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7节

  说完齐齐举起,朝着南边炎帝祝融的方位敬了一下,说了一些废话,仰头喝了下去。

  每人的杯中虽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磷,足够毒死在场的所有巫祝。

  巫祝们不喝还不行,适已经把话说出去,他们不喝就不可能让民众认为他们下一次有资格主祭。

  适是煞费苦心。怕这些巫祝喝下去后忽然反悔呕吐,硬是讲了一堆推延时间的废话。

  前期可能只是胃部灼痛和口腔灼痛,最多也就是胃出血,不至于像是氰化物那样吃了就死。但计量不太够,又有一些水混合着喝下去,胃出血怎么也要等到两三个时辰后。

  一众巫祝觉得口腔微微有些灼痛,也没当回事,等到呼吸时也有之前嗅到的那种蒜臭味的时候,也觉得正常,之前也闻过了。

  适知道这些巫祝一个也活不了,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两天,绝无存活的可能,而且死相还会非常难看。

  但至少不会死在此时此地,也不至于引发剧烈的混乱。

  适还需要今后聚集众人,以祭祀为名彻底灭除淫祀之风,所以此时万万不能混乱。

  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他又道:“这一次祭祀,便到此为止。此时并非祭祀祝融的时候。”

  立刻便有人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祭祀的时候呢?今年会干旱吗?”

  适也不答,长袖一抖,做仙人状。

  从袖内摸出几枚葵花籽,朝着附近一处位置不错的土地上一抛,说道:“待这些种子萌发,长成后必引金乌栖于上,那时便是祭祀的时候,再在此地相聚,说说如何才能五谷丰登、不忧水旱!”

  他说的神神叨叨,民众们却不解,什么叫金乌栖于上,心说难道太阳会在这植物上?

  不少人见这些墨者说话和蔼、又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也没有了对待巫祝的那种恐惧和尊重并存的态度,纷纷问道:“还请解惑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适笑道:“到时你们自然知道,真到那时,我不说你们也会明白。墨者也会散于各地,每隔三五十里播撒此种,到时一处开、处处开,沛地皆有金乌,便是你我再相聚之时,也是行祭祀之礼的时候。”

  “诸位散去之前,各村社各选一人,说说村社多少人,居住何处。不日我们多炸一些祭祀用的‘天梯’,也好送与你们,多与赐福。”

  “咱们彼时再会。期间万万不可相信任何巫祝之言。我们墨者精通祭祀,也精通如何分辨是真巫还是假巫。若有巫祝,不妨带他来沛地寻墨者辨认,我自有手段分清他是真是假。”

  众人想到刚才油炸双手的惨叫,均想这些墨者或许真有分辨真假的手段。假巫祭祀,不但不会得到神明赐福,反而会引发神明震怒,均想若是有人再称巫祝,一定要先送到沛地来请墨者辨认。

  公造冶之类的墨者则想,就适这样的手段,不管是火神水神,按他的手段来辨明真假,哪里会有活下来的?

  虽不知道若是用别的神明名号如何办,但就看今天的手段,只怕就算是祭祀河伯的巫祝,他也能让这些巫祝死的不能再死,谁知道又能吃到什么古怪的东西?

  适又拿出几根去掉了玉米粒的玉米棒子,说道:“这东西可以作为凭证,谁是真正的巫祝墨者日后会发一个这个。只在今年,明年又会另换,保准做不得假。”

  众人见这物奇特,也知道仿制极难,登时相信。如此一来,即便墨者不祭祀,那么墨者也掌握了祭祀权,谁有资格祭祀只在于墨者的认证,说你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说你不是你在沛地就不是。

  又多说几句,众人逐渐散去。

  或去远处与造篾启岁和笑生那里,说村社何处又说村社人口。

  墨子又叫墨者用马车将那些昏迷的女子帮着送回去,大部分民众离开后,在场的就只剩下墨者和那些巫祝以及巫祝的信徒。

  墨者有几十人,这些巫祝以及信徒数量稍多。

  这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那些服了仙药的巫祝们胃痛、腹痛的时候,年长巫祝捂着剧痛的腹部问道:“墨觋,怎么如此痛?”

  适安慰道:“没事没事。浴火而生,焚烧神魂,自然痛。不但痛,一会可能还会干渴、呕吐,万万不要担心。你且叫你们的人来,我嘱咐几句。”

  巫祝实在没想到墨者下手如此狠绝,更不知道墨者不想之前冲突只是为了下一次聚集众人,也是不想众人面前动手引发混乱。

  于是连忙叫自己的徒众过来,适道:“此药真是仙药,我就吃过这药,不痛如何能沟通神明?忍过去就好了。疼就对了,回去后定会口渴,不要多喝水,要多吃油腻食物,最好喝一些油或羊乳。”

  适担心他们喝水容易弄个半死不活,于是多劝他们回去吃些油脂,以便呕吐都吐不出来。

  巫祝以及徒众连忙感谢。

  “大恩不言!墨者的恩情,我们记下了。只是这腹痛实在难忍……”

  适见对方感谢,又道:“回去后,若便色黑,则证明此仙药见效。你们回去后,封闭窗户,待夜晚,若是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荧光,似乎冷火,便证明你们距离可以沟通鬼神不远了。”

  “吐出来的东西,若非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随侯之珠,夜晚发光!”

  这些巫祝们一听,更加惊奇,心说难道这东西真是仙药?否则如何呕吐物竟能发出随侯珠样的光芒?

  那些原本根本不信的巫祝,也已经信了几分,至于那名被炸脆了双臂昏死过去的巫祝,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提的,生怕引得墨者不快。

  年长巫祝忍者腹部的剧痛,拜谢道:“这实在是感谢,我们以后定然再也不用女子祭祀,必然遵守盟誓。待三五月后再祭之时,我们定有谢礼。期间也劳请你们传授那些祭祀之法。”

  适回礼道:“一定一定!我们初来乍到,今日之事也是无奈之举。”

  年长巫祝忍痛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否则我们怎么能够知道你们的手段呢?”

  适点头,又道:“还有一些紧要事务,需要一名信得过人的去做,你选一人来听。此事关乎将来事。”

  众巫祝选了一人,适走到一旁道:“此药晚上若是呕吐不光明,只怕无效,也就没有痛苦了。但若是晚上呕吐有随侯珠光,虽然痛苦,但最多三五日内便可通鬼神。”

  “届时可能会昏迷,那是在梦中登昆仑而游神境。常人或以为死,实则不然。”

  “到时你们可用以木匣乘装,再选四人,身穿赤服,围坐一月,不可乱动。更不可行丧葬之礼,那是他们在梦游神境。”

  “墨者精通木匠,这木匣的尺寸、长短等等,我们自会做好,你们出钱购买就是。”

  “待我说的金乌栖之时,咱们再做计较。到时你们必能震惊众人,值此一样,日后不得再以女子祭祀。我们墨者也是信鬼神的,你们这样用活人祭祀,神明必怒啊。”

  那弟子连连感谢,连道:“真是多谢了!若非你们,我们哪里知道那木匣如何做?到时不止要拿木匣钱,还要以百金相赠!我们也定再不用女子祭祀,但请放心!”

  适又佯装叮嘱道:“回去后一定要仔细看,若呕吐物并无随侯珠光,万万不要准备木匣,待他们梦登天梯游交神明的时候,万万不可打扰!”

  仔细将可能不死的死角都堵死后,适便道:“如此我们先行一步。日后再谈。”

  一众墨者和这些巫祝纷纷道别,待走了百十步后,那些将死的巫祝和那些没有中毒的巫祝,齐声道:“谢墨者赐仙药!大恩无以为报,必当结草!”

  摹成子失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杀人还被人感谢的。”

  适哈哈大笑,小声道:“他们今日无路可走。不认输就失去祭祀权,认输就要死。他们不可能放弃好容易得来的祭祀权,所以只能死,这便是鸟为食亡。这葵花籽的花朵你们是听过的,最多三五个月,金乌必栖其上。乡民重聚,难道三五个月我们还不能得到民众的信任吗?”

  高孙子考虑一阵,说道:“三五个月,若有你在村社的那些东西,定然可以。适,若是他们今天不认输呢?”

  “煽动民意,当众砸死。日后可能墨者立足要难一些,但他们今天必须死。今日这么做,不过是先借用淫祀事让民众信任,以便墨者在村社活动,否则何必如此麻烦?当众杀人,岂不快意!”

  高孙子点头不语,心下认同,只与一旁的墨子说:“先生,看来还要劳烦你带人给这些伪巫做些棺木……或是什么梦游神境的木匣。”

  墨子笑道:“这是我做的最顺心意的棺木。三五月后,葵花绽放,乡民再聚,到时民心已信,便可动手。你们磨砺剑刃,他们必将复仇,届时大杀一场,一个不留,叫沛地从此再无淫祀事!”

  众弟子齐声领命,只待到时厮杀个痛快,各显手段。

第八十七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一)

  那些被适随意抛洒、被深入村社的墨者刻意种植的葵花籽,不久后发了芽。

  它们沐着芒种的雨、夏至的风、小暑的热、大暑的雷,一天天长大。

  生出桐样的叶、长出菊样的蕾。

  那一次仲夏祭祀后,发生了很多事。

  墨者们靠着篡夺巫祝之名的信任,做着与巫祝毫无关系的事,就如那些不断生长的葵花一样,慢慢获取了更多的信任。

  葵花还未绽放,可适之前播下的种子却已经结实。

  他也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鞋匠之子,至少千里之外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千里之外、魏都安邑。

  年近不惑的吴起从西河返回魏都已经数日。

  那位真正信任他、重用他的魏宗宗主正值壮年,在吴起看来这是一位雄主,一位可以施展自身报复的雄主。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易守难攻。

  本来分家之时,赵氏最为得利,但经过这些年的变革,三晋中的领头者已经成为了魏国。

  西攻秦、北从赵氏口中夺取中山国,以三晋合力的名号,拉拢韩宗遏制赵氏染指中原,赵氏出力却不得好处,但又暂时没能力与魏韩翻脸。

  内有李悝、西门豹,外有乐羊子、吴起、公子击知兵。更曾有子夏为师,让魏逐渐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

  吴起这一次从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吴起小心秦国,一定要保证对齐用兵的时候不要让秦国找到机会背刺。

  这对吴起而言不是难事,最主要的是李悝变法后,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实行土地私有制度,许多的秦人从秦国领地逃到魏地,只为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这种情况下,秦国只能防守,难以进攻。数年前秦国大败,到现在元气未复,吴起只是来汇报一下西河的情况以让魏斯安心,也为魏斯做出战略决断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齐国内乱,对齐用兵之前,魏斯专门派人去请教吴起。

  吴起只说:齐国人性格刚强,国家富足,君臣骄横奢侈、轻视民众,政令松弛,俸禄不均,其阵中人心不齐。前阵兵力强,后阵兵力弱,所以说虽然兵力集中但并不坚固。

  想要攻击齐阵的战法,最好兵分三路,以两路侧击其左、右翼,如果有机会完成侧翼包抄从后合围最好,因为齐人侧后薄弱,一旦侧翼合围齐人必败。如果没机会合围,那就两翼逼迫,迫使齐军军心忧虑,从而一举击破。

  如今伐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廪丘之围已解,三宗歼灭齐军三万、战车一千,垒筑了两座京观。

  主将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吴起的这种战术构想,从侧翼包抄了齐军,引发了战国初年第一场死亡数万的歼灭战。

  春秋时代的战车厮杀、死亡不过数千、溃败为主的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消息传回,据说廪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达前,最危急的时候只差一点就破城,但却被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领魏兵的翟角大为赞赏,等提及名字的时候吴起恍然大悟……这人他在鲁国为将的时候就熟悉,两人互相领兵打过数次。

  如今已经通知齐侯收尸,但齐侯拒绝,也不知道到底是齐侯拒绝的,还是田氏借用齐侯的名义拒绝以让齐侯彻底失去民心。

  借晋侯之名、天子之诏发起的任地会盟也已结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余邀请的各国都已参加。

  会盟之后,假借周天子之命,韩赵魏三宗以晋三军身份各自出征,约定在平阴相会,以求彻底击败齐国。越王翳也在齐国东南方向出兵伐齐。

  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倾国之战。

  越王翳亲自带领越军甲士、赵氏宗主赵籍为赵军主将、韩氏宗主韩虔为韩军主将,魏大宗宗子魏击为魏军主将,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战之威为三宗被封为侯做准备。

  如今三宗主力尽出,魏斯最担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吴起多与奖励,也听取吴起的意见,以便做出决断。

  如今有能力对魏国造成威胁的,仅仅是秦国。

  齐国必败,楚国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动员缓慢,少说也要一两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边的宋、郑、卫等国不敢动三晋,都是一群墙头草。

  稍微有点力量的郑国还和韩宗是死仇,韩虔之父伐郑时杀死了郑国国君,真要郑国趁机出兵,魏斯还要感激,如此一来韩宗只会和魏更亲近,也能联合在一起围堵赵宗不准赵氏染指中原。

  这一次吴起回安邑,得到了诸多赏赐,为主上安心,也见到了一些从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在魏斯宫殿中,吴起看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谷物,名为地瓜,俗气至极。

  魏斯正请那些子夏之徒为其起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以作为嘉禾献给天子,这样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顺,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据说还有两样谷物,分别送给了赵氏和韩氏。

  送来礼物的,是宋国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悦,还刻意给吴起展示了一番,据说此物种植可以亩产数石,最适合度过荒年,在三晋一些山地也能种植,最是适合。

  吴起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了适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物。

  他在鲁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墨者的名号,而且相当熟悉。

  他在鲁国出仕的时候,见过墨子。

  当时鲁侯还曾问过墨子怎么提防齐国,墨子看了看鲁国的国政和军力,直接告诉鲁侯要么抓紧时间准备礼物结交各国,借各国之势为援,只靠鲁国只能胜一二场战役却不可能彻底战胜齐国;要么全面改革,集权在手行义举增强国力、节用开源。

  吴起当时深以为然,也对鲁侯当时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后来项子牛伐鲁,吴起为鲁将,也曾和项子牛手下的墨者胜绰打过几仗,胜二平二。

  不过他指挥势弱的鲁军,而对方指挥的是强势的齐军,知兵强弱不问可知,自此吴起声名鹊起。

  廪丘战事传回,吴起也听说了帮助公孙会守卫廪丘的,正是当年和他对阵过几次的墨者胜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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