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58节

  “此时攻宋,败多胜少。一旦战败,齐必亡、韩必弱,数年之间,三五年后,墨家便可问鼎而致无人能挡。”

  “卿既知大势,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齐放弃临淄不管,拉长战线,屯兵于卫、韩之地,诸侯合力,半年之后准备充足,胜算方多。”

  卫鞅见秦君这样说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请试之。”

  是夜,卫鞅前去拜会齐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后,田鞠不为所动,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齐危在旦夕。天下之势,非齐之势!”

  卫鞅劝道:“可齐属于天下。若天下都归于墨,齐难道会挪移到天下之外吗?”

  “如今秦可出面保证,将来齐人复国,若有诸侯侵占,秦必讨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时,郑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烛之武舌辩之术再有用,穆公又岂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称霸、晋文无礼而践土称雄、勾践无耻尝粪而为王……反倒是信守盟约之辈,皆宋襄之类!”

  “大争之世,战国群雄,无耻无义无信者方可称霸。前史之鉴,齐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话正刺到了秦国的伤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晋阳城下知名的唇亡齿寒杀盟友,但烛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这里更为合适。

  田鞠见卫鞅不能言,反问道:“昔者烛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却不见有秦人劝穆公若是退兵则背盟;若是背盟则天下人无信;若是天下人无信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则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则诸侯尊卑无人遵守……”

  “若论大势,谁都能谈,难不成今日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穆公当年听信了烛之武的话求利而不尊义退兵的缘故吗?但自古而来,皆为小利,少有大义。”

  “齐若弃临淄,将来纵然收复,民众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于求利,如何统治?”

  “齐若弃临淄,秦国今日答应主持公道,不使各国攻齐,若是明日背盟,又将如何?”

  卫鞅道:“齐、秦相隔千里。齐地秦不能得,又岂能让韩魏赵得到而壮大?”

  田鞠冷笑道:“南阳、南郑、江汉皆膏腴地。秦国到时候会为了齐国而不去取抢此三地,反倒是能为了齐国和韩赵魏开战?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况且……”

  田鞠直直地盯着卫鞅道:“况且诸侯自皋月相盟至今,数月之间不能同义、不能出兵,其缘由到底为了难道你不清楚吗?”

  “齐秦关于出征事尚且不能一致。”

  “我只问你,假使齐人放弃临淄,屯兵韩、魏之间,又将采取那种战略呢?”

  齐秦两国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出兵的重点方向上。

  秦国的出兵计划,是韩秦作为主力攻取南阳、尽复江汉,剪除墨家的羽翼,使之短时间内不能够对诸侯再度形成威胁。

  齐国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秦国的计划摆明了就是拿齐国当枪使。

  东线守、西线攻,打完之后,韩秦忙着吞南阳江汉地,齐人流血又流汗,然后等墨家缓过来第一个打的就是齐国以复仇。

  齐国的计划则是西线守、东线攻,齐、韩、秦集结主力在东线,和墨家死拼到底,拼着咸阳被墨家偷袭;阳城被墨家炸毁的风险,打下泗上,毁掉墨家的根基,把墨家赶到楚地。

  然而秦国也不是傻子,这个计划他们当然也不会同意。

  现在田鞠问卫鞅,就算是齐国放弃了临淄,屯兵韩魏,那么秦国到底要采取那种战略呢?

  本来齐国就不同意,那时候胶东还未丢失齐国就不同意秦国的战略。

  现在胶东都丢了,要是秦国还坚持原本的战略,那自然也就不用谈了。

  情急之下,卫鞅脱口道:“自然是我等的战略是对的。泗上墨家经营多年,岂能攻下?”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不对,田鞠大笑道:“你自己都知道泗上难以攻下,之前却让齐人在东线猛攻泗上,这难道不可笑吗?”

  “秦人知道泗上攻不下,然后让齐人在泗上的堡垒下流干了血,秦韩却得了南阳、江汉地。”

  “如今临淄危在旦夕,秦人却还在考虑私利,却跑到我这里来谈什么天下。秦人没资格谈天下!”

  “别忘了,秦人当初和墨家交好,才导致了魏韩的困局,才使得墨家可以在齐、魏等地征伐。”

  “若谈天下,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平等、兼爱、同义之道?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那一套是天下大害?”

  “只怕不是吧?秦君重臣胜绰,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叛墨。昔年为牛子家臣,也是齐人,我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

  “那时候怎么没见秦人谈大势、谈天下?今日却要谈大势、谈天下,你们这群早些年和墨家交好以困魏韩的秦人,有什么资格谈天下?”

  卫鞅不善于这些外交辞令,他只能道:“当时列国纷争,秦困于西陲,为秦之利,自然要结好墨家。”

  田鞠故作惊奇道:“难道现在就不是列国纷争了?秦人可以求秦一国之利,却要求齐国履行天下诸侯的义务?这是什么道理?”

  卫鞅急道:“此事尚可再商量。”

  “若是齐人能够遵守盟约、放弃临淄、不要轻举妄动,君上可以与齐侯盟誓。”

  “将来若击败墨家,齐秦交好,承诺齐国可以割取魏、韩六百里土地,以作补偿。”

  “若韩魏不从,秦自西必攻之。”

  “若违盟誓,鬼神共戮!”

  卫鞅是真的急了,按照齐国这么搞,天下局势就彻底完了。

  尚未准备好就直接攻泗上,绝对的败多胜少,而且就算一战而胜,时间一长也未必能胜。

  如今只能是趁着江汉、南阳尚未稳定彻底墨化,先剪除墨家的左翼,一点点压缩墨家的势力才是正途。

  泗上如果攻不下,可以拿韩、魏两国的土地补偿齐国,反正魏国现在国弱,敢不从就打。

  田鞠冷哼一声道:“若秦从齐,在齐韩卫联军攻宋地的时候,秦人全力攻丹阳、南阳,以掩护韩国侧翼……”

  “那么等到东线获胜,只要齐国收复临淄胶东便出兵西进,齐国也一定帮着秦国取商於之地六百里。”

  “这可以盟誓,若有违背,鬼神共戮。”

  “秦人得商於之地六百里,西可困南郑、东可夺南阳,岂不美哉?”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拼死一搏

  卫鞅处在下风。

  不是他能力不比田鞠,而是形势所迫。

  外交需要国力的支撑,国力足够强,形势比人好,底牌比人多,二流水平的人也一样可以压得一流人喘不过气。

  秦国现在没有和齐国谈的资格,也没有能够斜坡齐国的筹码。

  怪就怪在秦国君臣对墨家崛起的警惕性太高、反应太快,反倒是陷入了被动。

  如今秦军数万屯于商地,威胁丹阳、丹水、汉水,攻下丹阳就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路。

  早作打算是对的。

  可打算做的太早,一切都漏了底,导致和盟友之间的谈判就自然处在了下风。

  真正难搞的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在盟友面前露底太早,便很被动。

  秦军如今撤也不是、打也不是。

  撤军,以此相逼如果韩国不支持秦国就让墨家去打韩国,这个筹码没法用。

  因为韩国不怕,你秦国已经先行一步漏了底,屯兵于商地,就算你撤军了,墨家也必然担心你是佯退,可能会趁着驻楚军团走伏牛山北上的时候入南阳,所以不敢轻动。

  这年月当天晚上可能一起喝酒的盟友都可能忽然背叛以致灭族,况于国战。

  秦国没办法改变韩国的想法,也就更没办法改变齐国的想法。

  秦国现在的国力,距离横扫八荒六合还有很大的距离,西河一战打败的是走了二十年错路被墨、楚、赵放干了血的魏国,没有足够的战绩,卫鞅说话的分量也就轻得多。

  此时的卫鞅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他会被封在商地,更不知道他会最终起兵死在了封地,也不会知道商於之地六百里会是很久后的著名外交骗局。

  但他知道田鞠在胡扯。

  齐韩联军就算获胜,最多也就是收复胶东,根本没有余力打下泗上,更不可能泗上威胁尚在就派兵千里去打南阳。

  这番胡扯的话彻底激怒了卫鞅,他起身怒喝道:“竖子不足与谋!如此,天下终为墨家所得,诸侯宗庙隳矣!”

  田鞠亦起身道:“竖子尚知先有家、再有国、后有天下。家不能守、国不能卫,谈何天下?”

  “秦若支持,齐国要打;秦不支持,齐仍要打。秦人自处之!”

  卫鞅冷哼一声也告辞而去,田鞠待卫鞅走后,长叹一声。

  他也知道此战凶险,可却毫无办法。

  一些大臣的和墨家媾和、割魏卫以补齐之所失的想法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魏卫齐都是旧诸侯,都在旧规则的框架内玩,墨家却是要打碎旧规矩的,和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相处。

  况且齐常备军中军官多封于胶东,若是不攻墨家反倒攻魏,只怕军中会有很大的意见。

  再说墨家滚雪球一样的能力、治国理政收敛财富和扩军的水平,多占一座城邑就会多出千余人的士卒,如此一点点割下去,一旦墨家想打随时又能威胁齐国。

  唯有攻入宋地,拼死一搏,尚有可能扭转攻守之势。

  反正秦国的作用就是牵制南阳的墨家驻楚军团,他们是否主动进攻,意义便已不大。

  进攻和防守不同、主攻和牵制也不同,秦国之前的表现和军力,都足以做到牵制,韩国西线的安全可以保证。

  ……

  得到了消息的魏公子罃听闻墨家攻入胶东、齐国准备联合魏、卫、韩先攻宋地以救临淄的消息后,兴奋莫名。

  墨家无形中帮了他一个大忙,至少齐国的态度不再那么那么强硬,在墨家虎视眈眈之下,齐国只要选择和墨家开战,就不可能再逼迫魏国太甚。

  韩国已经答应了齐国出兵。

  这立刻缓解了魏国之前承受的压力。

  韩国之前主张割让魏国的利益以让秦、齐出兵,是因为韩国的都城已经在墨家的威胁之下了。

  那时候各国的态度还很不明确,因为墨家似乎只是伐楚,还有媾和的可能。

  因为有和墨家媾和的可能,所以各国的态度才不明确,都用和墨家单独媾和退出会盟来做要挟、来做讨价还价的资本。

  所以韩国才急躁:你们都退盟了,我怎么办?阳翟可就在墨家控制线的百里之外啊。韩国不灭,魏国的都城就很安全;韩国不灭,墨家就不敢轻易去攻秦一面暴露。

  虽然各国未必就能和墨家媾和,但韩国不敢赌各国不媾和,因此只能答应各国的条件,帮着一起割魏国这个曾经的大哥的肉,才能央求各国出兵。

  现在好了。

  墨家彻底断绝了各国单独媾和的可能了,齐国胶东的事诸侯都看到了。

  以前墨家攻占征伐,总还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则只剩下简单粗暴的一个:利天下。一天下是为利天下,征战是为了非攻。

  齐按照旧规则,无罪。

  但按照墨家定的新规则,有罪。

  而新规则下有罪还是无罪,墨家就是裁判。

  各国之前未必就对墨家心存幻想,但却可以用墨家来争取自己的利益,用媾和来威胁韩国以获取支持。

  现在,韩国不需要低三下四地恳求了,因为墨家没有先打韩国,而是先打了齐国。

  如此一来,秦国的态度已经不重要:秦国进退不得,墨家不会相信秦国,所以墨家的驻楚军团被秦国牵制了。

  主攻方向既然是在泗上,那么魏国的作用和价值也就体现了出来。

  粮草、民夫、后勤这些,必须要魏国的支持才行。

  公子罃擦干了之前因为感叹弱国无外交的眼泪,立刻开始了在诸侯和权臣之间的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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