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回答了四个字。”
她笑了笑:“关你屁事。”
“我就拉着师父的衣袖说,要不然咱们不要放了,被人笑话了,师父说你管别人怎么看做什么?如果一个人活着时时刻刻事事处处都在乎别人对自己怎么看,那得多累?”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师父说,对你在乎的人,能力之内,可以给他的就给他,不要等,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因为等而失去,然后再去后悔,后悔有个屁用?那时候不理解师父话里的意思,后来才醒悟,师父是不想让我觉得自己无父无母就比别人可怜,可我真的没觉得自己可怜,师父疼爱,师兄疼爱。”
“为了我,小师兄不知道和山民的孩子打过多少次架,那些孩子见我瘦小就总是欺负我,而师父为了历练我,又总是让我一人出去砍柴,好几次都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拦住,小师兄才比我大两岁,知道后每次都跟着我出门,又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拦住,他上去就和人家打起来,那么多人打他一个他当然打不过,可他不服输,打的满脸花。”
“第二天我再出门砍柴,脸上都被打肿了的小师兄还是跟着,那些山民的孩子约了更多的人来在半路截住我们,小师兄把袖口一挽,上去继续打,被打的更惨,可他依然不服输。”
沈冷问:“那你小师兄呢?”
“小师兄”
小张真人眼睛里有些湿润:“病死了,师父带他四处求医问药,没能治好。”
她低下头。
沈冷心里一紧。
“小师兄出殡的那天,所有和他打过架的孩子都来了,和他打过次数最多的那个大孩子手里拿着一颗糖,说小道士你快起来,打赢了我,我把糖给你吃,这糖是我娘亲死的时候给我的,说我想娘的时候就吃了这颗糖,吃了就不想了,我把糖给你,你吃了就会好那么多人,全都哭,哭着说小道士你快起来吧,大不了让你打回来就是了。”
小张真人低着头说话,眼泪掉在地上。
“我从小就被他们宠着,不容我受一点委屈,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人求到龙虎山说家里有邪祟,师父说哪里有什么邪祟都是自己吓自己,让我拿着龙虎山的卦镜装模作样去走一圈,那是我自己第一次下山行道,我想求师兄们跟着,可师父只是不准,于是我一人下山,走到半路,又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拦住,有几十个人。”
“他们问,小道士,你要去做什么?我说去做法事,他们就笑话我说,做法事,你这瘦瘦小小的样子还不得被妖魔鬼怪吃了,再说走到地方要二十里,你能走?我说我当然能走,他们就说不信,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棍,我害怕的想逃,那个大孩子一摆手送他去!”
小张真人看了沈冷一眼:“他说,你师兄是我朋友,他死了,以后我们来保护你,我们山里的孩子可以欺负你,山外的人不行,谁欺负你都不行,每个人一条木棍围着我往前走,说是要有恶犬拦路也别怕,他们的棍子能保护我,其实那天师父师兄一直都在暗中跟着我。”
沈冷抬起手在小张真人肩膀上拍了拍:“你和他们一样善良。”
小张真人看着沈冷,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离开龙虎山的时候大师兄说,如果长安城不好就回来,你的房间我们都会每天打扫,若是不想回来还觉得委屈,写封信给我,龙虎山上的人不会真的腾云驾雾,但我们必昼夜兼程。”
小张真人深吸一口气:“可我是真人啊,龙虎山的名声在我肩膀上扛着,我知道自己去追那些羌人有多不理智,我不会打架,师父教我用剑教了好久,我觉得自己行,可是每次见到血还是会怕,握剑的手就会抖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没有勇气背着剑出门,直到看到青果师兄躺在那,冰冷冷的躺在那。”
她把自己背上背着的剑摘下来递给沈冷:“这是龙虎山道剑,道宗弟子见道剑如见师尊,奉持道剑者之命,那些天门观的假道杀了青果师兄,这个仇是道门的仇,我持道剑,道门弟子都会是我的帮手。”
沈冷将道剑接过来,那剑很沉重。
“师父说,其实一把剑并不代表什么,为什么道门弟子愿意听从持道剑者的命令?那是因为道剑代表着的是正义,是团结,是不容欺辱的尊严,师父还说,道门弟子,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懒散也最无欲无求的一群修行者了,平日里你看他们懒得出门,甚至懒得传道,可是中原历次有难,道门的弟子从来没有退缩的。”
她看向沈冷:“你知道道剑的由来吗?”
沈冷摇头。
小张真人道:“道剑其实不是龙虎山的东西,而是北疆瀚海城南边有一座很小的道观里的东西,叫奉清观,那年黑武大举南下,楚边军奋起反击,黑武骑兵在楚边疆烧杀抢掠,奉清观的道人们便下山去了,只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小道童,他师父说,我们要去下山杀贼救人了,你自己守好道观,师父把剑留给你,你怀里抱着师父的剑就不会怕。”
“那时候,楚已经四分五裂,中原内乱,大宁崛起,楚边军不撤,死守边疆,宁丢国都不丢边疆,瀚海城一线六万楚国边军与四十万黑武大军交战,他们知道已经没有支援了,但无一人退缩,奉清观的道人们带剑下山,和瀚海城与楚边军一同杀敌,所有道人全部战死。”
“那时候第一代龙虎山真人随大宁开国皇帝陛下征战,闻北疆黑武人南侵,大宁太祖陛下正在率军围攻楚送安城,闻讯之后,大军立刻停止攻城,太祖陛下亲率三万精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到瀚海城支援楚边军。”
小张真人的眼睛红红的。
“那时候的楚军应该很绝望也很无助,楚地四分五裂诸侯并起,到处都在打仗,可他们退了,黑武人就能长驱直入,瀚海城城门被攻破,黑武人大举攻入,就在这时候太祖陛下率军赶到,三万精骑虽疲惫可却势不可挡,太祖陛下以万金之躯冲锋在前,一击将黑武人拦腰斩断,城下飘扬的是大宁战旗,城上飘扬的是楚国战旗。”
这段历史沈冷知道,小张真人提起的时候,沈冷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那一战,楚军和宁军合力击退了黑武人,大战之后,楚边军将军和大宁的太祖陛下在瀚海城城头对饮,太祖陛下一口气喝光一壶酒,摔碎酒壶,对楚边军将军抱拳说了一句战场上见,然后太祖皇帝就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楚边军将军喊,我不想和你们在战场上见了,我投降吧,换你们的宁旗,兄弟们的命金贵,留着吧,留着和黑武人接着干。”
“太祖皇帝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身面向楚边军将军说,你投降会被唾骂,将军说,我背骂名有什么,中原万万里河山在就好。”
“于是,瀚海城上换宁旗后来太祖皇帝留下数万大军交给那位楚边军将军继续抵抗黑武人,南下的路上经过奉清观,初代真人便进观去看,整个道观空荡荡的,只有那个六七岁的小道童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到有人来吓得发抖,可怀里死死的抱着他师父的剑。”
“初代真人问,你师父师兄们去哪儿了,小道人说,下山杀贼,初代真人心疼,因为他知道瀚海城里的道人们都战死了,他过去把小道人抱起来说,你师父师兄回不来了,托我照顾你,你愿意跟我走吗,小道人摇头说,你骗人,师父师兄一定会回来,初代真人见这把剑沉重就想帮他拿,小道人就是不肯松手,说这是师父的剑,师父说剑会保护他。”
小张真人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后来,初代真人还是把小道人带走了,一直随太祖陛下征战,到大宁立国,得封大宁国师,初代真人便带着小道人回到龙虎山,那把剑,被大宁太祖皇帝名为道剑。”
她把剑从沈冷手里接回来,重新绑在自己身上。
“道剑在,道门在,道剑不在,道门依然在。”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门弟子,从不曾忘记什么才是道,所以我也从不曾怕过那些天门观里只有杀戮心的道人,他们不可怕,我身边有万千道门弟子。”
“师父说,龙虎山从来都不是道门正统,道门正统在每个人心里。”
她看向沈冷:“你一直都在努力,我也要努力。”
第九百四十八章 第二天
天快亮的时候,长安城方向传来爆竹声连成了一片,此时此刻的长安一片喜悦祥和。
大年初一,沈冷看了一眼靠在腿上睡着了的小张真人,想着应该怎么把她打晕了送回去才好,沈冷大概可以猜到,小张真人的武艺应该稀松平常,不然的话,当初在未央宫奉宁观里也不会那般狼狈,她有壮志有抱负也有担当,可沈冷不想她送命。
“不要送我回去。”
就在沈冷想到这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张真人的声音,沈冷低头看了看,小张真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小张真人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谢意的看了沈冷一眼:“谢谢。”
沈冷摇头。
她说谢谢,是因为沈冷守了一夜。
对于沈冷来说,就算是两天两夜不睡也算不得什么,南征北战,两天两夜不睡的情况何止一次两次,三天三夜也不是没有过,而且在沈冷看来,守小张真人一夜更不算什么,不是小张真人,只要是一个宁人,沈冷都不觉得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清晨的冷比晚上似乎还过分一些,这一晚上小张真人迷迷糊糊的还睡了一小会儿,沈冷则一夜没睡,她把自己的头发梳好用簪子别住,戴上道冠,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人。
“我知道有些想法不对,想都不该想。”
小张真人坐直了身子看着沈冷的眼睛说道:“我也知道,大将军应该能感受到我心意,陪我走这一趟吧,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很自私,也很没道理,我只是想让自己去体会一下大将军可以不答应我,也可以打晕了我把我送回长安,所以这只是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