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是每个读书人都要读的,多数人以此为科举本经,的确是最简单的,但....
“这么简单,我反而不知道怎么辩了。”一个书生喃喃。
那高台传来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
“如此再简单些,只论左氏春秋。”他道,同时又有笑声,“这应该不难了吧?”
高台下依旧鸦雀无声.....这更难了,这世往往是越简单的越难啊,因为太简单了,直白又洞明,如何辩?心内反而忐忑慌乱。
在一片安静,有清亮的男声响起。
“只论左氏春秋吗?我倒可以一试。”
谁?
高台下围观的诸人纷纷转头循声,见街道人群让开,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穿着青衫旧袍,像个读书人,他的身后背着一筐.....
大约是被突然凝聚的视线吓到,筐里忽的发出哼哼的小猪叫声.....
乐亭啊,大街轰然嗡嗡声起。
“你是哪位?”高台王树沉声问道,他年长视力不好,有些看不清,但看四周的喧哗,应该是长安府的名人,既然是名人,怎么到现在才站出来。
乐亭施礼,道:“小子乐亭,在社学读书。”
学生啊,王树也不再眯眼看了,声音朗朗道:“你读了几年书了啊?”
乐亭道:“小子在社学读书六年多了。”
王树道:“可有进学?童生还是秀才?”
不待乐亭回答,高台下再次嗡嗡声起,是唉声叹气,不少人都掩面又羞色,这个乐亭啊.....这是出风头的时候吗?而且你有风头可出吗?
乐亭面无羞色,认真道:“没有。”
王树哈哈笑了,道:“那你读的什么书啊。”
问的此书当然非书。
乐亭道:“小子鲁钝,六年只读了一本左传春秋。”
答的书是此书。
王树的笑声停下了。
第三十二章 开始
一个读书人六年只读了一本书,这听起来真的是很可笑的事。
算再蠢笨的读书人,既然是要读书,一年也必然要读几十本书,单春秋一经有三传,如果是要科举的读书人,四书五经国语等等更是必读,否则哪敢说自己是读书人。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六年只读了一本书,真的还是假的?
王树皱眉,旁边有书童靠近低语,不时的看乐亭一眼,随着倾听王树神情愕然旋即失笑。
高台下街边的嘈杂声也越大。
“乐亭,你不要胡闹了。”
“乐亭,快去送你的猪仔。”
更有不少人或者笑或者恼怒开口。
有几个少年人走出来拉住乐亭:“你真要去?”虽然神情不赞同,但并没有出言反驳嘲讽。
乐亭对他们点头,道:“先前论的我不懂,如果是论左氏春秋的话我能试一试。”
少年人们对视一眼,神情还是有些犹豫。
“这没什么的。”乐亭笑了笑,“输了输了啊,别人能输的,我自然也能。”
也对,至今到现在大家一直在输,其他人输了不怕,乐亭又怕什么,嘲笑吗?如果怕被人嘲笑,今日乐亭也不会站在这里,少年们释然。
连输都不敢,又怎么敢赢?
“去吧。”少年们笑道,拍拍乐亭的肩头....
几声猪杂尖叫响起。
少年们吓了一跳,乐亭想到什么将背筐解下,递给一个少年。
“帮我先看着,别丢了。”他道。
少年有些呆呆的接过.....哗啦一下单手无力,这只装了一只猪仔的背筐也不轻啊,他差点跌倒在地,忙双手拎住,旁边的少年们忙帮忙,背篓落在地,猪崽子也受惊发出更尖利的叫声,竟然从背篓里跑出来,几个少年们猪肉倒是常吃,猪跑还真是头一次见....
“追。”
“抓住它。”
少年们喊道,猪仔在街人群乱钻引得尖叫四起,四五个少年穿着青衫跟在其后围追堵截,街顿时乱哄哄的如同集市。
看着台下街的混乱,王树再次皱眉,视线落在那混乱的乐亭身,乐亭没有再去追猪仔,看着狼狈去抓猪仔的少年同伴们笑着抬手。
“交给你们了。”他说道,再理了理衣衫,越过嘈杂议论惊愕的人群向高台走来。
踩着台阶了高台,乐亭对王树施礼。
王树摆手屏退书童,打量乐亭,道:“我知道了你的事,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乐亭笑了笑,道:“我是俗人一个,有名有誉在眼前且伸手可得的时候,也难免想要试试。”再次施礼,“先生请。”
王树看他一眼,拂袖重新在蒲团盘膝坐下。
“何谓春秋?”他道。
乐亭施礼,道:“元年春,王正月,道之始也。”撩衣跽坐与王树对面的蒲团。
此二人开口,台下的议论顿消。
开始了。
只是与先前的不同,街还传来猪叫人喊嘈杂。
也好,大隐隐于市,如此场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到台,站得近的专注倾听,站得远的也挤过来,想办法从前方打听到具体的对话,街边搭建的凉棚下各家安置的书生清客提笔疾书.....
此一论战算不能名留青史,县志少不了一笔了,至于到时候是贬还是赞,那看谁赢谁输了。
王树赢,从此淮南学派占据长安府,关学消亡,长安府县志必然会被掌握笔墨的淮南学派人书写,那么王树此举被称赞,乐亭成了哗众取宠的竖子。
乐亭赢,王树离开长安府,关学依旧为长安主导,乐亭成了关学功臣当赞....
“他真六年只读了一本左氏春秋?”柳老太爷好问道。
“没有人知道他读了啥。”一个家丁喘着气道,显然是刚打听消息回来,乐亭这个人一开始只是长安城的一个笑话,现在连笑话也谈不,无人在意理会了。
谁想到他这次会突然冒出来。
“卖身十年,如今在社学读了六年多了,每天最多半日在社学,蒙学熬走了三个先生,后来开始读经,又跟了两个先生....都说实在是资质平平,怎么讲都不通窍。”
“青霞先生初来时特意问过他的学问,当时默然没有评价,后来便让他随意。”
“随意的意思是他想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也读不出什么来。”
这样啊,柳老太爷坐直身子,手里的金球也不转了,道:“那他说不定会赢。”
“不可能吧,那么笨的人,要是聪明的话谁六年只读一本书。”一个老爷说道。
柳老太爷将手里的金球一碰,道:“要是真笨的话,又怎么会一本书读六年。”
这句话有什么区别吗?在场的人对视一眼。
“越简单的事越不容易啊。”柳老太爷道,重新靠回摇椅,“去看看,家里还有哪个姑娘该说亲了。”
又来了.....难不成这乐亭也能考个功名?如果真能功名,六年十年十六年都没问题,他们柳家等得起,只是....
“太爷,不再等等看?”一个老爷迟疑道,“算他六年读一本书不简单,但王树可是已经读了六十年书了...”
输了之后可不好看。
“输了更要如此,我们柳家从来不做锦添花的事,雪送炭才是真情义,要不然你们以为薛青为什么跟我们家关系那么好?”柳老太爷嗤笑,手转着金球得意。
好像是因为两小儿打赌说笑,然后缠人家了...吧?在场的人咽了口口水,这话当然也咽回回去了。
“是。”
“快去问问。”
“府学宫那边快盯着,估计结果很快出来了。”
柳家下再次忙碌。
但府学宫那边的结果却并没有很快出来。
夜色笼罩六道泉山,火把照亮山下的府学宫前,街的人群并没有散去依旧泱泱,原本坐在棚下的很多人也都围到了高台四周,除了烈烈的风声火把燃烧声,高台只有一苍老一清脆的问答声。
一问一答。
一答一辩。
你来我往。
不急不躁。
从正午到现在二人滴水未尽,声音虽然都有些干涩,神情却都没有丝毫的倦怠。
春秋微言大义,算有三传注解,亦是各自引申无数。
乐亭与王树辩难的虽然是同一本左氏春秋,但基于六经注我,关学与淮南学派又是大不相同的,现在他们辩难的是如此。
二百五十年的时间,在二人的对话缓慢又飞快的流逝,论天道论王道论战论礼,叹天地无情念鬼斧神工。
台二人入神,台下诸人亦是入神也是熬神。
噗通一声响,角落里坐着的一人栽倒在地,引发四周一阵骚动,府学宫一旁侍立的杂役立刻前搀扶。
“不,不,我还能听。”那被搀扶起来的男人犹自挣扎。
“先去歇息吧,这边都记录着呢,你歇息好了再看也一样。”杂役们劝着,不由分说动作熟练的将人架起拖了出来。
夜色越来越深,台下撑不住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尚能有些空隙喝些茶水用些点心,但台的二人却始终未停。
他们的声音渐渐的沙哑,坐着的姿态也换了几次,但身形依旧挺直,眼神依旧明亮。
街的灯火渐渐熄灭,夜色里的山影庞然增大数倍,在一片漆黑明亮的高台对坐的老者和年轻人恍若独处天地之间,
.....
.....
晨光洒落,站在院子里的柳老太爷打拳往日时间短了很多,因为接连不断的有家丁跑来汇报。
“还在讲,讲到鲁哀公了。”
听到这个话,柳老太爷对一旁的婢女笑道:“快了快了,再有不到三十年讲完了。”
虽然不懂鲁哀公是什么,婢女想了想道:“那讲完能分出胜负了吗?”
柳老太爷伸手点她鼻头,道:“不错,懂的很,问的关键,别看讲的天花乱坠,最后也不过是要个胜负。”
一个老爷递一碗汤茶,道:“其实按理说这么久不分胜负,乐亭已经算是赢了,他毕竟是年轻人嘛,才读了六年。”
柳老太爷将茶汤咕噜两声吐出来,道:“年轻怎么了?年轻也不能欺负人呐,既然是争斗,那凭本事,讲什么老幼妇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