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郡主见她言语间避重就轻,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想着若她和自家大哥已经见过面了,回头一见自家大哥,自己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遂也不追问了,只道:“杂耍班子的人听说没经过这样的大场面,想着要面圣了,事到临头,竟然都腿软得站不住了,连站都站不住了,更何况还要表演呢?出了什么岔子,饶了皇上舅舅和皇祖母的雅兴,这个责任谁能担当得起?所以就临时取消了,改为了歌舞表演。清如你若实在想看,以后咱们乔装了,去天桥下看吧。”
施清如便知道杂耍班子里混进了刺客之事,至今仍只有小范围内的人知道,并未引起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们的惊疑,隆庆帝事后应当不会追上下人等的责,纵使追责,也一定只是小惩大诫了,心下不由一松。
随即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报以刻薄的冷笑。
你有什么好心下一松的,你有什么资格,到了此时此刻,你若还认不清自己的斤两,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真是可笑可悲得可以去死了!
第一百二六章 失之东隅
施清如想到这里,忙压下了满心的狂乱,虚应丹阳郡主道:“那真是挺遗憾的,还当今晚能好好一饱眼福呢,天桥下的杂耍表演我也曾见过,虽然很精彩,但想来规模肯定没有特意表演给皇上太后娘娘和众位贵人们看的大,只能等以后万寿节,或是太后娘娘的大寿,看能不能再有机会看了。”
丹阳郡主让她说得也有些遗憾起来,道:“可不是么,听说今晚杂耍班子光要上台表演的人,都有二三十个,还不连那些辅助打杂的,这样的规模,也只有皇上舅舅四十五十大寿这样的大日子,才有机会看到了,谁知道他们竟然那般上不得台面呢?不过我听说事先光排演,他们都排演了一个多月,东厂和锦衣卫,还有内务府礼部的人,也有日日去耳提面命,照理他们不该事到临头才这般紧张才是,紧张也吃不了杂耍那碗饭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最后一句,低得近乎耳语,已显然不是在与施清如说,而是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在自语了。
目光同时也不着痕迹四周逡巡了一番,拜年纪轻目力好所赐,很快发现有此怀疑的人应当不止她一个,只不过都极力遮掩着而已,心里就越发肯定是出了事儿了。
施清如却当没有听见丹阳郡主最后一句话一般,笑道:“其实细想也没有那么遗憾了,总归以后还有的机会。”
丹阳郡主忙敛住心神,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以后总归机会还多的是,我们还是先看歌舞表演吧,也是新排的歌舞,瞧着还挺不错的。”
说完专心看起当中美轮美奂的歌舞表演来,只整个人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心不在焉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整场大宴终于接近尾声了。
事先便准备好的压轴大菜——一株株枝叶翠绿,红果累累的荔枝树也都送到了席上。
隆庆帝与太后见了,都十分的高兴。
下面的官员诰命们见状,忙都纷纷凑趣,又是作诗又是念词的,吉祥话儿一筐接一筐。
自然,因隆庆帝对韩征此举赞许有加,也少不了赞颂韩征‘忠心为主,日月可鉴’的。
上下一起采摘品尝了荔枝后,烟花表演随即开始了。
整个皇宫的上空霎时都被火树银花照得透亮,与皇城内四门外九门,再到整个京城的九座城门城楼上同时燃放的烟火遥相呼应,不止整个皇城,便是整个京城的上空,都很快被照得透亮,真正成了一个不夜城。
整场烟火表演持续了又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终于结束了。
上下人等都是意犹未尽。
然那么多官员,那么多诰命,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那么多人,光依序出宫已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还得确保个个儿都安全到家,以免大喜的日子,平添晦气,自然时间不能拖得太晚。
于是在礼官的高唱下,所有人最后又敬了隆庆帝和太后邓皇后三杯酒,再跪下三呼“万岁”,恭送了太后和帝后后,所有人便开始有序的退起场来。
施清如便也趁机辞别丹阳郡主,回了太医院去。
常太医见她终于回来了,忙低声道:“一切都还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施清如不欲他担心,笑道:“我一直跟着丹阳郡主的,能出什么岔子?师父就放心吧。”
常太医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像是哭过似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今晚能出席宴会的个个儿都是非富即贵,他小徒弟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医,那真是谁都可以踩两脚……不过她穿的是官服,那但凡消息灵通点的,都该猜得到她是谁才对,还有谁敢欺负她呢?
施清如已笑道:“没哭过,应当是看烟花表演看得太久,被刺激到了……”
说着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怎么其他人都不在?”
常太医人老成精了都快,如何看不出她这蹩脚的转移话题?
却也没说破,只道:“其他人也去看烟花表演了,一辈子说不定就只能见到这么一次,谁舍得错过的?算着时间,应当也都快回来了。”
施清如点头笑道:“还是师父持得住,那师父去歇会儿吧,我守着即可。”
常太医却是摇头,“我又不累,这会儿去歇息,待会儿也要被吵醒的,还是算了吧,咱们师徒两个说说话儿,时间也就打发了。”
施清如想了想,“嗯”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进太医院多少年了?当初又是怎么进的太医院呢?也是跟其他太医一样,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才当上太医的吗?”
常太医见问,道:“我进太医院是半路出家,不过五六年而已,当初也没参加过这样那样的考核,是直接走韩……走后门进的,一开始其他太医都不服我,觉得我肯定没有多少真本事,后来我露了几手,他们知道我的实力后,才没再找过我的麻烦,徒弟你今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施清如笑了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那师父,您是打算就这样在太医院待一辈子了么?我记得您曾说过,您早不想当这个太医了,那您想过什么时候离开,离开后又去哪里吗?”
常太医道:“我自然不可能在太医院待一辈子,要是可以,我巴不得明儿就走,外边儿需要我的人比这宫里和京里的人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好活的?就剩下的几年,还得刨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更所剩无几了,谁耐烦白白浪费在这里?可、可韩征他……”
可韩征那个身体状况离了他,再上哪儿找一个可靠的大夫去?
他终究不是神,只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便势必会有生病受伤的时候,他要是走了,韩征又该怎么办,等不到他如愿以偿,先就被以“欺君之罪”处决了,——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道义,常太医都狠不下那个心来。
施清如当然知道常太医的未尽之意,并不失望,只笑道:“那师父再等几年,再离开太医院也是一样的,就是徒儿打算请辞离开了……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这些日子才知道这宫里究竟有多凶险,尤其我与、与督主在旁人看来,还以为多亲近,以致树大招风,这才多久呢?便惹了好几次的大麻烦了,我担心长此以往,会越发的变本加厉,一来我自己吃苦受累,没准儿还会白白没命;二来会让师父跟着担惊受怕,指不定还会被连累;三来也会无休止的给督主添麻烦。”
顿了顿,“所以我打算尽快辞去太医之职,去我京郊那个庄子上长住,潜心提升医术的同时,先救治附近一带的百姓们,如此等到师父也辞去了太医之职后,我们师徒便可以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救治更多的人了……就是这样一来,我便不但不能日日尽孝于师父膝下,还得在师父轮休时,回家请教师父,让您不得安宁与清净,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她之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所以总下不了决心,总还抱着侥幸的希望。
如今终于下了决心后,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就像师父方才说的那样,还要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那还能剩多少?
可没那么多时间来让她矫情,让她白白浪费在伤春悲秋和优柔寡断上!
只是她也知道师父是不可能随她一道离开京城,离得远远儿的,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本已受不得颠簸流离之苦,她不忍心,也做不到那么不孝;二来他老人家对督主的感情,不说绝对比对她的强,至少也是与她持平的,让他非要选一个,不是摆明了为难他么?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她辞去太医之职,离开京城,既与督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彼此以后再也不见,她不用再难堪心痛,他亦不用再平添麻烦与困扰,白白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就算他不怕,到底朋友多总比敌人仇人多要好。
也可以继续对师父尽孝,继续蒙师父传授医术,在他老人家的鞭笞下提升自己了。
如此等到几年后督主像前世一样,彻底掌握了大局,她的医术势必已经精进了不少,她整个人方方面面也已历练了出来,便可以独身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到她二十五岁左右,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了。
如今她嘴上虽说着以后要怎样怎样,说到底只是纸上谈兵的空口白话,与海市蜃楼没什么两样。
但十年后,她相信自己一定有那个实力,一定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而就算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人生也还有一半,要做什么都足够了!
常太医好容易听施清如说完,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忙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一定是的,对不对?徒儿,你告诉师父,师父来替你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一起来解决,就不信解决不了了,为什么一定要辞去太医之职呢?虽说我对这个官职不屑一顾,可旁人想要得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一定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