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这才握了韩征的手,低道:“不知道萧琅见了我们,会说什么做什么?若他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我觉得大家把话说清楚了,以后还是能继续重用他的,他虽至情至性,却更明辨是非;但若他有旁的心思,我们也只好、只好斩草除根了,我虽感激他、觉得他难得,可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当初萧琅离京前,再四托付过韩征和她,无论如何都别要了福宁长公主的命,丹阳公主也曾托付过她。
可如今的结果却是,不但福宁长公主,便是废帝与褚庶人,都已不在了,那母子三人纵再不堪再死有余辜,于萧琅来说,却始终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乍然闻得他们的死讯,再听得韩征已经继位成了新君的消息,谁都说不准萧琅心里会有多难过,又会有多愤恨,关键会有多后悔,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对韩征网开一面,为什么要替他隐瞒那样致命的秘密。
若不然,他的亲人们都不会死,一切也都不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韩征沉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是感激他、也欣赏他,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换了谁都要报的,何况褚庶人母女还屡次对你不利,屡次欲置我们于死地,我们不反抗,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如今他们母子死了,好歹还有萧琅兄妹为他们伤心难过,为他们讨要一个说法,若死的是我们,可连为我们伤心难过,为我们讨要一个说法的人都没有!”
“不过我觉着萧琅应当不会那么傻,他若真有旁的心思,这时候怎么可能赶回京城来,就该一得到消息,便立时折返回凉州,从长计议才是。凉州离京城那么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凭他的能力,只要给他两三个月,足够他在凉州自立了。算着时间,丹阳公主在南梁指不定也已怀上了身孕,那他只要忍上一年半载,正好我初初登基,轻易不会兴战事,那他忍到丹阳公主生下嫡子,再与南梁达成交易,就一路杀回京城来报仇雪恨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偏在这个当口回来了,还敢孤身进宫求见,就不怕有来无回么?可见他应当没有不轨之心才是。”
但正是因为知道有来无回,才更有可能冲动行事……施清如皱眉道:“这谁知道呢,总得见了人才能弄清楚,反正随机应变吧。”
夫妻俩正说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小杜子的声音:“启禀皇上,萧副总兵到了。”
韩征遂打住,沉声道:“传。”随即坐到了御案之后,施清如则站到了他身侧。
很快萧琅便进来了,头发衣裳都很是凌乱,脸颊瘦削,眼窝下陷,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人只看一眼,便不难猜到他必定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
只是见了韩征和施清如,他却迟迟没有拜下去,始终满脸冷然,腰背笔挺。
小杜子看得火大,喝道:“大胆,见了皇上、皇后娘娘还不下跪?”
倒是韩征摆手道:“你先退下!”
小杜子还想再说,见韩征面沉如水,只得行礼告退了。
韩征这才看向萧琅,淡声说:“萧琅,念在你旧日曾对朕高抬贵手和一心为国为民的份儿上,朕就不计较你的无礼了。你非要见朕,肯定是有话说,现在这里也没旁人,你直说吧。”
萧琅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旁面色虽平静,眼里却分明有紧张之色的施清如一眼,方哑声开了口:“韩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还有我舅舅和外祖母,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希望你据实以告,我总不能连他们真正的死因都不知道,那我定会死不瞑目的!”
褚庶人给萧琅送的信,他一封都没收到过,宣武侯派去接他回来的人,也还来不及赶到凉州,萧琅之所以忽然赶了回去,是他一直感觉都很不好,总觉得福宁长公主已经出了事儿,所以想赶回来瞧瞧。
结果果然出了事儿,还是大事儿,不但他的至亲们都死了,还连大周的天都变了!
自然以往那些不明白的关窍,也霎时都明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自责与后悔。
当初他若不是因为私情,抱着侥幸的心理替韩征隐瞒了他致命的秘密,若不是他选择与自己的至亲站到对立面,若不是他决绝的离开了京城,去了千里之外的凉州,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韩征见问,默了默,方道:“你母亲一个多月前就去了,死因是服食了五石散等物后,与娈宠……因而不慎溺毙在了汤泉池中,废帝觉得实在不光彩,便先隐瞒了她的私心,对外只说她病了,打算过些日子再宣布她不治而死;至于废帝的死因,想必你多少已听说了,褚庶人为了一己之私,明知宣武侯进上的所谓密药可能有问题,仍然隐瞒不报,由着废帝一直吃下去,终至废帝昏迷不醒,被救醒后,得知朕乃先太子之长子,倒下后便再没醒过来。”
萧琅听得浑身紧绷,衣袖下的拳头也是快要捏出水来了,好容易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那我外祖母呢,她又是怎么死的?呵,是了,先死了女儿,再死了儿子,还遭受了那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她哪里还撑得住?不用你动手,不用你发话,她自己就撑不住了。这么说来,他们的死都与你不相干,你手上压根儿没沾他们的血,至少在他们的死上,你是清清白白的了?”
可惜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母亲是一直……娈宠颇多,可她那样精明谨慎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就死了?还有舅舅也是,哪怕宣武侯进上的药真有问题,那么多太医,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有问题,宣武侯又怎么敢把药进上?
这当中若说没有韩征的手笔,没有他推波助澜,甚至暗中主使,怎么可能!
“我们的确不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说自己清白你也不会信;我们若真清清白白,这会儿你也见不到我们,我们坟头的草只怕都比你还高了!”
这回施清如抢在韩征之前开了口,“自你和丹阳公主离京后,令堂便恨毒了我们,一直拼了命的想要让废帝临幸我,好让皇上和废帝反目成仇,敢问萧大人,我难道就该任令堂算计,遭受于一个女人来说,最残忍的事吗?你扪心自问,从一开始我有什么错,令堂却是怎么对我的?难道因为她是长公主,就只能她草菅人命,别人不能反抗吗?”
“令外祖母就更是如此了,一心要我们夫妇的命,为此连自己儿子的安危都不顾,若她不是太想置我们于死地了,她完全可以告知废帝一切的,难道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不许告知废帝不成?就算我们有心算计,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就算我们有心算计,也是先为了自保自救,换了你,难道会傻到坐以待毙吗?就更不必说皇上和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所以你今日来,若是想要一个说法,那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我们也问心无愧!”
若他心里只有愤怒,只有仇恨,不能理智的看待整件事,不能明辨是非,那也只能遗憾了……
萧琅让施清如一席话说得呆在当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母亲早前对施清如和韩征的诸多算计他都是知道的,还当他们兄妹离开后,她总能消沉沉寂一段时间,指不定慢慢儿就想通了。
却不想,她竟然在他们兄妹离开后,还想让舅舅……临幸清如,——什么临幸,说穿了就是对清如用强,这不是生生逼她去死,也逼韩征要么死,要么反吗!
她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呢?
外祖母也是,就算心里再恨,再想报仇,也不该拿舅舅的安危来冒险,不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管不顾啊,韩征只是挖了坑,跳不跳却在她自己,选择权也在她自己手里,——结果她愣是选择了跳,如何怪得了别人?
就更不必说,韩征与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韩征本来就要反,不,韩征那不是反,他那是拿回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父子的东西!
当年的事,他还小,并不清楚。
但天家的夺嫡争权到底有多残酷,他又岂能不知道,当初外祖母母子三人能踏着先太子一家的鲜血尸骨上位,如今韩征自然也能踏着他们的鲜血尸骨上位,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历来如此!
所以萧琅在知道了韩征的真正身份后,其实并没有很愤怒,他更多是自责和后悔。
可现在,他的自责与后悔在现实面前,眼前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他的母亲和外祖母,哪怕他是她们的亲儿子、亲孙子,尚且在听了她们的所作所为后,觉得她们太过分了,何况清如和韩征还是当事者、受害者呢?
她们大可光明正大的对付他们,却偏偏选择的都是见不得人的阴微手段……那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连死都死得不光彩,连死了都要身败名裂,就真如清如的话,‘她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了!
韩征见萧琅脸上似有触动,知道他到底还是把施清如的话听了进去,想了想,道:“萧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想说什么就尽管说,朕不会与你计较。”
萧琅接连喘了几口气,总算涩声开了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既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然也没办法再理直气壮的摆出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来。本来我心里其实也早猜到了一些,只是仗着当初曾与你们有言在先,所以才能理直气壮而已,但当初若不是冥冥中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日,我又怎会那样再四的请求你们?可惜我的苦心她们都不能明白,纵她们能明白,其实也没用,毕竟一切都早已注定好了的。”
在二十多年前,那位韩良媛自请出宫时,在十六年前,宫中发生巨变,先太子一家被陷害尽诛时,就早已注定好了的,又岂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韩征见萧琅果然还是那个是非分明,占理不占亲的他,心下又松了两分,道:“那你有什么要求吗?朕可以酌情看看,能不能答应你。”
萧琅沉默片刻,道:“我今日来,是抱定了必死之心来的,既然都要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就求你们两件事吧。第一件,我希望能让我安葬了我母亲、舅舅和外祖母之后,再死;第二件,我希望我死后,大周能越发的繁荣强大,那样丹阳在南梁日子便怎么也难过不到哪里去了。”
“当然,花无百日红,如今南梁太子与皇后待她倒是都极好,可将来会如何,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所以我还希望,将来万一两国局势恶化了,或是她在南梁没有立足之地了,你们能尽可能接她回来,让她好歹能落叶归根。我的请求说完了,你们看看能不能答应我吧,若是能,当然就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大家立场不同,我不会怨你们,仍会从容赴死的。”
韩征与施清如耐心听萧琅说完,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由韩征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抱定必死的心来,难道朕在你心里,就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萧琅有些不明所以,“你的意思,你不打算斩草除根,不打算利用这白白送上门的大好机会,置我于死地?”
他真的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这一趟的,毕竟就算凉州与京城相隔千里,他擅离职守、私自回京的事,也要不了多久,势必会传回京城了,届时韩征若要杀他,理由同样是现成的。
而韩征又怎么可能不杀他,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的道理,谁都知道,那他又能往哪里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若一直在凉州,还有那么几分拥兵自重的机会,不过就算有几分机会,他也不会想什么报仇雪恨之类,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他母亲和外祖母都不无辜,他舅舅更不是一个好皇帝,他若只想着报仇,到头来受苦的只能是百姓们,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