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先离开,顾轻舟也上了朱家的汽车。
华灯初上的岳城,最是热闹繁华,很多人出来应酬,路上的汽车堵塞了片刻,霓虹的灯火落入车厢里。
密斯朱问了她学校里的事,功课怎样等。
顾轻舟一一告诉她。
“胡修女很喜欢你,她说你算数很用心。”密斯朱道。
顾轻舟微讶,没想到密斯朱居然会知道她的事。
当初秦筝筝闹得那么尴尬,密斯朱没有趁机刁难顾轻舟,顾轻舟是满感激的,觉得她这个人心地磊落。
“胡修女很照顾我。”顾轻舟道。
车子到了朱公馆门口时,只见一群人正在往里走。
领头的男人四十来岁,很胖,穿着条纹西装,看上去像只排球般,几乎要滚来滚去了。
他是密斯朱的大哥。
“这是什么人?”见兄长领着几个人往里走,密斯朱问。
她打量这群人,其中一位六旬老者,身后跟着两名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背着只古朴、夸大的行医箱。
“这是马老先生,我从武汉请过来的。”朱家大老爷说,“马老先生是做过御医,他的医术精湛,请他给老太太瞧瞧。”
御医?
顾轻舟也看了眼此人。
能在太医院任职的,医术肯定是极佳,涵养也极好,只是这位马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的,好似孤傲得很。
“哦。”密斯朱反而有点尴尬。
怎么办,她还请了顾轻舟。
难道两医同时看吗?
别说重视规矩和传统的中医,就是西医,也挺忌讳自己的病人去找其他医生吧?
早知道大哥请了马老先生,密斯朱就明天再去请顾轻舟了。
“这是你的学生?”朱家大老爷也瞧见了顾轻舟,问密斯朱,只当顾轻舟是来探病的。
“她就是陈太太说过的那位顾小姐。”密斯朱直言道。
“那位神医?”朱大老爷讶异,转头细细打量顾轻舟。
顾轻舟不知道,她在岳城的上流社会,其实已经很有名气了。
稍微打听都知道,督军府未来的少奶奶是位神医,不过医术的真假,就众说纷纭了。
旁边有个人笑出声:“神医?”
忍俊不禁的,是帮马老先生背行医箱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跟着马老先生学习中医数年。
到现在为止,这位年轻人还摸不准脉,他知道中医很难,没有十年八载不能出师,可这位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居然被人称为神医!
都说南边世道变了,尤其是岳城,灯红酒绿很是奢靡。
可没想到,岳城变得如此可笑,将一个奶娃娃奉为神医。
疯了吧这位朱大老爷?
“对,顾小姐的医术不错,回头可以向马老先生请教一二。”朱大老爷笑着打圆场。
这会儿,朱大老爷也挺尴尬的,怎么一下子请了两名中医来?
怎么解释?
是他们不信任马老先生,还是不信任顾小姐?
朱大老爷猜的不错,马老先生的确是恼了。
“不敢当啊,老朽十岁学医,苦学二十年,三十岁才敢出师;而后行医三十年,在太医院供职十五年,从来不敢自称神医,今天是开了眼界了。”马老先生静静道。
他声音很平静,语气却句句带刺,讽刺顾轻舟的同时,又讽刺朱大老爷。
将一个奶娃娃称为神医,你们是眼瞎心盲了吧?
顾轻舟则没想那么多。
她是来治病的。
既然对方请了御医,老太太的痢疾,自然能痊愈。
顾轻舟始终遵从师门规矩,尊敬同行的长者。
两医同请,在古代并不是忌讳的事。在古代,医者乃是医匠,市农工商里,勉强算“工”,地位低下。
大户人家请医,每次都是一口气请七八名大夫,让他们“辩症”,谁的辩词得到了病家的认可,谁就可以出手整治。
所以,辩症是学医人必须学会的手段,顾轻舟的师父曾单独教过她。
只是到了今天,中医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留下来的人不多,名家更是少之又少。
很多西医无法治愈的病痛,病家会转而求中医。
这求的不是治病,而是最后救命的希望。从而这十几年来,很多的老中医傲气,绝不容许其他中医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医案里。
他们再也不接受“辩症”这一几千年的传统了,因为这一传统,对医者充满了轻视。
“朱小姐,要不我先回去吧。”顾轻舟敬重前辈,更不想因为两医同请而不愉快,影响朱老太太治病。
所以,听到了马老先生的讽刺,顾轻舟主动避开。
她这点敬意和仁慈,并未得到马老先生和他徒弟们的理解。
“不战而退?”马老先生的徒弟笑道,“这位小妹妹,你平时是怎么招摇撞骗的,怎么今天见到了我师父,就吓得要躲开?”
朱大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年轻人,你得罪了军政府的少奶奶,还想活着走出岳城吗?
“我没有招摇撞骗。”顾轻舟淡淡道,说罢,她转身还是要走。
马老先生却刻意想给晚辈一点教训,免得这个小姑娘再冒充神医,败坏中医的声誉。
中医现在如此差,便是被这种人带累坏了。
“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吧。”马老先生倨傲,微扬起脸,通过鼻孔看顾轻舟,“免得以后有人说我倚老卖老,打压后辈。”
他就是要逼顾轻舟留下,然后狠狠羞辱她,让她以后再也不敢用中医行骗,算是为中医行业清理门户了。
第267章 戳穿假神医
顾轻舟感受到了挑衅。
她不害怕挑战,尤其是医术上的。她从小就自信,都是师父和乳娘对她的栽培。
对于医术,顾轻舟是很有信心的。
她之前的退让,是她不想搅合病家的治病,也是敬重前辈。既然马老先生非要她留下,而且说话难听,顾轻舟也不躲避。
她从来不给师门丢脸,今天也要会会御医了!
“朱小姐,那我就献丑了。”顾轻舟笑道,她同意留下来。
既然他们想要她试试,那就试试吧,顾轻舟的师门没教过她露怯。
众人继续往里走。
马老先生的两位徒弟很没有素质,他们一路上小声嘀咕,说顾轻舟的坏话,却偏偏能让顾轻舟听到。
他们是故意说给顾轻舟听的。
“《金匮要略》背完了吗?就敢出来行医。”
“什么行医,我看是行骗还差不多。别说《金匮要略》了,只怕《大医精诚》都没有背熟。”
“现在人骂中医,都是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
顾轻舟全听见了。
他们给她添堵,她当然也要以其人之道对付他们。
顾轻舟转头,冲他们微微笑了下,问道:“你们学了几年,现在会切脉吗?有人把我当神医,有人把你们当大夫吗?”
路灯的光暗淡,顾轻舟穿着校服,笑容璀璨明媚,及腰的长发摇曳着,映衬得她的眼眸越发乌黑透明,似乎能映到人的心里去。
她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不让前头的人听到。
“你.......”这位年轻人顿时气炸。
顾轻舟的话,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他们入行晚,哪怕师父格外器重,也还是不能独立去看病,连简单的小病也没人请他们。
就这方面,顾轻舟比他们强多了。
这两个人神色全变了。
顾轻舟微笑,跟上了密斯朱,不再管他们。
而后,那两位小徒弟再也没说话了。
“都是捡了软柿子捏。”顾轻舟想。
一行人进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进屋的时候,顾轻舟有点吃惊。
和想象中不一样。
朱家这位老太太,不像司老太的念旧,这位老太太屋子里全是崭新的家具。
宽敞的屋子,高高的屋穹垂着水晶吊灯,一张西式大床,屋子里的其他家具,也全是西式的。
朱老太太今年七十岁了,穿着真丝睡衣,身上披着貂皮大衣,坐在沙发里抽烟,微白的头发是烫得蜷曲的,还细细描了眉,涂了个深红色的唇。
枯瘦、脸色蜡黄,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端庄美丽,甚至时髦。
青烟从她红唇里溢出,枯瘦却修长的手指,优雅夹住香烟,有点妖艳。
顾轻舟突然很喜欢这位老太太。
谁说只有年轻人时髦派?
谁说老太太一定要老气横秋?
这位老人家对新生活的热切,顾轻舟很欣赏,哪怕她带着病容的脸上,也有三分矜贵,更是打动顾轻舟。
“我老了也要这样漂亮,不能叫年轻人小瞧了我,以为我过时老旧。”顾轻舟想,一下子就给自己树立了标榜。
这是顾轻舟的感触,马老先生却丝毫不觉得。
看着朱老太太的做派,生病了还涂抹妆容,特别是那红嘴唇更是显眼,一向守旧的马老先生在心中骂:“为老不尊!”
他的两个小徒弟,立马敛声屏气,心想:“这位老太太肯定严厉,不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