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94节

  苇又解释了一些规矩,猛抬头看到了墙上写的几个字,一拍脑袋笑道:“之前你问我可曾识字,实则我虽只会写那几个字,但识的字却多。墙上那个饭、酒、麦饼、汤、鱼之类的字,我可都认得。”

  商人也笑,抬头看看上面的字,心说这字可真是奇怪,看着倒像是字,但却又不怎么像。这酒字若无旁边三点,倒有十分像,可终究不是。

  再看旁边那些正在吃饭的人,心中更怪,这些人并非是跪坐于地或是各有小桌,而是坐在一些横木上。

  横木更高处,则是一排木头所制成的,宽宽长长,看上去就像是横放的杵盾。

  那些吃饭之人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坐在横木上,一边吃着一边和旁边之人闲聊,多说些过几日麦收的事,或是村社间的见闻。

  上面虽写着酒,却少有喝,只因昂贵,实在不是这些村社人所能消受的,即便今年年景不错又似乎能收两季,却依旧少。

  苇带这商人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便各自要了各自的食物。

  商人也不认得许多,只要了在陶邑商丘听闻的几样,却大多没有。

  苇则要了一大碗的鱼丸汤水,就是旁边河里的鱼,全部用石头砸碎后掺上麦粉,扔到热汤之中,按此时的叫法应算作齑糜。

  又要了两张烤的硬麦饼泡进去,呼噜呼噜地吃了几口,说道:“这汤水不要钱,只是鱼丸要钱。若是无钱,只带着粟米做好的饭,来讨一碗喝也行。”

  喝了几口,正和商人谈着一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弄鱼篓的事,就听到后面一女子喊道:“哥,你怎么在这?”

  女子边说着,边回头和后面的人说了几句稍等之类的话,苇回头看到是妹妹芦花,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兄妹俩互相打量着,也不回答,先各自笑了起来。

  商人打扮的那人看着这个面色因为日晒而有些黑的女子,觉得眉眼很好看,只是打扮的极为古怪。

  一身白色的、沛县人或叫鬼布或叫棉布的长袍,头上还有一个样式古怪的冠帽,女子少有带冠的,极不寻常。

  帽冠的布料很长,所有的头发都收拢在里面,看不出里面的头发是什么模样。

  肩膀上斜背着一个麻布的兜袋,里面鼓鼓胀胀地不知道装着一些什么。

  商人觉得,有点像是楚人巫觋穿的服饰,又不太一样,总之不像是正常女人的服饰。

  商人却不知道这样在他看来古怪的服饰,在沛县的各地却受人爱戴与尊重。这是可以治疗病痛的人穿戴的服饰,或许只能治几种病,但却至少可以治。

  即便少,之前也没有人去尝试治过。最少的有,也比没有高出无数倍。

  商人隐隐听到兄妹俩的对话,大约这个女子是墨者的巫医。在他看来巫医不分,却不知道在墨者内部已然分开。

  那些斜背在肩上的布兜里装着的都是些草药,一些名字商人也从未听说过,但听这女子的意思可以治疗毒蛇咬伤。

  听起来好像这女子要和后面那几个墨者的巫医去各个乡亭,准备应对收麦时候的毒蛇咬伤事,同时收集各个乡亭的一些治疗疾病的传承下来的草药,整理出来。

  商人暗笑,心想这些墨者还真是古怪,似乎什么都要管,只要赋税收上这些事与治人者何干?

  如今就算学到了这些,西河守、季充君就算想用此法,又有谁人来做?

  天下为利天下可以不惜身的人多在沛邑了,又去哪里去寻?况且那样的人若是天生如此,何必不去直接找墨者?

  听到最后,他似乎隐隐听出了这女子似乎和适很熟识,也并不隐晦那种相思之意,此时女子多是如此。

  只是提及的时候有些黯然,似乎如今很少见,各有所忙。

  但这黯然很快消散,换来的是一种商人从未见过的、女子不应该拥有的、做事与忙碌的心思。

  咭咭格格地说起了上个月发了些钱、草帛、好看的衣衫、刷牙的猪鬃刷等等,或是哪怕学会了写几个字的事,任何一件都可以说上好久,做哥哥的听起来也不沉闷。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后,终于分开,女子与身后的那几名类似楚人巫觋打扮的墨者一同离去。

  苇似乎还在回忆刚刚小妹说的那些关于相思爱慕却少见的话,终于哎叹了口气,摇摇头。

  商人却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国风》中的一句诗,心中默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又想,士可脱,是可做事成业立名,刚才那女子也隐隐有做事成业的心思,只怕未必便不可脱。

第一二三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三)

  沛郭乡外面乱哄哄的时候,墨者内部什伍长之上的人,大多聚集在一个泥土墙围成的院落内。

  按照规矩,每隔三天就要来这里听一次讲天下大势,以便让墨者内部对天下的局势有所了解。

  下面听讲的人,并不只是中层墨者,包括七悟害、巨子之内的人也都各在下面听着。

  具体讲什么未定,也未必是同一人讲,今日正好轮到适讲。

  他背后的木板上,画着一幅简易的山水地形图。

  伏牛山这座距离此地数千里的山脉用密集的三角形作为标志,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伏牛山这座位于楚国内部山脉的重要性。

  伏牛山两侧的山谷缺口平原,左侧向北是三晋韩与周之洛邑;右侧则是郑国。

  向南,则是楚国的几处重县,拱卫着楚都。

  伏牛山右侧,再向右下方则是桐柏山、大别山两座山脉。

  桐柏山、大别上向北,是楚国攻占的陈、蔡,以及淮河平原,再向东是与吴越争夺了将近百年的淮水以北区域。

  原本模糊的地理概念,被这样的地图解释的很清楚,大部分墨者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味道,静静地听着适在前面讲诉。

  这一次讲诉,并非是适自己决定的,而是七悟害与巨子商议后,让适提前给墨者做一下心理准备,做好上下同义做那件大事的准备。

  适拿着一根木棍,指着伏牛山以北的平原地区,指着洛邑道:“昔年,周天子手中有十四个师。宗周六师、成周八师,外加直辖的虎贲。后又成军,天子六军,若天子之势不衰,一共三十个师。加上天下共主的地位,楚人原本又自称蛮夷,其迫可知。”

  适把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后世的南阳方向,说道:“后天子势微,楚灭吕、申、息等国,但当时楚人还未得到淮水以北,陈蔡亦千乘之国,所以若想北上中原,只有两个方向。”

  “沿伏牛山左翼鲁关北出,威胁伊阙、洛邑和周天子;从伏牛山右翼北上威胁郑国,保证郑国在晋楚之间摇摆,随时可以攻击晋国。”

  “鲁关、申、吕、息、叶等地,正是楚人与中原各国争霸的争锋线。晋人南下,必经此地。而楚人只要守住,不但可以北上,还可以向东不断威胁淮水以北,寻机拿下陈蔡。”

  “后因为夏姬事,楚人终于在淮水之北打开了局面,在之后几十年灭陈蔡,打开了淮水以北的局面。立楚公子弃疾为陈公、蔡公。便是后来被伍子胥、孙武子亡国的平王。”

  他讲到这,下面不少人已经哄哄地笑起来。

  倒不是笑适讲的这些大势,而是笑适刚才提及的夏姬,不免想到之前听讲《山海经》中那个极西之地名为海伦的女子、和那场传说中打了十年围城战的特洛伊之地。

  这些墨者是与众不同的,适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很多事,用玩笑或是故事或是笑话的方式传出去,此时能够做这种联想的放眼天下除了墨者再无其余人。

  视野需要开阔,才能做那些开阔之事。

  之前与众墨者讲到极西之地特洛伊的时候,便有精通史籍的墨者笑道:“若论此样女子,中原也有,只怕比及这海伦还要厉害。昔日郑穆公之女夏姬,前后七嫁、死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八族。”

  墨者中的楚人贵族屈将知晓这件事,适算是大开眼界,原来百余年前九州还有这样的女子。

  夏姬出嫁前睡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嫁到陈国怀孕七月便生子,后做寡妇的时候,与陈国国君外加两臣经常四人联床大战,这便是贵族的生活。

  夏姬之子夏徵舒宴请陈灵公,席间陈灵公开玩笑说夏徵舒长得像一起同床的行仪父、行仪父也当着夏徵舒的面说夏徵舒其实长得更像国君您……

  这些话就当着夏徵舒的面说,生怕夏徵舒不知道席上三人都是自己的野爹,于是大怒弑君,射杀陈灵公。

  楚人借此机会,终于抓住了维护周礼的大义借口,染指陈国,为之后渗透陈国直至灭陈做好了准备。

  夏姬被掠至楚,后以四十岁高龄,仍旧引诱了楚国忠臣申公屈巫臣放弃楚国的封地和所有地位以及自己的家族叛逃。

  留在楚国的家族被灭,屈巫臣为了报复楚国,前往吴国教会了吴人如何应对楚人的战术,因为屈氏本来就是楚主管征战的莫敖家族。这件事也使得蛮夷吴国军事开化、学会战车和应对车战,为日后楚被吴人灭国埋下了根基。

  这些故事总比那些枯燥的天下大势更容易被人记住,适也乐的如此,也便于他们知道其实外面的世界和九州的世界,本质上并没有多少不同,有着太多的相似,想来他们也更容易接受《山海经》中的内容。

  众人笑过之后,适便道:“既说起了夏姬、说起了申公巫臣这些事,便要说说楚国的县公。申公叛逃、白公作乱、叶公复国……种种这些事,他们靠的是什么?”

  “这股力量可以灭国、亡国、复国、作乱……那么可不可以用来行义?可不可以用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

  下面听讲的墨者们不再发笑,适借此讲起了楚国的县公制度、依靠本地大族乡老形成了县自治团体;楚人王权、封君、王族、本地大族之间的力量平衡等等。

  从物质层面上讲清楚这一切,指着既是晋楚争霸锋线、又是楚人攻略淮北桥头堡的鲁关、申、息等地道:“便是因为楚国的县制。灭国立县,但当地人又要反抗,于是对于这些县只征赋、不征税,亦不做贵族封田。”

  “之前说周天子先有十四个师、后有三十个师。楚人有多少师?如叶、陈、蔡、不羹、许、繁阳……这些地方各有一千乘之军,按一军五师来算,楚人如今最多可以动员四十个到五十个师。”

  “以四十个师来算,这些兵力已远超鼎盛之时的天子。可楚人争霸出击,却往往没有这么多的兵力。”

  “如果要灭楚,这些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不考虑;可如果楚人进攻,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考虑在内。灭楚难,楚霸亦难。”

  “原本申息之师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每每与晋争霸,总要出动,磨砺而成精锐,也多参与不义之战。”

  “但随着楚人灭陈蔡、公输班改进战船做钩拒立足淮水,楚人战略东移,这几个师只能做守备用再难出击。可若晋人攻楚,申息之师依旧会动员守备。”

  “当地自治、王命县公、不收王税、只在征召时出动军队做军赋。当年子重伐宋有功,请楚王将申、息二县作为他的封地,申公反对,理由之一就是此地只有赋而不是贵族封田,所以才能动员可以与晋人争霸的军事力量。”

  “城濮之战,子玉率申息之师被晋人击败,楚王告诉子玉这样回去无颜见申息父老,逼子玉自杀,可见申息之地只是于楚王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契约:我们只出军赋,不做贵族封田,本地大族已成势力,楚王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不然子玉又何必自杀?”

  他说到这,不少墨者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已经知道适要说什么的墨子与七悟害对于适的解读也颇赞赏。

  适又拿着木棍敲了敲木板道:“如今的大势,从这图上便能看出。伏牛山之险,又有鲁阳、申、叶等大县,晋人难以突破。三晋势大,想要与楚相争,只能沿郑国,绕开伏牛山争淮北。宋、郑两地,便是此时晋楚相争的焦点。”

  “商丘传来消息,三晋前往洛邑献俘于天子,宋公、鲁侯、郑伯、卫侯、齐侯也都一同朝觐。三晋借伐齐之威,又成霸主,一旦郑宋亲晋,楚人淮北之地便暴露在晋人兵锋之下,这是楚人不能接受的。”

  “一旦楚人围宋,我们墨者自然是要救弱国、反不义之战的。但是我们终究是要行义天下的,墨者人数不多,奔波来回总有不及……我们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让沛邑做宋的申、息、叶等县?”

  “墨者行义宋人皆知,司城与其余六卿之争,我们并不参与,而即将大治的沛除了墨者之外,司城与其余六卿都不可能接受作为对方的封地,此其一也。”

  “其二,若我们拥有了税权、赋权,与宋公之间只履行类于申息守备的义务,是不是更为可行?宋国弱,所以若将来成沛之师,只守而不攻,正合墨者行义非攻之义,又能让我们在此地更为方面行义。”

  “其三,沛邑已然约法,让他们用义战之责,换自治之权,他们肯定会同意。楚人北上已算是迫在眉睫之事,晋人新战于齐也已力竭,恐怕短期也不能出兵,商丘能否守住靠的还是宋人自己,或者说必然要靠我们墨者。若在守城之战中,沛邑父老立下大功,借此请自治、义战之赋事,宋公必可答允,司城与其余六卿为了沛邑不被对方所得也不会反对,也只能接受墨者治沛。”

  “其四,我们与沛邑万民之契,是沛邑大治;我们将来与宋公之契,是只守不攻,而且宋国国弱,也不能攻。这半岁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如果拥有治权、军赋、税权,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也可以做的更好,所以这是有利于将来利天下的。”

  “宋公想要与司城六卿相争,也希望有一支势力维持平衡。昔年后昭公苦于司城压迫,请楚人为援,如今的形式比之当年更迫,宋公是不是也愿意有一支力量维护这种平衡?至少让权臣之间不能轻举妄动,也需要一支势力约束,墨者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权臣可借楚、晋之力,宋公不能借,此其五也。”

  他说到这,众墨者也都基本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适道:“由此,我提一议:此次收麦夏种之后,成立沛邑义战之师。人数不需多,只要守商丘之时得立大功,则可让沛地类楚之县。想约天下,需有兵锋在手,方能止不义之战。”

  PS:

  夏姬可比海伦传奇多了,可以说陈灭亡、田代齐、吴开化崛起等等这些,都和这女子多少有些关系。那时候那么多传奇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太多的电影电视剧诶……军、师的说法,东周之前似乎并未有军的说法,东周之后开始有军。一个师两千五百人。楚国的县,有点像是军区防区制,楚王想要对外扩张,其实能动员的力量不多。但如果想要灭楚,却需要极多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非六十万不能灭楚的原因之一吧,各个县有兵,打仗未必情愿,可触及本地人利益的时候,却会迸发力量。

第一二四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四)

  适的话音刚落,众墨者们纷纷咂舌。

  适的说法有些奇怪,或者说和以往墨者的行径并不相同。

  虽然他整日和民众说:墨者是战车,需要后面跟随一些徒卒。

  可这些话说归说,真正做起来墨者还没有尝试过。

  墨者向来都是把前驱的战车做全军使用的。

  不管是现在的守城,还是将来的墨者殉小义百八十人死于阳城,都是墨者自己去做,那些行义之事从没有不是墨者的存在。

  道理都对、分析的也没错,配合着地图和矛盾夹缝的说辞,每个墨者都能听明白适的意思。

  无非就是成立一支属于墨者的师,只做行义事,趁着楚人围城的机会解商丘之围,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调节者,以此换取沛邑的自治地位,如同楚国的那些强县一般。

  墨者的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十二种攻城手段各有应对之法,即便吴起这样知兵的人物也认为若墨子、禽子亲守三里万户之城,自己也只能围而不攻。

  此时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公输班可以让楚人舟战胜于强越,在淮水争霸中取得先机;公尚过也可以凭借一身的本事说动被公输班的钩拒楼船打的无还手之力的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土地封墨子为大夫。

  但是,封地事是墨子绝不可能接受的,除非君王同意行义。哪怕白送我五百里封地、让我做大夫贵族、可你不用我的义,那再见免谈。

  先秦诸子都是原则性极强的人物,也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

  只是适这番说辞,又是和封地事完全不同的。

  墨者不是做沛邑宰、也不是沛大夫,而是沛邑万民自己来争取沛邑自治,只不过恰好选择了墨者作为万民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中介。

  其中的区别,便是名正言顺,也正是许多墨者所看重的。这和墨子直接受封为沛邑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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