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会提供兵器,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前往城邑买了一套皮甲、一套马镫,还有一支小巧精致的燧石短铳,这些装备都不是军中提供的,但可以自备。
入军之后,负责检查马匹的是父亲当年的同袍,他牵来的那匹马本来并不合格,但是既然都互相认识,自然获得了通过,他成为了武卒编制中这几年编制出的武骑士。
武卒的战利品归私人所有,他父亲当年在上郡征战的时候,抢回来不少的东西,并且教会了他军中生存的本领:哪些战利品可以抢、哪些是自己的、哪些需要和同袍互分、袭击什么样的村社才有钱财和战利品等等。
入军之后,这种家庭出身的浊很快融入到军中。
只是这几日,同袍们的心情都不好,都在打听关于割地的消息。
临河一战,武卒大败,秦人侵并到了这里,有消息说可能要把河西的土地割给秦国。
许多人的土地和家都在河西,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听说,秦法严苛,要强制分家,不允许这么大的家庭存在。而且那些奴婢也有资格参军,若是立下战功,就可以转为庶民,从而可以分到自己的土地。
这于那些失地而成为奴婢隶农雇农的农夫而言,算是希望。
可对浊这些人而言,则是暴政。
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在西河传播很广,但是愿意听和相信墨家这一套的武卒很少,一旦有人真的暴乱,他们将是君侯手下最为坚定的镇压者。
临河一战对抗秦国,他们的父辈和同袍们也已经尽力了,可是秦人的骑兵更多、步卒更多,最终失败,可也让秦国无力长驱直入。
可现在,却有谣言说公子缓为了上位,愿意割让西河的土地给秦人,以获取秦人的支持,从而让各国联合反墨。
这消息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流传,有人推波助澜,自然传的飞快。
浊和同袍们在篝火旁,一名同袍就在那里小声骂道:“贵族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征战的时候,他们做了什么?难道他们杀的人比我们多?并没有。”
“可是呢,他们却被赏赐了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土地,我们呢?父亲厮杀了一辈子,不过才有几百亩土地。这公平吗?”
“难道贵族们的嘴巴就吃的比我们多吗?难道他们能够吃几万亩土地产出来的麦子和黍米吗?”
发着牢骚的时候,有人接话道:“肉食者鄙,自来如此。”
另有人骂道:“不是好东西的人多了。商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盐如今卖的那么贵,从河东将盐运过来,纵是要赚一些,但也不能贵到那种程度。”
“还有那些卖甲的,从军前我去买一副甲,居然要那么多粮食。真是……哎,他们也不需要征战,只是藏在家里做甲,便可以吃的饱。”
新兴的军功小地主们看谁都不顺眼。
贵族们没有什么军功,生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商人们利益极大,游走四方,逃避兵役,放高利贷,更不是什么好鸟;隶农们懒惰,总想着偷懒,不催促绝不会多干一点,更是让他们厌恶;西河这几年出现的羊毛商和毛毡作坊的作坊主,也让他们感到恶心,一群人唯利是图就知道赚钱,财富极多,巴结贵族,却瞧不上他们这些武卒,武卒自然也瞧不上他们。
至于他们曾经和他们一样的农夫,他们也瞧不上,在他们看来那些人穷困是因为没本事,若有本事选入武卒,何至于穷的要卖地逃亡呢?
至于下一代,他们的家庭可以培养一人脱产训练,以继承武卒之业,远胜于那些需要缴纳赋税和服劳役的农夫。
其实他们和士阶层已经很像了,只不过这一批士阶层的数量更多一些,相较于从武王伐纣就传承下来的、或者是大贵族庶子逐渐继承下来的传统士阶层,他们被正统的士看做依仗军功的暴发户。
比起君子六艺,在传统的血统尊贵的士看来,这些暴发户没有底蕴只会杀人打仗。
浊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战争教育,不需要识字也没机会识字,只需要懂得怎么使用兵器、怎么打熬身体、怎么抢夺战利品、怎么逃命怎么保命,那就足够了。
如今听着同袍们在谈论这些对贵人的不满,浊正准备说几句的时候,有人轻咳一声小声道:“司马长来了。”
这些人全都住了嘴,司马长走过来后,这些人都站起来,让司马长坐下。武卒军中尊卑有序极为严重,老兵新兵、军官士卒之间的差距极大,唯有此才能保证战斗力和服从命令。
有些人认为,火器铜炮一出,最穷困麻木不知自己之利的封地农夫才是最好的士兵;而军中尊卑有序对长官敬畏恐惧的气氛才是可以决死一战的纪律。
他们很难理解泗上教授士兵识字、使得每个人参与政治活动成为类似之前国人的体系,是怎么保证有自己想法的士兵在面对战友一排排倒下的情况下还能作战的。
不理解,便不能学。
浊有些畏惧地看着司马长,司马长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众人都不答话,司马长又道:“可是再说割西河地之事?”
众人沉默不语,司马长挥手道:“都坐下吧。我的家也在西河,岂能不关注这件事?”
“说起此事,哼……”
浊见司马长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小声道:“司马长,听闻公子罃认为,若是和墨家开战,不可不保证武卒的土地家人。我们也讨厌墨家,墨家认为应该连同土地上的隶农奴婢都分配土地。若是对墨开战,我们也会奋勇。只是……”
“只是若割西河……听闻公子罃说,若是割了西河地,会让朝中贵族拿出土地补偿我们,以让我们可以有土地安置家人,才好奋勇作战?”
这在军中不是传了一天两天的,实际上传闻比这个更难听。
有说公子罃在洛邑据理力争,不要割让西河,可是公子缓却在安邑联络诸侯,表示只要让我当上魏侯,那么割地之事都好商量。
而公子罃则认为,就算是要割地反墨,也要先安排一下这些武卒军士的生活,让他们无忧于家庭,方可经历苦战。
其实这些都是屁话,因为魏国的问题其实也好解决,贵族们占据了大量的土地人口,不是没有土地人口,可公子罃一派的人就算传谣言,也不敢把问题往这上面引,不然的话魏国的贵族第一个就要先做掉公子罃。
再说这种事扯多了,那便有通墨之嫌疑,而且很容易让墨家的那一套对天下不满的学说在军中滋生。
所以,传言的时候,只字不提怎么办、土地从哪里来,而是只是许下一个诺言:公子罃是好人,想给武卒谋福利,公子缓是坏人,不允许。
有人得到,总得有人失去,谁失去土地来补偿割地后的武卒?没有人说。
仿佛只需要支持公子罃、做掉公子缓,那么所有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密谋
浊等人并不能看透世界的本质,对于这些传言他们只有听的资格,但也逐渐被影响。
司马长见浊如此说,便道:“公子罃在洛邑力争,公子缓却为继承君侯之位出卖西河。魏国之事,就坏在了君上身边的坏人奸臣手上。”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士卒征战,就该有土地。可公子缓那些人既要我们征战,却又不管我们的家人土地,这不是坏人又是什么呢?”
“唯有公子罃上位,才能够知道我们的疾苦,才能够保住我们的家人和土地啊。”
“公子罃在洛邑,被朝廷之内的奸人鄙人所制,知道事不可为,也知道武卒的土地要被割走,时常痛哭。”
“他说,武卒为国征战,却不能保证他们的土地,这怎么可以呢?如果真的不能够争取,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封地,补偿那些割地被割的武卒们,以酬谢他们为国征战之功。”
“士卒勇猛,却屡屡战败,他这个公子也有责任,武卒将士却无罪,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士卒们受苦呢?”
他说到这里,竟是双眼饱含着泪水,粗糙的、长久拿握兵器的手指搓了搓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那些旁边的士卒也有几个人被感染,忍不住道:“公子罃是好人,只有公子罃为侯,才能够带着我们富庶强盛啊。”
“是啊,都说公子罃极肖文侯,这样的贤人若是为君才能好啊。”
好人可以感动别人,但却不能受益天下。
至今为止,武卒军中流传的都是公子罃是好人,公子缓是坏人,有坏人奸臣祸乱国政才至于此。
这些谣言从来都会避开一个问题,那就是公子罃这样的好人当政,应该怎么做才能够让民众得利国家富强?
若想建新军,钱从哪来?粮从哪来?谁缴税谁免税?
让一些缴税的人缴税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大量的土地归于贵族大家族所有,这些土地怎么办?
面对这些实质的问题,军中传播谣言煽动情绪的这些人都是避开的,因为这些东西没法谈。
即便是刻意避开这些话题,就在这些武卒们沉浸在感动之中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破坏这种感动流泪气氛的话传来。
“要我说,贵族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有什么功劳呢?生下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他们又有几人可以征战呢?我们征战一生才不过百余亩土地,可他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司马长大怒,从篝火堆里抽出来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棍,嗖的一下抽在了那个发牢骚的士兵的脸上。
那士兵如何扛得住一名从军十余年的老卒一击,其余人也都知道军官打骂士兵这是合理的,更不敢说话。
司马长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贵族的先祖不是立下了功勋的吗?你们的祖先无能,为什么要去觊觎人家祖先拼命得了的一切呢?”
“难道你因为战功获取的土地,不会传给你的子孙反倒是会分给别人吗?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们的祖辈都是些无能之辈,所以才会穷困而无大功,也无土地。那些贵族或许没有尺寸之功,但他们的祖先确实立下的大功,那么传给后代有什么错呢?你们的土地不传给子孙吗?既是这样,你们凭什么要认为他们占据土地就不对呢?”
“我看你的想法是被墨家蛊惑了!若再有此言,必受重罚,今日且饶你。”
浊等人不敢说话,只是唯唯点头,那个说怪话的士兵捂着脸,连声感谢不罚之恩。
在军中说怪话,那是要受军法的。
司马长训斥完,又与众人道:“你们不要听信墨家的那番言论。立功而传于子弟,这是没有错的。只要君上能够做到有功则赏,无功不赏即可。”
“你们之所以怨恨贵族,还不是因为你们的祖辈无能?若是昔年祖辈有功,亦可分封为君,这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不要说这些怪话,只要努力杀敌,奋勇征战即可。”
“公子罃贤人也,他若为君,必能赏有功而罚有过。你不去努力奋斗,反倒埋怨天下的制度不好,这便是我瞧不上墨家那些人的原因。”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哼,岂不可笑?凭什么天下的土地就该天下人所有?我还说天下的土地该归我所有呢,有用吗?”
浊心想,司马长说的确实大有道理。
他想,就像是自己家中的那几个奴婢,整日偷懒不干活,却还埋怨说他们没有土地。昔年武卒初创,他们的父辈没有本事选入武卒,这又怪谁?
可也有一些偷偷读过墨家的小册子的士卒心想,司马长说的就是废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因为周武王伐纣打的不承认这些话的人都死了。若是认可天下土归于天下人的那些人,把不认同这些话的人都打死压服,那么他们的话便大有道理。
司马长见众人都已服气,他还想说点什么,可翻来覆去的就是公子罃是好人、朝中有坏人之类的话,偶尔会加上几句咒骂墨家要解放奴婢组织共耕之类的言语。
可再多的东西,他便说不出了。
……
洛邑,魏公子罃正在和心腹们密谋着将来的事。
他觉得庞涓确有大才,而且又是西河人,当真是可以重用的。
火器时代已经来临,魏国不需要一群昂贵的武卒,需要的是大量的、两条腿的、可以被棍棒军法驱赶的、能够拿起火枪和长矛的、会说话的牲口组成的军队。
不需要这些牲口知道忠君,也不需要他们知道为何而战,只需要他们的官长军官们知道战争可以带来财富和军功就够了。
兵员可以从贫困人口那里解决,军官可以依靠一辈子为兵单个素质很高的武卒充实,一支新军就可以拉起来。
有了军队,就可以有权力,有了权力就能够压服国内的贵族,进行适当的变革。
可以承认他们在经济上的特权,但他们也需要出兵员和军赋,组织一支常备军,军权归君主所有,唯有如此,魏国才能在这乱世下生存。
若不然,又能怎么办?
一成不变,魏国已经被打成了落水狗一样,不变就要亡国灭种,宗庙倾隳。
变,秦国那一套学不了,没有外部环境,那么变法的话,诸侯会趁机分掉魏国。
泗上那一套更不可能。
唯有走另一条路尚有可能。
也就是依靠武卒新武士、旧贵族们,融合成一个大型的军事贵族利益集团。
对外扩张,军事集团都可以得利;对内镇压,军官和贵族们都是底层的压迫者,必然齐心。
况且,知道求利有自我意识的农夫,很难承受如今战场的悲惨:同袍嗖的一声被铁丸砸掉脑袋、伙伴被百步之外的火枪打碎了胸口,自己却还要踩着鼓点维持队形前进。
泗上那一套既然没有办法学,那么最好的兵员也就是被生活折磨到麻木的最底层,那些困在封地一辈子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农夫。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兵者关乎国之存亡,列国纷争,军制改革是各国得以延续的根本。
当然,这是关乎将来的事。
而现在,公子罃要做的,是怎么政变夺权、怎么用公子缓的尸体喂饱这群武卒、怎么稳住国内的局面、怎么争取魏国不要被瓜分的太狠、以及怎么在不久之后的反墨大战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和心腹们密谋许久,这些心腹们也从泗上那边学到了一些手段,活加利用之下,构建出一个详实的密谋计划。
首先,在都城之内派人伪装成墨者,煽动底层因为战败和开战即将征兵征税加赋而产生的不满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