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89节

  然而西边还有一个此时尚且庞大的帝国,卫鞅此番来,就是要解决一下外交问题。

  汉建国之后,统治重心是东部,于边疆地区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农耕区,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后黑火药时代的来临,都使得边疆区并无太大的边患。

  对江南的开发、在南海的海外贸易,海运的发展使得对沿海一直到辽东地区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强。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进攻一方永远处在极大的劣势。

  秦君西迁也算是墨家默许的结果,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和技术交流也从未终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够谈出一个结果。

  双方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卫鞅知道,从护送他们的内卫部队的士兵身上就可见一斑。

  这些护送的内卫部队已经换装了发火率更高的雷汞枪,虽然装填还是前装的、虽然还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却让发货率提高了许多。

  秦国却还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种重燧石枪。

  这还只是内卫部队这样的一瞥,实际上过了秦关中旧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后,那种明眼可见的差距已经彻底摧毁了卫鞅等人的谈判底线。

  冒着浓烟、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纺织厂;使用煤和蒸汽作为鼓风设备的冶铁作坊……种种这些自十年前就开始在泗上出现的新机器,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

  过去的岁月,仿佛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都是循环的轮回。

  而现在的岁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见的一切,宣告了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成为肉眼可见的一种希望。

  也给一切旧势力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绝望。

  这一次中原给出的条件,以双方的实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当年中原平定之后,汉立国,称天子后,秦便放弃了原本的爵号因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称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号,改称安西都护,承认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帜,改变旗号,中原会象征性地在秦都城驻扎少量的部队宣示主权。

  剩余的一概不管,因为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兴阶层需要的是市场和倾销地,而海运的发展使得比之陆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双方人可以自由往来,通用货币。

  作为回报,可以支援安西都护一部分新式的火枪以应对西边那个帝国的威胁,允许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机械。

  对于中原如今真正的统治阶层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圆万里,可能还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种植香料、甘蔗的岛屿。

  况且路途遥远,贸易困难,除了丝绸、军火和一些瓷玻璃之类的奢侈品,这条商路并不能支撑太多货物。

  反倒是因为南海贸易商路的发展,使得西域地区作为贸易通道的重要性大为降低,中原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单单是江南,便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处距离中原太远,从秦旧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实距离和从极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远。

  这种偏僻导致了只要中原体量足够大,技术足够先进,西边的军事威胁等同于并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宁可组织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冻土荒原,因为北方的冻土荒原至少夏季还有纵横的河流。

  靠着简单轻便的桦树皮船、火枪,可能百余人的冒险小队就能够顺着夏日里北方广袤冻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极远的地方,收购那里的毛皮做着暴利的生意。

  无利不起早,没有人愿意为了暂时看来既没有威胁和没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种种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这一次的谈判。

  而对如今远赴西域立国的秦国而言,一方面统治还不稳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于说法理国号这些东西,于此时并不重要。

  同时西域地是四战之地,秦国既要面临西边那个老大帝国的威胁,也在考虑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里的统治者,毕竟那里才是真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没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一点卫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统兵西征的时候,八千步兵一万两千骑兵,就已经耗尽了秦国的后勤能力,这还是吴起之前一直向西经营了十余年的结果。

  就以此时的远征后勤能力,可能双方能够集结三万部队越过荒凉区就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三万部队,不管是从中原去了西域;还是从西域来到中原,什么都算不上,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这是秦国西迁之后可以信任中原并且希望和中原谈判的原因。

  困难重重,千头万绪,卫鞅等人时隔十二年再度来到中原,就是为此。

  卫鞅此时矗立在此,并不是为了凭吊过去的一切,因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贵族出身,旧时代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美好。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当初砍杀周天子的,不是他所尽心辅佐的秦国?

  在他看来,周天子无德无能,早就该滚下去了,大争之世列国纷争,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归一。

  他不是在凭吊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战死去的许多贵族,甚至他不反对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对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国。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尾声(二)

  此时这座小丘上并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寒食节刚过,这里还有许多被祭扫过的痕迹。

  延续着上古时候的一些传统,诸夏有改火的习俗,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

  春日之初,草木尚干,遂禁火以防备燃起火灾。

  这个日子与当年诸侯国在春日淫奔的时间几乎重合,原本并没有祭扫先人的习惯。

  墨家问鼎天下之后,改了很多的习俗,或者说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导致了许多不同的节日和习俗。

  譬如为了纪念当年墨越长江口之战,每年的五月五,泗上就会用竹叶或者柘树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到江河之中,说是为了防止为利天下而死的英雄的身体不要被鱼虾吃掉。

  而祭祀的食物本来就是要活人取用分食的,故而从那之后,五月五便开始了吃粽子。

  又像是昔年这座小丘上,齐国贵族们袒露右臂的决死冲锋,以示自己愿意承受最大的惩罚也就是死亡,从而导致了诸夏从那之后的官方语境中左是激进进步右是保守反动。

  到如今,春日改火的习俗也已经更改,到这一天只是禁火一日,变为了一场祭祀英雄抑或先人的习俗。

  如今春日刚过,这里的纪念碑左右布满了白色的纸花。

  卫鞅知道这是墨家的习俗。

  墨家节葬。

  墨家平等。

  视死如生的大习俗之下,使得死亡对于穷富或者平民贵族极为不平等。

  贵族死亡,有丰厚的殉葬品,所用的金银瓷器乐器青铜璆琳都是真的。

  贫民死亡,葬不起也不合规矩,往往不能够有足够的陪葬品以视生死。

  这种事,伴随着泗上逐渐富庶,便出现了许多偏差。

  原本的一些平民有了财富之后,也开始学习一些旧贵族的习惯,开始厚葬。

  于是墨家移风易俗,既然说这种攀比心和诸夏传统的鬼神意识难以改变,那么不妨换种方式。

  于是纸钱、纸花、纸马等等,取代了原本的实物。

  曾经的服丧三月,变为了如今的服丧三日。

  曾经的真金马骨,变为了如今的纸钱纸马。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因为想要彻底革除丧葬陪葬品的习惯太难,与其革除,不如像是墨家当年在泗上弄出的数百个侯爵上千个伯爵子爵男爵一样,将其平民化,反正纸终究是不贵的,大部分的平民都还是买得起的。

  如果说泗上之外是二十年风雨变幻,泗上宋地则已经经历了五十年的除旧迎新,早已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一些卫鞅熟悉的传统。

  这座纪念碑前,只有一些纸扎的白色花朵,却没有纸钱纸马之类,便多了几分肃穆。

  纪念碑的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柜子,柜子的上面有一层玻璃,里面陈列着许多印刷的报。

  看到卫鞅好奇地看着木柜子里面的报纸,一名常年在中原负责联络的秦人小声道:“大良造有所不知。汉天子言,为利天下而牺牲者,所为者,天下大利。是以最好的祭品,便是祭告他们天下已利,所谓‘捷报飞来当纸钱’。”

  “是以中原各地的纪念碑,不撒纸钱,只献纸花,旁边多有陈列柜,里面放着这些年战争的胜利、民众的进步、天下的富庶等等这些内容的报。”

  卫鞅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轻声道:“墨家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昔年墨翟以为如此,举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例子;举了勾践好勇于是勇士跳水的故事;也说了晋文喜好简朴,于是士人多穿弊衣。”

  “当年墨翟是想着上行下效,只要上好非攻尚贤,则下必好此。汉天子作为其弟子,改动许多。”

  “适子之上,非墨子之上;适子之尚同,非墨子之尚同。”

  “只是我想,适子的那句捷报飞来当纸钱也未必就是本意,结果下面的人却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二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鞔之适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尤其是这一次秦人再来有求于中原,这称呼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改变。

  这些年卫鞅一直有读报纸的习惯,秦国对于中原的报纸是管控的,因为上面很多反君主制、反权力世袭的言论。

  但是上层不在此列。

  虽然拿到的报纸都是一些一年前的,可至少那也是个了解中原的窗口。

  然而报纸上的内容,不会说太多的细节,像是这种节日或者纪念的风格,报上就不会说的那么详尽。

  卫鞅大略地扫了扫柜子中陈列的报的内容,应该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陈列的,每年会有人专门整理,或者有了什么重大的有利于天下的消息时会在这里专门宣读。

  齐国投降、韩都被破、兵临洛邑、燕国投降、赵国投降、秦人西迁、蜀国投降、巴国投降的消息,一件件都在里面陈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譬如那几张很著名的喜报。

  第一台蒸汽机。

  第一座公营的蒸汽动力做鼓风机的冶铁炉。

  第一支用板簧燧石枪改装的敲击雷汞的新火枪。

  第一次诸夏九州万民制法大会的胜利召开。

  等等等等,这些内容的最后一张报纸,卫鞅看了看,是三年前的,上面的内容是庆祝第一列蒸汽动力的、可以一个时辰走二十四里日夜不停的试验性质的火车。

  这张报纸他看过,但却不知道火车为何物,可是却能够从报纸上判断这是一个改变天下的利器。

  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原理,更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虽然他看过用火棉和乙醚溶剂代替了鸡蛋清做固定感光粉的原始照相术排出的照片,但终究只是模糊的黑影。

  可他却能够想象,有了这个东西,意味着乡村、城邑、齐鲁、秦楚将会在将来的某一日,连为一体,再难分割。

  一个时辰二十四里,未必有马跑得快,但却可以日夜不停,更可以装载数百人、上万斤的货物,这便大大胜过了马匹。

  况且,他自小经历了射程准度都不如弓箭的火门枪一步步淘汰了弓箭的乱世,很清楚这些东西有些无限的潜力。

  看着最后一张报纸,卫鞅感叹道:“昔年,墨子被人质问如何解决兼爱。墨子用道理来回答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现在,诸夏之人用这些器械,而不是用道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此之后,齐到鲁不过几日,鲁到月不过三天,哪里还有什么鲁人越人齐人?自然也就没有了鲁人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早些年我来泗上求学的时候,先生尸子尚在,很多年前了。我看到过泗上煤矿所用的那种烧煤的提水机,却不想几十年后,这种当时只能提水的器械,如今已经可以用在方方面面。”

  “这天下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不敢去想,我想谁也不敢想。”

  “昔年适子做《乐土》,谶纬之言,《七月》之韵,其时以为那样的乐土便已经不可触摸。五十年后,那样的乐土却已经不值一提。”

  “是故我说,中原风物,非西域可比。”

  一路走来,他见了太多,虽然这所谓的火车还只是试验性质,在从西边走来的路上并未见到,可他却见到了许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

  那些一个人可以生产原本几十人劳作的蒸汽的纺纱机、那种取代了原本家庭作坊的冒着浓烟的缫丝作坊……这些东西一点点击溃了这些前来谈判之人最后的一点信心。

  短短十二年,不要说天下之中,便是这些人再抵达秦人故地关中的时候,关中父老却已经开始对他们毫无亲热。

  看上去,到处都有传统的残余,可看过去一切都又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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