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火烛林立,明亮如昼。
黄权领着尚书台一众尚书正式录写遗诏,关羽靠前坐在床榻前的小圆凳,柔声询问:“陛下?”
刘备伸手抓着关羽、张飞的手:“今孙权授首,曹丕惶惶不可终日。国事,我无忧矣。云长?”
“臣在。”
“我已将公寿托付翼德,小儿本欲当面托付孟起,奈何孟起染疾不能亲来。大儿质纯,非治国才器,今后就交付云长。”
刘备微微侧头看关羽,关羽颔首应下,张飞止不住流淌泪水。
刘备目光打量殿中,没有看到诸葛亮的身影,也没有看到田信的身影。
稍稍停顿,刘备又说:“我已遣子龙在荆山开凿陵墓,虽下诏薄葬,节省度支,就恐太子、群臣大肆操办,空耗国力。此事云长、翼德需留意。孙姬无辜,不可因孙权之事迁怒,给一县汤沐邑颐养天年。”
说着他看向黄权,黄权捧着一卷遗诏靠近。
刘备闭上眼睛:“传太子、齐王永、代王理。”
刘禅三兄弟一起入殿,跪伏在床榻边,刘备声音虚弱:“云长,为太子宣诏。”
黄权趋步上前,将诏书递入关羽手中,关羽双手捧着,转身侧对刘禅三人,代替刘备,向刘禅宣达诏令:“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
“东宫群臣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听到这里,刘禅身子微微颤抖。
“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关羽念完,诏书交付刘禅,刘禅勉强能控制情绪。
“陛下?”
关羽转身轻声询问,刘备静静躺着不做反应。
张飞在一侧紧紧握着刘备左手,已感受不到血压跳动,整个人瘫软跪倒在榻前:“陛下!”
“陛下?”
关羽复问,刘备沉睡不醒。
刘禅这时候扑到榻前,再也忍不住,泪水横流。
黄权向后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头垂着,泪水滴在地板。
尚书蒋琬、邓芝、李朝及一众尚书郎也纷纷扑倒在地,群臣皆跪,关羽强忍着悲怆,将张飞搀起来,左右环视:“太常卿何在?”
太常卿赖恭堪堪从殿外挤进来,以袖擦拭面庞:“在此。”
“通报中外文武,依制出殡。”
关羽见张飞情绪崩解,左右看一眼殿中黑压压哭泣的人群,仿佛整个大殿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
“勒令州郡严守本职,不得妄动。”
随着关羽不断下令,尚书台起草诏令,整个朝廷开始围绕刘备的出殡高速运转。
这种事情太常卿衙署已经内部演练过,自有一套规矩在。
只要稳住局面,一切自能徐徐过渡。
四更时,江都城中、城外各军在鼓号声中集结,一座座军营里的吏士用饭后,一车又一车的粗麻白衣运来。
哭声最先从军营弥漫,赵云、陈到、田豫、文聘坐镇各处,预防营中吏士情绪崩溃做出影响不好的事情。
至天色将要明亮时,中军各营有序入城,江都北城、南城街道被素服吏士染白。
哭声由远及近,整个江都被哭声、悲戚情绪渲染。
羊耽、辛宪英眼睛早已经哭肿,羊耽的兄长羊秘半月前染疫而亡,被江都尹官吏拖走集中火化,如今家中供奉骨灰。
羊耽望着街道、城墙上渐次树立的白幡、黑幡,神情已经麻木。
辛宪英见这处院落外也被江都吏士扎立一对白幡,面容哀伤:“天下何时能定?”
不远处的官舍里,牛金、王双等中原籍贯将领此刻多数面露茫然之色,无所适从。
王双心中彷徨,倚靠车轮脸色松垮,不时拔出手中宝刀看一眼,又归入鞘中,反复拔刀,似乎只是为了听摩擦响声。
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口刀。
带着这口富贵刀从戎,征戎十余年,成为一军之将;不想中原板荡,形势反复变化,到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寄托于下一轮北伐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的机会……很难再看到,也只剩下这口刀陪伴自己左右。
未来?富贵?
王双想了又想,头更无力垂下,满满的不甘心。
还未到午时,玄武门上的钟楼、鼓楼交替响彻,催促群臣百官入宫。
牛金、王双这些人不敢耽误,穿戴绯袍鹖羽冠,又蒙一层素布,跟着人群向南宫太极殿汇聚。
在崇德殿里,关羽、张飞为刘备清洗身体,收敛棺椁中。
以江都之简陋,自然没有冰窖。
以现在江都的形势,也不能久留,要快速办理。
停棺数日、十数日、甚至数月这种事情,必须要避免。
有关羽做主,殡葬正按着刘备要求的那样从快从速从简,并没有被繁冗礼制裹挟。
对某些人、绝大多数人来说,一个已经驾崩的皇帝,其遗诏也是可以选择性奉从的。
可现在是关羽拿主意,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嚷嚷什么礼制不礼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