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令一跺脚,恨恨的骂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先前说坚守南京,结果日本人连城门都没打到,就擅自下令撤退。撤退却没有一点准备,甚至连计划都没有,等于是将十万守军当作弃子一样扔了出去!”
雷震等一众军官都沉默不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发觉到对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担忧。
挹江门外的百姓在宪兵的带领下,已经开始有秩序的进入码头,在看到码头上孤零零的几十艘船只后,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但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有了一条逃生的通道,所以,人们也听从宪兵的安排,默默的开始登船。
在雷震的安排下,林笑棠将二狗和方柔送上了第一批出发的船只,林笑棠将身上仅有的一些钱都塞到二狗的手里,叮嘱二狗一到江北,就马上想办法去长沙,千万不要跟随难民去徐州或武汉,他隐隐觉得,这两座城市马上也会成为另一个战场。
二狗和方柔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说你又不是当兵的,何苦要在这里等死呢!
但林笑棠却有自己的苦衷。第一批船只运送的都是老弱妇孺,本来二狗是不够资格上船的,但林笑棠找到雷震,也仗着自己干掉了三个日本鬼子的微功,央求雷震让二狗上船,结果雷震又去求萧山令,好在萧山令对林笑棠的印象着实不错,这才网开一面让二狗上了船。但这些,林笑棠并没对二狗和方柔说。
看着船只缓缓离开码头,林笑棠清楚,这一别,基本上也是永别。但好在已经将这两个小家伙送出了险地,自己总算能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有个交待。至于以后的路,也只能靠他们自己走下去了。
远处的南京城,依然炮火连天,那是城里没来得及撤退的国军在和日军进行着巷战。由于日军已经进城,他们的炮兵和空军都沉寂了下来,这也给了挹江门守军一定的缓冲时间。萧山令命令士兵利用这段时间,在码头和挹江门附近挖掘工事,埋设地雷,静候日军的到来。
林笑棠穿的还是那身学生装,虽然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他一张文弱的面孔,却背着一支崭新的九二式轻机枪,身上挂满了弹夹,加上早先他在挹江门外的振臂一呼,所以很多士兵,包括老百姓都认得他,看到他,都站起身和他打招呼。
林笑棠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他低着头,对身旁人的招呼恍若未闻,从早上到现在,他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不能清楚的分辨现在究竟是不是梦境。
临时指挥部设在码头货仓的防空洞里,雷震站在货仓的门口抽烟,他刚刚掩埋了同僚谢承瑞团长的遗体,心情也不是很好。一抬头,正看见林笑棠魂不守舍的走过来。
他叫了几声,林笑棠好像都没听到,于是,他干脆扔掉手里的烟头,大步走过去拽住了林笑棠。
林笑棠抬头看到是他,叫了声“雷长官”,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雷震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招呼他进了指挥部。
指挥部的空间不算大,36师通讯连的所有设备就安置在这里,一进门,就是满耳的“滴答”声和按键的敲击声。萧山令站在通讯兵的身后,双手叉腰,脸色铁青。
雷震喊了声报告,萧山令这才转过头来,看到是雷震和林笑棠,他的脸上总算挤出了一点笑容,随即有点诧异,“你怎么没上船?”
林笑棠勉强笑笑,“我把弟弟和妹妹都送上了船,现在上船的都是老弱妇孺,弟弟能上船已经是萧司令和雷长官照顾了,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也会开枪,上去不合适。再说,我也想留下来打鬼子。”
萧山令听着林笑棠老气横秋的回答,看着他那张还略显稚嫩的面孔,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他赞许的点点头,对雷震说:“老雷,我把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这可是个当兵的好苗子,你可得给我看好喽!”
雷震笑着敬礼,答应下来。
林笑棠漫不经心的看看四周,愣头愣脑的说了一句话,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有些惊讶,“萧司令,我们在挹江门拼死抵抗,后方都知道吗?”
萧山令一愣,却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已经和武汉大本营通报了,怎么,你的意思是?”
“通电全国,说我们会血战到底,尤其是后方长江沿线的地区。将日本人的屠杀令扩散出去,发动民间的力量,争取后方的支援。如果保持现状,我们就是一支孤军,凭几条破船和少得可怜的弹药,无论如何完成不了撤退。不如放手一搏,将声势造大点,吸引各方面派船来接应。”
一说完,林笑棠摸摸嘴巴和下巴,眼神有点古怪,似乎有点不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萧山令和雷震彻底被惊呆了,两人好像不认识一样重新打量着林笑棠。
萧山令转瞬间眼睛一亮,他毕竟是南京市的市长,还兼任着军队的职务,属于军事政治文武双全的官员。略一思忖,就立刻明白了林笑棠这些看似逻辑有些混乱的话语的真正含义。
“这些,这些,你个学生仔是怎么想到的。”萧山令疑惑的问道。
林笑棠瞎话不打草稿,推说自己关心国内外政治,尤其喜爱军事,曾经潜心研究了中日战争,等等诸如此类。
说完,老脸一红。不过好在指挥部灯光昏暗,他脸上又都是硝烟留下的油泥,所以,并未被萧山令等人发现。
“还有”,林笑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学着雷震的样子一并脚后跟,“萧司令,咱们在这儿死守不是办法,我懂日语,我想潜入南京城打探一下日军的虚实,如果遇到咱们的部队,还可以指引他们来挹江门与我们会合,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萧山令脸上的好奇和惊讶逐渐褪去,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林笑棠,“告诉我实话,你还有别的目的!”
林笑棠低下了头,“我大哥大嫂还在城里,他们是我仅剩的亲人,我想回去找找他们,如果,如果他们真的遇难了,我也想确认一下!”
萧山令沉默了,指挥部所有人员都沉默了。
林笑棠又抬起头,脸上的黑泥被泪水冲开两道明显的印记,“请萧司令成全!”
萧山令想了好久,在指挥部里来回踱了好几圈。良久他才走到林笑棠的面前,“记住,让你去是成全你这份情意,看看就回,注意安全!”
说完,他一转头,“雷震,派几个人跟着他,也好有个照应,顺便也盯着他,别让他干出什么傻事,交待清楚,有了消息就立刻回来,不准再深入,知道吗?”
林笑棠向萧山令道了谢,跟着雷震向外走。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脚步,扭头对萧山令一笑,“萧司令,有个事提醒您一下!鬼子每个大队甚至是中队都配有狙击手,您那身军装实在是太显眼了,您最好换一身。”
萧山令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那瘦弱而坚定的背影,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军装,“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第四章 冬夜里的交际花
下午两点多钟,林笑棠带着两个人,悄悄的离开了挹江门码头。走的时候,江北已经有零星的船只靠岸,虽然不多,但却给码头上的军民带来了无限的希望。但据江北的船工说,日本鬼子的舰艇已经开始在江面上出没,这给接下来的撤退行动无疑增加了困难。
雷震派给林笑棠的两个人,一个是个姓权的老兵,河北邯郸人,参加过北平保卫战等大小数十场战役,据说经验丰富,更兼有一只及其灵敏的“狗鼻子”,能在几十米开外嗅到日本鬼子的味道,人称“啸天犬”;另一个叫做何冲,贵州兴义人,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上尉军衔,一口流利的日语,是教导总队的后起之秀。
看得出,老权对于这个任务并不情愿,自打和林笑棠一见面,他便哭丧着脸,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估计是对林笑棠有些不满。而那个何冲,则面无表情,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的犹豫,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三人都换上了一身便装,藏好随身的武器弹药。临出发的时候,何冲站到林笑棠的面前,语调冰冷的说:“我官阶最高,这次行动由我来带队,到了之后,办完你的事,立刻返回,明白吗?”
林笑棠斜眼看看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虽然不算很大,但却掩盖了空气中那浓浓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息。林笑棠深吸一口气,走在最前边,不经意间看到何冲,却见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老权此时倒轻松了许多,一双眼睛警惕的四处搜索着,硕大通红的鼻子不停的抽动着。
到处都是废墟,几乎看不到原先街道的轨迹,废墟中不时出现倒卧的尸体,看服色绝大部分是老百姓,年龄有老有幼,鲜血在灰暗色的瓦砾中格外醒目,还有个女人,被剥光了衣服,肚子被划破,肠子伴着已经变成暗黑色的血迹流了一地。
没想到,出发时精神抖擞的何冲确是个没上过战场的雏儿,见识到战场的血腥之后,他马上有些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双腿打颤不说,一路上竟是吐了好几次,先前的傲气和耻高气扬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路上总算平安无事,仗着老权那过人的机警和名副其实的鼻子,林笑棠三人躲过了几批日本人的部队,不过看来,日本人的兵力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很多区域都没有安排人员驻守。南京城内的枪声也稀疏了很多,国军的抵抗已经微乎其微了,这一点,三个人都感觉到了。
潜入泰和桥之后,林笑棠三人搜寻了好一会儿,才算找到原先的住处,林笑棠让老权和何冲在外围观察动静,独自一人开始搜寻废墟下的亲人。
但,谈何容易。林笑棠将手掌挖出了血,也没找到大哥大嫂的一点踪迹。最后,老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帮着一起寻找,总算在几块石板下面找到林笑棠大哥的遗体。
而眼前的大哥,双眼紧闭,早已经没了气息。
林笑棠将大哥的遗体紧紧抱住,双肩耸动,他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将脸埋在大哥的胸前不停的啜泣。
老权和何冲相对看看,想要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值得在一旁默默的陪着林笑棠。
林笑棠从大哥紧紧握着的右手中发现一块月牙形的玉牌,那是大哥和大嫂的定情信物。
很久之前,他曾听大哥隐约提起过,大嫂是大家闺秀,因为爱上了大哥这个穷小子,但家人反对,所以就从家里逃出来和大哥私奔到了南京。两人感情深厚,虽然日子过的清贫,但带着林笑棠一家三口过的倒是其乐融融。这块玉佩是大嫂送给大哥的,大哥一直带在身上,还说过,等林笑棠结婚的时候,就将这块玉佩送给他的媳妇。
玉牌依然晶莹剔透,但大哥大嫂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