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墨家宣传影响不少,新郑保卫战之后更是使得郑国民众对于贵族统治极为不满。
这是一块掺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实行有效的统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韩国最是担忧,因为墨家已经快把炮驾到了韩国都城门口了。
所以韩国不想灭魏,而只是想把魏国分割出一部分喂饱齐、赵、秦,求他们出兵反墨。
秦国态度不明,这难说。
赵国则是有恃无恐,当年继承权之战,赵国差点被魏国搞出来一个赵国一个代国,此事之仇赵侯一直怀恨于心,传于子孙。
再者,墨家现在可没能力打到赵国去,赵国筹码很多。
魏国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门豹经营邺地,将魏国势力抵在了邯郸门口,加上当年卫国事件,使得赵国彻底退出了中原。
现在来看是个好事,但赵国的选择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赵国对齐国建议的态度,最起码是一种表态。
早有各国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缓接触,公子缓的封地和势力基本都在中原,邺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对诸侯的态度很明确:反墨是大义,他是支持的。为了这个大义,魏国可以割让西河、邺城、繁阳、廪丘、成阳。
他担心的,是各国不给他卖国的机会,因为卖国也是需要资格顺位的。
卖国顺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长公子罃。
如果公子罃先卖了国,那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罃价码更高的条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势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战事在魏国国内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因为旧贵族的势力多在魏国旧地,而西河地区吴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贵族封地很少。
虽少,还有一批新的军功贵族获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规的赏赐,比如立功之后赏赐下去的土地,也都是连带着农夫的,名义上农夫还是自由农,但实际上却因为土地被赏赐给了军功贵族,而使得这些农夫不得不依附于这些军功贵族生存。
比如历史上曾一次性赏赐公叔痤一百四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种,否则的话荒地那算不得赏赐。
但这些人的力量不够强,而且经西河一败,这些人在魏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旧贵族体系内的人,最担忧的是墨家灭楚之后北上,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双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军队,而是魏韩吞了郑国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韩国对于瓜分魏国兴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郑、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国内部已经慌了,因为魏国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两日,更因为泗上距离魏国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国将和韩国一样首当其冲。
心有危机,便可放弃一些原本不是他们的利益。
……
黄河沿岸,魏军营中,吴起离开西河之后,魏国也涌现出了一些年轻的才俊。
庞涓正是其中之一。
庞与魏,算是亲近的姓氏,都源于周武王的十五弟。
魏国得氏的先祖是匹夫毕万,凭着一身本身和贵族血统,在晋国打出了一片天地,受封于魏。
庞本意为“庞人”,庞者,高大也,在“民不变业”的时代,庞人是专门给王室负责建造房屋的一群人,或者叫一个部落,后毕公高后人的庶子受封于庞乡,乃有庞氏。
后魏征庞,庞涓的家族迁于魏,因为也是贵族出身,所以有机会立功受赏,庞涓于西河逐渐有了名声,已然成为西河军中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
西河武卒的体系还在,庞涓凭借战功也已经积累成为将军,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与秦一战,而是在秦人顺河而下后在黄河北岸布防。
昔年颇为先进、可以吊打西秦压服韩赵的魏武卒,此时的反噬和缺点已经显现出来,或者说因为魏国败多胜少,使得这种制度的缺点过早地体现出来。
所谓武卒,也就是一群廉价的、不尊重旧血统的、新一批的、玩不起六艺和战车的士。
士阶层的数量是基本固定的,嫡长子继承,庶子成为庶民,所以士阶层的扩大很难。
而武卒,则是选拔庶民中的善战者,赐予他们一种“士”的实质却没有士的名分,一旦被选中,一辈子都要当兵。
好处是家里可以免除劳役、赋税,战功和战利品可以换土地、可以有隶农有奴仆。
农兵是农闲训练,武卒则是职业兵,整日训练,国家担负粮食、衣衫、甲胄、兵器。
所以偌大一个魏国,根本养不起太多的武卒,而且很明显需要不断地对外扩张才能够不断地扩大武卒的数量,拥有更多的赋税、更多的土地便可以免税免役。
自耕农怕的不是什一税,怕的永远都是君主忽然增加的税,和几乎无休止的役。
魏武卒以免税免家里其余劳役为利益,弄到了整个诸夏的第一批职业兵,前期优势极大,可到现在问题也已出现。
第一批的武卒,没有战死的,如今已经基本成为了新的军功贵族,虽然说论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群没有下士名分的下士,可他们已经成为魏国西河军的支柱力量,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的军功地主。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渴求的是军功和土地、人口,然而魏国这些年一直战败,使得他们的利益难以得到满足不说,还使得新一批的武卒数量锐减。
魏国拿不出足够的钱和土地以及隶农人口,将武卒制度推广全国。
而火药时代的来临,使得武卒的优势逐渐降低,冷兵器时代的整日作战训练的常备军,可以以一当十;而现在,他们和各国的火枪手对射,并不会因为他们一辈子从军便可以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以一当二。
他们训练了一辈子,十余年,真正到战场的时候,却未必就能及得上训练了三年的火枪手。
西河一战,他们又损失惨重,他们迫切地希望参与到魏国的公子之争当中,谋求一个自己利益的代言人。
他们不想参与东南的战争,因为他们知道泗上军的力量,他们不想和明显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战斗。只有胜利,才有军功,才有土地,才有奴仆,而失败,什么都没有,包括命。
后世萧规曹随的前提,是整个天下和社会是平稳进步的。
吴起开创了募兵加府兵的先河,以魏国的生产力和财政收入为基础,前期自然是奋勇无敌——一群饭都够呛能吃饱的农兵,一群一年冬季才训练的农兵,武卒真的能做到以一当五,敢玩命就有战功。
而现在,天下在巨变,这些制度需要修补,可魏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修补这些制度使之符合如今的情况,依旧保持原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公子之争贵族之乱上。
现在的西河武卒,不想打比他们强的敌人,更不想去东南拼命。
和秦国打,那是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在西河的家人和利益,而且秦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至少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可怖。
和泗上打,图什么?有传言说,都城有人准备把自己家所在的土地割给秦人,那自己还为什么而战?或者说,在都城的那些贵族们,愿意把他们的土地分出来偿还这些三十多年的老武卒们吗?如果不愿意,他们凭什么不去打秦人夺回土地,却要去打泗上那些三十年不败的军队?
现在,他们需要一个人问一问朝中大臣们:如果割了西河,那么自己少了的土地,从哪里补?朝中那些动辄占地百万亩、动辄封地百里的贵族们,是不是愿意拿出他们的土地,补给武卒系的新贵族?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兵变
武卒制度是开辟性的,必然会有诸多的不足,需要有能力出将入相之人不断改进,才能够让其反噬降到最低。
然而自从吴起出走之后,魏国可算得上是肉食者鄙,诸多贵族竟无一人能够想到武卒制度的漏洞,更无一人能把心思放在一整套经济、制度、赋税、兵制的改革上。
现在出现反噬也是必然。
武卒中流传着不少的传言。
诸如……西河守如今在秦,武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土地是我们流血抢夺回来的,那么我们不欠魏侯什么。
诸如,秦人的军功爵制不但可以保证赏罚分明,更可以保证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赏赐,有足够的人口可以作为隶农,那若魏侯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何不投秦?
诸如对外作战,除了当年和秦人作战夺取了西河赏赐了土地外,郑地的土地都被贵族瓜分了,却轮不到士卒头上。
这些谣言一日四起,有些很明显是有秦人故意散播。
而且秦人还公开地表示,只要这些武卒出身的职业老兵愿意归顺秦国,原有的土地还是属于他们。
军队一旦有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就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依靠武卒体系出身的军功新贵们明白自己力量的来源是什么。
虽然西河一战,武卒大败,但那是和秦人作战,而且秦人损失也不小。
若是对国内动手,不少武卒确信,就贵族手底下那些兵卒,自己绝对可以一个打三个。
大营中的庞涓不是不清楚军中的情绪,武卒对于可能要移师南下和墨家的军队作战普遍抵触。
不是说武卒都是孬种,而是很多现实的东西,王公贵族们根本没想着去解决。
他们南下作战了,家人怎么办?可能被秦君割走的自己的土地怎么办?这些在贵族王公眼中的“小”而实际的事不去解决,就想着让武卒拼命,武卒如何肯战?
庞涓贵族出身,又在西河军中多年,他和那些朝中贵族不一样,他是既知道底层武卒想要什么关心什么,又明白一些贵族之间的蝇营狗苟。
如今魏国的事,魏国自己已经不能做主,只能是诸侯干涉。诸侯让谁上,谁就能上;诸侯让谁下,谁就得下。
至于魏国自身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在抵抗外部敌人的同时,再来一场独立自主不受外部干涉的继承权之战了。
庞涓清楚,若是二三十年之前的那支可以压服西秦臣服赵韩的武卒,有了自己的意志,怕是都城内的王公贵族要被吓死,诸侯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可现在,西河新败,秦赵韩之兵俱在附近,而且他们要面临共同的敌人泗上墨家,这就使得诸侯不准魏国乱起来。说不准你乱,你就不能乱,任何一个继位的公子没有诸侯的支持,都坐不稳,更别说反叛夺权了。
早在几年前,不少军功新贵已经开始选人投靠了,而当时公子罃是嫡长子,且魏侯对公子罃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故而西河新贵多是投效公子罃的。
庞涓也算是很早就投靠了公子罃,现在他要为公子罃的将来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他看不上那些旧贵族,尤其是家族势力极大的旧贵族,他们的本事稀松,根本不能应对三十年间的剧变,老朽不堪,冢中枯骨,手段放到百年前皆可为史书留名的人物,可于现在当真是老朽不堪带着腐气。
但他却并不支持墨家的那一套,因为他不对反对尊卑有序的制度,反对的只是自己没有机会尊贵,只要有一条上升通道,其实尊卑有序也是他所认同的。
庞涓觉得,就像文侯时候一样,吴起、乐羊、西门豹、北门可、段干木这些人,不都是些出身不怎么高贵的人吗?只要国君尚贤,给他们一个上升的机会,除了西河禽滑厘那样脑子有问题非要去利天下的,又有几个人不愿意倾尽全力辅佐君侯呢?
此时安邑正乱,洛邑争执,沿河大营之中也自少不了各方的往来。
庞涓此时正与几名军功新贵会面公子罃的嫡系心腹,公子罃的心腹问了一下军中情绪后道:“秦赵韩齐逼迫太急,不割西河、廪丘、邺城,各国必怒。出兵反墨,已成定局,西河卒不愿南下,恐出变乱。”
庞涓道:“可与公子罃争者,唯公子缓也。吾有一计,上可保公子罃继承侯爵,下可使得西河愿战,外可使得各国压迫不至太甚,使得魏国尚有元气。待将来,或可再起。”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自己步入到魏国核心层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已经决定了投靠公子罃,那么就必须要为公子罃做出足够的贡献,唯有如此才能够完成从军功新贵到魏国大族的一跃。
来的人都是公子罃的心腹,他接触已多,自然不会担心对方走漏了什么消息。
对方闻言,果然大喜,问道:“计将安出?”
庞涓道:“如墨家所言,要解决问题,便险要分析问题。”
“今日魏国之危,问题的根源在于三点。”
“其一,墨家要天翻地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人人平等又要土地归天下人所有,是故秦齐韩赵皆反,而魏地食肉者亦反,此为最主要的矛盾。”
“主要矛盾之外,在于魏弱,难以作为抵抗墨家的主力,故而韩齐赵秦出兵,既要依仗魏提供粮草民夫,又依仗魏国食肉者反墨之心胜于其他,所以可以逼迫君上公子极甚。”
“这其中,还因为若公子罃不割地,公子缓必割。魏国之事,魏人已经难以做主,诸侯干涉才能决定魏之继承。”
“西河卒的问题,是不少西河卒的土地财富皆在河西,若割让河西,土地赠与秦人,这消息传来,却无一个消息说怎么补偿武卒的土地。”
“贵族立功,动辄赏田十万;武卒厮杀,却也只得数百亩之田,而且这些田地还要被割让出去,他们必然怨怒。”
“只说将来反墨成功,必赏好田与奴仆,可是一则墨家善战,战未必胜,不胜则无可赏;二则战争也需数年,这数年间,其家人妻子如何生活?”
他略作分析,旁边几人都点头称是,心想果然如此,若是条理清晰地说出来,倒是简单了。
公子罃心腹听完后,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紧张,听出了庞涓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做掉公子缓?”
庞涓道:“和墨家的主要矛盾要解决,只要这个方向不变,那么诸侯不会压迫太甚,尚且可谈。现在之所以压迫太多,就是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君上至今不曾立太子,公子缓势力亦大,故而韩赵齐秦可以左右逢源。”
“若公子罃不多割地则逼公子缓;公子缓不割则支持公子罃。”
“但有一点,诸侯此次会盟于洛邑,其目的不是分魏,而是反墨。若不然,真要是他们想和墨家媾和而瓜分魏地,又怎么会让君上也参与会盟呢?所以分魏之事,只是恐吓,只要认清楚主要矛盾,便可硬挺下去,他们也无可奈何。”
“然而却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心思不一,便难坚持。是故,做掉公子缓,便可让局面好看。”
庞涓的这番话,颇让公子罃的心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深思之后道:“你说的没错。若是真的准备和墨家媾和而分魏,不可能邀魏共朝于天子。”
庞涓补充道:“最惧墨家者,韩也,是以韩国至今不曾要割地,只是希望魏国割地而让秦、齐、赵出兵。”
“但此番洛邑朝天子,不只是韩国派出使者,秦国也一样派出了使者。而且西河大战刚定,秦立刻派兵夺取了商地,对墨家的警惕不下于韩。”
“所以,韩、秦反墨优于分魏。齐若分魏,必要的韩秦之力,而若韩秦不支持,齐国便要担心墨家北上。”
“秦欲得西河,但他想要的,和我们能给的,这是可以谈可以争取的,并且韩国也是会出面予以调停以求各国合力反墨的。”
公子罃心腹大为赞同,松了口气道:“公子当局者迷,身在洛邑被诸侯逼迫,实难看清。”
庞涓笑道:“至于做掉公子缓,还有两个好处。”