儿还会成了新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因是无论如何平儿也不敢告发此事。   眼见平儿急切,王熙凤心下暗自舒了口气,语气略略柔和了道:“咱们女子,一辈子在家宅里打转,求的不就是良人疼惜、家宅安宁?可你二爷如今这模样,又哪里像是个怜惜人的?”   平儿讷讷道:“许是……奶奶前头管束的太过严苛了。”   “放屁!”凤姐儿恼道:“我如今不管着他了,你看他又如何做的?好人家的姑娘不纳,偏要去后头跟那不干不净的厮混!”   平儿叹息着顿时无言以对,那贾琏与尤氏之事,连凤姐儿都瞧见了,更何况是她?   半晌才道:“我也知奶奶难处……罢了,往后我只当没瞧见就是。”   话说到这份儿上,短处被平儿拿捏在手,王熙凤又如何肯善罢甘休?因是便道:“这且不说,平儿,你可曾考量过往后?你二爷每日不着急,只怕一除服便要往家里头领人。我好歹还有巧姐儿与肚子里的孩儿,你又如何呢?总不能真个儿学了太太院儿里的周姨娘吧?”   平儿蹙眉道:“我又能如何?二爷不来寻我,我往后只跟着奶奶过就是了。”   “糊涂,你二爷说不得来日被狐媚子勾搭了,转头便将我赶了出去,到时你又如何?”   “那我跟着奶奶一起走就是了。”   凤姐儿沉吟半晌,低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俭兄弟如何?”   平儿猛然抬头,讶然看向凤姐儿,哭笑不得道:“奶奶这是怎么了?我一个妾室,莫非还能入四爷的眼不成?”   王熙凤扯着平儿让其在一旁落座,低声道:“俭兄弟什么人品,你也瞧出来了。虽算不得善人,可待身边人却极好。你想想那红玉、香菱、琇莹,还有那爆炭性儿的晴雯。换做旁的人,再是好颜色,只怕也恼了,偏每回晴雯闹脾气都是俭兄弟去哄着她。   你去外头瞧瞧,谁家爷们儿有这等耐心法?你若跟了他,他定不会亏待了你。”   平儿狐疑看向凤姐儿道:“奶奶……是信不过我?”   凤姐儿点头道:“我也不怕说破了,就是信不过你,总要拖你下水我才安心。”   平儿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开口。   凤姐儿正色道:“你且听我说……你跟了俭兄弟,也不用多久,二三年后,待你二爷除服前我定寻个错漏将你打发出去。俭兄弟如何待你且不提,我私下贴补你一万两的嫁妆。到时连同身契一并给了你!   此话若是哄了你,来日叫我遭雷殛不得好死!”   “奶奶!”   凤姐儿厉声道:“你好生思量了!便是做个外室进不得家门,好歹也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出来进去都是奶奶做派。总好过在这荣国府里孤独终老吧?”   平儿咬着下唇拿不定主意。她情知王熙凤素来狠辣,若依着她也就罢了,但有忤逆,只怕便会被其揉搓……   因是半晌才道:“此事……此事我一时没主意,奶奶容我思量几日可好?”   凤姐儿素来知晓平儿性情,见其并不一口回绝,便知有门儿。于是笑道:“好,那就容你几日。”   平儿舒了口气,起身端着茶具蹙眉而出,心下估量着万两嫁妆、奶奶做派,忽而眼前浮现李惟俭身形。少年伯爷本就不比贾琏容貌差,最难得才略胆识样样不缺,又对身边女子体贴有加。   想着要与其颠鸾倒凤,平儿顿时面上一红,暗啐自己个儿乱想,却又禁不住浮想联翩。   ……………………………………………………   太安侯胡同,薛家。   薛姨妈、宝钗搬回此地已有了些日子,薛姨妈每日家忙着走访亲友,宝姐姐忙着炒股,此时薛蟠又不曾回来,于是夏金桂便是心下憋闷也寻不着由头发火。   却说这日母女二人难得闲暇,宝姐姐笑着与薛姨妈说了近来炒股情形,顿时惹得薛姨妈惊喜不已,笑道:“天爷!我的儿果然厉害,这外头炒股的不知多少人赔的倾家荡产,偏我的儿只月余光景便赚了八千两!”   宝钗笑道:“也是运气……都是俭四哥那些营生上时,女儿入手的早,那些营生逐渐生发,这股子可不就水涨船高?”   薛姨妈乐滋滋盘算道:“月余八千两,一年下来岂不是……”   宝姐姐赶忙道:“妈妈想多了,下回哪儿还有这等好事儿?如今这股价也平稳了,我瞧着过几日便尽数脱手,也好落袋为安才是。”   薛姨妈诧异道:“不留着吃股息?”   宝姐姐摇头道:“俭四哥那些营生都发文了,说近三年不分股息,出息尽数用来扩充营生。”   薛姨妈惋惜不已,自是不提。   此时忽而听得外间吵嚷,须臾便见莺儿入内嘟着嘴道:“太太、姑娘,奶奶又与碧莲闹了起来。”   “这!”薛姨妈顿时蹙眉道:“早知是这般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哥哥娶进门。”   宝钗叹息一声便道:“妈妈不用动,我去瞧瞧吧。”   说话间起身往外,须臾到得二进院儿,便见夏金桂领着宝蟾正与碧莲吵个不停。   宝姐姐紧忙上前道:“嫂子这又是为哪般?”   夏金桂嚷道:“我好心送她桂花糕,她却以为我要害了她。不过是个贱婢,哪儿来的奶奶谱?”   宝蟾添油加醋道:“姑娘不知,奶奶昨儿指使碧莲绣个帕子,碧莲偏说如今是姑娘屋里的,不用紧着奶奶来伺候。姑娘说说,这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宝钗思量道:“嫂子不知,我如今忙着盯着股子,实在无暇做女红,因是便把许多活计推给了碧莲。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别与碧莲计较了吧?”   夏金桂冷哼一声,看向宝钗道:“姑娘整日介盯着股子,也不知是赚了还是亏了,若是赚了,不知我那嫁妆何时还回来。”   说罢,也不待宝钗回应,转头领着宝蟾就走。   碧莲在一旁气得满面通红,看着夏金桂进了屋,便委屈道:“姑娘还是将我卖了吧,这日子我是一日都过不下去了!”   宝钗心下叹息,除了安抚碧莲,还能说些什么?   宝姐姐是个要脸面的,凡事讲道理,向来以理服人……偏摊上个不讲理的夏金桂做嫂子;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那夏金桂与妈妈吵嚷,便是夏金桂不孝。若此时宝姐姐帮腔,那传出去就是宝钗泼辣。此等有损名声的事儿宝姐姐可不干;再者,一家之主是哥哥薛蟠,宝姐姐一个女儿家迟早要嫁人,再是厉害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方才将碧莲劝回屋,忽听得外间吵嚷,跟着同喜便进来慌慌张张道:“太太、姑娘,大爷被人抬回来了!”   薛姨妈还不曾反应过来,只惊喜道:“文龙回来了?不是说此番行商总要在外头一年吗?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宝姐姐心细,赶忙道:“抬回来的?哥哥到底如何了?”   薛姨妈顿时面色一变,紧忙起身往外就迎。母女二人到得仪门左近,便见两个小厮小心将薛蟠抬了进来,瞥见薛姨妈、宝钗与夏金桂,薛蟠呲牙挣扎落地,一瘸一拐朝这边厢走来。   薛姨妈大惊失色,赶忙上前道:“我的儿,你这是……这是……”   薛蟠恼道:“别提了,原本路上都好好儿的,谁知前几日过平安州路遇强盗,连人带货竟被强盗一并劫了去。那些强盗杀人不眨眼,亏得我夜里灵醒,瞧着情形不对便用藤条做绳自山崖上坠了下来,不然妈妈只怕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啊?”   薛蟠一拍右腿:“我这腿就是自山崖上坠下来一时不慎摔瘸的。”   薛姨妈顿时眼泪汪汪,与夏金桂、宝钗紧忙扶着薛蟠入得内中,又赶忙打发家中下人去请郎中。   不片刻郎中到来,诊治过便断定,此时断骨已然长歪了,若想重新接续只怕不易。即便是接续上了,只怕薛蟠往后也只能做个瘸子。   薛姨妈与宝钗自是心疼不已,那夏金桂在一旁假模假样抹了眼泪,此时心下愈发瞧不上薛蟠,又暗恨那薛蝌自前回之后便避而不见。心下不由得暗自拿定心思,总要与那薛蝌再续前缘才好。   ……………………………………………………   却说李惟俭与黛玉陪着贾母用过一顿家宴,又足足盘桓到下晌时分,这才要起身离去。   贾母又扯着黛玉极为不舍,李惟俭见此便笑道:“老太太,林妹妹如今就在隔壁,老太太想了,打发人来知会一声儿,妹妹后脚儿就过来了。”   黛玉也笑道:“正是,外祖母若想我了,叫我过来就是……再不成来伯府看我也是一样。”   贾母幽幽道:“你如今嫁做人妇,总是不太方便。”   李惟俭说道:“老太太多想了,我家中便是我来做主,莫说是林妹妹,便是下头的丫鬟、婆子也不曾拘着。我今儿说个准的,林妹妹几时想过来,只管过来就是,我绝没二话。”   贾母这才释然笑道:“好好,有俭哥儿这话我就放心了。”   当下叫人来送,探春本要上前,却被李纨抢了差事。于是李纨便引着黛玉、李惟俭往外行去。   须臾进得大观园里,李惟俭就道:“头晌大姐姐给兰哥儿要了个丫鬟?”   李纨笑道:“是厨房的柳家的求了素云,说是为女儿寻个轻省的差事,素云又好一番夸赞,我生怕是个狐媚性儿的,就亲自瞧了瞧。”   黛玉笑问:“瞧大姐姐情形,料想那丫鬟是个好的?”   李纨笑道:“弟妹说的是,虽身子病弱了些,可瞧着是个机灵、本分的。”   李惟俭心下一动,不由得问道:“那丫鬟可有名儿?”   李纨道:“在家行五,就叫柳五儿。”   果然是她。料想此番因缘际会到了贾兰身边伺候,从此便没了那些乌七八糟的烂事儿,而后将这柳五儿活生生气死了吧?   黛玉闻言瞥了眼李惟俭,却见其听过就算也不多问,便只当是担忧外甥,旋即与李惟俭一道儿回了伯府。   却说临近申时时,贾琏满面倦色回返府中。径直到了凤姐儿院儿,落座后牛饮了两盏茶这才道:“你可知你两个兄弟出事了?”   凤姐儿故作纳罕道:“出事了?”   贾琏掐头去尾,只说王仁、王夜里去了暗门子,被巡城御史逮了个正着。其后又说闻听此事紧忙往王家报信,随即又去寻了北静王商议对策。   此等大不敬之事,北静王也是无法,只说来日上殿求肯圣人宽宥,又劝贾琏紧忙让王家去寻路子。   不得已,王舅母只得撇下脸面,四下求肯亲朋故旧帮衬。偏到了晌午时听闻,缀朝三日后,今儿朝会方开,那巡城御史便上了弹劾奏疏,将昨夜所逮之人连带其父辈尽数弹劾了一遍。   圣人大怒!命将一干人等打入刑部大牢,严加审问,过后数罪并罚。   待贾琏絮絮叨叨说过,凤姐儿只是蹙眉道:“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贾琏道:“王仁可是你亲哥哥,你不着急?”   凤姐儿道:“我一女宅妇人再是急切又有什么法子?”   贾琏眨眨眼,低声道:“舅母的意思是,咱们与俭兄弟亲厚,不若求一求俭兄弟?严阁老如今还兼着大司寇,若有俭兄弟帮着转圜,此事就好办了。”   凤姐儿偏过头去道:“这等掉脑袋的事儿,俭兄弟又不傻,如何肯这会子出头?”   “这……”贾琏急了,道:“我为你王家之事奔走,怎地你倒漠不关心?”   凤姐儿张张口,那怨怼的话又不好说出口,没得让贾琏轻看了自己个儿。因是便道:“俭兄弟与林妹妹方才回去,总不好再请过来。我如今又身子不便,不如你自己去求他吧。”   贾琏一琢磨也是,干脆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求他。”   说罢急匆匆出了凤姐儿院儿,不好从后头园子穿行,干脆出了正门绕行半晌到了伯府门前。   与门子知会一声儿,旋即便被吴海平引到了外书房里等候。   不片刻,便见李惟俭快步行来。   贾琏紧忙上前见礼,落座后三言两句将求肯之事说了。李惟俭心下哭笑不得,自己个儿恨不得整死那俩货,贾琏偏来求自己高抬贵手?想什么了?   这心思一转,忽而计上心来,李惟俭说道:“琏二哥也知,我老师只怕不好徇私……依我看来,此事全在圣意。若不扭转了圣人心思,单是大不敬的罪名就够掉脑袋的。”   “哎,如之奈何?”   李惟俭又道:“我听闻长乐宫那位最是宽仁,若能走通那位的门路,说不得能保全两位王兄啊。”   贾琏闻言先是点点头,继而猛地怔住。   是了!王仁、王昨儿去暗门子为的可是太子的差事,如今虽说出了差池,可那桩事办成了啊!这等时候,太子须得出面保全,不然来日谁还敢给太子奔走?   “着啊!”贾琏豁然而起,兴冲冲道:“若非俭兄弟点拨,愚兄还不知如何行事……哦,王家兄弟素来与太子交好,料想太子定不会袖手旁观。俭兄弟留步,我这就去寻太子求肯!”   “啊?我送琏二哥。”   “不用,留步留步,我走了!”   停在书房门口,眼看贾琏匆匆而去,李惟俭顿时乐了。心下不由得暗忖,那慧纹案只怕这会子就要发了,到时候且看东宫那位救是不救。   不救,丢了人心;救,丢了圣眷。   这就叫祸水东引! 第331章 焦头烂额   长乐宫。   裴太监手捧拂尘快步入得书房里,抬眼瞥见太子在临摹字帖,当即随侍一旁,也不开口。   等了须臾,太子搁置笔墨,舒活着手腕道:“何事?”   裴太监低声道:“殿下,宫里传来信儿,说是太上伤心过度,数日不能视事。”   太子起身负手思忖,旋即笑将起来。太上终于服老了?亦或者是圣人再也不愿扮孝子贤孙了?内中情形到底如何,太子管不着,也不想管,只知从今往后圣人大权在握,怕是再也由不得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胡吣。   裴太监又道:“李嫔好似有了身孕,方才御医诊治过,说是有孕两月有余。”   “哦?孤又要多个妹妹了?”   裴太监踯躅道:“殿下,何为不会是个皇子?”   “皇子?”太子笑道:“那要看吴贵妃想不想了……是了,晋王如何了?”   裴太监道:“晋王一整日都在内校场操练,听说新得了两把左轮火铳,如今正在演练战法。”   太子摇头笑道:“我这个兄弟,还真是个武痴啊。”   有时候他也在想,圣人膝下不过他们兄弟二人,虽非一奶同胞,可学着圣人与王叔一般兄弟同心,其后一内一外联手将这天下治理成盛世岂不美哉?奈何晋王的生母吴贵妃心思大着呢。   正思量间,有小黄门入得内中,悄然与裴太监耳语了几句,又奉上一条锦盒。裴太监蹙眉思量半晌,这才上前禀报道:“殿下,三等将军贾琏来了一遭……左庶子接待了,说是那日王家兄弟为的是那自行车厂子的事儿,这才连夜寻了贾琏相见。如今贾琏幸不辱命,已将那自行车厂的股子尽数献与殿下。”   “哦?”太子转身,上前打开锦盒来,翻阅内中文契,起初还兴致勃勃,待看到后头的补充文契,顿时蹙起眉头来。   裴太监忙道:“殿下,可是有错漏?”   太子眉头逐渐舒展,叹息着说道:“这位李复生果然滑不留手啊……你自己个儿瞧吧。”   裴太监紧忙将锦盒放置一旁,抄起文契来观量了几眼。待看到附着一封文契,内中写明自行车厂三成股子尽数过户与王熙凤,裴太监顿时恼了:“这位贾将军是何意?殿下瞧中的是李复生,这股子尽数送了来又有何用?”   太子笑着大度一摆手:“只怕王仁、王不好明说此事,那贾琏也受了哄骗,此番只道还办成了事儿呢。”顿了顿,又道:“也是稀奇,父皇正值壮年,朝臣虽避讳与孤交往,可好歹总留一分体面……偏这李复生避孤如蛇蝎,这是什么道理?其人与新党并不亲近,反倒与旧党走的极近……真是不好琢磨。”   此时裴太监说道:“殿下,那贾琏还请托殿下总要为王家兄弟求求情。”   太子顿时苦恼不已,好半晌才说道:“不急,父皇正是气头上,且过几日瞧瞧情形再说。”   便如李惟俭所料那般,这会子太子左右为难。救,失了圣眷;不救,便会寒了手下人的心。   更让太子为难的是,老太妃这一去,甄家再没了遮蔽,那二百多万两银子的积欠只怕再也拖延不下去。甄家虽穷奢极欲,可这积欠的银子,除去历次接驾抛费,余下的近百万两倒是多半进了长乐宫。   不然他这储君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这般贤名?   本道笼络了李复生,借着内府股子交易所炒作一番,说不得就能借壳敛财,好歹将那积欠亏空还上。奈何那李复生奸滑似鬼,他方才试探了一番,那李复生眼都不眨一下便将三成股子一并送了过来。   这是摆明了不想与他有任何干系啊!   太子这会子不由得纳罕不已,心下暗忖莫非这李复生是更看好晋王?又或者真想做个邀直沽名的孤臣?   此时就听裴太监道:“殿下想与李复生扯上干系,实则不必折节下交。”   “哦?”太子转身笑道:“你又得了什么好主意?”   “殿下谬赞,老奴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顿了顿,裴太监道:“尝听闻李祭酒为人最是方正,其家中两子颇有才名。奈何李祭酒却因心中义愤,拘着两子不让下场科考。   其两子虽有才名,却不得施展……殿下,如今左右春坊正缺一赞善,何不让李守中之子充任?”   太子略略思量,顿时笑将起来:“哈哈,这主意好。”   那李复生可是李守中养大的,名为伯父,实则情同父子。这要是将李信崇、李信明二人之一请到詹事府任职,那李复生就再也别想撇清与长乐宫的干系!   ……………………………………………………   车子营。   王福瞥见对面儿小厮猛地朝着自己个儿点头,又朝着一驾油壁车连连努嘴,王福啐了一口,回头左右观量一眼,摆手之际十几个提着棍棒的仆从便呼啦啦冲将上去,瞬间将那油壁车围拢了。   王福迈着四方步走近道:“车中可是孙姑娘?在下乃是王家管事儿……啧,孙姑娘为了个炕屏,何至于连番上告啊?若果真有什么冤情,不如亲自去与我家太太言说,我家太太定会为孙姑娘做主。”   那车夫早被这等情形吓了个半死,跳下车来叫嚷着‘不干小的事儿’,竟一溜烟的跑了。   便听那车中女子说道:“好一个为我做主……王强夺我家宝物,又构陷我父入得牢狱,其后又生生将我父气死……你一句轻飘飘做主便了了?”   王福笑容不变,面上抽动道:“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啊,这样吧,孙姑娘还是先行见过我家太太再说。”   此时临近黄昏,四下百姓都躲得远远的,连那顺天府衙役都不敢上前。那王福摆摆手,便有个雄壮小厮跳上车辕,方才要挑开帘栊,忽而听得嗖的一声,便见一枚羽箭将那小厮头上的帽子带飞出去,哆的一声钉在一旁额匾上。   小厮眨眨眼,‘妈呀’一声屁滚尿流跳下车,扭头就往仆役里头钻。   王福扭头瞧了眼那羽箭,回头嚷道:“我家老爷乃是九省统制王讳子腾,不知是哪位朋友开的玩笑?”   忽听得远处有人阴阳怪气道:“好大的官威啊,圣天下脚下,朗朗乾坤,竟敢当街掳人?未知你这厮可是得了王统治吩咐?”   说话间自远处行来一行人,领头的二人高矮、胖瘦一般无二,连面相也挂着相。这二人虽手中空无一物,其后却随着十来个提弓挎刀的彪悍护卫。   王福心下先是一凛,随即暗自松了口气,好歹这些人等不是官差,如此还能打交道。   王福当即上前拱手道:“未知二位兄弟如何称呼?”   “好说,”丁如峰潦草拱手道:“在下丁如峰,这是我兄弟丁如松。咱们兄弟二人……如今跟着李伯爷办差。”   王福眨眨眼,问道:“李伯爷?哪位李伯爷?”   丁如松冷声道:“竟陵伯,李讳惟俭!”   李财神?王福顿时心下叫苦,这位主儿可不好招惹。圣眷不在老爷之下,且如今朝野诸位公无不对其推崇有加。更有当朝首辅称赞其才,曰‘但有李复生,可使民不加赋而岁用足’。   数年间创办各处营生,又以股子分润士绅,除去少部分贪心的亏了个底儿掉,如今得利的谁不称赞李财神生财有道?   想明此节,王福顿时满面堆笑道:“原是李伯爷麾下的二位丁家兄弟,失敬失敬。说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家老爷与李伯爷也算拐着弯儿的亲戚,二位兄弟看能不能方便——”   那丁如峰冷着脸道:“我家老爷说了,王家这等亲戚,我家老爷可高攀不上。”   丁如松嬉笑道:“是啊,粘上这等算计自己个儿的亲戚,我家老爷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王福怔住,赶忙问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啊?”   丁如峰冷声道:“王总管这话问不着咱们,不如问问贵府公子。”   丁如松笑道:“哥哥,那位如今还拘押在刑部大牢呢,怕是一时间问不着。”   丁如峰乜斜道:“那与咱们兄弟有何干系?”   王福听到此节也明白过来,这李财神的手下今儿就是来为难自己个儿的。因是耐着性子说道:“二位丁家兄弟,在下受太太之命,请了孙姑娘往府上走一趟,只为平息此前纠纷。不论事成与否,定会将孙姑娘平安送回。至于我家与伯府此前种种,待在下禀明太太,来日必登门道恼。”   “呵,”丁如松笑着指点一干凶神恶煞的仆役道:“天下间有这么请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灭口呢。再者说了,你们请归请,先得问问人家孙姑娘答不答应吧?”   丁如峰绷着脸道:“王管事想请人过府一叙,在下绝不拦着,只要孙姑娘应承了,咱们兄弟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只是,若孙姑娘不应承,王管事也不好强行请了去吧?”   王福略略衡量,眼看丁家兄弟身后十来名护卫个个膘肥体壮,不少人留着络腮胡子不说,敞开的胸口还露出一巴掌的护心毛,情知真要动手只怕不是对手,因是便朝着二人拱拱手:“好,那我就先问问孙姑娘是什么心思。”   当下转过身来,说起话来顿时客气了几分,说道:“孙姑娘,不过是一桩小事,又何必闹得沸沸扬扬的?今日孙姑娘若与我家太太一个情面,来日必有所报。”   却听内中女子幽幽道:“王管事请回吧,我此番只为一个公道,并不贪图王家钱财。”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话音落下,忽听得丁如松嗤的一声乐了,说道:“哥哥,姓王的是不是在吓唬人?喂,孙姑娘,要不让王家赔个十万、八万的银子算了?”   王福听得太阳穴直突突!那慧纹炕屏再是稀有,了不起几千两银子也就是了,十万、八万……莫说是王家,这京师里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能随随便便掏的出来?   哦……是了,李财神一准儿能掏出来。   王福顿时哑口无言。   却听内中那位孙姑娘道:“多谢二位丁家兄长为我做主,只是我意已决,此番只为公道,不为钱财!”   这话说的决绝,话音落下,那丁家兄弟便一个冷着脸,一个嬉笑着看向王福。   王福再不敢丢下场面话,只瞥了丁家兄弟一眼,招招手领着一干仆役扭头就走。   王家消息灵通,孙姓女子前脚去了巡城御史衙门,后脚便有顺天府衙役来报信。李惟俭情知这年头勋贵是个什么德行,干脆点了丁家兄弟领着一干护卫随行护送。   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眼看王家人匆匆而去,丁如松与丁如峰言语一声,扭头寻了马匹便回返伯府报信;其兄长丁如峰则领着人一路护送,往孙家而去。   这且不说,却说王福匆匆回返王家,旋即急吼吼往仪门报了信儿,须臾便有婆子引着其入得内中。   见了王舅母,不待其见礼,便被问话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招惹了姓李的?”   王福一问三不知,回道:“太太,小的实在不知啊,那伯府的人只让回来问哥儿。”   “这……没用的东西!”   不待王舅母发火,忽而听得屏风后有女声道:“母亲,年节时父亲曾训斥了哥哥一通,是不是因着那事儿?”   这屏风后的人,李惟俭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乃是王子腾的女儿王云屏,如今早已定下了亲事。   王云屏这一提醒,王舅母顿时恍然,随即又狐疑道:“就因此?先前不是托人与其说了软话,怎么还揪着不放了?”   王云屏就道:“母亲,哥哥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父亲在家还能约束一二,父亲这一外出,只怕就……”   “这个孽障!”   奈何太妃薨逝国丧之际寻欢作乐,实为大不敬,如今王仁、王一并被关押在了刑部大牢,根本不容家中人等去探视,因是谁也不知其后王到底又办了什么蠢事。   就听王云屏又道:“先前堂姐夫来了一遭,说是什么厂子……女儿以为那位李伯爷最擅经济营生,莫不是因此事惹恼了人家?母亲不若打发人往贾家问问?”   王舅母眨眨眼,连忙道:“对对对,还是云屏聪慧。来呀,快往贾家走一遭,问问凤丫头、琏哥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当下王福自觉办砸了差事,赶紧领命而出,因着眼看入夜,便骑了快马径直往荣国府而去。   却说此时临近入夜,贾琏往长乐宫走了一遭,自觉办得妥当,转头便去寻了尤家姊妹厮混。   凤姐儿观量着天色,情知贾琏今日又要夜不归宿,便寻着平儿又嘀咕了好一通。平儿这会子碍于脸面,虽心下动容,却一直咬死了不肯应承。   眼见贾琏果然不曾回来,心下不由得哀叹。果然‘尤来只有新人笑,谁人记得旧人哭’,如今二爷还须守孝,好歹还遮掩一下,只怕除服之后接连有女子进门,恐怕二爷再也记不得她的好儿了。   正待此时,忽有婆子来报,说前头来个王家管事儿,说有急事来请问二爷、二奶奶。   王熙凤蹙眉道:“这会子仪门都落锁了,我不便见人,且二爷也不曾回来。你隔着仪门问到底是什么事儿,问明白了来回我。”   婆子应下,紧忙去办。过了一盏茶光景,婆子回返,将王舅母所问与凤姐儿说了。   凤姐儿听得瞠目不已,暗忖这好端端的怎么俭兄弟与王家起了龃龉?略略思量先前李惟俭分析,如何不知算计自己是假,算计那野牛才是真?   那野牛偌大的家业,若谁都能来算计了去,只怕来日什么阿猫阿狗都会扑上来撕咬一口。因是凤姐儿便没好气的与那婆子道:“缘由如何,你径直与那管事儿的回了,此番都是那两个的不是。”   当下细说一番,婆子记下,转头又去传话。王福听得内情竟是如此,其中竟还牵扯了东宫,顿时吓得噤若寒蝉,紧忙打马回去报与王舅母。这且按下不提。   ……………………………………………………   却说转过天来,李惟俭还在假期——婚假九天,到今日方才过了半数。   清早起来略略操练了,他便寻了黛玉一道儿用了早饭,转头又与黛玉往悦椿楼游逛。   黛玉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待进得悦椿楼里,紫鹃、雪雁等都在楼下等候,黛玉终究忍不住道:“我怕四哥憋闷着总是不好,这才让伱去寻旁的……偏四哥实在太过了,哪儿有叫了晴雯、香菱一道儿的!”   李惟俭眨眨眼,赶忙赔笑道:“妹妹不知,若单只一个,怕是我更费力些。这多了一个,我倒省了不少气力……嗯,等过几年妹妹就知道了。”   还有这般道理?   黛玉狐疑不已,上下观量李惟俭一眼,见其果然精神奕奕不见萎靡之态,这才红着脸儿道:“总之,四哥不好太过放纵了。”   李惟俭便揽了黛玉的消肩,低声说道:“妹妹放心,我还计较着与妹妹一道儿过百岁宴呢。”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嗔道:“你这般放纵怕是也难,至于我,生来身子骨就弱,只怕也没指望。”   李惟俭道:“妹妹这几年不是好转了许多?没得说些丧气话。”   黛玉咯咯笑了一阵,说道:“说来也奇,自打换了四哥给的药膳,这几年下来竟只染了一回风寒。余下春秋两季虽偶尔也咳,却不似往日那般严重。没准儿啊,我这身子还真个儿能养好呢。”   李惟俭乐道:“定然能养好。到时我与妹妹生他十个八个儿女,到老了也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黛玉啐道:“呸,生那般多岂不成了母猪?”   二人正打情骂俏,便听得有人拾阶而上,黛玉要挣脱,偏被李惟俭搂在怀里不得动弹。紫鹃上得三楼,瞥见二人腻在一处,顿时掩口窃笑,随即行到近前一福道:“奶奶,云屏姑娘来了,说是来瞧奶奶。”   李惟俭纳罕回头问道:“谁?”   怀中的黛玉挣脱开来,蹙眉说道:“云屏姐姐……王家人。古怪,我与她不过是数面之缘,这会子怎么来寻我?”   “王家人?”李惟俭笑道:“只怕是来求情来了。”   黛玉不解,当下李惟俭便将内中情由简略说了出来。黛玉听得气恼不已,心下更知李惟俭宦海沉浮的不易。   因是黛玉便道:“四哥打算如何处置?”   李惟俭道:“王子腾远在边关,这会子是病急乱投医。妹妹去见过一遭就是了,不然定会请了二嫂子来说项。”   “凤姐姐如今身怀六甲,可不好劳动。”黛玉思量着道:“那我便去将她打发了便是。”   李惟俭笑道:“王家亏欠咱们家,不用与其客气。”   黛玉颔首道:“四哥放心就是。”   交代一句,黛玉便与紫鹃行去。李惟俭杵在原地略略有些放心不下,心知林妹妹最是心善,生怕那王云屏软如相求几句林妹妹便心软了。因是前后脚下得楼来,正瞧见红玉自库房往这边厢而来。   李惟俭紧忙招手将红玉叫到身前,低声吩咐道:“妹妹要去见王家姑娘,你留心观量着,见机行事。”   红玉顿时笑道:“四爷放心就是,我这便去瞧着。”顿了顿又道:“是了,太太有事儿寻四爷,四爷还是快去吧。”   “大伯母有事儿寻我?”打发了红玉,李惟俭赶忙往后头的小院儿而去。入得内中,便见婶子刘氏与李纹、李绮两个堂妹正与大伯母梁氏说笑。   李惟俭入内笑着见过礼,大伯母梁氏就道:“俭哥儿,今儿寻你两桩事,这头一个……纹儿、绮儿那如意郎君,你物色的怎样了?”   李纹、李绮顿时变了脸色,推说另有要事紧忙退了出去。   待两个堂妹出去了,李惟俭落座后才笑道:“回大伯母,侄儿一早就物色的,只待今科会试一过,便请了人来让婶子观量观量。”   刘氏笑道:“俭哥儿瞧中的人,定然妥帖。”   梁氏道:“他才多大?总要你自己个儿看过了才好。”又看向李惟俭:“俭哥儿,未知那两个士子……”   “哦,都是实学士子。其一为济南府士子徐行,此人耕读传家,在济南府也算小有名声;另一人为贵州士子陶君谭,此人家境贫寒,听闻自幼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但才具、品性极为难得。”   梁氏颔首道:“你有思量就好,如今你两个堂妹也大了,不好耽误到十七八再出阁。”顿了顿又道:“另一桩事,我打算这两日便启程回返金陵。”不待李惟俭反驳,梁氏便道:“这入宫随祭实在累人,我若再待下去,只怕就要折腾病了。尤其这心下还记挂着你大伯,我看还是尽快启程吧。”   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也罢,此番就不强留大伯母了。如此,我过会子便打发海平去雇船只。”   梁氏顿时笑将起来,说道:“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还道你又要强留我几日,不想竟一口应承了。早知如此,我昨儿就不想这般多了。”   李惟俭又与婶子、伯母说过半晌,这才起身告退。出得小院儿,方才自悦椿楼后角门进了箭道,迎面便撞见了红玉。   “四爷!”红玉乐滋滋凑过来低声道:“四爷怕是白担心了,奶奶与那王姑娘不咸不淡的交谈着,虽王姑娘百般求恳,偏奶奶就是不肯吐口。反倒揶揄几句,让王姑娘红了脸面。”   李惟俭顿时笑将起来,说道:“看来妹妹心下自有韬略,我便是白担心了。”   说罢往前行去,到得东路院角门问过丫鬟,才知这会子黛玉已然打发紫鹃将那王云屏送了出去,于是李惟俭乐滋滋入得内中,便见黛玉正起身要出来。   二人相见,新婚燕尔的自然你侬我侬,李惟俭扯了黛玉在软榻上落座,笑着说道:“方才我害怕妹妹年岁小不知如何婉拒的,特意打发了红玉做白脸,不想妹妹自己个儿就料理了。”   黛玉笑道:“本就是王家没道理,三番两次算计四哥,这早前不顾念亲戚情分,这会子吃了亏反倒记起亲戚情分了?再说四哥功业、爵位都是自己个儿挣的,可没用旁人出过一丝一毫的力,如此又何必理会王家如何?”   “妹妹说的极是。”李惟俭笑道:“只怕那位王姑娘转头就得去求二嫂子啊。”   黛玉笑道:“四哥这就不知了,她来之前就去了荣国府,凤姐姐只推说身子不便,便将她打发了。我想着只怕凤姐姐心下也恼着呢。”   二人闲话几句,李惟俭转而提起了大伯母不日启程南归之事,黛玉顿时蹙眉道:“这两日就启程?实在太过急切……好在家中土仪足够,事不宜迟,我先去点算了库房,总要给大伯母多带些孝敬才是。”   李惟俭顿时心下熨帖不已。眼前的佳人既能花前月下,又能做得当家太太,真真儿是可心。   眼看李惟俭眼神儿不对,黛玉紧忙推着其去书房,自己个儿紧忙去了后头。   …………………………………………………………   荣国府。   那王云屏果然折返回来,又寻凤姐儿说了半晌。凤姐儿听闻王云屏在黛玉跟前儿碰了个软钉子,顿时心下舒爽不已。她心下到底记挂着亲哥哥,因是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只道回头儿亲自去求李惟俭。   王云屏眼见凤姐儿松了口气,这才辞别堂姐乘着车驾回返王家。凤姐儿正要打发平儿去与李惟俭说说软话,忽而便有婆子来报:“奶奶,赵姨娘又与大奶奶闹起来了!”   凤姐儿瞠目道:“好端端的,她与大嫂子闹个什么劲儿?”   婆子道:“先前赵姨娘寻了三姑娘,要将柳家的柳五儿派到环哥儿身边伺候,三姑娘支支吾吾应付过去。转头儿大奶奶抢了先,将那柳五儿派到了兰哥儿跟前儿。也不是哪起子小人嚼舌,这回赵姨娘非说瞧见柳五儿偷吃了主子才是的茯苓霜,寻了三姑娘要将那柳五儿打发出府呢。”   凤姐儿乐了:“太太关在宅院里,这赵姨娘莫非真个儿将自己当成了主子不成?”   当下慢腾腾起身,平儿紧忙过来搀扶了,凤姐儿便往外行边道:“有些个奴才秧子,真真儿是给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再不教训教训,只怕忘了自己个儿是谁了!”   平儿蹙眉劝说道:“奶奶,好歹要给三姑娘留些颜面。”   凤姐儿乜斜一眼道:“你倒是惯会做好人……不用你说,我自己省得呢。”   一行人出了凤姐儿院儿,不片刻进得大观园中,遥遥便见一群人在沁芳亭前吵嚷不休。那赵姨娘可着劲儿的撒泼,错非探春拦着,怕是便要去过撕了柳五儿的脸。   李纨又是个性子软的,碰上赵姨娘这等不讲理的,说了半晌没用,反倒将自己个儿气了个面色煞白。   凤姐儿到得近前,出声道:“这是怎么了?”   正骂街的赵姨娘闻言一怔,扭头与凤姐儿顿时一眼,顿时本能心虚。转而一想,此番可是自己有理,于是又挺着胸脯道:“来的正好儿,快瞧瞧,这等偷主子东西的贱货,赶快打发出府才好!”   柳五儿抹着眼泪道:“我,我没偷东西!”   “呸!没偷?那这茯苓霜是打哪儿来的?”   那茯苓霜本是柳五儿当差的姑妈所送,这来路自然不正,因是这会子柳五儿百口莫辩,急得连连抹泪。   却说赵姨娘有个侄儿名钱槐,如今随在贾环身边儿听吩咐。这钱槐一早儿便相中了柳五儿,誓要娶其为妻。原本柳家并无异议,偏柳五儿瞧不上钱槐,便将这亲事推拒了。   钱槐这才鼓动赵姨娘索要柳五儿来伺候,想着近水楼台,说不得就抱了美人归。没成想阴差阳错之下,柳五儿竟去了稻香村。   钱槐情知无望,这才怀恨在心。今儿一早瞧见柳五儿享用茯苓霜,紧忙寻了赵姨娘告密。那赵姨娘如今抖落起来,自觉亲女儿管家,她那位份自然水涨船高,不比旁的主子差些什么,这才跑来寻了柳五儿闹将起来。   凤姐儿扫量一眼地上,那半盒茯苓霜撒了满地,随即笑着轻声道:“我道是什么,这茯苓霜是我赏给柳五儿的,怎么,我送的物件儿姨娘认定便是贼赃?”   赵姨娘顿时怔住,脱口便道:“不对,若是凤丫头送的,那她为何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姨娘!”探春急忙拦着赵姨娘信口胡诌。   凤姐儿顿时眉毛一挑,冷笑道:“凤丫头?却不知我何时与姨娘这般亲近了?” 第332章   凤姐儿虽笑眯眯的说话,瞧在赵姨娘眼里却不寒而栗!   素日积威尤在,谁都知凤姐儿不是个吃素的,三姑娘探春虽说如今管着家,可只待来日凤姐儿产育了,只怕这管家的差事也要收将回去。   因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赵姨娘,顿时好似霜打了的茄子,没了动静。   凤姐儿乜斜赵姨娘一眼,这才缓缓上前与气恼的李纨道:“得了,不过些许小事儿,还把大嫂子气着了。回吧,大嫂子,咱们一道儿说说话儿。”   三言两语,一场风波顿时消散。凤姐儿与李纨一路往稻香村而去,期间瞥了那柳五儿几眼,见其果然一副病西子模样,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这会子李纨便给兰哥儿张罗屋里人了?   探春那边气恼的不行,眼看凤姐儿与李纨走了,只忿忿瞪了赵姨娘一眼,这才甩手而去。赵姨娘心下忐忑不安,自己个儿回返了小院儿。   心下惴惴,生怕那凤姐儿来日整治自己个儿。这一夜不曾安睡,结果转天那整治果然就来了!   这天一早,平儿寻了赵姨娘道:“奶奶说了,太太如今身边人手不足,加之太太时不时就要发作一通……奶奶如今虽说得了老太太吩咐掌了家,可到底是个晚辈,不好管二房的事务。因是打今儿起,这院儿中的事务,还请两位姨娘多帮衬着些。太太若是发了脾气,也请姨娘拦着些。”   平儿这话说的漂亮,赵姨娘虽蠢,可待平儿一走便想明白了内中关要。先前掌家的太太,被懿旨夺了诰命不说,如今更是被拘束在院儿中不得出入,连身边儿的丫鬟、婆子都尽数换了个遍,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此时赵姨娘凑上前能有什么好儿?   再如何,王夫人也是正室,这会子老爷贾政又不在,她一个妾室还能当面斗得过王夫人?说不得这会子王夫人脾气古怪,还不知用什么法子磋磨她呢。   赵姨娘心里将王熙凤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却偏生拿其没奈何。正一筹莫展之际,小吉祥儿便寻了过来,低声说道:“姨娘也不用怕,二奶奶既然说了太太时常发病……这发作起来,姨娘又何必听太太的?”   赵姨娘身边儿俩丫鬟,那小鹊本是暗中投靠了王夫人,时常通风报信,小吉祥儿算是赵姨娘的心腹。   此言一出,赵姨娘诧异半晌,忽而怪异笑将起来,扯着小吉祥儿没口子的赞道:“好好,好丫头,我没白疼你一场。你放心,除去彩云,来日我让环儿也纳了你。”   是啊,太太都发病了,哪里还用听太太的话?那周姨娘素来不惹事,整日介只顾着自己个儿,自己发话断定太太发了病,那周姨娘还敢置喙不成?   赵姨娘一边笑着,一边心下暗乐不已,此番那凤丫头失策了,非但磋磨不到自己个儿,说不得反倒让自己报了仇!   好生夸赞了小吉祥儿一通,过得半晌,换了一身衣裳的赵姨娘便趾高气扬去了正房里。   这会子正房里只两个婆子看着,王夫人只跪坐在佛龛前捻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赵姨娘鄙夷一笑:“哟,太太这会子想起吃斋念佛来了,敢情是忘了当日是怎么害人的了吧?”   王夫人闭目不理会。   赵姨娘自顾自在王夫人身旁落座,笑道:“凤丫头说这二房的事儿她一个小辈的不好置喙,因是这往后啊,就是来我伺候着太太。诶?听说太太这几日时常发作,不如发作一个让我瞧瞧?”   手中佛珠停下,王夫人睁开眼冷冷瞥了一眼赵姨娘,轻声道:“你当你与马道婆合谋害了宝玉与凤哥儿的事儿做的隐秘,无人知晓不成?你若再聒噪,信不信待老爷回来我拼着性命将此事告知了老爷?”   端坐的赵姨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你,你胡吣!”   王夫人冷笑道:“不然伱以为那马道婆是怎么死的?”说话间王夫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赵姨娘,抬手啪的一巴掌抽在赵姨娘面上,道:“贱婢,在我面前也敢端坐了?”   赵姨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束手起身,规规矩矩站在了一旁。王夫人冷哼一声,也不理她,自顾自的进了里间。   赵姨娘欲哭无泪,怎么到头来还是太太来磋磨她?   那门前看守的婆子本就是王熙凤的人,转头儿便将此事传了出去。待平儿纳罕着与凤姐儿说过,旋即便问:“奶奶怎么笃定太太定然能治得住赵姨娘?”   王熙凤笑而不语,左右都是狗咬狗,谁治住谁不一样?凤姐儿心下还巴不得两败俱伤呢。   却说这日早朝,巡城御史徐晟上疏,弹劾王子腾管家不严,纵其子王强夺慧纹炕屏。   圣人大怒,摔了御砚放话要将那大不敬的八人尽数砍了脑袋。北静王水溶等纷纷出列求肯,好不容易方才将此事遮掩过去。太子虽观望风色,这日却不曾动作。   又一日,太子终究遭受不住手下人鼓动,出列上奏圣人,恳请圣人仁慈,念在那八人不过是初犯,从轻发落。   皇帝是政治生物,哪里会无凭无据的发火?政和帝抓着国丧期间聚饮招妓一事大做文章,为的自然不是区区几个不成器的勋贵子弟。   待过得几日,朝堂上反复拉扯一番,罪责到底定了下来。念在这八人初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仁、王领八十大板,自国子监开革,永不叙用;另,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免职;王子腾官降三级,仍领九省统治之职;景田侯之孙巡城兵马司裘良革职。   明眼人都知,圣人一早就瞧着巡城兵马司裘良不顺眼了,此番正好寻了由头,换了圣人信得过的臣子履职。   政和帝下得朝来,回得西暖阁里愈发不安。这才几年,太子竟一呼百应了?且听闻北静王、王子腾的与太子多有往来,这内中有没有密谋结党?   思忖良久,戴权忽而悄然凑近道:“圣人,慎刑司郎中吴谦求见。”   “宣。”   戴权应下,转头便将吴谦引入西暖阁里。   待吴谦见过礼,政和帝这才转身观量其一眼道:“昨日你说李复生与王子腾家起了龃龉?可探知内中缘由了?”   吴谦略略沉吟,躬身拱手道:“王家坐探回话,说是王、王仁为东宫奔走,不知为何相中了李伯爷的营生……”当下吴谦便将坐探所查一一说将出来。   政和帝听罢沉吟了半晌,说道:“这般说来,此番李复生瞄着的是王家那两个不成器的?”   吴谦没敢应声,身为鹰犬,他只管将探知的报与圣人便是,余下的一概听从吩咐。   一旁的戴权三番两次得了李惟俭好处,尤其还得了股子,因是这会子便笑道:“圣人,李伯爷少年得志,忍个一回两回也就罢了,王家子三番两次欺上门,也无怪李伯爷恼了。至于太子……只怕是被王家子牵连了。”   政和帝忽而笑了,说道:“也是稀奇,朕立下的东宫太子,怎地到了李复生眼里就这般不受待见?”   戴权笑道:“圣人,李伯爷还年少,行事怕是不够周全也是有的。”   政和帝瞥了其一眼,顿时骂道:“你这老狗莫非也得了李复生好处?”   戴权欲政和帝主仆二十几年,情知这位圣人脾性,因是讪笑一声道:“还是圣人知晓老奴……前回老奴去赐婚,自李伯爷手中买了些股子。”   政和帝笑骂道:“你这狗才得了银钱又有何用?哦,是了,你还有个侄子。回头儿好生管束了,再闹出不法之事,朕定惩不饶。”   “老奴遵旨。”   政和帝负手踱步思量,须臾停步问道:“李复生如今还在家中?”   戴权不知,吴谦监察舆情却是知晓的,因是说道:“回圣人,今日李伯爷的伯母梁氏回返金陵,李伯爷亲自往通州去送了。”   政和帝吩咐道:“戴权,等明日你叫李复生进宫一趟。”   “是。”   ……………………………………………………   竟陵伯府。   因着梁氏实在放心不下李守中,便央着李惟俭寻了海船,此番自通州到津门,其后乘海船南下,到松江再换船往金陵而去。   若顺风顺水,全程不过八、九日光景,可比走运河省时省力多了。   不提李惟俭沿途护送,却说黛玉送过了大伯母梁氏,一早处置过家中事务,便又在书房中翻看账册。   过得半晌,紫鹃悄然入内,沉吟半晌才道:“奶奶,方才扫听过了,说是昨儿老爷又与晴雯、香菱在一处。”   黛玉眨眨眼,顿时恼了:“我生怕他憋坏了,这才让他去寻旁的,不料说过一回也不当回事,这般放纵下去身子骨还要不要了?”   紫鹃道:“要不奶奶寻晴雯、香菱教训教训?再怎么样,也不能勾搭着老爷这般……”   黛玉思量道:“这却不急……晴雯是个爆炭的性儿,我不知内情,若数落一通只怕晴雯受不了。这样,你先去将香菱寻了来。”   紫鹃赞道:“还是奶奶想的周全。”当下紫鹃出了东路院,不片刻便将香菱寻了过来。   香菱进得内中,与黛玉对视一眼,顿时笑着一福,张张嘴却半晌没言语,继而才道:“坏了,我是该叫奶奶,还是该叫师傅?”   黛玉素知香菱是个没心计的,眼见这会子香菱依旧顽笑,便也笑道:“随你怎么叫,快来,这几日你母亲可好?”   香菱笑着过来落座,说道:“太医诊治过了,说这风湿只能用针灸缓和一二,却并不能根治。母亲反过来还劝我呢,说多亏了四爷,不然哪里敢想过上如今的日子?”   黛玉笑道:“那就好。你母亲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如今总要苦尽甘来。但有什么短缺的,你只管来寻我就是。”   香菱笑着摇头:“都全着呢,四爷还给了母亲月例银子,母亲还说每日家锦衣玉食的,便是有银子也不知如何花用。”顿了顿,又道:“奶奶寻我是有话说?”   黛玉点点头,瞧了紫鹃一眼,紫鹃便悄然去守了门。   黛玉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她虽过了门,可因着年岁小到底还是姑娘家,这床笫之事如何好说出口?   好半晌,黛玉才低声道:“这几日四哥与你和晴雯……”   香菱眨眨眼,霎时间红了脸儿。年前因着李惟俭气力渐长,除去琇莹那憨憨体力足,其余姊妹单独一个便没一个遭受得住的。那会子便有人提议不如夜里两个人轮流伺候着。   此事因着年节与婚事耽搁了。待前几日晴雯寻了香菱说将出来,香菱扭捏了好半晌方才应承下来。   夜里与旁的女子共同伺候四爷,这等事儿好似天方夜谭一般,从前香菱想都没想过。可这几日过去,心下羞涩褪去,便觉内中另有滋味……   偏此时主母提起,香菱咬着下唇实在不知如何言说。   黛玉也红了脸儿,说道:“四哥六月里过了生儿也才十八,还不足弱冠。这等事儿荒唐且不说,可不好拖累了四哥身子骨……”   香菱暗忖,再这般任凭主母说下去,只怕自己个儿就成了狐媚子了。因是赶忙道:“奶奶想差了,实则……实则……”   当下凑过来,与黛玉耳语了好半晌。直听得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满是惊奇,待香菱说过,黛玉才道:“还能这般?”   香菱低声道:“奶奶过门前,太太不曾给奶奶瞧过图样子?”   过门前没给,回门的时候倒是给了……不过如今还在紫鹃手中,黛玉可不曾瞧过。   香菱便说道:“这几日都是我与晴雯劳动来着,四爷倒没怎么劳累。”   黛玉这会子心下一片慌乱,偏禁不住纳罕,那床笫之欢……竟也可任凭女子来驾驭?   又与香菱说过半晌,待香菱告退而去,黛玉枯坐书房捧着书册好半晌,貌似翻看账目,实则早已神游天外。   有心寻干娘张宜人送的册子翻看翻看,又耻于说出口。   这日本道李惟俭送过梁氏后会在通州留宿一晚,不料酉时过后,前头茜雪来回,说李惟俭竟回来了。   黛玉紧忙披了衣裳来迎,还不曾出院遥遥便见李惟俭风尘仆仆而来。   小两口相见,李惟俭顺势便扯了黛玉的手儿。黛玉便道:“不是说要留宿一晚吗?”   李惟俭笑道:“算计了下赶在城门落锁前还来得及,我就干脆快马回来了。”   有些话不用明说,今儿又轮到黛玉夜里轮值,只怕因是因此李惟俭方才会这般急切的赶了回来。   黛玉反握了大手一下,笑吟吟与李惟俭入得内中。   紫鹃赶忙张罗着打水,李惟俭摆手道:“一身尘土,我过会子去后头洗澡就是了。”   黛玉紧忙吩咐道:“四哥还不曾用饭,雪雁去后头催一催,捡可口的做几样尽快送来。”扭头又与李惟俭道:“四哥用了饭再去沐浴,空着胃口可不好。”   “听妹妹的。”   二人略略叙话,转眼雪雁提着食盒送来几样小菜,李惟俭三下五除二连吃了两大碗碧粳米饭,看得黛玉忍不住道:“也不用这般急着往回赶,这夜里赶路,万一摔了马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撂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笑道:“我吃好了,妹妹可要与我一同沐浴?”   黛玉情知李惟俭又要作怪,可瞧着那风尘仆仆的身形,这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略略沉吟也就应了下来。   都道小别胜新婚,小两口这些时日每日家腻在一处,甫一分开一整天,彼此思念自是不提。夜里好一番鸳鸯戏水,到得床笫间又是好一番折腾,闹得黛玉夜里起来寻紫鹃要了两回温水方才安睡。   转过天来,蜜里调油的二人方才用过早饭,忽而茜雪匆匆而来,入得内中回话道:“老爷,宫中的戴太监来了。”   “哦?”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换了便服往前头去。黛玉只道圣人又有差事派下,便留在正房里处置家务。   过得须臾,那茜雪入内回道:“奶奶,戴太监传旨请了老爷入宫陛见。老爷交代说,晌午不用等他一道儿用饭了。”   黛玉应下。待茜雪退下,这才盘算起来……算算好似婚假也没剩几日了。红玉与宝琴入得内中,后者与黛玉言语了一声,今日便要去各处厂子盘账。黛玉交代几句,便派了护卫护送着宝琴去了。继而红玉又来说伯府事务。   眼看春夏交替,府中须得采买各色布料,另有脂粉等物也须得补充。   二人正计较着,茜雪又入内禀报道:“奶奶,外头来了奶奶的亲戚,便是那位林秦氏,连上回那位巧儿姑娘也一道儿来了。”   黛玉闻言顿时蹙眉不已,红玉心思伶俐,此时却不好多言,便道:“奶奶既要待客,那我先将议定的吩咐下去了。”   黛玉颔首,打发了红玉下去,紫鹃便过来低声道:“奶奶这位婶子只怕不安好心。”   黛玉笑道:“还用你说?大伯母昨儿才走,她今儿就巴巴的来登门,只怕又来打秋风。”   当下吩咐了茜雪,过得半晌,茜雪便将林秦氏与那秦巧儿一并引入内中。   眼见二人入得内中,黛玉只略略欠身颔首道:“六婶子与表姐又来了?雪雁,上茶。”   那秦巧儿乖顺屈身一福,林秦氏则大咧咧落座道:“玉儿啊,我瞧那西路院整饬一新,瞧着比这东路院阔绰多了。听闻那西路院只是几个小妾在住?这可不成,你是当家主母,哪儿有主母住得比妾室寒酸的?”   不用黛玉发话,雪雁上茶时便道:“我家老爷一早说过了,等过几日便动工将东路院翻新。”   林秦氏便笑道:“这才对。我先前还以为玉儿不好开口,正要豁出老脸去与侄女婿分说一通呢。是了,侄女婿去坐衙了?”   黛玉道:“四哥一早儿得了旨意入宫陛见去了。”顿了顿,她才说道:“六婶子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儿?”   林秦氏瞥了一旁的秦巧儿一眼,说道:“这有些话我实在不好开口……玉儿新才过门,可算算年纪,实在是有些小。你父母又都去了,身边只怕没人帮衬着。”   说话间起身到得黛玉身前说道:“我可是仔细扫听过了,这侄女婿可是个风流的,身边的丫鬟也就罢了,你没过门前单是妾室就纳了两房,其中一个姓傅还生了个女儿?啧啧啧,亏得是个女儿,这要是生了儿子,来日还指不定如何闹腾呢。”   黛玉略略偏转身形道:“六婶子到底想说什么?”   那林秦氏蹙眉道:“我想说什么?自然是为了玉儿好。你年纪小,身边儿没自己人帮衬着,只怕迟早要被那些狐媚子给哄了去。我可是听说了,那两个可都是良妾,若果然害了你,说不得人家转头儿就做了主母呢。”   黛玉耐着性子道:“倒是多劳六婶子费心了。”   林秦氏道:“你是我侄女,我不向着你还能向着谁?”说话间扭头看向秦巧儿道:“巧儿。”   秦巧儿上前乖顺朝着黛玉一福,那林秦氏便道:“你这表姐,品性最好,若有她护着你,你也不用担心那两个狐媚子害了你去。”   黛玉眨眨眼,道:“六婶子的意思是?”   林秦氏赧然道:“左右侄女婿一早儿就纳了妾室,我看多纳个巧儿也算不得什么。”   黛玉没回答,只道:“六婶子还是坐下说话吧。”   待那林秦氏落座,黛玉就道:“六婶子这话只怕不妥。”   “啊?哪里不妥了?你放心,巧儿过了门,定然一心护着你。来日生个一男半女的,也是养在你名下。”   黛玉笑道:“六婶子怕是忘了,如今正值国丧,勋贵人家年内不得婚嫁。”   那林秦氏眨眨眼,笑道:“这,还有这一说?那就先不纳妾,让巧儿过来给你做个贴身丫头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个名义,早一年晚一年算不得什么。”   紫鹃才要开口,便被黛玉止住,继而黛玉笑着道:“六婶子的心思我知道了,只是这等事儿我可做不得主,总要问过了四哥才好拿主意。”   林秦氏说道:“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玉儿还做不得主?”   紫鹃说道:“奶奶还真就不好做主,老爷一早儿便定下规矩,入府当值,须得身家清白,且并无不良嗜好,又有邻里作保。如此,入府前先行做了背调,入府后试用一月方才能得雇契。”   林秦氏眨眨眼道:“哪儿用得这般繁琐?都是亲戚,我好不容易张回口,还不能破例一回?”   紫鹃便笑道:“六奶奶这话奴婢不好接,规矩都是老爷定下的,且管家的如今是红玉姑娘。我们奶奶不过拿个总,这下头的事儿不好胡乱插手的。”   林秦氏顿时蹙眉不悦起来,此时就见那秦巧儿噗通一声跪在厅中,叩头道:“奶奶,你就留下我吧,不然我就没了活路了!”   说罢哭嚎、叩首不止。   黛玉端坐着蹙眉不已,雪雁气恼着去搀扶,那秦巧儿只是不起。   黛玉扫量那秦巧儿一眼,放下茶盏与林秦氏道:“六婶子连番登门,为的就是此事?”   那林秦氏面上讪讪,却嘴硬道:“巧儿家中遭了难,可说到底也是为了玉儿你好啊。”   黛玉冷笑道:“本道给你留个情面,不料却是我想差了……四哥说得对,有些人给几分颜面,还真就会蹬鼻子上脸。”   林秦氏豁然而起:“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有这般与长辈说话的?”   黛玉笑道:“长辈?林家其余六房算计我家家产时,你可顾念着自己个儿是长辈了?你若好言求肯,顾念着都是林家人,我也不差那仨瓜俩枣的,给你就是。偏跑来我家充长辈,处处以势压人。先前四哥与大伯母看在我的颜面上招待了你一回,莫非你真就觉着自己有脸面了不成?”   这话说的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把林秦氏说得面上涨红。   “你,你——”   黛玉起身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且不说先前如何,莫忘了我如今可是李林氏!”停步,黛玉看向紫鹃:“紫鹃,我乏了,送这位奶奶与姐儿出去。往后这等不相干的,就别放进来了。”   “是!”紫鹃昂首上前,乜斜林秦氏一眼,探手一引道:“这位奶奶,请吧!”   林秦氏禁不住嚷道:“好好,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来日旁人说嘴?”   黛玉道:“嘴长在旁人身上,要说便说去,又有我何干?”   秦巧儿此时也被雪雁强拉着起了身,此时也道:“奶奶莫非心中就没有半点慈悲不成?奶奶若赶了我,便是逼着我去死啊!”   黛玉道:“我那慈悲只与善人……可不是留给你们这等别有用心之人的!”   外头的婆子早就觉着不对,眼看内中如此,当下便有几个粗壮婆子入内,身形一横便阻隔了林秦氏与秦巧儿,又在紫鹃催促下,将这二人一并驱赶出了伯府。   黛玉自顾自回返书房里落座,长长的舒了口气。方才拿起账册来,紫鹃便兴冲冲回返,说道:“奶奶,那二人赶出去了。”   “嗯。”   此时雪雁也回来了,笑道:“奶奶就不好奇那位巧儿姑娘遭了什么难?”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又不是我害了她,她如何遭了难又与我何干?”   雪雁便笑道:“奶奶这般就好,方才我还生怕奶奶善心发作,忍不住留下那位巧儿姑娘呢。”   黛玉探手用账册轻轻敲了下雪雁的脑袋,嗔道:“讨打,我虽心善,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这等处心积虑来算计我的,只管赶出去就是,我才不听她蛊惑人心呢。”   紫鹃就道:“我方才瞧着红玉就在左近转悠,只怕也防着姑娘一时心软呢。”   黛玉笑着摇摇头,再不想那林秦氏与秦巧儿,心下忽而想起了李惟俭来,却不知四哥此时是否陛见了。   ……………………………………………………   大明宫。   李惟俭随着戴权七扭八拐,好半晌到得一处偏殿,戴权开了殿门笑着一引:“李伯爷请吧,圣人过会子便来。”   “有劳公公。”李惟俭拱手作礼,旋即入得内中。   此处偏殿不大,内中空置了,竟连桌椅都没有。李惟俭只观量两眼便觉不对……圣人召见会在这等地方?   转头正要去寻戴权,却见殿门一早儿就关上了。李惟俭蹙眉思量,旋即到得门前,探手一推,旋即便见两名大汉将军立在门外。   其中一人拱手道:“李伯爷,圣人吩咐伯爷在此等候,伯爷不好四下走动。”   “哦。”李惟俭应了一声,转身回返内中。   四下空荡荡,李惟俭思量着干脆盘腿落座,半晌叹息一声:“圣人这是要敲打我啊。”   既然忖度出圣人的心思,李惟俭情知这会子急也没用,干脆侧卧在地闭目养神起来。   外间日头一点点偏移,李惟俭腹内一阵轰鸣。李惟俭睁开眼瞧了瞧,算计着这会子大抵已经过了午时了。   当即心下腹诽不已,关紧闭也就罢了,连茶饭都不给,这圣人也太过小肚鸡肠。   再者说了,是东宫先招惹的自己,又不是自己招惹的东宫,凭什么只来敲打自己?   哎……   这忍饥挨饿也就罢了,可这人有三急怎么办?大号还能忍一忍,可小号再憋下去只怕就要炸了。   又过得半晌,李惟俭干脆起身,寻了殿中墙角放水,待舒爽了这才重新寻了个地方躺下。   ……………………………………………………   申时已过。   黛玉小憩过半个时辰,醒来观量了下天色,连忙寻了紫鹃过问:“几时了?”   刚好房中自鸣钟敲响,紫鹃观量一眼便道:“奶奶,申正两刻了。(四点半)”   黛玉又问:“四哥可回来了?”   “还没呢。”   黛玉顿时蹙眉不已,说道:“寻常陛见虽说须得等候半日,可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紫鹃思量着说道:“许是前头等着陛见的大臣太多?或是圣人留了老爷一道儿用饭?奶奶不用太过担忧,老爷只办实务,朝中风波从不沾染,料想也不会坏了事。”   黛玉蹙着眉点点头,兀自放心不下,吩咐道:“你去前头请吴管家往皇城走一趟,瞧瞧四哥的马车还在不在。”   “是。”   日头一点点西沉,黛玉心下愈发难安,忽而茜雪来回:“奶奶,海平亲自往皇城外走了一趟,说是丁家兄弟护着马车等着呢,只是始终不见老爷出来。”   黛玉顿时面色煞白,心下思忖良多。   紫鹃、雪雁与茜雪默默等了一会,黛玉深吸一口气道:“吩咐前头备车!”   紫鹃急了,一时忘了改称谓,道:“姑娘这会子要去哪儿?”   黛玉道:“忠靖侯府。” 第333章 王子腾来信   黛玉这会子强压着心下慌乱,思来想去,荣国府只一群孤儿寡母,男丁不过贾琏、宝玉、贾兰,宝玉不说也罢,贾兰年岁还小,便是贾琏也不是个妥帖的。   计较起来,反倒是忠靖侯史鼎如今为正三品通政使,掌收受各省题本,经校阅后送内阁,随本之揭帖则送相关之部、科之责。正儿八经的九卿之一!若李惟俭果然出了事,说不得史家会知晓一二。   黛玉话音落下,红玉快步入内说道:“奶奶,莫忘了四爷的恩师严阁老。”   黛玉眨眨眼,这才恍然,是了,方才怎地将严阁老给忘了?   此时就听红玉又道:“奶奶关心则急,只是这会子天色已暮,奶奶却不好四下走动。四爷与严阁老情意非同一般,不若打发海平往严府走一遭?”   黛玉略略吸了口气,颔首道:“的确有些急切,顾此失彼了,你说的是。”黛玉回身落座软榻上,仔细思量了半晌方才道:“说不得四哥只是绊住了,过会子就能回来。如此,也不好太过兴师动众。你让吴总管领两个小厮往严府走一遭就是了。”   红玉应下,紧忙转头去吩咐。前头吴海平得了吩咐不敢怠慢,紧忙点了两个小厮随行,三人三马一路直奔严府而去。   却说贾李两家算得上通家之好,关起门来还能从后头园子彼此往来,因是伯府有什么动静,转头便被荣国府察知了。   前头眼见吴海平脸色凝重打马而去,紧忙往后头传话。这会子平儿正伺候着凤姐儿泡脚,待婆子进来说了此事,王熙凤顿时讶然无比,纳罕道:“吴海平这会子去做什么?今儿伯府可有异常?”   那婆子早有准备,说道:“奶奶,头晌宫中来人传旨请了俭四爷入宫陛见……算算去了一整日,直到此时还不见回返。说不得就是因着此事?”   凤姐儿笑道:“林妹妹到底差着年岁,有些沉不住气。俭兄弟圣眷正浓,说不得圣人留了俭兄弟一道儿用晚饭呢。不用大惊小怪,且下去吧。”   婆子应声退下,王熙凤旋即变了脸色,与平儿低声嘟囔道:“俭兄弟莫非出了意外?”   平儿摇头道:“这外间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凤姐儿思量半晌,这朝堂上的事儿她所知不多,眼见不得其法,便与平儿道:“林妹妹才多大年岁,正是新婚燕尔,一日不见俭兄弟只怕就慌了神。你往伯府走一遭,代我安抚几句。”   平儿心下怪异,却也应承了下来。擦过手,平儿起身出了院儿,进得大观园里,须臾便从东角门进了会芳园。   园中值守丫鬟上来问安,旋即引着平儿往东路院正房而去。   过不多时,平儿进得内中,抬眼便见除去坐月子的傅秋芳,余下晴雯、红玉、香菱、琇莹与宝琴俱在。那心思浅的如晴雯、香菱、琇莹等,纷纷愁眉不展;倒是红玉与宝琴你一言、我一嘴的说着宽心的话儿。   黛玉面上不动声色,见平儿进来,便与其颔首道:“平儿姐姐怎么来了?”   平儿伶俐,情知那劝慰的话只怕早就说过了,因是便说道:“我们奶奶打发我来与奶奶说,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响鼓不用重锤,黛玉便颔首道:“凤姐姐说的是。夜里还劳烦平儿姐姐走一遭,紫鹃,快给平儿姐姐盛一盏杏仁茶来。”   平儿笑着谢过,落座后吃了一盏杏仁茶这才回返荣府。   待打发茜雪送走了平儿,黛玉便与众女道:“守在这儿也没用处,不如各自散去了吧。”   宝琴就道:“奶奶心下记挂着,我们心下也挂念的紧。料想过会子吴总管就回来了,不妨大伙再多等片刻。”   黛玉一想也是,便与众女说起闲话来。又过得好半晌,前头终有婆子来报:“奶奶,吴总管自严府回来了,只说老爷无恙。”   那婆子说过此言,厅堂里顿时纷纷松了口气。这回不用黛玉再说,宝琴等纷纷告退而去,只是回返各自小院儿却都掌着灯不曾安睡,时不时或自己个儿或打发丫鬟往东路院这边厢观量。   ……………………………………………………   大明宫,侧殿。   戴权前头引路,政和帝自肩舆上下来,迈步到得侧殿门前。两名大汉将军紧忙见礼,戴权便问道:“李伯爷可在内中?”   其中一名大汉将军回道:“禀圣人,李伯爷午时前入得侧殿,期间只开门问过一回,余下光景都在内中。”   戴权眨眨眼,有些讶异。就听身后政和帝哼声道:“李复生倒是沉得住气……罢了,开门吧,朕倒要看看他哪儿来的底气。”   大汉将军推开殿门,当先入内的小太监提着两盏灯笼,须臾便将内中灯火点亮。政和帝迈步入得侧殿里,搭眼便见低声横卧一人,听动静,竟隐隐发出鼾声。   政和帝本道李惟俭是装的,可此番一瞧,这小子竟真个儿全不在意!政和帝顿时火冒三丈,本想着晾上李惟俭一日,也好敲打一番。可眼前情形分明是说,他政和帝先前种种都落在了空处。   非但如此,政和帝嗅了嗅,蹙眉问道:“什么怪味儿?”   戴权四下扫量,忽而瞥见墙角一滩半干涸的水渍,瞧那情形分明就是有人在此处便溺啊。   “这……”戴权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政和帝顺着戴权指引一瞧,顿时气乐了:“这个混账行子,真当皇宫大内是自己个儿家了不成?去,给朕踹醒了!”   戴权应下,紧忙快步过去踢了李惟俭几脚。实则这会子李惟俭饱睡了整日,方才听见动静就醒了。戴权不轻不重踢了两脚,李惟俭哼哼唧唧装作大梦初醒,爬起身来观量一眼,待目光对上政和帝,赶忙爬起来躬身一礼:“诶呀,微臣君前失仪,还请圣人降罪!”   政和帝咬牙道:“君前失仪?你李复生还知此等罪过?哈,我看你分明将此处当做了自家茅房啊。”   李惟俭讪讪道:“人有三急,大汉将军又不准微臣如厕,微臣想着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就……就便宜行事了。”   政和帝懒得纠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深吸一口气又被尿骚味熏得皱眉不已,寻思这侧殿怕是不能待了。于是冲着李惟俭招招手,自己个儿扭身往外便走:“你且随朕来。”   李惟俭紧忙跟上,随着政和帝到了一旁的玉芝宫,此时借着灯火才瞥见,敢情方才待的侧殿为龙德殿。   入得宫中,政和帝背身负手而立,好半晌才道:“可知朕为何罚你?”   李惟俭赶忙跪伏了请罪道:“微臣有罪。太子为君,臣为臣子,微臣不当存了怨怼之心。”   “哼,伱这不是听明白的吗?可曾反思己身了?”   “回圣人,微臣方才睡不着反思过了。”   政和帝好悬没绷住……你睡不着时反思过了?大汉将军可是说过你就问过一次话,随即就没了动静,说不得就睡了一整日!   就听李惟俭道:“微臣回去便将各类股子以原价转让太子,所得钱财尽数献与内帑,从此两袖清风一身空,行的正坐的直,料想往后再无人敢来刁难于微臣。”   政和帝转身呵斥道:“还会说反话了?”   李惟俭蹙眉道:“不然微臣还能如何说?”   政和帝被噎得好一阵无语。易地而处,换做政和帝是李惟俭,也不知如何处置这等腌臜事。   好半晌,政和帝才道:“朕已然训斥过太子了,太子再三笃定,那自行车厂股子一事乃是王家兄弟自作主张……”   李惟俭顿时叩首道:“圣天子在位,太子德行出众,此番定是有小人打着太子的名义来讹诈微臣,臣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了!   政和帝再也憋不住,骂道:“混账行子!”   李惟俭面上一垮,情知不好再耍宝了,委屈道:“微臣既不敢招惹太子,又不敢离间天家亲情,连打落牙齿和着血吞下圣人都不让,微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政和帝不言语了,强忍着将李惟俭胖揍一顿的心思,过得半晌又觉李惟俭说的没错。太子三番两次的拉拢,其后又夹杂算计之心,换做寻常臣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若果然告到御前,说不得就会落得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过。   这等事儿怎么办都是错,于是这李复生一忍再忍,待到忍无可忍,宁可得罪了太子,也要把此事闹大了。   若非顾全太子情面,本心里政和帝并未怪罪李惟俭。   因是思量半晌,政和帝转过身形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天家也是如此。你且起来吧。”   李惟俭拱手谢过,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政和帝温声道:“太子那边厢,朕已经训斥过来,往后定不会寻你的不是。”   “多谢圣人维护。”   “下回有这等事,不妨问过你老师的主意再行事。”   李惟俭闷声应下。   政和帝寻了座椅落座,摆摆手,戴权经忙搬了个绣墩来。李惟俭谢过圣人方才落座,就听政和帝道:“你在武备院数年颇有成效,只是也不能一味守着武备院……你可有往各部履职之意?”   李惟俭略略思量,拱手回道:“回圣人,微臣年弱,此时不便入朝堂。比起与人勾心斗角,微臣以为实学造物更能施展微臣抱负。”   政和帝顿时熨帖不少,能办事、不揽权,这才是好臣子啊。因是微笑道:“糊涂,不历练一番,来日如何入得朝堂?这天下大计,唯有在朝堂中方才能定下计议。武备院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啊。”   李惟俭笑道:“微臣还小呢,不急在一时。”   政和帝又问:“近来听闻你要往天津设劳什子化工厂?”   李惟俭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回圣人,臣翻阅古籍,又走访西洋传教士,得知那硫酸自古便有制造法门。微臣私下几番尝试,将过去工艺改进了一番,如此无需绿矾,但有硫磺、黄铁,便能径直造出硫酸来。”   “硫酸?”   “此物酸性极强,可腐蚀万物。最要紧的是可用硫酸置备硝酸,若有了硝酸,则我大顺再不用各处硝官刮硝。”   政和帝本能说道:“这般说来那化工厂极为紧要啊……为何偏要去津门设厂?京师周遭莫非不能设厂?”   李惟俭回道:“圣人容禀,那厂子所产废气、废水毒性极强,若径直排入田土,则田土寸草不生;若排入江河,则江河内鱼虾死绝。微臣反复思量,觉着莫不如径直排入大海,如此也不会祸害了四下百姓。”   “原来如此。”   李惟俭又道:“除此之外,微臣还打算往辽东走一遭。辽泽日渐干涸,早有民众圩田,若辽泽一去,说不得我朝便能迁民实边,百年后关外再非苦寒之地,没准就成了鱼米之乡。”   政和帝笑道:“你倒是敢想。”   此时戴权凑上前耳语道:“圣人,再有一盏茶宫门落锁。”   政和帝点点头,起身道:“回头你列了条陈呈上来。”   李惟俭赶忙起身应下,政和帝又道:“回吧……哦,莫说朕不讲理,过会子路过刑部衙门记得看戏。”   “啊?”   李惟俭纳闷不已,政和帝却已摆驾出了玉芝宫,缀后的戴权便过来催促道:“李伯爷莫要发怔了,再迟须臾可就真个儿出不去了。”   “哦哦哦,多谢公公。”   李惟俭回过神来,紧忙随着戴权往外走。自长安左门出得皇城,那外头等候的丁家兄弟紧忙迎了上来。   “老爷!”   李惟俭朝着二人摆摆手:“无妨,不过是被圣人敲打了一番,说不得过会子还会给个甜枣。”   丁如松便道:“奶奶半个时辰前打发了吴总管来问老爷行止,不如赶紧打发人告知一声儿,也免得奶奶担忧。”   李惟俭从善如流,当即便有一护卫打马先行。   李惟俭上得车驾,与丁如峰吩咐道:“往刑部衙门走一遭。”   丁如峰应下,引着车驾径直往刑部衙门而去。   那刑部衙门便在长安左门之外,行不多时,便见衙门口聚拢了几辆马车。还有仆役上前与衙役交涉,半晌无果,只得讪讪回返。   李惟俭挑开帘栊观量,略略等了须臾,便见衙门正门一开,四名衙役搀着两个不良于行的囚徒出来,随即径直将那二人丢在地上。   那二人顿时哭爹喊娘叫唤了几声,借着衙门口的灯笼,依稀还能瞧见那二人屁股上满是血迹。   当下便有仆役扑上去,其中一辆马车探出个妇人来,跌跌撞撞奔下来迎了其中一人,一边观量一边哭嚎不已。   李惟俭离得太远,只依稀听得‘我的儿’‘苦了你’‘杀千刀’的等零星话语。   略略思量便知那二人定是王仁、王兄弟俩,此番圣人特意指点李惟俭过来观量,料想是圣人借此为其出气呢……不对!   李惟俭正要吩咐车驾快走,忽而便有一管事儿的快步到得近前道:“车中可是李伯爷?我家夫人请伯爷上前叙话。”   李惟俭心下暗自叹息,掀开帘栊道:“我在此等着,尽管让你家夫人来叙话。”   那管事儿的极为不满,正要开口,忽见丁如松等神色不善看将过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拱拱手扭身便走。   过得半晌,两辆装着王家兄弟的马车先行过去,隐隐还能闻听内中哀嚎声。又须臾,一辆马车停在李惟俭马车侧面,帘栊挑开,露出个妇人来,正是王舅母。   这会子王舅母粉面寒霜,眼挂泪痕,瞥了李惟俭一眼便道:“儿打成这般模样,连我家老爷都被降了三级,李伯爷可满意了?”   李惟俭情知自己从不招惹敌手,总是左右逢源,更与旧勋贵往来密切,怕是惹了政和帝不满,此番是借此逼着与王家决裂?   这倒是正好对了李惟俭的心思,左右狡兔死、走狗烹,只怕王子腾也没多少年好日子过了,这会子便是得罪死了又能如何?   因是李惟俭笑道:“夫人这话说的,好似我构陷了王仁、王一般,却不知此事是谁先招惹了谁啊?”   王舅母恨声道:“儿还小……”   “咳,比我还大五岁呢,夫人这话只怕不对。”   王舅母一噎,旋即道:“我儿不过是为贵人奔走,冤有头、债有主,李伯爷不敢对贵人下手,偏要拿我儿来作筏子……”   李惟俭道:“谁朝我伸了爪子,我便剁了爪子。圣天子在位,夫人若是觉着朝廷不公,尽管去敲登闻鼓。不才家岳正为通政使,但有冤屈,我保证定能直达天听!”   王舅母又被噎了回去,盯着李惟俭咬牙道:“好好好,莫以为你如今少年得志便成了气候,咱们往后走着瞧!”   不欢而散!   王舅母辩不过李惟俭,又挂念着王伤势,便催着车驾快行而去。   李惟俭撂下帘栊,暗自舒了口气。常言道‘天心难测’,这位政和帝性子极其别扭,隐忍、记仇,又知人善用,有容人之量。亏得他李惟俭如今不可或缺,不然今日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今日之事,回头儿须得寻了老师严希尧商议一番……打定心思,李惟俭挂念黛玉,紧忙催着车驾回返。   酉正时分,车驾到得伯府,李惟俭方才过了仪门,遥遥便见黛玉、宝琴等女一并迎了过来。   “四哥。”   “四哥哥!”   “四爷!”   “老爷。”   莺莺燕燕、叽叽喳喳,李惟俭心下顿时一松。心下暗忖,若不是想着推进工业革命,这上头有恩师照拂,家中有千万家产,何妨就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   他笑着上前拍拍这个,搂搂那个,最后到得黛玉身前笑着扯了其手道:“让妹妹挂心了。”   黛玉摇头道:“菩萨保佑,总算四哥平安归来了。”又紧忙问:“四哥可是被……刁难了?”   李惟俭扯着其往内中行去,笑着说道:“先前太子出面求肯,惹得圣人心下不满,此番是敲打我呢。”   眼见黛玉蹙眉忧心,李惟俭笑着安抚道:“莫忘了我的名号——李财神,不拘是乱世还是盛世,这朝廷总盼着岁用充足了才是。妹妹放心,敲打过了,圣人该用还得用我。”   黛玉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紧忙吩咐道:“四哥怕是粒米未沾,快让厨房预备饭食。”   李惟俭进得内中,紫鹃打了水来服侍着其净手。落座后李惟俭与宝琴等说了会子话,待饭食送上来,宝琴、晴雯等便知趣退下。   夜里,李惟俭与黛玉缠绵过,黛玉面上潮红逐渐褪去,这才贴在李惟俭胸口道:“早间你才走,那林秦氏便领着秦巧儿登了门。”   “又来?”李惟俭道:“怕是来打秋风的?”   黛玉嗔看了李惟俭一眼,这才道:“若只是打秋风还好说,偏那林秦氏心思大着呢,欺我年幼,竟想着将那林巧儿送进伯府来给你做妾室。”   李惟俭愣了愣,顿时笑道:“那林秦氏还真敢想啊。后来呢?”   黛玉哼了声道:“亲戚情面早就没了,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脸面充长辈。她既不要脸面,我又何必再留情面?干脆撕破脸赶了出去。”   “妹妹做得对。”又听闻那林巧儿软言逼迫,李惟俭便笑道:“只怕那秦家定有恶事啊。”   黛玉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懒得理会。过得半晌,黛玉方才道:“四哥,你外头可还有个外室?”   李惟俭就知瞒不过黛玉,干脆点头道:“是,便是先前二姐姐身边名叫司棋的大丫鬟。”   黛玉思量道:“她先前被赶出荣府,这会子倒是不好纳了……待过上几年,四哥也将她接进府吧。留在外间,总是不妥。”   李惟俭却道:“不好。司棋那性子,进得家中只怕会鸡飞狗跳,说不得脑子一热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我看还是留在外面的好。”   黛玉也不驳斥,略略思量便道:“那改明儿我打发几个妥帖的婆子过去看顾着,也免得来日有人鱼目混珠。”   鱼目混珠自然说的是来日司棋所生子嗣。这养在外头,若无妥帖人手看顾着,谁知子嗣到底是不是李惟俭的。   李惟俭虽说认定司棋断不会如此,可也应承了下来。   小两口又说了半晌闲话,待黛玉先行睡去,李惟俭却因白日里睡饱了,一时间难以入睡。他却不知,此时凤姐儿也是一般的辗转反侧。   因着入夜后关了仪门内外隔绝,是以凤姐儿并不知这会子李惟俭已然平安无恙的回返了。   待到翌日早间,凤姐儿又紧忙打发了平儿过来问询,眼见李惟俭已然回返,这才舒了口气回去复命。   黛玉心思伶俐,不禁说道:“这凤姐姐瞧着比大姐姐对四哥还要上心呢。”   李惟俭面上不动声色,不慌不忙道:“那两处营生加起来每年起码是三万两,莫说是二嫂子,就算太太得了这好处,只怕也要对我牵肠挂肚的。”   黛玉一琢磨也是,顿时白了其一眼:“四哥就作践人吧!”   眼见黛玉不再多心,李惟俭顿时暗暗松了口气。这盗嫂一事……实在是好说不好听,能瞒着还是先瞒着吧。   不说伯府情形,却说这日薛姨妈与宝钗一早得了信儿,紧忙驱车便往王家而来。   薛姨妈与王舅母姑嫂之间再不对付,王出了这等事儿,也总要过来看看。另则,如今荣府二房眼看不济,薛姨妈也存了与王舅母缓和的心思,指望着来日为宝钗相看个体面人家。   母女二人辰时不到便到了王家,过仪门入得内中,便有管事媳妇来回,说是如今王舅母正在王房中。   母女二人便往东路院前头的小二进宅子而去,入得内中便听得王舅母啜泣不已,时而又有王哀嚎之声。   宝钗一个姑娘家不好入内观量,便独自留在厅中,薛姨妈则入内探望。   薛姨妈入得内中便见王趴伏床榻上,后臀血肉模糊,那请来的太医正一点点将翻开的皮肉弥合上,惹得王鬼哭狼嚎不已。   王舅母只朝着薛姨妈点点头,便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薛姨妈只瞧了眼便骇然道:“怎地打得这般重?”   有王舅母的亲戚便道:“姑太太不知,这还算是好的呢。听闻奉恩将军家的三子没撑过三十板子便一命呜呼了。若非哥儿的父亲如今身居高位,只怕这下场……啧啧。”   此时太医翻过了皮肉,上了金疮药,随即覆了干净棉布,起身拱手道:“夫人无需担忧,这皮肉伤将养上月余光景也就好了。只是仁大爷伤了大腿,只怕来日就算养好了也会跛足啊。”   王舅母哪里管王仁死活?宝贝儿子王若不是因着王仁牵线搭桥,又如何会卷入此事?也就是有亲戚情分在,不然王舅母早就翻脸将王仁赶走了。   因是王舅母便道:“儿呢?往后可会跛了?”   “这倒不会。”   王舅母紧忙擦了擦眼泪吩咐道:“快取簿仪来谢过孙太医。”   当下自有婆子将太医送出,王舅母又与王嘱咐了几句,这才与薛姨妈出来。   方才到得厅堂里,那王舅母便恨声道:“我儿这通板子不能白挨!老爷若不为其做主,我自去回娘家求肯了,总要让那姓李的一报还一报!”   此时王云屏正陪着宝钗说话儿,闻言便蹙眉道:“母亲,此番说到底还是哥哥行事不慎。”   方才王云屏旁敲侧击了一番,宝钗虽不曾明说,王云屏却也听得出来,那位少年伯爷极不好招惹。   想想也是,初来京师时不过是个秀才,其后这才几年便生发成这等情形。若果然是软柿子,只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王舅母看着王云屏呵斥道:“少胡吣!你哥哥险些被人打死,这等大仇怎能不报?”   王云屏顿时嗫嚅不言,举目看向宝钗,却见宝姐姐鼻观口、口观心。王云屏顿时心下哀叹,这个表姐惯会观量风色,从不会火中取栗,指望她是白指望了。   王舅母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气恼,禁不住破口大骂了李惟俭一通。薛姨妈随声附和了几嘴,心下巴不得王舅母与李惟俭闹将起来,到时候狗咬狗一嘴毛呢。   偏生此时,忽而有婆子入得内中回话:“夫人,老爷来了信笺!”   “信笺?”   婆子道:“老爷打发了王通骑着快马,赶了两天一夜送来的。”   “快呈上来。”   婆子紧忙递给一旁丫鬟,丫鬟又双手奉上。王舅母取了信笺拆开来观量,这不看不要紧,是越看越气恼,看到后来竟红了眼圈儿!   口中嚷道:“凭什么?不过是个幸进小辈,凭什么要我忍让?”   嘭的一声,信笺拍在桌案上。   薛姨妈心下好奇,开口道:“嫂子,许是兄长有旁的考量?不若这信我也瞧一眼,说不得能瞧出什么呢?”   王舅母气得抹眼泪,也不言语。薛姨妈便轻轻取了信笺来观量,大略观量一遍,心下不由得怪异无比。   这信笺中非但不让王舅母生事,只道此番是王、王仁咎由自取,临了竟还让王家备齐赔罪之礼登门道恼……这,兄长王子腾如今可是二品大员啊,说不得来日就要宣麻拜相进了内阁,何以对那姓李的如此忌惮?   下头陪坐的宝钗瞥见薛姨妈神色,虽不曾看过信笺,却也大抵猜出舅舅所说情形。   宝姐姐虽一早便将俭四哥高看了几分,可此番想来,先前竟仍小看了去!   官不过正五品,年不过弱冠,谁能想到此人竟已是一方巨擎?   王云屏上前劝慰了几句,待王舅母不再哭闹,只怔怔出神,这才引着宝钗往自己个儿闺房叙话。   表姊妹行在路上,王云屏便叹道:“李伯爷大势已成,只要其来日不参与夺嫡,李家必保三代富贵。”   宝钗颔首道:“的确已经成了势。”   王云屏叹息道:“表姐可知这位李伯爷因何成势?”   “不过是个财字。”   王云屏摇头道:“江南海船半数都是王家的,我家数代殖货,论经济营生自问不弱于旁人。偏与这位李伯爷一比,真个儿有如云泥之别。”   宝钗福至心灵,说道:“民不加赋而岁用足?”   王云屏苦笑道:“陈首辅一句道破玄机,只凭此一句,若真有人对那位李伯爷不利,这上到圣人,下到朝臣,只怕因着那李伯爷便会群起而攻之啊。”   宝钗附和着颔首,心下却不禁暗忖,连舅舅家都对俭四哥退避三舍,指望着舅舅家,如何能寻到好姻缘?   只怕此时又是妈妈一厢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