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的更深一些的则想:将来这些乡校的孩子长大了、源源不绝、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县,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识字、懂天志、军阵、天下势的人物?
况且适又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些在墨者乡校里求学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义之下长大的孩童,长大后想的又是什么呢?
与贵胄儒生,或需要相辩此事,但对于自小如此并相信天下就该是这样的孩童,相辩这种事便无需再做。
一些人这才咂摸出适当日说的草帛书义墨子走入书中化身万千的味道,不禁唏嘘,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后这些孩童都长大成人自己已然长逝……
如今行路难颇难,今日送别便有几分蹉跎诀别之意,这番意境引出将来衰老难见之无可奈何,更是感慨。
这里面最年轻的便是适,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他的年纪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还要年轻,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却没有,也无法体会。
别了众人,他自去外面随意走走,以缓解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写东西的疲惫。
马上就要麦收,来到沛郭的人都喜气洋洋,他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不是春天的那种生机,而是人的那种朝气与充满希望的勃勃。
两名公造冶管辖派给的剑士墨者跟随适的左右,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渐体现,虽只是书秘而非七悟害,却也得到众人信服。
不时有下学的孩童经过,叫一声“校介”,行礼便跑开。
这些孩童都是各个村社选送来的,人数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适暂时也教不过来。
这几日放麦假,过几日孩子们要跟随人去田中帮着拾取麦穗,其实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养他们做事的习惯,知道稼穑之苦。
这些孩童按照适的要求,称墨子为校长,称适为校介。
他们都这样叫,习以为常,不会去想为什么这样称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觉得这两个称呼极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为连,连长率之”,是故乡校之长称之为校长正合适。
至于校介,也颇合此时意境。
半年前的三晋伐齐之战中,三晋贵族各受赏赐,以青铜做礼器记录这件事。出征的主帅便是韩赵魏三家宗主,而副帅都自称为介,其实就是副贰的意思。
譬如韩军副帅骉羌被赏赐之后做的青铜钟的铭文就是这样书写的:“唯廿又再祀,骉羌作介,厥辟韩宗虔帅……赏于韩宗、令于晋公、昭于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贰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长……实际上墨子也只是挂个名,具体的事都是适在操办。
一路上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两名护卫的剑士跟在左右,提防着可能的意外。
适这半年多一直挺活跃的,即便墨者之外的乡民也大约知道了墨者的一些奇怪的叫法。
成年人多叫他书秘,熟悉的便叫适,孩子们都叫校介。
此时乱哄哄的,适却很喜欢这种活泛的喧嚣,想到肚子饿了,便也去吃饭。
墨者去年秋天大聚一次之后,有了一些变动,每个人每个月都会领取几个钱作为平日之用。
平日吃用自然有墨家内部分发准备,平日出去吃饭之类都需要用自己的钱。两名剑士的吃用与适无关,适自去吃饭,剑士就跟在左右并不去吃。
他到了饭肆,苇也看到了他,高喊了一句打了声招呼。适也半年没见苇了,但是之前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都是在他家住着,两人极为熟悉。
笑着过去坐下,正在苇身边的商人看了一眼适,心说多听闻此人名声,也听闻此人年轻,却不想竟是如此年纪?
这商人在从魏赶来之前,吴起便和他说过几个墨者中的人物,当时又是麦粉之类的东西刚刚在魏都传开,这商人自然知道适的名声。
适看了一眼苇旁边的商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沛地各地来的人不少,各怀目的,他也不在意,自己还不到被人刺杀那般重要。
他笑着走过去,按着自己的习惯和苇握了握手,这也算是此时的礼仪,后蔺相如的家主宦者令缪贤就被燕王握过。
“半年未见,今日前来,正好,一起喝酒。”
适坐下后,饭肆的主人笑吟吟地过来,打了声招呼。适便随意要了一些平日常见的食物,要了一叠盐煮豆,外加一壶烈酒。
苇嗅了嗅那些烈酒,赞道:“早就听说这些烈酒了,往常每年岁末能喝一碗酸酒就算好的,如今竟能喝上这样的酒……”
适也笑道:“我当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的时候,常喝,如今成了墨者,手中无钱,喝的却少。你若不来,我也舍不得喝……”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
两位根本不存在的夫子,适已经说的炉火纯青,苇便赞道:“当日在村社,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都说你有本事,却不求那些富贵,怕是那些富贵入不得你的眼啊。要不然纵做大夫,也吃不上麦粉喝不上这烈酒,确实无趣。”
适举碗大笑,知是笑谈。
既然已经不是贵族式的分餐跪坐制,这里的习惯也逐渐朝着适熟悉的那种世俗味道而去。
两人碰了一下碗,各自小饮了一口。
一旁的商人暗道:“这人也算是墨者中的人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竟然平日喝不上这些酒水?这倒是怪了,我只听说墨者在魏地就换了不少金子,这酒也不太精贵,哪里会喝不起呢?墨者的钱,难道不就是这些人的钱吗?”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墨者内部的运作形式,可苇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知道适此言不虚。
烈酒入吼,各自夹起一枚盐煮的豆子,随意闲聊,竟是毫无滞涩。
苇说到自己是来送粪硝的,顺带还有近滕乡的事。
适用被酒辣的有些不舒服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拿筷子点着桌面道:“近滕乡的事,你不要想了。你去不成。家里就一老父,芦花又做墨医在外,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事当时巨子已经有令,家中无昆弟者,不得去。你们去了,家中的地谁种?虽说什伍已编,可少了劳力,什伍中其余人家心中难免不满。即便如今没有不满,将来总会。你们亭长没说清楚?”
苇笑道:“哪有的事,说的清楚,是我非要来的。什伍共耕的人也都说让我去,家中的田什伍自有照应。亭长听我说的急切真诚,也就同意了。”
“再者,墨者不是说要行义兼爱吗?我去近滕乡帮助他们,将来他们一样可以帮我……比如万一哪日这里遭了灾荒,不是一样吗?”
适笑着摇头道:“道理是这样的,但规矩终究还是规矩。你是墨者吗?还不是吧?既不是墨者,那就要以利相导。墨家可不是只谈义不谈利啊。墨者是为了利天下,但也不是想要每个亲近墨者的人都变得越发穷困啊。量力而行,不妨他人之利,方是长久计。”
“这天下,哪能让每个人都成墨者呢?要是想着实现乐土就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墨者,那可便错了。”
他无意中透露出一些墨者内部的路线分歧,不过尚不严峻,只是随口一提,苇也不在意。
苇嘿笑道:“难不成我想做点行义的事,竟不对?”
适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道:“你对,但那亭长不对。规矩就是规矩,于情理对的于规矩未必对。你若是墨者,此事不消说,但你不是,那亭长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还同意……的确,心是好的,也觉得你的田什伍共耕的人能先帮你耕种,但这是不合规矩的。巨子最重规矩了,这事免不得要把他召回谈谈的。”
“好了,不提这事了,这是墨者内的事,就算你来了最终书秘吏还是要审核的。我也好久没见村社那些人了,如今你们在啮桑乡,开垦种植,众人有什么迫切想要的?”
PS:
骉羌事,见于文物,史籍无载。但骉氏也确实是韩宗的封臣。铭钟上,看似伐齐事是周天子通知了晋侯、晋侯又命令三卿,实际上要真有这样的号召力,也不至于沦落至战国。走个形式,骉羌还挺讲究的,称韩虔为宗而非侯……
第一二八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八)
听到适中断了之前的谈话,谈及到村社众人的期盼,略喝了一些酒就已脑热的苇打开了话匣子。
“适,墨者将我们从商丘带到沛邑,在啮桑开田垦殖,好得很。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就是盼着两件事。”
适端起酒碗敬了一下,也来了兴致,问道:“说说看,不是有什么事就说嘛?”
苇摇头道:“我们村社是和别的村社不同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麦收啦,也听了太多乐土的传说,所以我们想的事未必是别的村社想的。”
适哈哈大笑,轻啜了一点酒道:“到最后想的都是一样的。你们想哪两件事呢?”
苇将筷箸放下,指着其中一根道:“铁。”
然后又指着另一根道:“如今田虽然开了,可是并未有竹契写下各家的田亩数是多少。我们花了一把的力气,开出了自己的田,可是这田若是没有契,终究心中不安。”
“只此两件事,村社众人最盼着了。”
适砸了一下嘴唇,舌尖不自觉地舔舐着上唇,说道:“铁器的事……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吧。但也快,等麦收夏种之后,和众人讲清楚其中的利,应该可以。我以为你们是想要种子呢……”
苇用一种喝醉的人特有地姿势摆手道:“那些新谷米的种子,我们都是做农事的,哪里能不知道?总要过几年才能种出来,这个不急。”
“倒是铁器,我们是真想有啊。在啮桑开田,靠着骨头木头,一天又能开多少?你之前拿着铜器给我们看,说铁器比铜器还好用,还贱,还结实……大家现在就盼着有这东西呢。”
“你们既然能做,缘何不现在就把其中的利说与众人听?众人为了得利,哪里还能不去呢?”
“别的村社我不知道,可真要是说要弄铁器,我们村社的人定然会自己带着干粮去做的。”
说到这,苇便想到了如今牛耕马耕用的犁。
要说好用,是真好用,比起之前的那些工具也好方便的多,尤其是那种弯曲着身躯的犁,一头牛就能拉动,控制起来也很方便。
比起他曾见过的那些需要两头牛、以驷马战车的单辕一样拉动方式要方便的多。
可是犁头是硬木的、要么就是石头的,听说多了铁犁,心中不免与这个想象中的物件做着比较。
村社中的人又都和适相熟,两年前便认识,听他说的也最多,所以也都盼着那些铁器打造的农具。
如今这蚌壳、骨头、木头的农具,虽然一直如此,但是想到适和墨者弄出的那些器具,谁不想着更好用的?
在商丘的时候,种麦还是用石锤敲起震动麦籽。
来到这里,为数不多的耧车先给了苇所在的村社使用,确实很快,但是下面埋土的小犁角是木头的,很容易折断。
初始还好,时间一久被潮湿的泥土浸润,就远不如原本锋锐,牛马拉动起来也要慢得多。
和别的村社不同,别的村社用了现在墨者弄出的一些工具、开始种植宿麦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苇等人那是听过适说过更玄奇的事物的,这种基于想象的想要更好的想法,让他们对传说中的铁器农具极为重视。
借着酒劲夹杂不清地说了一些后,适皱眉道:“这事我也着急。只是要等到今年夏种之后。你们村社才多少人呢?哪里能够?还要让这件事成为沛县的大事,每个人都在意,才能做成。”
“我们能依靠的,也就是你们。靠这点墨者,这件事可是不可能做成的。你也不要急,到时候真要做了,也会很快。对了,村社今年开垦种植的事还好吧?”
说起这个,苇便有些眉飞色舞。
他们村社从商丘迁徙至此,在啮桑划分了一片荒地。
若是像往常一样,在春日里种植粟米,那些荒地的草都是要清除的,否则不能有好收成。
然而选择了种植冬麦,这就简单了许多。
秋季大部分的草都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把火烧干净种上麦子,到了冬日麦子分蘖的时候又是野草不生的时候。
今年天气又好,春日里一热,野草也开始返青的时候,麦子已经长得老高,压盖住了其余的草。
啮桑地又都是些上好的膏腴地,又有堆积发酵粪肥的办法,这些粪肥集中使用,村社中最好的一片地,估计一亩地能产三石。
亩是此时的小周亩,石也是此时的小周石,可是亩产已经相较于之前的种植技术增加了不少。
原本麦子只是粗粮,甚至大部分是军粮或是用来喂牛马的。
在没有磨盘之前,麦子的麸皮让麦子的魅力远逊于粟米之类的作物,这是适这种吃惯了面食的人不能想象的,但对于苇这种自小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来说则是从来如此的。
昔年计然为勾践制定了官市的粮食价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仅就越国来说,上等的粮食是小米、黄米、红豆。
最次等的才是麦子、黄豆。
此时也都流传一个说法,麦饭豆羹,贱人之食。
贱人才吃麦子和黄豆,有钱人和贵族则是以小米和大黄米作为上等食物,周天子宴请群臣要是用卖饭非要被人嘲笑,反而用小米饭才是符合周礼的。
可随着适和墨者推广了磨坊、豆浆、豆腐、豆油之类的食物,在沛县这样的地方,完全颠倒过来了。
小米、黄米已经居于小麦和黄豆的后面,而不是他们贵而麦豆贱了。
去年开垦的土地虽然还未收获,但是麦子成熟的很紧致结实,早有人尝试过将麦粒咬的咯咯响。
看得出今年要是不下雨,会有一个好收成。就算下雨,有了科学的垛麦垛防止雨淋的办法,只要不是阴雨连绵一个月,收成不会差。
苇等人又早早尝过麦粉食物的味道,虽说舍不得那些麸皮,但是掺杂在里面也比小米和大黄米要强,更别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马上麦收,今年的麦子足以吃到明年,再加上还能再种上一季黄豆,日子要比以前好过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