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就不会提出刚才的问题。”虞律师能在律师行出人头地,首要便是有强悍的心现素质以及缜密的逻辑,虞律师道,“几千年来,我国的文化对女性都是提倡柔弱驯顺为美,就是现在,如你我这样,有着留学背景的司法业从业人员,其实也免不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可我们也知道,时代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变革时期,思想与以前不同了。何况,女人虽然被一直困在内宅,但,女人的柔弱更多是男人的癔想,女人从来不曾柔弱过。”
“褚小姐的强势,更在寻常女子之上。寻常的女性,不可能从直隶府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乘车坐船,南下千里来上海做事业。有事业的女人,遇事不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们其实与我们并没什么不同,一样在社会上谋求立足之地。家人意外过逝,不论对谁都是极大的打击,可纵是一蹶不振,又能如何呢?”
“退一步说,褚小姐伤痛欲绝,恨不能再死一回,难道老徐你就不怀疑她是故作姿态,迷惑于你么?”虞律师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为什么老徐你会怀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
徐探长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远,大概没人会这样想。其实,我手里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不然,我们就不是在你这里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会起疑的人,何况,我们与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虞律师同样敬重徐探长的专业精神与正直品性。
“刚开始,我并没有怀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调查一直在田家,毕竟,先前田家买凶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时,我只是对她身边的人做过例行问询,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风评也很好。不论生意伙伴,还是公司下属,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徐探长浓黑的眉毛浅浅的蹙着,显示主人心里的困惑,“但对她的娘家人的评价,则是一般。褚小姐家里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职员程辉,还有一位女佣刘嫂子。尽管两人不好直接言明对褚家人的意见,但言语间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为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这家人在乡下的生活并不富裕,过来上海后饮食极为丰盛,说大鱼大肉不为过。会打听褚小姐的身边情况。他们来上海不过四天,在裁缝铺做的新衣将近四百大洋,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觉着褚小姐心疼钱?”
“我永远不会对褚小姐有这样的怀疑,她是个有心胸的女性,不会在金钱上有过多的计较。”徐探长道,“我去过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说,褚小姐在做售货员时,每月都会捐出一块银洋给育善堂。”这样的行为,便是徐探长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并不是以德报怨。田家一样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见她手下留情。我听说,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恼,被她追打了三条街。”
虞律师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
“大概只有知秋觉着没人知道了。”徐探长摊摊手,与虞律视相视一笑,而后道,“我大概不应怀疑这样一位品行出众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实很能理解,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没有想法,褚小姐刚来上海时,境况并不好,她都会一月拿出一块银洋捐给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乡下过着贫赛的生活。她在上海置产,小有积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贫如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与娘家人的关系,非常冷淡。”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说什么样的家庭会让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讨生活呢?”徐探长道,“她与娘家关系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亲热,几乎是有求必应,还提出将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觉着,这不符合逻辑吗?”
虞律师想了想,说,“你知道,家父以往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他一生的心愿都是望他那个外室子成龙。先前我与他来往也并不多,但当他看清现实,现在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过来与我加深父子亲情,我在心情好时,也不会吝惜钱财。”
“感情往往是非常势利的,家庭更是如此。”虞律师道,“或者褚小姐有锦衣还乡的意思,或者我们每个人对血亲都有这种复杂的矛盾感情。如果钱能买来感情,为什么不买呢?我就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上一点。”
徐探长:……
“如果仅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断就做出这样的怀疑,这是非常失礼的,老徐。”虞律师望向徐探长。
徐探长对虞律师的进一步打探没有回应,“或者是我办案人疑心太过吧。”
虞律师挑眉,并不在意徐探长的隐瞒,“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问询我的当事人,你为褚小姐带来困扰。”
“我明白,我明白。”有虞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介入,徐探长自然要照章办事。
不过,这并不包括朋友之间的相见与聚会。
徐探长简直无孔不入。
闻知秋近来有些忙,褚韶华也是大忙人,所以,两人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褚韶华收到许多朋友的关怀安慰,她整个人因病带忙,很是瘦了一圈。闻知秋让她保重一些,褚韶华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闻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褚韶华扯起唇角,笑笑,没说话。
“韶华,有没有想过留学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褚韶华摩挲着手里的热牛奶,望向闻知秋。
闻知秋正要说话,徐探长端着咖啡过来,笑问,“不介意一起坐吧?”说着将咖啡放到闻知秋身畔,徐探长坐下来。
闻知秋看向徐探长,“好巧,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死者已矣,我们想让亡者早日入土为安。”
徐探长道,“当然没问题。”
“案子进度如何了?”闻知秋问。
“我怕是无能为力。”徐探长道,“线索太少,我接手的时间太晚,许多线索都已湮灭。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现场,褚小姐几人的落水地点,也没能保留,非常遗憾。”
这样说着,徐探长的眼睛望向两人的神色。
闻知秋诚恳道,“还请老徐你尽力,查出凶手,也好令我们安心。”
徐探长道,“我有个疑问,当晚是老闻你带着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点,你是依恃什么判断出褚小姐在那里落水呢?”
“我认识韶华的鞋印大小。”
“为什么会毁坏那里的现场呢?”
“抱歉,我当时满心担忧韶华出事,没留意。”闻知秋道,“事后我也很后悔。”
“能准确的推断出褚小姐的活动范畴,落水地点,当即组织打捞,我探长的位子你完全可以胜任。”徐探长似是开玩笑,“我们认识多年,有我这样的探长朋友,你是第一个发现案发地点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没有打电话给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职的我,反是打给法租界的黄先生。然后,你也没能保留下案发现场,的确应该后悔。”
说罢,不待闻知秋解释,徐探长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起身走人。
褚韶华望着徐探长的衣摆在咖啡店的木门翻飞一晃,消失不见。
她明白徐探长的话中之意,闻知秋能准确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着不逊于徐探长的分析才能,那个被破坏的现场,闻知秋肯定获悉了什么。
褚韶华望向闻知秋,闻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丝,仿佛一层轻纱薄雾,笼罩着天地间的房舍、车辆、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国梧桐吸饱水分,从那小小的叶梢间汇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
第186章 巨浪之十
聪明人之间,许多事,往往不必开口,彼此间已是心照不宣。
其实,不必徐探长开口,褚韶华已经隐隐察觉,闻知秋或者猜到些什么。她床头抽屉里的照片,少了一张。她问过刘嫂子,只有那天闻知秋为了找她,打开过她的房间。
可她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