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74节

  司马琼头也不偏,也是小声回道:“那不是更好,装填也就不用总看对面。”

  两个人嘀咕的时候,连长下令道:“前两列,准备!”

  这时候齐军距离这里大约还有百步,河岸后面的铜炮已经开始了轰击,但是效果并不好。

  阵线很薄,骑兵容易突,可是对炮兵而言就不那么容易造成有效的杀伤。

  齐军的鼓声已经很接近了,大约到八十步的时候,齐国的火枪手开始射击。

  这边的连队也没有选择靠近之后再射击。

  刚才和司马琼小声聊天的伙伴命不好,被齐军的铅弹击中,刚刚还鲜活能够闲聊的一个人转瞬间就没了。

  后面一排的士兵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了空缺的位置。

  “前两排!射!”

  连长的命令下达后,各个司马长也都跟着重复,司马琼顾不得去感叹生命在战场上的可悲,勾动了火枪。

  砰……

  蓄力的板簧划出的火星,点燃了火药,刺鼻的硝烟在眼前弥漫,完全看不到对面的齐军被打中了几个。

  开枪之后,司马琼随着鼓点下意识地蹲下,后面两排的士兵开火之后,他又站起来。

  从腰间取出纸包的火药,按照操典,将铅弹含在嘴里,因为不这样做总有人会紧张地先把铅弹塞进去,导致整场战斗就只能看眼。

  铅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司马琼早已习惯。

  将纸包的火药撕开投入到枪膛中,用通条捣实,压入铅弹,再往药锅里装引药……

  无数次的训练让这些动作成为了机械的反应,就像是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雇工一样,甚至可以做到脑袋还在昏沉欲睡睡手就能完成这些动作。

  装填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两声惨叫,又有两个同连的人被齐国的火枪手击中倒地。

  一个人距离司马琼很近,血直接喷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只是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以免被模糊了视线,侧头看了一下确认是谁被打中了,然后继续装填。

  军官们不会去注意是不是每个人都装填完毕,而是会在规定的时间内下令开枪。

  不装填或者假装装填,害的是自己,用墨家力能胜命的道理,那就是你不开枪击中敌人,敌人就会多一个人可能击中你。

  司马琼不需要知道齐军这时候是不是准备冲锋,亦或是在原地对射。

  这是军官要观察的事,以便下达不同的命令。

  他要做的,只是舍弃自己的一些想法,包括恐惧、害怕、担忧、智慧、猜测、判断等等,做一个仿佛木偶一样的人。鼓点和军官的命令,就是木偶后面的提线。

  他要知道的,只有听懂并且执行如前进、上矛、装填、蹲下、开枪、转弯、转向之类的命令,并且付诸于动作。

  在这种战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墨家的平等之义在这种战场上被展示的淋漓尽致。

  不管你是被征召了三个月的农夫,还是自小有封地脱产训练的士,还是饱读诗书的贵族大夫,还是喜好天文星星的青年……铅弹面前,一律平等。

  自小脱产的武士,也不会比三个月的农夫开枪更快;饱读诗书的大夫,也不会比不识字的隶农更容易躲开铅弹。

  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致师挑战这样的事,事实上墨越之战的君子军中的贵族驾车致师挑战,那已然是贵族勇武的最后辉煌。

  那一战过去了许多年,打碎了贵族的骄傲,也打断了贵族的脊梁——当一个专业打仗的武士阶层不再拥有以一敌十的能力时,他们的存在就只是蠹虫,而蠹虫注定在天下没有一席之地。

  便如齐国,如今的贵族们也不再是乘着战车在徒卒中开无双的战法,而是缩在了阵列之中维持纪律和阵型。

  泗上的军制在编制人数上,接近齐制而非周制,齐国一个连二百人,而泗上一个连一百五十人。

  但这一次相距八十步的对射,齐国损失的要多的多。

  密集的长矛手被击中的最多,倒是那些需要间隔至少一人以上的火绳枪手死的相对少一些。

  司马琼所在的连队在这次对射中伤亡六个,对面的齐军伤亡了二十七个,火枪的密度和阵型的密度决定了这一次对射的结果。

  对射之后,齐军的长矛手已经有些混乱,前进的速度明显减缓。

  但军中的贵族约束着他们重整了队伍,继续前进。

  在相距五十步的时候,司马琼等人早已经装填完毕,但是军官没有下达开枪的命令。

  对面的齐军也已经装填完毕。

  一阵微风吹来,清扫了一下阵地前的硝烟,司马琼举着已经装填好的火枪,注视着对面也已经装填完毕的齐军火绳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但他等来的,是上短矛的命令。

  五十步的距离,已经近到大约可以看到对面齐军脸上的胡须。

  司马琼注视着对面一个已经将火绳压好的火枪手,心中没有多余的杂念,就在对面火绳枪的瞄准下,抽出了腰间的短矛,装在了火枪上。

  像是那些因为犯了重罪即将被枪决的罪犯,四十步外的敌人已经举起了火枪,可这一边没有命令就什么都不能做。

  每个人都知道,连长的命令意味着自己和伙伴,需要默默忍受对面的一次射击。

  不能抱怨,不能恐慌,不能不听命令就还击。

  要像一头被捆绑待宰的猪羊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胜利属于连队,等待意味着胜利。

  但生死属于个人,等待亦意味着个人可能看不到胜利。

  司马琼看到对面的火枪手手臂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觉得头脑一片花白,胸口沉闷无比。

  就像是每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一样,一枚沉重的铅弹击中了他垫着犀甲的胸口,那些犀甲挡不住铅弹。

  他向后面倒了下去,手想要捂住胸口,但却根本抬不起来。

  后面的人也没有扶他,而是任由他倒下去后,向前一步补到了他的位置。

  临死之前,司马琼觉得身边的伙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错觉他们根本没有看。

  导致司马琼死亡的那次射击,是对面齐军连队的最后一次射击。

  这一次射击完毕后,火绳枪还要继续装填,矛手们则在这一枪之后继续前进。

  当前进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两侧的火绳枪手距离装填完毕还有一段时间。

  默默忍受了之前那一次待宰羔羊一般射击的墨家士兵们终于听到了连长和司马长让他们射击的命令。

  很多人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些老兵知道,现在射击意味着他们在这场短暂的战斗中很可能会活下来。

  于是很多人终于有心情去哀悼一下倒下的同袍伙伴,默默地悲戚,然后扣动了扳机。

  长长的河边,千百人在几乎可以看到对面敌人胡子的距离站稳,对射。

  眼看着同袍同乡的伙伴被铅弹打碎了脑袋的情况下谁能稳住手不抖、目睹着对面正在奋力装填却能抹去血低下头不去分心,听着对面的话音就在身旁谁能忍住不听命令扣动扳机的冲动,谁就能赢。

  后世庄周言,后世庄子言,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闻同袍死而不悲、闻将军死而不惧,当世第一强军,必要呆若木鸡。齐军的优势是那些麻木到极致的封地隶农兵员,而泗上的优势是三年的脱产训练,其目的都是为了做到让士兵在阵前呆若木鸡,宛若木偶。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奇功(上)

  并非所有泗上的军种都是呆若木鸡,譬如正从左翼悄悄渡河的三个轻骑兵连队。

  泗上的轻骑以富裕农夫为主要兵员,一部分中层军官也都是从赵地和胡人作战前线回来的。

  他们的马术很好,个人技巧也不错,但终究比不上呆滞一些的泗上武骑士,也就是那些纪律性更强些的冲阵重骑。

  正面渡河开打的时候,三个连队的轻骑已经从别处绕过了河流。

  马可以游泳,轻骑也不标配火枪,他们的任务是在侧翼威胁齐军,使得齐军难以展开更多的兵力。

  三个连队的轻骑可以迫使至少七八百人的齐军防备侧翼而不能加强正面,齐国的骑兵不多,这就需要更多的步兵来加强侧翼的防守。

  带队的副旅帅接到的命令和任务,只是牵制。

  但他却注意到了一个完美的、很适合轻骑的战机。

  齐军的四门大炮就侧翼的一座小丘上,在这里死守的齐军一共也没有几门炮,小丘上的炮兵指挥官应该是在泗上求学过的贵族,选择的位置很科班,正可以轰击到渡口浮桥处,又处在侧翼步兵的掩护下。

  三个骑兵连从侧翼出现,给齐人带来的一定的恐慌,但此时还只是远远地对峙。

  副旅帅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对面的情况,那四门闪亮的齐国铜炮就像是一个摆在鱼面前的饵,明知道可能会有鱼钩,却仍旧让这些赵地出身的骑兵军官们心痒难耐。

  观察了一阵,确定如果贸然冲击,就算冲上去,怕是也会得不偿失。

  小丘下的步兵严阵以待,大约有三个连队的齐军步兵,炮兵阵地附近还有大约半个连队的齐军。

  这一次上面的决议是正面渡河,构筑阵地后正面突破,侧翼只是派出了战场机动性很好的轻骑兵策应。

  配合轻骑兵作战的步兵还在后面,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渡河。

  如果等一等,等到步兵跟上,倒的确有机会在损失很小的情况下搞掉齐军的那四门铜炮。

  副旅帅又看了看正面浮桥处的战况,时间却有些不等人。

  浮桥处,泗上的炮兵正在渡河,前面的步兵在齐射之后反冲击成功,驱赶了前来驱赶他们的齐军。

  齐军的四门铜炮利用在小丘上的位置优势也在开始轰击浮桥外的泗上步兵。

  副旅帅确信齐国已经没有骑兵了,若不然自己这三个连队的骑兵在左翼如此显摆,齐国肯定是要派出骑兵来驱赶他们的。

  因为有这么一支轻骑在侧翼活动,齐军就只能摆圆阵固守了,难以做出有效的反击。

  他没有贸然冲击,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战场的局面后,和那几个连长们商量了一下。

  现在没有战机和漏洞可钻,但他觉得可以找机会制造一个战机或者漏洞。

  现在他们这三个连的骑兵是死的,只是策应,在没有步兵配合的情况下很难突破坚守的齐军。

  就像是平原决战上轻骑的突袭一样,在阵型对抗的转换移动中抓住战机忽然冲击侧翼;和敌军侧翼严阵以待的情况系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发起冲击,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人数上墨家这边有优势,而且优势很大,所以这三个连的任务如果只是牵制的话,其实就是立下了大功。

  三个连的骑兵,牵制了至少八百人的齐军步兵,使得他们不能有效地参与反击。

  牵制者和被牵制者都是死的数字,虽然有益于大局,可是却没有什么实在的战功。

  副旅帅指着齐军阵地的更侧后的方向道:“如果我们在那里冲击一次,能够诱使小丘下的齐军步兵朝那边移动,便可以制造出一个破绽,利用我们的速度,在调离了步兵之后冲上小丘,搞掉那几门铜炮。”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几个连长也是跃跃欲试。

  大致看了一下,似乎这个想法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但风险也很大。

  侧后方有一处齐军阵型的薄弱处,那里正有齐军一个连。

  如果能够发动冲击击溃那个连队,作出要冲击阵中斩将夺旗的态势,炮兵小丘下的齐军很有可能会选择向侧后移动。

  倒不是为了追上这支骑兵,而是要切断他们的退路,让他们被围在阵中,从而击溃他们。

  一旦他们开始调动、转向、行进,那么己方便在合适的时间退回来,利用速度绕开这支动起来的步兵,一鼓作气冲上小丘,毁掉那四门铜炮。

  风险就在于冲进去后,阵型还能不能保持、会不会有人擅自冲的太往里以至于真的被困住。那样的话,退不出来,很可能三个连队的骑兵就撤掉报销了,被步兵切断了退路,四面合围,又无法施展开速度,那就不是主观能动性的战功,而是擅自冲锋导致的大败,就算活下来也是要被审判的。

  此外就是冲进去后,退早了不行,那样调动不起来;退晚了也不行,那样会被困在里面。

  这不只是对指挥官的考验,更是对平时训练的纪律性的考验。

  稳妥一点是等一等后面的步兵跟上,双方配合创造出战机,但后面的步兵跟上来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四门铜炮,非是小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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