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52节

  洛邑,几名大商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天子借钱的事。

  借钱当然不能白借,天子借的是高利贷,如果打了胜仗,就用战利品、奴隶、土地之类的偿还。

  然而,洛邑的大商人们都不想借。

  一个早些年靠麦粉发家、如今做走私兵器铁器生意的商人看着同行的,率先表态道:“钱,我是不会借的。墨家说的清楚,借款的钱,如果不经过泗上的印花,一旦将来得了天下,这种债务一律不认。”

  “天子迟早要完,墨家一旦得了天下,我这钱问谁要去?再说了,如今都买泗上的国债,商人言利,这年月谁会去买天子的国债?”

  旁边一个同行也道:“我也不会借。这仗打不赢,就算打赢了,天子拿什么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哈哈,这话如今谁人能信?我若是借债给他,他能封我个侯爵,我或许能考虑一下。可封爵得有土地,他有土地分给我吗?”

  商人对天子毫无尊重,这股风气倒不是墨家带出来的,而是诸侯们对天子也没什么尊重。

  商人又不是宗法体系之内的人,更是缺乏尊重。天子又能怎么办?

  就在一众人都表示不借钱的时候,有个在洛邑颇有名气的投机商人道:“诸位,诸位,这钱不是不能借,只要有利可图。如今就有一个获利十倍的事,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干?”

  获利十倍这样的事,很少。

  投机诸侯公子,或有可能,但也得是大国。

  周天子这边情况复杂,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获利十倍的投资。

  那投机商人小声道:“墨家既说继承大禹之志,诸位可知这洛邑之中,有件事物和大禹关系极为密切。”

  他只是这么一提点,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道:“你是说……九鼎?”

  洛邑之中,和大禹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当年收天下之金所铸的九鼎了。

  那投机商人笑道:“没错。正是九鼎。传闻豫州鼎在桑林,天子只有八鼎,但这八鼎也可以获利十倍不止。”

  “如今这年月,最有钱的买家正是泗上墨家。你我衣食获利皆源于泗上,海外商贸股权、璆琳陶瓷之利、火药火器售卖,若问天下谁有钱能买得起九鼎,怕是非泗上墨家不能了。”

  “早有传闻,说是天子缺钱将鼎融了铸钱了,虽不知真假,可既有此传闻,我看这九鼎也未必就不能买。”

  众人心中火热,心想这确实是一条获利十倍的路子。

  就算一个鼎五百斤,那么八个鼎还有四五千斤呢。

  就按照市场行家,那也是六七门野战铜炮的价格,虽然昂贵,但这些商人也是可以出得起的。

  再说以物易物的话,周天子现在缺的正是军火、棉布、皮甲之类的军需品。

  六千人将近一个师的兵力,按照泗上二线军团冷热兵器混合搭配的军备,需要火枪三千支、长矛两千余、铜炮十门、厚皮甲三千、棉布棉衣一万……

  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商人是凑不出的,但若是缩减一下,不要昂贵的铜炮、以泗上淘汰的老火绳枪为主,这些商人倒是也能凑出来。

  周天子总得拿出些东西抵押吧,空口无凭。再说泗上那边有些契约是不认的,比如封地,泗上那边就不认,认为这东西本就该归属于民众所有,封地是贵族天子从民众手里抢走偷走的故而无效。

  指望周天子获胜获得战利品,更不现实,在商人看来,很明显打不赢,那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所以最好的抵押就是九鼎。

  若是赢了,那么高利贷收回,总不赔本。

  若是输了,九鼎卖给泗上,必能获利。

  不过周天子能不能抵押,这又难说。

  按说是极难的,但众人思来想去,也就这么一个值得抵押的物件,若是不答应,那便不借钱就是了。

  几日后,天子使者再来,商人们这一次倒也是给足了天子面子,设置了酒宴招待了天使。

  觥筹交错间,便将话题引向了抵押九鼎借高利贷之事。

  天子使者虽然被灌了一些酒,可听闻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猛然清醒过来,拍案怒喝道:“荒谬!鼎之轻重,岂可以金钱衡量?”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殷商无德,鼎乃从周,此天子之器也,上帝鬼神之祭也,岂容玷污?”

  那几个商人一听这话,心说这便是没可能了,均道:“既是如此,恐难借贷。”

  天子使者勃然作色道:“都言,商人知利而不知义,果然如此。此番伐墨,乃为天下大义。当真是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墨家之祸,无德至此。”

  提议抵押九鼎的那名商人冷哼一声道:“何谓大义?士与贵胄恒贵、庶农工商皆贱的大义,我们为什么要从此义呢?”

  “我们借钱给天子,为了让我们继续当贱,低人一等?这不可笑吗?这何异于将刀剑借给盗贼,已让盗贼杀了自己呢?”

  “若人人平等,只以财富论,我若有钱也可住天子之居、僭八佾之舞……此番天下剧变,我等商人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将是整个天下。怎么能说我们不讲义呢?”

  “只不过在我们看来,义即利也。我们商人的义,不是你们君子的义罢了。”

  这番僭越的话在酒宴中说出,而且是在天子所居的洛邑的酒宴中说出,若是几十年前必将骇人听闻,可如今却只是寻常言语罢了。

  天子使者冷笑道:“墨家言利,之说交相得利,却不遵大义。商人求利,难怪你们就该低贱。两国交战,只要有利,怕是你们也可以投资敌国。”

  商人也不畏惧,能够有资格被周天子借钱的,都是素封之君,虽无封地,但是财富既多,大不了去往泗上,自然无惧。

  听天子使者这么说,商人便笑道:“君子有义,小人求利。我们既贱,还请君子自己筹措军费吧。”

  “今日我们便表个态,如今在洛邑能借贷给天子凑足一师所需军备的,只有我们几人。但是想要我们几人借贷,除非以九鼎为抵押不可,否则免谈。”

  “君子大义,还请天下君子为天子出军费。我等小人,只知求利,无利必不肯为。”

  天子使者被这番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什么狗屁的大义,也就是压一压这些一直以来身份低贱的商人罢了。

  真要是天下有大义,何至于天子混成这个地步?若有大义,又哪里来的什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

  如今天子征伐,连军费都凑不出,那些君子又有几人毁家纾难变卖家产以投天子之军?

  说到底,还是得从商人这里借高利贷,才能凑出一支军队,天子才算是还有权威。

  不然的话,天子只会被诸侯日益看贱,这正是天子可以借墨家威胁重振大义的时候,岂能错过?

  诸侯又不肯借钱,又穷,若能武装六千大军,自然是先在诸侯国内增兵,又怎么会把钱借给周天子呢?

  就算这些商人说的如此僭越,天子使者也无可奈何,就算是没办法从这些商人手里借到钱,可是将来天子武装军队,还得指望这些商人从泗上买来军火武器军装等等。

  商人们见天子使者吃瘪,正色道:“不是我们不肯借,实在是此番征战必然无利。若胜,或许还能还钱;若负,拿什么还给我们呢?连本加利,一年便是利息,天子又还得起吗?”

  天子使者也是无可奈何,周礼大义,和商人没有任何的关系,相反对商人而言还是枷锁,指望大义来让这些商人出钱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人都是小人,小人只能喻于利,可天子实在没有利益可以抵押了。

  商人开口就要九鼎,非九鼎不借,这怎么可能答应?

  最后天子使者扭捏地试探道:“若捐助钱财,天子可使你们为士……”

  商人一听,哈哈大笑道:“士皆有土,我等的封地在哪?再说了,我等的钱财,足可为素封之君,即便没有封地,我等亦能钟鸣鼎食,要这士爵何用?”

  话外,商人心想,墨家都快要选天子了,天子都要完蛋了,还封我们为士就想借钱?做梦去吧,如今这贵族,谁愿意当谁去当,反正我们是不当,到时候墨家打过来再清算我们,那可不妙。

  酒宴最终不欢而散,使者回报天子。

  周天子闻言,泪眼酸涩,暗道:“世上安有这样的天子?钱又借不到,肯借的几家,利息又高,之前的利息我都还不起,如之奈何!”

第二百二十七章 声东击西(上)

  周天子被高利贷的利息逼的痛哭,侍奉天子的士人皆落泪,心有不忍。

  这次出征,以天子号召的名义。

  天子之师总不能像群乞丐一样,最起码天子的气派、礼仪要彰显出来,这样才能趁此机会重塑一下天子的权威,至少能让诸侯多一点尊重。

  周天子真是穷怕了。

  他就想趁此机会,夺取一些土地、得到一些战利品,以换取些钱财。之前借的高利贷如今还没有还清,商人整日逼债。早就听闻泗上富庶,墨家军中一旅便有铜炮数门,若得数门铜炮,如今铜炮贵甚,总可以偿还那些逼债的高利贷。

  如今又借不到钱,没有军费,如何出征?征召乡邑之兵,甲胄不全,兵戈不利,又损天子威严,又不能夺得战利品,若是出征反倒成了笑话。

  历史上他的重孙可以跑到躲债台里面躲着,那是因为他重孙还能借到钱所以才有资格躲债。而他如今贵为天子,却连高利贷都借不到,自然也就连躲债的资格都没有。

  问士阶层强制征收,更不可能,因为这一次周天子打着大义的旗号,而若从士阶层那里强制征收,那就是不仁、暴政。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从庶民和商人那里增加重税、强制购买债券、强制借贷这一种办法了。

  ……

  与此同时,适正在农家的许行、陈相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农家在原宋国西北部的一些依照改良的农家理念建设的村社。

  此时刚刚收过夏粮,在水利设施的支撑下和黄河尚未改道的良好自然环境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宋公退位之后,农家所控制的诸多乡自然加入了这个要选天子的共和之国。

  农家和墨家经过这些年的争论之后,终于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了和解。

  墨家允许农家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实行他们的政策,但前提是需要缴纳赋税、提供兵员,军队由墨家控制。

  而经过这些年的争论,农家也开始对自己的学说进行了符合时代的自我修正。

  按照农家“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劳作所得归劳动者所有”的几个基础理念,许行等人在宋地的这几个乡搞的很不错。

  人少地多、大量在青铜时代是荒地而在铁器时代是上田的土地开垦出来、牛马器械的运用、豫东大平原的地形,都使得农家的这套学说在这里焕发出了青春。

  赋税又低,泗上整合之后又不需要依靠农产品做原始积累,农家的这一套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一条和泗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一个很普通的村社内,许行介绍道:“这个村社一共三百户,土地都是归所有人公有。依据劳动的量,每年所得的收入除去村社的教育、发展、水利、经营所需之外,都按照劳动的量分与民众。”

  “村社有自己的作坊和一些手工业,农忙的时候集体在农田劳作,农闲的时候就发展手工业和作坊。”

  “村社的贤者都是不脱产的,也是依照不同的劳动量,在村社年终分配的时候分与财富。”

  适看着许行半晌,笑道:“你这是修正了你父亲的想法。按你父亲所言,村社之间就不该与外面交换,村社就该以耕种为主,剩余的基本的布匹农具之类,都是农闲时候自己制作的。这样才算是正统农家。”

  “你们要是早这样搞,我们之间何必有这么大的分歧?”

  许行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好接话。

  翻看这些年墨家和农家的论战,其本源的问题就在于墨家所说的农家学说一开始是空想和幻想,那是要倒退到小国寡民、不与外界交换的地步。

  至于现在,和最开始的农家学说已经是大为不同。

  在农家开始修正自己学说的时候,墨家便已经和农家开始和解,提供了大量的牛马铁器和一些适合粗放耕种的农业器械,这也是农家这些村社可以发展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重要因素。

  如果不看分配方式的话,其实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和宋地东边那些大型农田庄园的生产方式极为相似。

  都是大规模种植、利用牛马器械取代人力、集中资本和人力修建水利、改良土地。

  其收入的大部分,也是都归土地的占有者所有。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农家占据的这些地方,土地归属于村社的所有人;而东部的一些庄园农田,土地归属于一个人,剩下的都是雇工。

  这种区别导致了宋地东部每年可以卖给泗上极多的粮食;而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收获,卖给泗上的粮食数量明显要少……因为村社的人吃饱了便想着吃好。

  如今墨家已经走出了困局,粮食充足,工商业发展也已经形成了体系逐渐稳定,对于从农家这里多收一点粮食并无兴趣,反倒是希望农家这种最开始的空想能够延续下去。

  许行见适只是在开玩笑,也说道:“昔年墨子曾言三表之说,财富总和是否增加?民众是否富庶?这看似是一件事,实则是两件事。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和民众是否普遍富庶,未必一致。”

  “我观泗上之政,如今天下不一,以豫、徐二州,吸取其余七州之劳作财富,泗上自然可以普遍富庶。但若将来天下归一,那就难说了。”

  “听闻楚地之政,数年之后,土地皆可售卖。时间一久,必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你身为巨子,就不想解决这件事吗?”

  适摇摇头道:“三表之说,若要践行,非一世能为。宇宙无穷,岁月无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上个月他视察了位于彭城的第一制械所,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最多一两年,能够刮铸铁达到铜币厚度差的镗床就可以出现,凭借之前的研究和积累,只要解决了镗床的问题,实用的蒸汽机就很快可以出现了。

  新器械的出现,必然导致财富积累的速度提升、贫富差距扩大速度的提升,到时候天下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但有一样,周边的普遍落后使得诸夏拥有一个几乎无限的泄压阀,人口数量的不足也可以使得内部矛盾的积累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到爆发的地步,时间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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